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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尋烏州,下領長壽、麟游兩縣,人戶五萬四千三百二十一。此城北臨江,西座山,城東一池大湖,湖邊植柳架橋,小榭點綴,是個人傑地靈的去處。
城有四門:北江門、西酸門、南薰門、東水門。
城中建築格局分明,由北至南五大街:北望街、抱劍街、正街、自大街、大樹街。這五條大街將城區劃為六部分,對官府而言極易管理,加之民風淳樸……
照理而言,一個民風淳樸的地方,不會有太多麻煩才是。正想着此地絕不會有眼熟之人,易季布突然瞪大眼。
剛才從眼前走過的那人是……
瞪着遙遙走遠的一群商隊,他心頭暗驚。雖然行商打扮,為首那人的容貌他卻不陌生。
崔文啟,其勢力延展整個河南江北行省,堪稱江北巨擘。在大都時,他與此人曾有兩面之緣……罷,兩次皆是短短的視線交會,位高權重如他者,未必會記得他。
繼續向東水門巡去,易季布未將心思放在崔文啟身上。現時讓他忐忑難安的是午後皮知州遞來的請帖。接過帖子時,皮父母官笑得像狐狸一樣。
是百里新語邀他今日晚宴的請帖。
一個以風月營生的舞館老闆為朝廷命官設宴,即使……他官銜很小,也要有所避諱。不過以他看來,頂頭上司皮父母官似乎並不在意這種事。
這尋烏城處處透著一股子詭異味道——五天前的那場火災留給他的便是如此感覺。
因那次火災,他研究城中房屋建築材料和街道格局之後,發現以木竹建造的民舍過多。木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每條街道的救火設備不足,當他建議皮知州增加救火設施,父母官當即兩眼放亮,一句「這事就交給易兄全權處理」,將防火事務全壓在他一人身上……
好吧,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這點道理他懂。
要防火,一要對城中地形爛熟於胸,二要增設水鋪、訓練救火兵,三則必須增強百姓的防火意識。
防火防火,關鍵在於一個「防」字。這些天四下巡查,他對城池地形有了大概輪廓,而耳中聽得最多的,一是煙火樓,二是百里新語。
聽說,出門撒花,琴師相伴,這在人們眼中早習以為常。
聽說,但凡城中起火,必須待她親臨之後方能滅火。
聽說,她一舉一動皆受他人效仿,為人放誕風流,喜怒無常,時而不拘小節,時而睚眥必報。
聽說,她心狠手辣,手段了得。沒人知道她來自何方,但都知道她傳奇般地崛起——僅用了兩個月時間,煙火樓合併了城中原有的五大青樓,三個月後,煙火樓成為尋烏最負盛名的……舞館兼戲館。
本朝律法明令,朝廷官吏不得嫖妓。
帖上寫的時辰是戌正(晚上七點),若是戲館……他去赴宴應無忌諱吧……
猜不出百里新語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罷罷,他一向不擅長勾心鬥角,船到橋頭自然直。
與那百里新語僅有一面之緣,卻令他印象深刻。容貌是其一,然而,她的氣勢才是令他難忘的絕對因素。
神情帶點散漫,眼角挑着譏諷。他敢肯定,那雙眸中醞釀的氤氳是戾氣,而且毫不掩飾。
那戾氣,是對他?
呵,不知。
撫上胸口微硬的帖子,易季布未察覺嘴角邊掛着一抹不自知的淡笑,猶自忖著:巡完東門返回,時辰應該正好。
煙火樓,花酒場。
入夜,位於自大街安壽坊東邊的煙火樓燈火輝煌,門庭若市,車馬華轎絡繹不絕。
朱門懸彩,兩蹲石獅嘯爪駐門。平常時候,門外只分立四名護衛,但今日不同,多了一位沉穩俊黑的男子。他護衛打扮,盯着只進不出的賓客,似在等人。
易季布遠遠出現時,他走下台階迎上前。
「易大人很守時。」
易季布微笑,「誇獎了。兄台怎麼稱呼?」
「解邦寧。易大人叫我邦寧即可。」那護衛手一劃,腰微傾,身形瀟灑,「易大人,請!」
點頭謝過,易季布也不推辭。入了廳,被邦寧引入二樓一張桌邊坐下,上了瓜果糕點,邦寧退下,他才有閑時打量聞名已久的煙火樓。
樓有三層,大廳仿天井而造,環繞四周的三層樓台上,分別隔出許多小間,紗縵渺渺,既保持了房間的隱蔽,又能看清廳內表演的歌舞。
廳正中是丈寬的戲台,三道長長階梯將戲台與二層樓台相連,階邊垂以厚重綢紗,看佈局,舞姬應是從紗后出場。他位於二樓視野極好的位置,想必是百里新語刻意留出。
此時尚早,廳中卻座無虛席。易季布無聊之餘,順便聽聽樓內賓客雜談。聽了片刻,只覺虛應之言甚多,正覺無趣,一道聲音滑入耳——
「宗公子不在清風樓招待崔某,卻來此觀歌舞,這地方當真有宗公子說的那麼有趣?」
「當然,崔公子行商來此,宗某自當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
「宗家的『江湖第一釀』,不知崔某今年能否有幸再購?」
「酒水之事,好說好說……」
兩人笑聲淺淡,他聆聽幾句,不過是狎言笑語和生意往來,一時沒什麼興趣,取了個柑橙剝開,一瓣瓣塞進嘴裏。
就在易季布吃橙之時,內院香閣——
「已經來啦!」紗后,響起女子沙啞的聲音。
「是。」邦寧站在重重緋紗之外,垂頭含笑。
紗內飄出笑聲,咳一聲,女子清清嗓,正要說什麼,另一道嬌軟嗔斥響起:「姑娘,你的病剛好,何必急在今日請那什麼……」
「易季布。」女子提醒。
「是是,易季布,新調來的同知大人。」嬌軟之聲沒好氣,「讓邦寧教訓教訓他不就成了,再不,發個話給皮大人,還怕不……」
「千福……」女子輕咳,聲音柔柔的,「我的樂趣什麼時候輪到你管了?」
被喚千福的女子似驚了驚,聲音低下:「你還病著……」
「呵呵!」放浪輕浮的狎笑后,一隻手似在女子臉上輕輕捏了一把,惹得一聲吃痛輕呼,沙啞聲再次響起,「無妨,今天就裝病美人。」
紗后靜了一陣,腳步聲響起,一道白影越過重重緋紗走出來,黑髮高束,腰墜玉結。
「時間差不多了,康媽媽準備好沒?」
「哎,姑娘,我早就準備開場了。」閣外響起一聲嗲呼,軟嬌嬌酥得人心醉。
嬌嗲來自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眉角笑起來有些細紋,卻不失美態。身着玉碧色春衫,頭戴珠玉,首飾玉鐲,若不看臉,身段纖細得仿如少女一般,一眼看去,只覺滿身的風流。
以康媽媽這個年紀,加之原本就是青樓老鴇,什麼人心醜態沒見過。然而,她望向樓閣的瞳孔深處竟藏着一絲莫名的顫意。她永遠記得一年前,自己是如何被百里新語將計就計再就計給「教訓」了;她也深知,百里新語平靜起來雖然無害的,可她脾氣怪。就算一隻兇猛的老虎,順着它的毛撫摩,總有那麼一刻溫順,但百里新語不是,她陰晴不定,心情好時會咬人,心情不好時……
白影倚上樓欄,沖閣外那道珠光寶氣的身影輕佻一笑,「玩去吧。」
「丁冬……丁丁……冬……」
喧鬧的廳中響起忽忽悠悠的琴音,像一根細絲在空中蜿蜒,熒熒閃亮,無形間擒住所有人的耳朵。
突然,廳內一陣風吹過,琴聲錯錯如雨,隱隱腳步聲從二樓簾後傳來。
「呵呵,今天沒客人嗎,怎麼如此安靜?」柔柔的笑聲響起,說話之人似用手捂住嘴,聲音模糊含混。但這一句,已讓廳內所有賓客屏住呼吸。
人未到,語先笑。
易季布停下剝橙的手,驚覺胸口一悶,才知自己與賓客一般屏住了氣息。
「黃花夢,一夜香,過重陽。」嬌慵軟語如黃鶯初啼,紗簾掀起,樓梯上緩緩走出一人。烏髮以白紗束高,素麵雅顏,裙層簌簌雙分,素白靴時隱時現,步步蓮花,「煙火樓歡迎各位光臨。」
廳內死靜,隨後一片高呼。
百里新語置若罔聞,走下一階,「啪」地彈開手中摺扇,橫舉於胸,立即,廳內片刻安靜下來。
對自己造成的效果很滿意,她輕笑開口:「想必各位都知道,今日除了歌舞,煙火樓今晚將推出一台新戲……」看了眼身後的康媽媽,「戲名本該康媽媽來報,今日……我特意請了位客人,就由我來報吧。」提裙下三階,媚眼望向易季布,「今日一出——屍魔三戲唐三藏。」
她眼角一掃,無數艷羨的視線齊刷刷向易季布的方向射來,他微微一怔,臉即刻紅成一片。
百里新語又說了些什麼,他無心聽入耳,廳內喧鬧一片,直到歌舞開始,酒菜上桌,他的臉還是紅的。
一聲清咳入耳,身邊坐下一道白影。
為他倒了酒,摺扇在手中轉一圈,「啪」地彈開,招回他的神志。
「易公子不喜歡歌舞?」
聞名已久的女子坐在他身邊,單手倚桌,黑眸似嘲似諷地看着他,白紗裙綻開一地,柔柔……如畫。
似乎每次見到她,眼前就像一幅幅畫在飛啊……
掀簾而出時,如畫;舉扇橫胸時,如畫;媚眼斜飛時,如畫。就連隨意一個坐姿,也像畫中走出的工筆瓷人一般……
好……好矯揉造作的人。易季布暗暗想着,表情微怔。
「易公子想什麼?」
「啊?不,沒什麼……多謝百里姑娘……」
「謝我什麼?」
「這酒宴……」
「易公子從大都來。」這句是肯定的。
易季布來此地時間不長,除了官衙里幾個臉熟的,並未向人提過自己來處,聽她如此肯定,粗粗猜測,以她在此地的財勢,想必皮知州也要賣她幾分薄面,她知道他的來處也不稀奇。
「是,在下……」
「易公子,你我一見如故,就不必客氣,你叫我新語,我叫你季布吧。」兩指夾起細長酒杯,送到唇邊輕抿一口后,她舉杯敬他。
他一怔,不明白兩人何時「一見如故」。眼光在玉容上繞過一圈,他垂眸。
她是風月場的老闆,為人放誕風流,幾句話便與人一見如故,風流不羈的隨意性子表露無疑。今晚這一宴,希望不是鴻門宴……
「季布,你從大都來,大都有皇帝,必定有許多有趣的事,介不介意講些給我聽?」
他又一怔,詫異對上一雙水眸。果然是鴻門宴……
「怎麼,沒什麼趣事可講?」
他搖頭,「在下……不善言辭。」
「不善言辭沒關係,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她懶懶一笑。
有些話,不是想怎麼說就能說出口的啊。他暗忖。
「我這請求讓季布很為難?」
「也不……不是……」
「算了。」她揮手,眸子在他臉上轉一圈,垂下,「觀舞吧。」
「謝謝……」他虛應,試圖將心思放在歌舞上。
樓下琴音柔盪,歌聲帶些異族曲調,如雀躍水,聽得人心頭軟軟的,猶如糖塊在火焰中化成濃稠的乳漿,黏得心尖又沉又悶,想要找個宣洩的出口。
「……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世上的人啊追呀追……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何不停下歇一歇……」
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世上的人啊追呀追……這是什麼詞,聽起來好怪異。易季布探頭,見十名紅衣女子在台上輕歌曼舞,似要將畢生光華盡數綻放……
歌起,舞飛,弦顫。這曲子彈得沉緩,時而柔蜜如小橋流水,時而豪氣如對月當歌,勾得賓客憐意四射,恨不能將台上美人摟在懷中寵個夠。在易季布眼中,這曲卻散發着墮落而……絕望的氣息……
駭然回頭,他看向身邊如畫般慵懶的女子。她……
「季布喜歡這歌嗎?」
他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微笑,「這曲縹緲,詞,填得……微妙。」
「我填的。」百里新語挑起一塊魚肉塞進嘴裏。
這答案與他心中所想相差不遠。易季布扯動嘴角,看她細嚼慢咽,他沒動筷子,一一掃過菜色后,斟酌半晌,才遲疑地擠出一句:「在下……聽聞百里姑娘好食炙焦饅頭……」
「對,就是這盤。」
「在下……聽聞百里姑娘愛吃火齋郎糖葫蘆?」
「對,做開味菜最好,季布不嘗嘗?」
「在下……聽聞百里姑娘對清風樓的江魚玉葉……情有獨鍾?」
「沒錯沒錯。」百里新語愉快拍手,「煙火樓的廚子全是清風樓引過來的,為了幾個廚子,宗宗差點跟我翻臉……哪,這盤是銀絲冷淘,你手邊是一碗柏葉點翠湯。」
依她之言瞥向手邊,湯汁純白,面上漂浮幾許翠綠柏葉絲,果然鮮翠欲滴。
盛情難卻的目光下,他捏起湯勺小啜一口,的確鮮美。
「百里姑娘……」這些菜色根本是為她自己準備的吧?
「嗯?」
她……她竟然為他夾菜?看得他一句話嗆在喉管里,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半晌,狠下心道,「在下想請教姑娘……為何起火之後,非要等姑娘到后才能滅火?」
「我高興。」
「姑娘行事……未免太任性了些。」
「我的事,輪得到你管?」她輕扯諷笑。
霎時一怔,他飛快掩去,換上從容的表情,「抱歉。如此說來,在下……交淺言深了,還望百里姑娘海涵。」
「嗯……」她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自顧著為他夾一筷銀絲冷淘,並親手送到他嘴邊。臉上掛着散漫的笑,看他茫然張口,咽下肚后才醒悟到什麼而臉紅,眸中懶漫之意更深。
「呃……那個……百里姑娘……在下冒犯了……」
他冒犯?
他、冒、犯?
「撲哧」一笑,百里新語忍俊不禁。怎麼看也是她在調戲他才對啊,這人……驀然回首找不到,放在眼前倒樂趣多多。不過……
看一眼那張呆板的臉,她嘆氣,放下牙筷,撈起腰上的繩結把玩。
收集美麗東西是她的嗜好。秉承著隨時隨地「要美得像一幅畫兒」這一原則,她出現時,要麼命人撒花,要麼命琴師彈琴,這叫背景渲染。靜靜不動的時候,也要把自己弄得像一幅畫兒般模樣。
她要美美的,特別是在「這兒」,她就是要自己美美的。
要美,一定要美……總之,把矯揉造作發揮到極致就沒錯了。這是她在這兒唯一的……微渺而不足道的……樂趣啊……
今日請他來,可是她整夜未眠想出來的樂趣。雖然目前這樂趣有點難度,但難度越高,樂趣就越大。
「這結……很精緻。」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讚美,收回恍惚渺茫的視線,她目無焦距地一笑,「謝謝。」
那是用紫桃色細繩編織的結飾,四四方方,正好有她的手掌大小。紫桃色襯在掌心之中,格外顯眼。
方勝結,結方勝。方勝平安,一帆風順。
只是,她的帆歪了,不怎麼風順……
眸星由恍然慢慢聚出亮點,她回神,適巧舞曲停下,賓客等候新戲上演,廳中出現短暫的喧鬧。
兩人都不再說話,他是不知該說什麼,她則不知在想什麼。偶一轉頭,迎上斜對面投來的視線,百里新語嘴一撇,頭痛看着華服公子沖身邊客人說了句,離席向她的方向走來。
紗外響起邦寧的阻攔聲,沒什麼效果,簾紗被人挑開,華服公子笑嘻嘻地走進來。
「新語,我的客人對你很有興趣啊!」華服公子沖百里新語一笑,轉看易季布,絲毫不覺得驚訝,「易大人,能在煙火樓見到你,是宗某的榮幸。」
「宗盛道,我今天有客人。」
「新語,崔老闆遠道而來,也是我邀到煙火樓觀戲,你就給分薄面我,向他敬杯酒。遠遠就好!」宗盛道沖不遠處隔間的男子頷首。
百里新語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眼眸一眯,「他身邊的女人是誰?宗盛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坐在他身邊的書童是女人。男人身邊伴個女書童,有什麼貓膩,哼!」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那女人以為自己長得多麼潘安呢。
「財多者,奇怪嗜好也多……」覺得有些影射自己,宗盛道立即閉嘴。
「走啦,別惹我趕人。」百里新語皺眉,「我不舒服,自己的客人自己搞定。」
「新語……」
宗盛道掛着笑還想說什麼,百里新語卻身子一軟,直接卧撲入易季布懷裏,惹得兩人同時僵硬。
她就這麼倒進男人懷裏……
「咳咳,我還有些低燒,宗宗,不送、不送!」弱不禁風地咳一聲,她揮揮手,臉上全無羞色。
「新……」
「宗公子,姑娘前些天染了風寒,今天剛有些起色,你就別惹姑娘不快了。」嬌音初啼,身着白底藍紋儒裙的女子掀簾而入,走到易季布身邊,福福一拜,「千福見過易大人。」
馨香的身子卧在腿上,易季布不敢亂動。聞千福所言,才覺懷中的身子的確比尋常人體溫要高。原來,她眼中的迷茫、她頰上的櫻紅、她大膽的舉止,皆因生病而起。
小心移動身子,讓自己的腿從桌下移出,讓她卧得舒服些。百里新語突然一陣猛咳,小手揪住他的衣襟,五指關節泛白,腮上飛起異樣的酡紅。
她咳得難受,他想也沒想,一手扶背一手勾腿,將她抱在懷裏,沖千福道:「送百里姑娘回去休息。」
突兀的舉止讓千福一呆,隨即醒神,掀起簾,引他向內院走去。
百里新語沒發話,邦寧也不敢從易季布手中接下她。她的心思一向難以琢磨,天知道!
離開前,易季布無意側頭,對上一道盎然陰沉的目光。
崔文啟?
易季布此時不會知道,正因為這一眼,惹來了日後不必要的麻煩。
麻煩不大,也不會要人命,只不過,讓他難以招架。
穿過重重回廊,將百里新語抱入內院香閣,輕輕置於軟榻上,易季布充分表現出謙謙君子的爾雅之風——非禮勿視。
此外,二話不說,一句「多謝百里姑娘今日款待」,抱拳就走。
他離開后,閣內靜悄悄的。
一陣劇烈咳嗽后,百里新語揮手示意千福出去。
千福微嘆,轉身時,忍不住問了句:「姑娘,你這次又玩得什麼味兒?」
白影翻轉身,給她一個柔柔的美背,笑聲沙啞,「玩……」
幾個字雖含糊不清,千福仍然受了驚嚇,轉身大叫:「什麼?」
「你沒聽錯。呵呵……出去吧,我睡會兒……嗯,頭暈……」
「頭暈還喝酒!」千福折回榻邊為她拉好薄被。三月的天,入夜仍是寒涼。
確定她從肩到腳都包好了,千福才放下幔帳,掩門出閣。院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正等着她,準確些,是等着她的答案。高個的是邦寧,煙火樓護衛總管;矮個的是位年約二十左右的少年,全身散發着介於青年和少年轉變期的澎湃朝氣。少年精靈俊俏,膚白又靈敏。他比煙火樓任何一人都早跟在百里新語身邊,故極得她的寵愛……呃,千萬不能誤會,只是很單純……純純的寵愛而已。
少年叫王尋兒。
「新語姐這次想幹什麼?」拉過千福,少年撒嬌般地搖晃她的肩。
千福臉色難看,被尋兒搖了半晌,才擠出一句:「她要……」
「什麼?」尋兒的反應與前一刻的她如出一轍,「玩以——身——相——許?」
「你沒聽錯。」千福揉揉額角。
「千福,你是說……新語姐四天前坐在露階上發了一夜呆,深思熟慮了整個晚上,甚至染了風寒當有趣,半咳不咳聽得人嗓子眼痒痒的,就是為了……為了……」
千福悲慘地點頭,「尋兒你也知道,她就喜歡這種半熬不稠的調調,要她喝葯只喝一半,非得把病拖在琴弦上,還說……」抹了把眼角,她語氣悲涼,「還說偶爾咳一咳,人才精神……要裝病美人,也不必裝成真的啊……」
無語問蒼天哪,為什麼他們會有這麼個……主子?
「不——會——吧——」
院內的吼叫聲傳入二樓,拉上薄被蒙住腦袋,百里新語嘟噥:「鬼叫什麼?」
這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有什麼不對?他很英勇膽大地從火里「救」了她,不是嗎?
「這種」地方的人都喜歡「以身相許」的調調,近來無聊,她隨便釣條魚打發時間也好。
蹬蹬軟被,百里新語合眼養神,腦中卻浮出一張呆板的臉……該死的,他這個樣子要她怎麼玩以身相許啊?
兩天後,易季布終於見識到百里新語的「手段了得」。
她的荒誕風流不必說,根本是每個眼神、每個動作皆寫着「我很風流」……很風流的一幅畫兒。
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皆給她三分薄面,他原以為除了權財利害之外,這些人或許是她的入幕之賓……嗯,這個……不是他齷齪,身為風月場所的老闆,他有此猜測也算正常。然而——
隔了兩日,他巡城時路經自大街,想順便道謝,探問她的風寒好了沒。
白天的煙火樓不營生,在石獅邊徘徊半晌,恰巧邦寧從側門出來,見了他后,臉色怪異。他未及開口,邦寧身後跳出一個少年,繞着他轉了三四圈,眼光盯得他頸後生寒。隨後,少年急匆匆跑進側門,留邦寧與他眼對眼。
禮貌幾句,他本想離開,邦寧亦未挽留,那少年風一般地跑出來,拉他進了煙火樓,直說「新語姐有請」。
回想起來,若他那天沒經過自大街,沒走進煙火樓,便不會有日後的流言了。可惜,他進去了。
煙火樓內,淡香漂浮,真是……那個……後悔莫及啊……
廳上根本一團亂。
兩旁,婢女護衛分立,表情很難形容;中間,粗麻繩吊著十多個……男人……嗯,個個眼神皆可拿去殺人。角落的垂簾后,似乎也吊著一人,正「嗚嗚」掙扎,偶爾傳來布帛撕裂聲……聽起來很可怕。
引路的少年沖廳內嬌笑的女子招手,她回眸一笑,笑得他遍體生寒。
「易大人,想知道怎麼回事?」走在易季布身邊,少年的聲音很輕,瞥了眼呆板的臉,冷笑,「聽說這姓崔的是河南江北省的霸主,哼,人哪,以為自己有點權勢,站得高了點,天下人就都得仰他鼻息過日子。仗着人多功夫高,居然跑來煙火樓搶人,要新語姐隨他去河南……」
少年說得不屑,易季布前後連貫,終於明白事情的緣由。
那個……怎麼說呢……這種情況應該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
崔文啟心高氣傲,當日一面,驚百里新語為天人,竟起了收藏之心。今日見百里新語同意隨他回河南,心頭大喜,鬆了戒備,百里新語臨行前要求與眾姐妹以酒拜別,讓崔文啟的人也喝了一杯……
一杯下肚,天翻地覆。
酒里下了麻藥,還是很夠分量的麻藥,麻得崔家武功高強的那群護衛個個像粽子一樣吊在廳內。簾后「嗚嗚」叫的……是崔文啟的書童。他記得那書童是女子裝扮,百里新語竟然命護衛撕了書童的衣物……阿彌陀佛,這分明就是淫邪所為,迷奸良家婦女。身為朝廷命官,他怎能不管?
「哈,對付不聽話的小丫頭,康媽媽的手段多著呢。崔公子,我不對付你,只要把你吊在那兒,找些男人嘗嘗那丫頭的味道就成了。你不是喜歡我嗎?既然喜歡我,身邊帶個丫頭幹嗎?我欺負欺負她,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百里新語涼涼微笑,仿如地獄歸來的惡魔,「聽聽,這聲音真優美。」
簾后不斷傳來低嗚和衣物的撕裂聲,聽得崔文啟臉色鐵青。
「看看有誰替你求情,若有人為你開口求情,我就放過這小丫頭,呵呵哈!」百里新語吃准了自己人不會替崔文啟說半句好話,不想,衣袖被人扯住。她回頭,呆板的臉映入瞳孔。
「百里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
不止百里新語,崔文啟及一干弔掛的侍衛眼神齊齊射向他。
「你……替他求情?」百里新語挑眉。
「崔公子雖有不當之處,你……你縱人行兇,在下……在下決不可坐視不理。」
「你替他求情?」她再問。
咬牙對上那雙因大笑而泛出微微濕意的黑眸,他點頭,「是。」
水眸微亮,一道流光劃過,片刻閃逝。百里新語深深看他一眼……深深……深得他一滴汗悄悄滑下額角……
驀地,展顏露齒,她淡淡一笑。
「好,今天我給季布面子。」說完揮手,命人解開麻繩。
易季布扶住崔文啟,被他一把推開。強忍麻藥的不適,崔文啟大步跨到簾后,青筋跳得可怕的額頭在看到書童衣物完好時略略松霽。原來,百里新語只讓護衛拿了塊破布在簾后撕扯,書童嘴被塞住,當然無法說出口。只不過,書童被百里新語欺負如此,居然在離開時沖她招手微笑。
解開繩索,崔文啟抱起書童冷臉離開。
一個如王者般的男人,被人將尊嚴踐踏到如此地步,其報復手段必定可怕。易季布送崔文啟出城時,知道崔文啟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崔文啟上馬前,將他在大都的官名叫了出來。看來記得兩面之緣的不只是他一人,他有點高興,也為百里新語說了些開脫之辭。
他不了解百里新語,只不過看到崔文啟可怕的臉色,腦子沒回神,開脫的話便脫口而出。回了神,他也不覺得有何不妥。拿朝廷俸祿,百姓的安危他自然要放在心上……
他不覺得一個商賈能有多可怕,再可怕,也敵不過爾虞我詐的權勢之爭。當年朝堂之上……啊,他又閃神了。
定眼時,崔文啟已變成驛道上的小黑點。
事後,他忙於訓練救火兵,漸漸習慣了尋烏的風土人情,當然也包括城裏這個月月頭時興吃什麼、下個月月中姑娘家時興戴什麼,更有……更有……
更有從皮知州嘴裏「一不小心」傳入他耳中的流言——百里新語的入幕之賓,多了一位易季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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