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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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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痞子蔡]孔雀森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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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2:26 |只看該作者
『妳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說,『沒想到妳鋼琴彈得這麼好。』
「興趣而已,從小就喜歡彈。」她說,「不過很久沒彈了。」
『雖然很久沒彈,但妳不看譜還是可以彈得很好,真不簡單。』
她笑了笑,然後說:「我曾想過,如果有天我失去記憶,我應該會忘了
所有的人和經歷過的事,但我一定還會彈鋼琴。」
『是嗎?』
「嗯。因為鋼琴不是存在於記憶,而是存在於靈魂和血液。」


她走進吧台內,邊磨咖啡豆邊說:「別喝酒了,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點點頭說謝謝。
「研究所畢業後,我做過本行的工作,前後共三個。」
她突然開這話題讓我覺得錯愕,但我仍然問:『後來為什麼不做了?』
「第一個老闆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學歷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會這樣嗎?』我說。
「南部的人重男輕女的觀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個老闆,他始終覺得
女孩子念那麼多書幹嘛?我受不了這種歧視,沒多久便辭職了。」


『那第三個工作呢?』
「第三個老闆常升我的職,最後叫我做他的特別助理。後來他暗示:
只要我當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麼有什麼。」
『這太過份了。』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樣努力工作,別人也會認為我是靠美貌攀升。」
她把剛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著說:「咖啡好了,請用。」


「調酒是我的興趣……」
『妳興趣還真多。』
「我是選馬的人,喜歡嘗試新鮮的東西。」她笑著說,「既然工作做得
不開心,而我又喜歡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臉色,乾脆就開了這家店。」
『開店得看客人的臉色吧。』
「我連老闆都不甩,」她笑得很開心,「又怎麼會在乎客人呢?」
我點點頭,笑了笑。
「這家店我想營業就營業、要休息就休息,還滿自在的。」她說,
「如果哪天累了或膩了,乾脆歇業或關門,好好去玩一陣子再說。」


『調酒師不好當吧?』我說。
「叫酒保比較親切。」她笑了笑,「我的專業技術還不太行,不過我
很會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如果客人點了妳不會調的酒,那該怎麼辦?』
「其實常被點到的雞尾酒大概只有二十種,而我自己背得滾瓜爛熟的
雞尾酒有四十種,所以還可以應付。」她說,「萬一碰到白目的客人
偏要點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寶了。」
『什麼法寶?』


小雲把食指貼住嘴唇比出噓的手勢,然後眨了眨眼,彎下身去。
沒多久又起身,把一本書放在吧台上,書名叫:Bartender Handbook。
「這裡面有幾百種雞尾酒酒譜。」她小聲說。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算妳行。』
「每次偷翻這本書時,都會讓我覺得回到學生時代哦。」她說。
『怎麼說?』我問。
「就像考試時偷看藏在抽屜裡的書呀。」
說完後,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來。


我笑了許久,竟然覺得嘴巴有些痠,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後,說: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哪些?」
『存在於靈魂的鋼琴、差點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
「想轉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說,「我成功了嗎?」
『很成功。』我說,『謝謝妳。』
她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麼,便開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該走了,起身結帳時,她卻說:「有人幫你付了。」
『是誰?』我非常驚訝,『難道是Martini先生?』
「Martini先生?」她楞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這樣稱呼他不錯,
我也只知道他老是點Martini,其他一概不知。」
『他為什麼要請我?』
「不知道。」她聳聳肩,「只知道你真幸運,酒錢有人幫你付,而我也
請你喝咖啡。」
『可是我現在餓了。』我笑著說,『如果還有人請吃飯就更幸運了。』


門口突然傳來聲響,榮安竟然推門進來!
他走進來時,柺杖還被快闔上的門絆了一下。
『你怎麼來了?』我嚇了一跳,『還有,你怎麼來的?』
「搭計程車來的。」他把柺杖靠在吧台邊,找了位子坐下後,說:
「我看你這麼晚還沒回家,以為你在這裡喝醉了,所以來接你。」
小雲看了看我,露出詭異的笑,彷彿在說:你還嫌不夠幸運?
我也笑了笑,心頭暖暖的。


「我還包了個羊肉炒飯,你要吃嗎?」榮安說。
我又嚇了一跳,小雲似乎也嚇了一跳。
榮安搔了搔頭,吶吶地說:「我想你這時候大概會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隻幸運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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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2:53 |只看該作者
天氣開始轉涼了。
榮安的腳好了,又開始蹦蹦跳跳、莽莽撞撞,令人懷疑曾經受過傷。
在常去的Yum裡,偶爾會見到Martini先生。
而我跟葦庭大概就這樣了,不會再有新鮮的記憶產生;
除非那個索拉波又算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機率。


我已經四年級了,也該認真準備畢業論文,我可不想念太久。
於是待在學校的時間變長了,坐在電視機前的時間縮短了。
但我和榮安還是常一起吃晚餐,偶爾他也會帶宵夜到研究室找我。


有次我和他到家裡附近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一進門服務生便說:
「請問你們有訂位嗎?」
『沒有。』我說。
「這樣啊……」服務生露出猶豫為難的表情,說:「請在這稍等。」
然後他便往裡面走進去。
我和榮安低聲交談著沒想到這家餐廳生意這麼好的話題。


過了一會,服務生走出來對我們說:「請跟我來。」
我們跟在他身後前進,發現整座餐廳空蕩蕩的,還有近20張空桌。
正確地說,除了某桌有三個女客人外,只有我和榮安兩個客人。


「明明就沒什麼人,幹嘛還要問我們有沒有訂位?」榮安說,
「生意不好又不是多丟臉的事。」
『這老闆一定是個選老虎的人。』我笑著說。
「沒錯。」榮安也笑著說,「只有選老虎的人才會這麼死要面子。」
『是啊。』
說完後心頭一緊,因為我突然想起劉瑋亭。


劉瑋亭畢竟跟葦庭不一樣,關於葦庭,我雖然會不捨、難過、遺憾,
卻談不上愧疚。
可是我想起劉瑋亭時總伴隨著愧疚感,這些年一直如此,
而且愧疚感並未隨時間的增加而變淡。
當一個人的自尊受傷後,需要多久才會復原?
一年?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如果這個人又剛好是選老虎的人呢?


這頓飯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跟榮安說話也提不起勁。
榮安沒追問。
或許他會以為我大概是突然想起葦庭以致心情陷入莫名其妙的谷底。
我也不想多做說明。


吃完飯後,我到研究室去,有個程式要搞定。
11點一刻,榮安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空?
『幹嘛?』我說。
「帶你去個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說得神秘兮兮,「不是Yum喔。」
『我在改程式,需要專心,而不是散心。』我說。
榮安又說了一堆只要一下下、明天再改不會死之類的話。
我懶得跟他纏,便答應了。


20分鐘後,榮安和一個叫金吉麥的學弟已經在校門口等我。
金吉麥學弟小我一屆,其實他不姓金、也不叫吉麥,金吉麥只是綽號。
他曾在系上舉辦過乒乓球賽,並命名為:金吉麥盃。
因為"金吉麥"實在很難聽,大家便讓他惡有惡報,開始叫他金吉麥。
我與葦庭對打的那次系際盃乒乓球賽,金吉麥也有參加。


金吉麥很親切地跟我說聲:學長好,然後請我上車。
原來是他開車載了榮安過來。
在車上我們三人聊了一會,我才知道他現在和榮安在同一個工地上班。
「學長。」金吉麥對我說,「帶了很多張一百塊的鈔票了嗎?」
『什麼?』我一頭霧水。
「我這裡有。」榮安搶著說,「先給你五張,不夠再說。」
說完後榮安數了五張百元鈔票給我。
「到了。」金吉麥說。


下了車後,我發現方圓五十公尺內,沒有任何招牌的燈是亮的。
這也難怪,畢竟現在的時間大概是11點50,算很晚了。
我們三人排成一橫線向前走,金吉麥最靠近店家,我最靠近馬路。
只走了十多步,金吉麥便說:「學長,在這裡。」
我停下腳步,看見他左轉上了樓梯,榮安則在樓梯口停著。
往回走了兩步,也跟著上樓梯,榮安走在最後面。


樓梯只有兩人寬,約30個台階,被左右兩面牆夾成一條狹長的甬道。
濃黃色的燈光打亮了左面的牆,牆上滿是塗鴉式的噴漆圖案。
說是塗鴉卻不太像,整體感覺似乎還是經過構圖。
爬到第13階時,發現牆上寫了四個人頭大小的黑色的字:中國娃娃。
還用類似星星的銳角將這四個字圍住,以凸顯視覺效果。
正懷疑中國娃娃是否是店名時,隱約聽到細碎的音樂聲。


我抬頭往上看,金吉麥正準備推開店門,門上畫了一個金髮美女,
鮮紅的嘴唇特別顯眼,神情和姿態像是拋出一個飛吻。
門才剛推開,一股強大的音樂聲浪突然竄出,令人猝不及防。
我被這股音樂聲浪中的鼓聲節奏震得心跳瞬間加速,幾乎站不穩。
榮安在後扶住我,說:「進去吧。」


裡面很暗,除了一處圓形的小舞台以外。
舞台的直徑約兩公尺,離地20公分高,一個女子正忘情地擺動肢體。
舞台上方吊著一顆球狀且不斷旋轉滾動的七彩霓虹燈,
映得女子身上像夕陽照射的平靜湖面,閃閃發亮、波光粼粼。


我們在嘈雜的音樂聲中摸索前進,聽不見彼此的低語。
終於在一張小圓桌旁的沙發坐下後,我才聽見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四周散落十來張大小不等的桌子,形狀有方也有圓,排列也不規則。
但桌旁配的一定是沙發,單人、雙人、多人的都有。
就以我們這桌而言,我坐單人沙發,榮安和金吉麥合坐雙人沙發。
我們三人呈反L字形坐著,榮安靠近我,金吉麥在我右前方。


音樂暫歇,女子甩了甩髮,露出嫵媚的笑。
有幾個人拍手但掌聲並不響亮,混雜在其中的幾聲口哨便格外刺耳。
10秒後,音樂又再響起,女子重新舞動。
榮安推了推我肩膀,然後靠近我說:「先點飲料吧。」
我一看Menu便嚇了一跳,連最便宜的泡沫紅茶竟然也要180塊。
『這裡的泡沫紅茶會唱歌嗎?』我說。
「不會。」


我循聲抬起頭,一個穿著藍色絲質衣服的女子正盯著我。
她的頭髮不長也不短,劉海像珠簾垂在額前,卻遮不住冰冷的眼神。
在意識到她為什麼站在我身旁之前,只覺得她的臉蛋、頭髮、身材、
衣服等都充滿柔軟的味道,可是身體表面卻像裹了厚厚的一層靜電。
若不小心接觸這保護層,便會在毫無防備下被突如其來的電流刺痛,
甚至發出嗶剝的爆裂聲。


「你到底要點什麼?」她說。
我終於知道她只是服務生,而且剛剛那句「不會」也是出自她口中,
不禁覺得尷尬,趕緊說:『泡沫紅茶。』
說完後下意識搓揉雙手,緩解被電流刺痛的感覺。


金吉麥看了看錶後,笑著說:「這個時間剛好。」
我也看了看錶,剛過12點,正想開口問金吉麥時,音樂又停了。
這次突然響起如雷的掌聲,口哨聲更是此起彼落,
而且每個口哨都是又尖又響又長,似乎可以刺穿屋頂。
跳舞的女子在掌聲和口哨聲中走下舞台,來到離舞台最近的桌子旁。


音樂重新響起,不知道從哪裡竟然又走出來三個女子,不,是四個。
因為有一個站上舞台,開始扭動腰臀;其餘三個則分別走近三張桌子。
先前的舞者離我最近,我看見她背朝我,正跨坐在一位男子腿上,
隨著音樂扭動腰、擺弄頭髮,背部露出一大片白皙。
而另三個走近桌旁的女子,也各自選擇一位男子,極盡挑逗似的舞著。
這四個女子的舞姿各異,但都適當保持與男子的肌膚接觸。
或跨坐腿上;或勾住脖子;或搭上肩膀;或貼著額頭。
而她們在初冬午夜時的穿著,都會讓人聯想到盛夏的海灘。


我感覺臉紅耳熱、血脈賁張。
榮安只是傻笑著,金吉麥則笑得很開心。
我彷彿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中沒有語言和歌聲,
只有喧鬧的音樂、扭動的身影、詭異的笑容和劇烈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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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3:18 |只看該作者
有個黃衣女子往這裡走來,將一個很大的透明酒杯放在桌上。
杯子的直徑起碼有30公分,倒滿兩瓶酒大概不成問題。
不過杯子裡沒有酒,只有七八張紅色鈔票躺在杯底。
我略抬起頭看著她,她說:「要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轉頭看了看金吉麥,只見他猛點頭。


黃衣女子笑了笑,開始在我面前舞動起來。
她將雙手放在我頭上,隨著節拍反覆搓揉我頭髮、耳垂和後頸。
彷彿化身為聽見印度人吹出笛聲的眼鏡蛇,她的腰像流水蜿蜒而下,
也像藤蔓盤旋而上。上上下下,往返數次。
然後她停了下來,雙手搭在我肩膀,身體前傾,跨坐在我腿上。


從她舞動開始,我的肌肉一直是緊繃著,根本無法放鬆。
當她跨坐在我腿上時,我吃了一驚,雙手縮在背後做出稍息動作。
後來她甚至勾住我脖子,我的鼻尖幾乎要貼著她揚起的下巴,
而我的眼前正好是她豔紅的雙唇。
一股濃烈的脂粉香混雜少女汗水的氣味,順著鼻腔直衝腦門。
我的視線偷偷往上移,看見她眼睛朝上,額頭滲出幾滴汗水。
大約是20歲的女孩啊,也許還更小,一臉的濃妝顯得極不相稱。


我偷瞄她幾次,她的視線總是朝上,因此我們的視線始終無法相對。
這樣也好,如果視線一旦相對,我大概連勉強微笑都做不到。
只好試著胡思亂想去耗掉這一段男下女上的尷尬時光。
我突然聯想到,她好像是溺水的人,而我是直挺挺插入水裡的長木。
她雙手勾住我並上下前後舞動的樣子,
像不像溺水的人抱住木頭而載浮載沉?


「謝謝。」
她停止動作,離開我的腿,直起身時淡淡說了一句。
『喔?』思緒還停留在我是木頭的迷夢中,便順口說:『不客氣。』
「什麼不客氣!」金吉麥有些哭笑不得,不斷對我擠眉弄眼。
榮安拉了拉我衣袖,在我耳邊說:「給一百塊小費啦!」
我恍然大悟,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鈔票,放進她帶來的大酒杯中。
她沒再說話,逆時針繞著圓桌走了半個圓,到金吉麥面前。


我有脫離險境的感覺,略事喘息後,轉頭跟榮安聊天。
聊了一會後,我才知道這家店每晚12點過後,便有這種熱舞。
因為堅持著12點過後的規矩,再加上沒有明顯的違法情事,
因此轄區警察也不會來找麻煩。
「一百塊小費是基本,但你若高興,多給也行。」榮安說。
我瞥見金吉麥輕鬆靠躺在沙發上,右手還輕撫那黃衣女子的背。


穿藍色絲質衣服的女子將飲料端來,她對周遭一切似乎不以為意,
即使黃衣女子正坐在金吉麥腿上熱情舞動著。
反倒我覺得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她。
她把飲料一一擺好後,便轉身走人。
喝了一口泡沫紅茶,味道很普通,跟一杯賣10元的泡沫紅茶沒啥差別。


「賞妳一百塊大洋。」
金吉麥將一百塊鈔票放進大酒杯,並笑著跟黃衣女子揮揮手。
「學長,放輕鬆啦。」黃衣女子走後,金吉麥笑著說:「這裡不算是
色情場所,你不會被抓進警察局的。」
然後他說真正的色情場所,一般人消費不起卻又心存好奇,
所以這裡剛好提供給生活在光明裡的人一個接近黑暗的機會。
「如果你不要這種特別服務,說“不”就行了。」
聽到他這麼說,我才稍微安心。


看了看四周,有幾桌的客人看起來像是大學生模樣,甚至還有女生。
他們還滿悠閒自在的,似乎只是單純喜歡這種熱鬧、新鮮與刺激。
「嗨,你好。」一個紅衣女子走近我,帶著微笑。
『不。』我說,並搖搖頭。
「好嘛。」她昵聲撒嬌,「沒關係啦。」
『這……』我不知所措,眼神轉向金吉麥求援。
沒想到金吉麥反而笑著說:「我學長會害羞,妳要溫柔一點。」
女子嫣然一笑,放下一大一小兩個杯子在桌上,然後在我耳邊輕聲說:
「別緊張哦。」


不緊張才怪。
她不像先前的黃衣女子視線總是向上,她跳舞時始終直視著我。
如果我稍微偏過頭,她的雙手會捧著我臉頰,將我扳正朝著她。
還好她並沒有跨坐在我腿上,我還不至於太緊張。
視線偷偷游移,瞥見桌上的一大一小兩個杯子。
大杯子的杯底躺了十多張鈔票,其中竟然還有幾張五百塊的鈔票;
小杯子是普通的茶杯,裝滿了四四方方的冰塊。


她突然停下來,從小杯子裡拿出一個冰塊,含在口中。
然後她跨坐在我腿上,雙手輕放在我肩上,臉慢慢貼近我。
被火紅嘴唇含著的白色冰塊,滑過我右耳、右耳垂、右臉頰後往下,
繞著脖子的弧度,經過喉結的高突,往上滑過左臉頰、左耳垂、左耳。
沿路上,我不僅感受到冰塊的冷,更感受到她鼻中呼出的熱。
而她嘴裡更不時含糊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這就是她為什麼會拿到五百塊小費的必殺技嗎?
或許她認為這是種挑逗,但對我而言卻是折磨。
我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她終於離開我腿上,將口中的冰塊吐在桌上,其實也只剩小冰角而已。
我不等她開口,立刻掏出一百塊鈔票放進大杯子裡。
她說聲謝謝,低頭又將桌上的小冰角含進口中,然後拉開我衣服領口,
將冰角吐進衣服內。
我嚇了一跳,突然覺得腹部一陣冰涼,趕緊拉扯衣服抖出那塊小冰角。
她咯咯笑著,視線轉向榮安。
「不。我怕冷。」榮安迅速站起身,「我要去上廁所。」
說完一溜煙跑掉。


「來這裡吧。」金吉麥說,「讓我的熱情融化妳的冰塊。」
紅衣女子笑吟吟地點點頭,走向金吉麥。
我整理好衣服,越來越覺得這地方真的不適合我,開始如坐針氈。
環顧四周,卻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樂在其中;
除了站在吧台旁那個穿藍色絲質衣服的女子。


我不禁多看她兩眼,發覺她只是斜靠在吧台,視線雖偶爾會四處游移,
但沒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吸引住她的目光超過0.1秒。
震耳的音樂、舞動的女子,使這個空間的溫度升高、空氣也快速流動。
所有人都在動,即使只是單純聽音樂的人,手指也會跟著打節拍;
只有她,始終是冰冷的存在,一副天蹋下來也與她無關的樣子。
她就像烏鴉頭上的白髮一樣突兀。


榮安從廁所回來了,我埋怨他不講義氣,竟然獨自溜走。
「沒辦法。」他說,「我不喜歡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動來動去。」
『那你為什麼帶我來?』我說。
「這地方是包商請我們來玩的,金吉麥那時也在。」榮安說,「我雖然
不習慣這裡,不過看其他人都很開心,所以猜想你也會開心。」
我苦笑兩下,說:『所以你這次才拉金吉麥來壯膽?』。
「是啊。」榮安偷瞄了金吉麥一眼,「他在這種場合算是如魚得水。」
我也看了看金吉麥,但看不到他的臉,他的身影被一個綠衣女子遮住,
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雙手。


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張地站起身,猛搖手說:
『不。我不要。』
匆忙起身時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搖搖晃晃後倒了下來,發出匡的一聲。
「你做什麼?」她說,「我是來收杯子的。」
這才看清楚她是穿藍色衣服的女子,於是說:『我以為妳是……』
她剛彎身用手將杯子扶正,但聽到我的話後,立刻直起身子逼視著我,
冷冷地說:「是什麼?」


極度嘈雜的環境中,杯子撞擊桌面的聲音顯得微不足道。
但她說話的聲音和語氣,卻一字一句清晰地鑽進我耳裡。
我好像不只接觸她的靜電保護層,可能已經穿透保護層並冒犯了她,
於是她釋放出更高的電壓、更強的電流。
我覺得應該跟她說聲對不起,但卻開不了口。


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開,不再理會依舊呆立的我。
榮安拉了拉我,讓我重新坐回沙發。
我靠躺在沙發上,靜靜看著舞台上舞者的扭動,偶爾轉頭跟榮安說話。
當任何想熱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時,我立即搖手搖頭並轉身以示拒絕。
榮安也是,只不過他的拒絕方式就是跑進廁所。
金吉麥似乎來者不拒,我轉頭看他時通常看不到他的臉。


「給點專業精神好不好,拜託。」
那是金吉麥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觀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
「同樣的招式對聖鬥士不能使用兩次!」
那是紅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麥腿上時,他說的話。
金吉麥不斷送往迎來,各種顏色的女子都曾一親芳澤他的大腿。
到後來我乾脆連口袋剩下的三張百元鈔票也給他。


我們在午夜兩點離開中國娃娃,雖然外面天氣冷,但我覺得神清氣爽。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個心理測驗,便問金吉麥: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學長,這個我大學時代就玩過了。」他回答,「那時我選老虎,因為
老虎最威猛,會讓我覺得最有面子。但是現在嘛,我會選別的。」


『你現在會選什麼動物?』我又問。
「孔雀。」他笑著說,「孔雀既高貴色彩又豔麗,如果帶在身邊的話,
隨時隨地都會覺得賞心悅目。」
我腦海裡突然浮現幾年前打系際盃乒乓球賽時,他興奮地跟我說:
「學長,我們贏了,進入八強了!」
他那時候的笑容,跟剛剛女子坐在他大腿時的笑容,完全不同。


『你也選孔雀啊……』
我說完這句話後,試圖再多說點什麼,卻只能在心裡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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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3:41 |只看該作者
這一年快過完了,新的一年即將來到。
過完耶誕後,舊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
跨年夜當晚,我和榮安跑到Yum去倒數計時。
「10、9、8、7、6、5、4、3、2、1……」


「新年快樂!」
新年的第一個一秒鐘,我、榮安、小雲三人互相道了聲新年快樂。
每次過新年大家都說這句,再怎麼無聊的人也不會在新年說節哀順變。


「時間過得真快,」小雲說,「又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榮安點點頭,「我覺得小時候時間過得很慢,人長越大時間
過得越快。」
『一年的時間,對三歲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對二十歲
青年而言,卻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七十歲的老人,
那麼一年的時間只不過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頓了頓,
『所以年紀越大,一年對他而言感覺越短,當然覺得時間過得越快。』


「很有趣的說法。」
我們三人聞聲後同時轉頭,原來是Martini先生開了口。
『謝謝。』我說,並朝他點點頭。
「新年快樂。」他舉起杯子,向我們三人致意。
「新年快樂。」我和榮安也舉杯回敬,小雲則只是掛著微笑說。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條領帶,領帶上畫了個女人。
我猜應該是畢卡索的畫,因為畫裡女人的臉蛋四分五裂,
滿符合畢卡索的特色。
很少看到領帶的圖案是用名畫製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條領帶幾眼。
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時,他一定打了條領帶。


「新年到了,祝你學業有成。」小雲先對我說,然後告訴榮安:
「祝你步步高升。」
她又轉頭跟Martini先生說:「祝你……」
「要押韻喔。」她還沒說完,Martini先生便插進話。
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後,說:「祝你跟你愛人,相愛到永恆。」
「謝謝。」他說。


「你有愛人吧?」小雲問。
「曾經有過。」他回答。
小雲可能有些尷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頭。
我暗自覺得好笑,沒想到她跟榮安一樣,一開口就說錯話。
「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愛人跟你海誓山盟。」
「謝謝。」他終於笑了笑,「辛苦妳了。」
小雲臉上的表情像是鬆了一口氣。


「如果真的找到愛人的話……」Martini先生舉起杯子,嘆口氣說:
「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讓我等。」
他發現酒杯空了,說:「請再給我一杯Martini,麻煩dry一點。」
小雲點了點頭,便開始為他調酒。


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愛人」的意思,是曾經有過的那個愛人?
還是另一個全新的愛人?
或許他覺得都無所謂,只要是一個不必等待的愛人就行。


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當我和榮安離開Yum時,
他還留在吧台邊,一個人靜靜喝酒、抽煙。
新的一年對我們而言是一個新希望的開始,但對他而言,
似乎是另一種等待的開始?


過完新年沒多久,榮安便調到屏東的工地。
雖然從台南到屏東,火車的車程大約只有1小時15分,
但他已經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時那樣,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這兒,
然後隔天再從我這兒去上班。
他大概只能放假時來找我了。


我得習慣榮安不再三天兩頭出現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小雲也得習慣我一個人跑去泡Yum。


我跟自己相處的時間變多了,不小心養成自言自語的習慣。
有一天我爬到樓上的房間,重看一遍牆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
忽然覺得窗外的樹好像在跟我說話,我走近落地窗,將右耳貼著窗。
『什麼?你想要我搬上來?』
『因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說話?』
『既然你這麼寂寞,那我就搬上來嘍!』


所以我搬到樓上的房間。
反正只是樓上樓下,而且又沒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樣一樣搬。
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東西,包括那封情書,我通通塞進床底下。
那封情書曾被我藏進樓上的房間,榮安常來時,我又把它拿到樓下。
如今被丟入床下,命運算坎坷。


搬到樓上後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同,倒是視野變好了、人也看得比較遠。
我很喜歡看著落地窗外的樹,也喜歡跟他(她?)說說話。
榮安第一次從屏東來找我時,看我搬進樓上的房間,著實嚇了一跳。
「你又遭受了什麼打擊?」他說。
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後都睡樓下。


春天剛來臨時,房東來拜訪我,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他。
這些年來,我都是把房租直接匯進他銀行戶頭,彼此從不見面。
「咦?」他很驚訝,「想不到你搬到樓上了。」
我笑了笑,點點頭。
「你應該注意到牆上的字了吧?」他說。
『你也知道牆上有字?』我有些驚訝。


「嗯。」他點點頭,「以前我租給一個年輕人,他搬走後我便看到了。
我希望那面牆保持原狀,便不再將樓上的房間租給人。」
『是這樣啊。』我說,『那我……』
「沒關係。」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動那面牆,就可以繼續住。」
『其實我也在牆上寫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藍色的筆,
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
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說了聲:「很好。」


臨走前,他主動將我的房租調降五百塊,並請我幫個忙,
幫他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
「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說。
『咦?』
「如果來租的人你看得順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沒什麼特別感覺,
房租就是四千五。」
我點了點頭,心想這房東真性格。


房子畢竟是房東的,而且這裡多住一個人也不會有多大的不便。
如果榮安來找我,跟我在樓上擠一擠就得了。
兩天後,我便寫好了十幾張租屋紅紙,貼在附近的佈告欄。
第三天開始,陸續有人來看房子,每當他們問我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總是這麼回答。


一個禮拜過去了,來看過房子的人都沒下文。
我倒是無所謂,反正房東也是抱著隨緣的態度,並不強求。
如果房間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還會覺得高興。
坦白說,樓下的房間是套房,還有小客廳和廚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
四周的環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舊外,並沒有明顯的缺點。


貼完紅紙後十天,我從學校回來的途中,瞥見幾戶人家的花朵正綻放。
春天終於來了,我在心裡這麼說。
到了家門口,一個穿藍色衣服的女子背對著我,正站在門前。
我停好車,猶豫了兩秒,便從她身旁經過,拿出鑰匙準備開門。
「這裡是不是有房間要出租?」藍衣女子問。
『嗯。』我點點頭。
「我可以看一下嗎?」
我打開門,說:『請進。』


我領她到樓下的房間,開門讓她進去隨便看看。
然後我回樓上的房間把書本、研究報告放在書桌,再走下樓。
她已經站在院子裡,我有些吃驚。
「房間還不錯,而且這個院子我很喜歡。」她說,「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說。
「很合理。」她說,「我租了。」
沒想到她會立刻決定,我毫無心理準備。


「這樓梯很有味道。」她說,「可以爬上去嗎?」
『當然可以。』我說,『我就住樓上。』
她爬了五層階梯,然後停下腳步,轉過身仔細打量著我。
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說:『如果妳覺得不方便,那……』
「沒什麼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說,再瞥我了一眼後,繼續轉身上樓。
我覺得她講話的語氣好像聽過,眼神好像看過,而那張臉也有些眼熟。


她在樓上四處看看,見我房門沒關,便說:「可以參觀嗎?」
『請便。』我在樓下說。
她走進我房間,過一會出來說:「你到樓下房間想辦法敲天花板。」
『為什麼?』我很納悶。
「先別管。」她說,「就拿個掃帚之類的東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我在院子找了隻木柄掃帚,進了樓下房間,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


「敲了沒?」她似乎在樓上大聲叫喊。
『敲了。』我也大聲回答。
「用力一點。」她大叫,「再敲!」
我吸口氣,雙手握緊掃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等了一會,沒聽見她說話,便大聲問:『好了嗎?』
「好了。」她說。
我走出房間,她也走出房間身體靠著欄杆,低頭看著我,說:
「聽過一首西洋老歌《Knock Three Times》嗎?」
『好像聽過。』我仰起頭說。


她心情似乎很好,開始唱起歌: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Twice on the pipe if the answer is no
Oh my sweetness ……」
唱到這裡,用手拍了欄杆三下,再接著唱:
「Means you'll meet me in the hallway
Oh twice on the pipe means you ain't gonna show」


她停止唱歌,說:
「這首歌是說男孩的樓下住了個喜歡的女孩,不過男孩並不認識她。
他唱說如果女孩喜歡他的話,就在天花板敲三下;如果不喜歡,就
敲兩下水管。敲三下表示他們可以在走廊見面,敲兩下的話……」
她聳聳肩,「男孩就可以死心了。」


從她唱歌開始,我一直仰頭注視著她,雖然納悶,但始終沒說話。
「我念高中時非常喜歡這首歌,心情不好時就喜歡哼著唱。」她說,
「沒想到這首歌描述的情形,竟然很符合我們這裡的狀況。」
『喔。』我應了聲。
「不過如果是你的話,」她說,「我大概會把水管敲壞吧。」
我又看了看她,越看越眼熟。


「就這樣吧。」她走下樓梯,「我會盡快搬進來。」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誰、是哪種人,心裡莫名其妙浮現那個心理測驗。
來不及細想,便開口問她:
『妳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妳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妳會帶哪種動物?』


她停下腳步,人剛好在階梯一半高的位置,說:「為什麼問這問題?」
我有些心虛,說:『只是突然想問而已。』
她挺直腰桿,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我選孔雀。」
我吃了一驚,楞楞地看著她。


「怎麼了?」她冷笑一聲,「你是不是也要根據這個心理測驗的結果,
來認定我是貪慕虛榮、視錢如命的人?」
『不。』我一時語塞,『我……』
「這個心理測驗我也玩過,孔雀代表金錢,對吧?」她繼續走下樓梯,
「我被嘲笑很久,無所謂了。」


我終於認出她了。
她是中國娃娃裡,那個穿藍色絲質衣服的女服務生。
那時燈光昏暗,交會的時間又不長,所以對臉孔並未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現在會認出她,大概是因為那股似曾相識被電流刺痛的感覺。


她依然像烏鴉頭上的白髮一樣突兀,難怪我可以認出她。
而我對她而言,應該只是烏鴉身上的一根黑毛而已,
她一定不記得看過我。
不管怎樣,我們有個共通點:都是選孔雀的人。


「你剛剛說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問。
『四千塊。』我回答。
「是嗎?我記得你好像說四千多。」
『不。』我說,『就是四千塊。』
「好吧。」她說,「押金要多少?」
『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東。』


她看著院子裡圍牆邊的花花草草,然後說:「春天好像來了。」
『是啊。』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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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衣女子看完房子後,隔天便搬進來。
她搬進來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個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裡多停放了一輛機車,應該是她的。
但即使機車在,她卻未必在樓下房間,這讓我有些納悶。
連續一個禮拜,只看到她房間亮著的燈,從沒碰過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國娃娃工作,其他一無所悉,連名字也不知道。


隱約聽到咚一聲,像低沉的鼓音。
正懷疑聲音從哪傳來時,又聽到一聲咚,這次確定是從樓下。
走出房間,看見她站在院子,說:「聽見了吧?」
『嗯。那是什麼聲音?』
「敲天花板的聲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掃帚,「這樣叫你比較直接。」
『有事嗎?』我問。
「嗯。」她點點頭,「可不可以麻煩你載我去車站坐車?」


我說了聲好,走下樓發動機車,瞥見她的機車就在旁邊。
心裡剛浮現為什麼她不自己騎機車到車站的想法,便聽見她說:
「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來,如果騎機車去車站,還得付寄車費。」
『妳要坐火車?』她坐上車後座後,我問:『還是客運?』
「客運。」她回答,「車錢比較便宜。」
我載她到統聯客運,一路上她雙手抓著車後鐵桿,跟我保持距離。
「謝謝。」下了車後,她說:「讓我省了一趟計程車錢。」
她跟我講的這三句話都離不開錢,果然是選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從學校回來時,發現她房間的燈是亮的。
她可能聽到關上院子鐵門的聲響,在房間說:「你有空嗎?」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請你進來一下?」她說,「有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
我猶豫一下,便走進我曾經住過幾年但現在是她的房間。
房間充滿藍色的基調,除了床位沒變外,其餘都變了。


她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攤開一個黑色包袱,上面擺了幾條牛仔褲。
旁邊還放了張灰色厚紙片,寫上:名牌牛仔褲特賣,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專注,悄悄走到她身後站定。
「如果是你,你會買嗎?」她突然開口。
『不會。』我搖搖頭。
她轉頭看我正站著,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鬧區擺攤賣牛仔褲,生意很差。」
她看我也盤腿坐下後,用解釋的口吻說著。
『就剩這幾件?』我說,『生意怎能說不好。』
「還有幾十件我放在台北,沒帶回來。」她說。
『喔。』我隨手拿起一件牛仔褲,說:『這真的是名牌嗎?』
「你說呢?」她笑了笑,語氣有些曖昧。


『如果一顆鑽石賣妳100塊,妳會買嗎?』我問。
「當然不會。」她說,「這種價錢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塊呢?』
「嗯……」她說,「那應該會看一下。」
『所以妳賣不出去的癥結在價錢。』
「哦?」


我向她借隻筆,把灰色厚紙片上寫的190,加了一筆變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說,『名牌牛仔褲也得一兩千塊,妳賣190人家一定以為
是假貨;如果賣490的話,人家可能會覺得撿了便宜。』
她沉思一會後,說:「190都賣不出去了,490的話……」


『在台北鬧區走動的人,口袋飽滿、生性多疑,如果賣太便宜他們會
覺得不屑,連看也不會看一眼,就像是100塊一顆的鑽石那樣。』
「真是這樣嗎?」
『嗯。賣490會讓人產生也許真是名牌牛仔褲的錯覺;而賣190只是
擺明告訴人,妳只是想便宜地賣雜七雜八品牌的牛仔褲而已。』
她想了一下,說:「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賣賣看。」


我覺得盤腿坐著腳有些痠,便站起身子,問:『妳在台北擺攤?』
「偶爾而已。」她說,「因為貨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較好賣。」
『那……』
「嗯?」
『沒什麼。』
我緊急煞車,因為覺得如果問她在中國娃娃的工作,應該是種冒犯。


「你是做什麼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褲,一面問。
『我還在唸書。』
「什麼?」她很驚訝,停止手邊動作,「你這種年紀還在唸書?」
『我在唸博士班。』
「哦。」
她應了一聲,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麼的?」她又問。
『工程。』
「念工程的人應該很老實,怎麼你的想法這麼奸詐?」
『奸詐?』
「我用很低的價錢拿到這些褲子,只想便宜賣,有賺就好。哪像你,
知道要抬高價錢來誘騙人。你念那麼多書,是要念來騙人的嗎?」


我無法回答這問題。
雖然我在《性格心理學》這門課中學到一點心理學的皮毛,
但我害怕我對金錢的敏銳度是來自選孔雀的本質,而非所學得的知識。
突然想到小雲也曾說我不太像學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說:
『可能是因為我也是選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楞,不再說話。


「我姓李,叫珊藍。」她突然又開口,把語氣放緩後,接著說:
「珊瑚的珊、藍色的藍。」
『喔。』我應了聲,默唸一遍珊藍,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麼?」
『珊藍?』我終於想到了,『妳會不會剛好有個妹妹,叫:淚下。』
「嗯?」
『因為有句成語叫:潸然淚下。』


我大概說錯話了,場面原本要轉熱,卻又變冷了。
說聲晚安後,走到她房間門口時,聽見她問:「你叫什麼?」
『我叫蔡智淵。智慧的智、淵博的淵。』我回頭說。
「哦。」她簡單應了聲。
我見她沒進一步的反應,便走出房間,爬回樓上。


從書包裡拿出幾本書放在書桌上,又聽到地板傳來咚咚兩聲。
我走出房間,倚著欄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說:「我想到了。」
『想到什麼?』
「你叫智淵。也就是說,如果你長“痔”瘡,並不“冤”枉。」
我有點哭笑不得,苦著臉說:『妳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興,說聲晚安後就回房了。


坐在書桌前,回想這個在中國娃娃遇見的藍衣女子 —— 李珊藍。
記得書上曾說孔雀僅有兩種,一種是藍孔雀;另一種是綠孔雀,
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藍跟藍孔雀聯想在一起、影像重疊。
院子裡傳來機車的引擎聲,看了看錶,已經11點多。
她應該是準備要到中國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國娃娃,便會憶起那股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浪,
心跳也瞬間加速。
雖然好奇她為什麼會在那裡工作,但卻不敢開口詢問,怕被電傷。
也許只是單純因為薪水高吧,畢竟她是選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誤認她是熱舞女郎,還欠她一句抱歉。
該怎麼還她呢?


那晚在書桌看些閒書,偶爾還去翻翻介紹孔雀的書籍和圖片。
圖片上的藍孔雀總是昂著美麗的頭、踏著優雅的步,神韻透著驕傲,
跟李珊藍的樣子倒還滿相似。
不過我也是選孔雀的人,卻一點也不像。
隱約聽到院子的鐵門開啟,看了看錶,快五點了,趕緊熄燈睡覺。


兩天後,剛從外面踏進院子時,正好碰到榮安。
「放假囉!」他很興奮,「想我嗎?」
我不想理他,把機車牽進院子裡停放好。
「新搬進來的那個女孩人怎麼樣?」他問。
『什麼怎麼樣?』
「漂不漂亮、個性好不好、有什麼嗜好、做什麼的……」
『我不清楚。』我打斷他,『只知道她是選孔雀的女生。』


榮安陷入沉思,過了一會才說:「你喜歡她嗎?」
『我不想回答無聊的問題。』
「找機會我看看她,幫你鑑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顧自地說著,還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實我們都見過她了。』我說。
「是嗎?」榮安睜大眼睛。


『記不記得我們在中國娃娃碰到的那個女服務生?』
榮安想了一下,說:「沒印象耶。」
『那時我差點打翻泡沫紅茶,她不是……』
「我記起來了!」他打斷我,「就是那個看起來很冷很凶的女孩嗎?」
『嗯。』我點點頭。


「她在中國娃娃工作啊……」榮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說。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一定覺得中國娃娃是個奇怪的場所,所以在那裡上班的女孩子……
「其實也無所謂。」榮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後,說:
「也許她是那種賣笑不賣身的女人,還是很適合你啦。」


正想罵榮安胡說八道時,背後突然傳來冷冷的聲音:
「你們以為我是那種賣笑不賣身的女人嗎?」
我和榮安轉過頭,李珊藍正走進院子,接著說:「不,我不是。」
她也把機車牽進院子裡停放好,走到房間門口,再轉頭朝我們說:
「我連笑都不想賣。」


我呆立許久,無法動彈。
渾身像剛接觸高壓的電流般,灼熱而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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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曾見過你現在的新室友呀。」
小雲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說了這一句。
「我也見過喔。」榮安插進一句。
「你們在哪裡認識的?」小雲問。
「一家叫中國娃娃的店……」
榮安還未說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說。


「中國娃娃?」小雲很好奇,「那是家什麼樣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搶在榮安之前,趕緊回答。
「是嗎?」小雲疑惑地看著正在拉扯榮安的我。
「那家店並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進話。
我兩手一軟,放開榮安。
小雲轉頭看著Martini先生,等他繼續開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條領帶,藍底白條紋,非常樸素的花樣。
他喝口酒,繼續說:「那裡晚上12點過後會有熱舞。」
「熱舞?」小雲問。
「就是貼在男人身上跳舞之類的,不過舞跳完後要給小費。小費通常
是一百,如果舞夠熱,兩百、五百也常有人給。」他頓了頓,又說:
「要對熱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費多一點的話……」
『好了。』我急忙說,『解釋得夠清楚了。』


小雲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掃過我和榮安,我和他都低下了頭。
「你去過嗎?」她又問Martini先生。
「我沒興趣,也沒心情去。」他說。
「那你們兩位呢?」小雲露出曖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為興趣?還是
因為心情?」
我和榮安都覺得尷尬,又低下頭看著面前的杯子。


這晚小雲盡情地嘲弄我和榮安,似乎從中得到莫大的樂趣。
臨走前,她甚至還對我和榮安鞠躬哈腰,然後說:
「真不好意思,敝店沒提供熱舞服務,委屈您們兩位了。」


榮安又回屏東工地上班後,我天天都會遇到李珊藍。
有時我剛回來她要出去;有時她剛回來我要出去;
有時同時剛回來而在院子裡碰面;有時同時要出去而在階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種形式的不期而遇,我們都沒交談,氣氛詭異。


有一次我聽到垃圾車的音樂,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樓。
眼角瞥見院子邊還有包垃圾靠著牆,左手便順便提起。
才剛跨出院子,便聽到她在背後說:「你做什麼?」
『倒垃圾。』我回過頭說。
「把垃圾放下。」她說。
『為什麼?』我說。
「那是我的垃圾,你憑什麼幫我倒。」


剛聽到時只覺得茫然不解,兩秒鐘過後,便覺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見垃圾車開始起動,我加快腳步,跑到垃圾車旁丟了那兩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來,只見她站在院子裡。
『順手而已。』我說。
「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她說完後,直接轉身進房。
我覺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還挨了貓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參加一個大學同學的結婚典禮,榮安也從屏東趕來。
進到會場才剛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頭看見一個西裝筆挺的人說:
「我還記得欠你兩千塊喔!不過我又忘了帶錢了。」
又是那個選孔雀的施祥益。


雖然早有可能遇見他的心理準備,但一看到他還是有強烈的不舒服感。
還好喜宴會場既熱鬧熟人又多,不用擔心要一直跟他應酬對話。
只是討厭他老說欠我兩千卻忘了帶錢這件事,而且言談之間還頗得意。
榮安大概也聽煩了,終於忍不住對施祥益說:
「你總有帶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沒帶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榮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貨公司,待會去買東西,
就刷你的卡抵債。」


施祥益沒想到榮安會這麼說,楞了一下後,又乾笑兩聲說:
「不會剛好要買兩千塊的東西吧。」
「刷多了就退你錢,不就得了。」榮安說。
「我今天會早點走,可能沒辦法逛百貨公司。」施祥益說。
「不需要逛,他已經知道要買什麼了。」榮安轉頭跟我說,「對吧?」
我覺得這樣整施祥益很好玩,便點頭說:『對。』
他的臉微微漲紅,隨即東拉西扯,把話題岔開。


席中我去上洗手間,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隨便洗下手然後走人,
卻聽見他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我沒回答,只是納悶他突然提起這個心理測驗。
「我記得你跟我都選孔雀。」他又說。
『對。』我說。


「其實太容易選擇了。」他眼睛直視洗手台前那面大鏡子,「選馬?
離開森林後只要有錢,買輛車就好,根本不需要馬。選老虎?被牠
吃掉怎麼辦?至於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點用都沒有。」
他扭開水龍頭,洗淨雙手,然後甩乾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貴,才能襯托自己,也才會讓別人羨慕。」
『孔雀也是一點用途也沒有。』我說。
「你以為鑽石除了名貴外,還能有什麼用途?」他哈哈大笑,
「名貴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說話,連手也不想洗,轉身便走。他又說:
「你一定認為我唯利是圖,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回過頭,他對著鏡子用雙手小心翼翼梳理頭髮。
「我也看不起你。」他繼續說,「你留在學校唸書,到後來還不是得
離開校園,然後追逐名利。其實我們都一樣,只是我坦白面對自己
的欲望,而你卻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虛榮又希望別人認為你清高。」


我確定不想再聽下去了,轉身便離開。只聽到背後傳來:
「別忘了,我們都同樣是選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舉起筷子夾菜,卻覺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穩。


喜宴結束,榮安纏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貨公司。
榮安還拉了三個同學一道起鬨,不讓施祥益有脫逃的機會。
我一進百貨公司,便指著某化妝品專櫃正在特價的一瓶香水,說:
『這瓶賣1990,我就買這瓶。剩下的10元就讓你賺吧。』
施祥益說了一堆下次他一定會還錢以及我又用不著香水之類的話。
『正如你所說,我們都同樣是選孔雀的人。』我打斷他,聳聳肩說:
『所以我現在一定要討回這筆債。』
他瞪了我一眼,我裝作沒看見。


施祥益悻悻然走後,我、榮安和其他三個同學在原地聊天。
「他上次叫我代包兩千塊紅包,到現在也沒還。」第一個同學說。
「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這個方法把兩千塊討回來。」第二個同學說,
「不過我很好奇,這次又是哪個倒楣鬼兼笨蛋幫他代包紅包?」
只見第三個同學哭喪著一張臉說:
「我就是那個倒楣鬼兼笨蛋!而且這次是兩千八!」


我們五個互相取笑了一陣後便做鳥獸散,我回家,榮安回屏東。
回程中我不斷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錢,
那麼為什麼我對金錢的追求或重視程度不像是選孔雀的人呢?
或許金錢只是狹義的虛榮,廣義的虛榮可能還包括其他東西。
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學位,是否也屬於廣義的虛榮?


剛踏進院子,發現李珊藍正在院子中駐足,似乎若有所思。
我從她身後經過,打算爬樓梯回房間。左腳才踏上第一階,便回頭說:
『對不起。』
她沒回答,也沒反應,我的腳步停下,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爬。
過了一會,她淡淡地說:「為什麼說對不起?」
『上次在中國娃娃,妳來收杯子時,我以為妳是熱舞女郎,所以……』
我想了一會,直接說:『所以對不起。』


她哼了一聲,說:「如果我是熱舞女郎,你就不必說對不起?」
我微微一楞,沒有答話。她依然站在原地,身體和腳步都沒移動。
「你憑什麼看不起熱舞女郎呢?」她加強語氣,「憑什麼呢?」
『沒有……』我有些心虛。
「你們到心裡認為是不正當的場所去玩,」她終於轉身面對我,
「卻要瞧不起在那些場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
我覺得有些羞慚,答不上話。


「你看不起在中國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國娃娃玩的人。」
她說完這句話後,便推開院子鐵門離開。
我楞了一會才回過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樓上的房間。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
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藍的對話,不禁起了感慨:
原來孔雀不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間彼此也看不起。


模模糊糊睡著了,醒來後天已大亮。
漱洗完畢後下樓,右腳剛踏完最後一階,李珊藍也正好推開房門走出。
我見她提了我看過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擺攤。
『妳要去台北嗎?』我問。
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願嗯了一聲。


『要不要我載妳?』我走到機車旁,『這樣可以省計程車錢。』
「我用走的,一樣可以省錢。」
她冷冷拋下話後,昂首走出大門。
我有些不高興,早知道當初應該說房租是四千五,而不是四千。
這天可能因為心情不好,在學校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睡覺。


誰知道躺下沒多久剛看到夢鄉的入口時,便被地板傳來的咚咚聲弄醒。
我一肚子火,踢開棉被,劈哩啪啦衝下樓。
我要跟她說清楚,請她用正常的方法叫我,不要老敲天花板。
如果她再這麼敲,哪天地板蹋了,她自己去跟房東解釋。


我來到她房門口,房門半掩,我看見她正坐著。
她手裡拿著一小瓶東西,瓶身透明,只有手指大小。
我見她轉動把玩那瓶子,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神情。
她看到我,說了聲請進,然後把那瓶東西輕輕放在桌上。
「我想要這瓶香水很久了,今天終於買了它。」她說。


『有事嗎?』我說。
「褲子賣光了。」她說。
『什麼褲子?』
「本來該賣190結果卻賣490的牛仔褲。」
『喔。』。
「我本來半信半疑,沒想到生意真的很好。」
她又拿起那瓶香水,似乎越看越喜歡,還遞給我觀賞。
我低頭看了看,很巧,跟施祥益買給我的那瓶香水是同一品牌。


「我真笨,竟然沒想到提高定價反而比較好。」她說。
『是啊。』我說,把香水還她。
她看了我一眼,說:「我說我笨,是謙虛。」
『我說妳笨,是誠實。』
她又打量了我一會,似乎納悶我竟然會取笑她。


「沒關係。」她聳聳肩,「我心情好,而且我要謝謝你。」
『怎麼謝?』
「這條牛仔褲給你。」她說,「我特地留了這條,你應該可以穿。」
『就這樣?』
「喂,一件要490耶。有個男的要買,我還不賣呢。』
『妳真有原則。』


我接過那件牛仔褲,深藍色直筒,腰身的尺寸正好是我的尺寸。
「我說過謝謝了嗎?」她說。
『算吧。』
「那我再說一次。」她說,「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
我呼出一口氣,剛剛衝下樓的狠勁早已消失無蹤。


「我不喜歡別人因為我在中國娃娃工作,就認為我是隨便的女人。」
『我那次去中國娃娃,是被朋友帶去的,之前完全沒聽過這家店。』
「我只想多賺點錢,雖然我不喜歡那家店。」
『我去過一次後,就沒有下次了。』
「我罵你的口氣太重了。」
『我不該用異樣的眼光看妳。』
我們各說各話,幾乎沒有交集。


同時沉默了一會後,我們異口同聲說:
「對不起。」
這是唯一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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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蟬鳴從房間落地窗外的樹上傳來時,我知道夏天到了。


以前住樓下時,從未在這裡聽過蟬鳴;
沒想到一搬上來,窗外樹上蟬的叫聲竟如此嘹亮。
聽到第一聲蟬鳴時,除了驚訝外,又突然想起劉瑋亭。
記得《性格心理學》最後一堂下課後,我奮力追出教室時,
接觸到她的最後一瞥。
那時覺得整個世界空蕩蕩的,只聽見身旁樹上的蟬鳴。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蟬越來越多,而且越叫越響。
窮學生沒錢在房間裝冷氣,只好打開落地窗吹吹自然風。
一到下午,只要第一隻蟬叫了第一聲,所有的蟬便不甘示弱跟著叫,
彷彿在比賽誰的氣足、誰的聲音嘹亮。
於是房間裡像是有一個小型交響樂團在賣力演奏,但旋律毫無章法。
我常常氣得朝窗外大喊:『你們一定要這麼不成熟嗎?』
但蟬們不為所動,依舊各唱各的調。看來這個夏天會很漫長。


我也漸漸多瞭解李珊藍一些。
知道她除了深夜在中國娃娃上班、偶爾到台北擺攤外,
她也在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大賣場打工。
會知道這點是因為她有次拿超市過期的水果罐頭給我。


「才超過保存期限兩天而已。」她說。
『吃了不會死吧?』我說。
「了不起重傷,要死哪那麼容易?」她說。
我覺得這話好熟,後來才想起這是周星馳電影裡的對白。
因此我猜她大概喜歡看周星馳的電影。


這個夏天也特別熱,榮安來找我時,常熱得哇哇亂叫。
「看來只好講個冷笑話來降低一下溫度。」他說。
『我不想聽。』
「你猜猜看,」他不理我,繼續說:「水餃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不想猜。』
「水餃是男的。」他說,「因為水餃有包皮。」
說完後他哈哈大笑,越笑越誇張,還笑岔了氣。


夏天的晚上在家裡待不住,我和榮安通常會出去晃。
當然最常去的地方還是Yum。
小雲總會泡一壺酸梅湯請我們喝,酸酸甜甜的,很清涼消暑。


有天晚上小雲炸了盤雞塊請我們吃,我吃了一塊後抓抓嘴角的傷口。
「你嘴角怎麼了?」小雲問。
『這兩天熬夜,應該是上了火。』我說。
小雲立刻把放在我和榮安之間的雞塊移到榮安面前,然後說:
「那你要吃清淡一點的東西,少吃點肉類。」
我抗議說:『妳看過老虎熬夜後改吃素嗎?』


沒想到話題由老虎開始,七轉八轉竟然轉到劉瑋亭身上。
小雲對劉瑋亭很好奇,我簡短述說往事,反倒是榮安鉅細靡遺。
「都是我不好。」榮安說,「如果當初我查到的是柳葦庭就好了。」
『跟你無關。』我說。
「可是……」
『別說了。』我打斷榮安,『是我不夠坦誠,我應該一開始就告訴她
情書寄錯了。』


我自以為是的善意選擇隱瞞,卻不知道這樣反而造成更大的傷害。
因為劉瑋亭應該會覺得我的將錯就錯是在同情她。
她是選老虎的人,怎能忍受這種同情?
甚至她會覺得是種羞辱。
想到以前跟柳葦庭在冰店的對話,不自覺嘆口氣說:
『如果我是選羊的人就好了。』


「這讓我想起一個故事。」Martini先生突然開了口。
小雲和榮安同時轉過頭去異口同聲說:「什麼故事?」
「右邊的石頭。」Martini先生說。
『右邊的石頭?』我也轉過頭。


雖然我們三人都直視Martini先生,但他仍不慌不忙清了清喉嚨,說:
「嘴巴有些乾。」
小雲見他眼光瞄向那壺酸梅湯,趕緊說了聲抱歉,然後倒了一杯給他。
他喝了一口後,說:「很好喝。」
「謝謝。」小雲笑了笑。


「有個人的右邊有顆很大很大的石頭,幾乎是像山一般大的石頭。」
Martini先生又喝了一口酸梅湯,「這個人很想爬上石頭頂端看上面的
風景,可惜嘗試很多次都沒成功。最後他放棄了,只好往左邊走。但
不管他走了多遠、看了多少美景,他依然念念不忘右邊的石頭,甚至
還會折返,再試一次。」


我等了一會,見他不再說話。便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這個人的心中,將永遠存在著屬於右邊石頭的遺憾。
他甚至會認為右邊石頭上的風景,可能才是最美的。」
Martini先生看了我一眼,說:「你們剛剛提到的劉瑋亭,也許就是
你右邊的石頭。」
我微微一楞,沒有答話。


「其實我和你一樣,都有右邊的石頭。但你可能是那種會在左右之間
往返的人,而我……」Martini先生說,「卻一直待在原地。」
「為什麼不往左邊走呢?」小雲插進一句。
「我如果不爬上右邊的石頭,就永遠不可能往左邊走。」
Martini先生回答後,摸了摸他的領帶。


他今天打的領帶是綠色底白色圓點,看起來像是雪花飄落在草原。
這種圖樣跟現在的季節很不搭調。
我也注意到他偶爾會摸摸領帶結,甚至輕輕晃動領帶的下襬。
給人的感覺像是領帶很重,讓他的脖子有些不舒適。


這晚Martini先生走得早,留下一些疑惑給我們三人。
小雲的疑惑是:為什麼要說是右邊的石頭?而不乾脆說右邊的山?
我和榮安的解釋是:山比較好爬,但石頭可能光禿禿的,很難爬。
榮安的疑惑是:為什麼要說右邊?而不說左邊?
我和小雲很不屑地回答:有差嗎?右邊左邊不都一樣?還是得爬。
我的疑惑則是:為什麼劉瑋亭會是我右邊的石頭?
但我們三人都沒解答。


酷熱的日子裡,下雨便是難得的享受。
連續兩天的大雨,讓我悠閒地在家裡睡了兩天午覺。
第三天雨勢轉小,但不減我睡午覺的興致。
睡到一半時,好像聽見有人叫門,戴上眼鏡睜眼一看卻嚇了一跳,
一個渾身濕淋淋而且頭髮還滴著水的女子正站在昏暗的房門口。
我還以為是水鬼來索命。


看了第二眼後才發現原來是李珊藍。
『怎麼不是敲天花板呢?』我急忙從床上起身,『有事嗎?』
「我鑰匙忘了帶回來,被鎖在門外了。」
『妳看我的樣子像鎖匠嗎?』
「你有沒有備用鑰匙?」
『沒有。』我搖搖頭說,『我有的兩把鑰匙都給妳了。』


「原來你沒有備用鑰匙,怎麼辦呢?」
『找鎖匠啊。』
「另一把鑰匙放在房間內,怎麼辦呢?」
『找鎖匠啊。』
「房東又不住在台南,怎麼辦呢?」
『找鎖匠啊。』
「煩不煩呀。」她瞪了我一眼,「找鎖匠不用錢嗎?」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又想省錢。
『還有個辦法,不過不知道是否行得通。』我說。
「真的嗎?」她眼睛一亮。
我下樓到她房門口,拿張電話卡斜插進門縫,房門便應聲而開。
『這種老式的喇叭鎖很容易開的。』我說。
「太不安全了。」她說。
『是啊。』我點點頭,『這種鎖確實很不安全。』


她看了我一眼,說:「我是指你。」
『嗯?』
「這樣你不就可以隨時開我房門?」
『我幹嘛開妳房門?』
「你現在不就開了?」
『那是妳叫我開的!我沒事開妳房門幹嘛?』
「我哪曉得。」她說,「這要問你。」
『妳……』我覺得她有些不可理喻,『妳到底想怎樣?』


「除非你發誓。」她說。
『好。』我說,『我發誓,絕不開妳房門。』
「如果我又忘了帶鑰匙呢?」
『我發誓,除非妳叫我開門,否則我絕不開。可以了吧?』
「你還沒說如果違背誓言會怎樣。」
『我發誓,除非妳叫我開門,否則我絕不開。』我心裡有氣,沉聲說:
『如違此誓,別人永遠會說我是虛榮的孔雀,不會真心愛我。』


我說完後,她便沉默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話會出口,也覺得這樣講好像太重了,
於是也跟著沉默。


我看她髮梢還滲出水珠,便打破沉默:『妳趕緊進去吧,免得著涼。』
她嗯了一聲,便走進房間,關上門。
「喂。」我轉身走了兩步,聽到她開門說:「對不起。」
剛回過頭,房間也正好關上。
『我拿片木條釘在門邊,這樣電話卡就打不開了。』我隔著房門說。
「謝謝。」她也隔著房門說。


爬樓梯時,差點在濕漉漉的階梯上滑一跤。
回房間後,又開始納悶剛剛為什麼會發那個誓?
或許是我潛意識裡太介意別人對孔雀的偏見。
可是,真的是偏見嗎?


隔天終於放晴了,我不再有偷懶的藉口。
剛從外面踏進院子時,便看到李珊藍雙手放在背後神秘兮兮地走過來。
我用警戒的口吻問:『有事嗎?』
她露出古怪的笑容,雙手從背後伸出,手上拿著三個信封。
A4信封的蔡智淵、標準信封的柳葦庭、西式小信封的劉瑋亭。


我楞在當場,久久沒有反應。
「我整理房間時,在床底下發現的。我認為……」
她話沒說完,我回過神一把搶走那三個信封。
只猶豫了一秒鐘,便把它們都各撕成兩半。
輪到李珊藍楞住了。
我不等她回神,立刻衝到樓上房間拿出打火機,再衝下樓點火燒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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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中,關於劉瑋亭與柳葦庭的記憶迅速在腦海裡倒帶一遍。
我靜靜看著紅色火焰吞噬紙張,紅色經過之處只留下焦黑,
偶爾也飛揚起紙灰。
火光熄滅後,我開始後悔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衝動。


「忘記了嗎?」她突然問。
『嗯?』
「關於這些的記憶。」她指著地上的焦黑。
『不。』我搖搖頭,『還記得。』
「所以說燒掉根本沒用。如果有用的話,這世界早就焦黑一片了。」
『算了。』我嘆口氣,『反正都燒掉了。』
「你當初花了那麼多心血寫情書,就這麼燒掉豈不可惜?」
『妳怎麼知道那是情書?』我提高音量。


「這……嗯……」她似乎發現說溜了嘴,「猜也知道。」
我瞪視著她,她只好又接著說:「我只看了一點點啦。」
『妳看到哪裡?』
「柯子龍。」
『那已經是信的最後了!』
「不好意思。」她勉強微笑,「文筆太流暢了,不知不覺便看完了。」
『妳……』
「往好處想,如果哪天你突然想知道信的內容,我還可以幫你溫習。」
我不想理她,拿起掃帚和畚箕掃除地上的黑。


掃完地,將掃帚和畚箕歸位後,正想上樓回房時,聽到她說:
「想跟我這隻虛榮的孔雀說說話嗎?」
我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她,說:『為什麼說自己是虛榮的孔雀?』
「我曾經有個男友,他說過我很驕傲又愛錢,簡直是隻虛榮的孔雀。」
雖然她說得很淡,但我相信她剛聽到時一定很受傷。
我的氣完全消了,向她走近幾步,問:『你們怎麼分手的?』


「我先男友……」
『是前男友吧。』
「我習慣叫先男友,這樣可以感覺到他已經死掉了。」
『妳好狠。』我忍不住笑了笑。
「我先男友跟我分手時說了個比喻:當你吃過水蜜桃,還會覺得橘子
好吃嗎?」


『他暗示妳是橘子?』我說。
「嗯。」她說,「橘子雖好,但水蜜桃才是真愛。而不顧一切追求真愛
則是他的宿命。」
『妳先男友也是選羊的人嗎?』
「嗯。」她點點頭,然後說:「也是?」
『我前女友是選羊的人。』
「要說先女友。」
『不,我希望她還活著。』
「你心地不錯。」她笑了笑。


地上還有一點燒過的痕跡,我們同時注視那裡,不再說話。
「談談你吧。」過了許久,她說。
我連從哪裡開始、要說些什麼都沒猶豫,直接從那封情書開始。
一直說到葦庭離開後,我在樓上房間的牆上寫字排解悲傷。
除了房東早已知道牆上有字,於是便跟他說我也在牆上寫字以外,
我從未跟別人提過牆上的字,連榮安也沒,更別說我也在牆上寫字了。
竟然把這種心事也說出口,我很納悶。


「你喜歡那個選老虎的劉瑋亭嗎?」她問。
『算喜歡吧。』我說,『程度還不清楚。』
「你說過後來你寫了幾封信去解釋,信裡有提到你喜歡她嗎?」
『沒有。』我搖搖頭,『我只是拼命解釋和道歉。』
「她應該也喜歡你,如果你告訴她你喜歡她,她就不會傷得更重了。」
『啊?』我很驚訝,『為什麼?』


「再多的解釋和道歉雖然可以說明你並不是有意欺騙,但卻間接告訴
她,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在為你無心造成的錯誤善後而已。」她說,
「她是真心對你,你卻虛情假意,她能不傷心嗎?」
我心裡一驚,完全說不出話來。
「你最後一次在教室外追上她時,她心裡其實希望聽到你說喜歡她,
可惜你還是只說對不起。」她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別傷女孩子的心,會下地獄的。」


我不確定我是否會下地獄,但我終於知道,劉瑋亭是我右邊的石頭。
從我傷了她的心開始,我右邊的石頭便出現了。


我楞楞地看著地上燒過的痕跡,陷入沉思。
過了一會,聽到她說:「好像要下雨了。」
我沒反應,依然看著地上的黑。
「哇!」她失聲叫著:「真的下了!」
我感覺雨點恣意地拍打我的全身上下,但我還是不動。


李珊藍回房拿了把雨傘,又衝進雨中作勢要遞到我。
我搖搖頭。
「拿著吧,又不用錢。」她說。
我右手接下傘。
「撐開呀!笨蛋!」她大叫。
我緩緩撐開傘,遮住頭上的雨。


雨已經夠大了,但地上遺留的那一團燒過的黑,依然黑得發亮。


熬過了酷熱的日子,涼爽終於來到。
但不管酷熱或涼爽,我和榮安還是喜歡泡Yum。


「你知道為什麼以前我要帶你來Yum嗎?」榮安問。
『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說。
「那時你剛失戀,」榮安突然放低音量,「我想介紹小雲給你認識。」
『是嗎?』我很疑惑地看著他。
「小雲很不錯、你也很好,如果能在一起就更完美了。」
『你想太多了。』我說。


小雲確實是不錯的女孩,親切隨和又善解人意。
但我對她沒特別的感覺,我相信她對我應該也是如此。
雖然她總會招待我免費的東西,在店裡也最常陪我聊天、談心事,
但不管我們靠得多近,都在朋友的界線內。


店裡常有人對小雲獻殷勤,試圖追求她,但她都不為所動。
小雲是選馬的人,她這匹馬雖然看起來很溫順又漂亮,
但如果發現你想馴服她、駕馭她,她的野性便會出現。
我常看到試圖馴服她的人反而被摔得鼻青臉腫。


有次她拿張演唱會的門票給我,說是客人送她的。
演唱會當晚,我進到會場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時,聽見隔壁的男子說:
「你坐錯位置了。」
『沒錯啊。』我看了看票,又拿給他看,便一屁股坐下。
儘管整場演唱會台上熱鬧滾滾,而且還有個歌星在台上跌倒,
但我卻一直感受到隔壁傳來的冰冷目光和強烈的怨念。


又有次吧台邊一位客人對小雲幾乎是拼命邀約,但她始終笑著搖頭。
「那總可以請妳喝咖啡吧?」那人說。
「好呀。」她回答。
那人喜形於色,露出終於登上聖母峰的神情。
只見小雲走到咖啡機旁,煮好了兩杯咖啡,一杯給自己,一杯端給他。
「謝謝你請我喝咖啡。」她笑著說。
那人嘴巴大開,直接由聖母峰掉落萬丈深淵。
他臨走時,小雲還不忘提醒他要再多付兩杯咖啡錢。


還有一次有個客人先是吹噓自己是個電影通,然後邀小雲看電影。
「我只看恐怖片哦。」她說。
「這麼巧?」那人滿臉堆笑,「我也最愛看恐怖片呢。」
「我不信。」她說,「看恐怖片得過三關,你過了我才信。」
「別說三關了,三十關我也照過!」那人拍拍胸脯。
小雲嘴角掛著微笑擦拭吧台,突然身體迅速前傾,朝他大喊:「哇!」
那人嚇得幾乎從椅子上彈起,握著杯子的手一晃動,酒灑了大半。
「連第一關:突如其來的驚嚇都過不了,怎能看恐怖片?」她嘆口氣。


這些情景我和榮安都看在眼裡,而當他知道我和她之間並沒有來電後,
更對她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生覺得好奇。
「不過話說回來,」榮安說,「如果小雲連你都不感興趣,大概也很難
喜歡其他男生了。」
『你這句話太貼切了。』我立刻舉起咖啡杯跟榮安乾杯。
「她該不會是……」榮安欲言又止。
『我想不會吧?』我也語帶保留。


「我不是同性戀。」
小雲突然冒出來說了這一句,我和榮安都嚇了一跳。
「在背後議論人是不道德的。」她又說。
我和榮安立刻說今天的酒很好喝、咖啡特別香醇之類的話來含混過去。
「我只是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不想交男朋友而已。」她說。
『總該交個男朋友吧。』榮安說。
「想交的時候再說嘍。」小雲聳聳肩。


「可以請妳吃飯嗎?」吧台邊又有個不怕死的客人對小雲提出邀約。
「吃什麼呢?」她說。
「吃什麼都可以啊,隨便妳挑。」那人說。
「好呀。」她笑著說。
說完後,小雲掀開吧台後方垂掛的藍色簾幕,走進裡面的廚房。
要走進去前,她還轉頭朝我們眨眨眼。
我和榮安互望一眼,忍不住笑出聲。


小雲倒不是只要客人一邀約便整他,她整的都是一再邀約糾纏的人。
她對客人是親切的,甚至會主動攀談。
不過Martini先生是例外,小雲從不主動跟他聊天。
「他的臉上彷彿寫著:絕對不要打擾我的字眼。」小雲對我說,
「他是老客人了,但我只看過他主動跟你說話。」
『真的嗎?』我很好奇,『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小雲說,「可能你們有緣吧。」


也許我跟Martini先生算有緣,但真的跟我有緣的應該是李珊藍。
除了她剛搬進來那個禮拜我幾乎都沒遇見她以外,
之後的日子裡,我隨時隨地都會碰到她。
即使是不想碰到她、不該碰到她,也會碰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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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5:30 |只看該作者
地板又傳來咚咚兩聲,我嘆口氣,我正準備睡覺呢。
下樓到她房門口,看見地板上躺了幾件夾克。
「你覺得該賣多少錢?」她問。
我走進房間,說:『妳打算賣多少?』
「680。」她說。
我拿起一件夾克看了看後,說:『稍微低了一點。』


看到旁邊一張牌子寫上:名牌夾克特賣。
『夾克跟牛仔褲不一樣,這樣寫太籠統了,又沒創意。』我說。
「那該怎麼寫?」她問。
『就寫義大利進口高級夾克。』
「嗯。」她點點頭,「這樣確實比較好。」
『最好再加上Vanpano。』
「Vanpano?」她很疑惑,「那是什麼?」


『義大利文啊。』我說。
「真有這牌子?」她說。
『我胡謅的。反正義大利文唸起來好像都是什麼什麼諾的。』
「你又要騙人了。」
『我是在幫妳耶!』我大聲說,『寫上Vanpano就更有說服力了。』
「我照做就是了,別生氣。」她笑著說。


「那定價要多少?」她問。
『嗯……』我想了一下,『980。』
「這種價錢不太好賣。」
『富貴險中求,賭一賭了。』我說,『記得要打扮一下,上點妝;也要
穿漂亮一點、成熟一點,人家才會更相信這真是義大利名牌。』
「幹嘛要這樣?」
『妳會相信一個邋遢的小女孩賣的是高檔貨嗎?』
她猶豫一下,便點點頭。


『如果人家還是不相信這是義大利名牌,那就讓妳妹妹出來。』
「我妹妹?」她楞了一下。
『淚下啊。』
「別老講潸然淚下,很難笑。」
『抱歉。』我笑了笑,『只要妳一臉委屈、楚楚可憐,人家便不忍心
懷疑妳。』


我又拿起夾克左看右看,突然說:『慘了,衣服內的商標會穿幫。』
「這簡單。」她笑了笑,「我會做Vanpano的商標別在袖口。」
『怎麼做?』
「這是商業機密。」
『沒想到妳也要騙人。』
「如果你已經搶劫了,在逃跑途中還會等紅燈嗎?」


我們笑了一會,不約而同離開房間走到院子,夜已經很深了。
夜風涼爽,四周寂靜,彷彿所有東西都睡著了。
『這種天氣還不太需要夾克吧?』我說。
「台北已經開始冷了。」她說。
『上台北前記得告訴我,我載妳去車站坐車。』
「嗯。謝謝。」


「如果賣得不錯,我會留一件給你。你喜歡什麼顏色?」她說。
『藍色。』我說。
「跟我一樣。」
『這是我的榮幸。』
她笑了笑,沒有接話。


我們靜靜站了一會,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體。
『為什麼這麼拼命賺錢?』過了許久,我問。
「我的願望是存很多很多錢,然後過有錢人的日子一個月,即使只有
三天也行。」
『然後呢?』
「錢花光了,就只好回到平凡的生活呀。」她笑了笑,「而且有錢人的
日子不能過太久,習慣後會不快樂的。」
『怎麼說?』


「錢可以買到很多東西,所以對於錢不能買到的東西,比方快樂之類
的東西,有錢人會更渴望。」
『快樂本來就難,窮人富人都一樣。』
「話雖如此,但有錢人的不快樂一定比窮人的不快樂更慘。」
『喔?』
「窮人不快樂時會覺得也許有錢後就會快樂了,心裡還有些安慰。但
有錢人呢?他們連說這種安慰自己的話的權利都沒有,豈不更慘?」


『那妳為什麼還想當有錢人呢?』
「我不是想當有錢人,只是想過有錢人的日子。」
『這有差別嗎?』
「人不會飛,便想飛。但人只是想飛,並不是想變成鳥。萬一人真的
變成鳥,反而會不快樂。」
我沒有答腔,陷入沉思。


她見我許久不說話,便說:「你很難理解我的願望嗎?」
『勉強可以理解。但妳辛苦許久賺來的錢一下子花光,不心疼嗎?』
「只要飛過,便值得了。」
『真的值得嗎?』
「鳥一天到晚在飛,一定不會覺得飛行是件快樂的事;但人只要可以
飛三天,你想想看,那該是多麼快樂的三天呀!」
她說完後,露出自在的笑,這是我認識她以來,她最燦爛的笑容。


眉頭一鬆,我也笑了起來。算是終於理解,也算是一種祝福。
我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也覺得沒有其他話題值得破壞眼前的寧靜。
於是都保持沉默。
偶爾她輕聲哼著曲子,空氣中才有些微擾動。


一直到天色濛濛亮,我們才各自回房。


兩個禮拜後,李珊藍給了我一件藍色夾克。
左手袖口上勾了張紙標籤,上面印著Vanpano和Made in Italy。
『妳比我還會騙人。』我指著標籤上印著$4680的小貼紙。
「送佛就要送到西呀。」她眨眨眼睛,透出一絲狡黠。


再一個月後,台南的天氣終於需要夾克。
我穿起這件藍夾克,發覺還滿好穿的,也滿好看,便總是穿著它。
於是它幾乎成了我這個冬天的制服。


這個冬天李珊藍除了賣夾克外,也賣褲子、毛衣、皮包等衣物及配件。
甚至是開運帽子之類的奇怪東西。
『開運帽子?』
「電視上那些命理大師不是常說穿戴某些東西可以招來好運嗎?」
她給了我一頂帽子,「這就是可以帶來好運的帽子。」
『妳以為羚羊戴上這頂帽子就不會被獅子抓到嗎?』我將帽子戴上。
「不要就算了。」她一把摘下我頭上的帽子。


我總是載她到車站坐車上台北,她回台南時也會打電話要我去載她。
除了在中國娃娃當服務生、在台北擺攤、在超市工作外,
她偶爾會有額外的工作,比方說當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櫃的彩繪模特兒。
這個工作就是出一張臉,讓別人在臉上塗塗抹抹示範化妝品效果。
耶誕節前一個星期,她還在一家百貨公司扮耶誕老人。
『妳扮耶誕老人?』我說,『太瘦了吧。』
「人家要的是俏麗型的耶誕老人。」她說。


12月24號那天,在研究室明顯感覺到所有學生心情的浮動。
因為晚上便是耶誕夜了。對我這種曾經有伴再回復單身的人而言,
絕對是痛恨這種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日子。
受不了周遭的人不斷討論晚上做什麼、去哪過的話題,索性回家。


剛踏進院子,便看到地上擺了三大簍紅玫瑰。
正感到好奇時,聽見李珊藍說:「你回來正好。」
『有事嗎?』我說,『還有,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紅玫瑰?』
「我要去成大附近賣紅玫瑰,幫我吧。」
『不好吧。成大附近認識的人很多,如果遇到,我會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她說,「晚上就是耶誕夜了,很多男生需要花,
我們賣花是在做功德耶。」
『功德?』
「平常一朵紅玫瑰賣十塊,現在起碼漲三倍以上,但我只賣20。你想
想看,那些想買花的男生,一定感激到痛哭流涕。」


我還是猶豫不決,她又說:
「看在我常常從超市拿東西給你的份上,幫我賣花吧。」
『那些東西都是過期的。』我說。
「過期的肉不是肉嗎?難道過期的豬肉會變成蘋果嗎?」
『這……』
「不幫就算了。」說完她彎下腰抱起一簍紅玫瑰。
那竹簍有半個人高,她抱得有些吃力,我便說:『好吧,我幫妳。』


她選了校門口做擺攤地點,我暗叫不妙,那確實是最多人出入的地方。
生意很好,她忙著數花、包裝、結帳,我除了幫她數花外,
右手一直有意無意遮住眼睛,不想讓人看清我的輪廓。
看守校門的警衛走過來,雖然猜想是來趕我們走的,但心下反而慶幸。
「我要買五朵。」警衛說。
「好。」她回答。
我暗自嘆了一口氣。


「學長?」
我聞聲轉頭,是碩士班的學弟,他的表情像是在北極看到了猴子。
『……』我嘴巴大開,像是上岸的魚。
「既然是認識的人,那就打八折!」她說。
「太好了,我去叫其他同學來買!」
學弟拿了花就走。
我楞了好幾秒,才朝他背影喊:『千萬不要啊!』


「放輕鬆吧。」她說,「賣花有什麼好丟臉的?」
我答不上話,只覺得很不習慣像這樣拋頭露面。
吞了一下口水,吶吶地說:『買花的男生真多。』
「當然囉。」她說,「你以為其他男生都像你一樣,在卡片寫上玫瑰花
來混過去嗎?女孩需要的是鮮花,會凋謝的花。」
『喂,別提這件事。』


「不過你能想到用這種方法來省下買花的錢,不愧是選孔雀的人。」
聽她這麼說,我倒嚇了一跳。
從選孔雀的那一刻開始,沒有人說我像選孔雀的人,她是第一個說的。
別人都認定我是孔雀,只是不像而已。葦庭就是如此。
我看著兩個空簍子和一個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的簍子,說:
『幸好快賣光了。』


「還有三簍。」她說。
『什麼?』我失聲大叫。
「生意實在太好了,我緊急再叫了三簍,沒想到還有貨。很幸運吧。」
『妳……』


六簍花賣得差不多時,天色已經灰暗,看了看錶,快六點了。
我們剛進家門,她說:「你也該買幾朵花送我吧。」
『為什麼?』我說。
「耶誕夜沒花的女孩很可憐耶。」
我看了她一眼,說:『我想睡覺,懶得再去買花了。』
「不用出去買。」她說,「這裡還剩下幾朵,一朵賣你十塊就好。」
『妳……』


「開玩笑的。」她突然笑得很開心,「我才沒那麼誇張。」
我鬆了一口氣,便瞪她一眼。
「剩下這幾朵花,你拿去送給喜歡的人吧。」
她把花包成一束拿給我,我算了算,共17朵。
「晚上不要太早睡。」她說。
『嗯?』
「總之別太早睡,還有節目。」她發動機車,「我先走了。」


我回到樓上房間,把那17朵紅玫瑰往書桌一擺,倒頭就睡。
在外面站了好幾個鐘頭,身心俱疲,我睡得很沉。
但睡到一半還是被門鈴聲吵醒,迷迷糊糊下樓打開門看到十幾個學生。
「我們來報佳音!」他們說。
說完他們唱起歌,我越聽眼皮越重,幾乎分不清哈利路亞和阿彌陀佛。
「耶誕夜會有奇蹟喔!」唱完後,一個黃頭髮的外國男生說。
他的中文不太流利,我把「奇蹟」聽成「雞雞」,不禁嚇了一跳。


再回去睡覺,醒來後已經快12點了。
戶外隱約傳來耶誕歌聲,更顯得屋內的安靜。
雖然平安夜以寧靜和平安為幸福,但此刻的靜謐卻讓我透不過氣。
坐在床緣發呆了幾分鐘,決定找個吵鬧的地方。
這種日子的這個時刻,我所知道的可能有聲音的地方就只有Yum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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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發表於 2010-2-7 13:06:09 |只看該作者
一進到Yum,果然如預期般,店內幾乎客滿,幸好吧台邊還有個空位。
「Merry Christmas。」
我才剛坐下,右邊傳來這一句。轉頭一看,是Martini先生。
『Merry Christmas。』我也說。
他今夜照例又打條領帶,圖樣是由一幅畫製成。
這次我認出來了,是畢卡索的名畫:《阿維儂的少女》。


小雲非常忙碌,將我的咖啡端過來時只說了聲耶誕快樂,便又去忙了。
店內很熱鬧,洋溢歡樂的氣氛。所有人高聲談笑,或暢快舉杯。
我和Martini先生像怕冷的南極企鵝,當所有企鵝在冰雪中玩樂時,
只有我們兩隻企鵝蜷縮在角落裡避寒。
身為南極的企鵝卻怕冷,我覺得很可笑,也有點可悲。


「有空嗎?」Martini先生說。
『嗯?』
「我想說話。」他說。
『有空。』我回答。
「故事很長。」
『我有一整夜的時間。』


「念大學時,我有個女朋友。」
這是Martini先生的開場白。
然後他說些關於那個女孩的事,以及她的樣子。
他是個話很少的人,但敘述她的時候,卻顯得瑣碎甚至有點囉唆。
我安靜聆聽,不曾打斷。其實這段敘述的重點只有:
女孩大他兩歲、在一次聯誼活動中認識、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他愛她,是一頭栽進不管死活的那種。


「一考上研究所,我很興奮,立刻跑去告訴她。」他喝了一口酒,
「但她用冷靜的口吻說:我還要念兩年研究所、當兩年兵、出社會後
至少還要有兩年奮鬥才能小有經濟基礎。」
『她說這些做什麼?』我插進第一句話。
「意思是說:等我們真正能夠在一起時,最起碼也要等到六年後。」
『那又如何?』
「她25歲,六年後已經30多,不再年輕了。」


「我說我會很努力賺錢的,不念研究所也行。她卻一直搖頭。」
他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後,說:「然後她說了個心理測驗。」
『什麼樣的心理測驗?』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我吃了一驚,沒有答話。


「你也玩過,對吧?」他看我點了點頭,便接著說:「她選牛。」
『牛?』
「她希望穩定,生活才會有重量,不會像生活在月球一樣。而只有她
將來的另一半經濟條件夠、事業有基礎,她才會覺得穩定。」
『這點你做得到啊。』
「但至少還要六年。不是嗎?」
他捻熄了煙,靜靜看著面前的空杯子。


『然後呢?』我問。
「她說我們先分開,等六年後我事業有成,有緣的話就會再聚。」
『六年到了嗎?』
「去年就是第六年。」
『那她呢?』
「我們約在校門口碰面,在耶誕夜時。」他搖搖頭,「但她沒來。」
『她……』我接不下話。既然她沒來,想必他也沒遇見她。


「有沒有想過,也許那女孩並不夠愛你。」
小雲突然出現,問了一句。我嚇了一跳。
「無所謂,只要我夠愛她就行。」Martini先生回答。
『現在這麼忙,妳……』我對小雲說。
「小蘭可以應付。」她笑了笑,「聽故事比較重要。」
小雲端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說:「這杯dry Martini,我請客。」
「謝謝。」他點點頭。


「也許六年之約只是分手的藉口。」小雲說。
Martini先生臉上閃過一絲黯然,淡淡地說:「我不願意這麼想。」
「對不起。」小雲似乎不忍心,「我沒別的意思。」
「沒關係。」他說,「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她。剛開始的兩年,
也就是我念研究所的時候最難熬,那時我常在牆上寫字。」
聽他這麼說,我聯想到房間牆上的字。


「當兵那兩年,我想了很多。或許是因為我看起來不夠穩重,所以她
看不到未來。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我以前很邋遢,牛仔褲如果破洞
還是照穿不誤,而且看電影逛街都穿拖鞋。」
Martini先生端起那杯dry Martini,喝了一口後,接著說:
「退伍後,我刻意改變自己,隨時打條領帶,上班或放假都一樣。」
「其實也用不著如此。」小雲說。


「領帶代表男人的事業,唯有合適的領帶才能襯托男人的身份地位。」
『有這種說法嗎?』我很好奇。
「這是她說的。」他回答。
我看了看小雲,小雲也看了看我,我們都覺得這種說法不客觀。
「工作後這幾年,我升得很快,收入也算高,但還是不習慣打領帶。
西方人的前輩子一定是吊死鬼,所以才保留著勒緊脖子的習慣。」


說完後,他勉強笑了笑,然後說:
「真好。她走後,我覺得大部分的我已死去,沒想到我還有幽默感。」
我和小雲也笑了笑。
「我只要無法排解想念她的痛苦,便會來這裡。」他嘆口氣,「她是我
右邊的石頭,如果不能再見她一面,我只能在原地等待和想念。」
『可是她既然已經失約,你何不……』
他搖搖頭,算是打斷我。說:「我常幻想她一定躲在暗處偷偷觀察我,
只要我習慣打領帶後,她就知道我已有事業基礎,便會出來見我。」


『你今天打的領帶,就很適合你。』我說。
「是嗎?」他低頭看了看。
『而且你以前都會摸摸領帶的結和下襬,今天一次也沒。』
「真的嗎?」他睜大眼睛。
小雲看了看我,對他的反應有些疑惑。
「也許我已經習慣打領帶了吧。」
他重重嘆了一口氣,然後把剩下的酒一口喝盡。


「我早該想到,她選擇在耶誕夜碰面是有特殊意義的。」
『什麼特殊意義?』我問。
「耶誕夜會有奇蹟。她應該是暗示:我們的重逢,正需要奇蹟。」
我和小雲都沒接話,生怕說了不恰當的話,對他太殘忍。
「去年和今年的奇蹟都沒出現,以後大概也不會出現了。其實我心裡
明白跟她在一起是種奢望,我只是想再見她一面而已。」
說完後,他便沉默了。


我們三人沉默了許久,我決定打破沉默,便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猜猜看。」他說。
『你一定選羊。』我說,『只有選羊的人對愛情才會這麼執著。』
「猜錯了。」
「那你選什麼?」小雲問。
「我選孔雀。」他說。


『為什麼?』
我因為太驚訝,突然叫了一聲,店內有四個人同時轉頭朝向我們。


「因為我姓孔。」Martini先生說,「孔雀給我的感覺像是孔家的鳥,
所以就選牠了。」


「就這樣?」小雲說。
「嗯。」他點點頭。
小雲和我面面相覷,實在不敢相信會有這種選孔雀的理由。
「心理測驗如果要測得準,就要只憑第一時間的反應,不能想太多。」
他淡淡笑了笑。


店裡的客人並沒有減少的跡象,看來大家都想玩個通宵。
小雲去幫小蘭的忙,在聽故事的這段時間,小蘭已經忙翻了。
我突然想起牆上的字,便跟他說我房間的牆上也有字,是黑色的字。
「以前我住在東寧路的巷子,是棟老房子,有兩層樓。」他說。
我朝他猛點頭。
「那裡有院子,院子旁的階梯通到樓上,房間有個很大的窗。」
這次我連頭都不點了,只是睜大眼睛。


他看到我的反應後,便說:「改天我回去看看那面牆。可以嗎?」
『隨時歡迎。』我說。
「我該走了。」他站起身,「謝謝你聽我說話,我覺得這些年來我好像
從沒開口似的。」
『不客氣。』我說。
他走後,我開始覺得店裡很吵,坐沒多久,也離開了。


凌晨三點左右回到房間,又重看了一遍牆上的字。
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他和她之間的事,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朦朧間被敲門聲吵醒,打開門一看,是李珊藍。
「原來你在睡覺,難怪敲天花板你都沒反應。」她的語氣有些埋怨,
「不是叫你別太早睡嗎?」
『現在是凌晨四點,』我看了看錶,大聲說:『還能算早嗎?』
「火氣別那麼大。」她反而笑了笑,「來烤肉吧。」


院子裡已擺了兩張小板凳和烤肉架,她又拿出幾包肉和一瓶烤肉醬。
我隨手拿起一包肉看看保存期限,嘆口氣說:『果然又是過期的。』
「才過期幾個鐘頭而已。」她說。
又看了看烤肉醬,我失聲大叫:『有沒有搞錯?連烤肉醬也過期!』
「保存期限是三年,才過期三天而已,值得大驚小怪嗎?」
我有些哭笑不得。


「可惜沒有過期的木炭。」她說。
『木炭哪會過期。』我說,『沒木炭怎麼烤肉?』
「去買呀!」
『現在要到哪買?』
「我工作的那家超市是24小時營業,可以買。」
『妳不會順便買回來嗎?』
「買木炭不用錢嗎?」
我睜大了眼睛看她。


「別這樣看我。」她聳聳肩,「我已經貢獻肉和烤肉醬了。」
『妳的意思是?』
「木炭當然要你去買。」
『好。』我發動機車,『算妳狠。』
我騎到超市買了一袋木炭,只花了幾十塊錢。


『才幾十塊。』一踏進院子,我舉起那袋木炭,『妳卻捨不得買。』
「正因為便宜,才會覺得讓你買也無所謂。」她說。
『如果很貴呢?』
「那就更應該讓你買了。」她笑了起來。
『妳……』
「快烤吧。」她說,「越拖肉便過期越久,吃進肚子就越危險。」


我撿了幾塊石頭圍成方形,放進木炭後點了火,擺上烤肉架。
『這個耶誕夜妳怎麼過?』我放了幾片肉,開始烤。
「工作呀。」她回答,「上半夜超市,下半夜中國娃娃。」
『沒去玩嗎?』我問。
「現在就在玩呀。」她笑了笑,「只要天沒亮,就還算是耶誕夜。」
我看了看錶,離天亮還有一個半鐘頭。


「你呢?」她問,「你怎麼過?」
我想了一下,便把在Yum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她。
在彼此各吃了三片烤肉後,我才講完。
『所以今年耶誕夜的節目是聽故事。』我說。
她沒說話,拿竹筷輕輕撥弄炭火,陷入沉思。


「那女孩大概早就忘了六年之約了。」過了一會,她說。
『我猜也是。』我說,『他痴痴等待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真可憐。』
「不。」她搖搖頭,「女孩應該是愛他的,只是她覺得有些東西比愛情
更重要而已。」
『她太現實了吧。』我說。


「現實?」她的語氣顯得不以為然,「為了愛情而放棄更好的生活,與
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棄愛情,誰比較高尚呢?」
我楞了一楞,沒有答話。


「這兩種人的區別只在於重視的東西不一樣而已,並沒有孰優孰劣。
但因愛情通常被人們神聖化,所以選擇愛情的人也被神聖化。」
她將三片烤好的肉兩片夾進我盤子,一片夾給自己。接著說:
「平心而論,在那個心理測驗的五種動物中,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選擇。
難道只因選羊的人選擇愛情,我們便認為選羊的人情操最高貴?」


我想她說得沒錯,也許只是選擇的不同而已。
為了愛情犧牲一切的人會被歌頌;
但為了一切犧牲愛情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大概會被指責吧。


我們結束這話題,轉而閒聊。當肉片都烤完後,炭火正紅。
「你買太多木炭了。」她說。
『是肉太少了。』我說。
「不要頂嘴。」
『是。』
她笑了笑,看了看天色後,說:「天快亮了。」


「好。」她站起身,「耶誕夜結束了。」
『等等。』
我跑到樓上房間,把桌上的17朵紅玫瑰拿給她,說:『耶誕快樂。』
「為什麼送我花?」
『妳說過的,耶誕夜沒花的女孩很可憐。』


她低頭數了數花朵,再抬頭說:「我知道你前女友為什麼不要你了。」
『喂。』我瞪了她一眼。
「這裡總共有17朵,你知道17朵玫瑰代表什麼嗎?」
『不知道。』
「在玫瑰花語中,17朵的意思是:好聚好散。」
『啊?』我張大嘴巴。


「這樣好了,我拿10朵,你拿7朵。」說完後,她將7朵玫瑰給我,
「10朵的意思是:完美的你,7朵則是:祝你幸運。我完美、你幸運,
可謂皆大歡喜。」
『我要完美。』
「別傻了。」她笑了笑,說:「耶誕快樂。」
我們將院子簡單清理完畢後,天已微微亮了。


隔天進研究室,所有人都在討論昨晚耶誕夜怎麼過的心得。
當別人問我耶誕夜怎麼過時,我都是回答:
『烤肉啊。』


一個禮拜後,Martini先生突然造訪。
我讓他進房間後,便獨自一人下樓,在院子等待。
過了約半小時,他才下樓。
他的表情極為輕鬆,臉部肌肉線條不再僵硬,開始有圓滑的曲線。
「謝謝你。」他說。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我剛剛又在牆上留言。」他說。
『你寫什麼?』話剛出口便覺得冒失,趕緊說:『抱歉。』
「沒關係。」他笑了笑,「反正你也會看,不是嗎?」
我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我要開始往左邊走了。」他說,「這是我最後的留言。」


我們同時沉默,我瞥見他仍然打了條領帶。
領帶的圖樣是我上次看過的,畢卡索的名畫:《阿維儂的少女》。
他突然把領帶摘下,說:「送給你。」
『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我說。
「這確實有些貴,但並不重。」他笑了笑,「就當作紀念品吧。」
我只好說聲謝謝,然後收下。


「我已經爬上右邊的石頭了。」他說,「你呢?」
我楞了楞,李珊藍正好開門進來。
她看到我和他站在院子裡,顯得有些驚訝。
我趕緊跟她介紹:『這是我跟妳提過的Martini先生……』。
「Martini?」他笑了笑,「很有趣的稱呼,不過我姓孔不姓馬。」
『她是……』我指著李珊藍,想了一會說:『另一個選孔雀的人。』


「今天真是好日子,三隻孔雀共聚一堂。」他說,「希望將來有天我們
都能開屏。」
「我是雌孔雀,無法開屏。」她說。
我們三隻很有默契的同時笑了笑。


我想Martini先生以前一定是個開朗的人,只不過這些年的等待,
將他臉部的線條壓得又硬又直。
如今他已爬上右邊的石頭,又重拾從前的開朗。
以這個角度而言,現在的他,正在開屏。
「我走了。」Martini先生揮揮手,意味深長地說:「再見。」


從此我不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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