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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靖 -【主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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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靖 - 主宰

他如聖神下凡人間一般,出現在自己眼前,卻比飄邈的神更真實、強悍,
他容貌俊美如神話中的傳說,如女人夜夢中的幻想成真,
但她覺得,這個男人比聖神、比夢想更難捉摸──
那張令人難忘的英俊臉龐滿是冷淡與疏離,彷彿不懂得笑,
對於其他人事也漠不在乎,不信聖神,只相信自己;
他說,叫他「Lord」,她不要,只喊他「L」,
因為這是她沒能說出口的小心思,她不當他是王或是神,
而是個能夠微笑的男人,甚至是能夠付出愛的男人
因為「L」,應該代表著「Love」……
每次絕望瘋狂的時候,她便意外地出現在他身邊,
教他不致陷入真正的瘋狂,卻又忍不住為她瘋狂;
終有一日,他們要分道揚鑣,各走各的人生路,
但在那末日來臨之前,先盡興享受這秘密的戀情,
讓愛神主宰、金箭入心,忘了一切,就這麼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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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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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歌德:「我們是自己的魔鬼,我們將自己逐出我們的天堂。」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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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個聲音唸著祈禱文,在冷風夾帶血腥的季節裡。

  人影穿越樹林,沙沙聲未曾歇止。大概有一隊人馬,分散地走,或跑,追擊落單的兔子。

  荷波心地很善良,即使被允許提槍獵殺小動物,她仍願意在聖神石雕前為這些成全他們國家傳統的生命,虔誠地作一番禱告。

  「願聖圖爾免去所有的痛苦,昇華偉大的靈魂……」

  這是個有點乾燥的星期四,喔,不——都說兔子不喝水,這日上午,當牠們離開樹洞,跳到河邊,打破沒根沒據的傳聞,這天氣,就不僅是「有點」乾燥。事實上,樹林像燒了火,倒非熱火,而是冷火,乾冽的風中之火。

  這座濕度感只剩血腥的林子,屬於國家級特定獵區,少數人才能進入。他們是最優秀的高貴獵人,子彈上膛,扣下扳機,百分百命中目標。

  荷波跪在落葉枯枝鋪蓋的土地上,面對大神雕像,她膝頭前的紫羅蘭花束還沒奉獻出去,紅唇持續吟誦祈禱文,耳朵又聽見一聲槍響。這一聲,近得打斷她祈禱,近得好似她是中槍的獵物。

  荷波揚睫。桔紅陽光自聖圖爾後方籠罩過來,使得這座八呎高雕像栩栩如生起來,宛若背負榮耀從前線凱旋而歸的勇者。聖圖爾在他們的信仰中,是最重要的主神,聖典記載聖圖爾成為神之前,終身為追求偉大真理而奮鬥。國境之內,乃至邊界,常見各種形象的聖圖爾守護著圖尼埃法爾。

  荷波見過戰士聖圖爾,見過醫者聖圖爾,見過王者領袖聖圖爾……卻是第一次遇上獵人形象的聖圖爾——他肩扛獵槍,手裡拎著肥碩野兔,鮮明地,朝她靠近。他有一張神話說的俊美臉龐,具象化人們聽故事時的幻想。荷波自然是信仰聖圖爾的,她每天對聖圖爾祈禱兩次,總在晚禱後的睡夢中,遇上祂。

  當他不是神的此刻,她才知道原來他那雙熾熱看顧人間的眼睛,其實帶著憤世的憂傷。

  「妳是誰?妳在這裡做什麼?」他沒聽到她的祈禱,倘若他是聖圖爾的化身……

  荷波緩緩站起,沾在膝蓋的枯葉落回泥土上。她呆望著像是由大神雕像分裂現形的男子。

  他說:「女性不被允許穿獵裝。」

  荷波回神,看看自己的獵裝。「喔,這是……」她彎腰拍淨褲管,頭上帽子掉了下來,藏不住的長髮如叛逆黑雲奔瀉。

  真糟糕!她以為掩飾得毫無破綻,沒預料碰上了神——錯,他不是神,只是能把她看穿。

  「聖圖爾的妻子聖薇奧拉也曾經是個身著獵裝的女獵神。」何止獵裝,她還帶了一把長槍!

  荷波提起腳邊的來福槍,正要撿帽子,沾血的修長指頭伸了過來,挾走她的帽子。她端身站直,眼神疑惑地望著他。

  「妳相信神話?」低冷的疏離聲調,聽得出輕蔑。

  「既然不信神話,何必在意規矩。」荷波從他手中取回獵帽。帽簷沾了些許血漬,她沒介意,戴上後,更是那麼一回事──她是來打獵的,絕對的打獵。「你就當作我這一身獵裝不存在——」語氣頓止,懊惱地咬咬唇,她這話說得很不恰當,真沒規矩了。

  「是啊,不存在。」俊臉微咧一個笑,他問:「妳對聖圖爾祈了什麼願?」

  那抹短暫的笑容毫無善意,當然也不具有惡意,像是不在乎,不在乎任何人對聖圖爾祈的願,反正他不信神話,不信神,只有自己成為神,方能成就願望,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我穿了獵裝,帶了獵槍,自然祈願聖圖爾佑我獵物滿載。」荷波不怕他是聖圖爾的化身,不怕違背傳統、褻瀆神明,她認為聖圖爾欣賞勇於挑戰陳規舊矩的女性。這個國家的某些傳統觀念必須被破除!

  摘掉帽子,不再隱藏一頭女性特質柔黑長髮,荷波拾起落葉上的紫羅蘭花束,往前一步。

  「我讓妳的願望實現。」瘦高形影擋進她與大神雕像之間,面對面地,他接過她要獻給聖圖爾的花束,這瞬間,他再次像起聖圖爾來,說話嗓音有種感召力量。「我給妳獵物滿載。」他將拎在右手的肥美野兔遞給她,隨即閃身消失在她視野。

  荷波來不及反應,好半晌,手上沈甸甸的野兔才使她意識自己尚未開槍,已有獲獵——這是聖圖爾的賜予?

  「先生!」回神呼喊,她不能平白無故由陌生男性手中獲得這樣的禮物。「先生,你別走——」

  人呢?荷波睜大美眸,轉頭尋望著。靜悄悄的樹林,不聞一聲槍響。打獵的人無影無蹤,剩她一個,她還是個資格不符的獵人呢──

  「先生!」

  即使如此,即使這個國家不允許女性單獨出入獵區,她無所畏懼,大邁步伐,邊走邊找。到底得成為一個女獵人,她才能找到獵物,並且開槍。

  下了遍長酸漿的坡坎,榆樹蜿蜒雜錯,形成不規則的幽谷林道,她尋見走入死蔭灰暗中的男子。

  「先生,你別走!」她揚聲。

  他沒理,抑或,他聽不見逆風的她。荷波加快腳步,稍微跑了一段,氣息不順,喘了,流汗了,在這氣溫降低的季節裡,她怎麼也追不上他。他看起來是用走的,速度徐緩,步調更是了無生氣,彷彿一種厭煩、一種疲倦,誰都不准打擾他。他扔了獵槍,繼送出獵物之後,他向獵兔季投降──

  「我要開槍了!」這應該會成為她此生說過最狠的話,主要用來阻絕腦海的亂流漩渦——她無須管他是否對全世界投降,能進這座林子,不會是普通人!圖尼埃法爾的男人可能毀滅世界,可能創造世界,萬萬不可能對世界投降!

  「停下!」荷波撿起他丟下的獵槍,竭力使自己恬靜的嗓調轉成一種粗野威嚇。「渾蛋!你繼續走,我就開槍!」

  她聽見了,前方水聲渢渢。那非野兔飲水的林間小溪,是大河流,流經國土最主要的大河流——聖地河。

  荷波屏住呼吸,一口氣跑上林道外的高地。聖地河在這一段斜坡河岸流得特別湍急,漩渦多,不適合游泳,她卻看到他在脫獵裝,脫到像個聖徒,手持紫羅蘭花束,一步一步踩入河中,水流將他赤裸的身子沖成輝亮銀白色,她從沒看過如此飽滿陽剛氣的瘦削男體——不屬於肌肉發達的猛健,那折光閃耀的軀幹線條,是種雕像式的藝術性,勻稱,黃金比例,使人心跳急劇。

  荷波並不激賞,更沒閒情讚嘆,她對著頭也不回朝深處移動的他喊道:「我要開槍了!」

  他一個縱身,消失在水面。砰、砰——她開了兩槍。「回來!」聲音抵不過河水奔淌的嘶鳴。瘋狂流捲的漩渦吞盡一切,紫羅蘭花瓣沒個漂影。荷波急著往下游追,她一槍接一槍開火,像要與洶湧惡水對抗,有幾槍甚至打進湍流中。男人依然不見蹤影,荷波尖喊著,跑得獵帽掉進河裡,長髮散亂,逃難似的,忽地,腳底打滑,整個人踉蹌,跌向淺水泥灘。

  「渾蛋、渾蛋!」荷波吃進了泥水,像個狼狽的瘋婆子嚷罵著。

  淺水泥沼猶如難纏的魔爪捉住她,任她死命掙扎也爬不起身,憤怒叫聲轉成無力的嗚咽,最後,她放棄了,臉龐貼著濕泥,靜靜喘氣。

  「願……願聖圖爾……」咳出泥水,她語不成句,聲音斷斷續續緩冒「願聖圖爾免去、免去……所有的痛苦,昇華偉大的靈魂……懲罰、懲罰輕賤生命之罪……」

  褻瀆聖地河之惡徒……

  「趴在這裡,很難獵物滿載——」男性嗓調空茫地飄傳開來。「即使得到聖圖爾的庇佑……」

  就在她眼前約七公尺的地方,河水將微陷泥灘的男人雙腳沖得乾淨潔白。荷波猛然坐起,砰砰砰砰——連開數槍。

  移行的裸足停定下來,男人與她縮短了五公尺左右的距離,她覺得他躺下可以填掉剩餘的距離。「砰!砰!」她又開了兩槍。

  男人一動不動,只說:「這把獵槍是我自己設計的,可以裝填比一般獵槍更多的子彈——」

  「砰!」這一槍截斷他的尾音。子彈掃過他腳邊,爆起泥污,噴髒他的腿。這一槍,打得貼近,本該打進他腳踝,教他趴倒,像她趴倒一樣地趴倒!他的臉太乾淨,他也該嚐嚐泥水嗆喉的滋味!她的下一槍,絕對要他五體投地!再下一槍,她要把槍口抵在他頭頂髮旋處,打得他腦漿飛溢!

  「妳的槍法很糟。」沒閃躲,亦無反射性的掩護動作,他赤裸的身體,直挺挺地,語氣也是,聽不出顫慄懼意。「這麼糟的槍法,適合用我這把槍,但是再多子彈,妳恐怕仍難獵物滿載——」

  「你住口!」他竟然取笑她!荷波渾身泥濘,止不住地發抖,咬牙切齒。「你想自殺,就用自己的槍。這個國家誰都知道聖地河是生之河——」

  「誰知道呢?」他看著她,慢慢地說:「這個國家有太多令人費解的人事物,誰知道呢……倒不如全部毀了——」

  「你要毀掉自己,請便。」她丟出槍。

  他往她靠近,低身撿槍,眼睛與她對上。「我如果要毀掉什麼,一定用自己的槍。」

  她盯住他的臉。他扯唇,笑了一下,調整蹲姿。她這才發現他拄槍的動作,使得那把槍成了雙腿之間的微妙遮擋。

  「我絕對用自己的槍。」他目光沈定,抓住她飄忽的視線。

  她別開臉龐。「那是你自己的事。」她剛剛太生氣,將害羞抛除,現在,乾窘當頭,她耳朵紅得透血似的,

  「妳知道我現在最想毀掉什麼嗎?」都回他是他自己的事了,他猶要挑釁般地執意牽扯她。

  荷波擺脫泥濘,奮力站起,不轉頭,不回身,沿著不久前瘋狂奔跑留下的足跡,開步走。

  「我最想毀掉我的哥哥——」冰冷的嗓音,化作她脚下濕寒困人的淺灘,教她不得不回首。

  他提槍站起,朝她道:「我現在,最想毀掉我親愛的兄長。」

  除去冰冷,他的聲調其實很平靜,沒什麼情緒,但他臉上的表情,篤定得可怕,霎時,荷波明白他是認真的。

  「你為什麼……」她發寒地打了個哆嗦。

  「妳的頭髮濕透了,得趕快弄乾。」他靠近她,先摸她沾泥的長髮,然後握住她的手,往河的上游走。

  他的頭髮也濕得滴著水,掌心則比她溫熱。這個講話冷血的男人,莫名變了個態度,不時詢問她冷不冷。他們一路撿尋獵物野兔和他脫下的衣褲鞋襪,他將衣物披在身上、綁在腰間,雙腳隨便趿鞋,一手提著獵物,一手抓著她的手,往上游疾行。河岸樹林壯闊地迤邐,沒想到他們跑了這麼遠,返回原來的林道時,這個乾燥的星期四已經過去一半。

  天空不再清亮,她知道,這個季節,一過正午,天色暗得快,但應該也沒這般轉眼變化得快。潮冷氣流瞬間瀰漫,並非大河緣故。

  他說:「快下雨了,林子裡有避難屋。」

  「下雨?」她懷疑。

  他沒回答她,拉著她走進密林中,許是他帶她步入迷魂陣,她感覺林相混亂,參天古樹猶若沙場戰士,似乎全在移動,呼鳴地閃掠而過。到達他說的避難屋,她轉首回眸,已不見來時路。

  ※※※※

  雨,下得毫無邏輯,煙茫霧繞,好似為他說下而下。明明是個乾燥天開始,莫非要濕答答地結束?

  兔子都避雨去了,首度獵兔季,無法如願圓滿。

  「妳不想接受這獵物?」他鬆開握住她柔荑的大掌。

  站在三隻人形石兔駐守的避難屋門廳,她看了看他拎著的野兔,眨眨眼睛上的濛濛濕氣,回道:「你清楚獵兔季的意義——」

  「妳只收丈夫人選贈與的野兔?」他打斷她。

  她立即又說:「你應該把牠製成手套圍巾,送給你的對象——」

  「這野兔是我兄長獵的,他說他沒有那種對象。」他冷淡地轉身去開屋門,逕自入內,走了兩步,回首瞅她。「妳不必用獵兔季的意義來解讀這野兔,我們兩個需要熱食暖身,妳會做兔肉料理吧?」

  荷波的確感到寒意,眼簾映出他那俊美但無表情的臉龐。他說的沒錯,他們需要補充熱能。無須再與他爭辯,荷波撇眸,走進屋,在他身前停了停。「我得先把頭髮洗乾淨。」

  「二樓房間的浴室有熱水。」他關上屋門。

  時間模糊了,空間也是,恍若置身遠古穴居之所,昏暗中飄漫著燒過木柴的味道,腳底下大概是鋪了動物毛皮,吸去了他們踩踏岩面地板的足音,荷波得經由他的帶領,才能走往樓梯間。這避難屋原是軍事碉堡,內構格局機關重重,現下無一盞燈亮,更是複雜難行。

  每跨出一步,荷波都擔心會是個空階,令她摔入深淵無底洞。

  「妳在害怕?」他察覺她步調中的遲疑,將她的手抓緊,說:「這是避難屋,很安全。」

  她沒吭聲,手腕上的握力,讓她感到些許疼痛,奇異地分散了心中的憂懼。

  上到二樓,走了一段像橋的短廊,他打開一扇房門,有團光亮暈開來。臥室中的壁爐燒燃著,可能有人剛離開不久。他習以為常般地進房,這時,他終於放開她的手腕,靠近壁爐,拿撥火棍理弄火堆,丟進幾根新柴。

  「浴室在那邊。」烈焰烘照整室,他指著嵌在壁爐對牆的一道門。「門板別關,爐火映照進去,不至於太黑——」

  「什麼?」他要她開著門使用浴室!荷波看著他,愣愣地搖了頭,兩頰生熱泛紅。

  將目光自她臉龐挪移,他背對壁爐。「我得去一下電源機房。」走往房門口,回瞅她。「等燈亮了,再關上門。」

  荷波正欲開口,他已走出房,房門砰地關上。荷波微震,糊塗了。燈亮關門?她尚沒等到燈亮,他先將門關上?

  她皺皺眉,依循壁爐輝映,走往他指示的浴室門前。在門邊放下獵槍,荷波觸摸到別於胸前袋的迷你手電筒。她取下這個手掌大的小東西,打開浴室的門,走進去,將門掩實,外頭爐火光芒無縫可入。

  一路受他牽引,她完全忘記自己身上有燈。她打亮手電筒,往鏡檯擺,整間浴室大亮如晝。她盯著鏡中蓬頭垢面——幾乎是這樣——的自己,趕緊卸下一身裝束,洗頭、洗臉,沖了個熱水澡。若非頭髮弄濕弄髒,她絕不會感到冷,她的獵裝防水、防寒、耐髒,是軍需品等級,特別訂製的。弄乾淨後,荷波重新穿上獵裝,站回鏡檯前。鏡子反射的她,正是今日出門時自信一定獵物滿載而歸的那個她。她的臉龐神采飛揚,眼睛像野生動物蓄勢待發一樣剔亮。她摸著洗乾淨的長髮,覺得指甲快變成尖利爪子了。

  獵物滿載啊——他說他的獵槍是特別設計,他應該也想獵物滿載……

  她的燈亦是特別設計,她要獵物滿載,無須嚮導,他不必是那盞領她走過黑暗的燈。她今天自行進入獵區;而他,在這獵區跳河,哪能成為誰的燈?她才是自己的燈,她對他下河的行為仍存疑慮。

  拿起鏡檯邊的手電筒,荷波打開牆櫃,斜睨裡頭的吹風機,將櫃門闔上。關閉手電筒電源,她開門走出浴室。

  「不是要妳別關門?」

  壁爐傳出的爆裂聲,益發對比男人語調的冷定,彷彿她關不關門,根本與他無關,他隨口問問罷了……

  「我有手電筒。」荷波停在浴室門前。他站得離她很近,像是要進浴室。荷波頓了兩秒,他沒出聲表示,她就沒讓開,接著再問:「你沒有嗎?打獵用的手電筒——」

  「入夜不尋獵休憩之生靈。」這是出自《戰士論》──聖圖爾對追隨者及其後世的告語。

  荷波眸光偏閃,像在審視他講這句話有多認真般地凝眄著他。

  「圖尼埃法爾的男性對這點特別遵循。」他說。

  「你也是?」她懷疑。

  「自然是。」他旋足,走向壁爐。

  荷波歪頭打量這名怪人。他自然不是神人,他陰陽怪氣,很矛盾,不信神話,引用神話,還遵循?

  「過來這邊。」對初次見面、算不上認識的陌生人使用命令語句,是相當無禮的行為。這行為,在他身上則像是一種習慣的流露。「過來——」

  荷波的雙腳,就在他那命令的嗓調中,不爭氣地朝他移步。

  「毛皮、內臟處理好了,接下來,妳知道該怎麼做。」他往爐火中心丟柴。他應該也把自己處理好了,火光烘亮他整齊的衣裝,無餘河邊撿回來的凌亂與泥污。

  荷波停在他身邊。壁爐旁的臨牆桌檯擺了好些鍋盆瓶罐廚房用具。他不僅處理好野兔皮毛內臟,肉塊也切了,刀法看來俐落。她說:「你不是去電源機房嗎?」抬頭望吊燈,一手抓握沒法用吹風機吹乾、滴著水的長髮髮梢。

  「雨水滲漏,線路走火,電源無法恢復。」他的聲音傳出。「廚房有的香料、調醬、蔬菜和酒,全在這兒,妳會做兔肉腸嗎?」

  「我只會陶鍋燉兔肉。」飛快回答,甚是心虛。

  他面無表情,似乎不接受。「兔肉捲呢?」

  「我只會陶鍋燉兔肉。」她重複。不准他點菜,縱使他是個貴族,她何嘗不是。

  他凝視她戒備的雙眸。「那就陶鍋燉兔肉。」勉強似的。

  她眉頭微蹙。

  他往下說:「妳很年輕,應該是第一次實際自己操作——」

  「你這隻野兔絕對超過兩歲,沒有吊掛,滋味口感有差。」荷波搶白。遭一名大概比自己長不到兩歲的男孩——絕對只是「男孩」——質疑,她自我防衛地衝口直言。「況且,你應該也是第一次身體力行過獵兔季,真遺憾你連一隻兔子也沒獵到。」

  他臉龐僵冷,像個假人,沒溫度的嗓音冒出雙唇。「所以我品嚐兔肉料理的經驗並不豐富,妳別在意自己做砸。這隻兔子,一點也不重要。」說完,移身繞過她,往浴室走。

  她聽見關門聲響。他沒有手電筒,這避難屋沒有電,浴室厚重門板阻絕火光,他要用黑暗遮蓋羞怒——她知道是這麼一回事,他很在意處男之身被道破!

  這是唯一射中他的那發槍彈!荷波忽有所悟,他剛剛說話時嘴唇抽抿扯動的樣子,真如中彈還要掙扎強言的人。她好想笑,渾身竄湧打勝仗的快感。不需要他那把特製獵槍,她同樣是帶槍之人!不知他會否在浴室把自己吊掛起來?

  輕笑兩聲,荷波信心滿滿,開始陶鍋燉兔肉的大工程。

  已經肢解成塊,無法吊掛,少了這個該花數天時間的步驟,要是難吃了,可非她手藝不及格,再說,她沒有使用壁爐烹煮過食物的經驗,休怪她煉毒湯般的陶鍋料理太迷人。

  「唉呀——」低軟的呼嘆聲,荷波發現了問題──她難以將她精心調味按摩加了十三種香料、一顆有點發爛的洋蔥、三顆好像冒出芽的馬鈴薯,以及倒了近九分滿的紅酒的陶鍋兔肉,安置在火源之上煨燉。

  雙手費力捧抱著沈重的陶鍋,荷波站在壁爐口,回首望浴室那方。男人正好開門走出來。「好了?」

  她猜他很餓,但仍殘忍不客氣地回他──

  「你要嚐試生野兔肉?我想我調味得還不錯。」雙手端陶鍋端得都痠了,於是,她將陶鍋往地上一放。

  他走了過來,先理了理爐內火焰,次而清空金屬網架式的柴托,放上陶鍋,技巧十足地以柴鉗和撥火棍將這個柴托充當的盛鍋架推進壁爐中。

  荷波驚訝地朝他眨了眨眸。「你真聰明,我怎麼沒想到柴托可以這樣利用——」不對,這本來就該是他的工作,畢竟她忙弄了大半前置作業,火候得換他負責。她轉折語氣,警告他。「這鍋兔肉料理,是我精心調製的,火太大會毀掉它的美味。」

  「我不打算再添柴。」瞥瞧地板那堆被他從柴托架上倒下的松木,他也警告她。「火會越來越小,坐下把頭髮烘乾,免得室溫轉低受寒。」長指指著鋪在爐口的獸毯,他盤腿坐下。

  她跟著落坐,與他對望。「要四個小時兔肉才會熟成軟透。」她撥撩濕髮,撇開雙眸,垂斂兩排濃密彎翹的睫毛。

  「四個小時剛好。」到時候,他們冷了,陶鍋熱了,正好食用取暖。當然,他可以添柴火,重新將這房間弄得暖亮,但他不會這麼做,他發現她的臉龐在火光烘襯下,有點不一樣,尤其她撥撩長髮,她的眼神綺麗地漾動,即使沒在看他,他都覺得她注意著他,他莫名聽見無形的一個柴火爆裂聲。

  「喂——」這一聲,像那個柴火爆裂,奇特的是,使人感受柔靜。現在,他認為她連嗓音都有點不一樣。

  「兔肉腸和兔肉捲是我母親的拿手菜。」不想陷入她讓他說不出哪裡不一樣的語調中,就得控奪發言權,還有不能看她的臉。他瞇起眼,說:「我母親——」

  「你那麼做,她一定會很傷心。」

  偉大的言論尚未發表即遭截斷,他張眸,目光乜斜。這個說插嘴就插嘴的女人,毫無所覺,抬揚映著燦耀輝焰的雙眼,繼續對他說:「你毀了你哥哥,你母親一定會很傷心。你希望你母親──」

  「我母親已經不在。」她哪知道他母親是一位怎樣令人憧憬敬仰的偉大女性!不,她應該知道,只是不了解——除了他母親,沒有任何人會出自內心,真誠地關注他這個次要。「我母親是這世上我最敬愛的人。」視線掃向她。

  這會兒,她不發一語,靜靜地,眸中沒有倒映火光,沒看他,手也不撥撩濕髮,令他感覺異樣的因素消失了,他再無理由好奇她不一樣,然而,他聽見自己的嗓音在問:「妳叫什麼名字?」這不對,按規矩,得是人們謹記他名號,而非他將人放上心。

  「你母親是你心中真正的聖圖爾嗎?」她沒回答他下意識的提問,眼眸住他,拋了另一個問題給他。

  沒必要回答她,倒是她,他願意的話,可以濫權自她身上得取任何他想要知道的事。眸光停定在她的臉上,他久久不發聲。

  她歪頭,長髮斜在胸前。「不是嗎?」聳肩疑問,髮流分開,露出獵裝肩釦。

  他盯著那個肩釦。「我沒見過真正的聖圖爾。」嗓調幽緩。「我不會拿我母親比擬聖圖爾─—」是了,他不信神,他最敬愛的母親在神之上。

  「那你更不該讓她傷心。」瞟了他一眼,她面向爐火。「難道你不相信有靈魂?你母親已自你心中消失?」像在教訓他,即便語氣柔和婉轉,近乎悅耳。

  「你還懷念著你母親做的兔肉捲、兔肉腸滋味,不是嗎?」對著焰光掀抿紅唇,她的側臉罩了層紗般地朦朧。

  火勢越來越弱了,微暗中,他想將她記住,這次,聲音出於意志地傳遞。「妳叫什麼名字?」

  她轉過臉龐來,睇住幽光裡的男人面孔。「你呢?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這是相當大膽的要求,圖尼埃法爾的女性不經人介紹,直接詢問男人名字,等同那種寬衣解帶的邀請。

  她確實很不一樣!他是王族,可以接受她的臣服,不過,他清楚她並非臣服,反是挑戰。

  「要是你再去跳河,我知道你的名字,才好幫你立墓牌——」

  「妳不說了聖地河是生之河。」他欠身拉過她的手,長指在她掌心畫動。她覺得癢,抽了一下。他抬眸,注視著她。她認真地垂首瞧著他的指,輕聲讀出他寫下的名字——

  「Lord?」

  「沒錯。」他頷首。「妳呢?」

  手掌一翻,換她抓著他,以他所使用的方式,她也在他掌心留下四個字母。

  「Hope——」這個難以尋找的盒中物,就在他指掌之間……

  「是嗎?」他呢喃。

  她同樣回道:「沒錯。」他今天遇上了她,免於滅頂,不教那些負面思緒將他毀掉。

  要毀掉兄長,必定也會自毀,千萬別讓母親傷心……

  「這次獵兔季結束,我獵物滿載,會開始試著學做兔肉捲與兔肉腸。」這嗓音猶如她寫在他掌心的單字。

  「Hope。」他沈語。

  她聽見了,回以一笑,皓齒閃在紅唇之中,驀地哼起歌來。她的歌聲美妙清澈,像她在森林中祈禱時,和著溪流聲一樣。他不信神,但信她的歌聲已被聖圖爾聽見。

  「Hope——」他喚她。

  她止住歌聲,不等他開口,逕自決定──

  「L,我要叫你L就好。希望我學會兔肉捲和兔肉腸那天,你能拿掉你的假面具,笑著品嚐,並且承認我的手藝一流,如何?L——」細膩的尾音輕盈波俏。

  他猝然朗笑。

  「什麼Lord……」又不是聖圖爾!暗暗低哼,她美眸流轉,瞄瞅他,吐吐舌尖,撇撇紅唇,小小私語。「Laugh的L不是比較開心嗎……」嗓音融入他的笑聲裡。

  他真心朗笑出聲,這輩子,難得出現的表情,使他俊美的臉容釋放疏離冷淡,染了某種光彩。

  「Hope、Hope,妳在塔琪婭之前出現,就好了……」

  ※※※※

  Hope,妳在塔琪婭之前出現,我想,我會愛上妳——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承認。無奈,塔琪婭早已占據我的心,我無法主宰自己的感情,我依然最想毀掉我兄長,我只能繼續將妳留在神秘盒子裡……

                 Lord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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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L,什麼是神秘盒子?聽起來有點可怕,我想起那年在避難屋被你肢解、被我烹煮,下場是陶鍋料理的那隻野兔……最近,我終於學會了兔肉捲與兔肉腸會不會有點想吃?

  L,知道我真正叫你「L」的原因嗎?你給人的感覺的確是很少笑,或者根本不懂得笑,無論你的生活如何使你如此,我喜歡的是──

  你的名字是「L for Love」

                Hope

  「L for Love……」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合眸,喃喃低吟。「L for Labefaction、L for Labyrinth、L for Lie、L for Lunatic——」

  「王子殿下,」一抹人影站在起居室與臥房互通的廊道中。「戈特大王子已經回住處。」簡短報告,正要退離。

  「安南達。」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揚聲。

  他的第一衛士——安南達走出廊道,停在拱券下方,等待他的進一步指示。一般來說,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不喜歡衛士太靠近,即使是自幼與他一起成長的安南達也沒例外,他總要這些衛士遠離他,別跟前跟後惹他煩,要跟前跟後,也得跟得讓他瞧不見,以免他動怒。

  沒多少人知道圖尼埃法爾的二王子脾氣差,或者,說他是個神秘主義者。這名皇室成員,懂事以來未曾公開露面,過於隱藏私密的生活,讓民間不時暗傳關於他的謠言。有種說法,他是個武器天才,手上握有各式毀滅性武器設計圖,國王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因此要他低調度日;另一種說法,他愛上兄長的婚配對象,這段可能使他道德敗壞的畸戀,教他絕望地走進神殿,成為終身研讀經典的聖教士;還有稍微惡毒而下流的謠言,影射他性無能,所以化身武器天才,槍彈火箭到處射心酸……凡此種種;最厲害的,莫過於將全部謠言結合,創作「二王子秘辛」的國外媒體八卦雜誌。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有什麼不可能?這個世界,恐怕還有人想鑿他的墓室!

  「L for Love……」張開雙眼,眸底浮著螢幕中的最後一個字。「Hope──」不低不沈的嗓音發得很輕,聲調慢慢地結束,而後,他稍微提高音量,再出聲。「安南達,這兒哪裡可以獵得到野兔?我今天需要一些兔肉。」

  安南達低斂臉龐,恭敬回道:「稟王子殿下,野兔在蘋果花嶼受到某種程度的保護,打獵恐怕比較困難。但這旅店的菜單上,可以找得到皇家野兔肉捲這道法式料理。」

  「我需要生的兔肉。」簾幔四罩的大床,傳出兩聲氣不順的乾咳,他嗓音沙啞了。

  安南達往前一步。「您的喉嚨還不舒服?是否請醫官——」

  「沒事。」這一聲,恢復正常音調,肘臂探出床外,拿取床畔桌的瓶裝礦泉水。

  「醫官帶了藥泉,您要不要喝一點?」安南達看著那隻蒼白的手把礦泉水歪歪斜斜地放回,沒兩秒,水瓶便滾落桌下,淌濕地毯。安南達終是不等命令,上前冒犯王子殿下的規矩,撿起水瓶,拴緊蓋子。

  「安南達——」聽起來他並未生氣,只說:「把東西準備好,十五分鐘後出發,前往大王子住處。」

  「是。」安南達退離大床邊。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繼續盯著放在腿上的電腦,手指摸摸螢幕上的文字。「Hope……」低喃,另一手在鍵盤上動了一會兒,他才關掉它,掀被下床,走出簾幔四合的床架外。

  長腿行進間,一個小東西掉在他的腳背上,他垂眸。是他的項鍊。他撿起,握入掌心,張開五指,看著精巧的鍊墜——象牙雕刻鑲嵌碎彩鑽,形似美人魚,只不過這條美人魚的下半身非魚尾,而是長長的蛇身。

  蛇是守護大神聖圖爾的象徵,圖尼埃法爾人攜帶蛇形飾品當作護身符很普通,單單他手上半人半蛇的女性形象不常見。這個「女聖圖爾」、「不完全象徵」是那年在避難屋,他從女孩獵裝上摘下的肩釦,這幾乎是褻瀆大神之物器,倘使落入極端保守派手中,肯定沒完沒了,卻正中他意。他將她的肩釦當鍊墜,一戴數年,今日離身,不知什麼預兆?

  抽掉斷毀的鍊子,他握緊肩釦——這是最適合他的Hope護身符!

  ※※※※

  一刻鐘後,天空降下大雨,打落滿街初綻枝頭的蘋果花。這雨,大得挾帶閃電雷暴,行人紛紛躲避。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按照計劃走出旅店,坐上房車,前往位於尤里西斯街崖波彎一帶的民居。

  那幢庭園樓房在雨中仍然相當顯眼,倒非外觀的獨特,雖說它的高架庭台確實和鄰家一樓不相似,但真正的不同,在於入住這幢屋宇的,是圖尼埃法爾皇室大王子,王位繼承者。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是在一個像今日這樣的暴雨午後,來到蘋果花嶼展開法學研修的學子生活。

  算算時間,沒有三年,也有兩年多了。蘋果花嶼的暴雨季,他不止經歷一次,除了他登陸當日,沒有一場雨贏過今天這般的狂烈,劇雷擊毀電力設施,崖波彎陷入黑暗。

  閃電成了唯一而短促的光亮,不間斷的響雷如砲彈壓著屋頂轟炸。

  「看樣子,備用電力似乎沒順利啟動。」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站在樓台客廳的落地門旁,拉開三層遮蔽短帘、絲紗和長幔,看著渾沌的雨景。

  「你這邊有沒有獨立的發電設備?」好友藍獲剛開口。

  屋裡驟亮,增大壁爐燃火成了多餘。藍獲放下手上的木頭,站起蹲低的高大身軀,坐回斜對爐口的沙發中,視線落向椅座前方的棋桌。

  「這局恐怕頹勢難挽……」藍獲低喃著。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掩回落地門遮簾,旋足繞過客廳桌椅,走下五級階梯,同樣坐回壁爐前的另一張單人沙發裡,看了看未完的西洋棋局,停電前,正好輪到他走棋。

  「抱歉了,藍獲——」

  「將軍!」這喊聲打斷了走棋,不知是在幫他叫,還是幫藍獲應將。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將點兵的長指收握入掌,朝客廳方向望去。

  他的第一衛士——羅斯丹快步走出拱券,下階梯,來到壁爐小廳,略對藍獲致意,躬身在他耳畔密報。

  「有事情要處理,我就不打擾了。」藍獲一向是個進退得宜的客人。

  「我們的棋局還沒完。」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抬手要羅斯丹一旁站。

  「將軍……」羅斯丹還想說些什麼。

  藍獲先道:「這棋什麼時候都能下。重要的事,你還是先處理。」他看得出羅斯丹神色有異。

  「是我弟弟要來,我們繼續無妨。」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意態從容地說道,指示羅斯丹。「你們前往門廳待命恭候,人到了再說,現在,讓我和藍兄走完這局。」

  羅斯丹頷首,無聲離去。

  「你弟弟?」藍獲挑眉。「圖尼埃法爾皇室二王子?」

  大王子移動棋子,說:「凱當.洛.克爾克霍溫。」

  正是這個名字。藍獲撇唇,走棋墊將。「我沒聽說他在蘋果花嶼,媒體完全沒有相關報導——」

  「洛生性低調,即便他住在你隔壁,你也不一定會知道。」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又將軍。

  看來王再不想辦法避開,就會面臨長將。藍獲瞄準著棋點,下完這一手。「被真正的將軍給將死,應該也是一種榮幸。」他笑笑地說。

  「但你還是逃了。」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停止走棋。

  「將軍,」羅斯丹恰好進客廳。「二王子到了。」

  藍獲雙手一攤。「令弟也許是來找你下棋,我想我就告辭了。」

  羅斯丹見藍獲站起,急步下台階。「藍先生這邊請——」

  「你有客人嗎?」沈鬱的嗓調令所有在場人員停住了動作,只除了聲音的主人,他正一步一步行進,像個王者,帶著睥睨的目光,走下五級台階,朝他們而來。

  那就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藍獲對他身上的服飾不陌生,當年凱撒來蘋果花嶼成為法大新生,穿的便是那樣的短袍、長褲,據說是常禮服,次於加冕儀式與婚禮的重要場合穿的正式服飾,襟領交疊繁複,腰帶綁法特殊,細緻紋飾有原始圖騰的自然豪邁,又具理性文明的典雅內斂。這套服飾一度啟發蘋果花嶼時尚界,掀起新藝術改革服潮流。一樣的短袍、長褲,凱撒穿來陽剛氣勢十足,難掩凜凜威風之姿;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則稍顯文質,蒼瘦冰冷……藍獲有種感覺,突然想對好友說──

  這位二王子是個美男子,此君住在任何人隔壁,都會引起注意。

  他尚且知曉,二王子是個各方軍事強國忌憚的武器專家。

  「這也是不得不低調啊。」藍獲最後僅吐了這句可能連當事者都沒聽見的「讚嘆」,遂告退。

  藍獲腳下一動,羅斯丹跟著移步,領他往壁爐邊那面書牆滑開的通道出去。

  「想不到這裡還有秘徑。」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凝瞅恢復為牆面的書架。

  「倒非秘徑,只是另一個出口。」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站起,瞥一眼弟弟身上的禮服。「什麼重要的事讓你走這趟?」眸光瞟掠。台階上,一群人塞滿了不算大的客廳區域,大部分是他的衛士,只有三個是洛帶來的人,其中一人,是他熟悉的皇室禮官。他皺眉,說:「這種事不需要你親自來。」

  看來他是猜中了什麼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冷扯唇畔。「你這屋子很不錯,整個世界暗了,就你這兒明亮。」他緩移步伐,取起書架上的書籍翻了翻,再推回原處,換一本,重複幾次,了無興致地走到壁爐前的桌椅旁,與兄長對峙。「親愛的兄長,你不歡迎我?」

  「請坐。」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坐回沙發中。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沒落坐,眼睛對住桌上的棋盤。「這棋唯一的目的就是捉住對方的王——」

  「嗯,防禦很重要。」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回道。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此時才落坐,抓起白棋的王。「如果是這樣。」丟進壁爐。「算不算將死?」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表情沈凝。「洛,你也認為有些既存的道理與規矩,必須被打破,那麼,今天為何還來?」

  「來請你遵守你該遵守的規矩,否則,你會像這顆棋一樣。」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語氣淡漠,起身走向台階。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也站起,踏出步伐。

  「將軍——」羅斯丹送走藍獲,由書牆滑門返回。

  「羅斯丹,把掉進壁爐火堆的棋子撿出來。」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吩咐完畢,走往台階,去應對另一場「棋局」。

  衛士們排開隊形,讓兩位王子進入客廳,各坐一方。圖尼埃法爾皇室禮官在兩位王子之間的長桌上鋪開一襲女性大禮服,上頭有條織錦繡著準王妃的完整姓名——蜜拉葛羅絲.塔琪婭.戈頓。禮官唸了一段贊文,雙手拿起繡名織錦,行至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面前。

  「日子定在聖薇奧拉節。」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凝視禮官奉出繡著女人芳名的織錦,等著兄長動作。「你會回去吧?」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接下織錦。「會。」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起。「走。」同樣一乾二脆的語氣。

  一行人來匆匆,去匆匆,暴雨中來,暴雨中去。羅斯丹救起火中的王,對著走回壁爐小廳的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說:「將軍,這棋缺損了——」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拿過棋子觀看。棋是石材,不至於燒融,但經外力丟擲碰撞,壞了十字,猶如缺了皇冠的王。

  「這副棋是藍先生帶來的。」羅斯丹說。

  「會有東西可以賠償他。」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一把將手中的織錦拋進壁爐。

  ※※※※

  「那邊好亮!他們為什麼有電?」強過暴雨雷電的電,將那幢樓台庭園房舍供給得像煤炭上的寶石一樣亮,若是給些熱光,她們這些煤炭也可以自行燒得烈火燦燦、豔光四射,照亮自己照亮他人!

  歐陽晾晾一臉抱歉,放下賞鳥用的望遠鏡,回頭望著坐在壁爐口地毯,就著一根與對面屋宇的光比起來非常不亮的手電筒,正努力想點燃柴火的美麗友人──現在看過去的感覺,她真像灰姑娘呢!其實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小姐,以煤炭形容,是她歐陽晾晾太囂張過分了點。不過,搞不好這個暴雨天,真會遇上王子咧!

  歐陽晾晾傻笑起來,認為自己撿到一個得意靈感。「莉莉絲——」她離開角窗的法式躺椅,小心避開滿地的書籍,踩著精靈步伐,繞過寶藏箱矮桌,踅回桌前,她睜大眼睛,盯著桌上筆記型電腦,大叫:「L說他很想吃!」

  「不准看!晾晾——」一陣乒乒乓乓,米白身影飛撲在筆記型電腦上,壓蓋螢幕。

  「他說他很想吃,是吃妳嗎?」歐陽晾晾發出瞹昧的笑聲。「莉莉絲——」嗓音甜膩地叫著美麗友人。實際上,她的這位友人名非「莉莉絲」。

  莉莉絲是她歐陽晾晾叫的,誰要友人的名字太囉嗦──

  什麼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一長串。這圖尼埃法爾來的貴族小姐,姓名像要用唱的才順口。聽說他們的名字,含了家名和世名,家名給家人和親近的人叫,世名是一般平民對他們敬稱用……大致如此區分,總之複雜得要命。她搞不清楚要叫荷波?拉彌雅?還是戈齊赫瑟小姐?於是,這位擁有抽象藝術畫般的美名的貴族小姐要她喚她「拉彌雅」,她靈機一動,決定叫她「莉莉絲」。

  「莉莉絲,L很想吃妳……」歐陽晾晾挨著荷波的身子。「讓我多看一下嘛,我想多了解些,把你們寫成故事,妳也是L啊——莉莉絲——」拗性一來,爭搶筆電。

  「晾晾!妳別這樣!」荷波不從,抱著筆電逃往窗邊。

  窗外雨好大,黑幕一般,遮蔽整個崖波彎、整個尤里西斯街、整個蘋果花嶼……她也在黑幕之中,望著那幢例外的屋子。

  「他們那邊真的好亮。」歐陽晾晾來到窗前,忍不住窩回舒適的法式躺椅,拿起賞鳥望遠鏡朝向斜對面。那幢屋子與她們這邊相較,稍處下坡,即是樓台一樓,她們仍然看得到屋窗、屋門。「喔!亮成那樣,窗簾無用,不怕被偷窺呀……」喃喃碎語。

  「晾晾——」荷波伸手擋住鏡頭。

  歐陽晾晾放下望遠鏡,甜美臉龐靈光一閃。「我記得媒體報導過,那幢房子住著你們國家的什麼王子——」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王子。」荷波嘆氣。

  「對對對,戈特王子!凱撒將軍!克爾克霍溫儲君對不對?」反正就是一串長長姓名稱謂的大帥哥。歐陽晾晾急聲追問:「莉莉絲,妳認識他嗎?」

  荷波睜大美眸。晾晾肯定又想幹麼了!她搖搖頭。「不認識。」

  「怎麼會不認識?你們都是貴族,難道沒有互通有無的宴會之類?」歐陽晾晾打死不信。

  什麼互通有無?荷波失笑。「除非婚配對象邀請,否則未婚又有對象的女性是不會出現在那樣的場合──」

  「你們的國家好奇怪!」歐陽晾晾瞠目,腦袋一轉,立即再問:「莉莉絲,妳有婚配對象嗎?」

  荷波微恍,神情閃爍,抱著筆電轉離窗邊。「我要趕快把壁爐火點燃——」

  「那個L是妳的婚配對象?」歐陽晾晾對她迴避的態度,甚感可疑,更加好奇,亦步亦趨跟緊她。「他是妳的Lover對不對?」

  荷波蹲跪回壁爐前,放下筆電,拿起手電筒撐住下巴,光源打照她微慍的表情。「晾晾,妳別鬧了!」

  歐陽晾晾呵呵笑,抓下荷波裝神弄鬼的手電筒。「我猜對了!」相當自信地與她擊掌。「妳每次失神對著電腦螢幕發笑,我問妳在看什麼,妳回答L來信時,妳臉上的笑容就是那種戀愛女人才有——」

  「妳亂講!」荷波嬌嗔,摀住歐陽晾晾的嘴。這是她的失策,人到異國,教匿名性給沖昏了頭,忘形地晾了一角秘密。「我沒有戀愛!」極力否認,殊不知脹紅的俏臉出賣了她。

  「莉莉絲,」歐陽晾晾拉下荷波的手,呼了口氣。「妳和L為什麼會分隔兩地?」她才不管友人否認什麼,她的觀察力和想像力一等一,自然理出蛛絲馬跡,有脈絡地組織一番。

  歐陽晾晾沒給荷波插嘴的機會,直接說:「我猜妳是落難貴族。」這絕對有可能!瞧瞧她一個人住這房子,管家傭人沒影子,連點個壁爐火都得自己來。「妳的家族被你們的國王驅逐流放,妳身負復興家族榮耀的重責大任,L是妳的騎士!」好棒一個中古情調羅曼蒂克呀!

  荷波差不多要掉淚了。「晾晾、晾晾——」哀求語調。「我們的功課,到底還要不要做?妳可不可以認真——」

  「啊!」歐陽晾晾叫了一聲。「都忘記正事緊急!」莉莉絲與她修了一門森林自然學課程,教授給她們一袋樹葉,要她們以海拔分門別類,畫出可能的森林型態,以及這座森林裡可能有哪些動物。這是令人頭疼的功課,光查圖鑑辨識樹葉,就花了她們好幾天時間,眼看明日得交成果,現下來個暴雨大停電!

  「我們再不─—

  「走!」打斷荷波的嗓音,歐陽晾晾拉起她,手忙腳亂撿著地上的書籍、圖表、色鉛筆,和那袋超級樹葉,全部打包。

  「妳要幹什麼?晾晾!」荷波被歐陽晾晾拖著撞到躺椅又撞到桌角,幾乎要摔跤了。

  「這裡太暗,我們到對面借光做功課。」歐陽晾晾說得滿嘴理所當然,沒等荷波反應,兩人一拉一扯,移到了門廳。

  古門開之後,荷波就更無法反應了。歐陽晾晾是瘋狂行動派,撐著根本擋不住雨勢的傘,一個勁兒往對面衝。

  「晾晾!」荷波完全被甩在傘外,衣服濕透了。

  上坡奔下來的水流,像瀑布,沖得她們步伐難穩。這尤里西斯街如今是條冒險的河,荷波感覺自己在和黑暗怪獸搏鬥,拉不住失心瘋的歐陽晾晾,就快被雷劈、被電擊、被無限暴雨給淋毀了……

  強悍的暴雨,可惜沒有氫彈的威力,不足以瞬間讓獨亮的房屋消失。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入雨中,發現這雨不大,恰好淋濕他全身而已,他腦袋裡的想法毫無被侵滲。他依然堅定,要是有把槍,他會返回背後那幢民居,轟掉圖尼埃法爾大王子的頭。

  「王子殿下,車──」

  「不要跟著我。」沒有過強過重的語氣,但聲調很冷。

  陪同二王子冒雨造訪大王子的安南達打著一把大傘,遮不住執意淋雨的二王子殿下。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說:「安南達,你和亞沙隆先送禮官回旅店。記住,不要跟著我。」

  各撐一把傘的兩名衛士聽見了,站在大王子住處外的尤里西斯街人行道,沒移動接近二王子。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本就是一名不讓人近身護衛的王子。也因此,衛士們曾經「弄丟」他,導致他們被召回特種兵部隊重新調整。當時,國王下了指示,凱當王子的衛士必須是敏銳中的敏銳,警覺中的警覺,手腳得迅捷如豹,洞悉能力得先人之見,既得萬無一失地保護王子,又得與王子維持使他看不見衛士人影的距離。否則,難保王子不會像多年前的獵兔季那樣,拿槍抵著自己的胸口,威脅大夥兒別跟著他。私事絕對不給跟,今日前來大王子住處,不算私事,他也只挑了兩名衛士。

  安南達與亞沙隆等到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幕中,兩人同時開口。

  「亞沙隆,你送禮官回旅店——」

  「安南達,我留守——」

  同時止住嗓音,三秒過去,安南達出聲。「暫時由我留,你回旅店讓諾伊瑟過來。」諾伊瑟是那次重整時安插進來的,是個心思、行動都縝密的衛士,最重要一點──王子對諾伊瑟尚未印象深刻,時常以為他是路人甲。

  「我知道了。」亞沙隆服從並同意第一衛士的安排,轉身走向路邊的房車,對站在車旁靜候王子的禮官說幾句話,兩人上車,離開了。

  安南達戴上特殊眼鏡。雨不再是雨,暗不再是暗,消失的人影重現眼前。斜坡道路不只有王子在移動,還多了兩抹拉拉扯扯、雨傘開花的影子,其中一抹撞上了王子。安南達腳步略動,險要衝上前,刹那,他按捺下來,沈氣靜觀。

  「唉喲!」歐陽晾晾脫離堅決反對借光的荷波的拉扯,整個人撞上雨中不明物體。

  閃電如聚光燈,專落這一幕。荷波看見了晾晾撞上的男人臉龐,男人也看見了她。

  「Hope——」就算她已遭這場暴雨摧殘得髮亂衣濕,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仍在閃電消逝、黑暗恢復的霎時,清清楚楚認定她。「Hope!」他挪開胸前擋路的障礙物。

  歐陽晾晾被男人撇了一把,滑倒在地。「唉喲─—」這會兒拖長音呼疼了。「很痛耶——」回轉頭顱,閃電乍亮,她驚見男人擁住莉莉絲,似在親吻她。「唉喲、唉喲、唉喲喂啊!」連叫好幾聲。「莉莉絲,我快死了……」

  「晾晾!」荷波推開男人胸懷,欲往歐陽晾晾身邊關切。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捉住她的手腕。「別走,Hope——」

  「L,晾晾是我的朋友——」

  「我沒事!」歐陽晾晾輕巧地跳了起來,理理一身濕衣裙,撐起開花的雨傘。「莉莉絲,我今天不借住妳家,我要去找朋友喝酒,功課拜託妳了,Bye——」像雨中精靈一閃不見影。她是聽到莉莉絲叫那男人「L」,才這麼識趣的。再怎麼說,人家是來吃莉莉絲的嘛!光想就香豔刺激啊!改天一定要拷問拷問莉莉絲,教她鉅細靡遺交代怎麼被吃!哈哈哈……

  「晾晾!」荷波叫道。原本減弱的雨勢,忽又轉烈,這強度,比之前更具毀天滅地般的勁道,雷聲大作,吞噬一切聲音。

  「她已經走了。」唯剩男人貼在她耳畔的幽語,教她聽見。

  荷波猛地回神,拾起歐陽晾晾款好、僥倖沒被雨水沖走的大包包,拉著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我們進屋再說。」

  ※※※※

  「你怎麼會來這裡?」荷波跪在壁爐口,身上蒙蓋一條大浴巾,還沒時間換衣服,她得先將一直生不了的火點燃,要不,室內太暗,空氣有點潮濕。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同樣披著大浴巾,坐在窗邊法式躺椅,環顧她的客廳。這個房子比凱撒那邊稍微差一點,地毯上丟滿了書籍,他進門踩到好幾本,她一撿起說抱歉,將他帶到僅有的椅子落坐。

  「妳一個人住嗎?」他問,嗓音有些岔,像是喉嚨出狀況。

  荷波轉頭,對著黑暗中的微影一笑。「我先問你的。」她站起身,輕嬝嬝地移至矮桌邊,優雅地坐在地毯上,拿掉桌中央一個保溫罩,執起雪亮的骨瓷茶壺,倒了一杯冒煙熱茶,端給他。

  「我來拜訪人。」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接過茶杯,一掌抓著她的手。

  荷波仰起臉龐,眸光閃了閃。「拜訪凱撒王子嗎?」她猜測,由他和晾晾撞在一起看來,他應該是從那幢光燦燦的屋子走出。

  「妳知道對面住了什麼人?」而且她稱他「凱撒王子」,不是「戈特王子」!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將荷波的手握得更緊些。「妳認識他嗎?以前在宴會上碰過他?」嗓調慢沈沈,隱帶壓迫。

  荷波搖頭。「我沒有參加過宴會,只除了自家的家族聚會。我的婚配對象從沒邀請——」止住嗓音,她抽回被他緊握的手,起身走向壁爐。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抓不住掌中的餘香,目光沈凝,盯著另一手的茶杯。

  「你喝杯熱茶,我把火生起來,就不會那麼冷。」荷波劃了根火柴,丟向壁爐中央的紙團,試了幾次,燒不出火,火柴盒都空了。壁爐像座冰窖,她的背,感覺有股異樣熱源。她回首,男人靠她好近,坐姿圍著她。他們兩人的浴巾疊成一件,她愣了會兒,朝他笑笑。

  「好像有水從煙囪滲流進來——」並非她不會生火,她得說明這點。

  這感覺,很熟悉,如同初遇的當年……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探手摸她的臉。她的超級手電筒,亮得教人起了暗獵之他有理由瘋狂!他又一次在想瘋狂的時刻遇上她!

  Hope,到底是希望,是正面的命運,是沒有火的光亮。

  「Hope,妳想嫁給王子嗎?」

  荷波盯著男人說話的唇。他們講著相同語言,她竟有那麼幾秒鐘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摸著她臉龐的手移至她髮鬢。她感覺他描著她的耳輪和耳垂,使她耳朵熱熱的,聽見他說:「妳要嫁給王子嗎?Hope──」

  這次,荷波總算明白,卻還是恍住,靜默幾秒,她表情迴避似地閃了閃,美顏低垂下來。「大家都很喜歡凱撒王子──」

  「妳呢?」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話接得極快。再明顯不過了女人談及心儀對象不自主流露的嬌怯天性,他看得出來,但他想聽她親口說。她也像塔琪婭那樣,期望著他的兄長……

  「凱撒王子很有魅力——」她抬起頭來微笑。「可惜他不是我的婚配對象,真的很可惜……」很遺憾,欲言又止的遺憾,遮蔽了她美眸中的光芒。她轉開身,面著壁爐,繼續生火工作。

  都說有雨水滲入了,她怎生一團熱火烘暖他?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盯著她的背影良久,伸手摸她的肩。大浴巾滑落了,他抱住她。「Hope,妳只要負責做兔肉料理就好了……」

  「嗯?」她微轉頭,他的嘴貼碰她唇角,她想回正,他便托住她的下巴,封實她雙唇。

  一個深切的吻,融合暴雨的味道,像種怒意發洩。他的舌頭奔進她口腔,頂著她的舌尖。

  「L——」她困難地出聲,身軀被他扭了個方向,壓倒在地,躺成他胸膛下的一個小L,他的軀幹擠開她雙腿,她就成了一座壁爐,需要他來生火加熱。

  「Hope——」他微微離開她的唇,忽而輕輕啄吻,摩碰著她秀挺的鼻。「妳讀了我回的信息了嗎?」

  她她點頭,低喘地說:「我這裡只有從超市買來的冷凍兔肉片,做起來少了野兔肉的風味——」

  「不要緊。妳做就是了,我想吃,真的,就等著吃妳做的。」他親吻她的臉頰,俊顏埋入她潮濕的髮中。

  纖指順著他同樣潮濕的髮,她柔語。「你得先讓我起來……」

  他沒有動作,靜靜抱著她,讓她承受他的重量。

  她嘆了一口氣。「還是要先換下濕衣服——」

  「妳冷嗎?」他昂起臉龐。

  「嗯。」她掌心輕柔貼摩他頰邊斑駁的濕漬。「都濕了,火點不起來,當然冷,我要更衣——」

  「好。」他應聲,吻她的唇,卸除彼此身上的濕衣物。

  雨下到入夜還未歇,綿密聲響猶似夢中私語。

  「塔琪婭……」

  荷波悠然醒轉。床畔燈亮著,電來了!她動了一下身子。

  「塔琪婭……」男人痛苦囈語,手臂更加箍牢她的腰。

  荷波睜著睫毛顫顫的美眸,臉龐貼枕他胸膛。

  「塔琪婭……」他第三次喚道那個使他在夢中掙扎的女性。

  荷波輕緩掙脫他的手臂,坐起身,默默凝睇他皺眉的睡顏,柔荑撫過他的額頭。他張眸了,望著低懸的絕美臉龐,她的頭髮像聖地河的波浪起伏,已經長及大腿,蓋住她神秘性感的姣好胴體。他撥開她的髮絲,她枕回他胸膛。他這才說:「對不起,Hope。」

  她搖頭,白皙指頭輕觸他的唇,要他別說抱歉。「你作夢了,看起來很難過──」

  「我夢見塔琪婭。」她壓著他的唇,他還是什麼都說給她聽。

  「我知道。」她聽見了,那個他心中最重要的女子。荷波說:「我的婚配對象要是和你一樣……我一定會祝福他與真心喜愛的人在一起——」

  「別讓妳的婚配對象知道妳不是第一次……」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拉開她的手,握在掌中。「無論兔肉料理還是——」

  「你在意你的婚配對象不是處女嗎?」慵倦的細柔嗓音可以打斷他,也可以刺他一下。

  他摩著她細緻的手心。「我不會知道那種事情。女性落紅與否不能當作是處女判定的標準,何況貴族間的婚姻安排,是權力系統的一環,時間到了,我只是盡義務──」

  「嗯。」她忽然感到很憂傷,坐起身來,看著他俊美的臉容。「謝謝你,」俯首吻他的唇,柔聲喊他。「L——」如果不是他,不是Lo……她往後的日子,可能沒有任何美麗的回憶。

  是Lord,是Love,是L。

  他們雙L,是彼此的第一次。

  那年,他們在避難屋共度,若是被找到,他們會在當時成為罪人。那是第一次,受困大雨迷林沒被搜救,屬於幸運。

  他們共食陶鍋燉兔肉,意外地美味,身暖了,兩人輕鬆聊天,述及貴族階層的婚配傳統,那身不由己之事,激起他們主宰任何第一次的慾望,像是遇見同伴,他們做了共犯。

  他們共同感到笨拙羞澀,一起體驗大膽狂野,直到森林雨停。他們手牽手走出避難屋,留秘密通信管道給對方,相約再見,直至一方沒信息、沒出現,他們會明瞭對方與婚配對象完成身不由己的人生大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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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妳要一直住在這裡嗎?」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一度以為身邊的女子和婚配對象完成了義務關係。

  上個獵兔季,他在避難屋等不到她,日日無見她出現,他越來越像落難者,獨自一人面對將熄的壁爐火,等待被救援的希望。獵兔季結束那天,他索性不燃火,真真正正做個落難者,Hope依舊、依舊沒降臨。

  他清楚他們的約定,估計她是某位貴族的妻子了,再也不會穿獵裝、拿長槍——一身洋溢離經叛道的氣質出現在他眼前。她會戴著兔毛圍巾和手套,於獵兔季的慶典晚宴,勾著貴族丈夫的手臂,和他遇上,而他身旁同樣有個貴族妻子,他們會互相凝視,也許問好,說初次見面……那必定會是一個暴雨日子,但他們無法躲回那年的避難屋。

  那陣子,過了獵兔季,他仍去獵兔,將滿膛的子彈打到一發不剩,有些幼兔被槍彈爆破肚皮,做不成手套與圍巾。廚師說幼兔燒烤滋味棒,他不吃燒烤,請廚師以陶鍋燉了幾次,吃不出滿意的味道。這一生,恐怕再也沒有合他胃口的陶鍋兔肉料理。他最後一次進森林,到避難屋前,挖了小土坑,將那日獵到的脆弱幼兔埋葬,生平第一次,他對聖圖爾祈禱,告慰這些短暫的美好生命。

  「Hope——」大掌輕覆她俯下的美顏芙頰,在她於他唇上落吻完畢要離去之際,他扣低她,延長這個她對他的感謝之吻。

  荷波順他的力道,嬌軀壓回他胸膛,他緊擁著她,吻得深入、用力,嚐到血的氣味,才是重返獵兔季。他們總在獵兔季見面,他本以為屬於他該過的獵兔季早終結,一封突現的郵件將他拉回希望裡。

  L,你在嗎?最近好不好呢?

  是不是已經和婚配對象共同生活?

  我知道不再有信息、不再去避難屋,是我們無言的告知,但我不是因為和婚配對象在一起,才沒去避難屋。我人在蘋果花嶼,父親要我待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和你過獵兔季,你是不是也不去避難屋了?

  我依然可以遵守約定發信息給你,但我是不是再也收不到你的信息了?

  L,我沒期望這封信可以得到回音,我曉得,那是我們的約定,我會一直遵守——除了我人在蘋果花嶼無法回避難屋——我會給你信息,直到我和婚配對象完婚。

               蘋果花嶼的Hope

  妳這是破壞規則,我沒給妳信息,妳亦該停止來信,即使妳尚未成為某貴族的妻子……

  他們聯繫上了。信息一則一則,交心來往。

  這次,更是真的聯繫上了。

  「我不知道你會來……」她昂起身子,纖纖玉手撐抵在他精瘦的胸肌。「我真的沒有準備……你要待多久?」

  「妳呢?要在這兒住多長的時間?」他將她拉回,吻吻她的臉,戀戀不捨地輕吮她嬌紅的唇。

  「我得住很久……」她喘氣時像在戲弄他。「直到我的婚配對象將大禮服送至我家——」

  他止住了吻,僵定好一會兒,抱著她坐起。兩人眼睛對上,目光交凝,不說話了。

  大禮服,他知道那是什麼華麗樣子的裹屍布!塔琪婭不久後將要穿上,他卻無法想像Hope如此那般。

  「有一天,你也得送大禮服到你的婚配對象那兒。」她的嗓音刺破沈默,換來他凶狠的激吻。

  別說了,那天未到,什麼都別說。夜燈暈濛,像淚一樣,模糊了這臥房視野,感覺他們是回到了只有兩人才知曉的避難屋。他們該避難!暴雨不停,侵襲著這脆弱的美好。他們要避難,在彼此身上尋求庇護和慰藉。

  荷波閉眸,藕白手臂繞抱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脖子。他吻著她的唇,她的舌尖探進他嘴裡,他咬了她一下,問她痛不痛,她點點頭,說以為是一場夢,他怎會要來就來,甚至要吃她做的兔肉料理。

  今年的獵兔季還沒來呢,他們是提早在蘋果花嶼過,那麼,可不可以待到獵兔季結束再走?

  「Hope,妳希望我留下嗎?」他將唇移至她胸前,她弓挺腰身,讓長髮下的豐腴乳房朝他完整顯露,像邀請,他便吮吻她綺緋豔燦的乳頭。

  「我還沒做兔肉料理……」她摟著他的頭,往後躺下,他的軀幹立即嵌貼在她雙腿間。

  她潮濕得就像暴雨的獵兔季,等待著他來獵兔。他輕緩一挺,她成了中彈似的兔子,抽搐震顫著。他還不想進入她,她睜著盈水美眸,耐心盼著他。兩人就這樣足足互看了三、五分鐘,四片唇瓣膠貼在一起,長吻許久。

  終於,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忍受不住身下完美女體的性感挑逗,勃起的器官往她柔膩入口接近,她卻在這剎那伸手擋住他,推拒他,他對她毫無防備,何況她是他的Hope,總在他絕望憤怒、瘋狂戾氣奔騰時出現的Hope,這會兒,她將他翻倒,趁他四肢攤平來不及反應,雙手捧握他身上最突出的男性象徵,降下嬌紅的唇,親密而色情地吻他。

  他渾身麻顫,喉嚨發出沙啞呻吟,長指梳弄著她垂蓋他大腿的柔美髮絲。她上下滑動,舔舐著,時而用牙齒咬弄,忽而吸吮,像個幼小孩子對第一次吃進嘴裡的食物感到好奇,捨不得吞又捨不得吐,千千萬萬味蕾記取微妙觸感。

  「Hope……夠了……」他的呻吟變成越來越粗重的喘息,像種壓不住的哽咽。

  荷波仰起嬌豔的臉龐,打直纖腰,長髮往肩後甩,瞳眸瞅眄他。瞬間,他看見了那個穿獵裝帶長槍的離經叛道女孩,她美得不可思議,坐在他身上,抬高赤裸的臀,朝他怒挺的慾望緩緩坐下。她自信地將他吞噬了,唇邊噙滿舒逸的笑。

  他攬下她,吻她沁汗的頸側。她輕聲喘語。「我有沒有咬痛你?」

  「沒有,妳做得比我好。」大掌壓揉她的臀,他往上挺腰,淺淺抽探,擔心這個他們不太熟練的體位弄疼她。

  關於性事實踐,他們尚屬生手,第一次時,他正如她剛剛對他做的那樣親吻她,他舔吮她的神秘裂縫,含咬她濕嫩的陰蒂,想讓她放輕鬆,卻弄得她疼痛緊張,自己跟著全身繃凜,最後兩人均不得舒適。那令他們難忘的初體驗,教他們更加只想在彼此身上進化。每一次還得比前一次甜美,他們像兩顆長在樹上的青果子,慢慢熟成轉紅,紅而透紫,被人摘去釀作一瓶酒,從而融合無分。

  她身體裡有他,像種子,他身上長了一個她,似花開,兩人相擁又結果。

  就在這個落花無情不結果的蘋果花嶼暴雨天,他們重逢於彼此的身體裡,忘卻婚配、忘卻大禮服。他們赤裸如初,無須收送華麗裹屍布!

  ※※※※

  「穿上大禮服,等同死亡!」

  「洛,你在說什麼?」

  「塔琪婭,妳不該嫁給凱撒——」

  「洛,你不希望我成為你的嫂嫂?」

  「妳不會有幸福,塔琪婭──」

  「我知道什麼是幸福。除了凱撒,我不會是其他人的妻子。你答應我,洛,你會讓凱撒承禮──」

  「那是禮官的事──」

  「我要你答應我,你可以嗎?洛──為了我……」

  「為了妳,穿越暴雨,我來了……」

  混亂的男女交談,有時像綿綿的雨,自沒關好的門扉傳來。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確定自己已從夢中醒來,那陣女性嗓音並非塔琪婭,雖說音質同樣輕軟悅耳,但塔琪婭稍沈,Hope波俏,蘋果花嶼當地語言在她嘴裡發出,如雲雀柔鳴,別具韻味。

  坐起身,雨後陽光特別燦爛清新,像薄簾,掛滿大窗小窗。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下床,發現自己穿著亞麻袍衫,很乾爽,寬鬆不拘束,只是長度有點嫌短。略看四周擺設,他對這間臥室不陌生,落地門邊的窗臺臥榻,擺著他的常禮服,清潔烘乾過了。夜裡,Hope坐在那兒整理他的衣物,說他淋雨發燒了。她餵他喝故鄉帶來的藥泉,並在他唇上落一個吻,說這很有效。

  她的吻有效?還是藥泉?他不知道。但,他退燒了,初至蘋果花嶼,引起的喉嚨不適症狀緩解了。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在臥榻坐了片刻,大掌撫過臥榻桌,長指碰觸抱枕抽紗的邊角,他注意到窗外花臺的天使雕像傾斜了,似要倒進窗裡,窗框的大理石腰線貼縫滲了水,幾隻小蟲正偷渡進屋。Hope在這兒的生活有些克難,她那個婚配對象是否知道,粗糙枕被會摩紅她的細嫩雪膚,她的床稍微會搖晃,太過劇烈的動作則會引起散架般的吱嘎響。還有,腳下的地毯不夠柔軟,她沒為自己準備一雙室內鞋,每天摩摩踏踏,怕是腳底也要生水泡,破皮泛疼……她不是嬌弱類型的貴族千金,可這居住環境實在過於簡陋!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起,走回床畔,摸摸古典宮廷風格的床柱。木質不錯,迴旋雕花也算細緻。這是一張骨董床,上頭可能躺過各類戀人,新婚的,偷歡的,殉情的,這張床大概像他們圖尼埃法爾重視的墓床,必定和一個最愛的人共眠其上,它始有具體意義。人們會記得躺在上面那對恩愛的戀人,會在床邊置放紫羅蘭,謳歌他們偉大的愛情……

  「床會搖嗎?」

  男人嗓音說著蘋果花嶼當地語言,正好他聽得懂。

  「我等會兒上樓瞧瞧,總得讓妳躺得安穩……」這是在挑釁他的耳朵!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出房門,在過道小廳望下去。客廳中央擺著一座A字四腳梯,梯頂坐了一個男人,在更換從挑高天花板垂下的花形吊燈燈泡。

  「燈弄好,就檢查妳房裡。」男人俯首,對梯下的女子說。

  她抬起臉龐看見他。「你醒了!」穿著圖尼埃法爾傳統長袍裙的身形,翩然往樓梯方向移。

  換燈泡的男人轉頭,與他照了面。「莉莉絲的家人?」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沈沈看了男子一眼,走向樓梯。他下樓,她上樓,兩人碰在一塊。

  她說:「感覺好些了嗎?」右掌貼覆他的額頭。

  他抓下她的手,凝眄著她,俊顏顯冷,沒說話。

  「嗯?」她不解地歪歪頭。「怎麼了?」

  他仍是不語,雙手一伸,將她沒拉束的領口扯緊。

  好情趣的一個暴雨之後早晨,客廳的骨董唱機轉悠著「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荷波美顏微赧,盯著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專注的神情。柔荑輕輕覆住他正在動作的手,她聲音輕緩地說:「在家這樣穿比較舒服─—」耍賴而撒嬌。「我們好像在跳舞……」

  Dance me to the wedding now……

  「那個男人是誰?」他的嗓音和在骨董唱機的歌曲旋律中。「他是誰?」

  「Leonard Cohen。」她笑笑地說:「觀看水下藝術表演時,舞團用了這首歌當配樂,我很喜歡,現在更喜歡了。」她輕握他的手。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綁好她抽縐襟領的繫帶,反掌抓緊她的手,嚴肅地質問。「我說的是換燈泡的男人——妳要讓他上樓?」

  荷波微愣,又笑,唇角彎揚,點頭。「他是我的房東——」

  「在下陸旋雲。」換好燈泡的房東先生走來樓梯口,報完名號,挺拔的身影便拾級而上。「先生是莉莉絲的家人?」

  荷波微轉身軀,正要回話。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拉著她,往樓上走。「臥室裡的床確實搖晃得嚴重,我們昨晚極端不安穩,難以盡興,你上來看看該怎麼處理,房東─—

  陸旋雲挑眉,望住拖著女人上樓的男人背影。是在下命令?還是宣示主權?他是房東,屋主,他才有主權吧……陸旋雲一臉啼笑皆非,走上樓。

  樓下的歌曲透過揚聲器傳來。共舞到愛的盡頭,是什麼境界?男人的聲響像伏兵,彷彿他們被逼進避難屋,沒有退路。

  砰地關房門,上鎖,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與荷波面對面。

  「陸先生還沒進來——」聲音消失了。

  他吻住她,抱著她,轉了一圈,再一圈,第三圈連著第四圈──她說的——他好像在跳舞,她踩著他的腳背,長髮飛了起來。

  停下來時,她急喘笑了,表情甜美而滿足。他不放過她,又密吻她氣息不定的唇。她呼吸困難,卻也不掙扎,仰著臉龐,任他放肆地狂吻,直到他自己同樣呼吸困難。

  放開她,他眼沈聲沈。「他只是房東?」

  荷波抿抿被吻痛吻紅的唇。「只是房東。」

  他神色複雜,衝口道:「陸——不是另一個L?」

  「只有一個L。」換她啄吻他,咬他一下。「L只有一個——」不慍不火的柔慢嗓調。

  他閉閉眸,定心緒。「抱歉。」他沒資格那樣質問她,但他必須弄清那不是一個她對任何男人的替代性通稱。

  「L,」雙手貼捧他俊氣的臉龐,待他睜開眼睛,她對著他微笑。「你是獨一無二的,我也是——」

  「嗯。」抬起大掌,長指描著她姝麗的五官,她是聖薇奧拉,傳說中的絕色美人,女神,就算他不信神。他說:「妳是我的Hope——」

  師「你想把我裝在神秘盒子裡嗎?」雙手徐緩地自他兩頰滑下,她低垂臉龐,挪動踩在他腳背的裸足。

  「我不能讓妳跑掉。」他攬住她的腰,將她抱高,使她踩不到粗糙的地毯。「讓我在這裡住些日子,妳同意嗎?」

  她撫開他額前的微鬈髮絲,摸著他直挺的鼻梁。「你說床搖得嚴重,昨晚不安穩……」停了停,她吻吻他雙眉間的不悅摺痕。「不讓陸先生進來解決問題嗎?」

  他放下她,冷著臉,轉身去解鎖開門。

  老房子是登記在案的古蹟,前天剛遞表申請修繕,程序尚未走完,昨天暴雨就來。陸旋雲說:「今年暴雨季比往年早了一個禮拜,氣象預報失準,教人措手不及。我昨晚本該來查看這屋子的狀況,災難管控中心封閉了岬口交通網,所以──」

  「這座雕像倒進窗傷人,我會要你付出代價。」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拉起坐落臥榻的荷波。

  他的動作與力道猝然猛烈,荷波一鼻子撞上他胸懷。

  「這座小愛神雕像傾斜的時間與這幢房子一樣,古建物專家勘定這樣的基座設計是為了營造『當愛臨門』的美學。」陸旋雲悠然解釋,走到窗前的臥榻,笑望窗景。「真倒進來,絕對是這房裡有什麼愛的奇蹟……」

  「你太緊張了。」荷波揉揉鼻子,抬眸看著一臉懊惱的男人。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皺眉,盯著她微紅的鼻梁,探指輕觸。「疼嗎?」

  「我知道你的胸膛有多硬,但我沒那麼脆弱。」荷波捉住他的指搖了搖,淡笑轉開身,欲與陸旋雲交談。她喜歡聽陸旋雲細說老房子的點點滴滴,當初即是因為這些有趣故事,使她決定租下它。

  雙膝跪上臥榻,美眸睇一眼窗外的胖雕像,荷波對陸旋雲說:「我沒聽你提過這座雕像是小愛神,他身無弓箭,我以為只是一般的淘氣天使。」

  陸旋雲挑眉「難道妳還沒發現嗎?」撫撫下巴,略有驚訝。

  海「發現什麼?」荷波的好奇心甦醒了。

  「來。」一條長腿跨跪在臥榻,陸旋雲將垂直拉窗的下窗板往上推,兩側窗軌中央跳出卡榫,下窗板重疊上窗板,窗下開了個方正,他半身探出窗外,轉頭說:「莉莉絲,出來瞧瞧。」

  荷波跟著做,半身置外。接著,陸旋雲的嗓音響在她耳畔。「往上看,莉莉絲。」

  頭一轉,她呼出聲來。「那是弓!」就在窗戶上方,建築本身微突的大理石底下,浮雕著愛神的弓!若不是這麼探出窗外仰望,很難發現那平時看似花臺雨遮、鳥棲的不起眼處,藏著奧秘。

  「箭看來應該是射進房裡了……我是不是該仔細檢查牆壁、地板,甚至天花板──」

  「妳是可以找找看到底是金箭,還鉛箭。」陸旋雲湊趣道。

  兩人都笑了。半身仰在窗外,半身坐在臥榻,這樣笑出聲來,還是頭一遭。荷波開心地踢腳,蹭著臥榻,身子更往窗外去。

  「莉莉絲,妳是條蛇啊!」陸旋雲見她動作,笑聲更加擴大。

  霍地,荷波被拉進了窗裡。「啊!」她叫了一聲,身子騰起,離開臥榻,雙腳落定,眼睛對上冒火的雙眸。

  「你也看看愛神之弓——」

  「那樣像斷頭臺下的罪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打斷退進窗裡的陸旋雲發言,雙手抓著荷波腰側。

  「斷頭臺……」陸旋雲瞇眼,若有所思指了指垂直拉窗。「斷頭臺嗎——」

  「那是窗戶。」荷波盯住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泛怒的眼簾。「愛神的窗戶。」

  「這幢房子會滲水!」像在反駁她太過天真爛漫,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冷聲斥道。「壁爐生不出火,妳昨天差點凍死!」

  「我沒有!」荷波吃驚喊道。昨天是他喉嚨怪怪,夜裡發燒,她哪有差點凍死!

  「妳有!上床時,妳身體是冰的——」

  「你亂講!」荷波打斷他,呼口氣,慢慢地道:「是你發燒體溫過高,錯覺我的正常體溫不正常。」

  什麼正常不正常?莫非窗外歪身愛神真射了什麼怪箭進來?「兩位,請聽我說——」陸旋雲不甘遭受冷落,吭聲了。「快請聽我說!」

  像是在打情罵俏的俊男美女,轉過頭來,目光齊至,注意他這個房東的存在。

  「關於滲水的問題——」陸旋雲開口。

  「還有蟲子爬進來!」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惡狠狠地截斷了他的發言。

  陸旋雲緘默五秒。「那是生機。」他微笑,語氣極友善。「古蹟不死,生機勃勃,這不是很好嗎?」

  「那是蟲子。」厲眸怒瞪陸旋雲,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一字一句加強道:「該、死、的、蟲、子。」

  陸旋雲頓了一下,哈哈笑。「你放心,只是花園常見的昆蟲,絕對不會有蟑螂。」

  荷波眸光爍亮,踮起腳尖,輕聲在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耳畔說:「你怕蟑螂,是嗎?L──」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退開一步,看見她半理解半玩味的表情,旋即回身背對她,邁步往床邊。「這張床得換掉。」

  「這個可能比找除蟲公司困難。」陸旋雲行至床尾,手撐搭床柱,斜對著床側的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這張床的四隻腳當中有一隻腳是沿著牆壁嵌到樓下地基裡,如同樹根——」

  「砍斷就行。」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直言了當。

  「萬萬不可。」陸旋雲哪會同意。「這幢房子是登記在案的古蹟,床腳屬於地基一部分的這張床自然也是,破壞不得。」

  「它已經壞了——」管它是幾百年古蹟,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一腳踹向床架。「搖晃得嚴重。」

  「我保證不會垮。但,你可別再有這種蓄意破壞古蹟的舉動。」陸旋雲對他的行為搖搖頭。「那可是會犯法──若是古建物專家過來維修時,發現人為破壞跡象,你將害慘莉莉絲。」撇嘴一笑。

  「屋主是你,關Hope什麼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這下怒不可遏了。他接受任何針對他的威脅恐嚇,可這個渾蛋房東竟要牽扯她!

  「Hope!」回首叫她,急步趨近,大掌拉她的手。「跟我走,妳今天就搬離這幢他媽的渾蛋臭蟲鬼屋子!」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不曾這樣講話,這是第一次。

  和她相處,他有太多第一次。這次,更是一個第一次,他要在蘋果花嶼建立一個避難屋,擁有一個神秘盒子,真真正正地將她穩當安置。

  她卻拒絕地扯住他的手腕。他回首。她那紅唇動了動,聲音傳出來——

  「我喜歡這幢房子——」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猶若被重重揮了一拳,臉色難看。「我不同——」

  「你也不能離開。」她上前雙手疊住他的唇。「我們要住在這裡,直到獵兔季結束。」

  他表情不悅,依然氣憤,卻也沒將她的手抓下。他該殘暴地咬破她柔軟的掌心,但他辦不到,只能閉眼,任她放肆,畢竟他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已是個可以主宰獵物的女獵人。

  ※※※※

  荷波送走陸旋雲,登梯上二樓,每步一階,過道小廳那座骨董鐘就敲響一聲,她的速度太慢,鐘聲亦短,尚未抵達樓上,便僅存腳步聲。等腳步聲也停止,她聽見樓下唱機其實還在傳揚著。

  仍是她喜歡的「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她瞇眼,在樓梯階板移腳轉圈,不怕失足墜落,一雙強健手臂撈住她的腰,她睜眸,對著男人甜美地笑了。「不要在我面前做危險的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怒色難齊。

  「你也在我面前跳過河。」荷波往後躺,真要往樓下墜似的。他加倍將她攬抱,胸膛緊貼她上身。她說:「我現在像不像弓?」

  「別說話。」他將她往上提。「我陪妳跳舞,危險的事我們一起做。」

  「嗯。」她抱住他的脖子。「不要不開心。父親說我住在這兒夠隨心所欲了,得要低調幽雅……陸先生是個好房東——」

  「安靜。」他挪步,往上,遽然轉圈,轉得她笑出聲來,嚷叫著自己要被甩出去了。他說:「怕嗎?會粉身碎骨——」

  「那就粉身碎骨,我不怕。」越被嚇唬越開心,她親吻他。「我們一起粉身碎骨──」

  這多好!Hope與Love混成一個粉身碎骨,有什麼好怕?那是神妙的粉身碎骨,愛的盡頭!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抱著荷波,回到臥房裡,跌在床上,接近粉身碎骨,即使床鋪柔軟,即使枕被膨暖如安全網,他們就想摔得讓人分不出她和他。

  兩張嘴互吻著,舌尖也勾纏著,她發出迷人的呻吟,笑了起來。他放開她的唇,微微昂身,垂眸看著她。

  「笑什麼?」嗓音沈厚,長指輕摩她的眉眼、唇角。

  她說:「我覺得我們好像畢卡索的畫——」

  「什麼意思?」他沒有藝術細胞,更不贊同她的說法。「那人的畫很醜。」吻吻她瞇合的美眸。這漂亮的線條,是科學性的精準完美。

  她微睜雙眼,摟抱他的脖子。「我的眼睛在你身上,你的耳朵在我身上,我看見了你是我,你是不是也聽見了我是你?」細語呢喃。

  他聽見了,是聽見了,回應她。「把妳的心挖出來放在我胸腔,我的心填滿妳,妳覺得如何?」雙唇降至她頰畔,親吻她的耳朵。

  她又笑了,縮著被他下巴鬍髭扎刺泛癢的頸側,回道:「聽起來很像凶殺案,但是我喜歡你這樣說……」雙手自他肩頸滑下,推推他的胸膛。

  他拱背撐起上身,胸膛籠罩她,目光凝視她。她拉開胸前繫帶,抽縐領口像花開一樣,噴露芬芳。他深吸口氣,看著她白皙的肌膚、半裸的乳房,俯首親吻她鎖骨凹處。

  「趕快把你的心放進來。」她弓挺嬌軀。

  「妳的也是。」他開始脫她身上的傳統袍裙。

  她描畫他的眉,指尖輕觸他俊挺的鼻梁。「L——」柔喚他。

  他停頓一下,握住鼻梁上搔弄的纖指。

  「舞跳完了嗎?」她說:「我們跳到愛的盡頭嗎?」

  「沒錯。」將她的手拉至亞麻袍衫排釦,他說愛的盡頭就是床,他要她脫下他身上這件由她幫他穿的衣物。

  她順服地解著他胸前的釘子,直到麥色肌膚袒露無掩。他將所有衣服扔開,俯身與她四肢交纏,心跳疊著心跳。

  他說:「放進來了嗎?」

  「嗯。」她輕應。「我的心在你身上了……」

  他胸口一震,把她擁得不能再緊。「Hope,我給妳一間避難所,搬離這裡好嗎?」住到一個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不會有太過干擾的房東,更無斜對面的偉大王子……

  他的純潔Hope,必須在一個特別之所,他亦帶著純粹之心,融入其中。

  「我想尋找那枝箭……」她吟嘆,拒絕了他。「你不和我一起嗎?找那枝箭——」

  「好。」他尋吻她的唇,封住她的嗓音,抱著她翻騰。

  就找那枝箭吧,即使那枝箭已插在心頭,尚難確認是金箭還鉛箭?也許什麼都不是,所以找找、探探,至少感官極樂!

  丟開腦中雜思,連同塔琪婭也驅逐,他要全心投入身下這個美麗女子的聖殿。在這兒,他是王,主宰著她為他張開姱修的雙腿,讓她的心在他身上,她呻吟地喊著「L」就像在說「愛」

  他完全感受她,完全擁有她。兩人互插得就像彼此身上的一枝箭,雨後晨曦將他們性感律動的裸身,鍍了輝澤,使他們熠熠閃亮。

  有那麼關鍵的一秒鐘,他聽見她嬌喊找到箭了,整個人飛出去似地射了精,伏在她濕亮的胴體上,沒自她狂喜緊絞的體內退出,陣陣紫羅蘭香浸淫嗅覺,心蕩神馳,清醒也非清醒,更難以清醒……

  找到箭了!找到箭了!

  那箭必然射在他們身上,令他們汁液猛流,卻找不到傷口,某種尖銳的舒慰快感蔓延著。

  沒多久,慾望清醒了,灼熱地,又騷動起來,扣除昨日重逢,他們真的太久不見,飢渴的身心長期緊繃,不會只因幾次的滿足而委頓。他堅碩地在她體內重新勃起,極具攻擊,強頂她濕潤、脆弱,還在痙攣的窄縫。

  「等等……」她的抗拒過於柔軟,起不了作用,猶添情趣。

  他吻吻她的唇,細啄她纖頸,滑過她鎖骨分明的粉紅肌膚,舔吮她尖挺嫣紅的乳頭。她搖頭,要他停一停,纖指瞅抓他豐厚的髮絲,仍阻不了他的攻勢。他硬是壓著她,深深抽插兩下。

  她叫了起來,雙腿無力地張擺,隨著他的動作,體內汁液湧洩,這時,他退得太開,那原本無賴的住客,總算滑出她溫暖的密室,她得以喘息,將雙腿稍合,張著水光盈沛的美眸,嬌睇著他。

  「我弄痛妳了?」他撫著她嫵媚的美顏,一手依然扳開她的腿。

  她搖頭,抬舉白皙手臂,環住他。「我找到箭了——」

  「我知道。」他再次置身她雙腿間,只是不急著進入,長指捻揉顫動的陰唇。

  她敏感地縮了縮,伸手抓住他的指。他反而勾她碰觸他,讓她在他的尖端摩弄,像在搓一顆熟果子,當她覺得心口刺刺時,它成了一個武器,貫穿她。

  「我就是箭……」他托抱她的臀腿,朝她深處衝刺。

  她沒再縮躲,投入他激烈的力量之中,一切原始而美妙。

  他們重溫相逢的感動與震撼,柔情地深吻,狂熱地撞擊,汗水流淌得像昨日暴雨,骨董床搖曳無止,猶如澆灌充足的樹苗在抽拔成大樹,將他們顛上樹梢,世界之頂,陽光不再是陽光,是金色海洋,情色漩渦,捲混天地——這種難以言明的境界,他是她,她是他,他是箭,她亦然。

  他們完美地交合,像箭射入彼此的心,但她的心在他身上,嵌了一枝唯有她看得見的金箭……

  「在那裡嗎?」躺平後,他順著她的目光,望著床架。

  實木彎曲技術很了不起,扳做一枝朝下的箭,箭羽像枝葉擴展整個床頂,意亂情迷時,該是非凡的萬箭齊發快感。

  「妳今天才發現?」在他身下才發現!他將她拉至身上,大掌撫著她的長髮,輕壓她貼著他的胸膛。

  「昨天停電啊。」她臉頰熱燙,嬌聲辯解。

  「之前呢?」沒有任何機會讓她像躺在他身下這樣,發現滿床愛的箭矢嗎?

  「一個人睡,什麼樣的床都無所謂。」她親吻他的胸膛。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擁著她坐起身,定定地看著她。「妳現在喜歡這張床了?」不只喜歡這幢屋子,因為他在,連床都喜歡了!

  荷波點頭。「你呢?覺得不舒服嗎?」柔荑捧低他的臉,她抵著他的額。「我下午上完課,去買些東西回來做兔肉料理給你吃──」

  「我不知道妳還得上課?」他躺回枕上,再將她拉倒。

  她膩在他懷裡。「父親讓我在這兒唸赫斯提亞──」

  「赫斯緹亞?!」他以為自己聽錯。「赫斯緹亞是蘋果花嶼相當有名的淑女學校,校規禁止婚前性行為。」像是故意說的,他側身,撐起臉龐看著她。

  她說:「我是交換學生,不是標準赫斯緹亞人。」拉著被單掩胸,起身下床,走往床尾正對的雕花雙摺門。

  他目不轉睛盯著她,直到她走進雙摺門裡,他躺回枕上,眼睛對著床架那枝箭。

  是鉛?還是金?是鉛鍍金?還是金鍍鉛?他是武器專家,但搞不懂這些,聽聞開門聲響,他下意識坐起,看見一身赫斯提亞制服的她,他離開床鋪,走向她,解下她的髮帶,握進掌中——

  「妳不是標準赫斯緹亞人,服儀不需要太正式整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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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簡單用過第一餐,甫出門,即踅返。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左腳正踏上第三階樓板,聽見開門聲響,他止步回首。荷波神色張皇地進玄關,彷彿遭受追趕、躲回洞裡的可憐小動物。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下樓。「怎麼了?」視線掃睇她沒關門阻隔的外頭,他渾身豎起警覺的寒毛,沒一秒,聽見她洩氣的聲調──

  「我忘記做作業了。」表情像個犯錯小女孩,匆匆繞客廳一圈,在寶藏箱矮桌邊找到那包超級樹葉,還有混亂的書堆。「怎麽辦……」她一屁股坐落地,將手提包往桌上甩,沒個淑女模樣,幾乎要哭了。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雙手環胸,面對門外,靜默地沈吟了一會兒,旋足行至她身旁,蹲身與她同坐地毯。「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摸摸她的波浪長髮絲,他意外這離經叛道提槍的女獵人會有傻氣的一面。「只是功課沒做——」

  「陸教授很嚴格,」荷波搖搖頭,羞愧而憂愁。「我過不了不要緊,但是晾晾會被我拖累,她說她拿不到赫斯緹亞證書,她的未婚夫會拋棄她……」聽起來就像是胡扯。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微皺雙眉。「妳該叫她過來做,這不是妳一個人的功課。」

  她無心聽他說,沈浸於自己的慌亂中,纖手翻書,攤開空白圖紙,打算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昨晚該完成的功課。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拿走荷波挎在胸前的袋子。荷波這才分神,將眸光投向他,嗓音跟著傳出。

  「不要鬧我——

  「這些葉子做什麼用的?」他打開了袋口,查看內容物,捉住她的手腕,忽然又道:「妳去過岩城公園管制區?」

  荷波愣神。「岩城公園?」語氣困惑。

  「這些葉片標本哪來的?」換個方式提問,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打心底明白她不可能去過禁區,縱使她曾是個女獵人。

  荷波果如他預期地搖頭,只回答他。「葉子是陸教授給的,還得交回去——在做完功課之後……」稍加說明功課內容,她美顏浮現懊喪。

  又一個「陸」教授!到底,這是蘋果花嶼多普遍常見的姓氏名稱?

  「我看看。」取過她手中的筆,他沒半秒遲疑,精確地在紙上畫了起來。他不喜歡陸先生、陸教授干擾Hope,她不願搬離這幢陸先生的屋子、尚得繼續修讀陸教授的課程,他就幫她擺平他們!

  「還有沒有其他作業?」前一刻還覺得那個什麽晾晾該來負責,現下他就想為她包攬。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抬頭回眸,看著她的臉。「沒有嗎?」

  荷波搖首,呆呆盯著他俐落流暢地勾勒線條——樹林顯現了,海岸、山巒層次分明,與她推測的一樣,這是範圍廣闊的魔幻森林,但她無法像他這樣快速畫出,恐怕連一點雛型都沒轍。

  荷波美眸沒眨一下,專注於他繪圖,好像那是他的功課,而非她的。他上色時,她猝感滿腹怨氣。她哪裡知道這座魔幻森林有什麼動物,他卻標示得清清楚楚,甚至把一條蛇畫在海拔極高的地方。

  「怎麼會有蛇在那種地方?」她終於出聲挑剔。

  「在圖尼埃法爾就是有。」他淡淡說了一句,放下筆,深瞅她,又執筆,在圖的角落寫上「Hope」。

  「這不是我畫的。」她搖著頭,賭氣地說:「畫得太過正確完美,陸教授一眼即知──」

  「太過正確完美,代表妳是個認真的學生。」他打斷她。「放心,這絕對是那位陸教授想看到的成果。」他肯定那名陸教授是因為她來自圖尼埃法爾,存心、故意出這份作業給她。

  「你又不是陸教授……」荷波非得抱怨。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已將圖捲好,裝進滾到桌下的圖筒裡,拉著她起身,一手貼覆她芙頰。「或者,妳想曠課一天?」他的眼神灼熱,像個魔鬼在說服她。「妳不是標準的赫斯緹亞人,可以不用太認真。」

  她搶過圖筒,狠打他一下。「都是你!」若非他,她昨晚會認真做功課,就算得點著蠟燭。「都是你害的!」莫名的委屈急湧而至,她驀地眼眶濕潤,流下淚來,不斷以圖筒敲他的胸膛。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任她打了九下,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圖筒落地滾開。他將她拉入懷中。「夠了,再不出門,妳恐怕會遲到。」深吻她的唇,他心底希望她別出門。

  「嗯……」荷波在他的唇舌間、在甜蜜的吻裡掙扎,好不容易拉開了距離,得以呼吸,迷濛目光瞥見一個物品。「這是我的肩釦……」嬌喘的聲音不是那麼篤定,她眨清視線,瞅著抓住她右手腕的他的左手。

  過短的衣袖難以遮蓋他的護身符,那是他趁她在樓下準備早餐時,重新製作的,使用她的赫斯緹亞髮帶,穿綁半人半蛇美麗肩釦,結繞在手肘。

  「為什麼會在你這裡?」荷波以為這枚她最愛的肩釦,早在那年的避難屋裡遺失了。

  他說:「是我拔走的,一直佩帶在身上——」

  她搖頭。「我沒看見。」從來沒看見他身上有她的物品,除了現在他穿著她的大寬袍。

  「和妳在一起時,我會把它解下,壓在枕頭——」

  「你偷了我的東西!」她搶白,打斷他的解釋,根本不敢相信,卻是笑著指控。「L,你這個賊——」

  他以吻封住她的唇,舌頭壓制她粉嫩的舌尖,久久不讓她出聲,直至她反擊的動作大了起來,他緊緊環抱她,下巴摩她的耳鬢,誘哄地說:「Hope,假使妳的作業得到高分,妳就原諒我──」

  「我不會原諒你們。」近在耳邊的聲音似幽魅。「我絕對不會——」

  「晾晾!」荷波轉頭驚呼。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斜眸,睥睨神出鬼沒的無禮女人。

  歐陽晾晾伏桌蹲跪在他們旁邊,仰著一張壞笑的臉,眸光賊溜地打量著他們。「一早好甜蜜!暴雨過後的好天氣呢!」

  「晾晾,妳什麼時候來的?妳嚇我一跳。」荷波掙脫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臂懷,欲坐下。

  歐陽晾晾先站起來,拉著荷波繞過矮桌。「莉莉絲,妳昨晚把『功課』做好了?」搖搖手上撿來的圖筒,甜聲甜調,不大不小、不快不慢,正好讓那個男人聽得仔仔細細而已。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眉頭抽緊,萬分認定這位什麼晾晾不是個正經女人,即使他現在看到的她,穿著一絲不苟的赫斯緹亞制服。

  他早在用餐時刻問過Hope,他身上這件亞麻袍衫是誰的,這是件男裝;Hope說是她的,她學晾晾在家穿男裝,寬鬆舒服且方便,裡面不用再多穿什麼……

  「瞧,我告訴過妳的,添購幾件男性衣物,平日自己穿,還能以備不時之需——妳的L說出現就出現,遇上暴雨日,幸好不用讓他光溜溜……」

  Hope被這個女人破壞了!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不太愉快地覺察這點。要不是他,所謂的「以備不時之需」是針對誰?

  「L先生,」歐陽晾晾轉頭,朝著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笑道:「好吃嗎?舒服的疲倦感是否從昨晚蔓延到今早──」

  「晾晾!妳別一早就胡說!」荷波摀住歐陽晾晾的嘴。

  「讓她說。」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示意荷波放開歐陽晾晾聒噪的嘴。他要好好審問這個女人。

  歐陽晾晾扯下荷波的手,像祈禱般與她交握,語氣安慰地說:「妳別擔心,莉莉絲,妳可以盡情盡興地享受美好,快感無罪,妳不受校規的規範——」

  「據說蘋果花嶼法律嚴格。」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打斷歐陽晾晾那一口令荷波臉紅的言詞。「妳擅闖他人居所,我若報請相關單位處理,妳會被判什麼罪?」嗓音就像他站在那兒的姿勢,平穩嚴肅到近乎冷酷。

  簡直是一座雕像!歐陽晾晾笑睇男人。「L先生,你嚇人的方式好直接。」美顏毫無懼色,一副曉以大義地對他說:「首先,門開著,我沒有擅闖。再來呢,我早在昨天之前和莉莉絲約好住下,是你突然出現,破壞我們美好的女性時光,你才是闖入者,第三者——」

  「晾晾!妳說過頭了!」荷波極為尷尬。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倒是表情冷定,沒再發言,挪腳走過兩位女士身旁,往樓梯方向,上樓了。

  「L──」荷波喊了一聲。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沒回頭,行過廊道小廳,彎進通往房間的拱券。

  看不見他的背影,歐陽晾晾才吐舌說:「易怒的男人。不過,莉莉絲,他長得可真好看,很漂亮的一個男人——」

  「他一定會不高興妳這麼說他。」荷波輕聲嘆息。他和她都是,他們都有婚配對象,他們就像畸形的闖入者,待在這座律法嚴格的島。

  「易怒也不用到這種程度……」歐陽晾晾忍不住碎語嘀咕,然後拉住荷波說:「我是在稱讚他,他比你們那個凱撒將軍漂亮呢!」

  「要是聽見妳這些話,凱撒將軍恐怕也不會高興——」

  「是因為L比他漂亮嗎?」歐陽晾晾饒富趣味地說:「原來你們國家的男性這麼愛美!真可愛!」

  荷波搖頭淡笑,說不過歐陽晾晾的自由想像。「該去上課了。」轉移話題,拎起手提包,牽人往外走。

  快遲到了。無法和平日一樣,閒散地漫遊到學校,今天她得捨棄最喜歡的上學方式,不能站在門口聽風選方位,挑優美路徑走。庭院外,人行道下那輛珍珠色的經典機車,是今早時間之神幫她作的決定。

  「晾晾,我今天得乘坐妳的機車──」

  「那當然!」歐陽晾晾甜美瀟灑地走到路邊,發動機車。「我就是怕妳昨夜功課做太晚,起不來,特地過來載妳。」拍拍椅座,她可興奮了,騎Vespa載一個貴族小姐,好像在拍電影喔!

  「快上車,莉莉絲!」猶若一個專業口號。

  荷波走往前,拉起長裙襬,坐上後座。

  。喇叭聲鳴響,優雅車體馳騁出去,彎過坡道,順滑而下,像一艘小船溜溜蕩蕩於紫陽花叢綿延的尤里西斯街。海風沁著橄欖清香,一群鴿子將她們背後的天空裝飾出自由。她們的裙襬都飛了起來,尤其她的,完全遮不住她踩跨在機車兩側的雪白小腿。她的長髮飄得既美又狂,如一面旗幟,策動陽光革除暴雨的餘孽。

  爽朗的假日前夕,藍空白雲花嬌豔,賣冰淇淋的攤子照樣一大早出現在小船錨廣場。歐陽晾晾將車騎得很快,街邊即景掠過荷波眼簾,一種冒險情趣在蜘蛛網狀的巷弄萌生。

  美妙的興致湧泛心頭,荷波喊道:「停車!晾晾,停一下!」

  歐陽晾晾煞車,停在一戶人家的庭院側牆,牆上探出將要爆裂的紅石榴。荷波驚喜地望著,伸出纖指。「晾晾,那是石榴!」

  「是啊。」歐陽晾晾手一伸,拔下碩大的果實。「給妳,莉莉絲。」

  「可以嗎?」荷波喜出望外,但顧慮。

  「不要緊,這家屋主我認識。」歐陽晾晾將果實塞入荷波手中。「妳不是想要,才叫我停車嗎?」

  啊!荷波猛搖頭,捧著意外獲得的紅石榴。「這是湊巧。我叫妳停車,因為我想騎騎看──」

  「妳的意思是換妳載我嗎?!」歐陽晾晾雙眸一亮。「好啊、好啊!」好有趣啊!「但是妳會騎嗎?」這可令人擔心了。

  「沒問題的,我以前騎過軍用機車。」荷波信心十足地說道,收好紅石榴,與歐陽晾晾交換位置。歐陽晾晾的機車比軍用機車輕巧,而且操作簡易,她很快上手,暢行無礙地騎了出去。

  「哈……妳真的會騎耶!」歐陽晾晾笑了起來。「妳該不會是你們國家第一個會騎機車的貴族小姐吧?」

  「我不知道她們有沒有人會騎。」荷波回道,美顏迎風清朗。她一向做著和那些貴族小姐不同的事,父親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某種程度上,她有著極大的自由,能走進男人才能去的獵場,秘密邂逅了那個男人,連父親都不知道這件事,可她又懷疑父親也許知道了,因此要她來蘋果花嶼唸淑女學校。

  赫斯緹亞規定淑女不准騎車上學,歐陽晾晾說她是違反校規,得走隱蔽的捷徑。那是一條花朵道路,看不出路面的色澤,鮮紅碎花和綠葉打仗似地鋪纏,兩旁的掩障不知是牆還是什麼,早也被花葉密密麻麻闢成戰場,多奇異,這條安全路子襯托她們騎的珍珠白機車成為叛逆之彩。

  「不能再前進,花蕊廣場太危險,我們很顯眼。」歐陽晾晾指示荷波停車。

  就在神秘捷徑的——不知出口或入口,貓咪成群守著,發出可愛叫聲。

  「好乖好乖,」歐陽晾晾跳下車,開心地摸摸撫撫每隻貓咪。「姊姊的羅馬假期拜託你們了──」

  「晾晾,」荷波未將引擎熄火,揚聲打斷歐陽晾晾招呼貓咪。「妳幫我把功課交給陸教授,我今天想請假。」說著,她掉轉車頭,騎走了。

  這真是大膽的決定!

  她生平第一次蹺課,蹺的還是淑女學校的課。她心情出奇激動,把車騎得像歐陽晾晾的風格,快如飛船,穿越尤里西斯街,拖曳著朝陽的水墨傑作,回到住處前,路樹遮蔭吸納人車長影,她停在庭院白柵門外的人行道,按響喇叭。

  「叭、叭、叭!」三個短促的聲響,屋窗屋門沒動靜,她不再放開按鈕,來個長鳴。「叭——」

  依舊沒有人出來探看。她的心,慌跳著。

  「女士,怎麼了?」一個高大的灰衣男子不知打哪兒繞出,現身在她眼前,但不是她想看到的那個。

  「你是——」

  「喇叭壞了嗎?」男人彬彬有禮,試圖要幫她解決困難。

  她隨即鬆手,讓喇叭聲靜止,並熄火。「對不起,你住在附近嗎?」顯然,她製造噪音,吵到人家了。崖波彎一帶本就靜謐,車道上幾個小時見不到三輛車通過,遑論使人失去耐性的塞車喇叭聲。男人理所當然出來抗議她。

  「我以為是喇叭壞了。」男人表情沒有被干擾的不悅。

  她仍是真誠地說:「我感到非常抱歉,先生。」

  男人溫和一笑。「沒事的話,在下告──」

  「Hope!」熟悉的呼喊響起。

  眼前灰影晃開,她想著的那個男人,總算走出屋門,朝她而來。

  荷波停好機車,跑向他。兩人隔著三呎高的白柵門,抱在一起。

  「妳在跟誰講話?」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循望四周。她跑過來時,光影交錯,微阻他的視線,教他沒瞧清那個人消失於哪。

  「我不認識他,可能是附近鄰居。」荷波抬起臉龐。「我按喇叭吵到他,你卻沒聽見?」

  「我聽見了。」收回遠睨的目光,他看著她兩頰暈紅的美顏,撫開她額前一綹亂髮。「怎麼跑回來了?」

  發覺他已穿回昨天穿的圖尼埃法爾男性常禮服,她神情微變。「你要趁我去上課時離開嗎?」他說過他要在這裡住些日子,是多久呢?她自訂獵兔季結束,這想法天真了。蘋果花嶼沒有獵兔季,他隨時想走就走。

  「我不會不告而別。」他的回答掃去了她眸底的落寞。

  「你換了衣服,我以為——」

  長指輕碰她的唇,對她搖搖頭,他解釋道:「我想倒點妳冰箱裡的石榴汁喝,沒拿好,整瓶摔破——」

  「你受傷了嗎?」她急聲插問,看看他的腳,看看他的手。

  「沒事,只是弄髒了袍衫。」他托起她的臉龐。「妳在擔心?」

  她沒有否認。「畢竟你昨夜還發燒。」

  「妳不也是說很有效──」

  「嗯?」眸光愣閃,她還沒明白,他的臉就罩下來。

  一個飛快的吻,掠過她的唇。「難道妳是隨便說說?」他的聲音充滿神秘地降低了。「那藥泉,只是這屋子廚房水龍頭流出來的水?」

  「當然不是!」荷波了解他說什麼了。「那是戈齊——」嗓音忽止,把差點溜出口的話語吞回,她咬了一下唇。

  「是什麼?」他似乎聽見了什麼,但不清晰,也就當下忽略,說:「不管是什麼,妳的吻是有效的。」吻吻她的額頭,未等她反應,他將她推離胸懷,打開柵門,走到門外的機車旁。

  然後,可能過了三十秒,荷波聽見機車引擎響亮的發動聲。轉過頭,男人就像騎著白馬的王子,朝著她伸出邀請的手。

  「上車,Hope──」

  這個男人與她心有靈犀!

  「可是,」她唇角揚提。「我比較想載你……」走過去,把手交給他。

  他說:「我載妳不好嗎?」他在二樓窗邊瞧著她被那個歐陽晾晾載走,沿街裙襬高飛;他心中著實憂怒,怕她發生意外。此刻,她的手在他掌中,他緊緊握著她,她順從地坐上後座,他將她的手拉往自己的腰桿環抱,緊接著,她輕輕細細的嗓音響於他耳畔──

  「L,你喜歡石榴,我有一顆石榴,等會兒,我們一起吃……」

  這日早晨起,很多人看見一名服儀洋溢濃濃異國風的俊美男子,騎機車載著赫斯緹亞淑女,穿梭大街小巷,遊繞港口碼頭、海邊橄欖樹林、著名的咖啡館和海運公園,最後他們到了帕帕維爾湖,兩人坐在湖畔分食石榴,夕陽彩繪他們重疊的斜影,有人說他們在拍電影,誰知道呢,兩人世界不容打擾,就算不是拍電影,畫面也像文藝愛情片。

  ※※※※

  他們開始微妙的生活,有新婚般的錯覺,可能蘋果花嶼能提供了過分的蜜月氛圍……至少,與他們在圖尼埃法爾過獵兔季不盡相同。

  他經常不自覺地喃喃沈語:「妳在塔琪婭之前出現,就好了……」

  好了什麼?他沒說。在他給她的郵件中,他倒是表示會愛上她。這樣就好了。他從未叫錯她,即使處於意亂情迷的臨界。

  「Hope……」感官操控理智的時刻,自然的呻吟呼喚,從他喉嚨低啞地奔出,他會將她抱得牢緊密實,好像怕她消失。

  強烈的震顫過去,他定在她雙腿的緊密接縫處中,貪戀地抽摩,不捨離去,卻總是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她不會推開他、不會閃避他,沈靜地合眸,享受這種窒息式的歡愉,直到他的唇尋過來,貼著她豔紅的嘴,她會捶打他肩頭,說他存心不給她呼吸。

  他便回道:「死在我懷裡不好嗎?Hope──」

  他真壞心呢!她報復地咬他舌尖。「你希望我死在你懷裡?」

  「妳沒有嗎?」撐起壓疊著她乳房的胸膛,他撫摸她沁紅的嬌顏,每撫一處,落吻一記,百般的寵溺與喜愛。「妳的樣子很美……」

  她瞇起眼來,覺得心跳快停止,真要死在他懷裡了。「你希望的事……就可以實現——」

  「嗯。」他壓回她身上,啄吻她閉合的美麗雙眼,等她微微掀開濃密的睫毛,在那淡淡陰影下釋放迷濛目光,他轉而深吻她的唇。

  她摟著他的脖子,回吻他,在這張愛神之箭的床上,任快感顛搖著。他再次勃起了,她感覺著他的變化,像是要發動戰爭,凌厲且尖銳地刺激她濕柔富彈性的城塞。

  內部防禦地收縮一陣,彷彿要將他推擠出去,他更加突破重圍往裡穿刺,使她發出哽咽的吟哦。「L……」她搖著頭,想說話,開了口,大半語不成句。

  唇又教他給封住了,他靈巧的長指描著她胸部,揉捻她的乳頭,有節奏地擴大侵襲範圍,直到她雙乳脹紅頂著硬挺的尖端,像神氣的戰士抵抗著他,他才撤手,以唇舌含吮捲裹。

  麻癢的感覺使她嘆氣吟喘。「輕一點……」像在討饒,柔荑卻已捉住下方溜退的英雄逃犯。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昂首,幽邃雙眸透出最熱烈的慾望灼光。「妳也是——」抑著粗重喘息,他嘶啞的嗓音請求地說:「輕一點。」大掌沿著她的腰腹往下,輕拍她抓握他男性器官的手。她的力道不大,亦不能說小,只是很有可能讓他在她溫柔的撫慰下,棄械投降。

  「疼嗎?」纖指壓觸硬碩柱頭邊緣,順著那滑出女性裂縫的熾熱柱身輕摩。這絲絨般的槍,巧妙地在他雙腿之間衍生出來,不需要一個扣扳機的槍手,每每襲擊她欲生欲死。這是大自然給予男人的凶器,也是脆弱的致命點。她知道,她能使之狂亂、走火與膛炸。

  「Hope,我要進去……」他調整彼此的姿勢,重新瞄準她私密的靶,但沒拿開她制控的手。「我要進去了──」

  「嗯……」她濃睫低掩,下巴微揚,纖頸展延優美線條。他落吻,在她雪膚光緻的頸側,吸咬一個痕跡,窄臀朝她發熱的柔軟凹處擠壓。她緩緩鬆開集中於指掌中的力量,每放一點,他往裡一點,不躁進,耐著性子,和她磨到兩人都無法再忍受猛烈的脹痛,她終於擁緊他,甘願讓他整個將她填滿。

  她喘氣的聲音似在柔泣,他吻吻她的眼,她的睫毛濡濕一片,懸著至喜的淚珠。他知道她喜歡,就像他喜歡一樣,他們在肉體上結合得天衣無縫,很多時候,甚至感覺心靈的完全貼近。

  但,總在最接近,要探觸彼此深處時,猶若被掏空般的憾憾悵悵。

  他對她說:「Hope,妳別回圖尼埃法爾,永遠留在這兒,我陪妳過蘋果花嶼的獵兔季——」

  在蘋果花開的時節裡,這座不結果的島,卻是最適合他們。儘管諷刺,儘管處境哀愁,他們仍天天去欣賞水下藝術團體繽紛的人魚舞,兩人躺在扇貝造型的沙發床,喝著名為「人魚的淚」的雞尾酒,看那陸地王子與美人魚在湛藍海底完美結果,舞到愛的盡頭。不僅她,連他都喜歡這個顛覆安徒生的極限演出。他想和她就這麼下去,不去思考婚配,就這麼下去……

  叛逆如她,理該比他早提議這點——將蘋果花嶼當成兩人新式獵兔季永遠的據點——可她無法,就這點無法,若在這點叛逆,她會為父親帶來禍端,她更不能告訴他,她的婚配對象不是普通貴族,事情攤得太明,恐怕殃及他。

  「現在就好,不用永遠。」只能如此回應,不承諾未來,她撫著他的背,將臉埋在他肩頸,柔顫的嗓音又說了一次。「現在就好……不用永遠──」

  他轉過臉龐,吻住她的唇。她的聲音充滿為難,他知道,他使她苦惱了。「對不起,Hope─—」好,就現在,現在就好。他將她抓牢了,抱緊了,深入、真切地擁有她。

  她不像塔琪婭,教他魂牽夢縈而擁不得。她是他得到的希望,他該滿足,不管未來如何,這個希望已在他心中成為一個動力。

  托揉她腴白的乳房,他開始在她溫暖濕潤的包圍中抽送著,先是慢慢一段,再漸漸加快,像首歌曲旋律,悠然起伏,突有切分。

  她叫了一聲,身體流出汁液,淹沒了男人進出的窄小裂口,他隨著她湧淌的串串珍珠泉水退出,又進入,沈沈定住,再妄動。這次,沒有節奏,近乎狂亂,彷彿他是個強盜掠奪者,粗魯又精力充沛地攫取她。

  她搖頭哭泣,纖指在他手臂抓出斑斑紅痕,呻吟成了尖叫,半晌,他伏低胸膛,兩人死命相擁,四肢糾纏,親密地吻咬,宛若野獸,陷入深沈的發情交合狀態,難以找回精神力,就在這本能驅使快感的當下,狂暴的撞擊停止了。陽光撒網似地包圍而至,她迷失在甜美慾海之中,任由狂喜熱浪一波一波打來。

  「Hope……」唇貼著她微啟的嘴,他在她體內安頓著,將她鎖緊的禁域塗以獨屬的男味。

  淡雅花香流潛夢的邊境,時而近,時而遠,她知道這肯定不是夢,因為它終是越界侵擾了人類睡眠狀態下最該遲鈍的感官。她秀巧的鼻尖蹙了一下,美眸才張開。她的胸口有紫羅蘭,美得像衣裳裝飾她窈娜的胴體。

  「喜歡嗎?」男人的聲音響起。「妳再次死於我懷裡——」

  「你有為我掉淚嗎?」她坐起身,抱著胸前的花束,合眸聞香,甜笑著。「這是你獻給我安魂用的嗎?」

  「不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將說傻話的嬌豔女子抱坐在大腿上,臂彎圈著她,彷彿她也是他胸前的一束花,他呼吸著她的髮香,親吻她柔嫩的肩膀。「Hope,妳知道關於聖薇奧拉的故事嗎?」

  「嗯。」荷波頷首,抬起手,朝後摸他的臉頰。

  他吻她的掌心,說:「妳講,我想聽──」

  「聖薇奧拉是聖圖爾的妻子……」她摘了花朵簪在耳畔,柔聲為這個不信神的俊美男子說起圖尼埃法爾神話故事。

  在他們的神話故事裡,大宇宙共分十二界。聖圖爾的妻子是其中一界的女獵神,她誤闖戰場,射死了聖圖爾的坐騎——神鹿亞克泰,遭到聖圖爾俘虜。其間,聖薇奧拉為了贖罪,甘隨聖圖爾奔波各界戰場,在聖圖爾受重傷時,更為他集泉療傷,主俘關係微妙地轉化。聖圖爾後來選擇原諒聖薇奧拉的無心過錯,亞克泰因此自冥界復活,持續與聖圖爾征戰各界。在聖圖爾成為十二界之主時,聖薇奧拉已是他至愛的妻子,也是復仇者眼中的目標。一次野外獵兔,復仇者施以邪惡魔法,將聖薇奧拉變成兔子,讓不知情的聖圖爾射死自己的妻子。聖薇奧拉中箭那刻,魔法消褪,聖圖爾看清妻子模樣,心神俱裂,掀起毀天滅世怒濤,暴雨洪荒火山爆發,災難無止,就在十二界幾乎完全崩解之際,一個宇宙核心的聲音發了出來——

  你為何憤怒?她曾經傷害亞克泰。

  你為何憤怒?復仇者之所以復仇,在於你曾經傷害他的至親。

  你為何憤怒?你追求真理,求得十二界平衡,如今毀之和諧?

  「放下了仇恨,聖薇奧拉依舊沒有復活。」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打斷荷波溫柔說故事的嗓音。

  「是啊。」荷波回頭,眨眸盯著他。「你很失望嗎?聖圖爾無法讓自己的妻子復活……」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沒說話。一個救不了自己妻子的大神——這確實是他不信神的原因之一。

  「但是呢,」她吻吻他,往下說故事。「聖圖爾放下仇恨後,回到妻子永眠的床邊,發現妻子的屍身消失了,妻子原先躺的地方,長滿了芬芳紫羅蘭。聖圖爾將花摘回去插在床邊,每日夢見妻子。聖薇奧拉就像從聖圖爾的夢裡走出,真實地與他重逢。聖圖爾從此相信聖薇奧拉的靈魂就在紫羅蘭裡,到哪都帶著紫羅蘭。」語畢,轉身,與他面對面,兩人之間滿滿的紫羅蘭飄香。

  她摸摸他戴在手上的她的肩釦。「聖薇奧拉一直都在聖圖爾的身邊,從沒離去——」

  「他並非時時刻刻能見到她。」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如故厭惡這樣的結局。「他難道不難過?」

  荷波靜了靜,看著他那雙凝視她臉龐,目光堅定不移的眼睛。好一會兒,她露出輕鬆的俏皮表情,歪了歪頭顱。「塔琪婭嗎?」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一愣。

  她說:「我可以聽你講你們之間——」

  「她是我兄長的婚配對象。」首度坦白地說出。

  荷波驚訝地眨了眨眸,一時應答不出話來。她一直都知道那位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女子叫塔琪婭,她不是他的婚配對象,是他真心喜愛的女子,他心中永恆的美麗,在她的想像中,塔琪婭極可能是個平民,礙於他的貴族婚配對象,無法與他相守,她萬萬沒想過塔琪婭會是他兄長的妻子,他的大嫂!

  「所以,你想要毀掉你的兄長,是為了得到她?」她從未思考這之間的關聯。

  他不說,她不碰觸,單就他義憤填膺的情緒,給予撫慰。她以為他與他兄長的紛爭,起於貴族家庭常有的權力問題,原來,他至情至性,為得一個女子……

  「Hope,」他喚回失神的她,吻她冰冷的唇。「妳覺得我可怕嗎?」

  她咬了咬唇上的味道。「第一次遇見時,你說你要毀掉你兄長,我已那麼覺得──」

  「我讓妳失望了?」他問,臂懷箍牢她。

  她搖搖頭。他們之間如何說這個?她該期望他什麼?將懷裡的紫羅蘭還給他,她移身下床。

  他沈眄她纖瘦的背影,跟著步下這張愛神之箭床鋪,在浴室門前抱住她,阻止她離去的步伐。

  「我很小的時候,遇見了她,我承諾獵野兔給她。」嗓音在她耳後說著,他吻她的髮,將她背對的嬌軀扳正過來,吻她的額,吻她頰邊髮絲裡的紫羅蘭。那花兒滑掉了,他從花束重摘一朵,插在她左耳上方。

  她抓住他的手,瞅著他瞥來的視線,驀然一問——

  「你會不會恨你的婚配對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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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L很小的時候遇見了塔琪婭。到底是多小?應該不算太小,至少可知是在懂情愛、會心動的年紀,何況他們相遇的場合類似宴會,一個與獵兔季相關的儀式宴會,基本上不會有太小的孩子出現。

  那年,他也揹著獵槍跟人家參與儀式,他的槍裡沒有子彈,做做樣子罷了,畢竟是兄長的第一次獵兔季,他非主角,僅是奉父親之命,不得缺席。圖尼埃法爾的傳統,特別重視家族長子各個生命階段該經歷的儀式,慶典宴會氛圍理所當然不能缺。

  獵場外,大草坪周圍的巨鹿石椅座鋪了絲絨軟墊、搭了遮陽蕾絲棚,貴族夫人淑女們優雅坐在鹿背;男人戰士們牽著獵犬,直挺挺站在大草坪,等待中央高台上的主角發射第一槍。

  砰地一聲。所有的獵犬奔跑出去,所有的男人如要出征,昂首闊步進森林。一個女孩,自鹿背站起,對著高台上的男子祝福。那時很吵,沒人聽見她,但他聽見了,他聽見她祝他旗開得勝、獵物滿載,她已準備為他做一桌兔肉料理……

  她是圖尼埃法爾最具有傳統美德的女孩,她很漂亮,珠輝玉麗,連帶使她所在的那座蕾絲棚亮了起來。他看著她,就再也挪移不了視線。他朝她走過去,就再也沒有別條路。

  塔琪婭成了他唯一嚮往、憧憬的,生命中的美好!關於這點,那年,那當時,那場儀式的重要主角,顯然不這麼想。

  和他相同的是——主角擊發第一槍,做做樣子罷了,他後來並沒有進獵場,更沒有獵物滿載,沒有給塔琪婭做一桌兔肉料理、展現美德的機會。說是軍校課業繁重,他脫下穿不到半小時的獵裝,換好軍校制服,儼然一個局外人,丟下癡情者,離開了。

  他轉不開的眼睛,看見了塔琪婭的淚。那含著落寞的淚,化作他槍膛裡的子彈,於是,他生了勇氣,像個戰士,最優秀的獵人,大步上前,對她說──

  「女士,我一定獵物滿載,到時,我要送妳圍巾和手套……」

  ※※※※

  滿桌噴香的兔肉料理,使他成了置身天堂的幸福男人,尤其在性愛之後的早晨。

  蘋果花嶼的旭日不算太熾熱,卻是明豔過了頭,坐在露台繽紛的花圃前用餐,樓下直聳上天的成排絲柏巧妙構築一道護牆,遮擋擾刺眼睛的光線,剛剛好舒適。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坐在橡木庭園桌西側的位子,看著對座的Hope,他想說,她就是他今早的朝陽,但此刻終究無須言語。

  你會不會恨你的婚配對象?

  倘使她是他的婚配對象,他絕對無法恨她……當時,他凝視著她的臉龐,覺得她有一點憂傷,他撫她的眉眼,想說的話說不出口,明知不可能,若還那麼回答她,其中的假設性,最教人痛苦。有一點憂傷的,其實是他,不是她。她後來笑了笑,說她問了一個蠢問題,希望他別放在心上,回頭她給他一桌豐盛早餐。

  烤兔肉腸白豆仁和香煎兔肉捲味道誘人,蝸牛兔肉燴飯色澤鮮豔,陶鍋燉兔肉青是他一直想回味的,她還做了橄欖蘋果花蜜酒凍,很費功夫地把酒凍鑲進去核的翠綠醃橄欖裡。他吃了幾顆,開胃了。好一段時間,餐桌上僅存細微的餐具聲響,他們沒有交談,她很滿意自己菜做得成功,他同樣滿足於美味之中。他抬起眸,總是見到她唇畔美麗的彎弧,卻不是對他。

  「妳的婚配對象送妳手套圍巾後,妳會回以這一桌餐食?」這個突然的問題,不像他提的,像一個莫名的無形物藉著他的身體發出來。

  她似乎也感到莫名其妙,揚睫,表情迷惑。

  「難道不是嗎?」他的聲音徹底擊敗了他的意志,再次自行冒出口。「肉料理很完美,我這個試驗品先確認了。」

  她眸光微閃,看著他時,唇邊笑容不見兩秒,淺淺地再挑揚嘴角,甜柔嗓調逸出。「我會的兔肉料理全在這兒了,對方真送來手套與圍巾,我自然只能回以這些,就像你說的『義務』,可是,L,你知道嗎——如果要圍巾手套,我會自己獵兔,選真正自己要的毛皮,那才是完美。」低垂臉龐,她持餐具將蝸牛兔肉燴飯從大盤子中,分食至他的餐盤。

  「你還沒嚐這道,這是晾晾教我的,聽說是巴塞隆納有名的美食。」給他一根兔腿,她很快把氣氛拉回用餐該有的愉快。「我第一次做這道,你吃過,才可以說完美──」

  「我果然是個試驗品。」他自嘲,苦笑像冷笑,俊顏如冰凜然。第一次,她所有的第一次全給了他,剎那間,他想知道她的婚配對象若曉得這一切,會怎樣?想必不能怎樣!他是個王子,即使不是繼承王位那一個,一個普通貴族仍無法拿他的罪行如何!

  大方地撕咬兔腿,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咀嚼著荷波的又一個第一次。

  「好吃嗎?」荷波問。

  「我說不好吃,妳會私藏,不用以義務嗎?」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放下餐叉,啜飲檸檬水,拿起口布,擦擦嘴。

  「你不喜歡──」

  「好香!好香啊——」無禮的干擾者,穿著淑女學校的制服,沒預警地出現了。「你們居然一早躲在這裡吃大餐!」歐陽晾晾拉提裙襬,跨到落地門外,啪答啪答踩過鋪木道,於一牆爬藤綠葉與兩叢榮冠花間,找到最近街頭巷尾在傳的Vespa情侶!

  別以為他們是赫本和畢克!這兩個誇張度賽過電影的傢伙,只管享受夢幻風情,不管道德良知,他們騎走她的羅馬假期,佔用這麼多天,沒一句感謝,此刻更過分地偷嚐美味兔肉餐!

  「我只要打電話給盜獵局,說你們桌上的兔肉沒有農場打印,你們馬上得進監牢談情說愛,到時候就叫做『愛情的牢籠』!」語氣酸怒。

  「那妳到底要不要吃?」荷波習慣了歐陽晾晾偶爾瞎鬧的脾氣,為她擺上餐盤餐具。「我做了妳教的燴飯,妳嚐嚐——」

  「一定沒有我做的好吃。」歐陽晾晾用力拖出主位單椅,不計形象粗魯,翻高裙襬落坐。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眉頭皺凝,看向荷波。「交了這種朋友,怎麼唸淑女學校,也不會變淑女——」

  「我聽見了。」歐陽晾晾美顏堆滿甜笑,站起身,行個標準淑女屈膝禮。「謝謝指教。」舉止端莊高雅地坐回椅中。「我要吃了!」大喊一聲,不客氣地用起餐來。

  簡直精神分裂症!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暗咒,接著質問:「妳怎麼進來的?」他今日尚未下樓,但Hope不可能每次都忘了關大門,這女人的行為絕對是犯罪!

  「莉莉絲租屋當初,放了備用鑰匙在我這兒。」她語氣得意洋洋。

  「這不代表妳可以隨便——」

  「晾晾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荷波出聲澆滅男人微微可聞的怒火,伸長手,欲將他的餐食做更換。「你不喜歡的話,別吃了。」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按住她,緊盯她的眼睛。「很美味,晚餐再做──」

  「這是一句很棒的性暗示!」轉了個話題,歐陽晾晾又插嘴,聽不出是在稱讚人。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眼神斜睨,不悅之情溢於言表。「妳以為妳在說什麼?」

  歐陽晾晾眨眸,一副「你不知道嗎」的表情。「我是真的懂你們的語言奧秘意義——暗示、密碼、雙關語、替代言詞,我知道你意欲為何。」她說:「何況,蘋果花嶼大部分的人都會貴國的語言,我們兩邊的語系也很接近,聽說是貴國從過去到現在非常仰賴我國古蹟藝術修復人才的關係,當然還有很多經濟貿易之類的因素,而且自從你們的帥哥王子來我們這裡讀法大,女孩們都愛用正統的圖尼埃法爾語交談呢……大家正在以實際行動作王妃夢──」

  「晾晾,別亂說!」荷波斥喝。

  歐陽晾晾睜大美眸,好生驚訝。「莉莉絲,妳在生氣嗎?!我從來沒見識過貴族小姐真正的怒火耶……」

  荷波搖頭,淺蹙眉頭。「對不起,晾晾。但是,不要羨慕別人,尤其羨慕成為王妃這件事。」嗓音低低的,像是不想讓人聽到。

  偏偏,他無法忽略她的任何動靜。她細微的表情變化,扎了他一下。她不羨慕成為王妃這件事!他知道是這麼一回事,但與她那天說可惜凱撒不是她的婚配對象違背!

  「莉莉絲,妳是圖尼埃法爾貴族,比我們這些人都有機會成為王妃,難道妳不想成為王妃?」歐陽晾晾話一出口,就管不住了。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反感這名闖入者,卻也沒在此刻阻撓她發問。

  「那個凱撒王子以後是要繼承王位的吧,到時王妃會成為王后,住在皇宮,每天舞會,上流階層社交,多像童話故事啊!」歐陽晾晾想得很美,極其夢幻,不切實際。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面色沈凝,想到了塔琪婭,眼裡看著和他一樣皺眉的Hope。他開口,嗓音依然不由控制,像箭奔出。「她說的沒錯,可惜凱撒不是妳的婚配對象。」

  荷波抬眸,像是沒聽清楚他說什麼,默默瞅著他。

  「所以,你是莉莉絲的婚配對象!」歐陽晾晾其實不驚訝,但仍誇張地說:「你剛剛的語氣超級尖酸刻薄。這麼容易吃醋,趕緊把莉莉絲娶回家,你來讓她當王后──貴族叛亂推翻王──」

  「晾晾!」荷波起身,摀住歐陽晾晾的嘴。「妳這樣亂說,會出事!」連叛亂都說得出口,倒不如一槍斃了她!

  「這裡是蘋果花嶼——」歐陽晾晾拉下她的手。莉莉絲老是喜歡這樣摀她的嘴,好像她有多口不擇言似的,很侮辱人耶!

  「他是貴族,一定有機會可以成為王——」

  「是有這個可能。」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出聲。

  荷波望住他,美顏微帶驚恐。「你別和晾晾瞎鬧。」

  「妳認為我不可能成為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起,繞出椅座外,往落地門走。

  「L,你不要說這種話。」荷波跟上他,雙手拉住他的左臂。

  「莉莉絲,我覺得他很有骨氣,將來一定會成功!」歐陽晾晾大方給予鼓勵。「要是他成為王,妳成為王后,妳要記得邀請我去皇宮玩─—」

  「晾晾!」荷波喊道。

  「看來妳的朋友對我們有所期待。」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這一秒鐘對歐陽晾晾沒有絲毫反感。

  「不要再開玩笑了。」荷波十指牢牢地抓著他的手,憂心地凝眄著他。「你難道沒聽過羅歐公爵事件?」那會使他惹上殺身之禍。

  「妳害怕?」他反問。

  「你該和你的婚配對象好好生活,在義務當中經營出美好,這也是一番王與后的幸福。」她誠摯的柔情,在空氣裡劃了一道裂痕。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徐緩扳開她抓在他左腕的手。「我真當了王,我的王后就是塔琪婭。」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離。

  「L!」荷波緊追進屋。

  歐陽晾晾見那兩人進入落地門裡,揚聲道:「你們不吃了嗎?」啊!美食當前,她幾乎忘了來這兒的目的──她不能再幫莉莉絲請假了,莉莉絲戀愛談過頭,缺課嚴重,陸教授老等不到她,今日,他不等了,要她帶他親自上門找。

  「莉莉絲──陸教授在樓下客廳……」門裡沒人沒影,歐陽晾晾嗓音弱下。算了!管他的!反正,他們下樓,會碰面的。

  ※※※※

  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下樓,無視客人存在,直往玄關。走在後面的女孩抱住正要踏出門的男子腰桿,看來是情侶吵架了。

  「放手。」

  「你要去哪裡?」

  「出去走走——」

  「時間還沒到──」

  「我等妳很久了。」陸伍駿叩響寶藏箱邊側的金屬環。

  荷波回首,這才發現矮桌那頭站了個人。「陸教授!」她叫道。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原要踏出門外,這下不走了。他旋足,大掌捉著荷波的手,眼神戒備盯住那名陸教授。

  陸伍駿略微頷首,看向臨窗的法式躺椅,走過去,坐了下來。「我請歐陽同學帶我過來,妳缺課太久了——」

  「對不起,陸教授。」荷波欲移步。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拉住她不動。她回眸瞅他。他視線越過她,斜瞥陸教授。「赫斯緹亞是這般關心學生——男老師上女學生住所?」

  「於私確實不太合宜。」陸伍駿語氣平淡。「就公家方面,我昨日剛接下圖尼埃法爾學生在蘋果花嶼權益會的指導官一職,是得關心太常缺課的學生狀況。」眼睛對向荷波。「生活上有什麼困擾,讓妳無法正常出席嗎?」

  荷波臉紅了,搖頭說:「沒有。」

  「沒有就好。」陸伍駿點頭。「最近有些關於圖尼埃法爾的傳聞,應該是沒有影響到妳——」

  「什麼傳聞?」荷波心頭一跳。算算時間,父親有段日子沒跟她連絡,莫非是出了什麼大事?

  「既是傳聞,代表未經證實。」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直言判斷。「無須道聽塗說。」

  這年輕人是在罵他。陸伍駿沈眸,撇唇。「一點不錯。我今天主要為這個來——」指著早已攤開在寶藏箱矮桌上的圖。

  那是她交出去的作業!荷波將手自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掌中抽離,趨向桌前,看見自己得了一個高分。「對不起,教授,這不是我畫的。」乾脆承認。她和晾晾只是選修,不會有那種專業能耐。陸教授肯定看得出來,所以,給了一個令她們心虛的前所未有高分。

  「你想怎麼懲罰她?」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擋往荷波身前。「圖是我畫的。」頗有獨攬罪過的架式。

  「我還沒想好要怎麼懲罰。」沒說懲罰誰,陸伍駿轉道:「我年輕時,跟隨研究團隊在圖尼埃法爾邊境的森林做過考察,越了界被驅逐,一直想重返貴國做長期的研究,但有困難……」視線對住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臉。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睥睨著這位坐在窗前的陸教授。是了,這位陸教授的樹葉標本全是圖尼埃法爾岩城公園特有種,八成是當初挾帶出境的,這不是什麼大罪,欲重返並非困難……

  「據說要進那一帶,必須皇室成員擔保,或者本身就是皇室成員——圖畫得如此無誤,想必你進過──」

  「這種事,你該找住在那幢屋子的戈特王子幫忙。」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到窗邊,目光乜斜,給這位陸教授指了條路。「那位戈特王子也是圖尼埃法爾在蘋果花嶼的留學生,正好是你的業務範圍。」

  陸伍駿沒應聲,站起,凝視著荷波。「今天會去上課吧?」

  荷波遲疑一下,點點頭。「關於作業──」

  「這個分數,歐陽同學相當滿意。」陸伍駿不打算責怪任何人,畢竟那不是一項適合她們的作業,他僅是做個試探。眸光瞥回年輕男子身上,男子感覺他的注視,朝他看過來。

  「見面自是有緣。」陸伍駿伸出右手。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回以一握。「那得看是善緣,還是孽緣——」

  「自然是和平善緣。」握完手,陸伍駿捲起矮桌上的圖。「這張珍貴的圖,我收下了,也許不久的將來會用上。」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沒講話,聽著這位陸教授客氣告退。

  幾分鐘後,荷波送走師長,走回客廳,曙光側寫男人影像,他斜倚窗柱的模樣散出孤冷,她知道他沒在等她過去,她吸了口清晨沒有溫度的空氣。

  「你要走了嗎?」嗓音隱約顫抖。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轉過身,走了幾步,她也挪移幾步,他不走,她就停下,兩人隔著矮桌對望著。

  「妳今天要去上課?」他問。

  她垂眸,視線落在寶藏箱矮桌。這個骨董,好幾百年了,正也是一個他們之間跨不過的距離。「陸教授親自上門了,怎能再請假……」

  「我知道了。」他回答,閃過她身旁。

  這次,她沒攔住他,讓他開門走了出去。

  此後,沒人再看見那對Vespa情侶為蘋果花嶼景色,增添令人幻想的羅曼蒂克之彩。

  ※※※※

  連日暴雨沖掉一切繽紛,世界在她眼中頹唐。她同樣提不起精神,每日坐在窗邊,快成為雨幕背景前最單調的存在。

  倘若不是還能呼吸,她身上應該開始散發紫羅蘭香氣,那他會願意帶上一朵嗎?自從他走出這幢屋子,已經過了好多個禮拜,赫斯緹亞三學制的課程結束了一學期,時間接近圖尼埃法爾的聖薇奧拉節,這個家家戶戶都會在門上掛出紫羅蘭花圈的日子,他是否會去叩門拜訪朋友,共同度過美麗節日?

  聖薇奧拉節落在長長的獵兔季裡,慶典結合著獵兔季。這天,母親會將父親獵來的野兔做成兔肉腸,還會煮一道石榴入湯料的肉粥,喝浸泡紫羅蘭花瓣的藥泉酒,據說這是聖薇奧拉照顧在戰場上受傷的聖圖爾所留傳下來的飲食,對於身體的修復與強健有神奇療效,圖尼埃法爾人吃這些食物過節,一方面紀念聖薇奧拉,同時祈求聖薇奧拉給予全家健康幸福。

  單身男子通常在這個節日找朋友聚會,把酒言歡,談論他們心目中的聖薇奧拉。L會不會這麼做?如果她像聖薇奧拉,他會像聖圖爾相信紫羅蘭嗎?肯定是不會。他不信神,當然不會信一朵花……

  荷波起身,離開窗邊的法式躺椅,去開啟骨董唱機。屋裡有了歌聲音樂,荷波的心情安定一些,也就能穩著步伐,走往玄關。

  她要拆掉掛在門外的紫羅蘭花圈,在這之後,她還要去打獵,獵兔季尚未結束,她一個人也得過下去。去打獵,比較不會胡思亂想。如此一想,她隨手取了玄關桌上的骨董獵槍,打開屋門,拿下花圈。

  「妳不過聖薇奧拉節嗎?」

  閃電忽竄。她倏地轉頭,一道身影霎時亮起。他穿著斗篷,從雨中的庭院小徑走上門廳,把水滴得到處都是。

  「妳要去哪裡?」

  「打獵。」她聽見自己的嗓音在發抖。「獵兔季還沒過……我要自己獵兔——」

  「在蘋果花嶼獵兔是犯罪的。」他摘下斗篷帽子,讓她看清那張雨雲般陰沈的俊臉。

  「我早就犯罪了。」她感覺雨水噴進門廳,濺在她臉龐,她不敢動,就怕一動,雨水沖垮屋簷,讓她整身濕。

  他不怕天地崩垮,哪在意她的小小門廳,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奪取她手上的紫羅蘭花圈。「妳不過聖薇奧拉節——」

  「還沒到。」他一出聲,她立刻打斷他,他的聲音像這場擾亂她心緒的雨,將要破壞她打獵的計劃。「我要去打獵,我最好被抓到牢裡關起來……」否則,她一定會回圖尼埃法爾尋訪他的蹤跡。前幾天,父親終於來了信息,她向父親表示回圖尼埃法爾過聖薇奧拉節的意願,父親一口否決,要她不可擅自回國,那麼,她就只能當個罪犯,被關在蘋果花嶼。

  「我要過聖薇奧拉節——」

  「你該回圖尼埃法爾過。」不想聽他說話的聲音,她一再打斷他,抓起獵槍,捍衛地摟在胸口。

  他看著她的臉,翻動手上的紫羅蘭花圈,不往門上掛,往她頭頂戴,像一頂后冠。她忽然哭了,眼淚無聲地猛掉。她哪能主宰?他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像暴雨沖落快要結果的蘋果花。

  她從來沒有這麼絕望難過一輩子的淚水都在此刻傾洩。他說雨很大,他要進屋避雨,她拋下了獵槍,往屋裡退。

  屋裡,骨董唱機傳遞著他們都喜歡的歌,催使他們跳古老而永恆的舞。兩人沒再說一句話,四片唇畔膠貼緊合。脫去他的防雨斗篷,她的淚水濕了他胸口。他抹著她的臉,親吻她的淚痕。

  「你走,去獵兔,去實現對塔琪婭的諾言……」

  越是吻她,她的淚越是發狠地掉。

  「我的獵兔季被妳占據,是妳讓我無法實現諾言,我該恨妳,該用所有的恨來摧毀妳,妳這個可惡的聖薇奧拉……」他第一次想過這個節,滿心滿腦都是這個女人的身影。

  蘋果花嶼的暴雨最狠毒,說是斷絕人類綺麗之想望。他走入其中,幾百分鐘過了,什麼也沒被斷絕,人已站在Hope住處外。蘋果花嶼的暴雨哪是什麽最狠毒,怕是最纏綿,牽牽連連,總是讓他與她相逢。

  他第一次想過節,她門上就掛著小小的紫羅蘭花圈,飄逸無限芳香,像是經典中所言,聖薇奧拉之息、聖薇奧拉之靈。

  聖薇奧拉為何沒使他們得到幸福?

  「我要走了,妳知道嗎?」他褪除衣物,直到赤裸,不像要走。

  但她知道,她當然知道他走了許久,她不確定也不敢確定他現在是真的回來,還是僅僅夢一場,等到閃電劈雷,她醒來,徒留一夜雨漬掛空窗,她的眼簾必定也是清寂空泛。

  「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面──」

  那就別見,別痛苦。

  她閉著眼,不說話,不看他,試著忘記他,就從這一秒開始。他卻根本不給她這一秒啟動無情的機會,他一件一件脫她的衣服,嘴唇騷擾她的乳房,舌尖頂觸她的乳頭。她睜開眼睛,他盯著她,像是故意的,含住她,咬痛她。躺在沒什麽多餘家具的客廳地毯上,她無法躲藏,如同一隻被剝了皮的兔子,濕膩溫熱,所有器官教他給看透、嚐盡。

  他是一個不知饜足的獵人,伏在她身上,像要將她整個吞下,抬起她的腿,咬她每吋肌膚。他說他要摧毀她,連一根毛髮也不放過。

  她聽著他的威脅,聽著暴雨拍打落地窗的聲響,聽著骨董唱機傳揚的樂音,在這個接近聖薇奧拉節的日子裡,她想死掉,化成一朵紅豔豔的花。

  「你摧毀我,就摧毀我……」她現在不死掉,將來也會死掉,倒不如快快死在他懷裡,像聖薇奧拉死在聖圖爾懷裡。

  如她所願,他抱緊她,以一種令她屏息的方式,劇烈地穿刺了她。她透不過氣來,旋轉的暈眩在她身體裡擴張,她像一顆失速氣球,輕飄飄卻往下墜,墜入萬呎海淵,破碎了,絲毫沒有生存的希望。

  「Hope——」一個嗓音像雨滋潤植物,在她想要的死亡裡,將她叫活了。他說:「Hope──」

  不。她不是被叫活,她是成了一朵花,一朵插在他身上搖曳的花。他們交合著,不像要毀滅般的狂絕,悠緩地互相摩撫,他摸著她的臉、脖子和長髮,他說要忘掉她,卻是一點一滴在記取她,就是因為這樣,他得摧毀她,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敵人,他怎麼也無法置她於死地。

  她是聖薇奧拉,也許死了,還會以另一個形式糾纏他。他睡著時,她會到他夢裡作亂,他知道,她是一個叛軍,要對著他作亂,醒來時,讓他捉拿不到她。

  「Hope——」他呼喊,狠心狠勁地撞開她雙腿間層層脆弱的嫩瓣。

  她嬌軀顫動,哭叫起來,彷彿他真的弄痛她、弄傷她,使她汁液汨汨如血往外流——他真要將她給摧毀殆盡了!實情只有他曉得,她內部誘敵的陷阱,牢固地鎖住了他,他毫無退路,難以抽身,困獸似地越趄,一聲悶吼,伏倒在她柔軟的身上,大口喘著氣。

  他們汗水淋漓,融在彼此的體息之中,感受著愛的盡頭的震撼餘韻,直至骨董唱機沒有旋律飄出,她動彈一下,他翻身坐起,看著她經歷高潮的臉龐與身軀。他伸手摸她,她睜開眼睛,不再哭泣,甜蜜溫馨地對他一笑,像每次兩人做完愛那樣,即使這是最後一次,她心裡明白,他消失後冒雨而來,帶著絕命般的言行舉止,為的不是聖薇奧拉節。

  「要不要出去走走?」他說:「和我出去走走──」

  「好。」不再怨尤,她將手交給他掌握,跟著他站起,穿好衣物,走往門邊。

  他調整她頭上的花冠,拉揚斗篷將她攬進臂懷,開門,走入暴雨中。

  聖薇奧拉到底是憐愛他們的,雨中開了一條庇護道,雨水像瀑布在他們左右瀉落,任憑雨勢再狂再暴,就是噴濺不到他們,他們不受雨侵,奔跑著往前,前方一片紫羅蘭花海,簡直不可思議,經典中才有的事在他們身上發生了,即便有追兵也無須恐懼。他們都笑了起來,跑到最後,牽緊彼此的手,慢慢走,在蘋果花嶼的暴雨天夜晚,沒有第二對男女像他們一樣,他們犯了法,是帶罪之身,也就無所顧慮,跳上路邊停放的Vespa,朝最不能行的地方騎遊。


  …這夜,好些蘋果花嶼道路管制執法員看見一名女子緊緊抱著一名男子的腰,臉龐貼著他的背,兩人十足親暱,騎乘白得發亮的機車,像流星劃過黑暗的雨空,讓他們來不及追捕開罰,瞬地消失無蹤。

  拂曉時,雨停了,他送她回到庭院的柵門外,坐在機車上,他吻她的唇。

  「少爺,老爺急著找您,您該回去了。」突兀的嗓音打擾短暫的平凡。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神情凜了凜,牽著荷波下車,往屋子走。到了門廳,他放開她的手,一句話也沒說,轉頭離開。

  「這是最後一次嗎?」像是夢醒了,荷波抓著手中一絲溫澤,深望男人的背影,艱難地開口。「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對不對?」

  至少有三個人在等他,轎車司機保持引擎在發動的狀態,人行道上的兩個男人稱呼他「少爺」,他們言談透露他的歸期。

  他要離開了,不只離開蘋果花嶼,他還要離開她的生命,她往後的所有歲月,將不能再有這個男人……L,Limit,終究是一個本分不能逾越的限制。

  「有機會在宴會見面,也得裝作未曾相識。」他沒有回頭,最後的聲調,帶著一種掙扎的疼痛──

  「但,我也許會想毀掉,那個摟著妳的男人。」像在預告未來,即便過了很多年,他們也不會有所謂的,遺忘的平靜。

  ※※※※

  暴雨極狂,蘋果花嶼各大媒體都在報導最新消息。若非如此,安南達不會派車夜跟凱當王子。

  王子自身也曉得事態不尋常,無多苛責,上了車,和他們回到旅店,重闢室,圍坐大圓桌,繼續中斷的會議。

  「據聞,戈特王儲要求先即位,再行大婚,此舉是否意味逼退現任君王……」天花板垂吊的多畫面環狀螢幕正在播送國際頭條。

  「逼退──」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眸底閃著螢幕畫面中的皇宮——那他從小生長的地方,籠罩著緊張氣氛,好幾支軍隊在護城壕外操演,皇室衛兵帶上他開發的槍械駐守各個入口橋堡。

  「國王也覺得受到威脅?」喃喃低語,垂閉眼眸,他雙手合掌,指尖頂著下巴,陷入沈思。

  「看起來會是羅歐公爵事件以來,更為嚴峻的一場皇宮風暴。皇宮發言人馬卡斯.金.戈齊赫瑟……」

  張眸盯住螢幕,他沒見過這個人──馬卡斯.金.戈齊赫瑟——連這個人的女兒也是……

  「國王陛下的意思,是要您立即動身。」安南達發言拉回他的神思。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拿起遙控器,關閉螢幕,視線掃望他的衛士們。「安南達、亞沙隆,你們認為大王子不是回去結婚嗎?」

  被點名的第一衛士、第二衛士互看一眼,由負責情報收集的第二衛士亞沙隆答道:「國內民眾很期待這次不一樣的聖薇奧拉節──」

  「我也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咧唇,一個沒有真心的笑,像冰罩住他俊美的臉。「我親愛的兄長要為聖薇奧拉節增添熱鬧,我理當參與。亞烈王的命令哪能違抗,即刻動身,回圖尼埃法爾過節了,我的衛士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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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聖薇奧拉節一過,千奇百怪的傳聞,猶若聖地河潰堤的水湧漫民間,今後多少年都難以消退這場淹沒圖尼埃法爾的洪流,除非他有所作為。

  現在的他,是一個叛徒,得踩著所有聖徒的頭,站在頂端。他們會以為他是聖徒的主宰,從此尊敬他像尊敬聖圖爾。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撐著雨傘,行過蒼翠草地,褲管濕了一截,步上紫羅蘭橋,他停了停腳步。他幾乎不會在這座橋上多留,這是兄長才做的事——站在橋上觀看河中游魚,一待兩、三個鐘頭。這座橋不長,拉直頂多十公尺,彎拱在八公尺寬的河道上,橋面甚低,與水面差沒多少呎,橋的兩側沒有護欄,天氣炎熱時,兄長還會坐在橋上,赤腳垂入水中,這種情景,他看過很多次,更有幾次,父親也同坐在那兒,搭著兄長的肩,與兄長交談,兩人──一個現任君王,一個繼任君王——不知談了什麼,發出相同的朗笑聲。小時候,他常以為父親與兄長感情很好,至少,比與他好。

  只有一回,他在橋上逗留,觀看魚群啄弄水面,漣漪晃漾,想著父親和兄長坐在此處,他忍不住也有種脫去鞋襪的衝動,就那一閃即逝的神思中,有個力量推了他,他摔到橋下,濺起水花,肢體撲騰之際,他看見兄長站在橋上,伸手將他拉離水面。

  「洛,過橋小心,這兒沒有護欄,不是你該停留的地方。」兄長喚來他的侍從官,讓人送他回皇宮。

  第二天,橋下水面,翻白肚的魚,一條一條浮起,集體暴斃。當晚,他高燒不退,夢見母親將他抱在懷裡,說他和她患了同樣的病,是她不好,沒能好好照顧幼小的他。

  「王子殿下,天雨路滑,小心腳步──」

  「不要跟著——」以為是皇宮侍從,回首赫見陌生面孔,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止住嗓音,旋正身形,過了橋,聽著背後腳步聲跟隨而至。沒一會兒,腳步聲遠了。

  前方出現皇家墓室,茫茫雨霧,加深雄偉塔樓的距離感,踩著草坪庭園無止境蔓延的鮮沃綠意,真難想像這是一條通往死者的路徑,就算在夜晚,這兒紫羅蘭飄香,依舊不出幽藍磷光,相較墓園,此處更像公園,不但開放觀覽,新婚之人提出申請,即能進來拍攝宮廷式婚紗照。

  一長排花拱隧道彎成界線,區隔外部群眾與內部皇族的出入路徑,他通過花拱,步上燈座階梯,才在長長的廊道露台看見人群。他們由另一通口進入皇家墓室主建築,最多只能待在大廳的千耳拱下;聖神圍幕之內的墓床,僅限皇族人士靠近。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尚未走進塔樓大廳,老侍衛瑞普已認出他,趨前為他收傘,導引他走正確的路徑。

  「王子殿下,請往這邊──」瑞普沒接到皇宮的通知,不知哪個環節出錯,凱當王子經常無預警來上墳,就算了,今日連國王也如此。

  「怎麼了?」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敏感瑞普嘆了一口氣,道:「你也為最近的局勢感到憂煩?那麼,你怎麼看?我該派人暗殺凱撒——」

  「王子殿下千萬別說這種話。」瑞普大膽無禮打斷王子殿下嗓音。「海特爾王后殿下就在裡頭,您也不想她傷心難過──」

  「你認為我母親聽得見這一切?」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緩聲問道。

  瑞普領著他遠離群眾出入的廊道。「今天很多人來向海特爾王后殿下祈願,王后殿下自然是聽得見每個人的聲音,何況您是王后殿下的至親。」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沈眸,靜默著。千萬別讓母親傷心……是誰曾經對他說過。他腦海那張絕色臉龐,是塔琪婭嗎?是一個他非得忘卻的美好希望,有什麼比這樣更絕望?那他就往絕望毀滅裡去,直到再也想不起那個美好希望。

  進入墓室,大廳千耳拱下,民眾走了又來,來了又走,謳歌尊貴的皇室靈魂並許願望,祈禱聲綿綿無絕傳進海之耳。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向瑞普要了一束紫羅蘭,逕自走偏廳進入巨幅聖圖爾聖像四合的圍幕內。

  「你來了。」一個高大身影,意外地佇立墓床邊。

  「父親,您今天怎麼有空過來?」喪禮不說,除了母親的生日,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未曾於平常日子,見過父親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出現在皇家墓室裡。

  「洛,你是不是認為我已不再愛你母親?」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即使上了年紀,身子板依舊挺得比年輕一輩直,豐厚黑髮不見銀絲,剛毅輪廓蓄滿威嚴,王者魅力分毫未減,繼續統治圖尼埃法爾一個世代沒什麼不可能。

  「你母親走得太早,是我不好。」他從未對任何人承認錯誤,這是第一次,他在小兒子面前,放下王者的尊嚴,幽幽自嘆。「我做過很多錯事,最錯的一件就是娶你母親——」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深皺眉頭。「您很後悔嗎?」捏緊手中的紫羅蘭花束,他看著空蕩蕩的墓床,父親甚至沒想和母親一起躺這張床,早早讓母親入棺封蓋永埋墓床之底。

  「我當然後悔。」大掌撫著墓床,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神情邈然。「倘使不是嫁給我,瑟蓮可以不用到荊棘海,不用那麼辛苦地拋頭露面,但我也不願她穿戴梭爾.維.羅歐送的手套圍巾——

  「您指的是什麼?」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非得打斷父親的朦朧言詞。他感覺,他在聽一個不可知的秘辛,那麼,在父親揭曉之前,他是否可以拒絕不祥預兆。「父親,您若是累了——」

  「我是累了。」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拍拍墓床。「有幾次,我躺在這床上,多麼希望就此長眠,不再醒來。」

  「我不知道您躺上去過。」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質疑大於驚訝。「母親早已八棺封蓋,您不會有機會和她躺在一起。」父親破壞了圖尼埃法爾人重視的傳統規矩。圖尼埃法爾的夫婦關係,不僅講生同床,死亦然。雖說母親走得早了些,但無論幾年,父親應該和母親一起躺墓床,再由後代將他們夫妻入棺封蓋,送進墓床之下的墓穴。

  「如果我和你母親共躺墓床,到時會是我蒼老的死態過於醜陋,褻瀆你母親的美麗──」

  「我不知道您是這樣想的。」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插話,語氣很平穩,內心掀起波浪。這秒鐘,他不免同情起父親,更相信父親對母親的愛深得教一國之君也得卑微乞憐。

  「這也是我的一點私心——」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又道,再沈頓,靜瞅小兒子的臉。周遭親近的人士都說他這個兒子像他妻子,在他眼裡,這個妻子疼愛的圖尼埃法爾小王子,骨子裡是他的翻版。「洛─—」揚聲時,他拿過兒子手中的紫羅蘭。「你會嗎?和我做一樣的事——獨藏心愛女子的美麗。」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渾身一震,僵愣著,緊盯父親將花束擺在幕床中央稍微靠左兩吋的地方。

  「如此,才能在你母親心上……」

  那是一個他習慣的位置——唯有他知道偏移兩吋的意義。眸光隱閃,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懷疑父親能做出這麼精準的巧合。也許,早在他看著父親與兄長坐在橋上的歲月裡,父親已清楚了那個位置。

  「洛,吾兒,我答應你母親,不讓你涉險。如今,險阻在前,你必須出頭。你不能再觀魚落河,這已非一把毒餌能抹平的險——」

  「您希望我怎麼做?」阻斷父親往下說,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感到體內的牆在崩垮,一隻利爪探入其中,掌握他脈動的臟器。

  「命運不由人。」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萬千感慨,仍強硬地表示。「我還是一國之君,只要我的眼睛沒閉上,作主由我。」

  「父親要我做何處置?」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再次詢問。假使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是一個因為小兒子觀魚入迷,意外落水而罪及河魚的父親;他是得出頭,得為這樣卑劣的父愛做出身為兒子的回應。「您希望我追殺兄長嗎?」即便這回應也是卑劣至極。

  大王子帶著軍隊通過皇宮護城河,與國王陛下的內苑衛士對峙……國王陛下頒布密令,解除大王子的王儲身分……

  過於靈敏的情報,在他返國之前,已讓他身陷風暴。叛徒必須踩著聖徒的頭往上,這等卑劣,最終會是神聖。

  父親說:「洛,吾兒,身為本王驕傲的王子,此刻,你必須安定民心。凱撒的婚禮沒了,但皇室不可沒有這場盛宴——」

  抬起沈暗的雙眸,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表情冷肅。「我明白了,父親。」行禮告退。

  出了墓室,他進入無人的長廊,獨自走了一段,看見盡頭彎道小廳出現一對男女,他們穿著婚禮禮服,在拍照。他摸著左腕的緞帶肩釦,下意識靠近,想看那女性的長相樣貌。

  「那是申請攝影的新人,王子殿下請勿擾民。」背後的聲音,干涉他的去向。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轉身,對住早先在紫羅蘭橋邊見到的男子。「有多少人跟你一樣,清楚我是王子?」

  「凱當──」男子外觀體面,容貌有一絲溫順,溫順中又帶著侵略般的豪興,稱呼起他的名字直接而不避諱。「或者,我可以叫你洛——」

  「你可以多向聖圖爾祈禱,看看我會不會善待你女兒。」這是他第一次與男子交談,陌生歸陌生,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自然不會不清楚男子是身分非凡、地位不低的貴族──馬卡斯.金.戈齊赫瑟公爵、將軍、醫學家、科學家……現在還多了一個皇宮發言人的頭銜。

  「看樣子亞烈王已和你討論過接下來的策略了。」馬卡斯.金.戈齊赫瑟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地。

  「策略?」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不以為然的怒氣被挑起了。「我會好好研究如何運用這樣的策略對待你女兒。」

  「拉彌雅嫁給你之後,你要怎麼對待她,自是她的命,我想我沒必要向聖圖爾祈禱。」這位父親倒是看得很開。

  「希望你不會後悔講過這些話。」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撇開臉龐,走離兩步,冷聲道:「戈齊赫瑟公爵,大禮服很快會送至府上,請令千金做好準備,此生她再無機會主宰自己的命運。」

  ※※※※

  不是盛宴就是戰爭。

  父親說,這是非常時期,一個需要穩定力量的時期,

  獵兔季尾聲,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回到圖尼埃法爾,早過了石榴樹開花結果的季節,卻是在雨水濕潤的草地上撿到一顆落果。

  其實,不算太壞。今後的處境,最壞已預想到戰爭,好一點平淡無波,她倒沒期待是歡樂盛宴。

  聽說,那位二王子,於聖薇奧拉節前夕,送了一把新式獵槍給凱撒王子當大婚禮物,凱撒王子試槍走火膛炸受重傷,經急救依然陷入昏迷,連夜由衛士送出皇宮外療傷靜養,因此,凱撒王子原定完成的終身大事沒能順利舉行,壞了一個群眾歡欣鼓舞期盼的聖薇奧拉節,導致民間謠言四起——

  有人說,這是一場沒成功的宮廷政變,凱撒王儲不夠心狠手辣,淪為羅歐公爵第二……

  有人說,亞烈王太過殘忍無情,要兩個兒子決鬥,誰贏誰得權……

  有人說,低調的凱當王子最是邪惡,早等這一日除掉兄長,好成為繼位者……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若是這般歹毒心腸,也就沒什麼更值得恐懼的了。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不怕壞到底的人,這種人給了她十足鄙視的理由,這種人自然有人希望他滅亡,這種人得終身被仇恨折磨支配!

  主宰嗎?她想,他才應該多向聖圖爾祈禱,看看他們的婚姻會不會是一場意志凌遲。

  纖手撫著石榴,荷波感謝這份聖圖爾給予的勇氣,她剝開果實,咬下晶瑩剔透的紅果粒,澀口的酸甜滋味瀰漫開來。

  「拉彌雅──」一個聲音隨風飄至。

  她回身。父親穿著隆重的軍禮服,走下露台階梯,似乎察覺了細細的絨毛雨絲,他揚手讓屋裡的人拿傘來。

  「穿軍服不能撐傘。」荷波跑步越過草坪,一身獵裝站在父親的傘下,像是把傘當槍,搶著要撐。

  「沒關係,我還沒戴上大檐帽。」馬卡斯.金.戈齊赫瑟阻止女兒為他撐傘,摸摸她蒙雨濕潤的臉頰。「皇宮派來的職務女官說妳天還沒亮就起床了,她們找不到妳,正煩惱著。」審視女兒身上不正確的服飾,他眉頭未皺一下,只道:「是不是太興奮,睡不著?」

  「你知道不是!」語帶怨氣,荷波瞪著美眸。「她們看見我這一身,我再拿把槍,是不是能趕她們回皇宮?」

  「列文不會讓她們看見妳這樣子。」馬卡斯.金.戈齊赫瑟搖頭淺笑。

  荷波一臉洩氣,朝屋裡窗門邊的人影看去。列文是父親的副官,忠誠地守著他們戈齊赫瑟家族,更多時候,他幫她掩護許多不被允許的違禁事。

  摸摸身上的獵裝,她說:「我想去打獵─—」

  「妳今天是全國矚目的新娘。」馬卡斯.金.戈齊赫瑟語氣淡然,不特別開縱使他認為女兒將是有史以來最美的新嫁娘。

  「又怎樣?」荷波叫了起來。「我沒收過那人送的手套圍巾,我不能自己準備嗎?」旋足走出傘外,她跑開了。

  這座庭園是戈齊赫瑟宅邸最隱密之處,通過藤蔓荊棘植物盤結的迷宮溫室,方能到達採光窗門,窗門前的給水伏流又似陷阱,不熟之人勢必落得濕透,自恨蹚了一遭渾水。女兒常說這庭園有墮落罪惡感覺,石榴樹碩果累累,紅似禁果,聖圖爾的象徵雕得栩栩如生。她不知道家裡為什麼建這座庭園,但這兒是她的秘密基地。

  很多花草是她後來種的,她最愛紫羅蘭,沿著高牆的蛇形浮雕種了一株又一株,株株芳綻,說是聖圖爾和聖薇奧拉為她闢的幸福道。

  馬卡斯.金.戈齊赫瑟走來也得摸索。「拉彌雅——」女兒一跑不見人影,可能哪兒開了新秘徑。

  昔日先祖種下的榆樹和梣樹茂密地交雜成林,有的樹幹粗實得可躲人。「拉彌雅,別讓爸爸找妳,拉彌雅——」馬卡斯.金.戈齊赫瑟往兩棵樹結纏的枝葉洞穴裡探看。多久了——他多久沒有這樣,陪著心愛的小女兒玩捉迷藏?直至今日,她要出嫁了,他內心那股父親的不捨才真實起來。

  「拉彌雅,我的寶貝女兒——」

  「我是你的寶貝女兒?」荷波從一棵榆樹後方走出來,佯裝驚訝地眨眨眸。「你說我是你的寶貝女兒?」

  馬卡斯.金.戈齊赫瑟將傘撐在女兒頭上。「還有誰能讓戈齊赫瑟公爵將軍穿著軍禮服為她撐傘擋雨——」

  「可是你要將我推進水深火熱之中……」打斷父親狡猾的甜言蜜語,荷波委屈,好生可憐。

  馬卡斯.金.戈齊赫瑟說:「拉彌雅,不要在意我轉述的那些話,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敢把醜話說前頭,代表他沒有妳想的那麼糟糕——」

  「我一次也沒見過他,怎知他三頭六臂——」

  「見了自然就知道。」馬卡斯.金.戈齊赫瑟平聲靜氣,壓住女兒激動的發言。「爸爸不會害妳——」

  「嗯。」荷波咬唇點點頭,妥協了。「我也不能害你。」父親待她是寬大包容的,在今天之前,她想要的自由,父親從未阻止,她可以進出軍方最不為人知的部一探偵搜的奧秘,他們還讓她騎乘情報部隊使用的特殊機車,破例為她定製獵裝,使她可以恣意前往獵場打獵……

  「別擔心,拉彌雅。」馬卡斯.金.戈齊赫瑟握起女兒纖細的腕。「妳不會失去什麼的。」看著她手中的石榴,大掌將她小手包住。

  「我撿到的……」賭氣似的哭嗓。「在樹下……」落淚了。「你要不要吃?」

  「妳的樣子不像願意分給我吃。」馬卡斯.金.戈齊赫瑟微笑,牽著女兒走出樹林。

  陽光稍稍露出雲層了,這才有了晨色。「雨過天青,今天會是個好日子——」

  「烏雲沒散。」荷波與父親唱反調,將石榴兜湊在父親眼前。

  馬卡斯.金.戈齊赫瑟拉下女兒的手,要她拿好石榴。「收著,拉彌雅,這是珍貴的寶物──」

  石榴是圖尼埃法爾家家戶戶都種的樹,它的果實對他們而言,有重要的意——除了是遠古時期,聖薇奧拉用來醫治聖圖爾的藥劑之一,還是婚禮中的吉祥美滿象徵。圖尼埃法爾人嫁女兒,會讓女兒捧著一顆石榴。倘若不是石榴的季節,也會以石榴飾品代替。

  馬卡斯.金.戈齊赫瑟正是準備了水晶石榴,顯然,多餘了。他的女兒在清冷石榴綠葉下,拾獲真果,這難道不是聖神給予的特別祝福?

  「這是聖圖爾與聖薇奧拉給妳的祝福。」馬卡斯.金.戈齊赫瑟以父親慎重的態度說:「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妳是最得聖神厚愛的新娘,切記使喜悅洋溢民間──」

  「這是我的任務嗎?」不是盛宴就是戰爭,端看她和那個人的這一場替補婚禮。如此地突然,看見列文出現在蘋果花嶼,說她得回國時,她想都沒想到是這樣的事情等著她,雖說總有一天會來,總有一天她得真正將L這個字母從她的認知裡剔除……

  「爸爸,如果我在婚前,已經有其他男——」

  「拉彌雅!」馬卡斯.金.戈齊赫瑟聲線嚴厲,打斷女兒的嗓音。「鬥智不鬥氣。」搬出《戰士論》警告地說。

  荷波皺眉,咬唇。

  為什麼女生不讀《戰士諭》?

  拉彌雅想讀嗎?

  可以嗎?女書苑的老師說我們不讀……

  拉彌雅想讀,爸爸讓妳讀,妳要把聖圖爾的話牢牢記在心上,可以嗎?

  嗯,可以,我一定可以,我要讀《戰士論》!

  「拉彌雅,妳沒有記住聖圖爾的話,鬥氣胡言——」

  「你知道我說的是事實!」荷波垂下臉龐,眼淚滴入手上的石榴裡。「你知道是事實……」

  馬卡斯.金.戈齊赫瑟托起女兒的淚顏。「沒人穿獵裝哭泣的,等妳換上大禮服,要離開我時再哭。」

  荷波搖搖頭。「我不要跟你拜別……我不要以後都見不到你……」

  馬卡斯.金.戈齊赫瑟用他隆重的軍禮服袖口,按乾女兒兩頰的淚痕。「亞烈王任命我為皇宮發言人,這個新職務可以天天出入皇宮——

  「為什麼這麼安排?」荷波神情緊張起來,她知道人稱「悍君」的亞烈王所下的每一道人事命令,均非單純。

  「沒事的,只是個輕鬆職務,讓準王妃的父親能在退休前先習慣悠閒的日子。」馬卡斯.金.戈齊赫瑟雲淡風輕地安撫女兒。

  荷波不信父親的說法。「我要問列文——」

  「公爵,」列文正好來到,高大身形穿的同樣是軍禮服。「伊戈家送了賀禮過來——鑄鐵雄鷹,擺在書房裡,您要不要先看一下?」報告的語氣帶著一貫的謹慎。

  「鑄鐵雄鷹……」馬卡斯.金.戈齊赫瑟雙眸微斂。「這麼別出心裁的新婚賀禮,是得瞧瞧。」將傘交給女兒,他走出傘外。列文跟隨其後。

  「列文。」荷波揚聲叫住他。

  列文停下步伐,待馬卡斯.金.戈齊赫瑟進屋,他才走回荷波身前。「拉彌雅小姐有什麼吩咐?」

  荷波顰蹙額心。「皇宮發言人是什麼意思?」

  「王的任命。」列文的回答教她無法接受。

  「我知道王的任命,我知道君主專制的王權有多大。」收了傘,連同石榴一起丟在草地上,她說:「爸爸要我到蘋果花嶼,什麼事都不讓我知道!我要了解那些你們不說的內幕!」

  「沒有什麼內幕。」列文撿起石榴和傘,表情平靜。「拉彌雅小姐,不知道是一種幸福─—」

  「我覺得是恐懼!」荷波反駁。「這個國家的氣氛怪異,你怎能說幸福?」

  列文不再說話,拉起荷波的手,將石榴放回她掌心,然後看著她,像一個兄長在看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妹妹,直到她自己壓下怒焰,認清非走不可的路,他撐開傘,跟住她。

  「拉彌雅,妳不必恐懼,我們會以生命保護妳。」

  ※※※※

  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這個姓名,以古文字繡在織錦上,看起來是一串漂亮花紋,同時像一條有毒的蛇,爬竄織錦底飾的紫羅蘭。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抓縐手裡的織錦,躺在床中央,不打算起身,也沒力氣起身。他病了,如同詛咒,在他承完禮、送出大禮服後,他沒有舒坦過,到了今天——他那婚配對象捧著石榴進宮的日子——他終於高燒倒下,無法站在新宮殿正門迎接她。

  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他賢良淑德、識大體的妻子,不在意他的臨時缺席,獨自走上新宮殿的大花園廣場長階梯,站在聖圖爾雕像守護的陽台,對著群眾揮手致意,感謝各方祝福。

  他幾乎聽到歡呼聲了,想必,他的王妃,完完全全達成父親期望的——安定民心。

  「王子殿下,新宮殿的職務官送來藥泉,說是王妃要讓您喝——」

  「新婚之夜就想對丈夫下藥?」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嗓音略帶喘咳。

  「禮官請您醒了務必移往新宮殿。」侍從聽見床帳簾幕裡有了動靜,恭敬而小心地上前,將手中放有玻璃棕瓶的銀托盤擺在夜燈桌。

  「退下。」一有影子接近,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立即遣退人。「向禮官回報我昏睡……」呼吸不順,疲累感未消。「任何人不准打擾我……」

  「是。」侍從遵命離去,明白不宜多言。即便今天是二王子的喜慶大日,他的心情卻不像此刻聖地河畔的煙火。

  那煙火,是夜的興奮劑。

  那雨,是夜的美酒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半夢半睡又躺上好一陣子,當神思有了七分清醒時,外頭已是燦爛火花開遍暗空,就算下雨了,慶祝的煙火沒有熄滅,從聖地河沿岸燃爆,最後三發來到新宮殿凱旋廣場,比起慶祝王子新婚,更像慶祝國家打勝仗。

  砰、砰、砰!斑斕彩光透進床帳簾幕。他獨自在床,哪像新婚之夜?正常狀況,他該與他的王妃站在新房陽台,摟腰觀賞煙火,最好來上熱吻,讓媒體捕捉,作為這場盛宴完美的高潮。

  掀被移身,他撩開床帳簾幕,陽台大落地門像一個巨大轉播畫面,噴射著璀璨的萬千煙火光束,雨絲也在發亮閃爍,輝映夜燈桌上的銀器。他回眸瞧望。是托盤,還有他妻子讓人送來要他喝的藥泉。

  真是賢良淑德啊!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諷刺地想著,攤開捏在手裡的織錦。

  「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沈喃的嗓音毫無感情,他丟開織錦,拿起托盤中的棕瓶,塞入褲袋,往臥房外走。

  「您醒了。」第一衛士安南達守在起居室。

  「新宮殿那邊,有派人過去嗎?」他詢問。這是他的義務——安排可靠衛士負責王妃的人身安全。

  「國王陛下親自布署——」

  「父親的人馬?」打斷安南達嗓音,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皺了一下眉。「這個女人有這麼重要嗎?」

  「王妃的父親——馬卡斯.金.戈齊赫瑟公爵,長久以來,具備掌握軍權的實力。」安南達站在敞開的門邊,嗓音不大,卻似燈火亮起。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眸光凜顫。一點不錯,那就是他的婚配真相!

  「您要前往新宮殿──」

  「今夜若不過去,明天會有一場戰爭嗎?」冷冷一笑,他道:「我要的車呢?」

  「已經運到了,停在武研所南庭——」

  「鑰匙。」飛快截斷安南達未落的尾音,他邁步疾行。

  「外頭下著雨——」

  「少囉嗦!」怒聲吼道。

  安南達抬起手掌。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啪地抓取他掌中的鑰匙,離去了。

  武研所座落在他的寢宮後頭,是皇宮中最不起眼的一幢建築,它的南庭院隔著橋堡與新宮殿的後花園廣場相通,同樣不是一座引人流連忘返的庭園。那輛Vespa停在其中,才使整個南庭院出色許多。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一度錯覺自己身處蘋果花嶼,他發動機車,在雨中騎了起來,繞著花園,騎了一圈又一圈,騎過橋堡,在新宮殿的後花園廣場大叫,叫啞了嗓子,他拿出褲袋裡的棕瓶,喝光新宮殿裡那個女人要他喝的藥泉。

  然後,他出現了幻覺。舌尖有種熟悉的味道——這藥泉,只差Hope的吻了……

  「Hope!」他喊道。「Hope!」淋著雨,騎著機車喊了一聲又一聲。

  希望能把他的絕望傳到蘋果花嶼去。為何他騎不到蘋果花嶼?為何他後座沒有一個溫暖的她?

  「Hope─——」

  ※※※※

  什麼聲音?煙火嗎?

  荷波驚醒過來,發覺窗外煙火放完了,原本的細雨逐漸轉大。大落地鐘報時聲,敲震著午夜沈睡的空氣。

  她的丈夫——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沒有過來。起居室裡的人都走了,沒一丁點屬於人的聲響,除了她。禮官告訴她,凱當王子不喜歡人多,新宮殿安全無虞,他們把人手撤至偏殿,固定時間過來,夜晚不打擾王子和王妃。

  她得自立自強服侍那位低調王子,特別是在這個新婚夜。她收到了禮官轉來的兔毛手套圍巾,做了兔肉排,倒了兩杯酒,擺在窗邊圓桌,等他過來同桌共食共飲,欣賞他們的大婚煙火。顯然,她的王子丈夫病得不輕,喝了父親調配的藥泉,依舊無法過來。

  荷波自壁爐前的貴妃椅站起,雙腳移動兩步,踩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她沒穿過裙襬長得像河的睡衣,他們說是新婚睡衣,穿這裙袍,腳不落地,得由丈夫來抱她。

  荷波悻悻撇唇,雙手捧拉裙襬,纖足一步一步踩著地毯,走到窗邊。雙人宴,冷了,腥了,苦了。窗臺夜花被雨水打得顫巍巍,花瓣紛落。她離開,繞往另一扇窗。他們說這個房間,每一扇窗門都有不同風景,可以飽覽新宮殿所有庭園廣場。她推開窗子,冰冷雨水令她微瞇雙眸,視線濛濛,耳朵似乎聽見夢境的聲音。

  啪答啪答地響著,那是只有特定品牌機車才會發出的引擎聲,雖然幽微,雖然雨聲模糊了一切,她還是聽見了──

  「Hope!」

  希望是真的!

  她慢慢清晰的美眸中,那後花園廣場,那個不可思議的Vespa騎士……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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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耗盡了機車油箱裡的存油。安南達沒將油加滿到使他可以逃避的量,他騎不出這座宮殿——新宮殿,提供新婚皇族歡度甜蜜婚假的百年宮殿。幾個百年呢?天曉得,那已是傳說,或許,圖尼埃法爾有婚姻制度以來,它就矗立在此,是五百公頃皇宮佔地裡最早、最古老,卻也最能始終為「新」的宮殿。

  雨水淋得它閃閃發亮,陽光照得它閃閃發亮,無論白天,無論黑夜,它光輝熠熠,像經典裡的樂園。一男一女住在這座宮殿,每天嬉遊,享盡逸樂,自然談情說愛,無憂無慮接受天賜的幸福。他和他的妻子可以過三個月如此這般的生活,高興喜悅時,稍微站在陽台對著大廣場上前來致意的平民百姓揮揮手,傳遞王子王妃如膠似漆的恩愛形象。

  多麼矯情,矯情到底就是自然。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坐在熄火的機車上,對著新宮殿吼叫。會的,他會進去,進去那女人的小房間,看看她能矯情到多自然!

  「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最後一聲嘶吼,激憤萬千。雨水流入他口腔,藥泉氣味不淡反濃,他跳下機車,三步兩步像要出征,跨越階梯,跑過柱廊,撞開宮殿後大門。

  沒人能阻擋他,他是主宰,這座宮殿從今天開始歸他管。

  大進廳佈置得有模有樣,地板明晃,粉紅大理石鋪砌的幾何圖形,宛若紫羅蘭,但他知道那是聖圖爾的象徵。他果然在走一條毒蛇路。鮮綺富麗的植物,擺在寬敞的迎賓梯兩側,一層一層,長了果實,是圖尼埃法爾必要的婚禮點綴,祈祝新人早得子嗣。

  用力拔下一顆果實,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上樓梯,帶著這個雨夜的哀愁濕氣,正式進入新宮殿。

  走離窗邊,荷波要去確認那幕奇怪雨景是煙火爆炸過度的幻覺——後花園廣場沒有那個Vespa騎士!

  沒有人會在大雨的深夜騎車!在大雨裡騎車,只限那一夜,只限那個可以回憶無法回去的蘋果花嶼雨夜。何況這兒是圖尼埃法爾戒備森嚴的皇居,誰能騎車進得來?恐怕是她內心底層那失了速的思念之車,衝出了不夠堅固的違禁防線!

  荷波做不到遺忘,拉起過長的裙襬,她往房門跑。這個新房大得限制了她的敏捷,她跑不到門前,重重跌跤,痛得眼淚流出。她欲爬起,又被新婚睡衣絆了一下,整個人伏倒在地。

  進了這新宮殿,她還妄想什麼?幻想什麼?都不行。她知道,等她一身新婚睡衣跑到樓下後花園,只會有單調的雨景,相對濕度會在這時使她的心枯乾,使她整個人像荒謬的孤島。

  荷波越想越覺得悲從中來,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再也爬不起身。恍若在墓床之上,她這輩子就到此了。閉上眼睛,她睡了,似乎睡了,作著夢。夢中地點是她不可能走得出去的新宮殿,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她看見禮服衣袖,那繡飾不常見,複雜精細許多,和她穿的大禮服一個樣式。

  「誰?」發出嗓音,她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睡著。這不會是一場夢。她的丈夫過來了,她連作一場回憶夢的權利都沒有!

  突然間,她看到那隻手戴著的飾品,忽感這是夢,絕對是夢!世上哪有第二個男人擁有她的赫斯緹亞緞帶和肩釦!

  「L……」她好害怕,怕夢消失,怕門後的人誰都不是。「L——」咬住唇,她不該發這個音。

  「妳剛剛——」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進房門裡,看著伏倒在地的女人。她的長髮,像夢裡的河流,她的姿勢,使他想起多年前的獵兔季,聖地河畔的獵兔季……

  他緩緩走到女人前方,身上雨水滴在她的長髮。「抬起頭來。」他沈聲命令。「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

  荷波動了動。那瞅得她心微微泛疼而急跳的男性嗓音,再次,音節分明地稱喚她的全名──

  「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

  荷波徐緩地抬起頭。

  他道:「妳剛剛說了什麼?」

  她唇微顫,那個燒灼她喉嚨的字母,騰冒出口。「L——」

  吊燈輝芒暈漫如霧,他穿著大禮服站在虛幻中,好久好久,他沒有消失,震驚才慢慢占據了她的臉龐。

  「L──」

  「洛。」他的嗓音真真切切,蹲下身來,更加貼近她。「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他摸她的臉。「妳是誰?」

  她哽咽一聲,哭了。

  他依然摸著她的臉,溫柔地,指去她的淚。「荷波,Hope,拉彌雅,莉莉絲——」歌吟般的嗓調中,他將她抱起,一步一步走向臥室。「荷波,Hope,拉彌雅,莉莉絲……」始終喃唸著,踢開臥室門扉,才說了句——

  「好極了。」

  將她丟上床,他看見枕間擺著一顆石榴,繞近,取起石榴,就著缺口咬了起來,吃著吃著,他哈哈大笑,笑聲太狂,像是變了個人。

  「妳也過來吃。」他對她說。

  她搖搖頭,新婚睡衣吸取了他大禮服的雨水,黏貼著她的肌膚,使她成了沒有腳的人魚般,在陸地上感到不安,渾身瑟瑟顫抖,聽著他的笑聲。她知道,那並非快樂,而是發洩。

  他不笑了,脫掉大禮服,赤裸站在床邊,臉像面具。「把衣服脫掉。」聲音無情感,探直拿著石榴的手。「這是我們的義務。」

  荷波一震,雙眸閃蕩水光,看著他,眼神陌生起來。「L?」像要確認般地呼喚。「L──」

  他忽地爬上床,壓住了她,強餵她吃下石榴,凶狠撕扯她的睡衣。

  她嚇到了,反射地推拒抵抗。「不要這樣子,L──」

  「洛。」他冷聲,目光也冷,盯著她。「妳的主宰。」

  荷波愣住了,彷彿沒聽懂他。為什麼?為什麼回到圖尼埃法爾,他們反而像是講著不同的語言?

  他說:「記住,我們之間只有義務。」

  這次,像是一根冰箭射穿她心房,她沒法反應,眼簾映著他漠然的俊顏。雨水從他額前的黑髮滑落,不斷地,一滴一滴,直到她整張美顏濕了、視線模糊了,他將捏破的剩餘石榴丟下床,猛地降低臉龐,暴力地吻著她。

  血腥味很快在他們唇舌泛開,他抬起頭,對住睜著美眸、嘴角沁血的她,猶如失去了靈魂,她眼神空洞,不抵抗不反應,他亦無表情,脫去她早已破損的新婚睡衣,揉捏她豐盈的乳房,不去看她的臉,俯身,吮吻她的乳頭,用牙齒咬,她顫了一下,仍沒出聲。

  就只是義務。他早說過,他和他的婚配對象,除了義務沒有其他。她也說過,她的婚配對象要是和他一樣,她會祝福他。現在,她要他與真心喜愛的人在一起是嗎?

  分開她的雙腿,他強烈地插入她尚未濕潤的深處。他弄痛她了,也弄痛了自己,比第一次還痛。她痛卻哭不出來,像是乾枯的小河,無法滋潤生命。他抓緊她的腰,不放過她,粗野地撤出又挺刺,重複地,折磨著她,直到她體內屈服地流出汁液,他退離,翻轉她的身體,不想見她不哭不笑的臉龐,大掌將她的頸背壓低,使她的臉埋入枕被間,托高她的臀,讓她不得不屈膝趴跪,豔色陰部毫無遮掩地對著他昂怒的器官,他就這麼再次插入,像要將她剖開般地凶暴,然後,他聽見枕被間傳出悶微的哭聲,他僵定了幾秒,仍是殘忍地衝刺起來。

  窗外起風了,夾雜著雨的力量,打得落地門啪啪作響。明明她是她,他是他,這是完美結合的婚姻,為何會像落入陷阱窘境,教人難堪?

  他想不通,她又能如何告訴他?她恐怕也不明白,注定要遭此磨難。

  他們迷失了,在這個新婚的雨夜,他不再呼喊Hope,而L,成為Lord,無關Love。

  黎明前三十分鐘,雨勢漸漸停歇。他聽不到雨聲,才翻身躺下,不再壓著她進行義務性的交合。

  房門外開始有人走動的聲音,紫羅蘭香味先是淡淡幾絲,而後濃郁撲鼻。他猝地側臥,瞅睇身旁的女人。她已經睡了,累得毫無知覺,肌膚斑斑紅痕,沁著紫羅蘭芬芳。他伸手碰觸她,以為會抓到凋謝花瓣,心頭重重一跳,將她拉進懷裡,感覺她的體息,他合上眼睛,輕輕吻她的額。

  「我的妻子……」

  荷波過午醒來,以為自己在空渺世界中搖晃、流浪,她的眼睛有一片紫羅蘭色澤天空,花香如雨瀉,良久,她意識到那是皇宮中的華麗床架與簾幕——她這輩子睡過最大、最美的床,但不夠舒適溫暖。她渾身都在痛,冒著冷汗,動一根手指,即有呼吸困難的感覺。

  爬不起身,她靜靜躺著。

  「王妃殿下——」床外的職務官知道她醒了。「王子殿下等著您一起用餐,午後遊街儀式得準備了。」

  「嗯。」她應聲。簾幕被拉了開來,好幾名女官將她攙扶下床,有的幫她披上袍衫,有的遞茶水給她,為她穿上室內鞋,小心而恭敬地引領她進浴室。

  精油浴半小時,舒壓按摩半小時,她泡在飄著花瓣的浴池裡又小睡了片刻,昏昏沈沈地,像個漂亮傀儡,讓人碰一下動一下。離開浴池,兩位年輕侍女溫柔地擦拭她的身體,脫口稱讚王妃的肌膚和曲線,惹來職務女官訓罵無禮,立即換了一組人服務她穿衣、梳頭、化妝。

  「好了嗎?」好半晌,清冷的詢問聲傳來。

  「王子殿下,您不好出現在這兒。」年長的女官急聲勸道。王子殿下身著軍禮服,進入女性私場所,於禮不合。

  「全部出去。」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看著鏡檯前的妻子,哪管什麼規矩。他跨步走進妻子的梳妝更衣間,一干女官只得退下。

  荷波在鏡子裡見他接近,倏地起身,朝通往浴室的門拱走。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更快速,手臂一張,攬住她的腰,用力將她拖進懷裡。

  「妳要去哪兒?妳還能去哪兒?」唇貼著她耳後的肌膚,似在親吻,嗓調則教人不寒而慄。「我美麗的妻子——」他說:「妳恨我嗎?怪我嗎?我沒在正門迎接妳,昨夜讓妳痛不欲生——」

  「別說了。」她搖頭,纖指抓著他扣在她腰腹的大掌。「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話?你本來不會這樣──」

  「不會怎樣?」他輕笑打斷她,手移進她禮服疊襟裡,握住她的左胸。「這樣嗎?」長指惡意掐痛她的乳頭。「或者這樣?」另一手掀高她的裙襬,欲扯她的底褲。

  「洛!」荷波大叫,轉身推撞他。

  「沒錯。」他自動退開一步,沈眸斜睨著她。「我是洛,妳千萬記住。」旋足走往門口,他停了一下。「遊街時,可不能再像這樣將我推開,知道嗎?我的王妃──」

  「還給我!」荷波喊道。

  定了定,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微微回首。

  「她馬上說:「把我的肩釦和緞帶還給我,我是給L的,不是給你這個人!」

  ※※※※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臉色很難看,沒有一般人該有的新婚喜悅。

  灰冷的武研所會議室裡,原本用來放大設計圖的檢視螢幕,現下轉換成播放頻道,歡欣鼓舞的畫面正是午後王子和王妃乘坐禮車在遊街。這是很難得的紀錄──低調的二王子婚後終於曝光,出來面對民眾,教人止不住地驚嘆,二王子原來不像傳聞那樣,二王子真是個美男子,王妃也是美人!一直以來,無論圖尼埃法爾的媒體或外國媒體比較聚焦大王子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誰也沒想到這個二王子會有搶走大王子風采,占據熱門版面的一天。

  第二衛士亞沙隆已將所有轉播錄下,並把手上資料呈交給二王子殿下。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注視著螢幕,時而按下暫停。圖尼埃法爾的美泉大道看起來像動物脊骨,兩側的支道就像神經叢,茂茂密密植滿綠樹,樹下有泉水道流貫整座皇城,灌溉處處可見的紫羅蘭。他們的車隊行於當中,像油畫一樣色彩鮮麗顯美,夾道的人群裡,怎麼也看不出異樣,但就有一個人,歹毒之人,朝著他們的敞篷禮車扔了條眼鏡蛇。

  「王妃怎樣了?」繼續讓畫面播放,他的聲音,取代揚聲器傳出的歡呼。

  「王妃殿下沒受到驚嚇,事實上,她相當令人刮目相看。」說話的是最靠近螢幕,也就是坐在馬蹄形會議桌最末位的諾伊瑟。

  「諾伊瑟!注意本分!」第一衛士安南達斥喝。

  此時螢幕畫面正是最驚心動魄的一幕——除了站在禮車後方的四名衛士,只有前座的隨行紀錄官拍到──王妃殿下徒手抓住掉在王子殿下身前的眼鏡蛇。

  「圖尼埃法爾女性因為蛇象徵聖圖爾而不討厭這動物,卻也沒人敢徒手抓,王妃殿下難道不令人欽佩─—」

  「諾伊瑟,你——」

  「你叫諾伊瑟嗎?」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抬手阻止安南達出聲,遙控關掉螢幕畫面。那畫面,他每看一次,胸口就被重擊一次,悶燃的怒火正等一個適當時機爆發。

  那條蛇,已經做出攻擊準備……他無法像聖圖爾,絕不可能終身只帶紫羅蘭花。

  「王妃說這是聖圖爾來祝賀……」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垂閉雙眸,回想妻子當時對跳進車裡的衛士說的話,她說不要驚動群眾,他耳裡卻聽見那叫囂——

  無恥惡王子!聖圖爾懲罰你!吾王凱撒萬歲、吾王凱撒萬歲……

  他們抓到了那個丟蛇的傢伙,尚未進行審問,那傢伙服了氰化物喪命。

  「這種方式祝賀我大婚,你們認為我該怎麼反應?」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張開眼睛,目光掃向最末位的諾伊瑟。

  「值得慶幸的是王妃殿下毫髮無傷。」諾伊瑟說。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看著桌燈微照的下屬臉孔,沈了一會兒,道:「安南達,開燈。」

  天花板燈亮起,一個畫面驟閃他腦海,是他妻子騎著機車回到蘋果花嶼住處猛按喇叭的景象,他記得,那日陽光極好,她帶著一顆石榴,和他在著名湖畔分食,她還告訴他她給他的喇叭信號吵到了鄰人……

  「諾伊瑟——」王子殿下記下這名衛士了,他當著所有的衛士對這名第十二衛士說:「你很欣賞王妃?」

  安南達與對座的亞沙隆互視一眼,其他衛士也面面相覷。

  那大膽的第十二衛士回道:「王妃殿下是我見過最有勇氣的女性。」

  「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應聲,習慣地以合掌的指尖撐頂下巴。「她就像經典裡的聖薇奧拉……」

  「王子殿下所言甚是。」十一名衛士緘默著,第十二名衛士代替呼應。

  安南達皺起眉來。「諾伊瑟,王子殿下沒要你回答——」

  「安南達,」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拍了一下手。「沒關係。我正要你們講講個人的想法——」他停頓住。

  亞沙隆探問:「王子殿下的意思?」

  「關於凱撒,」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瞟掠每一名衛士。「你們認為他是什麼樣的人?今日的毒蛇,是否與他有關?」

  「表面上,自殺嫌犯的軍籍不隸屬戈特王子麾下。」亞沙隆就手中掌握的情報,答得相當保留。

  安南達接著說:「戈特王子在軍隊中的聲望,超越許多上將級傳奇人物,是新一代最敬仰信服的年輕將軍。」

  第一衛士簡短發表完,其他衛士紛紛說道——

  「軍校時期,戈特王子已確立軍威……」

  「幾場仗打下來,軍功更是凌駕老將軍們……」

  「不少人認為國王陛下該把軍權完全授與戈特王子……」

  話題繞著凱撒的軍旅生涯。他是軍事奇才,眾所矚目並追隨的年輕將軍,可說是聖圖爾以來,圖尼埃法爾最具神性的人物。

  他親愛的兄長這會兒成為神了……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挑唇冷笑。亞烈王,世上有什麼比這個更絕妙?你的兒子,一個是偉大的神,一個正好不信神!

  「凱撒王子相當親民,有時候,會讓人覺得他只是一個親切的自家大哥,而非王子……」不一樣的聲音出現了。

  「自家大哥……」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沈喃,視線緩移,凝定在那名與眾不同的第十二衛士臉上。

  他的表情很開朗,述說一段愉快、特別的飲泉經驗。

  圖尼埃法爾著名的古城——泉水市,是傳說中的聖圖爾的心臟。那兒的泉水,神聖,具療效,有限制地開放給平民使用。當皇族前往時,飲泉所封閉管制,不允許平民進入飲泉。榆樹塔是他們最常使用的飲泉所,人稱這一管泉為「帝王泉」。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記得母親還在時,一年有好幾個時期,會住進榆樹塔度假。他不是很喜歡那高溫泉水的鐵鏽味,現在想起來,倒有點懷念。腦海依稀有了個畫面──

  萊姆綠的尖塔泉所,兄長和一個男孩坐在飲泉大廳的橋形石椅,他們的笑聲呼應泉流,乾杯飲泉不怕燙口。禮官出現訓罵兩位王子胡鬧,才發現男孩不是二王子。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始終盯著諾伊瑟,聽他的語氣清澈似泉——

  「禮官要趕我出去,凱撒王子對禮官說,我是他的兄弟,這個國家的人民都是他的兄弟姊妹……凱撒王子就是這樣的人,我不認為今日的毒蛇和他有關,他不會那樣對您——」諾伊瑟望住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您是凱撒王子的親兄弟。」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笑了。「可惜和他坐在一起乾杯飲泉的不是我。」收住短而淺的輕蔑笑臉,他問:「諾伊瑟,你有家人嗎?」

  「是的,王子殿下,我父母和妹妹就住在泉水市。」諾伊瑟據實以答。

  「很好。」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起,大掌壓住左側鄰座跟著要挪身的第一衛士安南達。「安南達——泉水市是個好地方。」

  「是,王子殿下。」安南達沈住。

  王子殿下接著下指示。「我們需要一個有情有義的兄弟待在凱撒身邊,這事交給你和亞沙隆處理,明白嗎?」

  「屬下遵命。」第一衛士、第二衛士齊站起身,衛士們跟著站起,除了沈浸回憶的第十二衛士慢了半拍,大夥兒的動作基本上是一致,並且,明白的。

  ※※※※

  荷波不明白,這麼晚了怎還有公爵大人要求見她?聽說是禮官直接帶來的貴族賓客,但她的加冕儀式在明日,照圖尼埃法爾的皇室禮儀,應該是這個儀式之後,她才開始接見貴族。荷波原本就不是喜歡社交的貴族小姐,現下,已要就寢,又被職務官匆匆喚起裝扮,她滿心的疑惑不解。

  「是哪個公爵大人?」盯著鏡中謹慎幫她打扮的女官,她忍不住問出口。問了後,一個答案自動浮上她腦海──莫非是父親?!她笑了,覺得一定是父親,心中的疑惑頓時轉為欣忭。

  「幫我準備甜菜根汁。」她說道。

  「王妃殿下喜歡甜菜根?」女官必須紀錄這位新王妃的喜好。職務廳對這位二王子的婚配對象所悉甚少,完全來不及在她成為王妃前做好準備,只能在她成為王妃後察言觀色,留意枝微末節。「新宮殿的點心師做的甜菜根橘子奶酪,連國王陛下都稱讚——」

  「真的嗎?」荷波眼睛一亮。「可以給貴客送上嗎?」父親夜探她,給她驚喜,她也要給父親驚喜。父親說他年輕時在海外戰場差點死掉,靠甜菜根才活了下來,從此養成飲食甜菜根的習慣。父親總在夜晚睡前來一杯甜菜根汁,她小時候還因此叫了父親好一陣子吸血鬼公爵。

  「凱當王子殿下也喜歡這一道點心……」女官的聲音抹消她心中的溫馨。

  回過神,荷波說:「找個時間請點心師教我這道甜菜根橘子奶酪——」

  「是,王妃殿下。」女官微笑,做個屈膝禮。

  荷波望著鏡子裡的美麗女人,那彷彿不是自己,是一個包住她靈魂的假人,她這樣去遊街、去讓大家看,難道和自己的父親見面,也得一番假?

  「可以了。」荷波搖搖頭,阻止女官繼續在她臉上撲腮紅。「不要讓貴客等太久。」站起身,示意女官帶她前去見人。

  全無預料到的意外。這真的是意外!

  等在新宮殿永恆廳的公爵大人不是父親,是個穿著傳統袍裙禮服的女性。當她在月色清輝灑染的窗門邊轉過身來,那個男人夢裡的名字,莫名其妙地,就從她口中飄了出去——

  「塔琪婭……」

  聽到自己的嗓音,荷波嚇了一跳。窗門邊的女士僅是一笑,朝她走過來。

  「這麼晚了,還來打擾妳,真對不起。」若有似無的屈膝禮其實多餘,她拉起荷波的手,彷彿她是主人,由她帶領荷波坐入壁爐前的安樂椅,她甚至直接遣退了職務官們。

  然後,剩她們兩人,相對而坐,中間鋪著皇室徽紋桌巾的圓形茶几,擺了王妃殿下吩咐的點心和熱茶。

  喝了口茶,女人說:「我是蜜拉葛羅絲.塔琪婭.戈頓公爵——」一位女公爵大人。

  荷波頷首。「妳好。」

  「我很不好,」她笑笑,又啜飲熱茶。「我怎麼會有妳好……」

  荷波愣住,一時答不上話。

  「我是全國人民的笑話。」放下茶杯,她盯著荷波。「妳真的很漂亮,從未曝光的二王子婚配人選,現在是圖尼埃法爾人人談論的新話題——人民給妳起了個『希望王妃』的美稱呢——」

  「我沒聽說這種事。」荷波好不容易擠出話。

  「什麼事?」塔琪婭接道。「我是全國人民的笑話嗎?」

  荷波搖頭。塔琪婭卻像是故意要說。「妳似乎被保護得很好,不用頂著父親的爵位做努力……我努力了那麼多,卻在要進新宮殿的前一天,夢想破滅——」

  「塔琪婭——」荷波開口。

  塔琪婭馬上打斷她。「妳不會注意媒體。傳聞戈齊赫瑟公爵為了保護愛女,從不讓她涉足貴族社交圈,甚至將她送往國外,遠離圖尼埃法爾。妳和洛一樣低調,這場取代性的婚禮才能起得了安定作用,亞烈王的策略算是成功了──」

  「請別再說了,戈頓女公爵。」荷波低喊,閉眸顰眉,表情困擾而痛苦。是塔琪婭淡淡彎挑唇角。「我剛回身,妳立刻知道我叫塔琪婭,是不是洛常常對妳提起我?」嗓音輕徐,卻不是真溫柔。

  荷波睜眸。「他對妳的心意怎樣,妳應該很明白。」

  塔琪婭靜靜地望著眼前的新王妃,笑了。看樣子,這名絕色女子其實並不比她好過。她站起身,整理裙擺,說:「我非常討厭甜菜根的腥味,希望王妃殿下下次別再請我這種東西。晚安。」屈膝禮這次做得確實了,她帶著來時沒有的優雅笑容告辭。

  荷波不知道塔琪婭走後,自己還在永恆廳坐了多久,直到肩上感到異樣的溫熱,她猛醒過神,回頭抬眸。

  「妳怎麼還沒睡?」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看著妻子的美麗妝容,再掃視桌上的茶點。「誰來過?」

  「塔琪婭。」荷波撥掉肩上丈夫的掌。「你沒遇到——」尚未說完。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一個旋足,如風颳出永恆廳。

  彷彿沒進來過,荷波無聲地站起,拉好曳地的長裙襬,摸摸肩膀餘溫,她不記得丈夫的掌放在她哪一邊肩,或許,這麼晚的時間,所見所覺都只是夢而已……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在新宮殿最大的陽台上,長階梯下是大花園廣場。廣場中央的巨型日晷,於暗夜之中沒作用,時間被那輛在最遙遠的園外道路行駛的白車給帶走了。

  他沒追上塔琪婭,握著拳,轉身,對上聖圖爾雕像,怪風吹亂他的髮,他愣了一下。

  孤獨嗎?這晚,他的腦海,像一部播放機器,他的眼睛是螢幕,出現很多畫面,到此刻,只有一個畫面,連他自己都感到心痛——

  孤獨嗎?一個人站在這座新宮殿最大的陽台,即使有著聖圖爾的守護,應該還是孤獨難受的……

  永恆廳裡,已不見妻子身影,巡夜官告訴他妻子回房了。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坐在妻子稍早坐的位子,吃著妻子留下的甜菜根橘子奶酪。塔琪婭不喜歡甜菜根的腥氣,那麼,是妻子和他品味相合!但她一口未食,是否塔琪婭對她說了什麼?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喝了杯茶,壓不下心煩意亂,用力敲著桌上鈴。沒一會兒,職務女官來了,他問:「塔琪婭來,為什麼沒通知我?她來多久?」

  「回王子殿下,蜜拉葛羅絲女公爵大約一個半小時前由禮官親自帶來,新宮殿職務房也沒收到通知。」這個接見很臨時,並不在上頭職務廳交給職務房的今日記事表中,女官們還因此感到為難。

  「既然如此,那段時間是在王妃的就寢時間裡,誰讓妳們叫醒她的?」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責問。

  職務女官怯然無聲。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揮掉桌上的杯盤,怒聲下令。「只要我不在,別讓王妃接見任何人!」

  這怎麼可能?!職務女官驚得下跪。「禮官是國王陛下直派,職務房擋不住,也不能擋,王子殿下請想想,若是國王陛下──」

  「別說了!」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抑住怒氣,離座走出永恆廳。

  回到房間,他直往臥室。妻子就躺在床的右邊,床帳簾幕未放,他可以看見她的長髮往左披散在被子外──她要背對著他,在夢裡,不再看他的臉。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到床的右側,默默站著,凝眄妻子的睡顏。

  「L……」妻子的囈語,使他落坐。

  探手覆住妻子閃著水澤的頰畔,他俯下臉龐,低語:「我在。」幽微的報時鐘響後,他拆下左手腕的緞帶肩釘,放進妻子的掌心,收握她的指,他兩手包裹著妻子的手,長久不放。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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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吻了她握拳的手背,像施魔法,她的手一張開,有個珍寶在掌心。

  荷波忘不掉丈夫那時的表情——

  當她要求他歸還肩釦和緞帶,他宛若惡棍,嘲笑地揚起嘴角,說現在全世界都知道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王妃,她以為她能把這些東西要回去送給哪個L?

  就因為她是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他非得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她有點明白他的感受,尤其他在得知塔琪婭出現於新宮殿之後,他把緞帶和肩釦還給她的這個舉動——他說過的,塔琪婭早已占據他的心。

  荷波望著手中的緞帶和肩釘,到底還是流下眼淚來。她翻個身,丈夫的床位空蕩蕩,自從過了她的加冕儀式,他就不曾出現。她沒見他回來新宮殿,職務官說他都在武研所,有時半夜進新宮殿,她已睡了,所以不知道他其實回來過。她認為這說法,是職務官安慰她新婚獨守空閨的良善說辭。他可能根本不在武研所,利用新婚假期,和塔琪婭到山林打獵,他還欠著她手套和圍巾呢……

  將緞帶和肩釦藏回丈夫的枕下,荷波抓著被子坐起身,輕聲詢問:「王子今天回來了嗎?」

  「是,王妃殿下。」床帳簾幕外響著女官的回應聲。這些職務官,說是固定時間過來,卻也是分分秒秒無所不在般地徘徊在她的生活裡。

  女官說:「王子殿下正在永恆廳接見外賓,他說待您醒來,請您過去——」

  「接見外賓?」荷波先是困惑,而後意外。「洛在接見外賓?!」他連皇宮宴會都不參加的……

  「王子殿下說是很重要的客人。」女官回道。

  重要到低調的圖尼埃法爾二王子現身!「這麼重要的事,怎不趕緊叫醒我?」荷波移身,雙腳往床下放。

  女官收束床帳簾幕。「王子殿下交代不准特意叫醒您。」

  荷波微皺了一下眉。這是為什麼?不想讓外賓見到他們出雙入對?或者,不希望站在身邊的女人是她?但,這是義務——他說的─—不是嗎?

  「我要梳洗更衣。」荷波拒絕侍女奉上的起床茶,走向浴室。

  花了大約四十五分鐘,一個完美圖尼埃法爾王妃走出房門,去見外賓。

  永恆廳裡,出乎她意料地擺著餐宴桌,陽台落地門敞開,可以看到外面站著衛士們。坐在桌邊用餐的外賓一見她出現,立即大叫——

  「莉莉絲!」

  荷波同感驚訝,喊道:「晾晾!」

  歐陽晾晾離座跑來,差點要直接撞上荷波,被門外竄進的衛士給擋住。

  「女士請小心。」衛士有禮但警告地對歐陽晾晾頷首。

  「沒關係,她是我的朋友──」

  「你們全退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打斷妻子的嗓音。「不要打擾王妃會友。」自餐宴桌主位站起,他走到妻子身前,牽起她的手。

  她看了他一眼,他報以微笑,像個無可挑剔的丈夫,將她帶往餐宴桌女主人的位置,親自服務她入座。

  「在座幾位是來自蘋果花嶼的建築與地理雜誌編輯和隨行紀錄,他們要在皇宮採訪三天,妳之前住過蘋果花嶼,肯定懷念,我請他們來和妳聊聊。」多麼溫柔體貼的丈夫啊!還是個貨真價實的王子呢!

  歐陽晾晾在女主人座位後方走來走去,一會兒歪頭打量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一會兒往前傾探,審視荷波的表情。

  「怎麼了?晾──」

  「歐陽小姐請回座──」

  「王子殿下,我可以請求坐在莉莉絲旁邊嗎?」歐陽晾晾搶快地說。他打斷莉莉絲,她再打斷他。他是王子,莉莉絲是王妃,那麼她就是破壞王子王妃的壞皇后?!歐陽晾晾甜甜一笑,得到了不錯的靈感。

  「歐陽晾晾小姐,」一個聲音響起。「這裡是皇宮,圖尼埃法爾的皇宮,不是蘋果花嶼——」

  「陸先生!」荷波又一驚訝。她在蘋果花嶼的房東——陸旋雲——也是賓客之一!

  「您好,王妃殿下。」陸旋雲舉起酒杯向她致意。「我都跟人說,我的房子住過王妃呢!」笑著喝了口酒。

  其他賓客也跟進,執杯問候荷波。儘管座上八位賓客當中,荷波只和歐陽晾晾、陸旋雲熟識,她仍親切與人互動,盡一國王妃該盡的義務。席間,一名專欄主筆問她在蘋果花嶼唸赫斯緹亞是否覺得拘束,聽說王子曾多次前往探望,是否兩人經常耐不住相思?這問題使荷波抬眸看了看男主人座位上的丈夫,只見他若有所意地一笑,好像他們夫妻有什麼秘密,教其他人看在眼裡好奇心大增,越想知道王子王妃的浪漫事蹟。

  「對啊、對啊!」敲水杯的聲音清脆地響著,歐陽晾晾要大家聽她說。「他們還隱姓埋名呢!彼此之間使用親密暱稱,完全的兩人世界,外人不懂!我一直到莉莉絲搬家,都不知道這個L是王子——」指著男主人,埋怨地看著女主人。「妳都說我們是好朋友,但是我看轉播,才知道妳嫁給一個王子……」感覺被莉莉絲排擠,她有點傷心。

  「對不起,晾晾。」荷波很無奈地一笑。

  「我說,」聽見妻子道歉,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像是在維護妻子,對著一干蘋果花嶼來的賓客揚聲。「你們不是建築與地理雜誌嗎?怎麼問起不相關的——」

  「在下失禮了,王子殿下。」出聲的是那位提問的專欄主筆,他說:「我忘了告訴您,我的另一個身分是蘋果花嶼S誌——爵色雜誌主編,正想趁這次難得的機會,作一篇紫羅蘭花幕後──」

  「我幫你想好篇名了!」歐陽晾晾飛來一句。「就叫『豔情紫羅蘭』好了,畢竟是要報導王子王妃香豔刺激的情事——」

  「晾晾!」王妃殿下臉色窘紅。

  「真是如此,我可無法同意。」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起,走到妻子身旁。「這種事,怎能讓你們恣意報導。」他拉起妻子,摟著她的腰,兩人姿態優雅,像跳舞,他先是抵著她的額,然後吻吻她的嘴,親密低語。「我現在就把這群來意不善的外國人帶走。」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讓在場人士都聽得見,就如他落在她唇上的吻,故意不掩飾,但也不能說他張揚。

  一個丈夫表現對妻子的愛戀,他做得好極了,如何說張揚?他們可是正處新婚,尚住新宮殿呢!

  荷波輕抵他的胸膛,手握起拳。「大家都在看……」

  他挑唇,又吻她一下,轉頭對座上賓客說:「我的王妃很害羞,使得我必須隱姓埋名到貴國探望她。現在,你們深入我的宮殿要來挖香豔刺激,是否要看我試一下新式火箭砲威力?」這話本身就是火箭砲,賓客被轟炸得一陣沈默。

  直到有人放下酒杯,發出碰撞聲。「王子殿下若願意的話,」陸旋雲一臉喝醉般的笑意。「在下是真的很希望能參觀貴國的武器研究所。」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眸光微沈,掃睨這些蘋果花嶼來的文人——建築與地理雜誌編輯和隨行紀錄是嗎?真單純!恐怕真心想看的是,能一秒毀掉建築與地理的神秘東西……

  「既然如此,那麼,各位,請與我同行。」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微笑,不擔心他們要來揭什麼內幕。

  「我不要去。」歐陽晾晾搖頭拒絕離開。「謝謝王子殿下的邀請,但我和莉莉絲好久不見了,我要在這兒。」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看著妻子,似要她自己主意。荷波別開眼,說:「我要晾晾留下來。」他便吻吻她額鬢,帶走男士們。

  剩下女賓客一人,座位任她挑選。歐陽晾晾一下就溜到荷波身旁,挨著她,坐得好近,也沒人管她,這皇宮沒她想像的拘禮嚴肅呢!

  歐陽晾晾說:「莉莉絲,我好想妳!」

  「我也是。」荷波擁抱歐陽晾晾。

  「妳真可惡。」歐陽晾晾佯怒。「連我都要隱瞞,還說我們是好朋友,我看電視才知道好朋友是王子的老婆,就是你們遊街那時候……真可惡!都沒邀請我參加難得的皇宮婚禮……」碎碎唸。

  「對不起。」荷波嘆了口氣。她要如何跟晾晾解釋,她也是到了大婚當日深夜才知道L是洛,在蘋果花嶼時,她和她一樣……

  「難怪他說他成為王不是不可能,現在更有可能了啊!」歐陽晾晾美眸圓亮,盯著荷波猛瞧。「莉莉絲,妳很快會成為王后——」

  「妳在胡說什麼?晾晾!」荷波摀著她的嘴,前後左右看了看。衛士們被丈夫遣退,職務官守在偏廳,她沒碰桌上鈴,她們不會貿然進來,幸好沒教人聽見晾晾的大嘴巴。

  「莉莉絲,妳當了王妃,還是沒變,老愛用手摀我的嘴。」歐陽晾晾拉下荷波的手,雙手抓握著她兩手,不讓她有機會再次造亂。她說:「妳以為我在編故事嗎?你們那個凱撒王子,聽說被放逐了——

  「誰說的?」荷波倒抽口氣。

  「外界都在說,還有專家猜測他已經死了,像那個羅歐一樣……」歐陽晾晾壓低嗓音,近乎耳語地對荷波說:「我們得到許可入境,還進到皇宮來採訪,大概是你們那個國王要用來轉移焦點——

  「轉移焦點?」荷波聽得一臉茫然。好像有許多事,她都不知道;在蘋果花嶼時,不知道,回到圖尼埃法爾,同樣不知道。

  「貴國邊境地帶最近時有武裝衝突,專家推測是你們鄰國趁你們皇室内部矛盾,試探性地挑釁,看看有沒有機會占據歸屬不清的邊境能源區域。」歐陽晾晾告訴了她許多被封鎖的消息。

  她有些膽戰心驚。歐陽晾晾還說:「你們的國家就快戰爭了……」

  之後,有好幾年,她都忘不了歐陽晾晾曾這麼說過。

  ※※※※

  採訪團裡有幾位具有國際和平組織觀察員身分,他們有秘密任務——要調查妳丈夫是不是握有可怕的毀滅性武器,聽說他是研發武器的天才……

  「洛……洛……不要……洛——」

  「王后殿下、王后殿下,您醒醒!」

  荷波睜開眼睛,喘了聲氣。她坐在永恆廳的窗榻,睡著了,夢見多年前,晾晾來訪的情景,後來夢見丈夫……被人給暗殺。咬咬唇,雙手互捏出痛感,體內一陣躁動,她趕緊安撫腹中的小傢伙。

  「樂貝也醒了嗎?」柔荑輕輕拍摸圓挺的肚子,她緩聲柔語。「媽媽作惡夢讓你睡不安穩嗯?」

  「王后殿下,您沒事吧?」職務女官遞上熱茶給她安神。

  荷波搖搖頭,只取了托盤上的毛巾擦擦額上細汗,美眸望出窗外。天陰了,這幾日老是下雨,烏雲壓著獵兔季的地平線。她兩個星期沒見到丈夫了,怕是前線局勢又緊繃。

  「要下雨了呢……」她將手伸出窗外,摸著窗臺上茂盛的紫羅蘭。「這些花該摘了——」

  「是的,王后殿下。」職務女官為她蓋上防寒毯。

  她說:「洛還在武研所嗎?」

  「找我什麼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進永恆廳,手一揮,遣退正要行禮的職務女官。

  多年來,他們沒搬出新宮殿,他父親在他的親王叔父們的反對聲中,將王位傳給他,並且以絕對權力轉移這座新宮殿為他所有,未來皇室成員的婚禮都不能在此舉行。新宮殿成了新王凱當與王后荷波的居所,這是破壞傳統體制,誰在乎呢?他的繼位早是不成體統!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在妻子斜躺的窗榻前。荷波動了一下,過大的肚子令她難以端坐。他阻止她起身,將她的腿移上榻,他跟著坐躺在她身邊,稍微改變姿勢,讓她背靠他胸膛。

  「舒服嗎?」他親吻她耳後,心情似乎不錯。

  她微微轉頭,他接著吻她的唇。

  「腰還痠嗎?」他邊吻她,邊說:「職務官告訴我妳這幾日腰痠得厲害,肚子這麼大了,別再前往難民中心,那裡的孩子有皇家軍隊的醫療人員會照顧。」

  荷波沒有說話,拉著他的大掌,貼在胎動的肚子上。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低嗤。「這小子也在鬧戰爭?我們圖尼埃法爾人好戰果然是天性。」

  荷波皺眉。這些年,他們的國家局勢被晾晾說中,處在戰爭之中,她的丈夫舉著正統皇室旗幟,討伐叛逆,戰線不斷地擴大,好幾個國家派兵協助戡亂,國際組織一一進入。她的丈夫——一國之王,不擔心戰爭結束遙遙無期,反到像是沈溺其中。

  她說:「你已經半個月沒進新宮殿——」

  「嗯。我沒盡到義務。」他回道。「妳要我現在做嗎?聽說有些女人懷孕對性事會更加需求,我的王后,妳是不是呢?」手探進防寒毯裡,拉高她袍裙下襬。

  「不要這樣子……」她壓著他的手,心裡很難過。這些年,他從王子成為國王,她始終是他唯一的女人,但兩人自新婚起的僵局仍無改變。總是義務義務……義務性交、義務快感、義務懷孕,她不知道還要義務多久?

  她吸了口氣,說:「你那麼愛塔琪婭,現在你是王了,大可娶她為妻。」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頓凜,慢慢把手從妻子身上抽回。「是啊,父親安排塔琪婭出使羅布林瑞斯的任期已滿,她回國好一段時間了,我早打算讓她擔任我的副官……」

  荷波聽著丈夫的嗓音,渾身不住地發起抖。他卻在這時放開她,站起,睥睨她,接下來的嗓音像針,一字一句,釘刺在她心上——

  「我是愛她,很愛她,但我不想用權力得到她。」

  荷波低垂著臉龐,看見肚子上的袍裙布料暈開水漬,好像外頭下雨噴進來了,沒一會兒出現第二滴、第三滴……她的袍裙染了大片濕澤。

  「我要啟程前往泉水市——」

  「泉水市……」荷波顫著聲調。「為什麼?」

  「凱撒在那裡,我自然是去收拾他。」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毫不避諱地直言。「他是圖尼埃法爾的叛亂分子——」

  「他是你兄長!孩子的伯父!」荷波抬起一張淚顏。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顯出煩躁。「我不殺了他,他將來一樣會殺了妳肚裡的孩子!」

  「你……」荷波情緒激動,孩子跟著在她子宮翻騰似的,她臉色煞白,躺回臥榻枕上,將臉轉向窗。

  「我很可怕是嗎?」冷眄著妻子滑下枕外的長髮絲,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哼笑。「初遇時,妳已這麼認為。我現在有足夠的理由毀掉我兄長,我為什麼不做?父親也希望我這麼做,這是父命難違。」

  拉彌雅嗎?

  是的,國王陛下──

  叫我父親,或者,聽說妳叫妳父親「爸爸」,那麼,也叫我爸爸就好。

  爸爸……

  嗯,聽說妳喜歡紫羅蘭?

  紫羅蘭是喜歡的花。

  妳和洛的母親一樣,瑟蓮也最喜歡紫羅蘭。拉彌雅,妳知道嗎,為了瑟蓮的最喜歡,我就沒有任何理由讓紫羅蘭消失。建立圖尼埃法爾的二十一個宗族各有其代表的花,像伊戈的鷹菊、羅歐的太陽花,代表我們克爾克霍溫的正是紫羅蘭,我們被稱為紫羅蘭王室……那麼,我能讓它消失嗎?我不能,洛也不能,我們反而必須將威脅紫羅蘭的害蟲剔除,妳懂嗎?拉彌雅——

  荷波折斷一枝窗臺上的花梗,拿著頂生成串的紫羅蘭。那時候,她就是這樣拿著紫羅蘭花進皇家墓室,遇上了他父親,知道了這世上他最敬愛的人,也喜歡紫羅蘭。為此,他得出征。

  她只能說:「洛,請小心,別讓自己受傷了。」她依舊看著窗外,雨水模糊了她的視野,她腦海呈現剛剛作的夢,重疊幾年前遊街時眼鏡蛇落在他身前的情景,直到頰上一下一下的溫熱,她才回首,抱住正在啄吻她臉頰淚痕的丈夫。

  他取走她手中的紫羅蘭,帶在身上。「我走了,也許妳會覺得我冷酷無情,瘋狂得沒半點人性,居然連自己的兄長都要殺,但不這麼做,戰爭無法有結束的一天……我,或者他,一定要有一個死。」

  ※※※※

  死的是他的父親——圖尼埃法爾人人敬畏的一代悍君——亞烈王。

  就在他前往泉水市,投下毀滅性武器後的一個細雨凌晨,天未亮,灰濛的氣氛中,他那因突發性心肌梗塞送醫急救的父親,幾經治療無效,嚥下了人生的最後一口氣。

  各種傳言甚囂塵上。很多人認為亞烈王死於詛咒,炸掉聖圖爾之心所換來的詛咒,是報應。少部分自稱詳知內情的人士則說,亞烈王前去探望遭凱撒重創的聯軍將領時,似乎服了什麼,真正死因是自殺。無論如何,亞烈王作為一國之君,以其權威來看,確實是成功,就其父親的身分,他是徹底失敗,也因此,以死來促使兩個交戰中的兒子停戰和談,但真相是否這般、那般,大概也只有當事人最清楚了解。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在父親生前居住的宮殿,和兄長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簽定停戰協議。皇家喪期三年,自此刻展開。

  深夜時分,雨把新宮殿洗染回他新婚那晚的色澤,他走上階梯,大陽台上的聖圖爾雕像猶如巨靈,一抹撐傘的影子杳無聲響趨近他。

  「列文?」是妻子視為兄長的戈齊赫瑟家臣。

  列文向王行禮。「打擾您了。」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揮手。「這麼晚進宮,有什麼事?」

  「公爵看了今日媒體在皇家墓室的報導,擔心王后殿下的身體,派我走這一趟。」列文語氣平穩,表情亦然。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皺眉,有些焦躁。「岳父認為我特意安排拉彌雅現身,轉移媒體焦點?」

  「公爵沒這麼說。」列文收了傘,將傘頂拄在地上。「這是非常時期,拉彌雅生產在即,公爵希望你能同意讓拉彌雅回戈齊赫瑟家待產。」語氣還是一貫的無起伏,但用詞變了,不再敬稱。

  「我不會讓拉彌雅回去,岳父有什麼不放心,請他進宮來。他向亞烈王請辭發言人後的退休生活太平淡,我也許可以再安排個官職給他。」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不悅了。任何人休想從他身邊帶走妻子,即便是她的父親!邁開步伐,他擦過列文肩側。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列文不尋常的聲調像暗夜之雷。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回首,一道閃光,凜凜直對他。

  列文好大的膽子,抽出暗藏傘柄中的劍,不客氣地說:「很多人要暗殺你,待在你身邊並不安全,任何危險波及拉彌雅,我都會讓你死。」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撇唇。「看樣子,我是得恢復過去皇宮內的戒備。」他不喜歡人多干擾,他的寢宮一向人員簡單,有心人士通過皇宮護城河檢查哨,要接近他的所在,的確不是難事。他往前一步,讓列文的劍尖抵住喉部,皮膚立見血痕。他說:「列文,你也是一個L,你鍾愛著拉彌雅——光憑這點,我同樣會讓你死。」手掌握住劍身,鮮血從指縫滴落。

  列文面無表情,收劍,插回傘柄,打開傘。「告辭了,凱當王。」他轉身,走下長階梯。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握著被劃破的掌,旋足疾行,進入新宮殿。

  永恆廳燈火通明。這是新宮殿裡,王后殿下最常待的廳室。近來,接見賓客少了,廳裡窗臺種植的紫羅蘭多了。王后殿下每每坐在窗榻賞花、採花,編花冠、花項圈……再帶著這些花玩意兒去難民中心探望失去依靠的孩子。

  「送你。」荷波編了一個花手環給她的特別隨扈──諾伊瑟,他被派到她身邊一段日子了,荷波不知道他犯什麼錯,聽說他原本是個少將,現在卻穿著最低階的軍官服,跟著她這個孕婦。她說:「諾伊瑟,我以前在蘋果花嶼見過你,你那時在執勤對不對?」

  「王后殿下記憶真好。」諾伊瑟笑了笑。

  「你是個善良的人,諾伊瑟——」荷波記得,那個「鄰人」以為她騎的機車喇叭壞掉,現身要幫她修理。「今天,對不起,我不知道墓室的狀況,連累你挨罵。」

  「別這麼說,王后殿下,是我的疏忽,讓您被媒體包圍——」

  荷波搖頭。「請你把手抬高。」指指他一邊手臂。

  諾伊瑟抬起手。荷波便將編好的花手環結綁在他的手腕,完全遮擋那個罪犯手環。

  「你是個善良的人,願聖圖爾護佑你、聖薇奧拉與你同在——」

  她溫柔的嗓音使他感覺靈魂都在震撼。

  諾伊瑟望著她美麗的臉龐。「王后殿下——」

  「諾伊瑟——」一個沈冷的聲音打斷他顫抖的嗓調。

  諾伊瑟回過身。「陛下。」恭敬行禮。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朝窗榻走來。「武研所那邊,有任務交辦,你明天開始不用進新宮殿。退下!」

  「是。」諾伊瑟吞住心中的激動,掩著手上的紫羅蘭花環,走出永恆廳。

  為了紫羅蘭,或許你該活下……

  荷波發現丈夫的手滴著血,那血滴,從門口迤邐至窗榻下的地毯,她驚恐地抬起頭。他臉上毫無痛感,一雙幽邃的眼眸望穿人似地看著她。

  「你受傷了……」她說。

  「嗯。」他應了一聲。「妳在做什麼?」

  她沒回答他,雙手捧起他受傷的掌,呼喊:「醫官、醫官!」

  腳步聲很快傳來,人影跟著魚貫進入。

  「所有的人都出去!」他吼道:「不准打擾我和王后獨處!」再也沒人敢多進永恆廳一步。

  荷波心急地看著他的手。「你受傷了!必須接受治療——」

  「不會死。」他坐入她身邊、

  她哭了,眼淚滴在他手上。「你別這樣!醫官──」

  「妳父親是醫學家,妳是聖薇奧拉,無法幫我治療嗎?」他隨意拿了她身上的披巾,纏住傷口,用沒受傷的手摸著她的淚顏。「我是不是讓妳很痛苦?」

  「如果是早上在墓室裡的事,我知道你心有煩憂……」他和他的兄長於今晨在皇家墓室相見了,他們共同哀悼亡父,她無意闖入他們之中,引起他的反彈,當下在墓室裡對她發怒。她說:「對不起,我從側門進入,並不知道大廳有——」

  「我沒有怪妳。」他摸她的唇。當她的身影出現在墓室,不知為何,他想起第一次過獵兔季,看上的野兔遭兄長獵走時,他對兄長說的話──為了從兄長身邊得到東西,會不惜一切與兄長開戰,教兄長窮途末路、顛沛流離——然後,他瞬間明白年少的自己在說完那些話後,塔琪婭已自他心中消失,那時開始,他心中只存對兄長的恨,他是真的想毀掉兄長,而知道他這樣心理的,就是她,唯有她。

  「Hope……」他嗓音極輕,風一吹就散,細雨落在窗畔就蓋過,但她聽見——他好久、好久……不曾那麼喚她。

  她靠入他的懷裡,宛如回到多年前。

  他的嗓音沈緩,像是在愛的盡頭述說:「妳覺得我可惡嗎?我毀了一座城,無數的生命……妳認為父親的死,是我炸掉泉水市換來的詛咒嗎?妳也相信泉水市是聖圖爾的心臟嗎?妳知道嗎,那座城開不出紫羅蘭——」

  荷波在他懷裡一顫,抬眸對著他低垂的臉龐。他輕輕吻她的額、雙眼、鼻梁和唇。「我不信神,但沒有紫羅蘭的地方,哪有聖圖爾……」他說:「我得重新定義國土,哪怕這個國家會變成遠古的十二界——必會有主宰出現!」

  那日,丈夫趴在她肚子上感受胎動、聽孩子的聲音。他說:「停戰了,樂貝,乖乖出來吧……」

  於連續幾天,他沒回來,她感到不對勁,對職務官說要到後花園廣場散步,她不要人跟,莫名怪風就把她的絲巾吹得讓女官去追,她趁此,走過橋堡,到了武研所南庭院。

  一輛Vespa機車停在南庭院的石榴叢旁,這個季節還有少數果實停留在樹上。她摘了一顆鮮紅石榴,坐在機車上吃了半顆,才走進那幢灰岩建築裡。

  「停戰後,邊境零星爆炸案不斷,嚴重干擾鄰國……」

  「國際醫療團總召回報團隊裡有女醫師失蹤,恐怕是遭擄,最近常有醫療人員被帶走的消息……」

  「戈特軍目前在岩城公園……」

  男人們在開會,各項情報一條一條,等著總結。

  「陛下,停戰期處理問題棘手,我們得謀定策略——」

  「什麼策略?」最具權威的聲音發出了。「女醫師……女性——人質嗎?那麼……」若有所思地沈喃。

  「是否進行談判——」

  他否決耗時無效率的建議。「戈特軍俘虜女醫師,製造邊境動亂,談判不果,我方只好派特種部隊營救人質、鎮壓綁匪……」

  「是。」他的重要部下都聽明白了。

  他聲音往下說:「記得讓那些正義使者帶上新式武器。武器精良,還需要什麼策略——」

  「要像泉水市那樣嗎……」發抖的聲音中斷了男人們將結束的會議。

  「王后殿下!」群臣站起,驚望會議室門邊走出的人影。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喊了聲:「先散會。」快步行至妻子搖晃的身形前。

  「你要去炸掉岩城公園嗎?」她問。

  「沒有。」他說:「現在是停戰期。」

  她一笑,手中的石榴滾落。「L……L for Lie─—」轉身,整個人軟倒,被他接住。

  腳步聲雜沓,好多人用床推著她,大家的神情都很緊繃,雖然他們只露出眼睛。她現在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孩子,她腹中的孩子已經超過一天一夜沒有動了。她去武研所之前,他已不再和母親、和父親,和這個世界互動了。

  「拉彌雅,沒事的,妳要堅強。」晃動的天花板像萬花筒,她看見父親的臉。

  「爸爸……」

  馬卡斯.金.戈齊赫瑟握著女兒的手,給她一個鼓勵的笑容。「沒事的,爸爸在這兒,妳放心。」

  她搖著頭。父親在這兒一定是出了大事,她知道的,她將進入墓室,躺上墓床,在此之前,她呼喚丈夫的名字:「洛、洛……」

  他就在她身邊,似乎與她一起被人推著,猶如回到那年遊街的禮車上,也可能他要和她共躺墓床,他們雙手交握,互相凝視,她凄楚一笑,說:「戰爭結束不了,樂貝永遠不會降臨……」

  胎死腹中,原因未明,連他的醫學家岳父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將那小王子冰冷的身軀放在父親躺的墓床上,讓祖孫倆被紫羅蘭掩蓋。民間依然謠言四起,在這些詛咒聲浪中,他貫徹意志,幾乎摧毀了岩城公園,讓這座人工開鑿過的公園,回到最原始的狀態。

  山林河水無損,僅是最初的十二界……

  人們都說他喪心病狂。要暗殺他的人,和要暗殺凱撒的人一樣多。這個國家,他們兄弟最該死,那麼,有什麼理由停戰,他和兄長必須打到死……

  都說戰爭毫無理由。他們現在為各自堅持的體制、理念而戰,未來呢?人們會為能源而戰、為種族而戰、為信仰而戰、為愛情而戰、為併吞而戰、為反併吞而戰……那些派兵過來的,又為什麼而戰?和平?和平像他的小王子胎死腹中!

  人們好戰!到最後都不知為何而戰了,就只是──好戰!

  他倦累了,回到新宮殿,還沒走進永恆廳,就聽見「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傳出來。那是妻子最愛的歌曲,他們曾在蘋果花嶼沈浸於這美妙的旋律中共舞。

  踏進永恆廳,妻子翩翩旋舞的身影映入他眼簾,她很美,身上滿是紫羅蘭。自從他們的小王子化作墓床上的紫羅蘭,妻子就這樣戴著紫羅蘭花冠、花項圈、花手環……天天在此旋舞,忘卻悲傷。每當他叫她時,她會對他笑,但不邀他共舞,彷佛,她那揚抬的柔荑,牽著只有她看得見的小天使在飛舞。

  烱她紅唇輕哼著歌,他今天不叫她,靜靜站在拱券下,看著她。

  「Let me see your beauty when the witnesses are gone——」

  歌曲悠唱著,荷波忘我地移動著腳步,她瞇著眼,神情陶醉,紅唇時而哼出聲。「Dance me to the children who are asking to be born——Dance me through the curtains that our kisses have outworn——」

  一個怪異切分音,震盪和諧空氣。荷波停下腳步。她好像聽見槍響,但這裡是皇居,武研所試槍會在地下好幾層,可能她聽錯了。樂貝消失後,她的精神一直不好,偶有幻聽幻覺──

  「砰!」這一聲,不是幻聽。

  荷波猛然轉身。門口的地毯上,倒了一個人——不是幻覺!

  「洛!」她大叫一聲,跑過去,撲在他身上。

  「不要過來!」他吼道,鮮血從嘴裡噴出。殺手還沒走,他擔心下一槍打在妻子身上,奮力將她推離。

  「來人!」她呼喊著。「安南達、亞沙隆!快來人!」

  無數人影湧了過來,混亂的槍聲和尖叫,他們被黑幕圍擋,「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還在悠揚傳遞。

  她的眼淚不停落下。

  他說:「別哭,我的Hope,我想吃妳做的兔肉料理,不是新婚夜做來應付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那種……那……很難吃,酒也不好喝……」

  她點著頭,雙手摸著他的唇,要他別耗盡力氣講話,取出懷中的緞帶和肩釦,繫回他手腕。

  他笑了。「我以為……在枕頭下……我太久沒回來陪妳了……」他一直知道的,妻子將肩釦和緞帶放在他的枕下,因為他曾經告訴她,和她在一起時,他把它藏在枕下。那麼,她每天期望著他,他卻老是讓她孤獨。他總說,她比塔琪婭早出現就好,其實她早已在他生命之中,他那樣對她,是一種悔恨的自我厭惡——為何他從未想要約婚配對象進宮?

  「Hope……」他喚著她,終於明白,綁在他手上的肩釦,不是什麼聖圖爾,他不信神,能守護他的,是Hope——荷波、莉莉絲——拉彌雅!

  他被送進手術室。為他治療的是他的岳父——馬卡斯.金.戈齊赫瑟公爵,在他昏迷前,岳父的一段話傳進了他耳裡。

  「我必須安排列文送走拉彌雅,你不能再阻止,為了這個國家,你已經賠上兩個親人,若你還有命,自然能再見到拉彌雅……

  Hope——我的Hope。他最後的呢喃,陷在等待希望、找尋希望的黑暗之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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