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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藤井樹]B棟11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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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2:59: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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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棟11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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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3:00:16 |只看該作者

一個特別的節日,一通電話,一餐豐盛的晚餐,一群好久不見的朋友,這四句話可以構成什麼樣的畫面?我想,每個人所想到的都不一樣。


大談相識當年的青春往事,毫不客氣的嘻笑著朋友的糗事,忘不掉曾經令自己,也也令朋友們感動心悸的故事,問問彼此生活的近況與埋藏已久的心事,空氣中充滿著一種有溫度的快樂,當下的氣氛總會讓自己有一種直接的感觸:



「友情歷久一樣濃,這句話應該是真的吧。」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吧,當我們都長大了以後。每個曾經朝夕相處的朋友,那些許久之前攜手共進的伙伴,一個個都變成一個代號,一支號碼,更感嘆的是,自己還時常忘記去打電話問候曾經的他和她,忙碌變成了最誠實的謊話。


有時會在朋友的聊天當中聽到,那個誰誰誰真是個有心人,每一次的相聚,他永遠是那根針,那條線,在你我之間穿梭著,不時把我們繫起來。


當這樣的話傳進自己耳朵的時候,總會不禁泛起一陣愧疚。

「啊!為什麼有心人不是我?」




無憂無慮的生活漸漸的被時間推遠,現實生活很快的佔據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就算是學生也一樣,這個時代確實為每一個人帶來了許多的無奈。

似乎自己未來的生活已經被定型了一樣,就算你倔強著不前進,這世界由不得你。


所以,當有心人把那些陳年老友一個個串起來的時候,總會是我們的脆弱氾濫的時候。


「友情歷久一樣濃。」,這句話無時無刻不在被證明著。



大概是受到這樣的氣氛感染吧。在某個跟一群好久不見的朋友一起泡茶聊天的聚會當中,我得到很多感觸。好多陳年的往事被幾個記性好的朋友翻出來討論,像一幕幕的影像在腦海中上演,不管當時的事件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時間雖然沖淡了當時情緒的濃度,卻更加深了此刻心情的感觸。



「他被她打了一巴掌之後,竟然還笑得出來!?」

「笑是因為我決定要讓她難看。」

「我在那個很機車的國文老師的抽屜裡放了一個假大便,她應該到現在還沒有查出那是誰放的。」

「銬!那個假大便是你放的喔!她以為是我放的,還打電話去我家問我媽我是不是心裡有過傷害什麼的....」



我好喜歡聽這些話,尤其是滲雜著彼此笑聲的時候。像一杯香純的紅茶,再加上濃郁的鮮乳一樣的甘醇。


很可惜的是,這一杯奶茶不可能買得到,品嚐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

為了保存這一份甜香,我別無他法,只能用文字記下它。



寫「B棟11樓」,對我來說其實可以說是一種突破,也可以說是一項測驗。

我不能說這個突破是絕對好的,因為這也是我的第一次。我更不能說這一項測驗我可以拿到好分數,因為分數不是我打的。


但在動筆寫「B棟11樓」之前,我做了很多功課,比起之前所有的作品,「B棟11樓」可以說是工程浩大。


因為裡面牽涉了許多我從未接觸的事情,憑空想像對一部作品來說是大不敬。所以我到處請教,能問就問,有課就上,沒課就買書,許多沒去過的地方,也都必須實地去走過一次。


當然,我的功課還沒做完,因為我不知道在創作的過程中,我還需要什麼樣的資料,我只能把握手中現有的,然後在創作的過程當中,盡全力去挖掘。


很多朋友知道我在寫「B棟11樓」時都笑說「光聽你說主要的故事結構,我大概就可以猜測這棟建築物的雄偉,光是地基就得耗費一番功夫吧。」


聽完,我總是笑一笑,同時感謝他們給我的支持。




這是我第一次把一部作品當工作來做,而我的老闆是所有看這一部作品的人。

你們或許沒辦法想像,我有多麼希望這一部作品可以讓你們覺得「好」。但是,難就難在這個「好」字。


在網路上創作的時間已經邁入第四年,回頭想想一九九九年時,懵懵懂懂的自己,對創作一無所知,心裡只有一股傻勁:「我要把這個故事寫完」。


當然,這股傻勁是讓我不斷創作的動力之一,我很慶幸自己有創作的續航力,但當我開始慢慢的接受「創作已經不只是生活,更是責任」的時候,本著自己對創作的熱忱與初衷,現在的我,應該重視的已經不只是續航力而已,更要告訴自己,我是一艘船,而我該航向哪裡。



「B棟11樓」必須是一部不同以往的作品,我給自己這樣的期望。

我期待著這一趟航程是順利的,更期待航向不會有所偏移。



記得曾有許多人問過我:「你最喜歡自己哪一部作品?」

我總是這麼回答的:「我不敢喜歡自己的作品,但我會努力讓自己去喜歡自己的每一個下一部作品。」



我對「B棟11樓」有很大的期待,但這一份期待對我來說是恐怖的。

因為,我很想很想喜歡它。



各位老闆,現在,我要開始打地基了。

不久之後,歡迎你們來看房子。



                                                 By 吳子雲(藤井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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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3:00:58 |只看該作者

B棟11樓

阿居是個男孩子,很不像話的男孩子。


阿居姓水,一個很特別很特別的姓,他的全名叫做水泮居,一個活像建商廣告的名字。


阿居說,他的爸爸知道他的媽媽懷了他的時候,就為了取他的名字而煩惱了共二百八十天,一種超級嚴重的首胎妄想症,讓他的爸爸在那九個多月的時間裡剛好瘦了二十八公斤。



還好,水爸爸當年胖得有點不像話。



水爸爸是個國中老師,一臉文人至聖的模樣,稍帶福態的身軀,讓他看起來有點像神仙。他寫得一手好書法,左鄰右舍在年節期間都會請他揮毫幾張。


水媽媽是個文盲,國小只念了半個學期,注音符號沒知道幾個,但是卻有著非常非常不可思議的日文能力,也燒得一手很讚的菜。


當她看見自己的老公為了孩子的名字日漸消瘦,她很乾脆的說了一句話,也因為那句話,脾氣特好的水爸爸第一次跟水媽媽吵架。



水媽媽說,我懷他二百八十天,你瘦了二十八公斤,那就叫他水二八啊!



「水二八?聽起來有點像某一個戰役的名字。」

我第一次聽到這名字,就是這麼回應阿居的。



阿居的名字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就這樣當了無名國民近半年。

那半年裡,水爸水媽是這樣叫阿居的。



「水水水水水水水......」


後來,也就是阿居出生後約半年,水爸爸在水媽媽懷孕期間因為教師荒,自願請

調到南部的請調書核准了,他們家從宜蘭搬到高雄,住在左營的蓮池潭附近。



「我爸說,搬到高雄的第一天晚上,我盯著蓮池潭看了好久好久,終於讓他知道我該取什麼名字了。」



阿居說,水姓源自浙江,在清朝的時候最多,水爸爸的爺爺以前是清朝的某地方小官,水爸爸對這事兒有著不知作何解釋的某種情結,所以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浙江去看看。



遺憾的是,水媽媽在阿居高三的時候過世了,水爸爸受了很大的打擊,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幾個月後,水爸爸也走了。





水家搬到高雄的時候,剛好住在我家隔壁,我跟阿居從小一起玩到大,我們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國中。


後來,我家搬到較靠近市區的地方,阿居送給我一顆石頭,上面是他用書法寫的字,他說,水爸爸每天都跟他一起寫兩個小時的書法,這是他第一個書法作品,送給他最好的朋友。



前面說過,他是個很不像樣的男孩子,他的不像樣,是你們永遠都無法預測的。


他用書法,在石頭上寫了三個字,三個英文字。

「Wish you well」。





在大學聯考的前一天,阿居打電話給我,說要來找我,電話裡他的聲音是低沉的。

我從來沒有聽過他這樣。

當他騎著腳踏車在我家樓下出現的時候,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他說他要找人聊聊天,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



我以為他會流淚,但他說水媽媽不准他哭。



水媽媽的死,對阿居來說,像是身體裡的器官當中,突然被挖走了肺,她的過世,讓阿居開始天天呼吸困難。


後來,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同是大一新生,且同住在一間宿舍裡,一連好幾天,阿居都沒有來上課。


一天晚上,阿居從高雄打了一通長途電話給我,電話裡的聲音是低沉的,我第二次聽到他這樣,心裡有不祥的預感。



回到台北之後,他找我聊天,在學校宿舍外面的草坪上。原來,不見他人的這幾天,阿居一直待在高雄處理水爸爸的後事。



水爸爸的死,對阿居來說,像是身體裡的器官當中,又突然被挖走了肝。




「為什麼被挖走的不是心?」

我毫不客氣的問他,因為我覺得如果是我,我會如心已死一般的痛苦。


「因為爸爸走之前,叫我要留著一顆善良的心,善心之人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



那晚,阿居哭得很慘,像是把這輩子所有的眼淚都哭盡,還預約了下輩子的一樣。


真的,阿居是個很善良的男孩子,我可以打包票,這輩子我的生命中將不會再有人比他更善良。


水爸爸走後,阿居開始自食其力,直到今年我們將升大三,他從來沒停止過打工的動作。

麥當勞,加油站,7-11,送報生.....這些工作讓他可以不愁自己的學費,但卻必需愁生活費。


但他的善良,卻寧可讓自己三餐泡麵,他也要每個月到孤兒院去當義工,買禮物送小朋友。


有時約他一起去逛街,目的是要知道他喜歡什麼,在能力範圍內可以送給他,但他卻時常自掏腰包,花100元買一條殘障人士在賣的青箭口香糖。



有一次,我跟他走在西門町,他第一次開口向我借錢,投了100元到那個趴在地上,缺了手腳的乞討者的小盆子裡。



「借錢作善事,就沒有意義了。」我拿出100元給他,嚷嚷著說。

「但是你想想,錢我還有得借,我也有雙手雙腳去賺,但是他呢?」






我跟阿居常聊到我們的夢想,因為我常告訴他,身無分文沒關係,因為夢想是最大的財富。



「我想在陽明山上買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我說。

「我想去洛杉磯陪著湖人隊東征西戰,看完整季的NBA球賽。」我說。

「我想到義大利,到德國,我想在他們的無限速道路上狂飆法拉利。」我說。

「我想有一個對我來說百分百的女孩,我的心,我的肺,我的所有都可以無條件給她。」還是我說。



阿居只是聽,從來沒有說過他的夢想。

直到那天晚上,阿居重拾他已經荒廢了好幾年的毛筆,在一張白色宣紙上寫下了那一句話,我才知道,一個人的夢想,原來跟自己心裡最深處的願望息息相關,所以那些我說出來的,我想去做的,都只是一些普通的事情而已。



「我想回浙江,帶著我的爸爸媽媽。」



這是阿居,我的好朋友。






  * 原來一個人的夢想,與他心裡最深處的願望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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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3:01:11 |只看該作者
凡是認識阿居的人,一定都會對他口中常提到的三個人印象深刻,即使沒見過,也會充滿好奇,會希望在將來的某一天能和這些傳說中的人物見上一面,甚至認識一場。


阿居常在其他的朋友面前說:「你一定要認識他,對你一生受用不盡。」,當他講完這三個人某些事蹟之後。



第一個是我,我本身沒什麼好說的,認識我也沒什麼受用不盡的,所以就跳過去吧。


第二個是他的初戀情人,沒有人知道她的全名,包括我在內也一樣,所有聽過他提起的人都只知道她的小名。對阿居來說,她的小名比她的全名還要神聖,還要

高不可攀。曾經我對阿居嚴刑逼供過她的名字,呵癢彈耳朵藤條打腳底板等等招式都試過,他就是不說。



阿居的初戀情人叫做彧子。每次阿居講到她,總會拿出紙筆向人解釋。「不要亂念,這個字不念『或』,這個字跟『玉』同音,跟我一起念一遍,彧 ─── 子。」

然後在場的人就會跟著他一起「彧 ─── 子」。



他跟彧子的故事有好幾段,每一段都讓人印象深刻。

其中有一段,在阿居講完故事的同時,也逼出了我的眼淚,我這輩子第一次聽故事聽到哭,就是阿居的傑作。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不再叫她彧子,改叫她水彧姑娘,雖然我也沒見過她。

會叫水彧姑娘顧名思義是替她冠了阿居的姓,阿居起先是反對的,因為他覺得這稱呼不經女孩子同意等於是吃豆腐,但後來他拿我沒輒的情形下,聽著聽著也習慣了。



水彧姑娘跟阿居其實並沒有在一起,到底是什麼原因,阿居總是以一句「緣份造弄」帶過。從阿居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來緣份是被冤枉的,就算真是緣份讓這兩個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我想阿居一定是允許緣份這麼做的人。


阿居的朋友都看過水彧姑娘,但都只是他皮夾裡那張照片。照片裡的阿居跟水彧姑娘兩個人像是剛認識的朋友一樣分站在照片的兩邊,中間是一棵樹,兩人身後一片茵紅色,像是某種植物的花瓣散了一地。


水彧姑娘長得好漂亮,細眉鳳眼,像深山的清晨裡,一澗清流潺潺地滑過白色的溪石的景色一樣,讓人不禁駐足細賞。



阿居說,現在除了用照片來思念她之外,似乎沒有其他的方法再見到她。我問阿居為什麼不去找她?阿居只是搖搖頭,然後說「找得到的話,我早就找了。」


阿居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水彧姑娘並沒有多說什麼,阿居知道他們即將分開,所以送了一顆石頭給她,上面只寫了「居」字,阿居希望水彧姑娘永遠都不要忘記他。


而水彧姑娘給了阿居一封信,但嚴格說起來只是一張寫了兩行字的紙。

「日日思君不見君,只願君心似我心。」



這是北宋李之儀的《卜算子》,原文應該是: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這首詞是阿居告訴水彧姑娘的,在他們認識的第一天晚上。

這部份又是另一段故事了,改天叫阿居來告訴你們。



我跟阿居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可是我從不知道水彧姑娘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每當我看到阿居在書桌前看著她的照片時,我就替他覺得惋惜,或許水彧姑娘真的是阿居這一生中的唯一吧。
 


講完了水彧姑娘,接下來就是皓廷了。



皓廷姓韋,三個字寫起來很好看,雖然不是什麼少見的名字,但是這個「韋」姓替這名字加了好幾分。


「請不要把我的姓念成「偉」音,正確的讀音是二聲,謝謝。」

他非常介意別人把韋字念成三聲。



皓廷是我大一時的室友,是個課業全能,體育滿分的大男生。通常這種人大部份都只在小說裡才會出現,但當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扣籃的時候,我差點跪下來當場拜他當師傅,只見他拿著球往我走過來,一臉很不好意思的說:「別驚訝,這個籃球場因為曾經地層下陷的關係,所以它不到三百零五公分,其實只有兩百九十五公分。」


一個身高一八四,體重七十的斯文大男生,功課又好,體育又棒,講話又溫柔,那他到底有什麼缺點?

其實沒什麼缺點,除了有點小孤僻,不太喜歡說話之外,大概就是他不修邊幅的性情。


他永遠沒辦法理解為什麼參加迎新派對或者是同學的生日餐會時一定要穿著華麗,就算沒有華麗的衣服至少也得儀容整齊。所以他常常短褲涼鞋的打扮參加迎新,或是破牛仔褲加一雙夾指扁拖鞋就到錢櫃唱歌了。


「你沒有比較像樣的打扮嗎?」有一次在去錢櫃唱歌的路上,我不得其解的問他。

他說「有啊,我打籃球的時候一定會很認真的穿上球衣跟球鞋。」



有一次跟台北護理學院聯誼的時候,他本來是背心,七分褲,灰色襪子外加一雙涼鞋就準備要出發了,他這一身打扮連不是非常重視門面的阿居都看不下去了,臨出發前二十分鐘把他拖回宿舍重新「裝潢」過。


這次裝潢的成果不錯,只是皓廷的運氣差了點,抽到他鑰匙的女孩是個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六的小女生。兩個人相差近三十公分的距離,讓這個女孩坐在皓廷的機車後座看起來像隻小無尾熊。


小無尾熊其實長得很可愛,而且是可愛到不行的那一種。我說的是那個女孩子,而不是木柵動物園裡那幾隻。


小無尾熊有個跟她可愛的長像完全不配的名字,叫做李睿華。

她很喜歡腦筋好,又會運動的男生,而且重點是她夢想嫁給一個律師,因為她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造雨人」,是敘述一名剛接觸法律工作的年輕律師盧比‧拜洛接下了一個連知名律師都不願意碰的老婦人委託的保險訴訟案,另外又與一名飽受丈夫虐待的年輕女子墜入情網的故事。


小無尾熊說她一直在等待生命中的盧比‧拜洛,她覺得念法律的男孩子是最有魅力的,所以之前醫學系的男生,機械電子工程類系的男孩子邀約的聯誼她一點興趣也沒有。直到我們系上約了她。



阿居、皓廷跟我雖然都是法律系的學生,但我們一點都不覺得法律系有魅力到哪裡去。



她很喜歡皓廷,而且愛到幾乎要嫁給他的地步。

但他們在一起沒有幾個月的時間,睿華就決定離開皓廷。因為在睿華生日那天,耶誕夜的前夕,十二月二十三號,睿華一個人在宿舍門口等皓廷來接她,從中午到晚上。


『他愛籃球勝過任何東西,為了籃球,他賠上命也覺得不打緊。』

睿華在電話裡傷心的說著,這天她一共打電話到宿舍裡來一共有六通。很不幸的六通都是我接的。



「我讓她等了十七次,一共五十九個小時。」

皓廷說這句話的時候,手上抱著籃球,在只有攝氏十三度左右的寒冬裡,滴著汗,也低著頭說著。



你說他不在乎睿華嗎?

我想不盡然,因為他連十七次,五十九個小時都記得很清楚,只是他無法擺脫對籃球的熱愛罷了。




 

  * 生命中,每一個曾經出現的人對我們來說都意義深遠,只是怕你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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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3:03:58 |只看該作者
那個時候,我們才大一。

大一這兩個字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尷尬的名詞。我們不敢說是自己是大學生,因為高中時期的日子才剛過去,太多的青春印象與時間留下的味道都是朱筆黑墨染雲宣的深刻,所以我們都認為自己是實習者,實習著所謂的大學生活。



一間寢室住四個人,除了阿居,皓廷跟我之外,還有一個哲學系的老同學。

為什麼會稱呼他為老同學?因為他大我們四歲,服完了兵役又當了一年的業務員之後,才決定奮發向上考大學。



老同學的名字叫做孫亞勳,是屏東縣林邊鄉人。他說他是家中的長孫,爺爺奶奶很高興,堅持要替他取名字,兩個老人家還跑到附近的國小去請教校長,說一個小孩子該取什麼樣的名字才能為孫家帶來蓬勃之氣,結果他這輩子第一個名字,叫做「孫滿堂」,笑翻了我跟皓廷,阿居三個人。



後來陸陸續續,孫家一直有小嬰兒誕生,有點驚人的是,亞勳的三舅媽一口氣替孫家生了三胞胎,孫爺爺孫奶奶見情況不對,趕緊去把「孫滿堂」這個名字改掉在亞勳用了「滿堂」這個名字五年多之後。但有些事情邪門得緊,在亞勳改名字之後,他的小舅媽很不幸的流產了。



亞勳退伍之後,一個人到台中賣起了車子,當時景氣不算差,亞勳也存了一筆錢。有一天,亞勳認識了一位補習班職員,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在走進他的公司沒多久,就訂下了一部新車,而且相當瀟灑的要亞勳在交辦事項結束,牌照領完之後,把車開到補習班去交給她。



「她真是帥呆了!第一眼就深深的吸引住我。」

亞勳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閃著光茫。



就因為這樣,亞勳天天騎著他的偉士牌,故意到她公司附近的快餐店吃午飯。後來更是很乾脆的辭掉業務的工作,到她的補習班去補習。



「她跟我打賭,如果我可以考上國立大學,她就願意開始跟我約會。」

亞勳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還是閃著光茫。


「所以,我可以考上這裡,是她給我的動力。」

「那你跟她有開始約會嗎?」

「有,我們交往了三個多禮拜。」

「三個多禮拜?!」


我跟皓廷,阿居三個人同時驚呼,這樣的時間真是短得讓人驚訝。



「後來我才知道,她一點都不喜歡我,跟我在一起,只是因為寂寞。」




我沒有談過戀愛,所以我不明白因為寂寞而跟另一個人戀愛的感覺到底像什麼?

我很用心的在揣摩,如果我是因為寂寞而去跟一個女孩子相處,那大概就像我的家教學生一樣吧。


我的家教學生是個功課很好的女孩子,因為父母親都忙於工作,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家裡,所以請我去陪她作功課。而她才高一。

她叫做周妤萍,通常我都叫她妤萍。她不太會跟我說話,課業上也沒什麼問題。

雖然偶爾會拿個題目來問我,但總是在我講解不到一半的時候,她就會說一聲「我會了。」,然後又埋首在她的題目中。



如果我因為寂寞而戀愛,那大概就像妤萍因為一個人在家太無聊,所以請我陪伴她一樣吧。



時間輾轉,一個學期就快要過去了。

我們之間最快陷入愛情裡的皓廷,在學期結束前的幾個禮拜失去了睿華。



那一陣子,皓廷總是最晚回到寢室的人,卻也是最早離開的。

亞勳知道皓廷為什麼難過,幾次想跟皓廷聊聊天,但皓廷總是對他笑一笑,說了聲謝謝,就背起背包,帶著籃球,很快的離開我們的視線。



一間寢室四個人,皓廷的低迷情緒看在我們眼裡,就像是受在背上的傷一樣,平時不會看見它,但只要一個不小心碰到,會讓你全身上下都很不對勁。



睿華離開皓廷之後,皓廷整個人都變了。籃球對皓廷來說,已經從喜愛變成了依賴,而且這樣的依賴很深很深,像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必須聽著媽媽的心跳聲才得以平靜一樣。



我們看著皓廷桌上那本「暗夜哭聲」從上個星期一擺到這個星期三,看著他的刑法

總則翻開第四十二頁,到過了一星期之後還是在第四十二頁,看到他床上的棉被就可以知道他有沒有回來睡覺,看著他一下課就不見人影,餐廳裡也不曾出現過他的身影,亞勳,阿居跟我都全然無計可施,只能看著他一天一天的憔悴。



想找到皓廷其實並不難,只要你到籃球場去就可以看見他。

他把所有的體力都用在球場上,三對三的鬥牛賽,他可以不斷的贏球,從日正當中到夕陽西斜,籃球不曾離開過他的手上。


系隊的學長來到寢室好幾次,要請他加入系隊,我們每一次的轉告,得到的答案都是「不想去」,校隊的學長也來到班上好幾次,要他加入校隊,我們每一次的轉告,得到的答案都是「沒興趣」。





阿居問我,是什麼樣的依賴讓皓廷可以為了籃球廢寢忘食?

我不了解愛情,也不曾為了什麼而廢寢忘食,所以我只能搖搖頭的回答阿居。



亞勳說,讓皓廷廢寢忘食的不是籃球,而是睿華。

這句話讓我跟阿居有了一點頭緒,我們跑到台北護理學院去找睿華,把皓廷的情形一字不漏的告訴她。



『本來我以為我喜歡的,是一個愛運動的男孩子,但後來我想清楚了,我愛的,是一個愛運動,但是更愛我的男孩子。』

睿華很認真的說著,眼神中有形容不出的堅定。



「一點情面都不留嗎?」阿居急著問她。

『感情事談的是相愛,不是留著情面,卻又帶著傷害。』

「我覺得,皓廷很愛妳,他並沒有犯下什麼濤天大錯,只是放不開對籃球的熱愛而 已。」

我說著,卻感覺到語氣中參著一絲顫抖。


『哪天他放不開的,是對我的熱愛的時候再說吧。』


面對這一次「庭外和解」的失敗,我跟阿居都很喪氣。

阿居說他不懂,如果真的相愛,為什麼不能多一些包容,卻只想到要分開?對於阿居的問題,我有著同樣深的疑惑。




我一直以為,兩個人相愛,愛屋及烏這件事會自然的成立。或許我們都為睿華考慮的太少,而皓廷的難過我們又看得太多,所以一旦無法跳脫出來看,這件事就沒辦法有一個公平的結果。


有一天,我們在念完了隔天要小考的民法總則,而亞勳則拼命的研究著他哲學系必修的Logic時,回頭看了一下皓廷的位置,深夜一點四十幾分,他還是沒有回來。


我們決定到籃球場去找他,不管如何,不管他領情與否,我們都要跟他談一談。




完全沒有燈光的籃球場,傳來陣陣的籃球拍打聲,一個敏捷快速卻顯得孤單的身影,在這座寂靜的城市中,有著不知如何形容的對比。



「我們今天去見了睿華,跟她聊了一個下午。」

阿居跟我站在球場旁邊,他的這句話引起了皓廷的注意。原本任我們怎麼叫,也只是簡單嗨個兩句的皓廷,終於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



「找她做什麼?」

「救你。」我看著皓廷,故意冷冷的說著。

「救我?」

「對,我們不能再看著你繼續這樣下去。」

「我沒怎麼樣,上課照上,從沒翹過一堂課,我正常的很。」

「是嗎?明天考什麼你知道嗎?」

「....唔.....」



皓廷沒有說話,他走了幾步路,把地上的球撿了起來。



「她.....好嗎?」

「我們不知道她到底好不好,但很明顯的,沒有你這麼糟。」

「是嗎....?那就好,至少她比我快樂。」

「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你的難過,我們不能幫什麼,至少我們可以聽。」

阿居拉住皓廷的手,激動的說著。




靜了幾分鐘,我們三個人沒有人再說話,深夜裡的籃球場好安靜,我彷彿可以聽見皓廷心中正在翻湧的痛苦。



終於,他癱軟了下來,跌坐在球場中央。

像是累了好久好久沒有休息的人一樣,他痛苦的疲憊在顫抖中宣洩,他軟弱的堅強在淚水中崩潰。


「我好想她........」

皓廷哭著說。


淚水在球場中央炸開,滾燙的訴說著再也掩飾不住的悲哀。








                     * 有緣份牽手,就別輕易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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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3:04:33 |只看該作者
事情好像就這樣過去了吧。皓廷與睿華之間的事。


我跟阿居雖然身為局外人,但我們都有一種不知道結局為何的感覺,卻又好像早就已經出現結局了,只是我們還在等待著期待中的結局。像一滴晶瑩的水珠,我們都看見它掉到平靜的湖面上了,卻沒有惹起漣漪片片一般。像一碗泡好的麵,

我們都知道打開蓋子之後會怎麼樣,但其實並沒有看見碗裡冒出裹著香味的白煙。


所以,期末考結束了,寒假來臨了,農曆年的腳步也慢慢的接近了。



可能是千禧年的關係吧。

那一年台灣每一個角落都像是換了裝扮一樣,就拿首善之都來說吧。

台北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很大的變化,但走在路上會發現一些會讓人感到驚奇的畫面。


仁愛路上的安全島步道乾淨了很多,幾條重要幹道路旁的行道樹也都經過了修剪,捷運站裡的廣告招牌也不一樣了,就連一些公車站牌都不知不覺的換上了新的。


皓廷似乎漸漸走出失去睿華的陰霾,我跟阿居都替他感到高興。

1999年的寒假,我們算是最晚離開學校宿舍的學生了。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本來不習慣台北這種繁華炫目生活的我們,竟然選擇了在台北渡過農曆除夕。


為了這一點,父母親都不太諒解我們的任性。當然,阿居除外。因為水爸爸跟水媽媽已經不在了。




皓廷的老家在雲林,一個充滿了純樸氣味的地方。

除夕這樣的時節,通常都是所有家族成員回家吃團圓飯的時候。當皓廷一通電話打回家,告訴他的爸媽他將會留在台北過除夕的消息,所有的親朋好友輪流勸說他。


他的大姨婆帶了十大箱的柳丁,說他不回家過除夕就不給他吃。他的三舅公在自己的果園裡採了一整車的橘子,說他不回家過除夕就沒他的份。他的小表妹才五歲,抓起電話就哭,喊著「皓廷哥哥回來好不好?帶我去抓蝴蝶。」。他的爸媽很嚴肅的要他馬上回家,多晚都沒關係。他的外婆使出親情戰術,說外婆很想你,回來看看外婆好嗎?



皓廷徹底的輸了,在電話這一端拼命點著頭說好。他掛了電話,聳肩無奈的對著我們說:


「兄弟,我對不起你們。」

「怎啦?拗不過親情攻勢,被擊潰啦?」

阿居笑著說,但笑容裡滲了一絲羨慕。


「是啊,所有的防守都沒用,尤其是小表妹跟外婆的聲音。她們不需要說什麼,只要一出聲,我有再大的決心也沒用。」

「我們陪你去搭車吧。明天就是除夕了,今天人一定很多。」

我拍拍皓廷的肩膀,示意著他這一趟一定會很辛苦。


「沒關係的,必須擠車回家,才有過年的味道。」





我們兩台機車,從新生南路出發,左轉忠孝東路,皓廷要搭火車回到雲林,再從雲林轉車回到他的家鄉古坑。


在路上,皓廷很有精神的介紹著他的老家,他說古坑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不管你是台北人還是高雄人,是宜蘭人還是台東人,只要你到過古坑,你就會覺得那是你的家鄉。


「村子裡,就像一個大家庭,今天你家沒有煮中飯,你可以到隔壁家去吃。」

我不知道皓廷在說這話的時候是什麼表情,但我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與驕傲。



「我想,你們要把我的份一起玩掉了。」

皓廷要進剪票口之前,回頭對著我們說。


「那有什麼問題!我跟子學什麼不會,玩倒是不需要別人教。」

阿居很得意的說著。


「到家打個電話給我們吧。不管多晚都沒關係,反正我跟阿居是打算不睡了。」

「好,你們好好玩,我走了。」


皓廷人高馬大,走路的速度奇快,一下子就消失在盡頭,我們在人群當中,只看見他伸出手對我們揮著說再見。





「子學,只剩下我們相依為命了。」

阿居苦笑著。


「是啊,只剩下我們了。」

「時間還早,我們去打球吧。我們真的要練習一下,總不能每次打三對三,我們就只靠皓廷在贏球吧。」



我對著阿居點點頭,然後抬頭看了一下電子時刻表。一班往高雄的火車再三分鐘之後就要離開月台了。


雖然我的心情是輕鬆的,表情也是帶著微笑的。但自出生到現在十八年來,第一次在外地過年,總會有那麼一點害怕,又有那麼一點興奮與期待。



我想,人都是這樣的吧。

決定了某一件事情之後,就得去割捨那必須面對的失去。


我決定了留在台北過年,就必須去割捨那一份對高雄的依戀,對家人的想念。台北不是不好,只是它終究不是我的家。


騎車的時候,我開始在想著,如果古坑真的如皓廷所說的一樣,不管你是哪裡人,一旦到了古坑,就會有一種回家的感覺,那依我現在對高雄的想念,是不是也可以在古坑得到思鄉之苦的解脫呢?



轉了一個彎,我們的學校到了。

我跟在阿居後面,校警很客氣的對我們點點頭,我跟阿居異口同聲的說了聲「謝謝你,辛苦了。」,而他也回了一句「不客氣,新年快樂。」。



學校裡還有一些僑生們,他們三三倆倆的聚在一起聊天喝茶。趁阿居到樓上拿球的時候,我問了問他們是哪裡來的僑生,在台灣還習慣嗎?


他們都是從韓國來的,相較於韓國的寒冷,台灣的冬天對他們來說像是開了冷氣的房間。他們笑我穿得很多,我只能苦笑以對。



「你們想念韓國嗎?」

我問了一個不知道適不適當的問題,期待著他們給我一個驚訝的答案。


「Yes,We do.」

他們連想都沒有想,三個人同時對我說。



這是一個讓我驚訝的答案嗎?我想不是。

但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問題所得到的答案,不管是Yes還是No,我想都會讓人感到驚訝吧。


突然心裡頭一陣酸,我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爸媽人在高雄,他們好嗎?

外公外婆也在高雄,他們好嗎?

舅媽姑姑阿姨嬸嬸也都在高雄,他們好嗎?


阿居把球拿下來了,大聲喊著我的名字。

我看著他的背影往球場的方向跑去,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我無法體會阿居的心情,甚至連揣摩都沾不上一點邊。我在想,沒有了爸媽之後的他,到底是怎麼撐過來的?


阿居不是沒有親戚,只是那些親戚沒有一個肯對阿居付出一點關心。

他們在乎的只有錢,只有利。



我在感嘆著,也只能感嘆吧。

阿居的堅強與孤單,相較於皓廷和我的家庭幸福,真是天壤之別。


幾天之後,我們收到了皓廷從雲林寄來的東西。是用箱子裝的。

裡面有很多柳丁跟橘子,還有用保溫壺裝盛著的,切好的年糕。



箱底有一封信,只有寥寥幾句話,卻熨上了我跟阿居滿心的溫暖。


子學,阿居:


好玩嗎?這幾天的台北。

我這幾天跑了好多地方拜年,吃了好多東西,昨天秤了體重,胖了三公斤,這數字有點嚇人。

我怕你們在台北沒東西吃餓死,趕緊寄點東西給你們。

別怕,那是我們家自己種的,味道很甜喔。

                                                                  

皓廷
 



是啊,是啊,味道真的很甜,我們在宿舍裡,兩個晚上就把那些東西都嗑光了。



這就是人生嗎?

幾顆橘子柳丁,幾塊年糕下肚,換來心中暢快的滿足,這就是人生嗎?


阿居說,這是幸福,一種短暫卻完美的幸福,他要我別把人生想得太美好。



或許吧,或許吧。

人生太美好,也是會讓人感到害怕的。

 






        * 人生與幸福的定義,不可能是狹窄,也不可能是複雜的。*

       * 當下感覺到的生命意義,只有你才能體會它對生命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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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3:04:58 |只看該作者
像是忘了關掉的水龍頭一樣,時間不斷不斷的流逝著;只是時間不像水庫那樣有刻度,有管理人員在看顧,它再怎麼流逝,再怎麼被浪費,我想除了自知時間有限或生命即將終結的人之外,是不會有任何人有感覺的。



我們升上大二之後,我就沒有和皓廷他們住在同一間宿舍裡了。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宿舍抽籤。認識我久一點的人就會知道,我的籤運是世界級的糟糕。


每一次抽籤,我一定是籤王。

大一的時候,同寢室四個人,晚上經常提議買宵夜,輪流兩字對我們說像甲骨文一樣難懂,所以我們每次都抽籤決定,籤王去買。


除了皓廷跟亞勳各買過一次之外,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籤王的位置。


「幹!!又是我!!」

相信我,如果你不斷的當籤王,你也會罵出髒話來。反正,我的籤運從來沒有好過,再贅述只是傷心而已。




亞勳跟我一樣沒有抽到宿舍,我們便一起搬到學校附近的一棟學宿裡面去。


那是一棟專門租給學生住的公寓,在一條闢徑頗深的巷子裡,公寓的一樓是兩間店面,一間是7-11,一間是全家;對面的一樓是一家洗衣店,聽說也是房東開的,而房東就住在洗衣店樓上。


我想他光是賺學生的錢就賺飽了。



房東把每個樓層都分隔為七間套房,最大的那一間有十一坪大,最小的是五坪。每個樓層都有兩台飲水機,每間房間也都有附一支室內電話。


我跟亞勳剛搬進去的時候,生活的挺不習慣。大概是因為男生宿舍住久了,一但在宿舍走廊上遇到同樓層的女孩子,在擦身而過的同時,臉上的表情都不知道該怎麼擺。


更糟糕的是,我跟亞勳住在最頂樓的五樓,七間房間裡,有五間是女孩子住的。她們不是夜貓族,就是熱門音樂的愛好者。一個多月的觀察下來,住在 5A,5C,5D這三間房的女孩子都已經有男朋友了,而那個住在5B的女孩,有很嚴重的失眠症。



亞勳住在5E,我住在5F,雖然編號是隔壁,但其實我們的中間隔了一間5G。

我不知道為什麼E不會在F旁邊,每次回到宿舍看見門牌,念起來總會覺得怪怪的。


直到那一年的耶誕節,我跟亞勳住在那兒已經有近四個月的時間,我們從來沒有看過那個住在5G的女孩子。



「好一棟神奇的學生公寓。」阿居跟皓廷來找我們的時候,都會這麼說。

記得那一年是二千年,九月,我們升大二。

皓廷為了生活找了家教的工作,雖然我的家境讓我不需要去煩惱錢的問題,但我還是陪著他一起去家教中心,我想感受一下拿到第一份薪水到底是什麼感覺。


阿居則在我公寓樓下的7-11找到計時工讀生的工作,他每天除了上課之外,就是窩在7-11裡面,星期六日放假的時候,他就到孤兒院去當義工。


我接到的第一個家教,是一個剛升國二的小男生。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沒能記得他的名字。因為他的名字很難寫,很難念,我只記得他的名字裡有個「蒯」,所以我都叫他小蒯。


這個字的念法跟「快」差不多,只是蒯必須念三聲。



他的程度很差,而且是差到不行那種。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成績單,差點沒腦溢血。




小蒯的爸爸是水泥工,媽媽在自助餐廳幫別人炒菜。每天早上四點鐘,小蒯的媽媽就要出門去幫老闆開店,洗菜,炒菜,準備給要到工業區上班的人吃早餐。



自助餐廳開在工業區入口的附近,那裡大型車輛來來往往二十四小時沒有間斷。


「那些大貨車像抓狂一樣橫衝直撞,好幾次都差點就被撞死。」

小蒯的媽媽每次說到這裡,我就替她捏一把冷汗。



小蒯的爸爸待在營建公司已經有十幾年了,經濟越來越不景氣的關係,公司接不到工程,收入越來越少,本來一個月還有八、九萬塊的收入,一下子縮了一半。



第一次到小蒯家,他的爸媽就講一大堆給我聽。本來小蒯還有一個弟弟,但是因為小時候生病疏於注意,兩歲就死了。



他的父母親要我注意他每一科的功課,不惜加注鐘點費也要我教到他會為止。

這一對辛苦為了孩子的父母,低聲下氣的對我請求,除了認真教小蒯功課之外,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所以,第一次上課的時候,我想先了解一下他在想些什麼。

我問他,「小蒯,對你來說,什麼事情最好玩?」,第一次,他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麻煩你有點新意好嗎?你嘛幫幫忙....」這種老成的眼神看我,然後又很虛偽敷衍的笑一笑。


第二次我問他一樣的問題,是在上第二次課的時候,他一樣沒有回答,而我會問他同樣問題的原因,是因為我交付給他練習的功課,他一片空白的還給我。


第三次我問他一樣的問題,且多補上一句「如果你告訴我,我送你一個獎品。」,試圖誘惑他告訴我他的想法,結果他給的回應,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們也只不過是大學生而已,能送出什麼好東西來?」


後來我才知道,我是小蒯第四個家教老師,前面的三個女孩子,都是被他氣走的。

最久,最有耐心的一個,撐了一個學期,終於引咎辭職。


我可以了解那幾個家教老師的心情,畢竟教導一個學生,花了時間精神陪伴,無非是想看著他們在成績上有進步,這樣才有工作上的成就感,賺不賺家教費,就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就這樣過了四個月,阿居皓廷跟亞勳都給我拍拍手,他們說我打破了紀錄,終於站上撐最久的家教老師的王位。



在好友們拉炮慶祝買披薩狂歡的同時,小蒯的成績還是一樣亂七八糟。

撐最久是我教小蒯的目的嗎?那個海鮮總匯披薩真是食之無味。




他每一張考卷都是不及格的分數,小蒯的媽媽每一次拿考卷給我的時候,都會對我說同一句話。


「林老師,麻煩你多費心了。」


本來我都還會回應一句「這是應該的,您別客氣。」,但後來,我連回這句話的臉都沒有。




有一天深夜,很冷,一月天的台北,氣溫低得好像要結霜一樣。

因為肚子餓到不行,又睏,為了期末考又不能睡,阿居跟皓廷貪圖我那台暖爐,也跑到我這裡住。



「幹!!又是我!!」

已經買宵夜買了一年半的我,我的籤王運仍然持續著。



我帶著滿肚子怨氣,在深夜三點多,騎著機車要去買永和豆漿。催緊油門的右手已經被風吹到沒有知覺了,包在口袋裡的左手卻暖得要命。


一個東張西望,在福和橋上,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一步一步的走著。



「小蒯?你這麼晚怎麼還在外面?」

停下機車,我先回頭看看會不會有車子撞上來。


昏黃的燈光中,我看見小蒯的臉上,很清楚的有好幾道血痕。

他的頭髮被剪得亂七八糟的,還剪禿了兩塊。


「小蒯!你怎麼了!」

我心一急,抓著他直問。

他慢慢轉頭看我,眼神有說不出的恐怖。



「子學老師,我問你,對你來說,什麼事情最好玩?」



我心一驚,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我不知道一個才國二的小男生,為什麼會有這麼可怕的眼神?


我趕緊把他載回家,一路上,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想當然爾,小蒯的爸媽一定擔心到了極點。失蹤不到四十八小時的報案,只能協助,還不到受理調查的範圍。




經過媽媽的一陣詢問,小蒯終於說出他的遭遇。




小蒯被搶劫了,還被打了一頓。原兇是他的同班同學,為了一個同班的女孩子。


他的同學本來就是小混混,很久以前就喜歡那個女孩,戲劇化的是,那個女孩子喜歡小蒯。


這種傷害性的三角情節在國中生心態不成熟的情況下,經常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對方以為只要小蒯消失,那個女孩就會喜歡上自己。


小蒯在學校時,一天到晚被他的同學欺負,不是作弄他讓他出糗,就是要他去買飲料請客。


我終於知道小蒯為什麼不念書的原因。

因為他的同學警告他,如果小蒯的成績比他好,他就要給他好看。


是什麼樣的家庭教育出這麼失敗的孩子?是什麼樣的父母縱容這樣幼稚無知幾近廢物的孩子?當我把這件事情告訴皓廷他們,皓廷很意外的冷靜思考著,反而平時比較冷靜的阿居氣得亂七八糟。



「後來怎麼樣了?」

皓廷冷靜的口吻問著。


「小蒯的爸媽決定要把小蒯轉學。」我說,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不提出告訴嗎?我們可以去找學長幫他啊!操他媽的!這些鱉三俗辣,一定要給他們一點教訓!」

阿居氣得滿臉通紅。


「他的爸媽不想惹麻煩,轉學是最快,也是最能解決問題的方法。」

我喝了一口熱咖啡,順便暖著自己的手。



「喂喂喂!子學,別忘了,我們是法律系的耶,一定要給那個俗辣知道法律的公權力量有多大。」

阿居氣到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是啊。我們是法律系的學生,But so what?憑我們的力量要扭轉這個病態社會的頹勢,根本是想太多。


亞勳當過兵,他很直接的說了一句話。

「那個俗辣只要到兵營裡面,就知道什麼叫好死了。」

亞勳說的是台語,好死兩個字聽來特別有感覺,特別爽快。





直到天亮,我們都還在討論小蒯的事情。

阿居決定要去找學長幫忙,也要去說服小蒯的媽媽提出告訴。這不是公訴罪,要打官司一定要有控方才行。



但我的心思並不在告與不告上面,因為我一直想著小蒯最後說的一句話,我很擔心,他的思想已經有很大的偏差。




「對我來說,最好玩的事情,就是看著他被車撞死。」

小蒯的眼神,透露出他深深的仇恨。








* 教育,是當下父母必須永遠學習的一堂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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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3:05:21 |只看該作者
當然,那個該死的小混混並沒有被車撞死,他依然繼續存在這世界上浪費空氣與食物。但比較欣慰的是,這件事情傳到學校裡面,訓導處及輔導室的老師都很積極的解決這件事情。



那天早上我們考完了期末考,一夜沒睡的我們昏昏沉沉的趕到小蒯的學校,訓導主任看見我們四個人陪著蒯爸蒯媽一起來,以為我們是來討公道的。


「我們已經把事情原委及經過全都仔細的告訴對方的家長了,事情好好解決就好, 不需要再使用暴力了。」

他好聲好氣的對著我們說,似乎在安撫我們的情緒。


「不,不是的,主任,我們只是來關心一下事情的處理情況,我是小蒯的家教,他們是我的同學,我們不是來打架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真擔心你們年輕人血氣方剛。」



說完,我們直接走進訓導處,看見小蒯坐在主任的位置旁邊,戴著帽子,帽底後腦勺的地方,露出白皙的皮膚,如果我沒猜錯,小蒯已經把頭髮給理光了;他臉上的兩道傷痕,用白色的紗布貼著,微微透出暗紅的碘酒色。



而那個該死的俗辣坐在離他約有十公尺的距離,俗辣的父母站在他的旁邊,一看就知道那果然是教出這種小孩子的料。


那個媽媽一身五顏六色的穿著,讓我還一度以為她是學藝術的,崇拜十九世紀印象派畫家高更,用色之大膽令人驚訝,那條青黃不分的圍巾是她的代表作,她身上散發的香水味,讓人懷疑那瓶香水到底過期了多久?濃妝豔抹的五官,讓我有點無法分辨那到底是她的眼睛還是鼻孔,妝抹的亂七八糟活像被鬼打了一頓。


那個爸爸就沒什麼特別的地方,除了那嚇死人的大油肚幾乎要撐破他的褲頭,不怎麼像樣的西裝裡配著一件黑白相間的襯衫,還有他那不怎麼管用的大腦及長在屁眼旁邊的眼睛之外,真的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為什麼會說他的大腦不管用,眼睛長在屁眼旁邊呢?

因為他的大屁股靠在柱子上,嘴裡叼著香煙,而柱子上面貼有一張二十五公分平方,衛生署發給的禁煙貼紙。所以他不是白痴看不懂國字,就是眼睛長在屁眼旁邊。


這些話,我在嘴裡暗暗的唸著,在我旁邊的阿居拼命點頭附和,一旁的亞勳更是豎起大姆指稱讚。


但站在我前面的皓廷卻只是回頭看著我,然後搖搖頭,眼神像是在對著我說「解決問題不需要損及自己的格調與口德。」



我確實是罵得過火了,而且我承認罵的時候真的很爽,但同時我也在接收到皓廷眼神裡的訊息時發現,同樣的一件事情,同樣的年紀,為什麼處理事情的態度及方法有這麼大的不同?


在那一刻,我發覺我跟皓廷的距離很遙遠。

並不是朋友之間的感情疏離,而是一種個性與成熟度上的距離。



接著,蒯爸爸跟蒯媽媽要對方的父母先提出解決的方法,他們不想先說出任何要求,其實我聽得出來,相信在場所有人都聽得出來,蒯爸爸跟蒯媽媽只是想要一個有誠意的道歉,並且希望對方保證自己的孩子不會再欺負小蒯。


但是對方並沒有。


那個被鬼打到的媽媽一點都沒有想道歉的意思,她首先站了起來,並且非常無禮的說:

「孩子在學校裡有小誤會小衝突難免,夫妻每天同枕同被的都會吵架了何況是小孩子,你的囝仔被我的囝仔打傷了,我就叫他給你說聲對不起嘛。」


這段操著超級標準的台語加上令人髮指的內容,我幾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在我身旁的阿居,握緊的拳頭發出了幾聲關節響。


「這位太太,我們只需要妳拿出誠意說句道歉,妳這麼說,我實在感受不到妳的誠意。」

蒯媽媽心平氣靜的回應她。


「什麼意?誠意是什麼?你拿給我看。」眼睛長在屁眼旁邊的男人說話了,口氣像是蒯媽媽欠他好幾萬。


接著,他從西裝裡拿出一疊鈔票丟在桌上,「這是我家的誠意啦,要拿去不要拉倒啦!」



說完,他拉著自己的兒子跟太太轉頭就走,走到訓導處門口的時候,還敲了一下他兒子的頭說「幹恁娘咧!麻雀打到一半你在喊救命,等打死人了再告訴我啦!」




我已經被徹底的打敗,被眼前這一連串的畫面打敗。

前後不到兩分鐘的時間,我看見一對教育失敗的家長,一個教育失敗的孩子,一個教育失敗的家庭,以及他們可以想見的教育失敗的未來。


這還需要什麼深刻省思嗎?

校方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們事情的經過,他們身為父母,就應該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學校裡有多麼的幼稚囂張跋扈而且過份,這孩子的個性不旦危害到同學朋友伙伴,更會對他的將來造成很大的影響。


套一句亞勳的話:「軍中與社會可不吃他這一套!」


但我們看見的,是一對不懂得什麼是對錯的家長,不懂得怎麼教育他們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在學校打傷了同學,長期恐嚇威脅同學,他們的反應居然只是丟下五萬塊,而對自己的孩子卻完全沒有責罰,面對受害者家長,更是一點愧歉之心都沒有。



我不禁要問,造成這種悲哀的事件不斷發生的到底是什麼?又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可以消弭這些人的劣根性?


是更多的受害者嗎?是更多無知悲哀的事情不斷的發生嗎?還是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嚐到了苦果才懂得改過呢?



我想,就算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也得不到答案,這種悲哀也是一種循環,而且它將生生不息。



事情好像就這樣被處理「結束」了,那個俗辣被訓導處立刻簽發一張大過兩支的懲處公告貼在公佈欄,這樣的動作像是昭告天下行惡必有罰責,但我們四個人都一致的認為,這只是一個形式,打人的俗辣如果害怕兩支大過加注其身,他就不會打人了。


但真的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了,學校不可能找幾個大漢扁他一頓,好讓他記取絕對的教訓。


蒯爸爸並沒有收那五萬塊,他在離開訓導處之前,把五萬塊教給了訓導主任,請他把錢捐給慈善機構。而小蒯也立刻決定,他要離開這待了一年半的學校,他二年級的下學期,將會在另一個學校重新開始。



走出訓導處,走廊很單調的延伸著,冬天的太陽和煦但沒有溫度,冷風迎面的感覺比太陽照在臉上的感覺更強烈。

很巧的,下課鐘聲響起,學生像勤奮的工蜂一樣一群一群的跑出教室,原本寧靜的校園頓時像一座大型的菜市場。


我們走在蒯爸蒯媽的後面,他們緊緊的摟著小蒯。阿居跟皓廷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天氣冷的關係,阿居冰冷的手碰觸到我的臉,感覺像冰刃一樣割過每一個毛細孔。



「希望小蒯到了新學校之後,會有新生活,新氣象。」

阿居說著,他樂於助人的個性讓他的臉看起來永遠是那麼善良。


「我也希望,不過,我更希望他到了新學校之後,也要有個新成績。」

我語重心長的說著,身為我的第一個家教學生,小蒯著實讓我吃了好大一碗挫折羹湯。



走著走著經過了福利社,曾經也經歷過在福利社裡搶買新鮮麵包的日子,現在看來卻像是百貨公司在跳樓大拍賣。


福利社裡跑出幾個小男生,那是小蒯的同學,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問著小蒯的情況,比較調皮的還脫下他的帽子摸摸他的光頭。


他的人緣其實很好,每個同學都很關心他。

只是這一個轉學的決定,或許是這一段緣份的結束吧。



皓廷卻不這麼想,他覺得好同學好朋友可以永遠,這一段時間的分離,說不定可以更拉緊他們彼此的距離。


可是,永遠不是很遠嗎?拉緊彼此的距離有這麼容易嗎?

這又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最近越來越會亂想。




那天之後,緊接著就是寒假及新年。

兩千零一年的開始,因為小蒯的事情,我對許多事情開始有了許多不一樣的看法,我把這樣的心情告訴我爸,他說「這是好現象,這表示會獨立思考的你,會有與眾不同的成長。」


但,我需要的不是與眾不同,我只需要我所有的看法或問題,可以很快的得到一個答案。


那年的一月十二號,星期五,小蒯打電話給我,跟我要了我的地址,他說要寄給我一個禮物,還明言不讓我當面去拿。


一月十二號既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他的生日,離農曆新年也還有十一天,我真不知道他要拿什麼給我。


後來,我在十七號那天下午,收到一封快遞信。

裡面歪七扭八的字體寫著:

「國文:66英文:61  數學:60(其他都不及格....)

  老師,這是我上國中以來第一次有三科及格的成績,我才苦讀五天就考這樣了喔,下次我一定會考更好的。

小蒯」


啊....好大的一碗挫折羹湯,好大又好甜的一碗挫折羹湯。






    * 付出的時候不需要想著收穫,因為在收穫的同時,會有更大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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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3:05:38 |只看該作者
「子學,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念法律?」

這已經是我第三萬七千五百四十六次被別人問到這個問題了。



兩千零一年的一開始,還是冷颼颼的冬天,我莫名其妙的起了個大早,揉揉眼睛往窗外看出去,高雄的清晨竟然是白色的。


「啊....如果高雄會下雪,那會怎麼樣呢?」

我自言自語的咕噥著。




那一天是一月二十三號,我家裡來了一大群人。

除了遠在亞特蘭大念研究所,忙到沒能趕回來的表姐之外,北中南東各處親戚,整個家族的人全都到齊了。從早到晚,就聽見我家的門鈴聲不停響,就看我媽我爸客廳院子大門的來回跑,門一開就是「恭喜!恭喜!」的互相拜年,親戚們的車子停滿了我家門前。



我對這一年的印象很深刻,這一年的農曆年來得特別早,一月二十三號就是除夕了。因為前一年的新年已經耍過一次任性,堅持要待在台北過年的關係,所以今年我特別早回到高雄的老家。



剛處理完小蒯的事情,我心裡面有一種踏實的感覺,雖然感慨著部份家庭教育的失敗,但小蒯的成績好轉對我來說,就像是領到一個大紅包。




說到紅包,我就會想到這一年吃團圓飯的時候,可能是親友們有整整兩年沒見到我的關係吧,所以對我的關心特別多,飯桌上大家討論的都是我。

我的身高,我的體重,我的髮型,甚至我的近視深度,等到這些問題都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也經過一番的比較跟討論之後,就開始問到我的生活,我的學校,我的感情,甚至我的零用錢。



到後來,每個長輩都一付「這孩子一個人在台北生活,真可憐。」的表情,好像中學老師在洗腦式的教導我們大陸同胞有多麼水深火熱一樣。




「子學,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念法律?」

問這個問題的,是爸爸的三哥,我的三伯。



這已經是我第三萬七千五百四十六次被別人問到這個問題了,而這一次似乎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其實這個問題有一個很官方的答案,「我媽說的。」只要有人問到這個問題,我通常都只回答這四個字,「我媽說的。」



所以這一次的答案沒有例外的必要,我依然是回答「我媽說的。」在說的同時,我還刻意把眼神飄向我媽,請她給我一點附和。


我爸跟我媽只是笑一笑。



「那我這麼問好了,子學,你現在就快進入大二下學期,這一年半的時間裡,法律對你來說是什麼?或是,你認為什麼是法律?」

三伯很正經的問出這個問題,飯桌上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等待我的答案,除了那幾個拼命玩電動玩具的表堂弟妹之外。




「就是秩序。一代法學大師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在《法學導論》這一本書裡面提到:“ 所有的秩序,無論是從生命的多樣性裡發現的,還是我們即將努力建立的,都可以說是一種法律。”也就是說,為求每一個生命體系,不管是人類,生物,企業,宗教等等在某個特定區域裡公平存在,也就是在法制地區裡公平存在而訂定了一些法則以遵守或是懲戒。」



說完這一段,我喝了一口我媽最拿手的雞湯。



「但這些已經成文的法則,在我們法律系學生來說叫做法條,其實都是人規範的,所以三伯,你問我什麼是法律,我只能跟你說,你所存在的世界就是法律,否則它不會有秩序。我不知道學校裡或社會上的教授專家怎麼想,可是我認為,法律就是人,人就是法律。」

說完,我的雞湯也見底了。我媽拿過我的碗,幫我又盛了滿,好像在獎勵我剛剛的那一番解說。




聽完我的回答,三伯很開心的笑著。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不過,團圓飯過後發紅包的時間,他給我的紅包是最大包的。





其實,要一個才接觸法律一年半的學生要來回答什麼是法律這個問題,就像是要一個剛學會開車不久的人,你卻要求他參加比賽一樣。或許他在場上不會有太糟糕的表現,但我想結果絕對不會是讓所有人滿意的。


不過,當初媽媽堅持要我念法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任何的反抗,聯考結束之後,看著志願卡上前十個志願滿滿的都是法律系,我就知道我跟法律已經脫不了關係。


「你為什麼要念法律?」這個問題,我也問過阿居跟皓廷,甚至也問過班上其他的同學,其實有很多人都是因為「家人」而選擇了法律,真正因為興趣而進法律系念書的人少之又少。


這或許是教育體制錯誤及傳統思想根深柢固的遺毒吧,學生念書只為了考試,根本忘了學習永遠是為了自己,家長則把「老師、醫生、律師」當作是永遠的金飯碗,為了不讓孩子將來餓著肚子,他們便規定孩子要念什麼科系,像高速公路交流道規定車輛要從哪裡上去一樣,你可以選擇叛離的逆向,但會不會收到生命的紅單,就必須看運氣了。


阿居因為不知道要填什麼系,又不喜歡地理歷史那些較死板的科系,所以填了法律。皓廷則是跟我一樣上了交流道,因為沒有逆向所以進了法律系。


進法律系那一天,我對法律系還沒有什麼感覺,直到開始背法條那一天,我突然很羨慕阿居當時可以自由選擇系所,因為背法條很痛苦。阿居則開始後悔他填了法律系。


「其實,我應該去念中文的,我多麼傾慕中文系女孩的氣質啊。」

手裡拿著刑法分則,阿居朝著窗外說喊著。


「我寧願去背左傳跟文心雕龍,我寧願去了解李商隱的憂鬱,陶淵明的神經病,我也不要看見刑法,不要看見民法,不要走進滿是法律味道的教室。」

阿居幾乎要崩潰,面對著刑法分則,我想每個人都會崩潰。


「等等,陶淵明什麼時候患了神經病?」

我很好奇的問著。


「桃花源記不是寫《「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嗎?怎麼可能躲秦政躲到問出「今是何世?」這句話,他是躲了多久,活了幾百歲嗎?還不知有漢耶,太扯了啦,陶淵明太會幻想了,所以我認為他有神經病。」

阿居很認真的向我跟皓廷解釋著他對陶淵明的看法,我跟皓廷則聽得有點霧煞煞。



因為我們三人都了解念法律的痛苦,所以當時同寢室的亞勳便成了我們拿來消遣且安慰自己的對象。因為我們都覺得,比起法律,哲學系實在是好念多了。


但直到有一天,亞勳以一個問題紮紮實實的暗示了我們哲學系的痛苦時,我們總算是願意承認,其實每個系都有痛苦之處。


「子學,我問你,你是誰?」

亞勳轉著原子筆,淺笑著問我。


「我?我是林子學啊。」

「你真的是林子學嗎?林子學就是你嗎?」

「我當然是啊。」

「為什麼你是林子學?」

「我..!」

「為什麼林子學就是你?你如何確定你是林子學?」

「我.....我有身分證啊!」

「如果沒有身分證這種東西,你還是林子學嗎?」

「我...!」

「林子學要用身份證來解釋嗎?你剛剛不是確定你是林子學?」



亞勳這麼一問之後,我開始知道哲學系不但不好念,而且念久了有發瘋之虞。



紅包發完之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數著紅包裡的鈔票,再加上我的家教薪水,到底夠不夠我買一部手提電腦?


腦子不知道為什麼的突然一個岔神,我想起了一個月前,也就是兩千年的耶誕節晚上,有個人給了法律系一個很特別的定義。



『謝謝你。』

滿身酒味的她,意識很清楚的對我說著。手裡拿著我遞給她的信,另一隻手在身上每一個口袋尋找著。


「不謝,只是我發現這不是給我的信,可能是房東放錯信箱了,本來要放回妳的信箱裡,可是妳信箱滿了,塞不進去,門縫也一樣,所以我先放在我那,希望妳別見怪。」

『不會,我還要謝謝你,而且你沒說我還沒想到,為什麼5G會5F跟5E之間,房東這麼排序真的很奇怪。』

「妳是不是有點醉啊?」

『醉?沒有,我清醒得很。』

「真的嗎?可是妳已經在身上找很久了耶,妳是不是在找鑰匙啊?」

『嗯,奇怪....到底放哪去了?』

「在門上,妳早就插在上面了。」


耶誕節那天晚上,我在走廊上的飲水機那兒泡著咖啡,一陣聽來蹬跺不穩的腳步聲停在我的房門旁邊。


原來是那個住在5G的女孩。


我突然想起當天在我的5F信箱裡收到一封要給「徐藝君」的信,我本以為是以前的舊房客的名字。


後來瞥見5G的信箱裡,塞滿了寫著徐藝君三個字的信及帳單,我才知道原來這個我搬來四個月卻沒見過面的隔壁舍友,大名原來是這樣的。


我企圖把擺錯的信放到她的信箱裡,但很明顯的,信已經塞不進去了。

我把她的信全都拿出來,想塞在她的門縫底下,卻發現她的門縫塞著厚厚的布。



『啊...原來鑰匙在這....難怪找不到。』

「妳好像有點醉,還是快休息吧,晚安。」


我苦笑著說,端著咖啡要回到我的房間。


『你住我隔壁啊?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叫林子學。」

『什麼系的啊?』

「法律系,二年級。」

『法律系啊....』醉意撐開了她的雙眼皮,我發覺她的睫毛很長很長。『那個沒什麼良心的系啊....』


這是她給法律系的特別定義,我覺得挺好奇。

正當我想問她為什麼的時候,她說「你為什麼要念法律?」。



喔....這是第三萬七千五百四十五次......






  * 其實我認為,議員,首長與政客才是真正的金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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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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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2-6 03:05:58 |只看該作者
當然,前面我已經說得很清楚,這樣的問題,即使問我十萬次也一樣,答案並不會因為提問的對象而有所改變。


「我媽說的。」

『你媽說的?』

「對,我媽說的。」

『那如果你媽叫你娶我呢?』

「啊?!什麼?」


眼前這個女孩子,我只跟她說了幾句話,交給她一堆帳單跟信件,提醒了她鑰匙正插在她的門上,儘管她稍有姿色,但一身酒味加上有點怪異的穿著,已經構成了讓我轉身就走的條件。


對於這個怪異的問題,我說實話,聽來挺反感的,因為她的表情有一種『哇銬!你都幾歲了,還這麼聽媽媽的安排....?』的感覺,本來我是打算問個清楚,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想想幾分鐘前才剛認識,禮貌還是要顧著。



「妳喝醉了嗎?」

『沒有,我清醒得很。』

「那就好,晚安。」

我轉頭就要離開,她又叫住了我。


『喂,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林子學,我剛剛已經說過了。」

『什麼系的啊?』

「法律系....二年級...」

『法律系啊....』

「妳醉了。」

『不,沒有,我清醒得很。』

「喔,那就好,晚安。」



我轉過頭,她一樣叫我,我知道她已經醉了,所以我沒理她。



那天晚上,亞勳玩到很晚才回來,他帶了宵夜來敲我的門,說他跟哲學系學會的人在Friday吃完晚飯之後,就跑到PUB去玩,跳了一個晚上的舞,腿軟腰痠,四肢無力,因為PUB音樂持續轟炸的關係,耳朵還有輕微的耳鳴。


當時我躺在床上,他把宵夜打開,拿了報紙墊底,一陣陣滷味的香味撲鼻而來。


「跳舞真的很累,看學會裡的學長姐,學弟妹拼命的搖擺著身體,再感覺到自己的氣喘噓噓,真不得不承認,跟你們比起來,我真的老了,四年的差距,從體力上可以看得出來。」

說完,亞勳打了一個嗝,空氣中滷味的味道裡,立刻混雜了濃濃的啤酒味。


「亞勳,你喝酒?」

「是啊,喝了好多,肚子很脹。」

他在我的小茶几附近爬著,我不知道他在找什麼。



「你在找啥?」

「筷子,我在找筷子。」

「筷子在你手上。」


他看看自己手上的筷子,啊的一聲,然後是一陣傻笑。


「這讓我想起以前當兵的時候,那時我是參三,也就是作戰,我每天有打不完的報告,有做不完的簡報資料,有被長官挑剔不完的吹毛求疵。」

他拉開筷子套,夾了一片高麗菜。


「但我只要想到晚上加班的時候,會有收假的弟兄帶回滷味給我,我就很高興,那一整天的辛苦都會因為滷味而忘記。」

那一片高麗菜在他的嘴裡,像是山珍海味一樣的可口,他的表情告訴我,有食如此,夫復何求?


不過,那天晚上的亞勳其實是醉了,因為他吃了第二口的滷味之後,就開始唱歌,唱著唱著,還在原地轉圈圈,然後就直接衝進廁所,「噁」了一聲之後,我的房間裡就不只是滷味跟酒嗝味了。



亞勳比我想像中還要重,他的酒量也是嚇人的多,食量更是驚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有麻醉效果的關係,他的視準度明顯的降低了,因為他完全沒有吐在馬桶裡,而是吐在地板上,而且從地上那一大灘穢物來看,那晚的Friday他有吃幾條蝦子。


我試圖把他扶回他的房間,但是他不太安份,直說他沒有醉,不需要我扶。

我在他面前比了一個三,他回答四,我搖頭,堅持要扶他回去,他說再給他一次機會,我又比了一個三,他一樣回答四,還誇獎我的手指頭很長。



我懷疑他到底怎麼回來的?因為他醉得挺徹底的,我把他扛回他的房間,然後喘噓噓的走回我的房間。



那天晚上,這兩個喝醉的人把我累慘了,其中一個帶來了滷味,我卻一口都沒吃到,還害我得在半夜洗廁所。


我把廁所的小窗打開,試圖讓空氣流通來吹散一點嘔吐的氣味,但我發現那氣味已經蔓延到我的房間裡,於是我跑到樓下7-11,阿居是那晚的大夜班,我買了芳香劑,順便請阿居喝了一瓶可樂。


「耶誕節他們喝啤酒,我們乾可樂,乾杯!!」



幾口可樂下肚之後,我立刻就後悔了,因為我買的是曲線瓶,它比罐裝的可樂要辣得多,頓時間感覺到喉嚨一陣強烈的刺激,像吃了哇沙米一樣。



「阿居,這真是個美妙的耶誕節,我看了一整天的書,到半夜還要洗廁所,而你不但去了孤兒院,還得上班,我想,應該沒多少人的耶誕節過得這麼特別的了。」

「想得那麼痛苦幹嘛?快樂的事情還有很多。」


是嗎?快樂的事情還有很多嗎?怎麼我一下子全想不起來我曾在何時快樂過?



「阿居,你如何體會快樂?」



這個突然間衝口而出的問題,我自己也有些訝異。

我從來沒有想過「快樂如何體會」這個問題,更沒有想過會去問別人,因為我一直覺得快樂本身不需要定義,體會了也不需言喻。


但現在想一想,或許我正值思想的成長期吧,很多以前沒有想過的事,都會在這個時期變成一種看似杞人憂天,又深覺重要的問題。



「皓廷的籃球,是他的快樂,所以他在球場上所流下的每一滴汗,都是他的快樂;孤兒院裡小朋友的笑容,是我的快樂,所以我在孤兒院裡看見的每一個笑容,都是我的快樂。」


這是阿居當時給我的回答,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大概是我沒有料想到阿居會給我具體的答案,所以我對他的回答感到無比的震撼。



回到我的房間之後,我把阿居的話寫在一張紙上,然後貼在我床頭。
 


「皓廷的籃球,是他的快樂;孤兒院裡小朋友的笑容,是阿居的快樂。

  那.....我的呢?」



我的呢?我的快樂是什麼?

我沒有特別熱衷的興趣,沒有特別喜愛的東西,沒有特別拿手的專長,甚至連偶像或影歌星都沒有特別欣賞的。



我身在比皓廷富裕,比阿居幸福的家庭裡,我不需要像亞勳一樣先當兵,先工作賺錢,才有能力來念大學,我騎的機車是近七萬塊的重型125,我的手機是比同學們貴上三倍的Ⅴ3688,我穿的一件牛仔褲可以買同學的兩條。



我所有的一切都讓人稱羨,但我卻沒有得到讓自己也羨慕的快樂。

這問題杞人憂天嗎?或許吧!當自己欲求不滿也好,當自己自尋煩惱也罷,突然我發現自己是個可悲的人,因為我不懂得,快樂竟然是那麼簡單。



時間是晚上的三點四十分,我在5F號房。

隔壁傳來一陣鋼琴聲,輕輕的,帶著一絲的哀傷,那不是音樂CD,因為聲音時明時斷,那是一首沒聽過的歌,我只聽懂了幾句歌詞。



「耶誕節,是白色的,

  你吻我,我不快樂。

  就今天,你說再見,

  懷裡殘留你的溫柔,而你走遠。」




如果這真是一首歌,我想寫這首歌的人,也不快樂吧。





                    * 快樂,一直在悲傷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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