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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針葉 -【煙花方勝結(願結緣系列之方勝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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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5 00:06:1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針葉 - 煙花方勝結(願結緣系列之方勝結)

炙焦饅頭?
這種東西是城里最流行的食物?
美人懶榻?
不以此榻為床,你旺為此城之人?
尋烏城,為何有著這麼多奇怪的風俗?
原來原來……這風俗全因她而起。
見過女子無數,只有她——
非迷不迷,既妖且媚,
喜怒無常卻心懷純質,
貌似荒誕風流,實則視萬物如雲煙,
餅她眼,卻不留她心。
她就真的什麼也不在乎?
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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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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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5 00:07:12 |只看該作者


收到嘉兒的Q言——有沒有興趣寫系列?

啊?當場在電腦前一愣……思緒飄飛。

系列啊……這個嘛……聽說據聞傳言很有難度的。隨後看了策劃,嗯,好像又蠻不錯、蠻吸引我的、蠻具有挑戰性的(省略百種以上冠冕堂皇之理由)……

心一動,就此定下。

Me選「方勝結」。趕緊Q一句過去定下,就怕被人搶了似的。

大腦,沸騰之後開始冷靜。

中國結……中國結……不知其他作者見了這三個字腦瓜子裏會跳出什麼,我海拔型思考的腦袋立即就想到古色古香的中國傳統,想到結繩記事,想到腦子打結腸子打結,紅紅的臘腸引誘動人地掛在太陽下……唔,不好意思想過頭了。

既然古色古香,好,故事就去給它定在古代,再加上一點穿越(本人喜好簡單思維)。想到穿越,不由想起言情界這種題材已是滿天飛。

難度太大,不行!

那就……科幻吧。我又想。但時間機器、科學怪人造成空間異動、遊戲變現實現實變遊戲、外星能量引爆古代人口爆炸的文也大把大把(我的鈔票也大把大把就好了……),前文如此精彩,里程碑式的作品一本本豎在遙遠的東方,我是不是也要去摻一腳?

獨愴然而涕下地反思后,還是放棄。

然後……腦子裏跳出一個詞——閉口的時間循環。

這非我所發明,實乃久久以前在某科幻雜誌上讀到一篇文章,大概之意是:人的一生就像一個環,圓,是沒有起點和終點的,你不知道它的端頭在哪裏,也不知道它的尾部是哪一段。時間,正是如此。

好比——

現代,女主角家傳一個結,而這個結在機緣巧合下將女主角帶回古代,女主角留在古代生活,與古代某英俊男子相戀、結婚、生子,這個結也在她的家族中一代代傳下來,傳過百年來到現在,並傳到了居於現代的女主角手中。接下來,這個結又將女主角帶回古代,與男主角相遇相戀結婚生子……

在科學家眼中,故事中存在一個非常明顯的問題——這個結,從哪兒來的?

沒人知道結來自何處,為何會到女主角的手中,或者說,為何會被女主角的家族當成祖傳之物。

有人會說,這是女主角從現代帶回去的啊。

對,女主角由現代將這個結帶回古代,也就是說,這個結同時與女主角共存於古代。那麼請問——

誰編製了它?

它的最初主人又是誰?

沒人知道。

沒有起點,沒有終點,這就是閉口的時間循環。

當時間發生閉口循環時,誰還能解釋得清?人類?外星生物?超物理超化學?異空間?呵呵,科學有時也蠻有趣的。

在時間的長河裏,我們為什麼會相遇?

因為……緣吧。

如何有緣?

結者,結也,結緣。

(PS:煙花方勝結,請各位將最後的「結」字當成動詞念。^D^~~)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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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5 00:07: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火逐風飛,金蛇亂舞。堂榭熏黑,六街成灰。

青天白日下,一場大火肆虐而起。

城裏一旦發生火災,可不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行人驚慌逃竄,莫不膽戰心驚,滿街只見將軍狼奔、文臣鼠竄……唔,這兒不是大都,自不會因一場大火燒出滿街的將軍文臣,只是……只是……

這城裏人對火災的反應是不是太詭異了些?

不信,瞧那——

滿街百姓在逃離火舌肆虐的範圍后,不約而同地駐足旁觀。失火人家的戶主背着大包小包,左手牽羊右手牽着小阿狗(此乃戶主之子),衝出煙焰瘴天的安居之所,臉上沒半分焦急。更令人不解的是,在場無一人衝上前救火,所有腦袋一致轉向遙遠街頭,似在期盼……

的確詭異。

火舌獰笑舔上屋頂,開始向兩邊房屋擴張。

實際上,在不遠處,已有數十名年輕漢子提起水桶準備救火。

實際上,早在那不正常的濃煙漫上天際時,位於全城最高點的望火樓守兵已敲響火鍾,「咚咚咚——咚咚——」三促兩長的鐘聲不僅引來救火兵,也將其他街市的閒遊之人一併召喚過來。

「快!快!」勁喝聲由遠而來。

左邊,一道旋風從眾人眼前呼嘯而過,地——剎那間停在火屋前。定眼瞧去,是一隊裝束整齊的黑衣紅甲救火兵,手中水桶、水囊、水袋、灑子、麻搭一應俱全。

他們來是來了,卻舉著滅火器物,盯着大火,一、動、不、動!

呼……東風乍起,吹得火焰囂張狂笑,諷這塵世俗人——焚盡天下蒼生,捨我其誰。

在四面蜂擁趕來的觀望人群中,一道灰影如蒼鷹般凌空躍起,腳尖輕點屋舍,在空中數個翻身縱躍,轉眼來到救火兵身邊。

頎長身影剛落地,大袖一甩,沖為首的總把怒斥:「為何還不救火?」

總把是位四十左右的高壯男人,姓孫,見到那男子,「呵呵」一笑,「易大人,你初來乍到,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男子背向觀火的百姓,眾人只瞧到一道俊挺身形,聽他道,「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你們難道想等這一片屋舍盡數焚毀后,才要救火?」

說話間,男子早已將袍角撩起準備救火。他並不急於取水桶,左右四掃之後,問孫總把:「這屋舍左右各是什麼鋪面?後方……」

「易大人,您昨天才來,先別急!」孫總把安慰著。

「胡鬧!」男子聲音中夾着威嚴。

孫總把瞟到他已變臉,心頭一顫,突地,遙遠人群傳來喁喁輕語,如波浪層層推近。孫總把不由將視線調遠,落在男子身後,口中輕喃:「來了、來了!」

四周不知何時靜了下來,只聽到火舌舔噬屋舍的噼啪聲。

男子心奇,順着他的視線向右轉頭。就在回頭的短短一剎,他眼中看到的,是詭異;鼻中聞到的,是濃香。

香!

香氣襲人!

不知何時,四名衣着整齊的灰衣轎夫抬着一頂藍紗轎,距離火屋三尺處停下。遠遠,原本糾結成半圈觀望的百姓空出一個缺口,一群衣着鮮亮的嬌美女子魚貫而入,腳步從容。隨後,數十名與轎夫同式打扮的男子也從缺口處走進來。

東風再起,濃郁香氣竟壓住了烈焰焚燒的焦炭糊氣。

香氣從紗轎上傳來。這香氣雖濃雖烈,聞起來卻不會令人厭惡反感,倒像是蓮池清氣,牡丹濃芳。

輕紗如薄雲,因火焰引來的氣流慢慢鼓起、飛揚。東風捲起紗絲,在藍天白雲之下,在黑屋金焰之前,竟有着說不出的……美艷。

香得濃烈,馨得醉人。

沒讓眾人引頸期盼太久,一手拂揮,藍紗被粗魯地掀開,轎內走出一名女子。

火勢越來越大,風助火勢,火乘風飛,在「噼啪噼啪」的可怕聲音中,沒人會聽清兩人說什麼,但,他聽見了。

「邦寧,我自己進去。」

「是,姑娘!」為首的轎夫沉穩俊黑,他輕輕頷首,側身讓出一步。

這一步,讓他眯了眼。這城裏,藏龍卧虎?

眼一抬,他看向那女子。

白底藍紗裙,黑髮高束腦後,以淡藍的發繩系著,繩尾垂著兩顆碧珠,全無姑娘家應有的花飾。發尾僅過肩頭,露出一段皓白玉頸和小巧的耳朵。團花簇成一隻簡易的蝴蝶花飾裝飾在女子腰后,隨着女子的走動,仿若輕舞。她腰邊墜著一隻編工精緻的方形紫色繩結,流蘇打結,墜玉清脆。

女子面向火屋,正慢慢走進去。

他皺起眉。

此刻,沒時間讓他細思。就算他初來乍到不懂民風民情,就算眼前的跡象詭異難解,但——他卻明白,再不滅火,這街上一排的商鋪民舍將盡數焚毀,甚至危及鄰街,損失不可估量。

火,不可兒戲。玩火者,必自焚!

怒氣陡起,他腳尖輕點躍入火屋。轎夫眼光輕閃,未及有所動作,他已抱着女子沖了出來。

「姑娘不可胡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怎可隨意傷害?火災之地,不是你一個女流之輩玩鬧的地方。」將女子粗魯地丟向轎夫,他沖發獃的孫總把及救火兵大叫,「愣什麼,你們想讓這條街燒成灰嗎?」

孫總把如夢初醒,手一揮,大叫:「救火!救火!」

救火兵似被他吼回元神,下巴彈了彈,記起自己的職責。立即,一道道銀白水線向火舌撲去,只不過……濃煙嗆得救火兵吃不消,又延誤了最佳的救火時機,木質的頂梁已完全焚燒,擴張之勢絕難阻止。

趁救火之際,孫總把憶起男子剛才的問題,趕緊回答:「易大人,這宅子左邊是民舍,右邊是糧鋪,後面……後面……」臉色一變,聲音有了顫意。

「後面建着什麼?」被稱為易大人的男子皺眉,目光緊緊盯着火場。

到目前為止,他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準備着救火,他的每一個表情都顯示著要衝入火場,但——他仍是站在一邊看着。

「後面是香油坊,整條坊全是煉油……」

眉心遽凝,男子的臉瞬間鐵青。

「油坊?」他向前走動兩步,極快思索一陣,回頭道,「快,召回四名氣力大、身手好的火兵,聽我調遣。」

不知他有何妙計,孫總把仍聽命從火場中召回四名壯兵,四人離開火場時,臉上已有焦炭之色。他們不知何故被召回,神色焦急之際,聽那易大人問——

「屋中嬰兒、老人、病弱者皆無?」

「無人。」

「有無牲畜牛馬系固而無法逃脫?」

「無。」

抿緊唇,他命四人轉看被火焰包圍的屋舍,「你二人,負責左方房梁;你二人,負責右方立柱,兩方同時用鐵錨……」

飛快交代完四人該做什麼,待四人點頭明白后,人影一閃,他轉眼沖入火舍之中。

四人獃獃,「總把,易大人他……」

「沒時間了,按易大人的吩咐做!」

四人不敢違命,分向兩邊跑開。

火勢越來越大,觀望的百姓瞧得不對勁,臉上開始出現焦急。突然,一聲巨響,整個屋頂轟然倒塌,一時間灰塵鋪天蓋地,火勢慢慢減弱。趁此時機,救火兵一鼓作氣,將殘留火苗全部撲滅。

東風……吹得炙氣翻滾,但,火終於滅了。

俊軒的身影不知何時又出現在屋舍外,不理會孫總把閃閃發亮意欲探問的目光,他呼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滿肚子甜香。

差點忘了突然出現的藍紗轎,以及往火屋裏走的奇怪女子。沒多想,他慢慢轉身,眼一抬,表情微……滯!

這……這……這場景……

若不是身後一片焦礫殘垣,鼻中聞有淡淡焦味,他真要懷疑眼前是不是一幅畫兒……不,根本就是一幅畫。

紗轎居中,藍衣女子倚坐其間,一手輕扶轎柄,一手支頜,容貌因輕紗的翻飛帶上些許朦朧。東風過處,捲起漫天花瓣,猶如頑皮的花精追逐飛舞的藍紗,粉粉的、藍藍的,輕盈而惹人心憐……咦,等等,就算現在是三月時節,此處未種桃花,何來漫天飛舞的桃花瓣?

他不信地揉眼,伸手接下親吻鼻尖的桃瓣,想確定它的真實。

指尖觸感冰涼,兩指用力一揉,果然……是真的。

耳邊,傳來輕柔悠蕩的絲竹之音,伴着紗飛瓣舞……等等,哪來的琴聲?

定眼,定心,定神。握緊拳,男子終於相信,眼前這美麗如畫的一幕,只能用「詭異」二字形容。

花瓣,來自轎后那群艷麗女子手中的花籃;琴音,來自轎邊一位素手調弦的綠裙姑娘。這群人臉上,皆是對轎中人的順服和恭敬。

男子眼角一瞥,不意外看到四周一片痴痴目光。

這城當真詭異。他心中一嘆,正要走上前,卻有人早他一步衝到轎邊。

「百里姑娘,在您來之前,我可沒叫救火啊!」被護衛攔在轎前五尺處,失火戶主沖女子哀求,「您就可憐我……」

「呵呵!」女子輕笑,並無責怪之意,「邦寧,他這屋子全廢了?」

「是。」邦寧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悲慘之地」,點頭,「主梁被拉斷,頂柱倒塌,整間屋子已經廢了。」

「好吧,他也的確是等着我來,這間屋子就算我買了,再原樣重建一間,可好?」

「好。」

「啊,你說千福回頭會不會念我?」

「會。」

女子沉靜片刻,嘆口氣,「她累的時候多,我就勉為其難讓她再念一回。」捂嘴輕笑,毫無顧忌地伸了個懶腰,她並不理會一邊道謝的失火戶主,素手提裙,香風微動,人已走出紗轎。

風過垂柳地站定,低垂的面容在悠然琴音中慢慢抬起,睫如秀扇,輕眨間溢出魅色流光。紅唇緩揚,頷首,沖迎面之人微微露齒一笑。

這一笑,成功定住那意欲越過邦寧的男子。

她很美。

臉如銀盤之月,眉色黛染靈透。雙眸如星,紅唇勝櫻,縱恣雅態,仿如柳竹之姿,美盼兩相承。她的紗裙正面並無花飾,霞袖慢垂,一眼看去反倒樸素無華;襯裙只到膝下七分處,露出半截白玉小腿,雖有薄紗籠罩,隱約之現的風情卻更易引人遐想。及下,未著羅襪的腳上居然穿着一雙木屐。

風引飛花,黯淡衣裳花下舞。蓮步輕搖,墜玉丁當聲如脆。

一步如雲,二步如絮,三步嬌嬈,人已立在男子身前。

近……近到他能數清她斂眨的扇睫。

受驚退一步,他臉色微變,視線慌亂從白玉腳背上移開。

檀口輕啟,她抱月飄煙地一笑,「公子……怎麼稱呼?」

明明柔弱的體態,可眉梢的不羈,眼角的嘲弄,唇邊若有若無的譏諷,加之詭異的飄花琴聲,俯首唯命的侍女護衛,無一不暗示著這女子絕非凡人。

他嘆氣,不知她是深藏不露高中高的高手,還是當真柔弱無力惹人憐。

步步拂香,他,看不出她有任何威脅。

「易……易季布。」他暗暗再退一步。

「易公子初來此地?」

「是,在下剛才得罪之處,還望姑娘見諒。」

她「呵呵」一笑,「沒關係、沒關係,易公子救小女子一命,小女子定當湧泉相報。」

此話一出,四周一片抽氣聲。

怎麼,她這話暗藏他意?他心中猜測,並未將疑惑表露在臉上,僅低頭笑道:「在下多謝姑娘。為方便官府查明災情成因,還請姑娘儘快離開。」

立即,又是一陣抽氣聲。

她未說什麼,視線從下到上慢慢滑動,最後定在他臉上。

樸素的黑布鞋,樸素的藍布袍,身形俊挺,黑髮整齊束於腦後,黑帶固定,將眉目額角盡數展露。

鼻尖向前移了一分,似嗅他的味道。見他身子后傾,面有惱色,她也視而不見,慢慢繞着他走一圈,仿若打量多麼稀奇的東西。最後,繞完一圈站定,她撫額,顰眉之態似有輕愁無限。

除了身形的完美值得稱讚外,這男人全身上下……實在是……找不出優點。

唉,為什麼?她心中重重一嘆。

衣着樸素沒關係,配上絕美的容姿,定是一位濁世翩翩佳公子;義正詞嚴沒關係,配以英勇的救火英姿,也算得上一位笑傲江湖的英俊遊俠;頭髮梳得呆板沒關係,在東風吹拂下,以烈焰為底,絕對能飄搖出狂放不羈的酷男氣質……但,為什麼,為什麼這張臉長得不符合她的審美標準呢?

坦率地說,如果把這男人丟在人群里,無論她驀然回首多少次,也絕對找不到闌珊邊的那點燈火。

唉!無語怨東風地再一嘆,秋水無骨的手很無奈地從額上滑落,向他伸出,「百里新語。」

他微怔,盯着伸到眼皮下的手,不知該如何。手很白,淡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若隱若現。不知……這手牽在掌中是何等柔滑……

腦中剛跳出這個念頭,他臉色微變,暗罵自己心術不正。眼角微微瞥開,見到被喚「邦寧」的護衛沖自己打手勢……恕他蠢笨,不能理解那莫名其妙的手勢。

移開視線,不顧邦寧遽然變冷的視線,他正要轉身,無骨小手已握住他的大掌。乍愣之下,手被用力搖了搖,丟開,她的笑語同時響在耳邊——

「易公子,歡迎光臨我煙火樓,擇日,百里新語恭候大駕!」說完,她轉身走入轎內,依舊是步步搖情落月。

坐定,起轎,一行人詭異地來,詭異地去——別人怎麼看易季布不知道,至少,他心裏就這麼認為。

煙火樓?什麼地方?她在這城裏究竟是個什麼角色?

面無表情,眼瞳垂落。

展開的右掌尚余她的香氣和觸感,他五指微微動了動,緩緩垂下。袖落的須臾,將那抹未及消散於空中的芬芳,挽留。

「那個……易大人啊,您這是去哪兒?」

一聲叫喚讓抬腳的男子回頭,「孫總把?在下回官衙。」

火情已滅,後繼工作也安排妥當,他還能去哪兒?當然是回衙署閱讀風物誌,以儘快了解此地民情。

「季大人若不介意,等下官一同回去,可好?」孫總把一張黝黑的臉揚起微笑。

易季布頷首,找了一處不礙事的角落站着。他見孫總把向救火兵交代幾句,往回走的當口,身後傳來一道輕沉的腳步聲。隨着他的轉身,輕朗的嗓音響起——

「易大人救火之急,果敢明敏,宗某佩服。」

來到他身後的是一名年輕男子,頭戴蒼水玉冠,褐綢春衫,外罩藍羅半袖袍,袍上綉以雲藤水紋,腰帶上掛着三個玉佩,手中正拿着一把摺扇輕搖。

一句話形容——滿身的財大氣粗。

易季布不認識此人,只當他過來打招呼,聽他話中並無敵意,僅點頭笑了笑。

「當機立斷以鐵錨拉斷橫樑,再劈斷四根主柱,借屋頂倒塌來阻止火勢蔓延,易大人,你讓宗某不得不佩服啊。今日,宗某可否有幸交你這個朋友?」

「宗公子過獎,這些只是救火的常識。」他臉色不變。交朋友當然可以,但這人總是「宗某宗某」,至少也要讓他知道名字才行。

剛這麼想着,孫總把已經走過來,「咦,宗公子也被這小火吸引來?」

「有熱鬧,當然要看。」宗公子搖著摺扇,眼睛不離易季布。

「這當然、這當然。啊,這位是易大人,大都新調的同知,昨兒剛到。」孫總把笑着為兩人引見,「易大人,這位是清風酒樓老闆,宗盛道宗公子。宗公子才高八斗,風流倜儻,與易大人年紀相仿,日後見面的機會一定很多。」

為什麼見面的機會多?是說他與宗公子一般風流,還是說他會常去清風酒樓?或者,宗公子是個惹事之輩,常被請去衙門?

盯着孫總把過於獻媚的笑,易季布暗忖。同樣是拿官俸,但同知的俸祿不比以往,他無奢侈之習,斷然不會常去酒樓,兩人若常有機會相見……嗯,多半是宗公子被請入官衙。

如此說來,此人算是個生事擾民之人。

心中有了定數,他抬頭,「宗公子,在下初來貴寶地,日後還請多多指教。」他有自己的堅持,但官場混得久,虛應逢迎的嘴臉見得多,做起來也自然。

宗盛道哈哈一笑,「啪」地收了摺扇,眼含趣味打量他一陣,方道:「易大人啊易大人,易同知,宗某……定要交你這個朋友。」他回頭,召過身後一聲不吭的侍僮,指著易季佈道:「記下,易大人是本公子新交的朋友,他去清風樓,無論帶多少朋友,三頓免費。」

「是。」侍僮從懷中掏出本子,「刷刷」寫下數行字。

伸手拍拍易季布的肩,宗盛道另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含笑離開。侍僮記完后,看了易季布一眼,面無表情追着主子離去。

不明所以盯着拐彎處消失的身影,他只當生意人好客,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舉步向官衙行走。身邊,孫總把顫抖而興奮的聲音響起——

「易大人、易大人啊……」

「孫叔,不在官衙,你不介意我喚一聲孫叔,你就喚我季布吧。我初來,有些事還望您多指點。」

孫總把微微一愣,隨即點頭。他本就是豪爽性子,當下改了稱呼:「季布啊,你剛來城裏,有些事還是要知道的,不然,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可不好。」見他點頭,將步速調得與他同步,孫總把四下望了望,小聲道,「這城裏,有些人惹不起。」

「哦?」袖中雙拳微緊,隨即緩緩放開,他輕輕點頭。

又是如此,在哪兒都是如此。哪兒都有惹不起的人,都有得罪不起的官,在大都……在大都……罷罷,事如雲煙,過去的都過去了,他又何必將自己困在往事裏。

既來之,則……安之。

剎住跑開的思緒,他丟開往事,細聽孫總把在耳邊輕語。

「這世上,有錢的是大爺,大爺中的大爺就更是大爺了,得罪不得。剛才那宗公子,是城北清風酒樓老闆。要說一家酒樓老闆,也算不得什麼,不過啊,宗家是咱們城裏百年釀酒的行家,宗氏釀酒無人可及,這一代只有他一位公子,宗老爺是疼到骨子裏去了,他開酒樓,宗老爺當他好玩,沒想到居然也有今天這個聲色。都二十八了,也沒見他娶妻。」

也就是說,宗公子不僅祖產富旺,他自身也是個賺錢好手,而且,很風流。

點頭,易季布仔細聽着,神色平靜。

「慢慢你就熟悉了,另有城北的陳家,老爺陳放勛,五十多歲,膝下有三位公子皆在外做官,不能得罪。」

「嗯。」

「城南應家,老爺應得財,大地主啊,光是收租就一年吃喝不愁,更別說還開了當鋪茶樓青樓。這應老爺好風雅……咳,總之也是大爺中的大爺,得罪不起。」

「嗯。」

「若你真不小心得罪了這些人,還是可以商量的。這些老爺雖然好色的好色,愛財的愛財,背後又有當官的兒子撐著,再怎麼說,咱們吃的也是朝廷俸祿,只要讓他們面子過得去,也不會太多刁難。」

「嗯。」

「不過呢……」孫總把突然壓了聲,似考慮該怎麼說。突然,他丟出一句「季布你等等,我去買兩個饅頭」,也不理他什麼表情,徑自跑向街邊一家饅頭店。

易季布回頭望去,饅頭鋪外掛着巨大旗幡,上書「炙焦饅頭鋪」五字,鋪面前站了許多人等饅頭出籠,生意不錯。孫總把去了一陣,托著兩個荷葉包跑回來,遞一包給他,「來,嘗嘗,城裏最有名的饅頭。」

接下,荷葉包未解,入鼻的便是陣陣香氣。這個時辰……他看看天色,日斜半空,肚子不餓。

孫總把見他發獃,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這是城裏最時興的饅頭,我兒子最愛吃。」

炙焦饅頭?

易季布捏捏荷葉包,有點硬,不像尋常饅頭那般柔軟。他道聲「謝謝」,沒多說什麼,眼光只在街上梭巡。

「季布,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怎麼說都會有比大爺還大爺的人。」孫總把將剛才沒說完的話繼續,「那人……城裏商會老闆,個個見了會給三分面子;那人……總是任著自己的喜好做事,有時會過分了些,大家都知道,都盡量順着,就算心裏有些怨恨的,也只能打落門牙和血吞。」

「嗯。」

「那人……萬萬得罪不起。」孫總把的聲音有些發寒。

他停下步子,嘆氣,「孫叔,你想說什麼?」

「剛才……」孫總把吸口氣,胸挺了挺,拍上他的肩,「剛才和你說話的姑娘,是煙火樓老闆百里姑娘。」

腦中閃過一瞬間刻入心頭的名字,他輕喃:「百里……新語。」

「你還是找個機會,去道個歉。」

「……」

「百里姑娘若是心情好,興許不會刁難你。」

「……等等,孫叔。」找回自己的聲音,易季佈滿臉驚詫,眼中恍然明白什麼,「你的意思是……這城裏的惡霸、土皇帝、地頭蛇,就是那位百里姑娘?」

「呃?」這次輪到孫總把詫異了。他剛才……有這個意思嗎?不會吧?

「孫叔,我明白了。」

兩人說話間已回到官衙,易季布沖他笑了笑,提着饅頭向衙內走去。

明白?孫總把張著嘴,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什麼。突然,眼角瞥到衙門內衝出的官袍男子,孫總把頭一縮,立即決定——先將饅頭送回家討好兒子。

衝出來的官袍男子姓皮,名之純,三十五歲,長著一張標準的白凈書生臉。

他衝出來的速度,其實僅比走路快了那麼一點,見了易季布手中的荷葉包,當下三步並作一步,速度當之無愧的是「沖」了。

「易老弟,想不到你初來乍到,也知道本地最時興的饅頭。」眼光繞啊繞,就是不離開他手中勾掛的小東西。

「這個?」易季布瞧瞧神色,將荷葉包遞給他,「既然皮大人喜歡,不知能否給在下一個薄面,收了這份小禮?」

他不能說這是孫總把送的,也不能說自己現在不餓,更不能說……唉,如果他的頂頭上司,堂堂皮之純皮知州「明目張膽」向他討饅頭,他又怎會私藏。

「謝了謝了!」父母官果然喜笑顏開,「我家浩兒最愛吃這個。你知道,官衙事多,我又不能假公濟私讓手下在這個時辰去買饅頭,嘿嘿……」

浩兒是皮之純年方八歲的幼子,易季布昨天見過。

「你你,來來來!」皮之純招過一名小差,吩咐道,「快替我送回家,就說是爹特意向易叔叔討來的。」

「是。」小差吏點頭,轉身就跑。

這就是「不能假公濟私」?明白明白。

眼珠轉了轉,易季布保持沉默。然而,他想沉默,皮之純卻不會讓他清凈,盯着小差吏跑遠,書生臉轉向他,嚴肅的表情彷彿戴了面具,「我聽說……你遇上了百里姑娘?」

詫異抬眼,他不明白皮之純語氣中的……興奮?

「是。」

「好,很好!」皮之純來來回回踱了幾步,大笑,「季布,你在街上救火,本官已聽說了,判斷精準,好!本官有了你,日後可安心不少啊。」

知道他話中有話,易季布僅是微笑,等着他繼續,不想等了半天,只聽到皮之純抽筋似的笑聲。終於,他忍不住心中好奇,問道:「皮大人,這百里姑娘……」

「咦,你不知道,孫總把沒告訴你?」

「……」

「煙火樓,花酒場。它是本城最大的舞伶館,大爺們砸錢的地方。說起老闆百里姑娘,當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盡。」拍拍他的肩,皮之純欲言又止,張張嘴,終是一笑,「慢慢來,時日長了你就會明白。」

話中玄機微妙,易季布聽不明,回想孫總把的話,再聯繫皮之純的嘆氣,他還是……不明白。

煙火樓……花酒場……

他總是在得罪人,得罪那麼多人,他還學不乖嗎?在大都如此,在這兒……「唉……」他低低一嘆,眸光垂向掌心。

不知是掌中殘留着香氣,還是香氣徘徊在心中,呼吸間總能聞到淡淡香芬。

將掌放在鼻下聞了聞,等明白自己做出這不合時宜的舉動之後,臉皮一僵,他趕緊垂下手,暗罵自己不正經。

垂手時,腦中驀然閃過……

飛花斜飄,藍紗如霧,像是一幅……畫……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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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5 00:07: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尋烏州,下領長壽、麟游兩縣,人戶五萬四千三百二十一。此城北臨江,西座山,城東一池大湖,湖邊植柳架橋,小榭點綴,是個人傑地靈的去處。

城有四門:北江門、西酸門、南薰門、東水門。

城中建築格局分明,由北至南五大街:北望街、抱劍街、正街、自大街、大樹街。這五條大街將城區劃為六部分,對官府而言極易管理,加之民風淳樸……

照理而言,一個民風淳樸的地方,不會有太多麻煩才是。正想着此地絕不會有眼熟之人,易季布突然瞪大眼。

剛才從眼前走過的那人是……

瞪着遙遙走遠的一群商隊,他心頭暗驚。雖然行商打扮,為首那人的容貌他卻不陌生。

崔文啟,其勢力延展整個河南江北行省,堪稱江北巨擘。在大都時,他與此人曾有兩面之緣……罷,兩次皆是短短的視線交會,位高權重如他者,未必會記得他。

繼續向東水門巡去,易季布未將心思放在崔文啟身上。現時讓他忐忑難安的是午後皮知州遞來的請帖。接過帖子時,皮父母官笑得像狐狸一樣。

是百里新語邀他今日晚宴的請帖。

一個以風月營生的舞館老闆為朝廷命官設宴,即使……他官銜很小,也要有所避諱。不過以他看來,頂頭上司皮父母官似乎並不在意這種事。

這尋烏城處處透著一股子詭異味道——五天前的那場火災留給他的便是如此感覺。

因那次火災,他研究城中房屋建築材料和街道格局之後,發現以木竹建造的民舍過多。木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每條街道的救火設備不足,當他建議皮知州增加救火設施,父母官當即兩眼放亮,一句「這事就交給易兄全權處理」,將防火事務全壓在他一人身上……

好吧,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這點道理他懂。

要防火,一要對城中地形爛熟於胸,二要增設水鋪、訓練救火兵,三則必須增強百姓的防火意識。

防火防火,關鍵在於一個「防」字。這些天四下巡查,他對城池地形有了大概輪廓,而耳中聽得最多的,一是煙火樓,二是百里新語。

聽說,出門撒花,琴師相伴,這在人們眼中早習以為常。

聽說,但凡城中起火,必須待她親臨之後方能滅火。

聽說,她一舉一動皆受他人效仿,為人放誕風流,喜怒無常,時而不拘小節,時而睚眥必報。

聽說,她心狠手辣,手段了得。沒人知道她來自何方,但都知道她傳奇般地崛起——僅用了兩個月時間,煙火樓合併了城中原有的五大青樓,三個月後,煙火樓成為尋烏最負盛名的……舞館兼戲館。

本朝律法明令,朝廷官吏不得嫖妓。

帖上寫的時辰是戌正(晚上七點),若是戲館……他去赴宴應無忌諱吧……

猜不出百里新語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罷罷,他一向不擅長勾心鬥角,船到橋頭自然直。

與那百里新語僅有一面之緣,卻令他印象深刻。容貌是其一,然而,她的氣勢才是令他難忘的絕對因素。

神情帶點散漫,眼角挑着譏諷。他敢肯定,那雙眸中醞釀的氤氳是戾氣,而且毫不掩飾。

那戾氣,是對他?

呵,不知。

撫上胸口微硬的帖子,易季布未察覺嘴角邊掛着一抹不自知的淡笑,猶自忖著:巡完東門返回,時辰應該正好。

煙火樓,花酒場。

入夜,位於自大街安壽坊東邊的煙火樓燈火輝煌,門庭若市,車馬華轎絡繹不絕。

朱門懸彩,兩蹲石獅嘯爪駐門。平常時候,門外只分立四名護衛,但今日不同,多了一位沉穩俊黑的男子。他護衛打扮,盯着只進不出的賓客,似在等人。

易季布遠遠出現時,他走下台階迎上前。

「易大人很守時。」

易季布微笑,「誇獎了。兄台怎麼稱呼?」

「解邦寧。易大人叫我邦寧即可。」那護衛手一劃,腰微傾,身形瀟灑,「易大人,請!」

點頭謝過,易季布也不推辭。入了廳,被邦寧引入二樓一張桌邊坐下,上了瓜果糕點,邦寧退下,他才有閑時打量聞名已久的煙火樓。

樓有三層,大廳仿天井而造,環繞四周的三層樓台上,分別隔出許多小間,紗縵渺渺,既保持了房間的隱蔽,又能看清廳內表演的歌舞。

廳正中是丈寬的戲台,三道長長階梯將戲台與二層樓台相連,階邊垂以厚重綢紗,看佈局,舞姬應是從紗后出場。他位於二樓視野極好的位置,想必是百里新語刻意留出。

此時尚早,廳中卻座無虛席。易季布無聊之餘,順便聽聽樓內賓客雜談。聽了片刻,只覺虛應之言甚多,正覺無趣,一道聲音滑入耳——

「宗公子不在清風樓招待崔某,卻來此觀歌舞,這地方當真有宗公子說的那麼有趣?」

「當然,崔公子行商來此,宗某自當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

「宗家的『江湖第一釀』,不知崔某今年能否有幸再購?」

「酒水之事,好說好說……」

兩人笑聲淺淡,他聆聽幾句,不過是狎言笑語和生意往來,一時沒什麼興趣,取了個柑橙剝開,一瓣瓣塞進嘴裏。

就在易季布吃橙之時,內院香閣——

「已經來啦!」紗后,響起女子沙啞的聲音。

「是。」邦寧站在重重緋紗之外,垂頭含笑。

紗內飄出笑聲,咳一聲,女子清清嗓,正要說什麼,另一道嬌軟嗔斥響起:「姑娘,你的病剛好,何必急在今日請那什麼……」

「易季布。」女子提醒。

「是是,易季布,新調來的同知大人。」嬌軟之聲沒好氣,「讓邦寧教訓教訓他不就成了,再不,發個話給皮大人,還怕不……」

「千福……」女子輕咳,聲音柔柔的,「我的樂趣什麼時候輪到你管了?」

被喚千福的女子似驚了驚,聲音低下:「你還病著……」

「呵呵!」放浪輕浮的狎笑后,一隻手似在女子臉上輕輕捏了一把,惹得一聲吃痛輕呼,沙啞聲再次響起,「無妨,今天就裝病美人。」

紗后靜了一陣,腳步聲響起,一道白影越過重重緋紗走出來,黑髮高束,腰墜玉結。

「時間差不多了,康媽媽準備好沒?」

「哎,姑娘,我早就準備開場了。」閣外響起一聲嗲呼,軟嬌嬌酥得人心醉。

嬌嗲來自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眉角笑起來有些細紋,卻不失美態。身着玉碧色春衫,頭戴珠玉,首飾玉鐲,若不看臉,身段纖細得仿如少女一般,一眼看去,只覺滿身的風流。

以康媽媽這個年紀,加之原本就是青樓老鴇,什麼人心醜態沒見過。然而,她望向樓閣的瞳孔深處竟藏着一絲莫名的顫意。她永遠記得一年前,自己是如何被百里新語將計就計再就計給「教訓」了;她也深知,百里新語平靜起來雖然無害的,可她脾氣怪。就算一隻兇猛的老虎,順着它的毛撫摩,總有那麼一刻溫順,但百里新語不是,她陰晴不定,心情好時會咬人,心情不好時……

白影倚上樓欄,沖閣外那道珠光寶氣的身影輕佻一笑,「玩去吧。」

「丁冬……丁丁……冬……」

喧鬧的廳中響起忽忽悠悠的琴音,像一根細絲在空中蜿蜒,熒熒閃亮,無形間擒住所有人的耳朵。

突然,廳內一陣風吹過,琴聲錯錯如雨,隱隱腳步聲從二樓簾後傳來。

「呵呵,今天沒客人嗎,怎麼如此安靜?」柔柔的笑聲響起,說話之人似用手捂住嘴,聲音模糊含混。但這一句,已讓廳內所有賓客屏住呼吸。

人未到,語先笑。

易季布停下剝橙的手,驚覺胸口一悶,才知自己與賓客一般屏住了氣息。

「黃花夢,一夜香,過重陽。」嬌慵軟語如黃鶯初啼,紗簾掀起,樓梯上緩緩走出一人。烏髮以白紗束高,素麵雅顏,裙層簌簌雙分,素白靴時隱時現,步步蓮花,「煙火樓歡迎各位光臨。」

廳內死靜,隨後一片高呼。

百里新語置若罔聞,走下一階,「啪」地彈開手中摺扇,橫舉於胸,立即,廳內片刻安靜下來。

對自己造成的效果很滿意,她輕笑開口:「想必各位都知道,今日除了歌舞,煙火樓今晚將推出一台新戲……」看了眼身後的康媽媽,「戲名本該康媽媽來報,今日……我特意請了位客人,就由我來報吧。」提裙下三階,媚眼望向易季布,「今日一出——屍魔三戲唐三藏。」

她眼角一掃,無數艷羨的視線齊刷刷向易季布的方向射來,他微微一怔,臉即刻紅成一片。

百里新語又說了些什麼,他無心聽入耳,廳內喧鬧一片,直到歌舞開始,酒菜上桌,他的臉還是紅的。

一聲清咳入耳,身邊坐下一道白影。

為他倒了酒,摺扇在手中轉一圈,「啪」地彈開,招回他的神志。

「易公子不喜歡歌舞?」

聞名已久的女子坐在他身邊,單手倚桌,黑眸似嘲似諷地看着他,白紗裙綻開一地,柔柔……如畫。

似乎每次見到她,眼前就像一幅幅畫在飛啊……

掀簾而出時,如畫;舉扇橫胸時,如畫;媚眼斜飛時,如畫。就連隨意一個坐姿,也像畫中走出的工筆瓷人一般……

好……好矯揉造作的人。易季布暗暗想着,表情微怔。

「易公子想什麼?」

「啊?不,沒什麼……多謝百里姑娘……」

「謝我什麼?」

「這酒宴……」

「易公子從大都來。」這句是肯定的。

易季布來此地時間不長,除了官衙里幾個臉熟的,並未向人提過自己來處,聽她如此肯定,粗粗猜測,以她在此地的財勢,想必皮知州也要賣她幾分薄面,她知道他的來處也不稀奇。

「是,在下……」

「易公子,你我一見如故,就不必客氣,你叫我新語,我叫你季布吧。」兩指夾起細長酒杯,送到唇邊輕抿一口后,她舉杯敬他。

他一怔,不明白兩人何時「一見如故」。眼光在玉容上繞過一圈,他垂眸。

她是風月場的老闆,為人放誕風流,幾句話便與人一見如故,風流不羈的隨意性子表露無疑。今晚這一宴,希望不是鴻門宴……

「季布,你從大都來,大都有皇帝,必定有許多有趣的事,介不介意講些給我聽?」

他又一怔,詫異對上一雙水眸。果然是鴻門宴……

「怎麼,沒什麼趣事可講?」

他搖頭,「在下……不善言辭。」

「不善言辭沒關係,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她懶懶一笑。

有些話,不是想怎麼說就能說出口的啊。他暗忖。

「我這請求讓季布很為難?」

「也不……不是……」

「算了。」她揮手,眸子在他臉上轉一圈,垂下,「觀舞吧。」

「謝謝……」他虛應,試圖將心思放在歌舞上。

樓下琴音柔盪,歌聲帶些異族曲調,如雀躍水,聽得人心頭軟軟的,猶如糖塊在火焰中化成濃稠的乳漿,黏得心尖又沉又悶,想要找個宣洩的出口。

「……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世上的人啊追呀追……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何不停下歇一歇……」

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世上的人啊追呀追……這是什麼詞,聽起來好怪異。易季布探頭,見十名紅衣女子在台上輕歌曼舞,似要將畢生光華盡數綻放……

歌起,舞飛,弦顫。這曲子彈得沉緩,時而柔蜜如小橋流水,時而豪氣如對月當歌,勾得賓客憐意四射,恨不能將台上美人摟在懷中寵個夠。在易季布眼中,這曲卻散發着墮落而……絕望的氣息……

駭然回頭,他看向身邊如畫般慵懶的女子。她……

「季布喜歡這歌嗎?」

他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微笑,「這曲縹緲,詞,填得……微妙。」

「我填的。」百里新語挑起一塊魚肉塞進嘴裏。

這答案與他心中所想相差不遠。易季布扯動嘴角,看她細嚼慢咽,他沒動筷子,一一掃過菜色后,斟酌半晌,才遲疑地擠出一句:「在下……聽聞百里姑娘好食炙焦饅頭……」

「對,就是這盤。」

「在下……聽聞百里姑娘愛吃火齋郎糖葫蘆?」

「對,做開味菜最好,季布不嘗嘗?」

「在下……聽聞百里姑娘對清風樓的江魚玉葉……情有獨鍾?」

「沒錯沒錯。」百里新語愉快拍手,「煙火樓的廚子全是清風樓引過來的,為了幾個廚子,宗宗差點跟我翻臉……哪,這盤是銀絲冷淘,你手邊是一碗柏葉點翠湯。」

依她之言瞥向手邊,湯汁純白,面上漂浮幾許翠綠柏葉絲,果然鮮翠欲滴。

盛情難卻的目光下,他捏起湯勺小啜一口,的確鮮美。

「百里姑娘……」這些菜色根本是為她自己準備的吧?

「嗯?」

她……她竟然為他夾菜?看得他一句話嗆在喉管里,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半晌,狠下心道,「在下想請教姑娘……為何起火之後,非要等姑娘到后才能滅火?」

「我高興。」

「姑娘行事……未免太任性了些。」

「我的事,輪得到你管?」她輕扯諷笑。

霎時一怔,他飛快掩去,換上從容的表情,「抱歉。如此說來,在下……交淺言深了,還望百里姑娘海涵。」

「嗯……」她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自顧著為他夾一筷銀絲冷淘,並親手送到他嘴邊。臉上掛着散漫的笑,看他茫然張口,咽下肚后才醒悟到什麼而臉紅,眸中懶漫之意更深。

「呃……那個……百里姑娘……在下冒犯了……」

他冒犯?

他、冒、犯?

「撲哧」一笑,百里新語忍俊不禁。怎麼看也是她在調戲他才對啊,這人……驀然回首找不到,放在眼前倒樂趣多多。不過……

看一眼那張呆板的臉,她嘆氣,放下牙筷,撈起腰上的繩結把玩。

收集美麗東西是她的嗜好。秉承著隨時隨地「要美得像一幅畫兒」這一原則,她出現時,要麼命人撒花,要麼命琴師彈琴,這叫背景渲染。靜靜不動的時候,也要把自己弄得像一幅畫兒般模樣。

她要美美的,特別是在「這兒」,她就是要自己美美的。

要美,一定要美……總之,把矯揉造作發揮到極致就沒錯了。這是她在這兒唯一的……微渺而不足道的……樂趣啊……

今日請他來,可是她整夜未眠想出來的樂趣。雖然目前這樂趣有點難度,但難度越高,樂趣就越大。

「這結……很精緻。」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讚美,收回恍惚渺茫的視線,她目無焦距地一笑,「謝謝。」

那是用紫桃色細繩編織的結飾,四四方方,正好有她的手掌大小。紫桃色襯在掌心之中,格外顯眼。

方勝結,結方勝。方勝平安,一帆風順。

只是,她的帆歪了,不怎麼風順……

眸星由恍然慢慢聚出亮點,她回神,適巧舞曲停下,賓客等候新戲上演,廳中出現短暫的喧鬧。

兩人都不再說話,他是不知該說什麼,她則不知在想什麼。偶一轉頭,迎上斜對面投來的視線,百里新語嘴一撇,頭痛看着華服公子沖身邊客人說了句,離席向她的方向走來。

紗外響起邦寧的阻攔聲,沒什麼效果,簾紗被人挑開,華服公子笑嘻嘻地走進來。

「新語,我的客人對你很有興趣啊!」華服公子沖百里新語一笑,轉看易季布,絲毫不覺得驚訝,「易大人,能在煙火樓見到你,是宗某的榮幸。」

「宗盛道,我今天有客人。」

「新語,崔老闆遠道而來,也是我邀到煙火樓觀戲,你就給分薄面我,向他敬杯酒。遠遠就好!」宗盛道沖不遠處隔間的男子頷首。

百里新語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眼眸一眯,「他身邊的女人是誰?宗盛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坐在他身邊的書童是女人。男人身邊伴個女書童,有什麼貓膩,哼!」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那女人以為自己長得多麼潘安呢。

「財多者,奇怪嗜好也多……」覺得有些影射自己,宗盛道立即閉嘴。

「走啦,別惹我趕人。」百里新語皺眉,「我不舒服,自己的客人自己搞定。」

「新語……」

宗盛道掛着笑還想說什麼,百里新語卻身子一軟,直接卧撲入易季布懷裏,惹得兩人同時僵硬。

她就這麼倒進男人懷裏……

「咳咳,我還有些低燒,宗宗,不送、不送!」弱不禁風地咳一聲,她揮揮手,臉上全無羞色。

「新……」

「宗公子,姑娘前些天染了風寒,今天剛有些起色,你就別惹姑娘不快了。」嬌音初啼,身着白底藍紋儒裙的女子掀簾而入,走到易季布身邊,福福一拜,「千福見過易大人。」

馨香的身子卧在腿上,易季布不敢亂動。聞千福所言,才覺懷中的身子的確比尋常人體溫要高。原來,她眼中的迷茫、她頰上的櫻紅、她大膽的舉止,皆因生病而起。

小心移動身子,讓自己的腿從桌下移出,讓她卧得舒服些。百里新語突然一陣猛咳,小手揪住他的衣襟,五指關節泛白,腮上飛起異樣的酡紅。

她咳得難受,他想也沒想,一手扶背一手勾腿,將她抱在懷裏,沖千福道:「送百里姑娘回去休息。」

突兀的舉止讓千福一呆,隨即醒神,掀起簾,引他向內院走去。

百里新語沒發話,邦寧也不敢從易季布手中接下她。她的心思一向難以琢磨,天知道!

離開前,易季布無意側頭,對上一道盎然陰沉的目光。

崔文啟?

易季布此時不會知道,正因為這一眼,惹來了日後不必要的麻煩。

麻煩不大,也不會要人命,只不過,讓他難以招架。

穿過重重回廊,將百里新語抱入內院香閣,輕輕置於軟榻上,易季布充分表現出謙謙君子的爾雅之風——非禮勿視。

此外,二話不說,一句「多謝百里姑娘今日款待」,抱拳就走。

他離開后,閣內靜悄悄的。

一陣劇烈咳嗽后,百里新語揮手示意千福出去。

千福微嘆,轉身時,忍不住問了句:「姑娘,你這次又玩得什麼味兒?」

白影翻轉身,給她一個柔柔的美背,笑聲沙啞,「玩……」

幾個字雖含糊不清,千福仍然受了驚嚇,轉身大叫:「什麼?」

「你沒聽錯。呵呵……出去吧,我睡會兒……嗯,頭暈……」

「頭暈還喝酒!」千福折回榻邊為她拉好薄被。三月的天,入夜仍是寒涼。

確定她從肩到腳都包好了,千福才放下幔帳,掩門出閣。院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正等着她,準確些,是等着她的答案。高個的是邦寧,煙火樓護衛總管;矮個的是位年約二十左右的少年,全身散發着介於青年和少年轉變期的澎湃朝氣。少年精靈俊俏,膚白又靈敏。他比煙火樓任何一人都早跟在百里新語身邊,故極得她的寵愛……呃,千萬不能誤會,只是很單純……純純的寵愛而已。

少年叫王尋兒。

「新語姐這次想幹什麼?」拉過千福,少年撒嬌般地搖晃她的肩。

千福臉色難看,被尋兒搖了半晌,才擠出一句:「她要……」

「什麼?」尋兒的反應與前一刻的她如出一轍,「玩以——身——相——許?」

「你沒聽錯。」千福揉揉額角。

「千福,你是說……新語姐四天前坐在露階上發了一夜呆,深思熟慮了整個晚上,甚至染了風寒當有趣,半咳不咳聽得人嗓子眼痒痒的,就是為了……為了……」

千福悲慘地點頭,「尋兒你也知道,她就喜歡這種半熬不稠的調調,要她喝葯只喝一半,非得把病拖在琴弦上,還說……」抹了把眼角,她語氣悲涼,「還說偶爾咳一咳,人才精神……要裝病美人,也不必裝成真的啊……」

無語問蒼天哪,為什麼他們會有這麼個……主子?

「不——會——吧——」

院內的吼叫聲傳入二樓,拉上薄被蒙住腦袋,百里新語嘟噥:「鬼叫什麼?」

這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有什麼不對?他很英勇膽大地從火里「救」了她,不是嗎?

「這種」地方的人都喜歡「以身相許」的調調,近來無聊,她隨便釣條魚打發時間也好。

蹬蹬軟被,百里新語合眼養神,腦中卻浮出一張呆板的臉……該死的,他這個樣子要她怎麼玩以身相許啊?

兩天後,易季布終於見識到百里新語的「手段了得」。

她的荒誕風流不必說,根本是每個眼神、每個動作皆寫着「我很風流」……很風流的一幅畫兒。

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皆給她三分薄面,他原以為除了權財利害之外,這些人或許是她的入幕之賓……嗯,這個……不是他齷齪,身為風月場所的老闆,他有此猜測也算正常。然而——

隔了兩日,他巡城時路經自大街,想順便道謝,探問她的風寒好了沒。

白天的煙火樓不營生,在石獅邊徘徊半晌,恰巧邦寧從側門出來,見了他后,臉色怪異。他未及開口,邦寧身後跳出一個少年,繞着他轉了三四圈,眼光盯得他頸後生寒。隨後,少年急匆匆跑進側門,留邦寧與他眼對眼。

禮貌幾句,他本想離開,邦寧亦未挽留,那少年風一般地跑出來,拉他進了煙火樓,直說「新語姐有請」。

回想起來,若他那天沒經過自大街,沒走進煙火樓,便不會有日後的流言了。可惜,他進去了。

煙火樓內,淡香漂浮,真是……那個……後悔莫及啊……

廳上根本一團亂。

兩旁,婢女護衛分立,表情很難形容;中間,粗麻繩吊著十多個……男人……嗯,個個眼神皆可拿去殺人。角落的垂簾后,似乎也吊著一人,正「嗚嗚」掙扎,偶爾傳來布帛撕裂聲……聽起來很可怕。

引路的少年沖廳內嬌笑的女子招手,她回眸一笑,笑得他遍體生寒。

「易大人,想知道怎麼回事?」走在易季布身邊,少年的聲音很輕,瞥了眼呆板的臉,冷笑,「聽說這姓崔的是河南江北省的霸主,哼,人哪,以為自己有點權勢,站得高了點,天下人就都得仰他鼻息過日子。仗着人多功夫高,居然跑來煙火樓搶人,要新語姐隨他去河南……」

少年說得不屑,易季布前後連貫,終於明白事情的緣由。

那個……怎麼說呢……這種情況應該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

崔文啟心高氣傲,當日一面,驚百里新語為天人,竟起了收藏之心。今日見百里新語同意隨他回河南,心頭大喜,鬆了戒備,百里新語臨行前要求與眾姐妹以酒拜別,讓崔文啟的人也喝了一杯……

一杯下肚,天翻地覆。

酒里下了麻藥,還是很夠分量的麻藥,麻得崔家武功高強的那群護衛個個像粽子一樣吊在廳內。簾后「嗚嗚」叫的……是崔文啟的書童。他記得那書童是女子裝扮,百里新語竟然命護衛撕了書童的衣物……阿彌陀佛,這分明就是淫邪所為,迷奸良家婦女。身為朝廷命官,他怎能不管?

「哈,對付不聽話的小丫頭,康媽媽的手段多著呢。崔公子,我不對付你,只要把你吊在那兒,找些男人嘗嘗那丫頭的味道就成了。你不是喜歡我嗎?既然喜歡我,身邊帶個丫頭幹嗎?我欺負欺負她,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百里新語涼涼微笑,仿如地獄歸來的惡魔,「聽聽,這聲音真優美。」

簾后不斷傳來低嗚和衣物的撕裂聲,聽得崔文啟臉色鐵青。

「看看有誰替你求情,若有人為你開口求情,我就放過這小丫頭,呵呵哈!」百里新語吃准了自己人不會替崔文啟說半句好話,不想,衣袖被人扯住。她回頭,呆板的臉映入瞳孔。

「百里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

不止百里新語,崔文啟及一干弔掛的侍衛眼神齊齊射向他。

「你……替他求情?」百里新語挑眉。

「崔公子雖有不當之處,你……你縱人行兇,在下……在下決不可坐視不理。」

「你替他求情?」她再問。

咬牙對上那雙因大笑而泛出微微濕意的黑眸,他點頭,「是。」

水眸微亮,一道流光劃過,片刻閃逝。百里新語深深看他一眼……深深……深得他一滴汗悄悄滑下額角……

驀地,展顏露齒,她淡淡一笑。

「好,今天我給季布面子。」說完揮手,命人解開麻繩。

易季布扶住崔文啟,被他一把推開。強忍麻藥的不適,崔文啟大步跨到簾后,青筋跳得可怕的額頭在看到書童衣物完好時略略松霽。原來,百里新語只讓護衛拿了塊破布在簾后撕扯,書童嘴被塞住,當然無法說出口。只不過,書童被百里新語欺負如此,居然在離開時沖她招手微笑。

解開繩索,崔文啟抱起書童冷臉離開。

一個如王者般的男人,被人將尊嚴踐踏到如此地步,其報復手段必定可怕。易季布送崔文啟出城時,知道崔文啟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崔文啟上馬前,將他在大都的官名叫了出來。看來記得兩面之緣的不只是他一人,他有點高興,也為百里新語說了些開脫之辭。

他不了解百里新語,只不過看到崔文啟可怕的臉色,腦子沒回神,開脫的話便脫口而出。回了神,他也不覺得有何不妥。拿朝廷俸祿,百姓的安危他自然要放在心上……

他不覺得一個商賈能有多可怕,再可怕,也敵不過爾虞我詐的權勢之爭。當年朝堂之上……啊,他又閃神了。

定眼時,崔文啟已變成驛道上的小黑點。

事後,他忙於訓練救火兵,漸漸習慣了尋烏的風土人情,當然也包括城裏這個月月頭時興吃什麼、下個月月中姑娘家時興戴什麼,更有……更有……

更有從皮知州嘴裏「一不小心」傳入他耳中的流言——百里新語的入幕之賓,多了一位易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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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個月。

四、五、六,來尋烏三個月,在易季布的記憶里,似乎每次見到百里新語,她總在作威作福。

四月一日,他偶經安壽坊——

「尋——兒——別忘了買半斤砒霜。」衝到樓欄邊的女子半截身子倚柱懸空,沖遠走少年的身影大叫,一舉一動皆是美態。

「知道啦!」少年回頭搖手。

在尋烏,公然大叫買砒霜的人,除了百里新語,沒有第二個。

他很想問:買那麼多砒霜想幹什麼,葯老鼠還是葯人?

五月十八,他夜間巡城——

一道慘呼從煙火樓傳出,伴着呵斥,護衛將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架出大門,隨後,搖曳而出的女子做出了與搖曳完全不相干的舉動——狠狠踢了書生一腳。

她口中念念有詞:「君莫嫌醜婦……那個……醜婦死守貞。山頭一怪石,長作望夫名……那個……鳥有並翼飛,獸有比肩行。丈夫不立義,豈如鳥獸情。」念完,女子盛氣凌人,眼一眯,回首問——

「怎麼樣?」

立即,身後兩名嬌俏女子巴掌如雷,直道「姑娘說得好」。

「我『粗』口成章,罵你不用一個髒字。」囂張女子冷斜一眼,命護衛將書生趕走。書生本就狼狽,見周圍站了一圈譏笑的百姓,漲紅了臉,卻不願離去。

他細細打聽,才知書生已娶妻,卻戀上煙火樓的百祿姑娘,一個月前,百里新語放話,若書生將結髮妻子休了,她可以考慮將百祿嫁給他。書生妻子向來賢惠,沒想到居然真讓書生給休了。今日書生來煙火樓提親,百里新語的回答是——

休、想!

「一個連結髮妻子都可以休的人,我怎麼知道你以後會不會這麼對百祿?想娶我的人,先拿鏡子前後照照自己。」

她的話飄蕩在耳,易季布心頭一動,想起方才她斷斷續續念的詩,是劉叉的《古怨》。

君莫嫌醜婦,醜婦死守貞……丈夫不立義,豈如鳥獸情……

那一刻,易季布對書生沒有半點憐憫。

燈火輝煌處,囂張人影在一名少年和兩名女子的笑擁下消失在重重簾紗之後。街角陰暗處,軒俊身影慢慢轉身,唇邊噙著一朵笑弧。

六月之後,天乾物燥,火災……也多。

「唉……」放下官記卷帙,易季布決定有必要「拜訪」百里新語。

走出官衙,莫名的,心頭竟有些興奮。

時近晌午,走在街上,他回憶官卷近一年的記載,城中大火極少,小火卻不斷,最近的一次大火發生在去年二月。

「二月初十,雷電之夜,自大街安壽坊大火,坊間民宅百餘間盡焚,死三十五。」

細問過孫總把,失火範圍內包括安壽坊邊大地主陳放勛的宅子。一個月後,陳老爺動土重建,同時將宅地賣給了一名女子,也就是百里新語。煙火樓便是在那時修築的。

百里新語出現后,不知用什麼法子得到城中商賈的支持,煙火樓如日中天。

她很喜歡失火,只要起火,她絕對坐轎趕來。試問,哪個人見了火不躲逃,她卻偏偏往火里跳。所幸三個月來急訓救火兵,每逢起火,皆能在她出現之前當機立斷切斷火源,甚至消息沒傳到她那兒,火便已撲滅。

她身上藏着何種玄機,他尚未查出。

民風淳樸也有淳樸的短處——城中人對她的怪異行為見多見慣,輕易便接受下來,俗稱「見怪不怪」。

這麼說來,是他大驚小怪了嗎……

他細細研究,城中失火原因很多。

之一:燒蚊煙引來葯爆。某個做印香的笨蛋夜裏燒香熏蚊蟲,引來葯爆,火星濺入裝滿印香的籮筐,結果一籮印香全爆,煙焰四起,人屋一火而盡。

之二:庖廚相近,灶薪起火。大戶人家柴薪與灶爐隔得近,令得廚房失火最為尋常。

之三:佛事引火。大元佛事盛普,家家以供法師、掛幢幡為樂。風吹幡動固然有佛家之美,不可忽視的是,幢幡是易燃布帛,佛堂油燈徹夜長明,風一吹,幡布拂上油燈……當然又是火災一場。

之四……之五……之六……

諸如以上種種,在易季布眼中還算是正常,至於不正常……他深有感觸,只要扯上百里新語,一切「正常」都會變成「不正常」。

去年四月,有隕星墜落,在城南劉家屋廳里砸出一個大坑,民舍起火。隕星落地為玄鐵,官府取去,百里新語說服皮知州將玄鐵打造出三柄玄鐵劍,賣得高價,銀兩全數用來改修城市街道,興修水利。

利國利民,當然是好事。只不過……

去年五月,她將百來把鐵刀鐵劍插上自大街民舍的屋頂,梅雨時節竟引來暴雷,民舍小火不斷,今天燒東家明天燒西家……真慶幸無人喪命。

他沒親眼目睹就已經覺得不正常,親眼所見就更不可思議。就在十天前,抱劍街一家新鋪開張,請來戲伶舞火龍。

百姓圍觀,正常,百里新語大概買東西,剛從另一間鋪子出來。她雅態輕盈,妖姿綽約,「啪」地打開摺扇沖那龍頭人嫣然一笑……

「啪!」火球被拋到稻草堆上……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唉……

街邊,易季布嘆氣的同時,煙火樓,王尋兒也在嘆氣。

「新語姐,十天前的那場小火,根本是龍頭自己不小心,易季布為何總扯上你,還拉你回衙門問話?」僻靜後院,兩張軟榻安置在濃蔭樹下,中隔一張黑木幾。

「我樹大。」吸著冰酪乳,眸星半開半合,女子神色閑懶。

尋兒顯然不懂,「呃?」

「樹大招風啊。」

「新語姐,易季布來后,城裏失火的次數少了很多。」

「嗯。」心不在焉地點頭,百里新語突然笑道,「那次失火,要怪就怪鋪老闆將一堆稻草放在門邊。」

「稻草……」

「還要怪他自己選錯了行。」

「選錯行……」

「賣什麼不好?賣酒,不失火才怪!」

「才怪……」

「尋兒你學鸚鵡啊?」

「學鸚鵡……呃,新語姐……」少年茫然接下一句,聽明她語中的戲謔后,臉上泛紅。

「就算是鸚鵡,尋兒也是一隻最漂亮最帥氣最迷人的鸚鵡。」不正經地一笑,五指攀上少年白凈的臉。

少年微有腆意,任她在臉上東捏西揉,也不反抗。

外人都道新語姐為人放誕,其實、其實、她只是愛逗人罷了……

將少年的嘴角向兩邊拉,扯出滑稽的笑臉,她道:「該你走了。」

「呃?哦……」看清桌上局勢,少年趕緊走出一步。

兩人正在下圍棋。

輕輕腳步聲由遠而近,少年眉心一跳,從榻上翻身坐起。看清來人後,立即趴回成舒服的納涼之姿。

「尋兒,為什麼不練功?」來人眉色沉穩,瞧到少年軟骨頭的模樣,眸中夾上一絲薄責。

「師父……」尋兒百般不願地從涼榻上爬起,嘟著嘴可憐兮兮。

「行了邦寧,我讓他不用練功陪我下棋。」女子蹺蹺腿,不覺得這種小事值得邦寧在晌午知了叫不停的時候跑進來,「什麼事?」

邦寧嘆氣,「易大人求見。」

原以為百里新語會在廳內見他,隨邦寧繞過叢叢花木,易季布只覺得風吹滿路香,轉眼來到一處陰涼廣蓋的僻靜小院。

日照當軒,樹影連成一片,易季布深吸一口氣,胸中一片清涼,暗暗贊了句「清風明月無人管,並作南來一味涼」。

邦寧停下步子,易季布抬眼望去……心中早有預料,仍是微微一顫。

她……非得把自己弄得像幅畫兒才滿意?

湖藍夏衫如牡丹瓣層層綻放,領口未繫緊,露出一截半白脖頸,以跏趺之姿盤坐涼榻上。腰間……他心中微嘆。長久以來,她從未變過的飾物,大概只有腰上的那隻紫色繩結。

不知自己為何會留心她的飾物,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想必,這繩結對她具有某種意義。他沒多猜,緩步上前,又一顫。

少年的腦袋從她肩后冒出來。

少年眼中沒有明顯的敵意,也談不上善意。不同於成年男子粗大的五指空握成拳,正輕緩有力地捶打她的肩。

「季布,又要問話嗎?」扭動脖子,喉中發出舒服的輕吟,她指了指空出的涼榻,「請坐。」

坐……易季布死瞪着涼榻,突然覺得少年在雪白頸間捶捏的手格外刺眼。

青天白日,衣冠不整,與美少年在涼榻上狎玩,見了他也不避諱,明明……明明應該厭惡的,他卻厭惡不起來。

每每瞥到這抹身影,視線總是抑制不住繞向她,直到消失才收回。

她總像一幅畫在他眼前飄過,每見一次,他卻心驚一回。

畫,美則美矣,卻無生機……

「易大人來此,就為對着新語姐發獃?」少年清脆的聲音中夾着刺。

「尋兒不得無禮。」捏捏少年白嫩的臉,百里新語眼中滿是憐寵,「去,給我買零食。」

「想吃什麼?」少年爬到涼榻邊,伏腰找鞋。

「烏梅,葡萄。」

尋兒一邊穿鞋一邊問道:「還是和大師烏梅藥鋪的烏梅?」

「對。」

將微皺的衫子拍平,尋兒回頭,「我去啦!」

「不送!」她素手搖搖。

走了片刻,少年原路跑回,「對了,百祿讓我問你,今晚想吃什麼?」

「荷包飯。」

「還有呢?」

「嗯……前天吃的那條什麼銀魚……」

「銀絲?鯽。」

「對,就是那種。」

「今年的新藕出來了,想不想嘗嘗荷葉蒸粉藕?去火的。你這些天總在叫牙痛。」

「好啊!」

……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着瑣屑小事,親昵形態容不得外人插嘴。易季布將視線定在涼榻一角,表情平淡。少年從身邊走過,他無意瞥去一眼,得到少年的睥睨。

被寵壞的孩子呵……

「季布,坐啊!」

拋開不該有的(他也不知此刻該有怎樣的)情緒,易季布前移一步,「百里姑娘,在下……」

「聽說季布訓練的救火兵神勇無敵,很受人稱讚呢。」見他不坐,她不勉強,自己挪到另一張空涼榻上,與他對視。

「在下能否冒昧請教……」

「這麼熱的天氣,你穿這麼厚的官服,我真佩服。」從枕下摸出一把異色影花扇,她自顧自地搖起來。

「在下……」

「東水門外那個什麼湖,荷葉應該長出來了,七八月正好去賞荷。」

他閉嘴,再笨的人也知道她故意打岔。三個月前城裏傳聞他是她的入幕之賓,他聽后一身冷汗,慚愧自己壞了她的名聲,每晚輾轉不安,飽受良心譴責。

以為她會諸多刁難,但流言傳了十多天,慢慢淡去,她一點動靜也沒有,這讓他良心的譴責略略淡些。

「坐啊!」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

深吸一口氣,他僵硬地坐在涼榻邊上,儘可能保持君子風度,非禮勿視。不坐,只怕她會打岔到猴年馬月去。

清清嗓,他重新開口:「百里姑娘……在下……」刻意停了停,見她沒打斷,他舒口氣,繼續,「姑娘對起火似乎情有獨鍾,只是,火不可兒戲,姑娘為何不讓人救火,自己卻……卻愛往火里跳?」

「我……」本想說「我高興」,她突然抬臂,寬袖滑至肘邊,盯着皓白無瑕的小臂看了片刻,才慢慢道,「你為什麼想知道?」「百姓安危,在下職責所在,自當周全。」

百姓?屁啊!她冷哼,盯着沒什麼表情的呆臉,若有所思。

這張臉………這人會和她有羈絆嗎?

注意他,是因三個月前,他從火中抱出她並且很粗魯地扔給邦寧。以往,無論沖入火場多少次,雖熱氣撲面,火焰卻卷不上身,就連衣袖也不會焦黑半點。試過多次,次次如此。只有那一次,火舌卷上衣袖,焦了袖尾。

她不怕火焰燙到,只要……只要一個契機……

這契機,會因他而起嗎?會嗎?

右手不自覺捏住腰間的繩結,輕顫,人也不受控制地向他挪近寸許。

靜沉沉不說話的她,越看越像一幅畫,越看越……悲傷?他眨眼,不解她眸中一閃而逝的情緒是否能稱之為悲傷。

她這樣,無端讓他害怕,怕她……當真入了畫,了無生氣。

無言片刻,他清咳,不自在地開口:「這涼榻,可是因姑娘之名而聞名的……美人懶榻?」

他曾聞,去年六月間,她在涼床鋪瞧中了一副涼榻,許是天熱走累,竟直接在鋪里睡了半天,後來是邦寧帶了護衛將涼榻抬回去。更有傳言,用此涼榻睡覺,丑可變美。從此,「美人懶榻」風靡全城,富豪之家爭相購買,蔚然成風。

「嗯?」看了眼涼榻,她似聽非聽地點頭。

「在下聽說,修義坊趙老爺的小姐自幼慧美,不信懶榻能駐顏美姿,姑娘找來容貌平常的蘇姓姑娘,又邀趙小姐來煙火樓小住半月。離開煙火樓時,蘇姑娘人比花嬌,趙小姐卻……」

「哼!」被他勾起記憶,她丟開突來的煩亂,冷笑,「趙小姐啊,現在應該瘦些了吧?」

「瘦些?」他不明白。這件事他由傳聞聽得,趙小姐什麼模樣他並未親眼見到。

「是啊。」憶起趣事,她眸中起了淡淡霧氣,似要迴轉那流逝紅塵,「我讓她好吃好睡半個月,每天五餐,乳糖獅糖加乳酪,哪有不胖的道理。」

呵呵,一個瘦碧玉讓她喂成胖貴妃,想起來就有成就感。

思及此,情緒突然好起來。情緒好,說話便帶了五分真意:「季布,這世間美人多呢。哪裏美?容貌嗎?一個人只要不長得歪瓜裂棗,平常注意保養休息,吃好穿好,再加上精緻的打扮,華麗的飾物,當然是個美人。再教些知識,有事沒事讓她們閑愁一下、出塵一下,再來點飄逸,慢慢氣質就培養出來了。」喝口茶,她再補充一句,「我煙火樓個個美人就是這麼養出來的。」

「姑娘真是……養生有道。」他佩服。

「我喜歡美美的,要隨時隨地像一幅畫兒。」她捂臉,說得美滋滋。

「姑娘的喜好……」

「很怪?」

他吞口水,決定效法僧敲月下門的意境,斟酌再三才道:「不怪。」

「多謝多謝。」她替他扇了兩扇,「我也是這麼養出來的。」

香風撲鼻,他一凝,視線膠上絕塵容顏,還必須努力……不去看她松敞的襟口。

她的美,在容貌嗎?

不……他在心底搖頭。

在氣……氣質?

不,是氣勢。目空一切的高傲眼神,眉慵唇懶,舉手投足間流轉萬千風情,怎會不是迷倒眾生的美人?只不過眼前這位美人……是個異數。

她要隨時隨地像一幅畫兒,只是,畫兒雖美,卻無生命,是死的。

倘若……倘若將她從畫中拉出來,不知是何種模樣。

一念閃過心頭,竟就此紮根。

易季布此刻並未察覺紮根的念頭,收回視線,他僅是驚覺打岔打得太遠,趕緊道:「今日,除了請教姑娘為何喜火,在下……還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今天不如留下吃晚飯。喜歡吃什麼菜,我讓千福添幾樣。」

突一笑,他搖頭,「在下這一事,也與吃有關。」

她挑眉,示意他說下去。

「姑娘愛吃蛙肉。去年城中捕蛙成風,朝廷雖無禁令,但蛙是農田益禽,捕殺過甚必引來農害。今年……不知姑娘可否少食些。」

他也是無奈,昨日聽皮父母官流着口水說「蛙肉肥美鮮嫩,又到了口福時節」,呆怔之餘,他只差沒揪著父母官的衣襟質問「你到底有沒有身為朝廷命官的自覺」?皮知州被他嚇得噤聲,倒是沈判官站在一邊解釋——「尋烏城以前少吃蛙肉,自從百里姑娘去年狂吃一夏,吃蛙的人才多起來。嗯,易大人啊,蛙肉用蔥白爆炒,的確嫩美……」

死瞪着沈判官的口水,再看看皮知州「可疑」捂上嘴角掩飾的手,他終於抓到關鍵——又是百里新語引起的。

城裏人愛效仿,他只盼她今年少食些,為農戶在秋季多增些收成。

眸星流轉,在眼角微微挑勾,她搖頭,「不行。」

「姑娘……」

搖手,她嘟起腮想了想,唇角緩緩勾起不懷好意的笑,「季布,我們打個賭。你勝,我就告訴你不準人滅火的原因,並且少吃蛙肉。我勝,你就……就……」一時想不出賭注,她暫且道,「你以後就得聽我的……只要我不走,你一輩子都要聽我的。」表情獃獃的,他顯然被她的話嚇到。

一輩子聽她的……心尖莫名一顫。

「願意賭嗎?」她扇扇扇,扇回他的三魂七魄,「季布?季布?」

「呃……姑娘想賭什麼?」

「賭你若能讓我出城門二十米……嗯,就是六丈多一點七丈少一點,東西南北無論哪個門都行。」

這是什麼賭法?他的劍眉皺起。

「方法不限,你抬也好拉也好騙也行,打暈我直接搬出去更好,只要能將我搬出城門二十米……嗯,六丈多一點七丈少一點,就算你贏。」

聽似簡單,想必另有玄機。儘管如此,他雙眸一亮,眉宇間竟然添得幾許神峰俊采。

「當真?」

「當然。」有人笑得像狐狸。

「……好。」他側首一笑,凝向她的眸中隱藏了難以察覺的異動。

生平第一次,他想接近這個像謎一樣的女子。

「我們以十天為限。為了配合這次打賭,我會讓煙火樓全權配合你。」

「放心,我不是讓他們阻攔你,是要他們為你大開方便之門……」

盯着興奮過頭的女子,看着被召集一堂的煙火樓歌姬、舞姬、護衛,以及打雜僕從,易季布努力讓自己面不改色。

久聞煙火樓大名,今日得見全貌,對他來說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巨細靡遺地將打賭之事交代,百里新語笑道:「你若想夜裏偷襲,就得先熟悉煙火樓地形,我多半時候在內院。如果找不到我,隨便拉人問……你們啊,記得不可對易大人怠慢,當知無不言,言不無盡。」

「是。」齊齊應聲,百道目光「刷刷」射向似乎很尷尬又看不出尷尬的男子。

「這是康媽媽,所有歌姬舞姬都聽她調遣。季布若看中哪位姑娘,直接向康媽媽要吧。」百里新語拉過一位中年美婦人,易季布從容點頭,只是,從容面具在聽到后一句時出現裂痕。

孫總把說過,康媽媽以前是尋烏最負盛名的青樓鴇母,她的青樓里花魁紅伶近百人,如今歸入煙火樓,原來的花魁紅伶願走的走,願留的留,並不勉強。而且,煙火樓對歌舞姬的約束不嚴,若遇到客人喜歡而歌舞姬也是黃蓋願挨周瑜打,可隨客人一夜風流,出場銀資另收……

「見過易大人。」

「在下……」易季布正待抱拳以禮,百里新語又拉過兩名俏麗女子,一藍一粉,臉上皆是猜疑之笑。

「千福,百祿,煙火樓的內外管家,季布想請她們幫忙,可得多花點心思收買。」

這兩名女子常伴在百里新語身邊,他原以為是婢女,沒想到是管家……他小瞧了。

「邦寧,煙火樓護衛總管,樓里的安全由他負責。防盜防蟲防螻蟻。」

「……」

「呵呵……呵呵呵……開玩笑呀,邦寧。」百里新語笑如梨花,「我們家邦寧要文能文,要武能武,想在煙火樓鬧事的傢伙,最嚴重的陳公子在家休養了一個多月才能出門花天酒地呢。那傢伙現在來煙火樓,是標準的乖寶寶。」

「姑娘忒誇了。」

易季布佩服邦寧的「聽若無聞」,卻在聽到她那句「我們家邦寧」時,袖中五指微微一動。

邦寧足下輕忽,呼吸綿長輕緩,視其眼睛絕非尋常武者。此人甘願在風月之地做一名小小護衛,若非隱世而居,便是另有目的。

百里新語,在她矯揉造作的面具下,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聚攏這些各有所才之人為她效命?

這賭……他是不是錯了?

易季布不解心中為何五味雜陳,見她顰笑如畫,靜如閑泉照月,一股淡淡的澀味突然湧上喉管,壓也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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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為期十天離城之賭,易季布分身乏力。

淳樸之地,有老實之人,亦有雞鳴狗盜之輩。一則長壽縣流賊竄逃至尋烏,官府勒令巡城嚴查;二則位於大樹街的彌勒廟金佛被盜,官兵全城搜捕;三則官辦學堂里的公子哥兒聚眾鬥毆……鬥毆就鬥毆吧,自己打得臉紅脖子粗也就罷了,竟召來家僕對仗,血濺學堂,驚動尋烏父母官。

廉政愛民的皮父母官聞訊趕到,一張白凈書生臉當場化為黑青閻王面,當即下令整頓學堂、重塑學威。

三件大案,再加上雞毛蒜皮的小事,官衙上下個個忙得媲美大禹,三過家門不敢入。

百里新語不承認自己眼巴巴期盼了五天,卻在第六天開始琢磨,姓易的是不是玩她啊,為何五天下來半點動靜也無?

命邦寧探得緣由,她小嘴撇了撇,只能……等。

等啊等……她等等等。

第七天,在忙。

第八天,還在忙。

第九天——

入夜,煙火樓座無虛席,賓客盈門,香酒盈樽。

巡視前廳動靜,邦寧抽得一點閑時,在僻靜的廊間休息。閉目聆聽,耳後一陣風聲。他也不躲閃,只道:「尋兒,姑娘去前廳了。」

「是啊,新語姐沒讓我陪。」灰衣少年笑眯眯的。

「你說……這世間真有怪力亂神之事?」

邦寧未指明何事,尋兒卻知他在說「十日離城」之賭,當下眉心攏蹙,「不知道,可新語姐出不了城門十丈是事實。她自己走出去,到最後總是叫着頭痛肚子痛地跑回來。被人強行帶出,那人要麼被城牆上粗心守衛拋下的空鐵炮砸昏,要麼突然小腿抽搐,再不,就是踩到西瓜皮摔倒,腦袋被路上凸出的石頭磕個窟窿……」

邦寧忍俊不禁,補充道:「還有被驚馬踏傷。」

曾有小賊挾持百里新語,剛出城門一步,百里新語沒事,小賊卻被經過的馬匹踢傷胸骨,在牢裏暈了半個月。

尋兒也回想起數月前的趣事,「呵呵」直笑,「師父,這事雖怪,卻並無害處。」

「你隨她身邊最久,我以為……」

「師父以為我知道?」少年搖頭,「師父應該知道,煙火樓雖有今天的規模,新語姐真正信任的,也只有你、我和千福、百祿。新語姐不願意說的,我不會問。我……不比你們知道得多。」

「不,尋兒。」邦寧微笑,拍拍少年的肩,「我只是……很奇怪,我也能生活在這種地方。」

人生如雲,變幻莫測。機緣巧合下讓他遇到百里新語,鬼使神差成了煙火樓的護衛,還收得一個天資聰慧的機靈徒弟,他竟覺得……

活着,亦有樂趣啊……

「師父,新語姐雖然說過……」尋兒似要否定什麼,卻因前廳戛然而止的歌聲頓住。

出事了!對望一眼,兩人快步沖向前廳。

廳內,台上戲子抱成一團,賓客目瞪口呆,一群官兵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煙火樓。兩人衝到時,一道娉婷裊裊的身影正搖著紙扇,無視矛尖刀寒,踩着木屐瀟灑走向官袍男子——易季布。

走……走也就罷了,但百里新語偏偏有個「美得像幅畫兒一樣」的習慣,走了兩步,眉梢似網,媚眼如絲,輕輕向左一瞥。琴師意會,五指一勾,流淌出一段輕柔曲調,輕吟:「青絲系五馬,黃金絡雙牛。白魚駕蓮船,夜作十里游。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樹秋。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對這背景渲染非常滿意,百里新語恰恰在「莫愁」二字繞樑時距離易季布一尺距離。幽眨濃睫,輕笑慢語:「這一曲《莫愁》,季布覺得好聽嗎?」

琴聲丁丁冬冬,在寂靜廳內格外醒耳。四周,賓客官兵兩看相呆,易季布臉色未霽,解釋道:「百里姑娘,在下方才追捕盜金佛的宵小,打擾姑娘生意,實感抱歉。追到此處,那賊失了蹤影,故有所冒犯,還請姑娘行個方便。」

「有賊啊……」百里新語只是笑着,「真聰明,知道往人多的地方躲。有道是:大隱隱於市。大相無形,大音稀聲,呵呵……」

「姑娘……」

「呵呵……」讓她眼巴巴盼了九天,這傢伙一來卻是為了搜捕小偷,她有那麼好說話嗎?他這樣子根本就記不得跟她打過一場賭,真氣真氣……心頭嘀咕嘀咕,臉上卻笑得可以滴出水來。

尋兒悄悄走到她身後,沖千福、百祿打個眼色,讓她們退到安全地方去。邦寧環視全場,見護衛並無異動,當下暗自戒備,而易季布的臉色……是出於藍的青。

「還請百里姑娘行個方便。」這話有點擠出的味道。

「不行。」摺扇搖啊搖,絲琴飄啊飄。

「官府搜查,由不得姑娘不行。」許是追得火大,易季布臉色不善,沖發獃的官兵道,「不準任何人離開,搜!」

「咚!」一腳狠狠踏踩在樓階上。

琴音顫了顫,很快拉回正軌。

瞧瞧,樓階未碎,前前後後的人也沒怎麼晃動,可見踩那一腳的人武技平平,甚至,是個不懂武功的人……誰那麼囂張?

「那個……新語姐,腳痛不痛?」尋兒的聲音不大,足夠在場所有人聽見。

女子立即兩眼淚汪汪,「痛,以後我要找些軟一點的、有彈性的木涼拖。」這一腳踩下去太用力,加上樓階反彈力,害得她整個腳板麻麻的。

「明天我找個巧手匠,用青竹給你編雙鞋,穿着涼快又舒服。」

「底要厚一點。」

「好。」

僵硬著臉,瞪着她突然起霧的水眸,聽着兩人的瑣瑣碎碎,易季布喉結滾動,拚命壓抑自己快不受控制的雙腿,以正事為重,「百里姑娘……」

他一出聲,百里新語眨眼,立即收了淚花,雖不笑,卻另有一番愁眉風情,出口的話卻威脅十足:「今天——我看誰敢搜!」

「姑娘為何如此刁難?」

「刁難?多新鮮的詞兒,我喜歡。」挺挺腰,她以蠻橫之態道,「不準就是不準!」

「你……」他咬牙,只覺額角某種東西正在暴跳,「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就是不可理喻。」她還非常喜歡指鹿為馬地胡攪蠻纏。

「緝捕夜盜,乃在下職責所在,姑娘若一意阻攔,便是刻意包庇夜盜,在下不得不懷疑姑娘與夜盜是一夥的。」

他心中隱有怒氣,出口的話重了些,她當下臉色一沉,「啪」地收扇,「是一夥又怎麼樣?你放我鴿子……」

扯扯……衣袖被人拉住。

尋兒在她身後小聲說:「新語姐,我想……易大人不知道放鴿子是什麼意思。」

「管他懂不懂,今天就是不、准、搜!」

「盜賊害人,姑娘怎可是非不分?」

「他要害人,讓他來害我啊……」

常言道:福禍相倚,好話不靈壞話靈。

閃電之間,「咔啦」一聲,一道黑影衝破她腳下台階,鋼刀閃閃凌空劈向百里新語。

銀光一劃!快,快得人來不及眨眼。

「啊——」驚叫一聲,百里新語丟飛摺扇,眼一閉,轉身抱住一人。

等了半天,沒什麼痛感,又等了半天……嗯,好像背後有打鬥的聲音。眯開兩條縫,她轉頭,正好瞧到邦寧一腳踢飛黑衣人,易季布反手一攔,將黑衣人丟給官兵。

哈哈哈,她就說嘛,自己洪福齊天,在尋烏城囂張了一年多也沒見有什麼傷傷痛痛,一個小毛賊……咦,易季布的眼神為什麼那麼可怕?

瞪誰?

「你們要抱到什麼時候?」

抱?百里新語動動腳,與少年對視一眼,緩緩鬆開抱在少年腰后的手。

還是尋兒乖,瞧這孩子半舉在空中的手,分明就要為她擋刀,不枉她平日寵他一場。

捏捏白凈小帥臉,滿臉愜意轉個半身,倚在尋兒懷裏,百里新語舉起左手,一把墜玉團扇放入掌中,時機恰好。

搖兩下,她全無懼意,「我愛抱多久就抱多久,易大人,這種事輪得到你管嗎?」

賓客中傳來抽氣聲,易季布一時啞口。

他剛才……怎會衝口說出這種話?

煙火樓個個皆是美人,少年俊俏,兩人相擁相抱的畫面在他看來卻……刺眼?

刺眼!刺眼!刺眼!

「要搜就快點搜,不搜就別打擾我的客人喝酒看戲。」盯着破個大洞的樓階,她微微皺眉,神色有了一絲不耐。當初在廳內加樓梯,她要用磚頭,那破房匠偏偏用木頭,現在好啦,又要重修。換上磚頭樓梯,看小毛賊怎麼「破梯而出」,只會撞死他!「……」

「易大人?」

他置若罔聞,只覺剛才一剎,她神色中抹現的一點不滿情緒,令得……令得她像畫兒般的感覺消淡許多,身上彷彿多了些……人氣。

或許,將她拉出畫,讓她多一些鮮活生氣……

「易大人?易大人?」官兵見他獃獃的,小聲探叫。

袖袍被人拉扯,他回神,臉上飛快升起一抹暗紅。咳了咳,正要開口掩飾,眼角瞥到斷梯下銀光一閃,臉色駭變。

他與邦寧站得遠,因追捕時只有一名黑衣人,捉拿后心中大意,卻不想梯下另藏有一人。

「轟!」黑影躍出。

這次,驚叫也來不及,尋兒腹受一掌跌落台階,百里新語已被黑影扛上肩做人質,向樓外衝去。

方勝平安,平安方勝。

唉,她就知道會有這種結局。

唉,為什麼接她的人還不出現?

蹲在不省人事、嘴角邊掛着可疑白沫的黑衣賊身邊,百里新語伸出指頭戳戳戳,戳他的臉,沒反應;拿過鋼刀,用冰涼的刀尖劃劃划,划他的臉,還是沒反應。

面罩早被她扯下,想了想,又蓋回去。原因無他,面罩后是一張不符合她審美標準的中年男人臉,多看一眼,她怕一腳踩上去,增加他吐白沫的危機。

為什麼黑衣賊會從活蹦亂跳變為不省人事?

這就得從她被劫持的那一刻說起……

百里新語想承認:黑衣賊是很聰明的……那個……原本。

事實勝於雄辯——跳出煙火樓,黑賊(這是她對黑衣賊人的簡稱)是很聰明,伏在煙火樓鄰近巷口一家矮牆下,捂着她的嘴向東邊大宅拋出一顆石子,一群笨官兵聽到聲響,就這麼呼呼喝喝地向東跑去。

她立即把易季布罵成豬頭。

黑賊若在官兵跑遠后立即敲暈她自己開溜,也許就此逃過一劫,很可惜,他拿她當墊背,自己卻成了墊背之人。

黑賊拖着她向西酸門逃竄。西酸門內有片空地,商販雲集,不到半夜不散,是城裏最熱鬧的夜市之一。黑賊興許想趁著夜市人多混出城,也的確……嗯,成功了一半。

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黑賊蹲在黑巷子裏尋找出城契機,不遠處是「西酸夜市」,離巷子口最近的攤子正賣著焦蒸餅和火烤肉……她太注意烤肉,想着自己也好久沒逛夜市,忍不住擦了擦口水,忍不住踢了踢木拖,沒注意巷子裏堆放着烤肉小老闆用來烤……那個……肉的炭煤……

炭灰撲了黑賊一身,他沒留意,瞅准一處僻靜的城牆爬上去(把她也扛了上去)。往下跳的一剎那,衣上突然騰起幽藍火焰,黑賊受驚,腳下打滑,「撲通——」如流星般墜落。

有肉墊在下,她除了感受墜地的涼風外,其他還好還好。

研究黑衣上的炭粉,百里新語思考一陣,腦中依稀有了答案。

猜測沒錯的話,炭粉里含有磷,或者類似於磷物質。磷的燃點低,空氣中極易自燃,只可憐賊人不明所以,無端端把自己摔個半死不活,善哉善哉!

默默祈禱,身後傳來腳步身。

應該是邦寧和尋兒,她就知道自己的護衛沒那麼笨。

得意一笑,百里新語拍拍蹲麻的腿,撇嘴轉身時,一陣不同尋常的風從上吹下,一道人影轉眼落在她面前。

易季布?比邦寧先到?

無聲無息的,他是從城牆上跳下來的。這麼說,他是順着賊人的路子追蹤至此?

對上那雙擔憂的眸子,她一時怔怔地。

僻靜的城牆外是樹林,她這個地點距離城門五十多米……嗯,大概二十丈不到,夜市的喧鬧遙遠而微渺,倒是他的喘氣聲聽得一清二楚。

凝望+注視+對瞪+脈脈含情……無論怎樣形容,百里新語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看誰先開口。

算盤還沒開始打,他已伸手扶起她,拍去裙上的枯草,輕輕低叫:「新語……」

泄氣,遊戲還沒開始,就慘遭壽終正寢。

鼓起腮,全不知自己此刻儘是撒嬌的表情,她嗔問:「易大人,不是往城東追去嗎,怎麼跑到西邊來了?」

「欲擒故縱,他的伎倆並不高明。」易季布確定她安全后,走上前去查看那臉覆黑布、疑似屍體的男子。

「怎麼不高明?」提提裙,將木拖套緊,她好奇。

胸膛一震,他輕笑,「也非他不高明,只是……你身上的香味太濃,怎麼可能追丟?」

拉起袖子嗅嗅,實在不覺得香味濃。她不再多想,卻有些感動。突然想起一件事,正要戳他的背,他已站起轉身,纖纖玉指一根就這麼點上他的胸膛。

「你……」

「我……」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頓住。

她收回手指,攏袖垂眉,聳肩讓他先。

「在下與姑娘打賭……」低緩的聲音在夜色渲染之下,竟格外迷人,「在下抱歉,衙里這些天太忙,今日……可否正好?」

「正好?」她看他的眼睛,見那道視線越過她定在身後。身後有人。

「姑娘既然出了西酸門,不如就趁此走出七丈。」易季布揚眉一笑,他的確是忙得差點忘了賭約。或者,他根本就不介意自己輸?

輸的代價是……

斂回心神,丟開令他心悸的問題,他看着絲毫未顯狼狽的絕塵容顏。她身後,已有人開始跑動。

不多刁難,她乾脆點頭,「好啊。」

提提裙邊紫桃色的繩結,木屐慢踏,藍裙翻如蓮花,半截藕腳時隱時現,步步妖嬈向西酸門走去。

今日,她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出這尋烏城。

不能離城二十米,並非不能繞在城牆外走動二十米,實際上,她繞着城牆跑十圈都不成問題。詭譎的是,無論怎樣,她不能筆直地離開此城二十米範圍。

這城,對她是束縛,是禁錮。

為什麼?為什麼她來到這兒,卻不能讓她離開此地。到底哪裏出了問題,該死地把她困在這兒?

若說世間真有命運,冥冥中真有天意,她信個屁!

「新語姐,量好了,只要能走過我就行。」遠遠的,尋兒伸腿在地上劃出一道線,標明七丈範圍,沖她搖手。

官兵在她沒走到城門時,已抬着生命垂危的黑賊趕回衙門。煙火樓護衛抬着紗轎等候在城門外,邦寧垂手而立,千福、百祿擔憂地看着她……呵,她把這些人養得真乖呢。

在城裏收青樓,開戲廳,放誕形骸,任意妄為,全然不顧名聲……名聲?這種東西對於現在的她算什麼。如若不能離開,如若不能回去,她寧願將這尋烏城攪得一團亂。

亂七八糟才好,看着他們亂七八糟,她的心才沒那麼煩亂。

種種作為,原因只有一個,她要……

「百里姑娘,賊人可有傷到你?」她的表情似要哭出來,易季布蹙緊眉頭,怕她在被劫途中受到傷害。

煦暖和風迎面吹來,關切的詢問明明就很普通,她的心頭卻突然升起一股希冀,像黎明前的東方啟明星,星光微閃,卻短暫。

一張驀然回首也找不到的臉,為什麼讓她突然有了希望?

「百里姑娘?」

「不用客氣,叫我新語,季布。」垂眸,頰邊一縷垂髮打出黯淡陰影,她吸氣,再抬頭時,恢復了漫不經心的笑容,「可別忘了,你輸的話,就得一輩子聽我的。」

軒俊的身形有一剎的僵硬,她也不理,「啪嗒啪嗒」走到離尋兒五尺處停下。嗯,很正常,全身上下沒什麼不舒服。

回頭,他站在她身後,臉上是濃濃的不解,似不明白如此輕鬆他就能贏得賭局,她為何還要賭?

一把抓過他的手,他火燙般躲開。

「想贏,就乖乖扶着我。」聲音微微激動,其中卻夾了些輕滑。

他討厭她語中的狎意,微嘆,用袍袖裹着手,確定不會觸到她的肌膚,才伸手欲扶,不想被她一掀,帶着涼意的小手緊緊捏上他的手腕。

一步、二步、三步……

在越過尋兒一尺后,她的臉慢慢變得慘白,馨香如柳的身軀微微顫抖。

不信邪,她再邁一步。

痛!先是頸背微涼,腿慢慢開始發軟,四肢百骸流動的血液似乎發了狂帶了刺,扎得她五臟六腑痛痛痛,頭痛手痛肚子痛。

不行,還是不行嗎?無論是誰都不能讓她離開這城?她到底中了什麼邪,被禁錮在這片土地上?

腿越來越軟,她卻不想放棄……

身子突然騰空,被人抱起退回。耳邊,是尋兒清脆焦急的聲音,千福的手撫在臉上,百祿在一邊嘆氣,依稀……有一道不同於香氣的氣息噴在臉上,沒有異味。額角被什麼東西輕輕磨了磨,有些痒痒的……

痛感慢慢消失,眼線清明,她被易季布抱在懷裏。

這懷抱……很溫暖啊……

怔怔盯着暗色衣襟,她突然抬手捂住眼睛。

他的身形高大,卻不粗壯,肩寬腰窄,修長有力,若說玉樹臨風並不過分。黑髮齊腰,總是見他規規矩矩梳辮在腦後。近距離瞧瞧,他的發質不錯,又黑又滑。

除了官袍,很難見他穿便裝,他並不注重穿着打扮,沒什麼異味,這表示他很乾凈,也很愛乾淨。

原本……原本啊……她以為他會是契機的一部分,如今看來似乎不對。他不能帶她出城,她依然被禁錮在這片土地上。那麼,她為什麼會來此?

命運?

算了算了,打擊也不是這一次,她沒關係她堅持得住。

一邊——

千福嘆氣,「姑娘你也真是,為什麼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你不愛惜,我們看了可心痛啊……」

百祿握拳,「千福你別擔心,回去我立即熬些湯水給姑娘補身子,就算再怎麼不喝,再怎麼發脾氣,這次我也鐵了心讓她喝半個月……」

「鬼叫什麼?千福、百祿,我還沒死!」毫不在意被男人抱着,她沒好氣地翻白眼。

兩位嬌美女子顯然被嗆住,「呃……」

滑稽表情讓易季布莞爾,見懷中女子頰泛桃彩,神采奕奕,沒了剛才那般蒼白嚇人,他鬆一口氣將她放下,快速退後兩步,非禮勿視。

「百里姑娘,這賭……」他賭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走出八丈卻是事實,照理他贏了。

整整衣裙,她爽快道:「你贏了。」

「所以……」

「所以我會如約告訴你為什麼我喜歡往火里跳。」

「還有……」

「我也會遵守諾言……」嘆氣,她很不甘地擠出一句,「少吃蛙肉。」

「怎麼個少法?」他謹慎地追問。七八九月是農蛙盛產之季,蛙利農田,若有她領首,要治城內食蛙之風應該……不難吧?「兩天吃一頓。」

「不成。」

「三天吃一頓?」

「……不成。」這樣對禁捕蛙根本沒什麼區別。

「那……五天吃兩頓?」她比出兩根手指頭。

「……」

「七天吃三頓?」

「不、成!」

眼一瞪,她不高興了,「季布,你總不能讓我一個月只吃一頓吧?」

他雙眼一亮,「如此最好。」

「不成!」嬌顏傲抬,「我只是答應你少吃,可沒答應你不吃。一個月一頓,和不吃有什麼區別?」

「在下……可否請百里姑娘一個月只吃……兩頓?」他比出兩根手指。

「一個月三頓!」她討價還價。

「……」

千福百祿在一邊嘆氣,尋兒挺一挺未來可能軒昂高大的腰身,語中一如既往地含刺:「易大人,腿軟的話,可需要我扶你一扶?」

「不不,在下……在下……」易季布訕笑,不知該不該點頭。

眼前的女人哪是傳聞中作威作福的尋烏土皇帝,根本就是個胡攪蠻纏的稚氣姑娘。而他,當着一干守城兵衛的面,當着城牆邊藏藏躲躲看熱鬧的百姓,就這麼與她討價還價的……真是……那個……

臉皮發熱,他有些不知所措。

「半個月兩頓?」女子似乎完全不覺得為這種蒜皮問題計較是浪費時間,猶自分割著時間段。

他,更加不知所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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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5 00:08: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翌夜——

「香斷燈花夜,歌停扇影秋……」

虛無縹緲的歌聲飄入耳,回頭看看籠罩在一片燈火中的紅塵歌樓,再看看前方穿得比較「正常」的女子,易季布莞爾。

昨天賭贏了,心中並無一絲愉悅。當時為趕回官衙處理盜賊之事,他無閑暇聽她禁止救火的原因,今日得空,在煙火樓外徘徊半晌,不知該不該進去打擾,或許真有天意,她也恰巧從煙火樓走出來。

黑髮高束,一身綿藍暗花裙,手持摺扇的女子一邊走下台階一邊與百祿狎笑,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之感。

看她神情,輕狎褻玩似浪蕩公子,看她容貌,卻如清蓮照水,玉暖生煙。

白梅獨傲霜,以其氣節孤高,雅香迷人;紅蕖媚秋水,然魅色艷麗,仍不失清映修絕。在她身上,怎樣的放浪不羈,卻永遠不會令人聯想到淫邪靡亂之意。

她身上有很多謎……

亮晶晶的眸子一見他,短短驚詫后,浮現他不明就裏的難測笑意。

原來,她今夜起了逛夜市之意,見他有空,當下推了尋兒相伴,要他相陪。莫道尋兒詫怒,他亦是驚……喜莫名?

盯着厚底白靴,見她未露半截小腿,沒由來的,他有點高興。

「百里姑娘……」快步上前與她並排,並暗暗保持尊重的距離,他想了想,忍不住問,「姑娘想逛哪條街的夜市?」

「西酸門的。」她搖著摺扇,雙眼滴溜溜直轉。

幸得他換下官袍,她又是正常打扮,除迎面而來的行人多看幾眼外,倒無太多異樣眼神。他隨她走了一陣,道:「姑娘的扇面……極有特色。」

百里新語手中是一把山水影花扇。聽他此言,下頜微收,眸色垂下盯着扇面欣賞半晌,她笑,「是嗎?我倒沒留意今日拿了這把。」

「姑娘常換扇面?」

「是啊,換換才有新意啊。風情風情,有扇才有風,有風才有情。」妙盼一笑,顧目流彩。

唇角含笑,眼光卻虛無縹緲。看着這般笑容,他只覺心尖突然一痛。急急掩飾低頭,咳一聲,正要問當日問題的答案,她卻突然折身,走進街邊一家鋪子。

他抬頭,是「陳家絛結鋪」。夥計迎上來,一陣恭維,她不理,只盯着一排朱紅絛結髮愣,手指一個一個慢慢拂過結下的流蘇,神色靜淡。

絛結精緻,吉祥、如意、方勝、盤長、團錦、同心、祥雲、雙錢……應有盡有。她拂的是方勝結……

那眼中,縹緲更濃,似要穿透懸掛的層層盤結,看向不知名的盡頭。

必是對有情之人,才會流露這般表情吧?

眼光下瞟,他瞥向她的腰。

古有云:龍涎麝臍兩相嬈,抱月飄煙一尺腰。

細細的,讓人不忍掬握……本是看她腰邊的紫桃色繩結,可視線就是移不開那一掬纖細腰身,直到一隻手將腰邊的紫桃繩結握在手,他恍神,驚覺行為孟浪,臉皮開始發熱。

欣賞一陣,她似找不到中意的絛結,謝過夥計走出鋪子,繼續向西酸門行走。

走馬觀花,她笑如畫中遊人,「季布為什麼會到尋烏城來?」

「因為……告罪了人。」他輕帶一句,語中無意多談。

她也不介意,再問:「喜歡這城嗎?」

「……此地民風淳樸。」

這回答讓她微訝,抬眸瞥向他,「淳樸?可能是吧,我沒覺得。」突然轉頭,她看向對街的鋪子。對街有一間凌家刷牙鋪。似想到什麼,她搖頭輕笑,「呵呵,我當時都沒想過,這個時代居然有牙刷……其實……這樣生活對我來說也不差吧……」

嘆息如澹澹青煙,飄散於輕抿的唇角。

他沒聽漏她語中的「這個時代」,心頭不解,想要詢問,卻不知如何開口,心上不由湧起陣陣怪異。

從自大街到西酸門,一路行來,只聽她道——

「我聽說大樹街的得名,因為街頭長了一棵百年大樹,上次跑去看了看,也不覺得那樹有多粗。季布你有看過那棵樹嗎?」

「崔秀才酸文鋪的扇面提得不錯,我這把扇子就是在這家買的……」

一路零零碎碎說了半天,沒見他回應,她停下步子,「季布覺得陪着我很悶嗎?」

眼合垂地,他未吭聲。半晌,淡淡道:「姑娘心裏不高興,散散心也好。」

「我不高興,哪裏不高興?」白鞋又開始移動,一聲輕嘆似有還無,「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我這一輩子,難道真要老死在這裏?」

今日菖蒲花,明朝楓樹老。她,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姑娘年紀輕輕,何生如此悲言?」

「年輕只有幾十年,總會老,會死。在這兒,孤零零一人死去……」

「新語!」他突然低斥,帶着異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她,迎上的,是一雙掩盡悲傷的眼,「你……並不孤單。」

「你知道我不孤單?」眉梢諷嘲盤繞,是初見她時的神情,如畫,入畫。

見他不語,轉看他處,百里新語心頭倏地升起一股惱意。

這城街,這天空,這夜色,這人……

她現在看什麼都不順眼。心火一起,便直衝腦門而去。驀地,她扯下腰間繩結狠狠地丟在地上,用力踩上去。

恨恨地,她踩她踩她踩踩踩!似要將心火全數發泄在可憐的結繩上。踩得氣喘吁吁,然後厭惡地一腳踢開,提步向前走。

一隻手慢慢撿起滿是灰土的繩結,不嫌臟地將灰塵拍落,送還低頭悶走的女子。

氣瞥一眼,她扭頭,「不要了。」

「在下常看繩結掛在姑娘腰側,想來是喜愛之物,今日丟了,明日怕會捨不得。再說,這玉溫潤沁涼,姑娘忍心扔了它?」她扭回腦袋,奇怪看他一眼,「玉?那是我後來自己掛上去的。這個繩結以前光禿禿的。」

見她不接,他垂下手不勉強,只想她氣消了自然會收回去。陪在她身後靜靜走了陣,他驀然開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何事不快?」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喃喃吐一句,她本是說給自己聽,沒想到他卻接下口——

「姑娘要怎樣的未來?」

「怎樣……怎樣……」「騰」地抬頭,瞪眼怒視他,她跳腳叱道,「要怎樣的未來?我怎麼要?向誰要?一個暫時找不到未來的人,至少還有一張白紙一隻筆給他畫,我呢?我呢?我連白紙和筆在哪兒都不知道,我……」

他低眉一笑,輕道:「姑娘有煙火樓,姑娘在城中影響……深遠,姑娘……恕在下冒昧說一句,姑娘將來會嫁人生子,姑娘怎會找不到紙筆呢?」

「嫁人生子?」她惱得當真氣跳起來,「我會在這兒嫁人生子?你、你咒我啊?!」

「……」他自覺被罵得冤枉,不明白自己摸到她的哪塊逆鱗,竟惹她氣白了臉。

咄咄逼人,她使勁戳他的胸,戳戳戳,雖然不痛,也戳得他微退……那麼一小步。

「我告訴你易季布,首先,我出不了城池十丈範圍,鬼知道這塊地中了什麼邪,像個吸盤把我吸在這兒,我哪兒也去不了,看見這城裏人就討厭,你覺得我會嫁一個討厭的人嗎?」

他搖頭。

「再來,我為什麼要在這兒嫁人?我……」

「女子長大后都會嫁人,姑娘仙人之姿,必定嫁得好郎君。」他急急糾正。

「哈!哈哈!」她昂首大笑三聲,眼一眯,「好郎君?我就偏不要。什麼是好郎君?狂妄自大的一方霸主,我不要;俊美出眾文茂春松的儒書生,我不要;財大氣粗沒禮貌的傢伙,我不要;心機深沉狡猾陰險的傢伙,我不要。就算是一個集文采、風流、俊美、權勢、謙禮於一身的濁世佳公子,我也不要!」

被她吼呆,他似無言辭反駁,只是愣愣看着她甩頭前走,瞳上映着萬家燈火,深邃幽幽。

咬釘嚼鐵的話,釘得他心上一個洞一個洞,她的喜怒無常他今日見識到了。可,他仍是追上那抹踩着重重腳步的身影,支吾半晌,探問:「在下……冒昧,如此佳公子姑娘都不要,那姑娘想要什麼樣的夫婿?」

「想要什麼夫婿?」彈開摺扇搖了搖,她步未停,斜看他兩眼,唇角勾起,「呵呵,我當然想要……像季布這般沉穩敢當、眉宇神峰,凝重寡言的、人、啊!」

她這一年多來生氣也生得習慣,久久不爽后總要罵人整人發泄一番。故而,生氣之後,戲弄之心說起便起,笑如工筆畫兒一般,她的摺扇托上易季布下巴。

死死盯着笑靨,他頰上泛紅,卻一動不動,任她掌中摺扇以輕佻狎玩之姿抬在頜下,黑眸深深印着那抹戲謔容顏,彷彿要印刻到天涯海角。

「怎麼,不信?」她笑,她笑笑笑,笑得丁香空結,笑得灧灧隨波。

突地,他伸手撫上玉滑容貌,皺眉,一本正經地道:「新語,別笑了。」

他討厭這種笑容,如畫,也入畫,可……好矯作。

神色未變,似全不將他的輕薄放在眼裏,她收了扇,眼照勾,唇照彎,彎彎的嘴角正好觸到他指尖。開口時,語中夾着暗不可察的賭氣:「笑不笑,還由不到你來管。」

「不……」他的臉上是一抹奇怪表情,「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幅沒有生氣的畫。你當真……當真不要翩翩濁世佳公子?」她知道自己說什麼嗎?

「不要。」她一口咬定。

「當真……要我?」

「是啊,呵呵……」微頓,一口嚼鐵。

她的戲意,他看在眼裏,而他,笑了。

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樹秋;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她放誕不羈,媚行風流,入幕之賓無數。他來之前,風頭最盛當屬清風酒樓的宗公子;他來之後,因替崔文啟求情,她賣個面子,使得「新入幕之賓」一說假假在城中傳了一個多月。

「新入幕之賓」等同於「新歡」。新歡,也就是新的、讓她快樂的人。

她不快樂……是的,不快樂,笑得再美再艷再入畫,卻了無鮮活之意。而這,並非他所希望。

一個總將自己困在畫里的人,怎會有真正的快樂?他想把她從畫里拉出來,想看她真正的笑容。

指腹在櫻唇邊徘徊,他心中有了決定,緩緩說道:「新語,我答應你。你找不到紙筆畫未來,我來找給你。」

這是他的諾言。

「哈!哈哈!呃……」三聲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笑因他的舉動卡在喉內。見他將滿是灰土的繩結拍乾淨,小心翼翼貼入衣襟內放好,還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她疑斥,「你幹什麼?」

「你不要這個結了。」

「……是,我不要了。」

「我要。」

「……」被他的古怪行徑弄得城頭摸不到城尾,但那畢竟是她隨身帶來的東西,想了想,她還是伸手向他討,「還我,我現在要了。」

「你拿什麼跟我換?」

「扇子。」她想也不想地遞過去。

他取過摺扇慢慢打開,學她那般搖了搖,在撲面涼風中抿唇一笑,從懷中掏出繩結放在張平的掌心上,「這朵方勝結你常常不離身,想必重要,以後別再亂扔了。」隨後將扇子放入胸口。

「……」有點不一樣。困惑眨眼,她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你要逛西酸夜市,已經到了。」他指指不遠處的喧鬧燈火。

原想問他什麼,她皺眉片刻,腦中卻組不出完整的句子,索性全部丟開,將方勝結系回腰裏,向目標所在地衝去。

瞧她沖向一家烤肉的小攤,在炭爐上指指點點一陣,突然轉身——

「季……咦?」什麼時候他成了背後靈?

「什麼事?」俊軒的身形在人來人往的夜市裏並不獨樹,頭髮梳得也是平平整整,卻無形中散發着一團稱之為「溫柔」的東西。

「借我點錢。」白玉掌心伸到他面前。

他也不問,低頭從衣內口袋掏出一些紙幣碎銀遞過去。她很稀奇地拈起一張一百文的紙幣,嘆了句「這種鈔票真稀奇」,轉身將紙鈔遞給烤肉小老闆。

「夠不夠?」

「夠了夠了,小的這就找零……」小老闆叫過身後幼女,卻被她一擺手。

「不用找了。」除了金銀,她實在不覺得這種紙鈔有「錢」的感覺。

拿過一包香氣騰騰的火烤肉,她轉向下一處。他無奈,看那小老闆一眼,緩步跟着。

「新語。」

「嗯?」那邊的蘇皮涼羹似乎不錯。她一心二用,未察覺他的稱呼起了變化。

「你出門從不帶錢鈔?」該說她大富大貴嗎?

「有人幫我付啊。」看到食攤邊幾處賣卦的,她眼一亮。花字青、玉壺五星、甘羅三算……她去求一卦,不知能得到什麼。沒多想,拉起他的手便往卦攤沖,「走,季布。」

這次他沒躲閃,任柔柔的……唔,沾了點油汁的手拉在腕間。甚至,拉過布袖將她手背上的一點油星拭去。

來到卦攤前,她一邊吃肉一邊寫字讓賣卦先生拆解,聽得津津有味。

她時時入畫,言談舉止時而有禮,時而狂放,時而狡黠,就連一把年紀的賣卦先生也被她的嬌媚勾魂眼弄得大窘。

他看了幾眼,瞥開,視線在夜市繞了一圈,暗暗記下夜市需加強警戒的地方。

一道身影劃過視線,雙眼剎凝,他看向一名身着黛青綢袍的男子。那男子似感到空氣中微妙的變動,抬眼向他看來。

四目相對,男子微有訝色,腳下一頓,拐向他。

「易大人,多時不見,別來無恙?」男子笑吟吟地抱拳,看向他身邊突然回頭的女子,眼中閃過一道炫光,「這位是……」

易季布眼神輕柔,沖男子微微一笑,刻意避開對百里新語的介紹,只道:「百兄,多時不見。」

男子不惱,也不多猜,笑道:「易大人,我家大人可時時惦記着您,常在小的耳邊念著您。」

「多謝你家大人掛心,季布不敢。」

「我家大人常說,不知何時還能與易大人月下對酒。」

易季布怔了怔,低頭斂笑,「草生,在下已今非昔比,你家大人盛情,在下恐是辜負了。」

他前喚「百兄」,后叫「草生」,百里新語不難猜出這名男子就叫百草生……嗯,與她家百祿一個姓。百草生膚白俊美,她家尋兒幾年之後很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打量男子,她無意插嘴。

「易大人還肯喚小的一聲草生,草生真是不枉在此留宿一夜。」百草生笑意變大。

易季布抿唇一笑,似想起過往之事,嘆了聲,「此番回去,還望草生替在下問候施大人。」

「一定、一定!」百草生似乎走過來就是為了和他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沖百里新語微一頷首,他轉身向抱劍街走去。轉身時,她聽他喃道——

「可惜了易大人,一個好好的四品龍虎衛上將軍,被貶放到這不聞名的尋烏州,何苦、何苦,做什麼……」

易季布心知百草生是故意說這番話,也知道她聽見了,果然——

「季布,你的朋友很帥。」

「卟!」前方有人腳下打滑。

他扭頭瞪她,「你不好奇?」

「好奇什麼?你說他剛才說什麼衛上將軍,還是說你被貶什麼的?」她離了卦攤,漫步微搖,「當然好奇啦,你願意說就說,不說——拉倒!」

「你……想知道?」他試圖讓面部表情正常。

「想啊,不過……」

他吊起心臟。

「現在沒什麼興趣聽,以後有空再告訴我吧。」

他沉默片刻,「好,以後只要你問,我便說。」

走出一段距離的百草生忽地停下步子,似想回頭,發尾動了動,終是邁開步去。

他這次出門,似乎能給自家大人帶回一些有趣的消息。易季布為人忠厚古直,輕易不會承諾什麼,而一旦他答應了,他就一定會重諾。

大都百官盡知,季布一諾,萬金難求。

被她東打一岔西打一岔,那一晚,易季布將百里新語送回煙火樓,在尋兒咻咻如刀的目光下,終於想起自己是來問答案的。她的答案是——

「我討厭這個地方,討厭尋烏城,包括這城裏的所有東西,所有人。這個答案,季佈滿意嗎?」

無言看她慢慢消失在側門,對於掩門前她的狎笑,月劍般的濃眉蹙了蹙,暗暗記下。

——你找不到紙筆畫未來,我來找給你。

他許了諾,就一定會實現。

她的不高興皆來自此城,不能出城,大概是她身子骨柔弱,離不開尋烏的水土。在大都時他見過不少外邦人,來時神采飛揚,當晚便開始上吐下瀉,去時就變成骨瘦如柴。或許她對水土不服更加敏感。

既然不能離城,就讓她喜歡上這城吧。他來的時日不長,短短四個月,他竟然有了在此地長住的打算。初來時,並無這種感覺的……

那一晚后,隔了兩天他才見到她。只不過,她被他氣得不輕。

七月初三那日——

正午時分,衙署廩庫起火,她的轎在官衙外一放,救火兵居然無一人敢上前滅火。他趕到時,火勢已延至存放歷年官史的案房,書籍易燃,他當下大怒,斥罵救火兵,還……還強行制住她不許沖入火中。

其實,他只是攔着她說了一句話……那句話當場讓她火冒三丈。

肩上被她捶的幾拳不能造成重傷,只是……易季布苦笑,撫上微痛的胸口。邦寧的拳頭不容小覷。

以往巡街過煙火樓,總有護衛沖他點頭示意。而今,個個板著一張臉,愛理不理。

因為,他開罪了百里新語。

她不想見他,他卻無法壓抑自己不見她的衝動。

今日七月七,乞巧節。為了七夕之夜,煙火樓護衛正午時開始張燈挂彩,將今夜的主戲牌放在石獅外。聽說,官家大戶六天前就開始訂位置,偕親帶友就為今日上演的「羅公子和朱小姐」。

躊躇在巷道口,易季布不知該不該去敲門。突然,側門被人由內拉開,推出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百里姑娘,我求你啦百里姑娘,你行行好,就饒了我女兒吧,她才十六歲啊……」外表黑瘦的老翁將手臂卡在兩道門扉中,不讓守門護衛關上,口中悲悲怯怯哭叫着。

這是惡霸強搶民女?還是煙火樓逼良為娼?

心中微怒,他走上前,使力推開側門。

關門的護衛滿臉驚訝,看清來人後,皺眉,「易大人?我家姑娘說了多次,她現在不想見你。」

「你們幹什麼?強搶民女?」易季布扶起淚涕縱橫的老翁,眼神冷凝,威嚴渾然天成。

護衛被他無形中的煞氣嚇到,搖手辯道:「易大人可別冤枉人啊,他把女兒賣入煙火樓,白紙黑字的賣身契,現在想反悔,銀子沒有就想要回女兒,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易大人易大人,老頭兒也是沒辦法,可憐我那孩子的娘,屍骨未寒,死不瞑目啊,臨死前想見閨女最後一面也不成……嗚……」

易季布扶起老翁正待安慰,一道冷冷的嗓音將那句安慰全數滅去。

「屍骨未寒?死不瞑目?關我什麼事?老頭兒,你女兒現在是我的,五年之內,我想讓她幹什麼她就得幹什麼。十六歲,很好的年紀啊,我保證把她養得白白嫩嫩……呵呵……」

張狂輕薄的笑聲中,廊道拐角搖出一道絳紅色身影。

見了易季布,女子眉一皺,掛在臉上的懶散笑容立變,「你怎麼在這兒?」

她只聽到老頭的後半截哭叫,心頭一煩,人就往這邊晃來,沒想到四天前惹她一肚子火的傢伙居然也在。

「新語……」他鬆開扶住老頭的手,向她邁去。

「你給我站在那兒。」她怒瞪,見他聽話停了步子,才看向老頭。那老頭不敢與她對視,只顧低頭抹淚,令人憐憫之心四下泛濫,但不包括百里新語——「你還有臉來這兒?賣你女兒的二百兩花完了?死老頭,別再讓我看到你,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想要回你女兒?哈,做夢!我今天就把她弄得香噴噴滑嫩嫩地送到陳老爺床上去。」

「百里姑娘……」老翁意欲撲上跪倒,被護衛攔下。

「趕出去!趕出去!老頭兒,你若被賭坊的人打死了,我會通知你女兒,讓她給你下葬。」

眼如冰,話如刺。易季布獃獃看着,猜出大概,不由感嘆賭坊害人。

她這算是作威作福?算是逼良為娼?她眼中的厭惡與其說是給那可憐老翁,倒不如說是給……

——我討厭這個地方,討厭尋烏城,包括這城裏的所有東西,所有人。

盯着滿不在乎趕人的女子,易季布心頭似有泰山壓下,呼吸澀滯。他許下的諾言,似乎比他想像中的要重啊……

老翁被護衛推出門外,她沖他抬抬下巴,護衛看他一眼,聽命攔在他面前,比手向外,「易大人,請。」

「新語……」

絳袖拂出蓮花之姿,她轉身離開,袖一緊,鼻尖撞上柔軟布料。

一年多的任意妄為養刁了性子,她的忍耐程度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瞪一眼微慌的臉,她輕斥:「易季布,你很煩,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起來!」

難得官衙失火,知道這種小火對她沒什麼作用,就當看熱鬧,等火勢大了再走進去碰碰運氣,沒想到這傢伙當面罵她……

「我就是活得不耐煩,怎麼樣?想為那老頭兒鳴不平是吧?我說了今天把他女兒送到陳老爺床上去,就一定會做到。這事你易大人是、不、是也要差些官兵出來管啊?!」

「若能不傷害那位姑娘,新語你何必……」

「不傷害?」她大笑,「不傷害,你跟我說不傷害?好啊,只要我回去,不在這兒,就沒人受到傷害,也不會讓救火兵那麼忙。」

「新語……」

她甩頭咬牙,「不要問讓我火大的問題。」

他靜了靜,遲疑地問道:「呃,什麼問題才讓你……火大?」

「問我從哪兒來,要回哪兒去,家裏有什麼人,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這些都會讓我很火大。」

「……好,你不說,我絕不問。」他點頭。果然,在以後的數十年裏,他隻字不問。而今,他只是承諾。

「讓開!」

絳袖拂過鼻尖,沁心的是陣陣幽香。他不動,獃獃攔着她的路,瞧着她豎眉瞪眼的神色,雖凶,卻不入畫,心頭不由輕了輕,徑自道:「三年前大都起火,宮庫燒了兩天兩夜,秘閣藏書和香庫被燒……那時,風一吹,紙片碎屑漫天飛舞,香味和著焦味繞城三日。火滅后,宮人相壓,灰燼中死傷無數,全是焦黑的屍體……很長的時間裏,只要聞到香味,我就會想起當日堆得一車一車的屍體……新語,火不可兒戲,即便你討厭城裏一切,但別傷害你自己……」

語有帶着淡淡遺憾,卻如風般溫煦。他的話令她怔了怔,「我……我傷害自己關你什麼事?」

他輕輕一笑,「我答應過你——你找不到紙筆畫未來,我來找給你。」

「用得着你找嗎?莫名其妙!易季布你真的很煩啦!」氣恨恨地跺腳,她開始戳他,「是不是讓邦寧再教訓你一頓才滿意?我的手段可多……」

他苦笑,「我不喜歡你的那些手段。」

停下戳人的手指,她冷笑,「不喜歡,你不喜歡的手段,就是我煙火樓今日的這般風光。我警告你,少惹火我。惹毛了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她眼神灼灼,他的心卻越沉越低。

「知道我從哪兒來嗎?不知道沒關係,告訴你,我來這兒第一個遇到的人是尋兒,他是乞丐,又黑又臟。現在呢,瞧到沒,我把他養得又白又俊,再過兩年絕對是無可匹敵的大帥哥。」

他微微側頭,見廊道盡頭緩緩走來數人,臉上皆是焦急神色,似在找人。見到他后立即奔過來,卻在聽到百里新語的話時慢慢放輕腳步。

「尋兒乖,所以我寵他。」戳着他的胸口,她滿臉戾氣,「邦寧也是我在乞丐堆里找到的,俊俏吧,功夫厲害吧?你想過他睡在街頭,全身又臟又臭,奄奄一息的樣子嗎?千福、百祿,是我從人販子那兒買回來的,現在個個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喘一喘,她繼續,「順着我,我開心,他們也開心,不順着我……哼,我讓你跟康媽媽一樣。」

眼神微閃,他的視線落在她身後某一點上。

「我當初看中康媽媽,就因為她是全城最有名的青樓老闆,她想讓我接客?下藥嘛,也不是她首創發明,她下,我也會啊。她下一份,我就下十份,讓她半個月下不了床。」

個中原委她沒再細說,他卻已猜得七七八八。

「所以,你、最、好、少、惹、我!」玉指戳戳,她橫眉冷對。

說了一大堆,引經據典又旁徵博引,就是讓他放聰明點。暫居此地,她可不是來吃苦受累惹人白眼的,順她者昌,逆她者亡亡亡亡亡!

連番怒吼間,他已被她逼退到門檻邊,他張張嘴,卻發不了聲。

第一次聽她吼這麼多話,老實說,他有點……驚喜啊。

她身後,遭她點名的人似乎全不在意被揭了底牌和陳年秘密,人人皆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他們看誰的戲?

他?

啼笑皆非之際,腦後一道風聲,他急速轉身,將她護在身後,暗暗運氣戒備。

一道果綠身影衝進他懷裏,口中大叫着:「師兄,找到你了!」

然後……

木涼拖抬起,光明正大地背後偷襲。

不嚴重,只是一腳踢上某人的腿——關門——送客!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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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5 00:09: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易季布,師承洞陽抱須老人(百里新語暗道:大概是江湖名號),年二十八……男(這是廢話),現為湖廣省尋烏州同知,上任不足五月。

他這一輩,師門收八徒,易季布居第三,上有師兄兩人,下有師弟四人……一二四,加起來七個,還差一個。

差掉的一人,當然就是他的八師妹——抱須老人之女鮑泉……(百里新語暗道:《百家姓》中有姓抱的嗎?)

易季布二十二歲出師,入大都為官,離開時鮑泉僅十二歲。

易季布二十六歲時,回師門探望,鮑泉十六歲,芳心暗許。

又隔兩年,現在,鮑泉芳齡十八,辭父留書遠遊,與心上人相會。輾轉旅途,幾經辛苦,終於成功相會在七夕的午後……

五天後——

煙火樓,僻靜清涼的後院。

「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火。」咬着切好的水果,百里新語聽着琴師試彈新譜的曲子,興緻缺缺,「你們現在做熟了,也不用什麼都問我。」

琴師們眼神交會,抿嘴一笑輕輕退下,優姿雅態令人望塵莫及。

「初生牛犢不怕虎吧,新語姐?」

俊俏少年扎得馬步三七開,頭頂盛水八分滿的細頸琉璃瓶,兩手打直掌心向上,各托一碗水。腦袋不能動,他卻能一心分二用地說話。

「管他。」倚在懶榻上翻書的女子想到什麼,忍不住吃吃發笑,「尋兒,邦寧這些天好嚴格。」

「是啊,那天晚上被黑賊劫了你去,師父罵我功夫不到家。」少年語有抱怨,臉上並無「受懲」的痛苦。

「今晚的好戲我倒真想看。」她莫名地說一句。

少年點頭,「是啊,好戲,我絕對讓新語姐叫好。」

午後蟬鳴,伴着女子與少年的笑聲,飄蕩……

話說鮑泉小師妹,芳心暗許的師兄就在眼前,但師兄身邊居然多出一個囂張又聲名狼藉的女人,偏偏師兄對這女人的態度曖昧不明,她對名為百里新語的女人自當好感差差。

玉潔冰清又心高氣傲的獨生嬌嬌女,自幼習武,被人捧在手心護在心頭,想當然會鄙視輕浮不正經的風月女人。若那女人有自知之明,她也就罷了,誰知那女人竟當着她的面調戲師兄,一張妖精臉媚得可以滴出水來,眼神一勾,師兄的魂就沒了……

以嫉妒為基石,鮑泉對百里新語當然不會有好態度,甚至,她提劍上煙火樓,指名要教訓勾引師兄的狐狸精。

可惜沒教訓到人,自己倒被人給羞辱了一番。

在易季布聞訊奔到煙火樓,看清眼前景象后,臉色只能用青綠來形容。

台上正表演飛刀射物。射就射嘛,拿人當靶子也很正常。煙火樓美人多,即便那靶子美得心蕩神悸也正常。美人站成十字形貼於木板上,素紗裹身,果綠色合歡襟在層層輕紗下若隱若現。板上掛了多層輕紗,掩去美人婀娜多姿的體態,飛刀手射的目標並非美人,而是懸掛垂紗的細繩。他每射一刀,絲繩便斷一條。五刀落紗一層,美人的身影在賓客眼中就明顯一分。

美艷,誘惑,卻不顯淫靡。

只是,今日的美人慘白著一張瓜子臉,眼中含淚,嘴裏叫罵不停。賓客屏息觀看,雖有疑慮,只當是煙火樓表演的鮮招。射飛刀的是尋兒。

俊俏少年環場一笑,緩緩舉起手,銀光一閃……

銀光雖快,一道灰影更快。如鳧躍出水,眨眼間,那道銀光被半路截攔,乖乖停在男人的食指與中指間。

少年佯露訝色,笑言:「易大人?」

「師兄……」美人——也就是鮑泉,見了來人,含在眼眶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簌簌直落。

扯斷捆住手腳的繩,扯過薄紗裹住鮑泉的身子,易季布臉色鐵青,眯眼看向尋兒,「私囚百姓,你們可知罪?」

「哪裏私囚?」尋兒抬手,示意歌舞開演,沖賓客抱拳笑道,「各位,既然易大人看中了這位姑娘,我煙火樓豈能奪人所好?今日表演至此,請!」

不理會賓客噓聲一片,尋兒丟了個眼神,向後院走去。易季布看看將頭縮在自己懷中的師妹,提步跟上。

有果,必有因。師妹今日受辱,必定是做了什麼惹怒百里新語。若當真師妹有錯,他也只能代師妹道歉。只是她這手段……唉,他還是不喜歡她的手段。

或許,易季布自己並未察覺,無論鮑泉是對是錯,他已在心底為百里新語開脫了。

繞過清幽淡香的庭院,尋兒停在兩層高的閣樓下,抬頭叫道:「新語姐,付賬的人來了。」

月近十五,銀盤如魚,清瑩之光散落,映得薄紗如雲似霧。一道沙啞微懶的聲音穿透紗霧,引去易季布所有心神。

「好,該賠多少給他算清楚,他願意賠,今天就可以帶人走;賠不了,鮑泉就得留在煙火樓債抵。」

「是。」尋兒白牙微露。

此話尾間落時,輕紗微動,二樓閣台上走出一道粉色身影。是……看清容貌后,遽亮的眸子霎時黯下。

「易大人似乎很失望。」百祿搖着手中算盤,從側梯走下。

「不知師妹為何欠了新語銀兩?」斂下心神,他扶正懷中師妹站在身後,心知事出有因。

「鮑泉鮑泉,抱起來是不是真像泉水一樣?哈哈!」輕浮嬉笑來自尋兒,他不知何時拖了張圓凳,滿眼狎意地掃過易季布身邊裹了五層薄紗的身子。

「你……」鮑泉氣紅眼,更向易季布身後縮去。

百祿笑看一眼,沖易季布頷首,走到閣階下站定,撥著算珠子道:「易大人,鮑泉姑娘申正二刻(下午四點半)來煙火樓,一言不和便拔劍傷人,毀壞我煙火樓弦琴八把,六千七百兩;櫸木桌一張,五十兩;凳三張,三十二兩;琉璃屏風四扇,八百五十兩;青花瓷器……嗯……」「噼里啪啦」一陣算珠子聲后,聲音再起,「瓷器大小一共二十七件,計四千三百兩。全數為一萬一千九百三十二兩。」

「……」

「對於胳膊上一道流了血的劍傷,脖子上一道壓出血跡的小細口子,我家姑娘雅量寬宏,不予計較。」

月下,劍眉蹙皺。

「易大人,你是讓鮑泉姑娘自己掏銀子,還是替她墊銀子?」

「她……受傷了?」眼珠子瞟向身後師妹。

「我……我怎麼知道她一點武功也不會?師兄,這女人上次又打你又罵你,還踢你,壞你名聲,根本就是狐狸精……」

「住口。」聲音不大,僵硬身形散發的怒氣卻不容忽視。

百祿冷笑,「易大人聽到了,鮑泉姑娘也承認了。我家姑娘就是看在鮑泉姑娘年幼無知的分上,不忍心傷害,才沒讓護衛阻攔。鮑泉姑娘倒好,狗咬呂洞賓,上前就是一劍,哼!」

「在下……替師妹賠罪,今晚之事……」

「她沒銀子賠,今夜的飛刀小戲只是個零頭。易大人,煙火樓做的是光明正大的生意,怎會行蠅營狗苟之事?」

言下之意,他不能因為師兄妹的關係就護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明白此理,抬頭,月下輕紗卷如雲霧,卷出心頭一縷牽掛。

「銀兩由在下賠償,百祿姑娘,新語的傷……」

「啪!」半顆稜角殼敲落在地,踱出一道素白身影,「傷怎麼啦?死不了!」

黯眸遽亮,唇角微微勾起。

她臂上纏着一圈紗布,脖間也系了一圈,赤足木屐,袍式紗衣罩在身上,未系腰帶,襟口鬆鬆露出引人遐想的鎖骨……咳,至少很引他遐想。

「新語……」剛叫出名字,卻見她臉皮跳了跳,半顆稜角殼向他腦門丟來。他沒躲,僅抬了抬手,身後的鮑泉卻叫起來。

「妖女……」

「易季布,把你的鮑泉看好點,別怪我沒提醒你。下次落到我手上,可不是飛刀這麼簡單。」

將棱殼捏在掌中,他目若燦星,「在下多謝,銀兩明日送到可好?」

「你有這麼多銀子嗎?」百里新語訝笑。

刻意沒讓護衛出手,非常努力地捨命讓鮑泉「追殺」半天,就是想讓她多打破些東西。若不是她沒跑幾下就氣喘如牛,還真想讓鮑泉多毀一些……嗯,她果然是不喜運動的體質。

她打的主意很簡單——故意讓鮑泉欠下銀兩,再逼她賣身煙火樓,好好調教,哈哈哈……易季布居然能拿出萬兩銀子,小小讓她驚訝了一下。

「在下……還有些積蓄。」

師兄妹的感情果然濃厚。她眯了眼,打量月下兩人。

淡灰長袍,黑髮挑束,散下幾縷飄落頰畔,黑滑長發零零落落繞出幾縷盤在肩頭,澄澄月華下,竟令人覺得眉宇神峰,器宇軒昂,清如岱宗之松,霓似上陵之桐,極清,也極穩。

如此看來,英雄勢必要美人才能顯襯。

清桐俊姿邊,依著一道柔骨媚色,小臉尖尖,大眼含淚,一副小可憐模樣,看得她……有點生氣。

他在官衙前攔她,她心中本就積了怒氣,今日讓鮑泉賠銀在其次,她打的是玩玩逗逗的算盤,卻被他「有些積蓄」給破壞掉。如此,氣上加氣,臉色不由難看起來。

尋兒趁百祿撥算盤時上了閣樓,倚在百里新語身邊,見她眉心跳動,急道:「美,要美美的啊,新語姐。」

「我……是,要美美的……尋兒,快看看我的臉有沒有變形?」

「有……有一點。」

「膚色呢?是不是白裏透紅,是不是吹彈可破?」

「呃……有有、有、有點青。」尋兒不敢明說,實際上已經到了非常青的地步。

「哼,全是他的功勞。」恨恨咬牙,她拂袖如花,瞪看月下那株清桐。

這男人明明不符合她的審美觀,怎麼突然就變得清穩如桐?他通常一身官服,頭髮也梳得木板板,讓人看了沒趣,沒想到今夜做尋常百姓打扮,倒是別有一番飄搖風味……

啊……瞧得她心都動了……

等等,她剛才想什麼?百里新語拍打臉頰,暗罵自己一句,臉色沉下。可沒過多久,眼神又飄飛過去。

越瞧,越覺得心癢,心沉,心悸,心如鹿跳。

去去,不要看他了。收回視線,梨花芙蓉臉黑沉下去。沒到一會,瞳子又斜滾到眼眶邊上,看過去……

臉色三起三落,終於還是抵抗不了自己對美麗事物的喜愛,香風拂動,木拖「叭叭」晃下樓。

「季布,原來你也可以美得像幅畫兒一樣。」

他唇角微動,握緊掌中的稜角殼。

「鮑泉最大的優點,就是有你這個師兄。」

「……新語,師妹姓鮑,鮑泉。」

她微愣,隨即「哦」一聲,「我就奇怪,《百家姓》裏怎麼有這麼奇怪的姓氏。那個……怎麼寫的?」

「魚包,鮑。」

「一樣、一樣,海鮮鮑魚!」她揮手不在意,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你怎會讓師妹傷到?」弄清師妹之事,他心頭微松,見了這圈紗布,卻生出一股怒氣。

她厭惡這城,厭惡到傷害自己也不在意嗎?有邦寧護在她身邊,師妹功夫不及,若不是她自己願意受傷,又怎會傷到自己?

任他細看傷臂,她的眼卻繞在他身上,不意外瞟到鮑泉……唔,是鮑泉……管她鮑泉鮑泉,怎麼順口她就怎麼叫。心中一定,就當是鮑泉了。

瞧著季布探看她的傷口,鮑泉眼裏很是嫉妒啊,呵呵……呵呵呵……

「師兄,我們走……」小手拉拉腰帶,鮑泉試圖拉回那雙泛憂的眸子。

想走?她就偏不讓。迎著驚妒目光,百里新語心思飛轉……

再轉再轉,她無非是推挑一些整人的招,也就未留意自己的手被男人托在掌中,未看到那深如澗潭的眼中一閃一盪一漾,如橋下春波,如白羽浮水。

轉轉轉,想到了!眉梢微抬,眼角微斜,紅唇微啟,她素衣凡塵色艷濃,「季布,我美美的脖子被你師妹給割傷了,原本這醫藥費、壓驚費、調養費我是不打算計較……」

他苦笑,聽清她「原本」二字,知有下文,輕道:「如何?」

「但我改變主意了。」

「妖女你……」鮑泉花容失色。

他靜靜看她,唇角含笑。

果然,她沒讓他等太久,直接道:「我也不要銀子,你只要答應替我做五件……不行,太少了,十件。你替我做十件事,鮑泉的事就一筆勾銷。」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施恩之人總要報恩之人許諾一件事或答應三個條件,要她,至少十件百件才夠本。

他嘴角掀動,正待說什麼,百祿搶先一步扯她衣袖,「姑娘,那一萬一千九百三十二兩也勾銷?」

「當然……不勾銷啦!」她回頭瞪眼,眼媚月華,「我說的勾銷,是鮑泉割傷我一事,物品毀壞是另外一事,不可相混。」

見百祿暗吐一口氣退後,他的笑意越來越大。見過女子無數,只有她,似迷非迷,既妖且媚,喜怒無常卻心懷純質,貌似荒誕風流,實則視萬物如雲煙,過她眼,卻不留她心。

她愛美,一靜一動皆將自己入畫,而他,卻想將她從畫中拉出來。

畫中人,可望而不可及,拉她出畫,才能觸她憐她親近她……這般心思,不知何時紮根入心,而今已如焰火燎原。

他止不住,也無心去止。

數年前,當他站在巍峨宮殿之外,曾有人對他說過——「諾,不可輕許。」

那人一襲紫袍,俊丰神采,官居要職,朝堂之上翻雲覆雨,莫可能及。諾,不可輕許——施弄墨當年笑贈之言,一矢成的。

他的諾言,輕易不對人許出,對她,卻是再輕易不過。

緣何?

「答不答應啊,季布?」

「好!」能為她做的,又何止十件事!

一個月後——

煙火樓後院。

「懶雲窩,懶雲窩裏避風波……閑時樂道歌,放浪形骸卧。人多笑我,我笑人多……」

滿院酒香薰花醉,夜風游過,帶起縷縷茉莉、梔子清香。女子伏榻而卧,時而輕吟,時而低笑,醉態可憨。

腳步輕緩,走來兩道人影。

「姑娘,一更天了,回房睡吧。」千福輕輕撩起榻邊的垂地紗裙,將空酒盞從女子懷中移開。

「不要,這兒涼快。」女子翻身,閉眼問道,「閉店啦?」

「是啊。」百祿想了想,伏在她耳邊細聲道,「姑娘,正街新開一間戲館,學咱們一樣訓練青樓女子為戲伶,明著與咱們為敵。」

「好啊,看看他們……能不能把煙火樓鬥倒。」

聞言,千福微氣,「姑娘,好歹你也是煙火樓的老闆,怎麼能讓人欺負到頭上去?」

「千福你越來越不可愛了,還是百祿乖一點。想當初……多乖啊,唯我命是從,如今呢,一個像守財貓,一個像老媽子……」低語含入紅唇,女子消聲睡去。

守財貓?

老媽子?

二姝對視,臉皮皆有抖跳。百里新語教會她們許多東西,待她們似姐妹,其情卻疏於姐妹,似主子,卻無主子的架勢。當初雖無跳出虎穴又入狼窩的悲慘,卻也令她們深感誤上賊船。

「百祿你說……我像守財貓嗎?」千福深受打擊。

「不知道。我呢,像老媽子?」百祿撫臉。

兩人同時轉頭,瞪看酩酊大醉的誘色容顏,嘆了聲,同時搖頭。

又悲嘆一陣,百祿終是無奈,伏在百里新語耳邊細細哄誘:「姑娘,回房睡,入夜蚊蟲多。」

「點……印……香……」醉語朦朧。

「近日雷雨多,夜半會下雨。」她再誘。

「下了我再回房。」

無言,兩姝同時起身,一個抱來薄被為她蓋上,一個點燃印香為她驅蚊。打點完畢,悄悄離去。

如水夜空,一朵厚雲層層翻滾,慢慢掩去月華之光。

今夜本無事,本該無事……

百里新語是聞到一股焦味驚醒的。

醒前,她正做夢吃炸雞,第一塊色澤金黃鮮嫩,第二塊微有焦黃,第三塊炸得發黑,吃得她滿嘴炭苦味……

「新語姐、新語姐!」尋兒慌張跑來,外袍穿在身上,卻未系,可見極為匆忙。

「不用叫,我知道。」看着前方不正常的亮光,她穿上木拖,「失火了嗎?」

「前廳起火,煙火樓前廳起火!」尋兒拉着她往外跑,「快出去,要燒到這兒來了。」

「煙火樓?」神志清醒了些,她突然收腳,甩開尋兒的手。

「新語姐?」

看看尋兒,再瞧瞧遠遠的火光,腦中閃過某個畫面,她凝眉眯眼,驀地大叫:「煙火樓?對,就是那兒,好、好!」

尋兒獃獃看着她轉身跑上香閣,片刻工夫,罩了外袍出來,手中不知捏着什麼,徑自向外跑去。

她一口氣跑到大門外,三更時分,街上聚了些人,卻不多。

一道閃電如銀龍游過天際,「轟……」隆隆雷聲震耳發聵。

不理身後越聚越多的人群,百里新語雙手顫抖,兩腿幾乎無力,非關虛軟,而是興奮。

煙火樓內濃煙四起,是當之無慚的「煙火樓」。

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她興奮得想大叫。

掌中之物微微發熱,迎著熊熊火焰慢慢展開五指,紫桃色繩結靜靜躺在手中,閃著妖魅詭異的幽光。

這方勝結是祖上傳下來的,傳到她百里新語手中已不知是第幾代。她記得與此結同放一盒的還有一張紙,紙上的字是橫排寫着,第一行便是「方勝平安,一帆風順」八個字。下面的文字未及細看,突然一陣風將紙吹走,為了追抓那張紙,她跑過馬路……

也是一陣大火,也是烏雲密佈,也是電閃雷鳴……當她再睜眼時,便是趴在這一片焚毀的廢墟中。

一模一樣,一模一樣!這是契機嗎?她可以回去,可以回去的?

火中似有無形之繩牽引,烏髮在熱氣的升騰中張狂亂舞,身後有人大叫,她聽不清,也不想聽。

將方勝結挑在中指,金色火焰的背景下,那一抹紫桃色澤分外妖冶。

一步、二步、三步……

腰上一緊,被人抱住。她掙了掙,聽身後少年慌叫:「新語姐別進去,不要走、不要走,我什麼都不要!你說走後將煙火樓留給我,我不要不要。你走了,我一定會把煙火樓敗光。」

一根根掰開少年抱在腰間的手,她輕輕推開,專註的眼中只有那片大火。

「轟!」暴雷驚天,被大火驚醒的人越來越多。救火兵似乎來了,這對她而言沒關係。她只要一個契機,一個徹底甩脫被此城禁錮的契機。

回去,她要回去!

閃電曲曲如練,聲聲暴雷在頭頂炸響。一道淡影衝到她身後,勾手抱在腰間。有人在她耳邊大叫。說什麼?呵呵,聽不清啊,她腦中此時只有一個念頭,強如電咆雷嘯的念頭。

抬頭望天,笑顏燦如雲漢遙星。

走了,終於要走了啊……

久久……

「轟!」一滴雨水落在臉上。接着兩滴三滴四滴……傾盆大雨瓢潑而下,片刻工夫將烈焰撲滅殆盡,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小溪。雨點打在地上,泥星飛濺,打在人肌膚上,寒涼徹骨。

摸摸臉,冷的;摸摸脖子,濕的。

不信,她回頭,是一張怒火衝天的臉……男人的臉。

他是誰?

雨點打在臉上,她狂喜近瘋的神思突然清醒過來。似乎……除了淋一場雨,什麼也沒改變啊。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用力掙開鋼鐵般的雙臂,她仰天大叫:「不——」

玩她是吧,老天玩她是吧?回不去,她根本就回不去。甚至,沒有她以為的「契機」,從來沒有!

身體冰涼,怒氣卻漲得胸口生痛,「哈哈」大笑,她腳下虛浮,靠在一個同樣冰涼的懷中喘氣,「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我恨你,我——恨——你——」

有人在耳邊說話,這次,她聽見了,「新語,沒事沒事,火滅了。」

以為她擔心煙火樓嗎?笨蛋笨蛋!

有人為她撐傘,她一把推開,走到台階上坐下。身後是煙火樓,身邊似乎坐着一個人,摟着她不停說着話。

好煩,真的好煩。身邊不停有人走來走去,她討厭。

不,不僅討厭,比厭惡更甚的,是憎恨。

她恨這個地方。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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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5 00:09: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是要在憎恨的地方含怨帶苦地生活一輩子,還是要執著於那不可得甚至永不會出現的契機?或者,讓自己快樂地生活一輩子?

真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啊……

高溫的大腦容不得主人攪動太多,一波波頭痛便是它無聲的抗議。眼皮跳了跳,忍下額角一波痛意,女子緩緩睜開眼睛。

熟悉的紗帳,熟悉的幔須,還有她親手挑選的軟枕,真是看得她想……咬掉一口酸牙。

試着合上牙齒,果然酸軟無力。

一張微顯粗糙的手掌撫上額頭,耳邊是沙啞的男子聲音:「新語,醒了?有沒覺得哪裏不舒服?想吃什麼?」

我想吃人,行不行?她悲憤地想着,眼眶微有熱意,卻不濃。

「新語,喝葯!你睡了三天,剛醒不易食油膩,喝完葯后先喝點清粥。」

「啪!」將唯一那點氣力聚在手腕,她突兀推開端葯的手,聽到數聲驚呼和清脆的瓷器破裂聲,竟讓胸口沉悶的感覺減輕許多。

破壞的感覺真好真好!

將臉埋進軟被,百里新語磨蹭兩下,睜開眼。床沿坐着一個男人,暗褐印紋長袍,很乾凈,髮絲微微打落兩鬢,神色複雜地盯着她。邦寧站在門邊,尋兒、千福、百祿分站在離床不遠處。

「怎麼……回事?」剛開口,她喉嚨痛得厲害。

千福用指抹了抹眼角,啞聲道:「三天前,煙火樓起火,姑娘不準救火,燒到一半時下了場暴雨將火撲滅。幸好火勢只到前廳,未波及後院。但前廳房梁受損,器物全部被毀,已停業三天。」

「哦!」沒什麼大不了的。

「姑娘還記得那天夜裏,我提過正街新開一間戲館嗎?不知何人所開,提名『胭脂樓』,在起火第二天便重金招攬我們的歌姬舞姬。姑娘你也知道,有些歌舞姬本就青樓出身,康媽媽一手帶出來,咱們停業三天,康媽媽……」

「被人挖腳了。」清咳一陣,嗓子舒服了些,百里新語縮起身子,不用猜也知道。

「是。」

「走得好。」她「呵呵」直笑,「你們呢?你們為什麼不走?」

「新語姐……」少年壓抑的聲音響起,「你不走,我們絕對不走。」

「我走?」黝黑的睫突然睜開,她氣道,「我走個屁呀!我……我走不了你們很開心是吧?」

無人吭聲,突然,她聽到一聲輕笑。

笑?誰敢笑?

無神大眼怒瞪而起,一張臉突然放大在眼前。

「是的,很高興。」男人下頜有點青色,手掌撫上她的額,感到掌心微有汗意,他肩頭微松,「你淋了雨感染風寒,大夫說燒退了便沒事。

誰說沒事,她現在看什麼都不爽,看他的笑臉更不爽。倏地抬臂繞過他脖子,他微呆,並未躲開,兀自盯着她。

一手插入他披散的黑髮,一手捂在他腮邊,明明手軟無力,卻能將他的臉一點點扳下,鼻尖對鼻尖。

「你、很、高、興?」

眸色暗沉,他輕輕點頭。

「為什麼?」媚眼輕眯。她不知自己眸色迷惘,因高溫染了雲霞的臉令人五目色迷。

即便病了,她也是個絕塵病美人,少了矯作,多了分真實。兩掌撐在她肩上,不讓自己的重量壓到她,他笑,「我答應過你,要為你找來紙筆畫未來,你若走了,我找的紙筆給誰用?」

「易季布?」她恨恨低叫。

「新語,你先喝葯,可好?」她的香氣令他心神不寧。

「不好。」恨恨,她恨恨的。

「那……先喝清粥,再喝葯?」

「不好。」

「還是先喝葯……」

「我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她大叫,磨牙霍霍向豬羊,自認為聲音很大,無奈聽在眾人耳中與貓兒差不了多少。

他眼中微現凝滯,下一刻,因她的動作僵如石化。

她一把拉低他的頭,張口在他右臉狠狠咬下。算他倒霉,現在無論誰離她最近,都會被她拿來磨牙泄憤。

咬咬咬,她用力地咬!咬得頭暈眼花終於放開。他腮下是兩排牙印子,沾了她的口水,表情……像是要反咬她一口?

「我感冒了?」鼻子塞得難受,難怪沒咬出血她就氣喘吁吁,原來是呼吸困難,「嗯……就是得了風寒?」

獃獃看她,半晌,他找回自己的聲音,微啞:「是。」

「好!我決定把病傳染給你。」不等他反應,再次拉下他的頭,她咬上健康淡紅的薄唇。

恨恨的,幾乎是發泄地吻着他。

先是她慢慢吹氣、輕噬,他初時僵硬,之後開始回應。唇舌交織,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卻寧願就這麼窒息下去。

看不到未來,讓她暫時窒息也好。

來此一年半,她時時記着自己要回去,不與任何人扯上關係,以免沾上不必要的情債,徒惹離別時腸子斷成幾截。結果到頭來,回去這個夢是她自己騙自己。

或許、或許……在她接過那所謂祖宗傳下來的紫桃色繩結時,她的未來就變了。

方勝平安,一帆風順。在她過往的生命中,小災常有,大災卻無,算是平安長大,一帆風順。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生命的帆船行得太順,勢必有禍事到來。她的生命之帆沒破沒爛沒撞沉,卻偏離了航線,偏得她自己都覺得滑稽詭異不可信。她是無神論者,偶爾會念上一句「願上帝保佑你」;她物理很差,知道愛因斯坦但不會運算物質定律。所以,生命之帆為何會偏,她不知道。

看不到未來的帆,就如黑夜中航行在迷霧瀰漫的大海上,孤獨、寂寞、清冷,讓人害怕。

誰是她的引航燈?

誰……

微喘的氣息交織在耳畔,百里新語眼中迷濛一片,感到柔軟的指腹在眼角輕輕撫摩,臉頰如羽毛輕輕拂過,痒痒的。

「新語,喝葯……」

輕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她突地坐起,粗魯地一把將他推倒,撲身壓上去,眼紅紅怒氣沖沖,「不喝不喝。」眼角一勾,看向發獃發愣發傻的四人,「煙火樓燒了,你們就沒事可做嗎?」

「有……有……」尋兒滿臉通紅,結結巴巴。

「我……我在算損失多少,重修……重修需多少銀兩。」百祿滿臉通紅,結結巴巴。

「護衛三天時間整理清掃燒毀的前廳。」邦寧臉皮不動,眼珠盯看腳尖。

很好,還有一個!

她瞪向千福,果然也是滿臉通紅,「現在是……是……是亥時(夜九點),姑娘該休息……」

她撲!

撲倒在硬邦邦的胸膛上,無力呻吟。這都是什麼人啊……

燭火搖曳,桌上放着兩碗葯汁,雜果糕點各一小碟,清粥一碗。

「新語,你風寒未愈,躺好。」

懷中微燙的身子半天沒動靜,他想了想,扶上她的腰,卻被她扣住手腕。

「不要,我現在很煩,讓我靜靜。」她正忙着哀悼未來。

眼帘垂合,他未推開,也未說什麼,微一使力掙脫她的手,拉過薄被蓋在她身上。

她頭暈,不表示她神志不清。皺眉想了想,她似漫不經心道:「易季布,你不覺得你這個樣子,很不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

他胸膛輕震,頭頂拂來一陣熱氣,吹動她數縷烏髮,「是,於陌生男女而言,是不合。若是夫妻,共衾同被是正常。」

「夫妻?」她冷哼,「易大人,你不會以為我們一吻定終身了吧?別拿你以為的禮教套在我身上。」

他似笑了聲,隔着薄被摟住她。她的稱呼多變,心情好時叫他季布,心情惡劣時連名帶姓易季布,矯作時則會喚他易大人。不知以後還會喚他什麼,他,很期待。

「易大人,你當真?」沙啞聲音染上怪調,臉在他懷裏蹭了蹭。

「我以為,我們訂情了。」

「訂……」語不驚人死不休哦,她嗆了嗆,勾起諷笑,「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你送我一把扇子,我以為,那是定情信物。」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心跳正常。

「扇子?什麼時候?」她當真稀奇了。

「那晚逛夜市。」

有這回事?努力想了想……想……沒印象。百里新語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因為情債而留下的,只是——

「你不好奇我從哪裏來?要回哪裏去?」

「……我答應過你,不問。」

真是好優點。她翻白眼,悶不開口。有些東西既然不能得到,回憶也是徒惹傷感,倒不如不提。

燭火「噼啪」爆裂。

盯着帳幔,他想到一個問題,斟酌半天,遲疑地問道:「新語,剛才……是不是只要身邊有人,無論是誰,你都會咬上去?」「當然。」

她荒誕不羈她放誕不羈,沒關係沒關係,他慢慢導正就好。現在這般賴在他懷裏,對她而言或許也只是生病時想要的安慰,算不得什麼。他見過她與尋兒親昵相抱……牙有些酸,他暗暗記下她這個不良習慣。

心頭酸了半晌,聽她呼吸慢慢緩長,雖不忍心,他仍是拍拍她的背讓她清醒,「新語,喝了葯再睡。」

「不喝。」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被她邀來煙火樓,她也帶病咳嗽。憶起這段,心中更是堅定了喂她喝葯的念頭,「那……要怎樣你才喝葯?百祿加了糖蜜,不會太苦。」

「你好煩。」她嘟噥一句,隨意道,「要喝葯也行,你講故事給我聽,講到我睡着……為止……」

今晚纏着他說話,是因為心煩意亂,需要人打打岔安慰自己。百里新語不以為意地想着,意識朦朧。

「那……喝了葯我再講故事?」

「好。」二話不說翻身坐起,他立即端來漆黑葯汁。她也不推遲,一口氣咕進肚子。嘴一抹,平躺下去,「講吧!」

為她攏緊被,他坐在床頭,神色微有尷尬,半天無聲。見她眼皮動了動似要睜開,立即吹熄燭火,只留一根蠟燭,又是一陣思量后才道:「君子有云:知莫難於知人。世間,人最難相知。」

她差點吐葯,「我不聽大道理。」

又是一段相對無言淚千行的長長沉默,他輕咳開口:「從前,有……」

她差點從床上滾下去。當下決定,如果是「從前有一座山」,她立即一腳踹向某甲。

「……有一母一子,母親為了讓兒子學先賢智慧,特地挑選學堂邊的房子住……」

「孟母三遷?」她閉着眼睛猜。

他的聲音頓停片刻,似搖頭微笑,「不,不是孟母,我娘只搬過一次家。」他收嘴,不知她還有沒有興趣聽下去。

「後來呢?」

「男孩讀書時,機緣巧合遇到洞陽抱須老人,收為弟子,從此一邊讀書一邊習武。十五歲時,母親仙逝。二十一歲時,在林中救下一名被毒蛇盯住的施姓青年……其實,施公子根本用不着我救,他身邊兩名侍從皆是懂武之人,倒是我班門弄斧了。施公子是朝中重臣,我二十二歲出師時,得他舉薦入朝為官。」

「那人叫什麼?」

「施弄墨。」

「……繼續啊!」

「我只知言必信、行必果,卻不知做官的學問更深,就算只是一介武官,也……」他嘆息一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朝中大臣派系繁多,明爭暗鬥,我曾與駙馬都尉同桌飲宴,當時說……」

「說什麼?」

「說……在下此生絕不敢娶公主為妻。一個月後皇上竟賜婚……我不允,得十日牢獄之災。」

「你很倒霉。」

「丞相哈孫與施弄墨各居朝堂一隅,向來不合,兩系官派明爭暗鬥,有時,你一句無心之言,讓有心人聽去了,拿來大做文章,便生死難測。所以,朝堂上常常有人眨眼陞官,也有人眨眼掉了腦袋。我那一句,雖是玩笑之言,卻是我心中真意。施弄墨為我開脫,便貶至尋烏。其實……」他輕輕嘆了口氣,「能離開大都,對我未必不是好事。」

他並非不想成家,也有同僚在他耳邊旁敲側擊暗示哪家小姐有意於他,只是……對着一張張嬌艷動人的臉,卻從未有成家的衝動,那一個「好」字,終究是吐不出口。對她卻是……輕而易舉。

她喜怒無常,行事乖張,身居風月之地卻樂而不淫,不知不覺便飄入他心中。讓他輕易說「好」的女子,這世間,能有幾人?

「新語,我只求……你的未來中,能有我的存在。」

眼皮動了動,烏黑的瞳子定定看向她身邊的男人。

聽不懂他這話的人是傻子。她不傻,她不裝糊塗,但她——沉默。

撥冗讓大腦轉一圈,她再一次「狠狠」肯定自己不是因情而留於此地。她也不玩你猜你猜你猜猜的戲碼。

四目相對,他先打破這份寂靜:「我的話,讓你很難接受?」

「不。」烏瞳重新閉上,她淡道,「你為什麼想存在於我的未來?」

雙眼閉上,耳力便變得靈敏。聽他輕輕笑了聲,說道:「我只是希望看到最親近之人真心真意地笑,我在她面前說任何話都不會後悔。過盡千帆,絕不後悔。」

被下的手指輕輕一動。

過盡千帆……絕不後悔啊……

「……若是帆,偏了呢?」

他的手覆上她的眼,氣息吹在耳畔,「新語,有人說我重諾。大概是我輕易不對人說好,答應了某人某事,就定會做到。其實……重諾未必沒有缺點……」

「缺點?」她勾起唇角。

「缺點是諾言一旦許下,即便這件事被認為有錯,也會承諾下去。」無論她從何處來,他都不在乎。

眼珠在他掌下轉動,心知他感覺得到,呼吸仍是滯了片刻。

這男人很含蓄,拐彎抹角想表明什麼?她是否應該讓邦寧將他趕出去?

她愛美麗事物,對不美的東西向來拋得快,這是喜好習慣,與地點無關。初見他時,並不覺得印象多深,腦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慢慢地,他在眼前晃動的次數越來越多,可還是不覺得他有多美。他來救鮑泉的那晚,清輝月下,終於讓她覺得他有那麼點像一幅畫的感覺……有點像峭崖奇松,器宇淡清卻極穩。

是個耐看型的男人呢,第一眼不覺得,第二眼不覺得,第三眼第四眼甚至更多,才會嘗到那麼一點點清穩的味兒。

她不否認那清穩味兒勾得她有些心癢心跳。

那晚他輕易便應允她十件事,害她腦中一堆的刁難理由無處施展,一時沒趣,悻悻然放過鮑泉。一個月來,她沒什麼事讓他做,他卻天天在眼皮下晃,晃得她……唉、唉,其實她不討厭他,可若是將他拉入自己的未來……拉入自己的未來呀……

他說,過盡千帆,決不後悔。

他說,諾言一旦許下,即便這件事被認為有錯,也會承諾下去……

拉高被子蓋住下巴,她翻身背對他,幽濃扇睫輕輕眨了眨,語調平靜:「季布,你說要為我找畫未來的紙筆?」

「嗯。」

「好。」重新閉眼,她感到自己的聲音帶着笑意,「拿來吧。」

室內靜下,耳邊落下輕輕一吻,如羽拂雲,輕淺而溫柔。她嘆氣,不再折磨自己早就糊成一團的腦袋,放鬆睡去。

彈熄最後一點燭火,他的身影靜靜佇在床畔,一直,徹夜。

關於開煙火樓的決定,百里新語的理念是:飽暖思淫慾,饑寒起盜心。

正所謂「中軍花柳場,前隊翠紅鄉」。飽暖之上的人一定是有錢人,有錢人就一定思淫慾。所以,為了生存,為了用最快的手段賺到大把錢財,開妓館是百里新語的第一選擇。

世事難料。

因為她的審美觀,看不爽那些滿肚肥腸飽思淫慾的醜惡嘴臉,所以……所以……唔,第一個意圖思淫慾的客人被邦寧踢飛到門外,並且在她的首肯下。

第二個,默許。第三個,慫恿。第四個……終於終於,百里新語決定既不能浪費美人,又不能讓自己不賺錢,綜合兩點,她決定重組煙火樓,多元化發展。

舞戲兼收是煙火樓的特色。

舞美,曲美,是招攬客人的條件之一。之二,當然是戲。

煙火樓的戲子可不是梨園小生或生旦凈末丑,個個皆是美人。所有角色全部由美人上演,不畫丑裝怪臉,但求唯美誘惑。戲好看,人風流,她又放任狎客與戲子親近,賓客怎不盈門滿座?

失火之後,煙火樓暫時歇業。

百里新語病了五天,易季布天天陪着她,遇到官衙事多,也會在黃昏之後逗留一陣。與他說話,天南地北地聊,她倒不覺得悶。

人一懶散,索性對殘局全然不理,閑閑又度了五日。最後,她終是受不了千福、百祿的愁眉啼態,開始重整煙火樓。

她面臨的問題有三——

一、廳內有油跡,疑是人為縱火。這事由易季布探察,她可丟開不理。

二、重修費用。百祿是稱職的賬房,支出收入筆筆清楚,將煙火樓還原成美美的風月場地絕對夠用。

三、戲子問題。康媽媽被胭脂樓挖腳,帶走三分之二的人手……

「啪!」一掌拍上桌,滿盤梨果小小震動,女子邊吃邊笑,「好!」

果然是福禍相倚,被人挖腳是好事。常看那些美人演戲,就算臉再美,也會有麻木的一天,趁此走人,正是煙火樓大換血的好時機。

「好什麼?」提着荷葉包,男人掀簾而入。

「沒什麼,我正想讓千福貼告示招人。」她笑眯眯地接過荷葉包,喜叫,「炙焦饅頭。」

「招什麼人?」掃一眼她露胳膊露小腿的清涼衣着,他隨口問道。

「戲子。」撕開烤得香脆酥焦的饅頭皮,她看看他身後,大眼一勾,「季布,鮑泉天天跟着你,她忙不忙?」

「師妹?」驚訝她會提起鮑泉,他搖頭,「師妹小孩心性,這次離家也是遊玩為主,成天在城裏看熱鬧。」

「那,借她給我幫忙。」鮑泉隨隨便便看去也算是個小美人。能利用的絕不浪費——這是她的另一原則。

為她倒了茶水,他訝道:「你要師妹幫忙?」

「你捨不得?」

「那倒不是,我怕師妹不肯。」他記得師妹對她頗為記恨。

「你說的話,她也不聽?」

「……」他明白她什麼意思了,「我……試試?」

「我會發薪給她的。」她拍拍他的肩,在他腮邊輕啄一吻。

「……好。」

可憐的鮑泉,就這麼讓她三師兄給出賣掉。

八月二十三,煙火樓外掛出招人告示。

將師妹「借」給百里新語幫忙,易季布沒費多少口舌。實際情況是,當鮑泉聽說有銀子可以拿,又以天計薪,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兩天後,衙門公休,易季布提着一籃沙梨進入煙火樓,經過側廳聽見百祿的聲音,不由好奇駐足,看她如何訓練新招的「未來美人」(他記得新語是這麼說的)。

「當姑娘說——右,你們可要注意了,她看着誰,誰就得說一聲——在。記住啦?」

「記住了。」

「姑娘說——康母黑耳,你們就得說——是,然後走到姑娘身邊,說『有何吩咐』。記住啦?」

「記住了。」

滿意地點頭,百祿道:「一定要養成習慣,姑娘不見得會常說這兩個詞,但她一說,你們就要有所反應,不能遲鈍。」

「未來美人」們點頭,應聲如雷:「是!」

倏指一人鼻尖,百祿說一聲:「右!」

「在!」

「非常好,夠機靈。」

……

窗外,易季布臉皮不動,提着籃子慢慢離開。

答應過不問她從何來,但他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

新語有才。她的腦子裏總能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念頭,出口能成章,說話頭頭是道,似乎不管有理沒理的事,從她嘴裏說出來就變得非常有理了。

相處久了他才知道,煙火樓的戲有很多出自新語之手。她不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多數是她講故事般說一遍,提點一些細節,再由千福、百祿寫成冊子交戲子排演。

她的字……唔,頭上三尺有神明,他不說謊,新語的字很難看。要說呢,她握筆的姿勢氣勢十足,寫出的字卻歪歪扭扭,像初學寫字的蒙童作品,不是將這個字的筆畫給減了,就是將那個字的偏旁換掉……

新語有才,真的很有才,有才的人都會有些小缺點,他不介意,一點也不介意……默默肯定着,易季布繞到前廳。

焚毀的前廳已整理乾淨,雇了瓦匠重新修整刷漆。易季布進去時,鮑泉掌中蓋着手帕,正偷偷摸到百里新語身後。帕下鼓鼓的,不知蓋着什麼。

他見鮑泉輕輕在新語的左肩拍了一下,倏地抽掉手帕,將掌中物伸到新語鼻子下……

糟!他阻止不及。

「啊——」百里新語一聲驚叫,短促,立即轉身抱住……抱住……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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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5 00:09:5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雲鬢凌亂,浮影交橫,滿耳皆是嬌聲燕語。

黃昏時分,胭脂樓角落的一間小雅室,坐着兩名年輕俊俏的公子。

兩人黑髮高束腦後,一人穿着深色紫衫,淺紫色暗花腰帶,足蹬黑底紫面靴,一身的紫氣東來,倒讓腰間墜掛的紫色繩結不太明顯。另一人淡色青衫,淡青腰帶,垂著臉看不清容貌。

陰柔之氣有餘而雄偉氣勢不足——分明是女扮男裝。紫衫公子對自己無形間流露的輕柔美態毫不介意,迎向廳外一道熟悉的視線,心情頗好地沖那人搖搖手中摺扇。

那人收回視線,臉色微白。在紫衣公子轉開視線時,那人身後悄悄靠近一人——

「康媽媽,那人是百里新語?」

「是。」

「她膽子倒真大,明目張膽就上胭脂樓來。她身邊的人是誰?」

「不是尋兒,像是……」

「放心,我家主人答應護你周全,就一定護你。」

兩人悄悄說話時,角落處,百里新語自酌自飲,盯着身邊的青衫公子搖頭嘆氣。

「唉……」臉這麼紅,皮膚真好。

「唉……」手在發抖呢。

「唉……」吃那麼快,也不怕噎著。

「妖女,嘆什麼嘆,若不是……若不是答應師兄,我才不會來這……來這……」

「風流之地啊!」夾一根叫不出名的青菜塞進嘴裏,百里新語笑眯眯的,從容自在地看着廳內淫聲笑語,「放輕鬆點,這才是標準的青樓。鮑泉啊,我們雖然是來探察敵情,但你也不用這麼緊張,一邊玩一邊探敵情才有趣嘛。」

從坐下開始就只會低頭吃菜的另一位公子,乃易季布之師妹——鮑泉是也。

手一伸,百里新語用摺扇挑起她的下巴,「嘖嘖嘖,這種地方,尋兒可比你自在多了。」

「尋兒尋兒,你喜歡他,就帶他來啊,幹嗎讓我陪你來這種……這種下流的地方?」鮑泉滿臉通紅,只差沒用手捂住耳朵。

「你當我不想啊,我美美帥帥又聽話的尋兒被你師兄借走了,當然要拿你抵人手。」嘆氣,她再嘆氣。

「是你先向師兄借我幫忙的。」

「是啊,你反正也是閑着,幫我做事還有銀子賺,有什麼不好?」搖扇兩下,百里新語撇嘴,「若不是尋兒願意幫季布,我才不借。」

「你……妖女!」低頭吃菜,吃吃吃!鮑泉臉紅脖子紅,心中無比怨恨。

出門在外,師兄最大。她昨天只不過買了一隻癩蛤蟆嚇這妖女,嚇……是嚇到了,可……妖女驚叫轉身,死死抱住身邊的「某尋」,而師兄好巧不巧目睹了妖女對「某尋」的投懷送抱。

如果知道把妖女嚇進尋兒懷裏的代價是師兄鐵青著臉,她說什麼也會先吃一顆後悔葯。

這妖女到底用什麼法子把師兄的心給迷住?她知道師兄重諾,未出師前就不會輕易對人說好。簡單地說,師兄就像一塊石頭,不招人不惹人,極難動情,變臉的次數更是少之又少。就在昨天,她親眼目睹師兄那張臉由白變黑青筋直跳,像是要殺人……

她就不信這妖女沒看出師兄頭上隱約的青筋,竟然連師兄拉開尋兒也不理,就這麼死死抱着抱着抱着……最後,師兄以調查失火為由借尋兒辦案,妖女原本不答應,卻料不到尋兒點頭應下,妖女無奈才勉強借人三天。而她,被師兄委以重託「保護」妖女。

妖女、妖女、妖女!

「小美人,你也不怕癩蛤蟆身上的膿漿?」百里新語瞟到側梯隱隱走來一人,唇微勾,看了眼正在腹誹她的鮑泉。

「有何可怕,你少瞧不起人。」妖女妖女!鮑泉抬頭瞪她,繼續腹誹。

「我就是瞧不起你。」她逗啊逗。

「你……」鮑泉正要大罵,聽身後珠簾一響,立即閉嘴轉頭。

來人正是失火第二天便被挖腳的康媽媽。

她身一搖,來到百里新語身邊,「這酒菜,姑娘吃得可順口?」

鮑泉捂住鼻子,實在受不了她身上的濃香。這根本是熏蚊蟻的味道,這老鴇當自己是蚊子啊?

百里新語輕佻狎笑,站起身繞到康媽媽身後,摺扇勾起她保養細滑的下巴,「不錯,還行。康媽媽,你在這兒做事比在煙火樓開心嗎?」

「百里姑娘,我康媽媽在青樓混了數十年,今天只是想告訴你,無論煙火樓失不失火,我都會離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信。」百里新語細若呢喃,將鼻子湊到康媽媽脖子上嗅了嗅,輕浮神態如花場老手,「行了,我今天只是來高興的,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強。你,出去吧。」

「姑娘……」

「叫你出去,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鮑泉皺着細眉低斥,對滿廳充斥的濃香有說不出的厭惡。

康媽媽看了她一眼,轉向百里新語,「姑娘,這丫頭伶牙俐齒,要不要媽媽我替你教訓教訓?」

百里新語媚眼一眯,不掩訝色,「怎麼教訓?」

「胭脂樓里隨便挑一個姑娘就能給這丫頭一頓教訓。」

隨便挑一個?這分明是瞧不起人,當她好欺負呢。鮑泉當下大怒,拍桌跳起就要衝上去,卻因百里新語的一句話怔住身形。

「呵呵呵……康媽媽,不必麻煩了,你調教人手不容易,我呢,懶,這丫頭還沒調教呢。」

妖女什麼意思,調教她?鮑泉怒瞪眉眼輕浮的女子。

「殺雞,焉用牛刀。」百里新語巧笑顧盼,將康媽媽推出小雅室。

又是這一句。瞪着摟着康媽媽走出去的百里新語,鮑泉鼓著腮,眼中有絲迷惑。

三天前她不服妖女,尋兒、千福在一邊冷嘲熱諷,她一時大怒,衝口而出「有膽比試啊」。妖女聽見,從頭到尾打量她半晌,打量得她漲大的膽子縮成芝麻(想來不服,她憑什麼怕妖女)。隨後,妖女喚出十來名舞姬,摸摸這個嗅嗅那個,最後來一句——「殺雞焉用牛刀。」

妖女的意思是煙火樓個個是牛刀,她就是……這辱人之意,她又怎會聽不出?沒想到今日對着康媽媽,妖女還是這一句。

這次,妖女不會說胭脂樓個個是牛刀吧?

疑神疑鬼間,腦袋被人拍了下,鮑泉回神,「打我幹嗎?」

「我高興。」「啪」地打開摺扇,百里新語捂臉輕笑,眼波淡淡如煙,漾出一番風情不自知。

妖女!

想了想,鮑泉重新坐回她身邊,「喂,我們是來探敵情的,你包下雅室,只點一桌酒菜看戲呀?還有,什麼都沒問,你把那老鴇趕出去幹嗎?」

「我長了眼睛,不會自己看嗎?」

「那老鴇剛才說不失火也會離開,什麼意思?」

「她是告訴我,煙火樓失火絕對不是她窩裏反。」百里新語垂眸,神色似笑非笑,喃喃自語,「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不介意。」對這兒的一切,她當真是沒什麼可介意的。正因為不介意,就算有人背叛,她也可以笑如尋常。

「那……她說教訓我,你說調教人手不容易,你懶,什麼意思?」

「你沒被我調教過啊。」

「嗯……那個……殺雞焉用牛刀,什麼意思?」

「你是牛刀啊,我何必浪費。」

這意思……妖女是在護着她捧着她嗎?嗯……被人捧的感覺真不賴,難怪那天妖女說這句話時,舞姬個個笑如春花。

臉上不知不覺浮了笑,鮑泉又開始吃吃吃。

「什麼事讓你高興?」百里新語啜口酒,奇怪地看她。

「沒、沒什麼!」鮑泉看她一眼,神秘兮兮。

妖女……長得是很漂亮啦,全身上下彷彿帶了光點般,讓人忍不住去注意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她的神色永遠是從容不迫的,似乎什麼事都不放在眼裏,師兄為了煙火樓失火忙得焦頭爛額,她身邊的那些人也憂心忡忡,偏她完全不當一回事。舞姬被人挖走,她笑;煙火樓一片殘垣,她笑,什麼事都笑笑笑!

師兄說她樂而不淫……樂而不淫……

看看室外簾幕後放浪形骸的男女,再看看身邊墨睫半合、舉杯輕搖、玩著扇子不知想什麼的女子……

像幅畫兒一樣……

心中跳出這一句,腦袋擺動數次,終於,鮑泉的視線定在身邊。

半個時辰后——

咬牙切齒地瞪着身邊毫無驚色的妖女,鮑泉跳腳不已。

敵情沒探到,居然探出一場火來,真不知是該感謝老天有眼,還是該嘆時運不濟。

「走啦,你想被燒死啊?」

「你先出去吧,我看看風景。」

聞此言,鮑泉撲地。

火苗舔噬輕紗垂簾,滿室尋歡客與青樓女子早已出逃,只剩胭脂樓的褐衣壯漢們提水滅火。

樓外,隱約傳來救火兵的聲音。

樓內,濃煙滾滾,不見一人……不,一人正閑閑漫步,一人則如熱鍋邊的螞蟻。

「師兄,師兄來了!」聽到熟悉的聲音,鮑泉拉着百里新語的手欲跳窗,卻被她掙脫,「喂,妖女……」

「這兒景緻不錯。」搖著扇子,百里新語又踢翻一壇酒,酒水成線,正好將火源引向另一根樑柱。

「你是來放火的?」

「不,我是來探敵情的。」

「你、你、你故意踢倒酒罈是什麼意思?」

這火起得莫名其妙,若非她親眼所見,實難相信——

妖女嫌棄酒味不正,將酒灑了一地,酒水被室內的垂簾吸個飽,這些沾酒的垂簾又被妖女不小心揮倒的燭台掃過……逃,當然要逃啦,妖女叫了幾句「救火」,拉着她躲到隔壁雅室。雅室內有一位肥肥的老爺和三位美麗女子。肥老爺見了妖女……「啪!」手中酒杯落地。妖女叫了聲「陳老爺」,肥老爺立即大叫「百里姑娘,我知道煙火樓正在重建,只等重新開張,我一定捧場」,言畢拔腿就跑。妖女聞了聞酒壺,隨手拋摔,正巧火舌過界,一陣風吹來,這間雅室也著起火來。

火在廳內悶着燒,等胭脂樓發現濃煙不對勁時,為時已晚。

汗,自鮑泉額邊滑落。

百里新語眯眯笑,全不顧煙焰迷眼,搖著扇子四下晃走,「嗯,真是涼快!」

鮑泉再撲。

就在鮑泉想着要不要棄妖女跳窗逃生時,一道身影沖入火樓,矯如飛燕。

「師妹,新語呢?」男人滿臉焦急。

「在……」指指身後,鮑泉「咦」了聲,「人呢?師兄,她剛才明明在。」

易季布眯眼查看樓內格局,指着火勢較弱的窗道:「我護你先離開。」他須先將師妹送出,才能全心去找百里新語。

托起鮑泉躍至窗下,身後突然響起一道笑聲,易季布倏地回頭,百里新語的身影正在遙遙二樓處。心中一喜,見窗口就在上方,知道鮑泉可自行躍上去,不由鬆開她向百里新語衝去。

樓欄已被燒斷,百里新語眉眼含笑,突然邁空一步,自己從樓上跳下。

她分明是想自殺。心念一閃,易季布已衝到梯邊,重重的挫力壓低他的腰,穩住身形后,跳到喉頭的心方慢慢落回。

她,安然在他懷中。

「真高興,你能丟她接我。」懷中女子笑眯眯的,臉上全是古靈精怪的神色,哪有半分困於火海的焦急。

「你……胡鬧!」他怒斥。

她翻白眼,語氣涼涼:「再不出去,就真的是『糊了』,燒焦的那種。」

正要衝鮑泉得意一番,身子突然被他轉了方向,百里新語只覺得一道熱流從頭頂劃過,一陣炙燙之後定眼,竟看到他的額角滲出血來。

「季布……」好感動,他居然以身為盾,為她攔下掉落的樑柱。

好感動……好感動……絞著腦汁想着肉麻兮兮的話,百里新語全然沒有被困者應有的焦急,轉動的如星黑眸看得他哭笑不得。

沒時間多想,他見鮑泉從窗邊躍下,只得道:「能跟上嗎?」

鮑泉點頭,他踢開橫樑,抱起百里新語向窗口躍去。在橫樑倒塌之前,終於將她救了出來。回頭時,他臉色突然刷白。

百里新語探頭,見得他身後空無一人,便知他為何臉色大變。橫樑既塌,鮑泉還在樓內未出,豈不是凶多吉少。

放下她,他立即沖入火海。

英雄,果然是英雄,不是恐龍。百里新語暗暗稱讚,卻不料身子被人從后抱住,「嗚嗚」哭聲立即環繞在側。

「新語姐你總算出來了,師父正帶着護衛掀屋頂呢……」

「嗚,姑娘,你不能扔下我們不管啊。」

「嗚嗚,姑娘啊……」

青筋跳了跳,百里新語大叫:「停!」

要感謝他。

該怎麼說呢?

你的颯爽英姿以火焰為底,猶如一幅絕艷的畫兒……

「不行不行,太俗。」她立即否定掉。

季布,你以肉身為盾替我擋去掉落的樑柱,真讓我萬分感動,無以為報……

「太肉麻了。」再次否定。

你捨身成仁,師門情深,實乃當世偉岸奇男子是也。

「嘖,我怎麼會想出這種沒營養的話?」來回走動,百里新語時不時望向焚焰衝天的火樓,心中不知希望什麼。

他應該沒事吧?英雄都是在最後才出現。當人們全部失去信心之後,英雄抱着美人,一身狼狽卻也帥氣十足地從地獄烈火中夾着滿身殺氣歸來……

自來此地,她看誰都不順眼,為何如今心頭竟對他起了牽掛?

腦中陳亂如麻,百里新語一時恍惚。

倘若他從火中出來,她決定衝上去抱住他,再獻上香吻一個,定能震驚全場——風火為屏,衣袂翻飛,英雄美人——多麼美的一幅畫兒。

決定了!

她握拳點頭。但——事實與她所想的差了那麼一點——易季布出是出來了,也將鮑泉救了出來。他因為托著鮑泉,讓百里新語無法立即沖入懷裏。

當放開鮑泉,胸膛空出來時,她立即衝上前去,目標是他的腰,抱住……抱住……

抱了個空?

盯着半舉的雙手,她僵硬轉頭,看那硬生生移開三大步的男人。

場面,死寂。

眾人驚駭地盯着那移開的男人,艱難地吞咽口水。

「易季布?」緩緩放下手,她危險地眯起眼。

「我……我身上很臟。」他有些吃驚地看着她。

好!很好!難得獻殷勤,他居然這種態度,叫她顏面何存?

深紫大袖倏拂,腰邊懸墜的繩結搖出美麗炫光。眼神冷下,抿緊嘴,她一言不發,轉身即走。

她可以萬變不驚。

她可以從容不迫。

她可以一醉昏昏天下迷。

柏樹長青,月如銀眉,扶疏枝影橫斜。由藤椅懸墜而成的鞦韆上,女子衣衫鬆散,赤足醉倚。

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她可以什麼都不在乎,無論是得到或失去,她皆可轉身即忘。既然如此,她為什麼在這兒喝酒?

心頭似有怨氣鬱結,若是旁人看見,還以為她借酒澆愁。

昂首,等待最後一滴酒落入口中。

月如眉,如星的瞳散化出黑夜的色澤,因酒氣染得七分氤氳,添得三分朦朧。

「月如秋水……酒如……空……」

煙般吟哦飄出紅唇,「啪!」拋開細腰酒壺,她也不知這是今晚第幾盞。意識迷濛,隱隱腳步聲停在鞦韆架邊。一陣????聲響,似用腳撥開地上的瓷壺碎片。

勉強撐開眼皮,來人散亂的黑髮在月下輕輕漂浮,仿如水中浮萍。

「易……季……布?」昨天不讓她抱,現在半夜三更跑來幹嗎?

「你……傷到哪兒?」

現在問不會太遲嗎?她翻白眼,摸過一壺酒繼續喝。

「新語……」掃到皓腕上緊裹的白布,手忍不住覆了上去,等到被她甩開,才驚覺自己算是輕薄的行徑。未成親之前,還是要敬些禮數。他暗暗自戒。

「我手上被燙了三個泡,你看了,滿意了,滾!」姑娘她正鬱悶中,少來礙她的眼。

搖晃起身,她步履踉蹌地站起,一頓一晃向卧室走去。走出兩步,腰上一緊,後背撞上溫熱的胸膛。

乾淨的氣息竄入鼻息,酒勁上來,加上他抱得用力,暈得她……靠在他懷裏,她實在沒氣力罵人。

「我要回去……睡覺。」說完,她身體一輕,人被打橫抱起。

片刻后,感到身後柔軟清香的被衾,她放鬆自己,側身拉過一團軟被,四肢一抱纏了上去。

「新語……」

「季布,我恨這個地方,我恨我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我恨這城,恨城裏所有人,恨、恨、恨!」初時,她心中確實如此。

「我知。」他喟然嘆息,她被擁貼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如果能夠回去,我才不要傻傻地再跑回來,說什麼心甘情願為你留下,去他的!」她用力揉眼睛,紅紅的。

「不管你從哪兒來,可我想你留下來。」

近乎嘆息的語氣引她抬頭,側起腦袋,拿眼角看他。

唇角被人舔了一下,酒勁讓她腦子恍惚一片,正要問「為什麼」,下頜被人扣住,迫她不得不昂起頭,紅唇,亦輕易地讓他擷去……

一吻之後,輕喘不舍地放開,他為她展平薄被,突然隔着薄被抱住她,黑髮在她頸邊撓出陣陣麻癢,力氣大得她腰間生痛。

「新語,別嚇我。」

任他抱着,她將下巴擱在他肩上,輕輕喘息,懶懶問道:「我怎麼嚇你了?」

他不言,慢慢抬起頭,怔怔瞪着嬌媚女子,指尖陷入肉中也不覺得疼。她,真是將「美」字融到骨子裏了,就連醉酒也看得他……心猿意馬,心跳……如鼓。

一隻小手撫上他的胸口,語笑淡淡:「你的心跳很快。今日來,是想問我昨天胭脂樓為何失火嗎?」

「不。」溫唇摩擦滑如玉脂的耳畔,他鬆了力道,「你不問……煙火樓為何無故失火?」

她嘆氣,知道該來的總要來,狡然一笑,她閉眼勾唇,「查到什麼?」

不止他在查,邦寧與尋兒也在查,她知道,只是不想理。一來是真的沒興趣,二來多她不多,少她不少,沒必要沾一腳渾水。昨天黃昏去胭脂樓,她的的確確是去尋開心,沒存半點陰毒心思哦……

他靜沉片刻,緩道:「還記得崔文啟嗎?」

「……」

輕笑溢出喉,他知道不應該,卻忍不住,「不記得?沒關係。」

如此一個驕傲如王者的男人,遭她戲弄后便被拋諸腦後,對那人而言恐怕是天大的侮辱。驕傲之人憎恨侮辱,更憎恨侮辱過他們卻遺忘他們的人。

當一人視你如過眼雲煙,不在記憶中逗留半刻痕迹,逗留的一方反倒惹人心憐。

他真是……那個……有點可憐崔文啟……

「火是崔什麼放的?」她等得不耐煩,輕輕推他。

「胭脂樓的幕後老闆是崔文啟。他當日意圖擄你回河北,遭你戲弄后心結難平,故來此開立胭脂樓,重金挖走康媽媽。他聞你癖好怪異,愛往火里跳,便故意讓人放火燒煙火樓……」

「哦,一個報復的故事。」她聽得倦意四起,跳過可能有可能沒有的情節,直接問,「現在怎麼解決?」

「他與清風酒樓的宗公子有生意往來,住在酒樓邊的繪福樓客棧。我昨夜見他,他只說願意賠償火災損失的銀兩,不過……」

「不過胭脂樓現在被燒了,沒得賠。」

「是。」

「我也不稀罕他陪。」她向里挪睡,也不介意他順勢倚在身後,就當多個靠枕。

繞着她的黑髮,他點頭,「是啊,知道你不稀罕。」

感到他的手在腦後輕輕按壓,頸脖麻癢舒暢之餘,她輕輕呻吟,渴睡。突然,朦朧中似有一物入夢,驚醒睜眼,卻忘了剛才閃過腦中的是什麼。

她的僵硬引他焦急,壓抑心頭的擔憂,他輕輕問道:「怎麼,新語,做噩夢了?」

想了想,實在記不清朦朧中閃過腦海的是什麼,她索性丟開,撇嘴,呼吸慢慢順緩下來,感到腦後的手指又開始揉撫。

「那個……季布啊……」

「什麼?」

「你說的崔……崔什麼,到底是誰?」

他翕翕唇,無言。

「他為什麼要在煙火樓縱火?」

靜……

「睡吧,新語。」語如夜沙,絲絲縷縷,緩緩飄入她的耳。

挪個舒服的睡姿,她捉住逃逸得快失去蹤影的清醒,慢慢問了句:「你的頭……沒什麼後遺症……吧?」

「沒,只是一塊小疤。」

「你破相了。」

他瞠目,「男人不介意破相。」

「……」隨他、隨他。

半夢半酣間,耳垂似被人含住,有人在她耳邊問:「新語,你想要的未來,你想畫的未來,是什麼模樣?」

她想要的未來……她想畫的未來……

「呵呵!」嘴角含笑,她咕噥一句……

若夜,月如眉,眉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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