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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吻了她握拳的手背,像施魔法,她的手一張開,有個珍寶在掌心。
荷波忘不掉丈夫那時的表情——
當她要求他歸還肩釦和緞帶,他宛若惡棍,嘲笑地揚起嘴角,說現在全世界都知道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王妃,她以為她能把這些東西要回去送給哪個L?
就因為她是荷波.拉彌雅.戈齊赫瑟,他非得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她有點明白他的感受,尤其他在得知塔琪婭出現於新宮殿之後,他把緞帶和肩釦還給她的這個舉動——他說過的,塔琪婭早已占據他的心。
荷波望著手中的緞帶和肩釘,到底還是流下眼淚來。她翻個身,丈夫的床位空蕩蕩,自從過了她的加冕儀式,他就不曾出現。她沒見他回來新宮殿,職務官說他都在武研所,有時半夜進新宮殿,她已睡了,所以不知道他其實回來過。她認為這說法,是職務官安慰她新婚獨守空閨的良善說辭。他可能根本不在武研所,利用新婚假期,和塔琪婭到山林打獵,他還欠著她手套和圍巾呢……
將緞帶和肩釦藏回丈夫的枕下,荷波抓著被子坐起身,輕聲詢問:「王子今天回來了嗎?」
「是,王妃殿下。」床帳簾幕外響著女官的回應聲。這些職務官,說是固定時間過來,卻也是分分秒秒無所不在般地徘徊在她的生活裡。
女官說:「王子殿下正在永恆廳接見外賓,他說待您醒來,請您過去——」
「接見外賓?」荷波先是困惑,而後意外。「洛在接見外賓?!」他連皇宮宴會都不參加的……
「王子殿下說是很重要的客人。」女官回道。
重要到低調的圖尼埃法爾二王子現身!「這麼重要的事,怎不趕緊叫醒我?」荷波移身,雙腳往床下放。
女官收束床帳簾幕。「王子殿下交代不准特意叫醒您。」
荷波微皺了一下眉。這是為什麼?不想讓外賓見到他們出雙入對?或者,不希望站在身邊的女人是她?但,這是義務——他說的─—不是嗎?
「我要梳洗更衣。」荷波拒絕侍女奉上的起床茶,走向浴室。
花了大約四十五分鐘,一個完美圖尼埃法爾王妃走出房門,去見外賓。
永恆廳裡,出乎她意料地擺著餐宴桌,陽台落地門敞開,可以看到外面站著衛士們。坐在桌邊用餐的外賓一見她出現,立即大叫——
「莉莉絲!」
荷波同感驚訝,喊道:「晾晾!」
歐陽晾晾離座跑來,差點要直接撞上荷波,被門外竄進的衛士給擋住。
「女士請小心。」衛士有禮但警告地對歐陽晾晾頷首。
「沒關係,她是我的朋友──」
「你們全退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打斷妻子的嗓音。「不要打擾王妃會友。」自餐宴桌主位站起,他走到妻子身前,牽起她的手。
她看了他一眼,他報以微笑,像個無可挑剔的丈夫,將她帶往餐宴桌女主人的位置,親自服務她入座。
「在座幾位是來自蘋果花嶼的建築與地理雜誌編輯和隨行紀錄,他們要在皇宮採訪三天,妳之前住過蘋果花嶼,肯定懷念,我請他們來和妳聊聊。」多麼溫柔體貼的丈夫啊!還是個貨真價實的王子呢!
歐陽晾晾在女主人座位後方走來走去,一會兒歪頭打量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一會兒往前傾探,審視荷波的表情。
「怎麼了?晾──」
「歐陽小姐請回座──」
「王子殿下,我可以請求坐在莉莉絲旁邊嗎?」歐陽晾晾搶快地說。他打斷莉莉絲,她再打斷他。他是王子,莉莉絲是王妃,那麼她就是破壞王子王妃的壞皇后?!歐陽晾晾甜甜一笑,得到了不錯的靈感。
「歐陽晾晾小姐,」一個聲音響起。「這裡是皇宮,圖尼埃法爾的皇宮,不是蘋果花嶼——」
「陸先生!」荷波又一驚訝。她在蘋果花嶼的房東——陸旋雲——也是賓客之一!
「您好,王妃殿下。」陸旋雲舉起酒杯向她致意。「我都跟人說,我的房子住過王妃呢!」笑著喝了口酒。
其他賓客也跟進,執杯問候荷波。儘管座上八位賓客當中,荷波只和歐陽晾晾、陸旋雲熟識,她仍親切與人互動,盡一國王妃該盡的義務。席間,一名專欄主筆問她在蘋果花嶼唸赫斯緹亞是否覺得拘束,聽說王子曾多次前往探望,是否兩人經常耐不住相思?這問題使荷波抬眸看了看男主人座位上的丈夫,只見他若有所意地一笑,好像他們夫妻有什麼秘密,教其他人看在眼裡好奇心大增,越想知道王子王妃的浪漫事蹟。
「對啊、對啊!」敲水杯的聲音清脆地響著,歐陽晾晾要大家聽她說。「他們還隱姓埋名呢!彼此之間使用親密暱稱,完全的兩人世界,外人不懂!我一直到莉莉絲搬家,都不知道這個L是王子——」指著男主人,埋怨地看著女主人。「妳都說我們是好朋友,但是我看轉播,才知道妳嫁給一個王子……」感覺被莉莉絲排擠,她有點傷心。
「對不起,晾晾。」荷波很無奈地一笑。
「我說,」聽見妻子道歉,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像是在維護妻子,對著一干蘋果花嶼來的賓客揚聲。「你們不是建築與地理雜誌嗎?怎麼問起不相關的——」
「在下失禮了,王子殿下。」出聲的是那位提問的專欄主筆,他說:「我忘了告訴您,我的另一個身分是蘋果花嶼S誌——爵色雜誌主編,正想趁這次難得的機會,作一篇紫羅蘭花幕後──」
「我幫你想好篇名了!」歐陽晾晾飛來一句。「就叫『豔情紫羅蘭』好了,畢竟是要報導王子王妃香豔刺激的情事——」
「晾晾!」王妃殿下臉色窘紅。
「真是如此,我可無法同意。」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起,走到妻子身旁。「這種事,怎能讓你們恣意報導。」他拉起妻子,摟著她的腰,兩人姿態優雅,像跳舞,他先是抵著她的額,然後吻吻她的嘴,親密低語。「我現在就把這群來意不善的外國人帶走。」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讓在場人士都聽得見,就如他落在她唇上的吻,故意不掩飾,但也不能說他張揚。
一個丈夫表現對妻子的愛戀,他做得好極了,如何說張揚?他們可是正處新婚,尚住新宮殿呢!
荷波輕抵他的胸膛,手握起拳。「大家都在看……」
他挑唇,又吻她一下,轉頭對座上賓客說:「我的王妃很害羞,使得我必須隱姓埋名到貴國探望她。現在,你們深入我的宮殿要來挖香豔刺激,是否要看我試一下新式火箭砲威力?」這話本身就是火箭砲,賓客被轟炸得一陣沈默。
直到有人放下酒杯,發出碰撞聲。「王子殿下若願意的話,」陸旋雲一臉喝醉般的笑意。「在下是真的很希望能參觀貴國的武器研究所。」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眸光微沈,掃睨這些蘋果花嶼來的文人——建築與地理雜誌編輯和隨行紀錄是嗎?真單純!恐怕真心想看的是,能一秒毀掉建築與地理的神秘東西……
「既然如此,那麼,各位,請與我同行。」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微笑,不擔心他們要來揭什麼內幕。
「我不要去。」歐陽晾晾搖頭拒絕離開。「謝謝王子殿下的邀請,但我和莉莉絲好久不見了,我要在這兒。」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看著妻子,似要她自己主意。荷波別開眼,說:「我要晾晾留下來。」他便吻吻她額鬢,帶走男士們。
剩下女賓客一人,座位任她挑選。歐陽晾晾一下就溜到荷波身旁,挨著她,坐得好近,也沒人管她,這皇宮沒她想像的拘禮嚴肅呢!
歐陽晾晾說:「莉莉絲,我好想妳!」
「我也是。」荷波擁抱歐陽晾晾。
「妳真可惡。」歐陽晾晾佯怒。「連我都要隱瞞,還說我們是好朋友,我看電視才知道好朋友是王子的老婆,就是你們遊街那時候……真可惡!都沒邀請我參加難得的皇宮婚禮……」碎碎唸。
「對不起。」荷波嘆了口氣。她要如何跟晾晾解釋,她也是到了大婚當日深夜才知道L是洛,在蘋果花嶼時,她和她一樣……
「難怪他說他成為王不是不可能,現在更有可能了啊!」歐陽晾晾美眸圓亮,盯著荷波猛瞧。「莉莉絲,妳很快會成為王后——」
「妳在胡說什麼?晾晾!」荷波摀著她的嘴,前後左右看了看。衛士們被丈夫遣退,職務官守在偏廳,她沒碰桌上鈴,她們不會貿然進來,幸好沒教人聽見晾晾的大嘴巴。
「莉莉絲,妳當了王妃,還是沒變,老愛用手摀我的嘴。」歐陽晾晾拉下荷波的手,雙手抓握著她兩手,不讓她有機會再次造亂。她說:「妳以為我在編故事嗎?你們那個凱撒王子,聽說被放逐了——
「誰說的?」荷波倒抽口氣。
「外界都在說,還有專家猜測他已經死了,像那個羅歐一樣……」歐陽晾晾壓低嗓音,近乎耳語地對荷波說:「我們得到許可入境,還進到皇宮來採訪,大概是你們那個國王要用來轉移焦點——
「轉移焦點?」荷波聽得一臉茫然。好像有許多事,她都不知道;在蘋果花嶼時,不知道,回到圖尼埃法爾,同樣不知道。
「貴國邊境地帶最近時有武裝衝突,專家推測是你們鄰國趁你們皇室内部矛盾,試探性地挑釁,看看有沒有機會占據歸屬不清的邊境能源區域。」歐陽晾晾告訴了她許多被封鎖的消息。
她有些膽戰心驚。歐陽晾晾還說:「你們的國家就快戰爭了……」
之後,有好幾年,她都忘不了歐陽晾晾曾這麼說過。
※※※※
採訪團裡有幾位具有國際和平組織觀察員身分,他們有秘密任務——要調查妳丈夫是不是握有可怕的毀滅性武器,聽說他是研發武器的天才……
「洛……洛……不要……洛——」
「王后殿下、王后殿下,您醒醒!」
荷波睜開眼睛,喘了聲氣。她坐在永恆廳的窗榻,睡著了,夢見多年前,晾晾來訪的情景,後來夢見丈夫……被人給暗殺。咬咬唇,雙手互捏出痛感,體內一陣躁動,她趕緊安撫腹中的小傢伙。
「樂貝也醒了嗎?」柔荑輕輕拍摸圓挺的肚子,她緩聲柔語。「媽媽作惡夢讓你睡不安穩嗯?」
「王后殿下,您沒事吧?」職務女官遞上熱茶給她安神。
荷波搖搖頭,只取了托盤上的毛巾擦擦額上細汗,美眸望出窗外。天陰了,這幾日老是下雨,烏雲壓著獵兔季的地平線。她兩個星期沒見到丈夫了,怕是前線局勢又緊繃。
「要下雨了呢……」她將手伸出窗外,摸著窗臺上茂盛的紫羅蘭。「這些花該摘了——」
「是的,王后殿下。」職務女官為她蓋上防寒毯。
她說:「洛還在武研所嗎?」
「找我什麼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進永恆廳,手一揮,遣退正要行禮的職務女官。
多年來,他們沒搬出新宮殿,他父親在他的親王叔父們的反對聲中,將王位傳給他,並且以絕對權力轉移這座新宮殿為他所有,未來皇室成員的婚禮都不能在此舉行。新宮殿成了新王凱當與王后荷波的居所,這是破壞傳統體制,誰在乎呢?他的繼位早是不成體統!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在妻子斜躺的窗榻前。荷波動了一下,過大的肚子令她難以端坐。他阻止她起身,將她的腿移上榻,他跟著坐躺在她身邊,稍微改變姿勢,讓她背靠他胸膛。
「舒服嗎?」他親吻她耳後,心情似乎不錯。
她微微轉頭,他接著吻她的唇。
「腰還痠嗎?」他邊吻她,邊說:「職務官告訴我妳這幾日腰痠得厲害,肚子這麼大了,別再前往難民中心,那裡的孩子有皇家軍隊的醫療人員會照顧。」
荷波沒有說話,拉著他的大掌,貼在胎動的肚子上。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低嗤。「這小子也在鬧戰爭?我們圖尼埃法爾人好戰果然是天性。」
荷波皺眉。這些年,他們的國家局勢被晾晾說中,處在戰爭之中,她的丈夫舉著正統皇室旗幟,討伐叛逆,戰線不斷地擴大,好幾個國家派兵協助戡亂,國際組織一一進入。她的丈夫——一國之王,不擔心戰爭結束遙遙無期,反到像是沈溺其中。
她說:「你已經半個月沒進新宮殿——」
「嗯。我沒盡到義務。」他回道。「妳要我現在做嗎?聽說有些女人懷孕對性事會更加需求,我的王后,妳是不是呢?」手探進防寒毯裡,拉高她袍裙下襬。
「不要這樣子……」她壓著他的手,心裡很難過。這些年,他從王子成為國王,她始終是他唯一的女人,但兩人自新婚起的僵局仍無改變。總是義務義務……義務性交、義務快感、義務懷孕,她不知道還要義務多久?
她吸了口氣,說:「你那麼愛塔琪婭,現在你是王了,大可娶她為妻。」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頓凜,慢慢把手從妻子身上抽回。「是啊,父親安排塔琪婭出使羅布林瑞斯的任期已滿,她回國好一段時間了,我早打算讓她擔任我的副官……」
荷波聽著丈夫的嗓音,渾身不住地發起抖。他卻在這時放開她,站起,睥睨她,接下來的嗓音像針,一字一句,釘刺在她心上——
「我是愛她,很愛她,但我不想用權力得到她。」
荷波低垂著臉龐,看見肚子上的袍裙布料暈開水漬,好像外頭下雨噴進來了,沒一會兒出現第二滴、第三滴……她的袍裙染了大片濕澤。
「我要啟程前往泉水市——」
「泉水市……」荷波顫著聲調。「為什麼?」
「凱撒在那裡,我自然是去收拾他。」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毫不避諱地直言。「他是圖尼埃法爾的叛亂分子——」
「他是你兄長!孩子的伯父!」荷波抬起一張淚顏。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顯出煩躁。「我不殺了他,他將來一樣會殺了妳肚裡的孩子!」
「你……」荷波情緒激動,孩子跟著在她子宮翻騰似的,她臉色煞白,躺回臥榻枕上,將臉轉向窗。
「我很可怕是嗎?」冷眄著妻子滑下枕外的長髮絲,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哼笑。「初遇時,妳已這麼認為。我現在有足夠的理由毀掉我兄長,我為什麼不做?父親也希望我這麼做,這是父命難違。」
拉彌雅嗎?
是的,國王陛下──
叫我父親,或者,聽說妳叫妳父親「爸爸」,那麼,也叫我爸爸就好。
爸爸……
嗯,聽說妳喜歡紫羅蘭?
紫羅蘭是喜歡的花。
妳和洛的母親一樣,瑟蓮也最喜歡紫羅蘭。拉彌雅,妳知道嗎,為了瑟蓮的最喜歡,我就沒有任何理由讓紫羅蘭消失。建立圖尼埃法爾的二十一個宗族各有其代表的花,像伊戈的鷹菊、羅歐的太陽花,代表我們克爾克霍溫的正是紫羅蘭,我們被稱為紫羅蘭王室……那麼,我能讓它消失嗎?我不能,洛也不能,我們反而必須將威脅紫羅蘭的害蟲剔除,妳懂嗎?拉彌雅——
荷波折斷一枝窗臺上的花梗,拿著頂生成串的紫羅蘭。那時候,她就是這樣拿著紫羅蘭花進皇家墓室,遇上了他父親,知道了這世上他最敬愛的人,也喜歡紫羅蘭。為此,他得出征。
她只能說:「洛,請小心,別讓自己受傷了。」她依舊看著窗外,雨水模糊了她的視野,她腦海呈現剛剛作的夢,重疊幾年前遊街時眼鏡蛇落在他身前的情景,直到頰上一下一下的溫熱,她才回首,抱住正在啄吻她臉頰淚痕的丈夫。
他取走她手中的紫羅蘭,帶在身上。「我走了,也許妳會覺得我冷酷無情,瘋狂得沒半點人性,居然連自己的兄長都要殺,但不這麼做,戰爭無法有結束的一天……我,或者他,一定要有一個死。」
※※※※
死的是他的父親——圖尼埃法爾人人敬畏的一代悍君——亞烈王。
就在他前往泉水市,投下毀滅性武器後的一個細雨凌晨,天未亮,灰濛的氣氛中,他那因突發性心肌梗塞送醫急救的父親,幾經治療無效,嚥下了人生的最後一口氣。
各種傳言甚囂塵上。很多人認為亞烈王死於詛咒,炸掉聖圖爾之心所換來的詛咒,是報應。少部分自稱詳知內情的人士則說,亞烈王前去探望遭凱撒重創的聯軍將領時,似乎服了什麼,真正死因是自殺。無論如何,亞烈王作為一國之君,以其權威來看,確實是成功,就其父親的身分,他是徹底失敗,也因此,以死來促使兩個交戰中的兒子停戰和談,但真相是否這般、那般,大概也只有當事人最清楚了解。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在父親生前居住的宮殿,和兄長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簽定停戰協議。皇家喪期三年,自此刻展開。
深夜時分,雨把新宮殿洗染回他新婚那晚的色澤,他走上階梯,大陽台上的聖圖爾雕像猶如巨靈,一抹撐傘的影子杳無聲響趨近他。
「列文?」是妻子視為兄長的戈齊赫瑟家臣。
列文向王行禮。「打擾您了。」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揮手。「這麼晚進宮,有什麼事?」
「公爵看了今日媒體在皇家墓室的報導,擔心王后殿下的身體,派我走這一趟。」列文語氣平穩,表情亦然。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皺眉,有些焦躁。「岳父認為我特意安排拉彌雅現身,轉移媒體焦點?」
「公爵沒這麼說。」列文收了傘,將傘頂拄在地上。「這是非常時期,拉彌雅生產在即,公爵希望你能同意讓拉彌雅回戈齊赫瑟家待產。」語氣還是一貫的無起伏,但用詞變了,不再敬稱。
「我不會讓拉彌雅回去,岳父有什麼不放心,請他進宮來。他向亞烈王請辭發言人後的退休生活太平淡,我也許可以再安排個官職給他。」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不悅了。任何人休想從他身邊帶走妻子,即便是她的父親!邁開步伐,他擦過列文肩側。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列文不尋常的聲調像暗夜之雷。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回首,一道閃光,凜凜直對他。
列文好大的膽子,抽出暗藏傘柄中的劍,不客氣地說:「很多人要暗殺你,待在你身邊並不安全,任何危險波及拉彌雅,我都會讓你死。」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撇唇。「看樣子,我是得恢復過去皇宮內的戒備。」他不喜歡人多干擾,他的寢宮一向人員簡單,有心人士通過皇宮護城河檢查哨,要接近他的所在,的確不是難事。他往前一步,讓列文的劍尖抵住喉部,皮膚立見血痕。他說:「列文,你也是一個L,你鍾愛著拉彌雅——光憑這點,我同樣會讓你死。」手掌握住劍身,鮮血從指縫滴落。
列文面無表情,收劍,插回傘柄,打開傘。「告辭了,凱當王。」他轉身,走下長階梯。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握著被劃破的掌,旋足疾行,進入新宮殿。
永恆廳燈火通明。這是新宮殿裡,王后殿下最常待的廳室。近來,接見賓客少了,廳裡窗臺種植的紫羅蘭多了。王后殿下每每坐在窗榻賞花、採花,編花冠、花項圈……再帶著這些花玩意兒去難民中心探望失去依靠的孩子。
「送你。」荷波編了一個花手環給她的特別隨扈──諾伊瑟,他被派到她身邊一段日子了,荷波不知道他犯什麼錯,聽說他原本是個少將,現在卻穿著最低階的軍官服,跟著她這個孕婦。她說:「諾伊瑟,我以前在蘋果花嶼見過你,你那時在執勤對不對?」
「王后殿下記憶真好。」諾伊瑟笑了笑。
「你是個善良的人,諾伊瑟——」荷波記得,那個「鄰人」以為她騎的機車喇叭壞掉,現身要幫她修理。「今天,對不起,我不知道墓室的狀況,連累你挨罵。」
「別這麼說,王后殿下,是我的疏忽,讓您被媒體包圍——」
荷波搖頭。「請你把手抬高。」指指他一邊手臂。
諾伊瑟抬起手。荷波便將編好的花手環結綁在他的手腕,完全遮擋那個罪犯手環。
「你是個善良的人,願聖圖爾護佑你、聖薇奧拉與你同在——」
她溫柔的嗓音使他感覺靈魂都在震撼。
諾伊瑟望著她美麗的臉龐。「王后殿下——」
「諾伊瑟——」一個沈冷的聲音打斷他顫抖的嗓調。
諾伊瑟回過身。「陛下。」恭敬行禮。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朝窗榻走來。「武研所那邊,有任務交辦,你明天開始不用進新宮殿。退下!」
「是。」諾伊瑟吞住心中的激動,掩著手上的紫羅蘭花環,走出永恆廳。
為了紫羅蘭,或許你該活下……
荷波發現丈夫的手滴著血,那血滴,從門口迤邐至窗榻下的地毯,她驚恐地抬起頭。他臉上毫無痛感,一雙幽邃的眼眸望穿人似地看著她。
「你受傷了……」她說。
「嗯。」他應了一聲。「妳在做什麼?」
她沒回答他,雙手捧起他受傷的掌,呼喊:「醫官、醫官!」
腳步聲很快傳來,人影跟著魚貫進入。
「所有的人都出去!」他吼道:「不准打擾我和王后獨處!」再也沒人敢多進永恆廳一步。
荷波心急地看著他的手。「你受傷了!必須接受治療——」
「不會死。」他坐入她身邊、
她哭了,眼淚滴在他手上。「你別這樣!醫官──」
「妳父親是醫學家,妳是聖薇奧拉,無法幫我治療嗎?」他隨意拿了她身上的披巾,纏住傷口,用沒受傷的手摸著她的淚顏。「我是不是讓妳很痛苦?」
「如果是早上在墓室裡的事,我知道你心有煩憂……」他和他的兄長於今晨在皇家墓室相見了,他們共同哀悼亡父,她無意闖入他們之中,引起他的反彈,當下在墓室裡對她發怒。她說:「對不起,我從側門進入,並不知道大廳有——」
「我沒有怪妳。」他摸她的唇。當她的身影出現在墓室,不知為何,他想起第一次過獵兔季,看上的野兔遭兄長獵走時,他對兄長說的話──為了從兄長身邊得到東西,會不惜一切與兄長開戰,教兄長窮途末路、顛沛流離——然後,他瞬間明白年少的自己在說完那些話後,塔琪婭已自他心中消失,那時開始,他心中只存對兄長的恨,他是真的想毀掉兄長,而知道他這樣心理的,就是她,唯有她。
「Hope……」他嗓音極輕,風一吹就散,細雨落在窗畔就蓋過,但她聽見——他好久、好久……不曾那麼喚她。
她靠入他的懷裡,宛如回到多年前。
他的嗓音沈緩,像是在愛的盡頭述說:「妳覺得我可惡嗎?我毀了一座城,無數的生命……妳認為父親的死,是我炸掉泉水市換來的詛咒嗎?妳也相信泉水市是聖圖爾的心臟嗎?妳知道嗎,那座城開不出紫羅蘭——」
荷波在他懷裡一顫,抬眸對著他低垂的臉龐。他輕輕吻她的額、雙眼、鼻梁和唇。「我不信神,但沒有紫羅蘭的地方,哪有聖圖爾……」他說:「我得重新定義國土,哪怕這個國家會變成遠古的十二界——必會有主宰出現!」
那日,丈夫趴在她肚子上感受胎動、聽孩子的聲音。他說:「停戰了,樂貝,乖乖出來吧……」
於連續幾天,他沒回來,她感到不對勁,對職務官說要到後花園廣場散步,她不要人跟,莫名怪風就把她的絲巾吹得讓女官去追,她趁此,走過橋堡,到了武研所南庭院。
一輛Vespa機車停在南庭院的石榴叢旁,這個季節還有少數果實停留在樹上。她摘了一顆鮮紅石榴,坐在機車上吃了半顆,才走進那幢灰岩建築裡。
「停戰後,邊境零星爆炸案不斷,嚴重干擾鄰國……」
「國際醫療團總召回報團隊裡有女醫師失蹤,恐怕是遭擄,最近常有醫療人員被帶走的消息……」
「戈特軍目前在岩城公園……」
男人們在開會,各項情報一條一條,等著總結。
「陛下,停戰期處理問題棘手,我們得謀定策略——」
「什麼策略?」最具權威的聲音發出了。「女醫師……女性——人質嗎?那麼……」若有所思地沈喃。
「是否進行談判——」
他否決耗時無效率的建議。「戈特軍俘虜女醫師,製造邊境動亂,談判不果,我方只好派特種部隊營救人質、鎮壓綁匪……」
「是。」他的重要部下都聽明白了。
他聲音往下說:「記得讓那些正義使者帶上新式武器。武器精良,還需要什麼策略——」
「要像泉水市那樣嗎……」發抖的聲音中斷了男人們將結束的會議。
「王后殿下!」群臣站起,驚望會議室門邊走出的人影。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喊了聲:「先散會。」快步行至妻子搖晃的身形前。
「你要去炸掉岩城公園嗎?」她問。
「沒有。」他說:「現在是停戰期。」
她一笑,手中的石榴滾落。「L……L for Lie─—」轉身,整個人軟倒,被他接住。
腳步聲雜沓,好多人用床推著她,大家的神情都很緊繃,雖然他們只露出眼睛。她現在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孩子,她腹中的孩子已經超過一天一夜沒有動了。她去武研所之前,他已不再和母親、和父親,和這個世界互動了。
「拉彌雅,沒事的,妳要堅強。」晃動的天花板像萬花筒,她看見父親的臉。
「爸爸……」
馬卡斯.金.戈齊赫瑟握著女兒的手,給她一個鼓勵的笑容。「沒事的,爸爸在這兒,妳放心。」
她搖著頭。父親在這兒一定是出了大事,她知道的,她將進入墓室,躺上墓床,在此之前,她呼喚丈夫的名字:「洛、洛……」
他就在她身邊,似乎與她一起被人推著,猶如回到那年遊街的禮車上,也可能他要和她共躺墓床,他們雙手交握,互相凝視,她凄楚一笑,說:「戰爭結束不了,樂貝永遠不會降臨……」
胎死腹中,原因未明,連他的醫學家岳父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將那小王子冰冷的身軀放在父親躺的墓床上,讓祖孫倆被紫羅蘭掩蓋。民間依然謠言四起,在這些詛咒聲浪中,他貫徹意志,幾乎摧毀了岩城公園,讓這座人工開鑿過的公園,回到最原始的狀態。
山林河水無損,僅是最初的十二界……
人們都說他喪心病狂。要暗殺他的人,和要暗殺凱撒的人一樣多。這個國家,他們兄弟最該死,那麼,有什麼理由停戰,他和兄長必須打到死……
都說戰爭毫無理由。他們現在為各自堅持的體制、理念而戰,未來呢?人們會為能源而戰、為種族而戰、為信仰而戰、為愛情而戰、為併吞而戰、為反併吞而戰……那些派兵過來的,又為什麼而戰?和平?和平像他的小王子胎死腹中!
人們好戰!到最後都不知為何而戰了,就只是──好戰!
他倦累了,回到新宮殿,還沒走進永恆廳,就聽見「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傳出來。那是妻子最愛的歌曲,他們曾在蘋果花嶼沈浸於這美妙的旋律中共舞。
踏進永恆廳,妻子翩翩旋舞的身影映入他眼簾,她很美,身上滿是紫羅蘭。自從他們的小王子化作墓床上的紫羅蘭,妻子就這樣戴著紫羅蘭花冠、花項圈、花手環……天天在此旋舞,忘卻悲傷。每當他叫她時,她會對他笑,但不邀他共舞,彷佛,她那揚抬的柔荑,牽著只有她看得見的小天使在飛舞。
烱她紅唇輕哼著歌,他今天不叫她,靜靜站在拱券下,看著她。
「Let me see your beauty when the witnesses are gone——」
歌曲悠唱著,荷波忘我地移動著腳步,她瞇著眼,神情陶醉,紅唇時而哼出聲。「Dance me to the children who are asking to be born——Dance me through the curtains that our kisses have outworn——」
一個怪異切分音,震盪和諧空氣。荷波停下腳步。她好像聽見槍響,但這裡是皇居,武研所試槍會在地下好幾層,可能她聽錯了。樂貝消失後,她的精神一直不好,偶有幻聽幻覺──
「砰!」這一聲,不是幻聽。
荷波猛然轉身。門口的地毯上,倒了一個人——不是幻覺!
「洛!」她大叫一聲,跑過去,撲在他身上。
「不要過來!」他吼道,鮮血從嘴裡噴出。殺手還沒走,他擔心下一槍打在妻子身上,奮力將她推離。
「來人!」她呼喊著。「安南達、亞沙隆!快來人!」
無數人影湧了過來,混亂的槍聲和尖叫,他們被黑幕圍擋,「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還在悠揚傳遞。
她的眼淚不停落下。
他說:「別哭,我的Hope,我想吃妳做的兔肉料理,不是新婚夜做來應付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那種……那……很難吃,酒也不好喝……」
她點著頭,雙手摸著他的唇,要他別耗盡力氣講話,取出懷中的緞帶和肩釦,繫回他手腕。
他笑了。「我以為……在枕頭下……我太久沒回來陪妳了……」他一直知道的,妻子將肩釦和緞帶放在他的枕下,因為他曾經告訴她,和她在一起時,他把它藏在枕下。那麼,她每天期望著他,他卻老是讓她孤獨。他總說,她比塔琪婭早出現就好,其實她早已在他生命之中,他那樣對她,是一種悔恨的自我厭惡——為何他從未想要約婚配對象進宮?
「Hope……」他喚著她,終於明白,綁在他手上的肩釦,不是什麼聖圖爾,他不信神,能守護他的,是Hope——荷波、莉莉絲——拉彌雅!
他被送進手術室。為他治療的是他的岳父——馬卡斯.金.戈齊赫瑟公爵,在他昏迷前,岳父的一段話傳進了他耳裡。
「我必須安排列文送走拉彌雅,你不能再阻止,為了這個國家,你已經賠上兩個親人,若你還有命,自然能再見到拉彌雅……
Hope——我的Hope。他最後的呢喃,陷在等待希望、找尋希望的黑暗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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