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oner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小野不由美 】十二國記--月之影.影之海[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10-2-9 19:07: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



只有蒼猿為旅伴,她漫無目標地順著大路走。心中只想著要遠離配浪、遠離河西,如此不停的旅行了兩天。

每一個小鎮的城門警戒都很森嚴,非常謹慎地盤查旅客,或許是因為從配浪逃脫的海客曾經待在河西的事已經曝光的緣故吧!出入小鎮的旅客數目也變少,沒辦法混在人群裏通過城門了。

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沿著大路繼續露宿野外,到了第三天,她抵達了一個被高聳堅固的城廓所包圍、比河西更大的城市。從城門上寫著“拓丘城”的匾額,她知道這就是鄉公所的所在之地。

在拓丘,店鋪甚至開到城門外頭來了。

每個城鎮的城牆外就是一大片的田地,但在拓丘的城門前和城牆下卻聚集了搭著帳棚的攤販,形成了城外市場,圍繞著城牆的路上鬧哄哄地擠滿商人和顧客。

簡陋的帳棚裏應有盡有,陽子在城門前的熙來攘往中走著走著,發現了一個堆滿衣物的棚子,靈機一動地買了一套二手的男裝。

一個年輕女孩子單獨旅行,容易有麻煩上身。雖然有冗佑之助,要擺脫麻煩很容易,但是如果一開始就能不捲進麻煩之中,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陽子買的衣服是類似帆布的厚料子,及膝無袖的上衣和八九分的長褲配成一套,是農夫常穿的服裝,在窮人或從慶國逃來的難民裏也有蠻多女人這樣穿。

一離開大街,她就在別人看不見的隱蔽處把衣服換了。只不過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身體的圓潤就整個消瘦掉了,穿起男裝也不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注視著脂肪減少的身軀,陽子心情蠻複雜的。手臂和雙腿或許是因為被迫進行了過度激烈的勞動,瘦雖瘦卻出現肌肉的線條。她覺得在家的時候老是對體重計非常敏感,有一搭沒一搭地熱衷於減肥,實在可笑極了。

藍色突然間映入眼簾。那是藍染出來的頗為亮眼的深藍色,像牛仔褲的顏色。陽子一直很想要一條牛仔褲。

小學的時候,有次遠足要去有體能設施的遊樂區,而且去了之後要分成男生和女生來比賽。穿裙子活動不便,於是懇求母親買了條牛仔褲給她,結果父親看見之後很生氣。

(爸爸不喜歡女孩子家打扮成這樣。)

(可是大家都有穿啊!)

(我就是討厭這樣。女孩子穿得像男孩子、遣詞用句也像男孩子,真是難看死了,爸爸不喜歡。)

(可是要比賽耶!穿裙子會輸的啦!)

(女生贏不了男生有什麼關係。)

母親制止了越說越僵的陽子,深深地低下頭去。

(對不起。陽子,你也向爸爸道歉。)

在父親的命令之下,她們拿回店裏去退。

(我不想退回去。)

(陽子,忍一忍吧!)

(為什麼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沒有做錯事。)

(等你將來嫁人以後就懂了,這樣做才是最好的……)

想到這裏,陽子不禁失笑。

要是父親看見現在的自己,想必一定滿臉嫌惡吧?身穿男裝又舞刀弄劍,而且沒地方住的話就露宿荒野。他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會氣得滿臉通紅。

──爸爸就是這樣的人。

女孩子一定要清純又討人喜歡,最好還要乖巧聽話,要老實得近乎靦腆才足夠。不聰明也無妨,不優秀也無妨。

連陽子自己原本都一直這樣認為。

“全都是假的……”

老實到被人家抓起來也無妨嗎?就算被達姐賣掉也無所謂嗎?

陽子握住用布包裹的劍柄。要是自己多多少少有幾分霸氣,當初遇到景麒時就能用更強硬一點的態度去應對,最低限度應該也會問他為什麼?去哪里?目的地是什麼樣的地方?何時能回家吧?果真如此的話,也不會落到如今這般束手無策的地步。

不強悍就不安全,不把頭腦、身體都運用到極限,就不能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回家。這是陽子唯一容許自己許下的願望。

她把原來穿的衣服和達姐的換洗衣物一起拿到舊衣店去,換來了一點點現金。

手裏握著錢,陽子混在人群中走進城門,守衛並沒有叫住她。進城後沿著路向裏走。離城門越遠、住宿的費用就會變得越便宜,這是她和達姐一起旅行時所聽來的。

“這位小哥,你要點些什麼?”

進了客棧被這麼一問,陽子輕輕地笑了笑。客棧多半還兼營食堂,一進去就被詢問要點些什麼,是很平常的。

陽子環顧店內。只要看看食堂的感覺就知道客棧的水準,這家客棧雖然不算很好,但也不至於多差勁。

“要住店嗎?”

客棧裏的漢子一臉懷疑地看著陽子。

“小哥,你一個人嗎?”

陽子只是點點頭。

“要一百錢,你有嗎?”

陽子不說話,指指錢包給他看。住宿一般是事後才付錢。

這裏的貨幣是硬幣,四方形的、圓形的總共有好幾種,四方形的價值比較高。單位多半是“錢”,錢幣上則刻著各自的幣值。金幣和銀幣似乎都有,但卻沒看過紙鈔。

“還要些什麼?”

男人問完後陽子搖頭。住店後可以免費讓客人用一用水井,不過洗澡、點茶就得要付錢。這也是和達姐旅行時學到的,吃飯就到門前的攤販解決。

那男人粗魯地點個頭,朝著店裏面叫道。

“喂!有人住店,來帶路!”

一個剛好從裏面出來的老人應了一下鞠了個躬,一笑也不笑地對陽子用眼神示意裏面。自己有辦法找到住宿之處讓她鬆口氣,於是陽子尾隨老人而去。



爬上裏面的樓梯,老人帶著陽子上到了四樓。這邊的建築物都是木造的,在大城裏會蓋到三層樓。這間客棧卻是四層樓建築,因此天花板非常低,低到陽子只要舉起手就能碰到。要是像達姐那樣大塊頭的女人,說不定還得彎著腰。

她被帶進去的房間很小。兩張榻榻米的面積,只見地上鋪著木板,天花板上吊著一個架子,裏面放了好幾條薄棉被。因為沒有床,所以大概是把被子鋪在地板上睡覺吧。

房間後面因為有架子在,即使跪著都得彎腰,真可說是“醒時一疊、睡時二疊”。之前和達姐住的都是天花板比較高、有床有桌又整潔的房間,房錢兩個人要五百錢左右。

或許因為治安不佳吧,就連這樣的客棧,門上都牢牢裝著內外得各用一把鑰匙去開的鎖。陽子叫住了把鑰匙交到自己手上後就要離開的老人。

“請問一下,水井在哪里?”

聽到陽子叫他,老人像是彈了起來,轉身瞪大了眼睛。他死命盯著陽子好一會兒。

“請問……”

他是聽不到嗎?於是陽子正想把同樣的話再說一遍,老人瞪著眼說話了。

“是日本話……”

一說完,老人馬上沿著走廊小跑步回來。

“……儂是打自日本來的?”

他抓著不知如何回答的陽子的手。

“儂是海客?幾時來的?哪里人?儂再說一遍我聽聽!”

陽子只是睜眼看著老人的臉。

“算我求儂,再講給我聽聽吧?我四十多年無啥聽過日本話。”

“這個……”

“我同是打自日本來的,講講日本話給我聽聽?”

老人深陷在皺紋中的眼睛裏,眼看就盈滿了透明的東西,連陽子也跟著想哭了起來。這真是巧合啊!兩個混跡流連於異域的人,竟然會在這樣一個大城的小角落裏相遇。

“老伯您也是海客嗎?”

老人點頭。他不斷不斷很著急地點頭,好像發不出聲音一樣。瘦骨嶙峋的手指緊握著陽子的手臂,仿佛能從那股力道中讀出他至今為止的孤獨,於是陽子回握他的手。

“……茶。”

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咕噥。

“要茶嗎?”

陽子不解。

“喝茶好不好?我有煎茶,不過無啥很多。我去拿過來……好不好?”

“那就謝謝你了。”

老人過一陣子就拿了兩個茶杯過來。出現在房間的時候,他那凹陷的眼睛紅通通的。

“弗是啥好茶就是了。”

“謝謝。”

綠茶清新的香氣令人懷念,老人看著陽子將茶輕輕含入口中,然後坐在陽子對面的地板上。

“我忒高興了,就裝病弗去店裏。……小哥,儂是小姑娘吧?叫啥名字?”

“我叫中島陽子。”

這樣啊,老人眨眨眼。

“我叫松山誠三。……小姑娘,我的日本話有無很奇怪啊?”

陽子心裏正在納悶,於是點點頭。雖然有鄉音,不過大致都聽得懂。

“這樣嗎?”

老人很高興地笑了,真是又哭又笑。

“儂在哪出生格?”

誠三握住茶杯。

“出生地嗎?東京。”

“東京?真的假的,東京還在啊?”

“什麼意思?”

他沒理會反問的陽子,用上衣的領子擦擦臉頰。

“我是在高知出生,來這邊之前我待在吳市。”

“吳市?”

“廣島的吳市啊,儂知道嗎?”

陽子歪著頭,想起以前在地理課中學過的功課。

“我好像有聽說過。”

老人苦笑。

“那裏有軍港、有工廠,我就是在工廠裏幹活。”

“從高知到廣島去嗎?”

“是啊,我娘的老家就在吳市。我家在七月三號的空襲裏燒掉了,就把我寄養到舅舅家裏去。我總不能吃閒飯,就出去幹活,結果空襲來了。港口裏的船多半都沉了,到處都亂糟糟的,我就掉進海裏去哩。”

陽子聽懂了,他說的是二次世界大戰的事。

“一醒過來就到了虛海。我在海上漂流的檔口,給人家救仔起來。”

老人口中說出的“虛海”音調有點不太一樣,而且發音比較接近“細海”。

“原來如此……”

“在那以前就有好多回可怕的空襲,工廠就等於像報廢了一樣。到軍港去,港口有船也無啥法子使用,瀨戶內海和周防灘都佈滿水雷,不能通行哩。”

陽子只能繼續附和他。

“三月東京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六月大阪又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呂宋島和沖繩同都淪陷,我們是不可能會贏了……是不是輸了?”

“……是的。”

老人重重地歎口氣。

“果真如此……我心頭對這件事老是放心不下哩。”

陽子對此並不太能理解。陽子的父母都是戰後才出生的,身邊也沒有爺爺奶奶會告訴她打仗時的情形。那是個遙遠的故事,只會從課本、電影或電視中得知的世界。

況且對陽子而言,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起現在這個世界還要遙遠。她實在想不太起來,就詢問一下聽起來很耳熟的地名和歷史,這讓對方很高興。

“東京還在嗎?耐末已經變成美國的屬地嗎?”

“當然沒有。”

陽子瞪大眼睛,而老人也一樣。

“這樣啊……是這樣啊!對了,小姑娘,儂格眼睛是怎麼了?”

陽子嚇了一跳,接著才想到他是在說自己眼睛變成綠色的事。

“……這沒什麼。”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臉低下去,然後搖搖頭。

“勿要緊,勿要緊,勿想說也無啥關係。我還以為是因為日本變成美國的屬地的緣故哩,不是的話就無啥關係。”

這位老人必然為了自己無法目睹的祖國命運,在遙遠的異域天空下不停地擔心吧?陽子雖然同樣不知祖國將走向什麼樣的命運,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隨著流逝的時間而越來越深厚。

自己被扔進這個世界才一段時間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卻遠勝過她,不斷地為祖國操心了四十多年的時間,心該有多痛啊!

“陛下平安無事吧?”

“是說昭和天皇嗎?那時候……是平安無事啦。不過,他已經死……”

陽子本來想說死掉了,但又急忙換一個措辭。

“去世了。”

老人猛地抬起臉,接著又深深地行個禮,用袖子按著眼角。陽子猶豫一下後,輕輕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難看的樣子,所以她只好一直這樣拍著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這一陣嗚咽結束。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10-2-9 19:08:00 |只看該作者


“……對不住,年紀一大把還哭成這德行。”

陽子搖搖頭沒說什麼。

“……耐末是哪一年?”

“什麼?”

老人用看不出情緒的眼神看著反問自己的陽子。

“大東亞戰爭結束是?”

“我記得……一九四五年吧……”

“昭和呢?”

“這個嘛……”

陽子想了一下,從腦海裏挖出為了應付考試而死背的年表。

“應該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視著陽子。

“我到這兒來的時間也是二十年。二十年的幾時?”

“八月……十五日吧。”

老人握緊拳頭。

“八月?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對……”

“我落進海裏是七月二十八日啊!”

他盯著陽子。

“才半個月!”

陽子只能垂著頭,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於是默默地耐心聽著老人邊流眼淚邊一一列舉自己為了戰爭犧牲了多少東西。

將近半夜的時候,老人開始質問陽子,像是有些什麼家人、身家背景、住什麼房子、生活過得如何等等。其中只有少數問題可以回答,她覺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這裏再也回不去,這件事不由得漸漸滲入她的胸中。

陽子也會像他這樣活著嗎?一輩子流落異鄉回不了家?那麼至少遇見同為海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種幸運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個人活到現在,也許自己真的是很幸運。

“我是遭啥報應啊?”

老人盤腿坐著,手肘支著膝蓋抱著頭。

“離開我的朋友和家人,來到介奇怪的地方。本底子已經覺悟,以為我會死在空襲的檔口,沒想到才半個月就結束了。只要再半個月。”

陽子不發一語。

“本底子只要戰爭結束就可以過好日子,我卻來到了這個吃也吃不飽、讓人活得不痛快的鬼地方。”

“您說的是……”

“耐末不如乾脆死在空襲的檔口算了。在這種莫名其妙、人生地不熟又講話聽不懂的鬼地方……”

陽子瞪著眼睛。

“……您聽不懂嗎?”

“都聽不懂啊!如今也只會講講單字,所以才淪落得只能幹這種活。”

說完之後他訝異地看著陽子。

“小姑娘,儂都懂啊?”

“是啊……”

陽子凝視著老人。

“我一直以為是講日文。”

“胡說八道。”

老人一臉愣住的樣子。

“當然勿是日本話。扣掉我格自言自語勿算,今日還是我頭一遭聽見日本話。我也不知這裏講的是什麼話,好像有點像中國話,卻又大大不同。”

“這裏也用漢字對吧?”

“用啊!不過不是中國話,以前在港口也有中國人,伊不是講這種話。”

“不可能的。”

陽子一頭霧水,注視著老人。

“我來這邊之後,從來沒有發生過語言不通的困擾。如果不是日文,我不可能聽得懂啊!”

“店裏夥計講的儂都懂?”

“我聽得懂。”

老人搖頭。

“儂聽到的勿是日本話,這裏無啥人講日本話。”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陽子腦中一片混亂。

自己聽到的明明就是日文,老人卻又說那不是日文。但是她天天聽到的話和老人所講的話,聽起來沒有什麼差別啊!

“這裏是巧國吧?巧妙的巧。”

“是啊。”

“我們是海客,從虛海來的。”

“是啊。”

“這座城裏有鄉公所。”

“鄉公所?儂講的是鄉城?還是講這個鄉?”

“就是類似縣政府的地方。”

“縣政府?”

“裏面有縣長。”

“這地方無有啥縣長,縣裏最大的人叫做縣正。”

怎麼可能?陽子喃喃地說。

“我一直聽說的是縣長。”

“無有啥縣長啦!”

“人民冬天住在鎮裏,春天來了就回到村裏。”

“冬天住的叫做‘裏’,春天住的叫做‘廬’。”

“可是我……”

老人瞧瞧陽子。

“儂到底是啥人?”

“我……”

“儂和我是不一樣的海客。我在這個異鄉只有一個人,從在打仗的日本被丟到這個講話、生活習慣都不懂的地方,這些年來無有老婆無有孩子,如假包換的孤丁丁一個人。”

為何會發生這種事?陽子拼命尋找原因,但是想破了頭,也無法從至今所見所聞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線索。

“我從一個爛透的地方,來到另一個爛透的地方。為啥儂這種因為有我們的犧牲才能過安穩日子的人,連來到這裏都是占盡便宜?”

“我不知道!”

陽子叫著,這時門外有人說話了。

“客倌,有什麼事嗎?”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著嘴唇,陽子看著門。

“不好意思,沒事。”

“是嗎?這裏還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會注意要小聲一點的。”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陽子輕輕鬆口氣。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著陽子。

“剛剛的儂也懂?”

注意到語言問題的陽子點頭。

“……我懂。”

“剛剛伊講的是這邊的話。”

“那……我說的是哪一種語言?”

“我聽到的是日本話。”

“可是對方都聽得懂啊。”

“那倒是沒錯。”

陽子平時說的只有一種語言,聽的也只有一種語言,那麼為何會出現這種狀況呢?

老人的表情軟化了。

“儂不是海客,起碼不是尋常海客。”

他說的“海客”一詞不光只是聲調,連發音都和陽子聽慣的不一樣。

“儂為啥聽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會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為何會來這裏、為何自己和伯伯會不一樣?”

為何連樣子都變了?陽子心裏嘀咕著,一邊摸摸因為染過而變得硬梆梆的頭髮。

“要怎麼樣才能回去?”

“我找過了,答案很簡單,回不去。”

說完他乾笑著。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過,倘若現在回去會像浦島太郎吧?”

說完後他喪氣地看著陽子。

“……小姑娘,儂要去哪兒?”

“我沒有目標。呃,有個問題可以請教一下嗎?”

“啥事?”

“伯伯,您沒有被抓嗎?”

“被抓?”

誠三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如此,這兒的確會抓海客。不,我不一樣,我是漂流到慶國的。”

“什麼意思?”

“每一國對待海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慶國,在那兒拿到戶籍。本底子去年之前都在慶國過活,不過大王駕崩之後全國一片混亂,我住不下去才逃過來的。”

陽子想起了曾在城裏見過的難民。

“那……在慶國的話,就可以住下來而不必逃亡嗎?”

誠三點頭。

“說得不錯,不過如今不行了。因著內戰,全國兵荒馬亂。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擊,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為內戰嗎?”

“國家動亂必有妖孽,不只有妖魔而已,乾旱、洪水、地震,災禍一椿接一椿,所以我只得逃來了。”

陽子垂下眼睛。到慶國就不會被追緝。繼續在巧國到處逃亡和到慶國去看看兩相比較,哪一個比較安全呢?在她思索時,誠三接著說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開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要把女人趕出國去。”

“不會吧?”

“千真萬確,聽說首都堯天剩下的女人都被殺了。本底就不是啥多好的國家,很多人就趁著機會逃出來了。儂還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兒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陣子有好多人逃命出來,今個卻明顯少很多,只怕是已無法越過國境了。”

“原來……是這樣。”

誠三對著喃喃低語的陽子露出自嘲的笑。

“問我日本的事我勿知道,反而這兒的事我能告訴儂。……看來我已經變成這兒的人羅!”

“哪兒的話。”

誠三笑著抬起手。

“巧國比起慶國好忒多了。不過這兒會抓海客,再好也沒有用。”

“伯伯,我……”

誠三笑了。一個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這不是儂的錯。我心裏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儂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還是儂比較命苦。”

陽子只是搖搖頭。

“我得回去幹活了,要打點早飯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說了這些就溜出門外去了。

陽子本想叫住誠三,不過又忍住,只向他道了聲晚安。



從架子里拉出薄薄的棉被,陽子躺在上面歎了一口氣。雖然已經好久沒有睡在棉被裏了,自己卻絲毫沒有半點睡意。她明白,這是因為有事讓她掛心。

為何陽子沒有語言上的困難呢?她從來也沒想過要是自己語言不通的話,現在會是什麼樣的田地。話說回來,她也想像不出到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

如果這裏通行的不是日文,那陽子不可能聽得懂的。她和門外的人講話時,說的究竟是什麼語言?在老人聽起來是日文,其他人聽了卻是這邊的語言……

老人所講出來的這邊的用語,發音在她聽起來有些不太一樣。這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這裏沒有“縣長”一詞的事就更不用說了,那陽子一直以來所聽到的“縣政府”、“縣長”這些詞,到底又是什麼語言?

陽子瞪著低矮的天花板。

──是被翻譯了。

陽子所聽的語言,是不是用某種東西、某種方法翻譯得好好的,變成了陽子可以理解的話呢?

“冗佑?是你嗎?”

這個朝著自己背後低聲問出來的句子,想當然是得不到答案。

         ※       ※       ※

她像平時一樣抱著劍入睡,等到醒過來時,陽子擺在房間角落的行李不見了。

陽子跳起來,急忙開門試試看。房間門被鎖得好好的。

她找來店裏的人,說出事情原委。很懷疑地打量著房門和房間的兩個夥計,用兇狠的眼神瞪著陽子。

“你真的有什麼行李嗎?”

“有啊,我的錢包就放在裏面,不知被誰偷走了。”

“可是房門好好地鎖著啊!”

“是不是另外打了鑰匙?”

聽到陽子這麼問,男人們的目光更凶了。

“你是說是我們店裏的人偷的嗎?”

“你是不是早就不想付錢?打一開始就盤算著要找麻煩然後溜掉?”

兩個男的咄咄逼人,陽子悄悄將手放上劍柄。

“不是的。”

“反正付錢就是了。”

“我說了錢包被偷走了嘛!”

“那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等一下!”

陽子正打算把布解開,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對他們說道。

“請叫昨天那位老伯過來。”

“老伯?”

“就是慶國來的,姓松山的那位。”

男人們面面相覷。

“他怎麼了?”

“叫他來,他有看到行李。”

其中一個男人像個門神似地站在門口,對著背後的年輕人用下巴指一指。年輕人跑著離開了走廊。

“你左手的包袱是什麼?”

“這裏面沒有錢。”

“讓我檢查檢查。”

“先等老伯過來。”

陽子斷然地說,而男人則用懷疑的眼光瞧著她。很快地,吵鬧的腳步聲響起,年輕人回來了。

“他不見了。”

“不見了?”

“行李也不見了。那個老頭跑掉了啦!”

擋在門前的漢子咂咂舌頭,陽子聽著那聲音,咬緊了牙關。

──就是他。

是那個老人幹的。

陽子閉起眼睛。連同樣身為海客之人都背叛自己。

他是不能原諒陽子在戰後富裕的時代中成長?還是不能原諒陽子沒有語言障礙?又或許他根本一開始就有這個企圖了?

她還以為發現同伴了,而且本來還相信老人也有同樣的想法。被達姐所騙,讓陽子沒有勇氣再去相信這個國家的人,沒想到連同樣是海客的誠三都背叛她。

心頭的苦澀一點一點地累積,怒氣喚醒了陽子體內那片怒海的幻影。她覺得自己就將要變成某種野獸。

陽子在巨大的打擊下沖口而出。

“就是他偷的!”

“他是個流浪者,八成是對這裏沒興趣了吧!”

“你不要強詞奪理推到他身上。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陽子緊握住劍柄。

“我是被害人耶!”

“我們這兒可是做生意的,怎能讓你白住啊!”

“是你們管理不周。”

“少羅唆!把那個給我。”

男人正伺機而動,陽子便擺好姿勢,用手把布包抖開。只見從小窗照進來的光將劍身映得閃閃發亮。

“你、你想幹嘛?”

“讓開。我說了我是被害者啊。”

年輕人大喊大叫著跑遠,單獨被丟下的漢子則慌張得直跳腳。

“讓開!想要收錢的話,就去向那傢伙討。”

“你老早就計畫好了對吧?”

“我說不是就不是!等你抓到了老伯,再從行李裏頭拿錢來付吧!”

她將劍往前一送,男人向後退。她繼續威脅地逼近三步,男人立刻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陽子跟在他後面跑了出去。

多半是那個年輕人去搬救兵了,有好幾個人追過來,陽子一邊揮劍嚇嚇他們一邊沖向客棧外,撥開人群向前跑。

她覺得手臂好痛,就在被老人緊緊用力抓著的地方。

這是個教訓,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從那以後,她又開始繼續著餐風露宿的旅程。

不知不覺就沿著大路到了下一個城鎮,可是身上沒有錢,既不能投宿也不能吃飯。雖然應該可以進城像難民一樣睡在城牆下,但一方面有守衛在城門口站崗,一方面陽子再也不能忍受混雜在大批人群中的痛苦。

她在這裏沒有朋友。沒有任何人會伸出援手。

這裏沒有任何人值得陽子信任。

她覺得與其上當受背叛,還不如邊揮劍趕妖魔邊在野外露宿算了。

         ※       ※       ※

換了裝扮之後她看起來不像女的,人家也常常把她看得年紀更小。這裏的治安很差,有好幾次她都被神色兇狠的混混們盯上,但要她舉劍對著別人嚇唬,她已經再也沒有一絲手軟。

白天走著走著要防備擦身而過的人們,夜裏走著走著要和妖魔奮戰。晚上睡覺時說不定會有妖魔突襲,她便自然而然地過著白天睡覺夜裏上路的生活。

沿著大路旁的廬中也有賣食物的人家,但僅限於白天,更何況陽子的身上沒有錢,當然也就沒有飯吃。

有幾次她耐不住饑餓,壓抑著厭惡去找工作,但是有大量難民湧入的城鎮裏已沒有工作機會。再說她看起來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更不可能有人會雇用她。

         ※       ※       ※

妖魔每晚都出現,有時甚至連白天也會現身,逼得陽子很頭痛。疲倦和饑餓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她。而更讓陽子困擾的,是寶劍顯現的幻影,還有那只蒼猿。

看著母親哭泣的樣子讓她心痛,蒼猿則繼續地誘惑她死了比較好。然而這些都贏不了她看看母親、看看自己曾經生活之處的渴望,贏不了至少和人說說話的渴望。

劍上顯現的幻影必定是在晚上到來,而且會呼應著她想家的心情。是寶劍不可思議的力量碰巧在夜晚出現,還是根本就只會發生在夜晚?陽子對此毫無頭緒。

妖魔接連不斷襲擊、無暇思念家鄉的夜,讓身體倦怠,終於有一點空閒的夜,讓心靈疲憊。她也明白只要劍發光時不要去看就行了,卻又硬不起心腸。

於是陽子今夜也注視著開始浮出磷光的寶劍。她從妖魔手中逃出,彎進了山裏,背靠著一棵白色的樹。

深山裏偶爾可以發現這種白樹,它和陽子所知的任何一種樹都不同。樹皮幾乎是純白的,樹幹直徑雖有一間屋子那麼粗,不過卻很矮,她覺得最頂上的樹枝應該也不超過兩公尺。

沒有葉子的樹枝低得垂到地面,細雖細卻極為堅韌,即使用劍也砍不斷,簡直讓人以為這是棵用白色金屬做出來的樹。枝上長著黃色的果實,像被焊接上去一樣,拔也拔不下來。

白色枝椏即使在黑夜裏看來都光亮潔白,要是有月亮就映得更加雪白了,陽子很喜歡這種樹。

樹枝雖然低矮,不過撥開鑽到樹幹旁,樹根上就有個可以坐下來的空位。只要待在白樹下,妖魔的攻擊不知為何就會變得斷斷續續,野獸更是完全不再來襲,讓她可以休息一下,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鑽到樹下、背靠著樹幹的陽子,正注視著寶劍。距離在拓丘遇見老人已經超過十天了。

寶劍放出淡淡的光芒,把附近的樹枝映得皓白皎潔,果實則發出金光。

自然而然又在等待著母親身影的陽子,眼前出現了好幾個移動的人影。

許多人。黑衣服。年輕女生。寬闊的房間和成排的桌子。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中,穿著制服的少女們聚在一起。這是尋常的下課光景,整理得漂漂亮亮的髮型、熨燙得整整齊齊的制服、乾淨又白白嫩嫩的皮膚,和自己相較之下,對比實在太強烈了,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聽說中島離家出走耶!”

朋友熟悉的聲音起了個頭,七嘴八舌的吵鬧聲頓時湧進陽子的耳朵。

“離家出走?不會吧?”

“是真的,是真的。中島昨天不是請假嗎?就是因為她離家出走了。昨晚中島她媽媽有打電話給我,害我大吃一驚。”

(這是前一陣子的事了……)

“嚇死人了。”

“她是班長耶!”

“果然,人家都說外表正經的人,背地裏才不知道在搞些什麼花樣。”

“說得也是。”

陽子覺得更好笑了。這和自己的處境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聽說有個奇怪的朋友來學校接她,而且還是個很可怕的男人哦!”

“男的?哇塞!”

“會不會是私奔啊?”

“也有可能。對了,教師辦公室的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嗎?據說那就是中島的朋友弄的。”

“真的假的?”

“喂!什麼樣的男人啊?”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個長頭髮還染起來的傢伙,穿得披披掛掛打扮得很奇怪。”

“其實中島是搞重金屬的啦!”

“原來如此啊!”

(景麒……)

陽子面對著這些吵嚷,像個鬼魂似地動也不能動。

“我就說嘛,她那個頭髮一定是染的啦!”

“她不是說天生的嗎?”

“一定是騙人的,哪有人天生就是那種顏色啊?”

“可是……聽說她把書包和外套留在教室耶!”

“咦?真的嗎?”

“昨天早上森塚發現的。”

“這不就是私奔嗎?只獻上自己的身體……”

“你耍蠢啊?不過,這樣就不是離家出走,而是失蹤了吧?”

“好恐怖哦……”

“再過一陣子車站前面就會貼出海報了。”

“會豎一個看板,然後中島的媽媽就會在街頭發傳單。”

“她會說:請幫忙找找我的孩子!”

“你們這些人哦,講這些不負責任的話。”

“管他,反正和我沒關係嘛!”

“一定是翹家啦!”

“對咩對咩,其實那種好學生才特別容易走錯路說。”

“我看是私奔啦!因為她太死板了,一旦燃起熊熊愛火就昏頭了。”

“夠了沒啊?你和中島交情不是還不錯嗎?”

“哪有,不過是講講話而已。說真的,我並不是很喜歡她。”

“我懂,擺個好學生的架子。”

“就是說嘛!”

“還說什麼爸媽管教很嚴,她還以為她是千金小姐啊?”

“臉皮有夠厚。不過,可以抄她的作業就蠻不錯的。”

“對喔,真的耶!其實今天的數學講義我還沒準備說。”

“啊~人家也是啦!”

“有沒有人寫好了?”

“要是中島就一定有寫。”

“陽子~快回來吧!”

哇的一聲,她們開心地爆笑出來。突然間原本清晰的景象變模糊了,眼睜睜看著它扭曲、消失。它閃了一下,然後視線又變清楚,然而陽子眼前只剩下失去光芒的劍身了。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0-2-9 19:08:27 |只看該作者


陽子把劍放下,覺得手好沉重。

她心裏的某處終於明白,自己一直稱之為朋友的那些人,其實並不是朋友。

人生僅有很短暫的一段時期,會和被關在狹小牢籠裏的同伴相聚一堂,等到年級變高分班了,彼此也就遺忘,畢了業也不再見面。如今就是這樣的情形吧!

想到這裏,她掉下眼淚。

雖然有朝一日必定會體悟到這只是短暫的關係,但心裏仍不免期待,其中仍會隱藏著一些真心吧?

如果可以,陽子真想跳進教室,告訴大家自己的處境,這樣她們會如何反應呢?

這些生活在遙遠世界、和平國度的人,她們一定也會煩惱和痛苦吧?一思及此,陽子打從心底笑出來,睡在地上蜷起身體。

和這個世界的一切徹底切斷,孤伶伶的,百分之百孤伶伶的,蜷起身體的自己。她感到真切的孤獨。

每當和父母吵架的時候、和朋友不愉快的時候、單純因傷感而沮喪的時候,口中就會抱怨自己好孤單,這實在太幼稚了。她有家可歸,沒任何人與她為敵,而且有東西能撫慰她的心靈,就算那樣東西消失了,也一定能馬上再交到朋友,即使那只是表面上的朋友。

這時,不管聽了多少次都覺得刺耳的難聽聲音響起,陽子繼續蜷著身子,皺皺眉頭。

“所以我說你回不去了。”

“你很吵。”

“要是回得去的話,你就回去看看嘛!回去之後可是沒有半個人在等你哦!這也沒辦法,誰叫你是個不值得等的人。”

猴子和劍的幻影多半有某種關聯。蒼猿必定是在看見幻象的前後現身,它並未特別加害自己,只是用刺耳的聲音和語氣淨說些她不想聽的話。或許因為如此,冗佑才沒有任何反應。

“──媽媽在等我。”

先前在幻象中見過、母親撫著絨毛娃娃哭泣的身影浮上眼前。就算她稱之為朋友的同學當中,並沒有真正的朋友,但至少母親會真的站在陽子這一邊。一股思念之情立刻湧起,讓她胸口好痛。

“媽媽在哭,所以我總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猴子笑得格外大聲。

“因為她是個母親啊!孩子不見了當然難過嘛!”

“……這話是什麼意思?”

陽子抬起頭,只見短短雜草覆蓋的地面上,蒼猿的頭就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可不是因為你不見了才難過,她只是覺得失去孩子而傷心的自己很可憐,這一點你還不懂嗎?”

胸口一緊,陽子無法辯駁。

“就算她的孩子不是你,而是個更差勁的小孩,做母親的一樣會傷心。母親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你住口。”

“表情不要這麼嚇人嘛!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猴子用咯咯的刺耳聲音大笑。

“就像養了很久的家畜一樣,養久了總會有感情嘛!”

“住口!”

她輕輕起身,把劍拿好。

“好可怕,好可怕喲!”

猴子還是繼續笑著。

“想念爸媽是吧?那種爸媽有啥好想的?”

“我不要聽。”

“我都知道,你只是想回家,並不是想見爸媽對吧?你想回到溫暖的房子、有人支持你的地方。”

“你說什麼?”

猴子咯咯笑道。

“你其實是想,爸媽的話就不用擔心他們會背叛了,對吧?那不跟飼主一樣嗎?”

“亂講!”

“你就跟貓啊狗的一樣,只要乖乖的能被人家疼愛就夠了,頂多是咬咬主人的手、把家裏搞亂罷了,反正他們為了面子也不會把你趕出去。不過相信這世上一定有很多想要偷偷把孩子勒死的爸媽。”

“胡說八道!”

“是嗎?真的是胡說八道嗎?”

猴子故作淘氣地瞪大眼睛。

“說他們只是因為疼愛小孩自己才有成就感,的確是胡說八道,應該說他們很愛扮演為了小孩著想的父母才對。”

咯咯咯的嘲笑刺激著耳朵。

“夠了!”

“你也一樣,不是嗎?”

陽子擺在劍柄上的手停住了。

“你對扮演好孩子很樂在其中吧?聽爸媽的話,難道就代表你認為爸媽說的話是對的嗎?你只是怕反抗他們會被趕出去,所以才討好飼主,不是嗎?”

陽子猛地咬住嘴唇。雖然不至於擔心被趕出去,不過她知道自己會擔心被罵、擔心家裏氣氛沉重、擔心想要的東西爸媽不幫她買、擔心被處罰,不知不覺間就開始看爸媽的臉色。

“你這個好孩子是假的。你不是好孩子,你只是怕被拋棄所以才扮演成爸媽心目中的好孩子。你的好爸媽也是假的。他們不是好爸媽,他們只是怕人家在背後指指點點才做著流俗的事。一群騙子怎麼可能不背叛別人嘛!遲早你會背叛父母,父母也一定會背叛你。人不都是這樣嗎?互相欺騙、背叛別人、被別人背叛,一直周而復始。”

“你這個怪物!”

猴子笑得更大聲了。

“你的嘴巴越來越厲害羅!我的確是怪物,不過我很誠實,絕不會說謊,只有我不會背叛你。真是遺憾哪,竟然是由我來告訴你。”

“閉嘴!”

“你回不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要是你沒有勇氣去死的話,就讓自己活得像樣一點吧!用它就行了。”

猴子看著陽子舉起的劍。

“認清事實吧,你沒有朋友,只有敵人,連景麒都是你的敵人。肚子很餓吧?想要過像樣一點的日子吧?用它去嚇嚇人就行了。”

“少廢話!”

“反正每個人手上拿的都是骯髒錢,逼他們交一點出來就行了,這樣你就可以過更好的生活了。”

她把劍對著咯咯笑的難聽聲音向下一揮,但是那裏已經不見它的蹤影,只有嘲笑聲在黑夜中漸漸遠去。

陽子抓著泥土,然後她發現,有某種東西滴落在如爪般彎曲的指縫間。



陽子在路上流浪。離開拓丘已經幾天了呢?離開家又是幾天了呢?即使想要數也記不清了。

如今正在哪里?該往什麼地方去?這連陽子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她也沒有興趣知道。

太陽下山拔劍而立,敵人來了挺身迎戰,天亮了找個地方安歇。就這樣不停地持續著。

她變得要握著明珠、把劍當成拐杖才能站起來。沒有敵人的時候就坐下,時間還夠的話就拖著腳步走,沒有人在的話,她就以不停的呻吟取代言語。

饑餓附著在體內,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她曾經餓得受不了而將妖魔的屍體切一塊下來吃吃看,結果有股可怕的臭味根本難以下嚥。後來她把碰巧遇到的野獸給殺了,一吃之下卻發現身體已經無法承受固態的食物了。

         ※       ※       ※

已經不知是度過第幾個夜、迎接第幾個黎明,她離開幹道深入山中,結果被樹根絆倒,從長長的斜坡滾下去,她豁出去了乾脆睡在那裏,睡前周圍連看也懶得看一眼。

一覺無夢,醒過來時她再也站不起來了。四周是片樹木稀少的林間窪地,日頭已西斜,天很快就要黑了。要是一直待在這個地方不動,只會淪為妖魔的大餐。一次、兩次的攻擊,冗佑或許還可以勉強她起來應戰,但是再多的話身體就會不聽使喚了。

陽子用手抓著地。無論如何,至少要到大路上才行。

到了大路上起碼能找個人求救,待在此地則必死無疑。她低頭去找明珠。然而如今就算拼命握著珠子,她還是連把劍當成拐杖撐著站起來都無能為力了。

“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突然有個聲音說。陽子轉頭去看,在天還亮著時聽見這個聲音倒是頭一次。

“繼續這樣下去你才能解脫啊!”

陽子盯著那仿佛撲了一層白粉的猴毛,腦中只能訥訥地想著它為何會在這種時間出現。

“就算你爬到大路上,也只會被人家抓起來,不會有人來幫你的。說不定人家心一橫,還把你給宰了。”

說得沒錯,她心想。

她一定要向別人求助才行。但是這個願望太迫切了,她反而覺得不可能有人會伸出援手。就算到了大路上也不會有人幫她,說不定人家經過她身邊時,會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說不定他們還會對這個骯髒的、流浪漢似的德行皺皺眉頭。

再不然的話,就是遇到強盜。當強盜接近陽子,發現她身上沒有任何可以搶的東西,就會把她的劍奪走。或許為了永絕後患,就將她殺之滅口。

這裏就是這樣的一個國家,陽子心想,此時她突然懂了一件事。

這只猴子是來吞食陽子的絕望。它就像讀心妖一樣,現身來揭穿陽子心裏隱藏的不安,打擊她的勇氣。

解開小小的謎團讓她有點高興,陽子輕輕地微笑,也因此得到一些力氣來翻身。她雙臂用力撐起身體。

“你還是死心比較好。”

“……少羅唆。”

“你想要解脫吧?”

“少羅唆。”

陽子把劍插進地面,繃緊快要散掉的膝蓋,發出哀嚎的手則緊抓住劍柄支撐著身體。她想站起來,可是卻失去平衡。沒想到身體竟然這麼重,像個天生就該在地上爬行的動物。

“你那麼想要活下去嗎?活下去有什麼好處?”

“……可以回家。”

“就算你的願望再怎麼強烈,也沒辦法活著回去的。”

“我要回家。”

“回不去啦,沒有辦法渡過虛海的。你會在這個國家裏被背叛至死。”

“你胡說。”

劍是她唯一的依靠。陽子手上使勁握住劍柄。沒有其他任何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東西,只有它在保護陽子。

──沒錯,陽子心想。

它是唯一的希望。將劍交給陽子的景麒,並沒有說他不會再回來。只要能見到景麒,說不定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你也不能保證景麒不是敵人。”

──她絕不能這樣想。

“他真的會幫你嗎?”

──也不能這樣想。

與其漫無頭緒地繼續懷疑,不如先拋開景麒是敵是友,和他見上一面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碰到景麒,陽子一定要把為何帶自己來此有沒有方法回去等等,所有的問題一口氣問個清楚。

“回去了又怎樣?你說啊!回去了就能演出大團圓戲碼嗎?”

“……住口。”

她很明白。就算回去了,這個國家也會像惡夢般地難以忘懷,不可能再若無其事地回到以前那樣的生活。況且,她又能保證自己會恢復原來的相貌嗎?恢復不了的話,她就不能回到“中島陽子”原本所在之處。

“真是慘哪!你簡直是個多餘的蠢蛋。”

陽子耳中聽著越來越遠的咯咯嘲笑,再一次爬起來。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即使很愚蠢很悲慘,但是如果現在要放棄,那幹嘛不以前就放棄算了。

陽子想到了自己的身體。遍體鱗傷、被血和泥弄得髒兮兮,只要一動,從變得像破布的衣服底下就傳來臭味。顧不得外表所保全下來的生命,她不打算輕易放棄。如果說死了就一了百了,那麼一開始在學校頂樓被蠱雕攻擊時就死掉,不是更好?

她不是怕死,也不是求生意志強烈,陽子只是不想死心。

她要回家,一定要回到那個思思念念的地方。至於到時候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回去時再想就夠了。為了回家必須活著,所以她要活命,她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陽子倚著劍站起來。她將劍插進斜面,開始爬上覆滿草木的山坡。明明坡度不陡距離又短,但這片斜坡對陽子來說卻是前所未有的艱難。

她鼓勵著好幾次滑倒、就要喪失鬥志的自己,目標上方前進。終於她脫離苦海,伸出去的手接觸到了大路的邊緣。

她抓著地面爬上了馬路。正當她一邊呻吟一邊將身體拖上去,趴在平坦的地面時,她聽見微弱的聲音。

聽到從山路另一邊傳來的聲音,陽子不禁浮起苦笑。

──算你狠。

這個世界仿佛和陽子有深仇大恨。

越來越接近山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嬰兒的哭聲。



蜂擁而至的,是之前曾在山路上攻擊過陽子的黑狗大軍。

她揮著沉重的寶劍將絕大部分解決掉時,身上已沾滿鮮血。

陽子將一隻跳過來的狗給砍飛,接著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左邊小腿上有個很深的咬痕,她已經麻痹到不覺得痛,腳踝到腳尖則感覺很遲鈍。

她看了一眼染得通紅的腿,然後環顧山路上剩下的敵人。只剩一隻了。

最後僅存的那一隻,比已經倒下去的那些野獸要大上一號,體力也有明顯的差距,即使已經賞了它兩劍,還是不見它有絲毫勉強的跡象。

看准了那只野獸伏下身體,陽子重新握好劍柄。原本拿慣了的寶劍,如今連抬起劍尖都覺得沉重的有些困難。她覺得頭暈眼花,意識一片混亂。

朝著一躍而來的影子,她揮出了寶劍。與其說她是砍,還不如說是用打的。即使藉助了冗佑的力量,她也無法把劍揮來揮去了。

被劍一打,黑影摔倒在地上。陽子瞄準想要立刻爬起、再次撲上來的野獸的鼻頭,將劍刺進去。

劍尖劃破了野獸的臉,不過相對地,它那銳利的爪子也撕裂了陽子的肩頭。一陣猛撞差點把劍弄掉,陽子好不容易才穩住,接著使出全力劈向正用短促而尖銳的聲音哀嚎、倒在地上的那個身影。

用力過猛讓她向前摔倒,不過她成功地砍中脖子了。

寶劍劈裂黑色的毛皮,順勢砍進了土裏。吞噬了劍尖的地面上,濺滿黑色的鮮血。

倒地的陽子沒有動,同樣倒地的敵人也沒有動。

雙方的距離僅有一公尺,彼此都只抬起臉,謹慎地觀察著對方的狀況。陽子的劍正插在土中。對手正冒著血泡。

對峙了一會兒,陽子先動了。

癱軟無力的手設法再握住劍,利用插在地上的劍來支撐體重,爬了起來。

動作慢一拍的對手雖然也爬起來了,卻又立刻橫倒下去。

她想辦法拿起沉重不堪的劍,用膝蓋跪行,然後她抓住機會,雙手高舉寶劍。

敵人抬起頭,血沫隨著哀嚎一起噴出,它的腳虛弱地扒著地面,但是已經起不來了。

她任憑雙手所支撐的劍的重量,朝著野獸的頸項落下。當沾滿血和油因而又黏又亮的劍身被毛皮吞沒之際,伸出利爪的四肢痙攣了。

她仿佛覺得這頭噴出了更多血沫的野獸,此時口中似乎在說些什麼。

再次鼓起渾身力量將沉重的劍拔出來,砍下去。這次,野獸連痙攣都消失了。

看著劍有一半被嵌在脖子當中,陽子終於放開了劍柄。她就這樣翻身仰躺,頭上低垂著一朵朵的雲。

她瞪著天空,大聲喘息了好一會兒。側腹部痛得像火燒,每呼吸一口喉嚨就仿佛要裂開一樣,手腳如同被砍斷似地毫無感覺。

她想要握著明珠,卻連指尖都動不了,於是只好忍著暈船般的昏眩,一面看著飄過天空的雲。有一抹雲已經染上了淡淡的紅色。

突然間一股噁心湧上來,她趕緊把劍一側,就用這個姿勢吐了。臭不可當的胃液流下臉頰,結果和急切的呼吸一起吸進喉嚨,讓她嚴重地嗆到。她反射性地翻個身,咳嗽了一陣子。

──活下來了。

她竟然活下來了。

她一邊咳嗽,心裏一邊轉著這個念頭,等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了,陽子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

──是踩在地上的聲音。

“……!”

她想著是不是又有敵人,馬上抬起頭,想要環顧一下四周。結果眼前一黑,臉撞在地上。

她根本就起不來。

不過,她絕不會忘記在那一眨眼之間,模糊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

──金色的東西。

“──景麒!”

她臉著地的大叫。

“景麒!”

──果然是你。

──是你把妖魔派來的。

“告訴我為什麼!”

聽著腳步聲已經走到附近,陽子抬起臉。

勉勉強強抬起的視線中,首先看到的是顏色鮮豔的衣服,接著則是金髮。

“……為什麼?”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她想這樣問卻沒說出來。

因為她仰頭所見到的面孔,並不是景麒。

“啊──”

並不是景麒,是個女人。

她低頭瞧著陽子,陽子也瞪大眼睛看回去。

“你是誰?”

那是個留金髮很好看的女人,比陽子大了有十倍不止,纖細的肩膀上停著一隻色彩鮮豔的鸚鵡。

她那帶著憂鬱的神態看起來非常美,俯視著陽子的臉龐,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誰?”

陽子用嘶啞的聲音問,但那女人卻只是一直看著她並不回答,清澈的眼睛裏悄悄地盈滿淚水。

“怎麼了?”

女人用力眨眨眼,透明的淚珠沿著面頰滴落下來。

在對此意外狀況無言以對的陽子面前,女人將臉別開,轉頭去看倒在旁邊的野獸屍體。她用哀痛的表情凝視著,緩緩踏出一步,在屍體邊跪下來。

陽子默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也還沒辦法動。剛才就嘗試過要爬起來,但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那女人輕輕地伸手去摸野獸。結果指尖一沾上紅紅的東西,她就像碰到什麼很燙的東西一樣把手縮回來。

“你到底是誰……”

女人沒有回答,再次伸出手去,這回是握住插在野獸身上的劍,把它抽起來。女人把抽出來的劍放在地面,然後把野獸的頭抱到膝上。

“是你派它來的嗎?”

女人靜靜地撫摸膝上的毛皮,看起來很昂貴的衣物上沾滿了血漿。

“之前的妖魔也都是嗎?你和我有仇嗎?”

女人搖搖頭。正當陽子皺起眉毛,停在女人肩上的鸚鵡拍起了翅膀。

“殺。”

“我……辦不到。”

“殺了她。這是命令,我要她的命。”

“……請原諒我!只有這點我做不到!”

女人用力的搖頭。

“我命令你,殺了她。”

“不行!”

鸚鵡大力揮動雙翼飛上天空,繞了一圈降落在地面上。

“那就把劍,給我搶過來。”

“這把劍只有她能用,這麼做毫無意義。”

女人的聲音中透露出哀求。

“不然,把她的胳膊,廢了。”

鸚鵡尖聲大叫,停在地上猛力地拍著翅膀。

“……我真的做不到,再說我也不能用這把劍。”

“那,用這個,就行了。”

鸚鵡將嘴張得大大的,從嘴裏圓圓的舌頭後面出現一條光線。

陽子睜大眼睛。鸚鵡開始吐出一根黑色、閃著光澤的棒狀物。它在驚訝萬分的陽子面前不停地吐著,大約花了一分鐘左右才吐完,那是一把附有刀鞘、長得像武士刀的刀子。

“用這個。”

“我求求您,放過她吧!”

女人的臉上浮起絕望的神情。鸚鵡再次拍著翅膀。

“砍!”

女人仿佛被這聲音鞭打,不禁掩面。

陽子掙扎著身子,她一定得爬起來逃命。可是她用盡全部的力氣,也只能用手指抓著泥地。

女人淚濕的臉龐轉過來看著陽子。

“……住手!”

陽子的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女人拿住鸚鵡吐出來的刀,用被獸血沾汙的手把它抽出刀鞘。

“住手……你到底是誰?”

那只鸚鵡是什麼?那只野獸是什麼?你們為何要這樣做?女人的唇微微顫動著。陽子確實聽到了輕輕的一句:“請原諒我。”

“……求求你,住手啊!”

女人把刀劍朝向陽子抓住泥土的手。

奇怪的是,比起自己,女人竟然才是一副快要昏倒的臉色。

注視著這一切的鸚鵡飛起來,停到陽子手臂上,細細的爪子陷進皮膚裏。不知為何,它竟重得像是放了一塊石頭在上面。陽子想將它趕開,手臂卻完全不能動。

鸚鵡大叫。

“砍!”

女人舉起刀子。

“不要!”

她使出全身的力道想動一下手臂,但是女人揮下刀子的速度,要比她那癱軟無力、還有重量加諸其上的手快上許多。

她不痛,只覺得被撞了一下。

陽子如今已無從得知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了。

在撞擊變成痛楚之前,陽子失去了意識。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14
發表於 2010-2-9 19:08:42 |只看該作者


極度的疼痛讓陽子醒來。

趕忙張開眼睛確認一下手的狀況,陽子發現那裏插著一把刀。

起先她還沒有意會過來。一把刀直挺挺地立著,指向陰霾的天空。

刹那之後,痛楚回到她身上。

刀將陽子的手釘在地上。

細長的刀身深深地穿過手背,一陣一陣的疼痛如同脈搏般從那裏傳過來,直沖腦門。

她想稍微動一下手臂,結果撕裂的痛讓她哀嚎。

忍著暈眩和痛苦撐起身子,她小心地不讓被釘住的手疼痛加劇,爬了起來。然後她伸出顫抖的左手抓著刀柄,眼一閉、牙一咬,把它拔出來。劇痛使她全身痙攣。

陽子將拔出的刀子丟到一邊,受傷的手抱在胸前,在野獸的屍體之間滾來滾去。她已經叫不出聲音了,痛的感覺太強烈,讓她覺得很想吐。

一面滿地打滾,她一面用左手摸索著胸口,抓住明珠把細繩扯斷,然後把手心握著的珠子靠在右手上。她咬緊牙關,一面呻吟一面用力抵住明珠,身體蜷成一團。

一個神妙的奇跡拯救了陽子。痛苦一絲一絲地被抽走,過了一會兒,她已經可以憋著一口氣、勉強地起身了。

用珠子按著傷口,她想試著輕輕動一動右手的指頭,但是從手腕以下仍然沒有感覺,於是只好拿左手幫右手握住明珠。

陽子躺在地上,抱著右手,微微張開眼睛看天空,浮雲已都染上紅霞,看來她只昏迷了一小段時間。

那個女人是誰?她為何要這樣做?陽子腦海中浮現很多問題,卻完全無法思考。她只好先摸索著自己的劍,抓住劍柄,把劍和右手一起抱在懷中,暫且蜷縮成一團。

過了沒多久,她聽到了聲音。

“啊!”

朝著聲音望過去,是個小孩傻傻地站在那裏。那個小女孩轉頭叫了一聲。

“媽!”

一個女人小跑步過來了。

小孩一臉天真無邪,她的母親則看起來老老實實的,一身窮人的裝束,背著一個很大的行李。

小孩和母親都滿臉擔心地跑過來,跨過野獸屍體的時候,還噁心地皺皺眉。

陽子沒辦法移動,乾脆就倒在地上呆望著這對母女跑過來。

得救了。有一刹那她這麼想,卻又開始不安。

陽子如今的確需要幫助。劇烈的疼痛雖然被紓解,但也不是完全消失;體力已消耗殆盡,她覺得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

因此,她沒有欣喜只覺得懷疑。事情絕不會這麼順利的。

“怎麼回事?你還好吧?”

女孩的小手摸了摸陽子的臉,母親則把陽子抱起來。不知為何,她覺得透過衣服傳來的體溫很噁心。

“發生什麼事了?你被這些東西攻擊嗎?傷勢嚴不嚴重?”

母親說著說著,目光停留在陽子的右手。她輕輕地叫了出來。

“……我的天哪!你等一下。”

女人在袖筒裏摸了摸,掏出一條薄薄的小手巾,用布按著陽子的右手。女孩把自己背的小包袱放下來,從裏頭拿出一個竹筒,把它遞給陽子。

“大哥哥,要喝水嗎?”

陽子一瞬間猶豫了。她還是不放心。

放在行李當中,就表示是這個孩子自己要喝才帶著的水筒,那應該沒有下毒,而且遞給她之前也不像有這麼做。

想通這一點後她點點頭,兩隻小手把拔開塞子的竹筒遞到陽子嘴邊。微溫的水經過喉嚨,她終於可以呼吸得比較順暢了。

那個母親問陽子。

“你應該餓了吧?”

雖然現在感覺不到任何饑餓感,但陽子知道自己是很餓的,於是點了頭。

“你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回想那個數字太麻煩,陽子不語。

“媽,我們有炸饅頭。”

“啊,不行不行,那種東西吞不下去。給他吃糖。”

“好。”

小女孩把母親放下來的行李打開。簍子裏裝了大大小小的壺,女孩用棍子從裏面挖出麥芽糖來。陽子見過幾次背著這種東西的人,看來應該是往來各地的麥芽糖路邊小販。

“來!”

這回陽子沒有遲疑,用左手接下。含在口中的麥芽糖融化開來,滋味甜甜的。

“你是在趕路的途中嗎?到底發生什麼事?”

陽子沒有回答。既不能說出實情,也沒有力氣去編織謊言。

“好險啊,被妖魔攻擊竟然沒有事。站得起來嗎?太陽快下山了,山腳處的裏就在不遠處,你有辦法走到那裏嗎?”

陽子搖頭。她的意思是表示不想到裏去,不過那位母親卻以為她是說自己走不動,於是回頭叫小孩。

“玉葉,你跑到裏去找人來。沒時間了,要用力的跑。”

“好!”

“不用了。”

陽子撐起身子,看著這對母女。

“多謝你們。”

冷冷說完後陽子站起來,打算橫越道路向另一邊陡峭的上坡走過去。

“等等,你要去哪里?”

這一點陽子也不知道,於是不回答。

“聽著,天馬上要黑了,進山裏去是找死。”

陽子慢吞吞地穿越大路,每走一步右手就痛一下。

“和我們一起到裏去吧!”

向上的坡度相當陡,想爬上去很不容易,何況要在單手的狀況下爬,更是難上加難。

“我們是行商的小販,要到漠琅去,不是什麼壞人。你還是和我們一起到裏去吧?嗯?”

陽子扶著伸展到路上的樹枝。

“你說句話啊!”

“何必要為了我的事操心?”

陽子回頭說道,那個女人聞言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孩嚇得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陽子。

“拜託你們放過我吧!還是說等我一起到裏去之後,你們會有什麼好處?”

“說這什麼話!只是天快黑了,你又有傷──”

“是啊是啊。……你最好快一點,還有小孩子在。”

“喂……”

“反正我早就習慣了。謝謝你的麥芽糖。”

那個滿臉不解看著自己的女人,有可能是單純的好心,也有可能不是。陽子並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辛苦地爬上一段斜坡,下頭有聲音在叫著陽子。只見小女孩兩手高高舉起,一手抓著裝了水的竹筒,一手抓著陶制的茶碗,裏頭的麥芽糖滿到了碗邊。

“拿這些去吧!剛剛那一點點一定不夠。”

陽子望著那位母親。

“但……”

“沒關係。快走吧,玉葉。”

女孩受到催促,於是拼命伸直背脊將東西放在陽子腳邊。放下之後,她馬上轉身跑回背著家當的母親身邊。

陽子茫然注視著小女孩背起行李。她不知該如何回應,就呆呆地望著這對母女不時地回頭、一面走下山坡。

等到那對母女的身影消失,陽子撿起竹筒和茶碗。不知為何,她膝蓋一軟就坐了下去。

──我這樣做是對的。

沒有人能保證那對母女確實是善良的,到了裏後她們說不定會態度一轉。就算態度沒變,等她們知道陽子是海客,就會去報告官府吧?不管心中有多歉疚,她還是要小心為上。不可以相信別人,不可以有所期待。一時疏忽必定會嘗到苦果。

“人家說不定是真的要幫你。”

又聽見那個刺耳的聲音了。陽子頭也不回地答道。

“說不定是圈套。”

“說不定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幫你了。”

“說不定她根本就不是要幫我。”

“憑你現在身體和手的狀況,可以熬過今晚嗎?”

“總會有辦法的。”

“要是跟著她們去就好了。”

“我一個人就夠了。”

“你可是把唯一一次、空前也是絕後的援助給白白浪費掉了。”

“住口!”

她回頭用力一掃,猴子的頭已經不見了,只有咯咯咯的笑聲在斜坡上方的雜草中漸漸消失。

陽子不禁又回頭看著路。有小小的黑色痕跡落在暮色中的馬路上,第一場雨開始下了。



那一夜,前所未有的難熬。

體力已耗盡,冰冷的雨奪走體溫。對人而言是痛苦之夜,對妖魔而言卻更適合活躍。

緊貼在身上的衣服妨礙活動,癱軟凍僵的身軀完全不聽使喚。右手雖然恢復了一點感覺,但根本毫無握力,要用那只手去拿劍簡直比登天還難,更別提劍柄被雨水弄得滑溜不堪。四周一片漆黑,敵人的狀況難以看清,而且來襲的妖魔雖然小,數量卻很多。

她沖進泥地,身上濺了敵人的血,連同自己傷口的血全部沾滿全身,然而雨水卻將這一切洗刷殆盡,連最後一絲力量也沖走。她覺得劍好重,冗佑的感覺變得好稀薄。每遭遇一個敵人,舉起的劍尖就往下垂一點。

她像在祈禱般不停望向天際,等待天明。以往在戰鬥中度過的夜都很短暫,絡繹不絕的敵人卻讓今晚漫長得駭人。好幾次劍掉了又撿起來,弄得遍體鱗傷之後,終於在天快亮時發現了白色的樹影。

陽子倒在樹幹下,硬硬的枝幹把身體弄傷。原本緊追不捨的敵人停下來了。她在樹下調整呼吸之際,只見敵人遠遠地站著,過了不久就消失在雨的另一邊。

敵人走掉之後,天終於漸漸亮了,樹叢開始映出影子。

“……得……得救了。”

陽子喘著氣。雨水滴進因呼吸困難而張開的口中。

“逃……逃過……一劫了……”

沾了泥巴的傷口好痛,但她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躺了一會兒調整呼吸,等待著白色枝椏隙縫之間灰鴉鴉的天空放亮。呼吸平靜了卻變得好冷,白色樹枝根本不能擋雨。她明知應該要鑽出去找個地方躲雨,卻一動也不動。

她用力地握著珠子,像是要把那溫暖指尖的神奇力量拼命儲存起來。用盡全力翻個身,她從樹下爬出來,試著往下坡處移動。濕漉漉的草皮與泥土讓她爬起來蠻輕鬆的。

她應該盡可能移動到離幹道不要太遠的地方,否則在沒有光線的深夜,遇到有敵人追趕的時候,一旦在山裏迷路,下場將難以想像。

藉著明珠、藉著寶劍,她站了起來。

她明白自己有傷,難免一定會疼,可是到底是哪里痛卻又說不上來,每踏出一步膝蓋就快散掉,只好勉強撐著走。

爬到一半下了斜坡,來到一條不像是幹道的小路。路上見不到車痕,路寬也無法讓馬車通行。這裏就是極限了。她跪下來,想用手抓著樹皮支撐身體,手卻完全不聽使喚。

她一頭摔進泥濘的小路,然後就不能動了。

雖然手裏抓著珠子,從中緩緩湧出的熱氣卻再也無法撫慰她,因為溶進雨中被沖走的比珠子所能供給的還要多得多。這意味著終於不能再產生神妙的奇跡了。

──我會死在這兒嗎?

想到這裏,她輕輕笑了一下。

在同學之中,大概只有陽子會曝屍荒野吧?

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們永遠有家可歸、有家人守護、有將來絕不會挨餓的保證。

她已經竭盡全力了。這就是極限。不是她想放棄,而是不管再怎麼努力也動不了一根手指。如果撐到極限的獎賞就是平靜地死去,或許她的堅持也算有價值了。

一個高昂清脆的聲音混在雨滴聲中。她抬眼一看,掉在臉頰旁邊的劍發出淡淡的光芒。因為臉趴在地上,從陽子的角度劍身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透過雨滴還是可以見到朦朧的影子。

──“中島是個……”只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是陽子的導師坐在那裏,不過看不出是什麼地方。

“中島是個很乖很認真的學生。對導師來說,再沒有比她更讓人放心的學生了。”

導師對著某個人講話。另一個人的聲音傳來,是個渾厚的男聲。

“有沒有聽說過她和品行不良的人來往?”

“沒有。”

“真的沒有嗎?”

導師聳聳肩。

“中島是個完美的好學生,從來不需要擔心她的日常生活,或是她會不小心誤入歧途。”

“有個奇怪的男人進到學校來對吧?”

“沒錯,不過中島和他好像並不認識。當然,實際情形到底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中島有些地方是很難以捉摸的。”

“難以捉摸?”

導師正色地說。

“也許有點措辭不當,我不太會形容。中島是個好學生,和同學相處得不錯,和父母的關係也很好。但是,這樣是不合理的。”

“哦?”

“以我的身份說這些或許不合適,不過對於一個學生該有的樣子,老師有老師的觀點,朋友有朋友的觀點,而父母也有父母的角度,每個人都會主觀地將印象套在上面,而這三者是不可能會一致的。如果符合了老師和父母的期待,那同學就會覺得你很遜。一個在任何人眼裏都很好的人,不就代表他是迎合了每一個人嗎?由這一點看來,中島和大家都相處得不錯,換言之就是她和任何人都不特別親近。她對大家來說就只是配合度高,但再進一步就沒有了。”

“老師您的看法呢?”

導師稍微板起面孔。

“老實說,身為一個老師,我還是覺得那種多多少少會讓我頭痛、要花心思照顧的學生比較可愛。雖然我認為中島是個好學生,但是等她畢業了,我也會忘記她吧?要是十年之後開同學會,我想我一定不會記得她。”

“……原來如此。”

“中島到底是故意裝成那個樣子?還是想當乖孩子卻做得太過火?我也不清楚。如果她是故意裝出來的,那我實在猜不出她背地裏會做出什麼事。如果她不是故意的,有朝一日等她覺醒的時候,應該會感到極度的空虛吧!要是她懷疑起自己的價值,覺得空虛而跑掉,我也不覺得奇怪。”

陽子呆呆地看著導師的身影。影子越來越淡,繼而出現的是一個少女。她是和陽子比較要好的一位同學。

“據說你和中島的感情還不錯。”

被這樣一問,女孩露出不悅的眼神。

“並沒有,我們不算特別要好。”

“是嗎?”

“我們在學校是會聊聊天,不過並不會約在校外見面,也不會打電話到對方家裏。朋友多少都會這樣吧?所以我們不過是一般同學的來往範圍。”

“原來如此。”

“所以有關她的事情,問我也沒有用。我只能告訴你一些不痛不癢的皮毛罷了。”

“你討厭她嗎?”

“她不是什麼壞人,但是也沒好到哪里去。我覺得她總是看別人臉色說話。是不會討厭啦,不過很乏味。”

“哦?”

“我討厭她。”有另外一個女生說了。

“因為中島根本就很假仙。”

“假仙?”

“沒錯。我們不是會說別人壞話嗎?這種時候,她就會在一邊點頭說對。可是輪到別人說我們壞話的時候,這下她又跟著點頭了。她對任何人都擺出一副親切的表情,所以才顧人怨。誰要跟她是好朋友啊?抱怨一些事情是很平常的,可是不管你說什麼,她都只會附和你。”

“──喔。”

“所以,我覺得她是蹺家。要是她私底下和奇怪的人來往,跟他們一起擺老師和同學一道,愚弄別人,甚至做更勁爆的事,我都不會驚訝。我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遲早會有這種事。”

“也有可能是捲進了某種事件吧?”

“那說不定是她和私下來往的那些人起了爭執吧?反正和我無關。”

“我恨死她了。”又有另外一個女生說了。

“說老實話,她失蹤簡直是大快人心。”

“聽說你在班上受人欺負吧?”

“沒錯。”

“中島也有加入嗎?”

“當然有,她和大家一起排擠我,自己竟然還裝出一副乖寶寶的樣子。”

“哦?”

“她們都會對我說一些很過分的話對吧?這種時候,中島就不會主動參加她們,還裝得一臉自己很討厭這些事的表情。我覺得她這一點有夠卑鄙的。”

“原來如此。”

“一副只有自己才是好人的樣子,還過意不去的看著我,卻不去阻止大家,所以才讓我更火大。”

“是這樣啊。”

“不管她是蹺家還是被綁架,都跟我無關。中島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我才不想同情那種人,當個像中島一樣的偽善者。就算要懷疑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就是討厭中島,她失蹤了我最高興。我是真心這麼說的。”

“她不是那種孩子。”這次說話的人是母親。

“她很乖的,不是會離家出走的孩子,也不會和不良份子來往。”

“可是,我聽說陽子對家裏頗有不滿。”

母親瞪大眼睛。

“陽子嗎?那是不可能的。”

“聽說她常向同學抱怨,說爸媽管教太嚴。”

“我們偶爾是會罵罵她,可是作父母的本來就該這樣吧?不會的,不可能,那孩子一點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

“那她離家出走的理由,你有什麼頭緒嗎?”

“沒有。她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才對。”

“你猜得出去學校找陽子的男人是誰嗎?”

“不知道。她不是會和那種人來往的孩子。”

“那就你猜想,她為什麼會不見?”

“一定是放學的路上被某個人……”

“很遺憾,並沒有這樣的跡象。我們認為陽子是和某個男人一起離開教師辦公室,然後到某個地方去了。看起來她並不像是被別人強迫拉走的,也有些老師說她們看起來很熟。”

母親低下頭。

“據說陽子表示她沒見過那個人,但即使沒見過,他們之間說不定還是有某種關聯,例如有共同的朋友之類的,總之我們會先展開搜索……”

“陽子真的對這個家有所不滿嗎?”

“據說是的。”

母親把臉蓋起來。

“看起來不像有不滿啊!我覺得她不是會離家出走、會在背地裏和壞朋友來往的孩子,也不是會捲進奇怪事件的小孩。”

“孩子們多半不會讓爸媽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

“去左鄰右舍打聽一下,大家都覺得我們家陽子真是聰明乖巧。現在想想,或許我早該看出這樣不對勁了。”

“小孩不能老是依照父母心中完美的方式來教育。像我們家的小孩就是個皮到不行的搗蛋鬼。”

“或許是吧……那孩子總是很乖,對爸媽客客氣氣的,沒想到一不小心就被騙了。太信任孩子是會害了她呀!”

(媽,不是的……)

欲哭已無淚。她想反駁卻發不出聲音,只有嘴巴喃喃地動著,這時幻影突然消失了。

旁邊有個水坑,陽子的臉則一半趴在泥巴裏,但她再也沒有餘力站起來。任誰都無法想像,陽子如今竟然處在這種狀況。陽子心想,你們根本就不瞭解,竟然隨便批評我。

她被丟進這個世界,忍饑受苦遍體鱗傷,連站都站不起來。即便如此她還是想回家,為了這個理由才咬緊牙關一路走來。但是說實話,陽子在故鄉所擁有的,就只有這樣的人際關係。

──我要回到哪里去?

沒有人在等候,沒有任何屬於陽子的東西,大家都不瞭解陽子。欺騙,背叛。如此看來,這裏和那裏又有什麼分別?

──其實我早就明白了。

但陽子還是想回去。

她突然想笑。試著大聲笑笑看,被雨凍僵的臉卻完全笑不出來。她也想哭,淚水卻已流幹。

──無所謂。

全都無所謂了,因為很快地一切都將結束。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15
發表於 2010-2-9 19:09: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



雨似灑落的細絲。

動不了,哭不出,她只是怔怔地把臉泡在小水窪裏,突然背後響起撥開草叢的沙沙聲。她心裏想著應該要躲起來,不過卻連頭都抬不動了。

是村民?是野獸?是妖魔?就算選項增加,結果也不會增加。不論被捕,被攻擊,或是繼續躺在這裏,下場都只有一個。

她抬起迷蒙的眼望向發出聲音的地方,在那裏的既非村民也非追兵,甚至連人都不是,是一頭奇怪的動物。

他的樣子像老鼠。用兩隻後腳站立,鬍鬚微微顫動的方式跟老鼠一模一樣。讓她覺得詭異的,是那只站立的老鼠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高。既不像平常的動物,也不像妖魔,因此陽子呆望著那只怪異的動物。

他站在雨中,頭頂著一片綠色的大葉子。白色雨點敲打著清透的綠,陽子覺得那雨滴好美。

老鼠只是楞楞地看著陽子,並沒有什麼動作。他比老鼠要胖一點,介於褐色和灰色間的毛皮軟軟蓬蓬的,摸起來想必很舒服吧!沾在毛上的水珠,就像某種裝飾品一樣。他連尾巴上都長了毛,因此像歸像,但和老鼠應該是不同的生物。

老鼠抽動鬍鬚好幾次,然後移動著兩條腿,輕輕朝著陽子靠近。灰褐色的毛皮彎下腰來,伸出小小的前腳碰觸陽子的肩。

“你沒事吧?”

陽子用力地眨眼。那如同孩子般的聲音,的的確確是那只老鼠發出來的。只見老鼠一臉疑惑,煞有其事地歪著頭問。

“怎麼了?不能動嗎?”

陽子只是直勾勾地盯著老鼠的臉,然後微微點頭。對方不是人類,所以她有點戒心。

“來吧!”

老鼠伸出小小的、簡直和兒童差不多的前腳。

“撐一下,咱家就在前面。”

唉唉,陽子歎口氣。

這一歎究竟是因得救而放心,亦或是失望,她自己也不明白。

“嗯?”

她想抓住伸出來的前腳,卻連指尖也動不了,於是老鼠的前腳向前一探,暖暖的握住了陽子冰冷的手。

被一雙比想像中有力的手攙扶到那棟小房子之後的事,陽子完全不復記憶。

好幾次她醒來想看看屋內,卻無法捕捉到任何足以被記起的清晰景象。

沉睡和淺眠不停交錯,然後終於醒來,陽子正躺在一間簡陋房屋中的床鋪上。

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後急忙起身。她猛地想下床,結果一屁股坐了回去,陽子的雙腿還是完全不聽使喚。

狹小的房間裏看不到任何人。她用依然昏花不清的眼睛確認了一下,接著拼命爬去查看床邊。沒半件像樣的傢俱,只有枕頭邊有個用板子拼起來、勉強稱得上是架子的東西,上面整整齊齊放著疊好的布,一把出鞘的劍,以及青色的珠子。

陽子全身一軟。她費了好大力氣站起來,把珠子戴上頸間,拿起劍和布回到床上,然後把用布包好的劍拉進被子裏。這下她終於鬆口氣。

直到此時,陽子才發現自己已經換上了睡衣。

全身的傷口都處理過了。躺著的肩膀下有個濕濕的東西,拿起來一看才知道是打濕的布,大概是起床時沒發現掉下來的吧?把布覆在額頭上,感覺好舒服。她拉上用厚布對折而成的被子,握著明珠閉上眼睛,安心地深深呼出一口氣。得救之後,才發現自己還是很珍惜這條小命的。

“你醒了嗎?”

她彈起來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灰褐毛色的大老鼠正站在那裏。老鼠推開門進到房間裏,一手拿著像託盤的東西,另一手提著個桶子。

戒心油然而生。即使和人類一樣的生活、一樣的說話,但是她看到動物的樣子就不敢大意。

仿佛完全沒注意到監視的眼神,老鼠踏著輕鬆的腳步走到正在凝視自己的陽子面前,把託盤放在桌上,水桶放在床腳邊。

“還在發燒嗎?”

小小的前腳伸出來。陽子猛地一縮身子躲開,老鼠搖搖鬍鬚,然後馬上把掉在床上的布給撿起來。雖然老鼠應該有注意到陽子緊抱在胸前的布包,但卻什麼都沒說。他把布放進水桶,看看陽子的臉。

“感覺如何?吃得下東西嗎?”

陽子搖頭。老鼠微微晃動鬍鬚,一邊從桌上拿起茶杯。

“這是藥,喝得下嗎?”

陽子又搖頭。千萬不能大意,那樣做是拿性命去冒險。老鼠把頭一歪,然後把茶杯拿到自己嘴邊,在陽子面前喝一點給她看。

“只是普通的藥,雖然有點苦,但並非什麼不能吃的東西。你看……”

說完他將茶杯遞過來,但陽子還是不接。老鼠有點不知所措地搔搔耳根的毛。

“那就算了。你吃得下什麼東西?不吃不喝身體會撐不住的。要不要喝點茶?那山羊奶呢?還是吃一點稀飯?”

老鼠對著閉口不答的陽子為難地歎了一口氣。

“你睡了三天了,如果想對你怎樣,早在那時候就做了吧?那東西……”

“咱可以把劍藏起來的。看在這一點上,你至少可以多信任咱一些吧?”

在漆黑的眸子凝視下,陽子終於將緊抱的劍給放下,擱在膝上。

“嗯。”

老鼠用滿意的聲音說道,伸出了手。這次陽子也沒有躲了。細小的手指摸了一下額頭,馬上又拿開。

“還有一點燒,不過退得差不多了。放下的睡吧!還是你想要些什麼?”

陽子猶豫的說。

“……水。”

老鼠的小耳朵動了幾下。

“要水啊?太好了,原來你會說話嘛!咱馬上就拿開水過來,你起床的話要披著被子哦!”

老鼠沒等到看見陽子點頭,就匆忙走出房間。為了保持平衡,佈滿短毛的尾巴一搖一擺著。

老鼠很快就拿著茶壺、杯子和小小的容器走回來。

微溫的開水真是好喝,陽子要了好多杯,然後她往容器裏看了一眼,一股酒味撲鼻而來。

“這是什麼?”

“糖煮的酒漬桃子,這可以吃得下吧?”

陽子點點頭,然後看著老鼠。

“……謝謝。”

老鼠的鬍鬚高高地揚起。臉頰上的毛皮鼓得胖嘟嘟的,眼睛有點眯起來,一副笑著的表情。

“咱叫樂俊,你呢?”

陽子有些猶豫,於是只把名字告訴他。

“陽子。”

“陽子啊?怎麼寫?”

“太陽的陽,子孫的子。”

“子孫的子?”

樂俊一副不可思議的把頭歪到一邊,口中喃喃地喔了一聲。

“好奇怪的名字啊!你從哪里來的?”

不答的話會引起懷疑,陽子在萬般猶豫下還是說了。

“慶國。”

“慶國?慶國哪里?”

再多的她也不知道了,於是胡亂答道。

“配浪。”

“那是哪里啊?”

樂俊有點困惑地看看陽子,然後抓抓耳根。

“無所謂啦,哪里都一樣。總之你先休息吧!要不要吃藥?”

這次陽子同意了。

“樂俊是哪兩個字?”

老鼠又笑了。

“苦樂的樂,英俊的俊。”



在那房間裏睡了一整天,陽子猜想這屋子裏應該只有樂俊在。

“他有尾巴哦!這樣妥當嗎?嗯?”

深夜裏,蒼猿的頭出現在床腳。

“遲早會被出賣的,對吧?”

這個房間裏有兩張床,不過樂俊並沒有睡在這裏。陽子不認為還有另一間臥室,但也不知他是在哪里、是怎麼睡的。

“你還是離開比較好吧?否則他心一橫想害死你怎麼辦?”

陽子沒有回答。她默默地聽,蒼猿就不停地重複相同的話。

這正是陽子的不安。猴子為了戳破這一點而來,為了吞噬那鼓漲的不安。她想必定是如此。

蒼猿自被子上滑過來到枕邊。小小的頭窺視橫躺著的陽子的臉。

“在慘劇發生前要先下手為強,否則你就會沒命。這點你應該懂吧?”

陽子翻身仰視天花板。

“……我並不信任樂俊。”

“哦?”

“如今我沒辦法動,這也是無可奈何。在我連劍都拿不動的時候,離開也只是眼睜睜讓自己淪為怪物的大餐。”

右手的傷勢確實很嚴重,即使一整天倚著珠子,握力還是沒有恢復。

“他說不定已經發現你是海客羅!你這樣蠻不在乎可以嗎?搞不好官兵馬上就會沖進來了。”

“那就只好讓劍去說話了。區區四、五個官兵沖進來,我還有辦法殺出重圍。在那之前我要利用他。”

──這裏沒有人是陽子的朋友。

然而,她卻迫切地需要幫助。至少到她可以拿劍為止,到她體力多恢復一點為止。在那之前,她需要安全的床食物與藥品。

雖然她不清楚樂俊是敵是友,但起碼老鼠可以提供陽子需要的東西。她要在確定對方是敵人前利用這個情況。

“他沒在飯裏下毒嗎?藥真的是藥嗎?”

“我會小心。”

“你也不敢斷言他不會動手腳吧?”

蒼猿繼續揭露著陽子的不安。她一一回答,像是在進行說服自己的動作。

“如果他真的企圖對我怎樣,只要趁我失去意識的時候就行了。用不著如今才在食物裏下毒,他要殺我機會多的是。”

“也許他在等待什麼援軍之類的。”

“果真如此的話,在那之前我要盡可能儲備體力。”

“也許他想先取得你的信任,之後再出賣你。”

“果真如此的話,在樂俊的企圖敗露之前我會假裝信任他。”

蒼猿突然咯咯地笑起來。

“你越來越有骨氣了嘛!”

“……我是認清事實。”

認清這個世界裏沒有陽子的朋友。認清她無處可去、無家可歸。認清自己是多麼的孤單。

即便如此還是要活下去。就算註定沒有朋友與立足之地,還是打心底珍惜這條命。要是這個世界全都希望陽子去死,就要活給他們看。要是原本的世界全都不希望陽子回去,就要回去給他們看。

她不死心。無論如何都不死心。

活下去,找到景麒,一定就能回到那一邊。景麒是敵是友都無所謂。如果是敵人,就算用逼的也要逼他送自己回原來的世界。

“回去之後怎麼辦?”

“那等回去之後再想。”

“何不乾脆死了算了?”

“既然大家都不在乎我這條命,起碼自己要好好珍惜。”

“──那只老鼠會背叛你的。”

陽子回看蒼猿。

“我並不相信樂俊,因此就沒有背叛。”

要是她早點覺醒就好了。陽子是個海客,所以才會被追捕。海客是沒有朋友的,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任何安身立命之處。如果先前徹底明白這些,她就不會糊裏糊塗地被達姐和松山所騙,不會天真地信任別人遭到出賣。這樣她就可以設法假裝信任卻利用對方,然後活下去。

能夠利用的就要利用。這沒什麼不對。達姐和松山都利用陽子去賺些蠅頭小利,那陽子利用樂俊活命,又有什麼好顧忌的呢?

“你可以當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了,嗯?”

“那未嘗不是件好事。”

陽子喃喃說道,把手一揮。

“我好困。你回去!”

蒼猿露出怪異的神色,一副像在忍受著苦澀的表情。接著只見到他的後腦勺,如同沒入被子之下般倏地消失無蹤。

陽子注視著,淡淡地笑了。

因為揭穿了連陽子自己都未曾發現到的不安,幫她的思緒作了一番整理。──她可以利用。

“我果然可以當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了……”

她爆出輕輕的自嘲笑聲。

而且,她對再度被人利用敬謝不敏。她再也不讓別人加害自己,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所以,幸好我那麼做了。”

山路上遇見的那對母女。陽子沒有被那對母女背叛,就是因為她沒有給那對母女背叛的機會。

──因此,也不要給樂俊可乘之機。

這樣一定可以活下去。

為什麼陽子必須來到這個世界?為什麼景麒要稱呼陽子為主人?敵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敵人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攻擊陽子?那個女人──和景麒有著相同金髮的那個女人是誰,為什麼要襲擊陽子?

──妖魔不會攻擊特定的某個人。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陽子會被攻擊?那個女人抱著黑狗的身體,看起來像是在悼念它的死,這麼說來,它們是那個女人的同伴羅?就像景麒身邊有妖魔一樣,那個女人身邊也有妖魔,而且還派它們來攻擊陽子嗎?

全無頭緒。不能再繼續無知下去了,因此,她一定要向某人尋求解答。

她下意識地握緊拳頭,變長的指甲刺進手心。

陽子舉起手,仔細看著自己的指尖。

斷裂的指甲形狀尖銳,就像魔物的爪子一樣。

──能越過虛海的只有妖魔或神仙。

陽子既非神也非仙。

──那就是妖魔羅?

她曾在虛海岸邊作過變成赤獸的夢。那真的是夢嗎?

在來到這裏之前,陽子有很長一段時間夢見被妖魔攻擊,結果那個夢變成了現實。──如此說來……

她又怎能斷言變成野獸的夢不是預言呢?

變紅的頭髮、變藍的眼睛,如果都是徹底變身為野獸的前奏呢?或許陽子其實不是人類,而是妖魔。

她覺得這個想法好可怕,同時卻又感到強烈的愉悅。

怒吼、尖叫、揮劍、恐嚇別人,這些行為中蘊含著微妙的興奮感。陽子在自己成長的世界裏,從小到大沒有說過狠話,也沒有瞪過別人,她一直認為那是某種罪惡。這不正是因為她自己早就清楚了嗎?

陽子下意識地知道自己是妖魔,是兇猛的野獸,她明白自己無法活在那個世界,,結果才會偽裝成無害的生物。

所以,大家才會說陽子“難以捉摸”吧?

──一邊想著這件事,她沉入了夢鄉。



這房子是農村地帶常見的又小又破的建築。這附近的住家多半很簡陋,但連陽子也看得出,這間房屋即使在這其中都得歸入“寒酸”那一類。

座落于田間的房子通常會有好幾間形成一個聚落,這房子似乎卻是少見的獨棟。房子位在山坡上,附近看不到其他住家。

說到老鼠的家很容易想像成小小的房子,但是它的規模雖然小,尺寸卻是再平常不過。不只是建築物,從傢俱到日常用品,全都符合人類的尺寸,陽子覺得很奇怪。

“樂俊,你的父母呢?”

好不容易可以下床動一動了,陽子一面幫樂俊把水倒進灶上的大鐵鍋一面問。雖然撐著水桶的右手還卷著繃帶,不過裏面的傷口已經大半癒合。

正往灶裏塞進柴火的樂俊回頭仰視陽子。

“咱沒有爸爸,媽媽出門去了。”

“旅行嗎?去了很久嘛!去很遠的地方嗎?”

“不是的,就在附近的裏。她有一些活要幹。本來前天就該回來,既然沒回來就是工作耽擱了。”

那就是母親隨時可能會回來,陽子心裏盤算著。

“你媽媽是做什麼的?”

“冬天的時候當女傭,平常就是小佃農。不過夏天有人來找,她也會去打打雜。”

“這樣啊……”

“陽子,你正打算去什麼地方嗎?”

被他一問,陽子想了一下。她並沒有決定要去哪里,但也不能說出自己是走一步看一步。

“……你知道一個叫景麒的人嗎?”

樂俊把沾在毛上的木屑拍掉。

“找人啊?他是這一帶的人嗎?”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那就很抱歉了,咱不認識什麼叫景麒的人。”

“是嗎?還有什麼要做的嗎?”

“沒有了。你的身子剛痊癒,坐下來吧!”

陽子聽話地將軟綿綿的身體靠在椅子上。

小小的飯廳兼廚房是泥土地面,擺放的桌子和椅子也都是咯咯作響的老舊傢俱。

陽子位置的隔壁一張椅子上放著用布包起來的劍。對於寶劍片刻不離手的陽子,樂俊並未特別過問。陽子不明白他是基於什麼想法。

“陽子,你為什麼……”

樂俊轉過毛色閃閃發亮的背脊,用那孩子般的聲音問道。

“要打扮成男人?”

他幫忙換過睡衣,所以陽子早知道已經曝光了。

“……因為單獨旅行很危險。”

“是嗎?說的也對。”

他邊說邊拿個陶瓶過來。某種東西熬煮過的芳香漂浮在狹小的房間裏。老鼠將兩個茶碗擺在桌上,抬頭看陽子。

“為什麼那把劍沒有劍鞘呢?”

“……不見了。”

回答的時候她才想起把劍鞘搞丟這回事。度過虛海的時候,自己被交代過劍和劍鞘是不能分開的,不過她倒不認為是因為弄丟劍鞘才帶來這些災禍。當時指的應該是不能把明珠弄丟的意思吧?

樂俊低低的“哦”了一聲,爬上椅子。那動作簡直和小朋友一模一樣。

“要是不找個地方幫它配個劍鞘,劍可是會弄壞的。”

“……嗯,也是。”

樂俊抬起漆黑的眼珠,看著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回答的陽子,他微微歪著腦袋問道。

“陽子你說你是從配浪來的吧?”

“……對啊。”

“那不在慶國,而是槙縣東邊的一個村子吧?”

陽子隱約想起的確是在那個方位,於是沉默著。

“聽說那一帶發生了一場巨大的蝕。”

陽子還是沉默以對。

“有海客被沖上岸來,然後逃走了。”

陽子凝視著樂俊。她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劍。

“你在說什麼?”

“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孩,一頭紅發。還要小心她帶著劍,那把劍沒有鞘。陽子,你頭髮是染的吧?”

她抓住劍柄,視線鎖住樂俊。老鼠的表情很難辨認,他原本就不像人類那麼變化多端。

“官府那裏有來通知。”

“……所以?”

“表情別那麼可怕。咱如果想把你交出去的話,官差來的時候就交了。那還可以賺到大筆賞金呢!”

陽子把布解開,站起身來亮出赤裸裸的劍。

“你的目的是什麼?”

老鼠只是用漆黑的眼珠看著陽子,抽動絲線般的鬍鬚。

“你真是性急啊!”

“你藏匿我的目的是什麼?”

老鼠一副蠻不在乎地搔著耳朵下方。

“哪有什麼目的?咱總不能對倒在路旁的人棄之不顧吧?所以咱才照顧你,除了照顧你之外,絕沒有什麼把你送交官府的念頭。”

她對這些話無法照單全收。她知道輕易相信別人必定會後悔。

“海客會被送到官府。在那裏等著你的,好一點是軟禁,壞的話就是砍頭。若要說是哪一種,陽子應該是後者吧!”

“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你有用一些奇怪的法術吧?據說你被押送的時候遭到妖魔襲擊,因此才逃掉的,不是嗎?”

“我不得不逃啊。”

“說得也是。”

老鼠點了點頭。

“妖魔不會隨隨便便聽從人類的命令。它們不是你召喚來的,而是來攻擊你的,沒錯吧?”

“……我不知道。”

“就算如此你還是會被當成壞海客,因為你是遭到妖魔攻擊的人啊!”

“然後呢?”

“要是被送到官府,十之八九會沒命。逃走雖然是應該的,不過你知道該逃到哪里去嗎?”

陽子沒有回答。

“你不知道對吧?不要在這一帶逗留了。去雁國吧!”

陽子死盯著樂俊的面孔。老鼠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陽子絲毫都讀不出來。

“……為什麼?”

“咱沒辦法眼睜睜看到人被殺。”

說著樂俊笑了。

“咱可不是那種同情死有餘辜的壞蛋的爛好人,咱是看不慣只因為身為海客就該受死罷了。”

“但我是壞海客吧!”

“那是官府才這樣想啦!海客之中應該有好也有壞吧?他們只是少見多怪。”

“他們說壞海客會滅國。”

“那是迷信。”

乾脆的語氣反而激起了她的戒心。在這個國家裏有人也同樣說過是迷信,只不過那是個人類女性。

“所以呢?要是去那個什麼雁國就有救嗎?”

“有救啊!雁國的國君不會排斥海客。海客在那裏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過日子,這證明他對海客不偏不倚吧!所以,咱覺得你最好去雁國。──把那把危險的玩意收起來吧!”

陽子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還是把劍收起來。

“坐下吧!茶都冷了。”

聽他這麼說,陽子才坐到椅子上。她不明白樂俊有何企圖,海客的身份既然曝光,應該儘快離開此地才是,但她想多多少少打聽些有關雁國的消息。

“你知道這一帶的地理位置嗎?”

陽子把頭搖了搖。樂俊點個頭,抱著茶碗爬下椅子。他走到握著劍的陽子腳邊,蹲在泥地上。

“這裏是安陽縣,一個叫鹿北的地方。”

樂俊在泥土上畫出簡單的地圖。

“這裏是虛海,槙縣在這裏。配浪好像??在這個附近,所以陽子你是往西南方,也就是變成往巧國的中央走過去。要逃的話必須離開巧國才行,這剛好相反了。”

陽子心情複雜地低頭看著地圖。可以相信對方嗎?這地圖是不是有哪里在騙她呢?即便心生懷疑,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是她如今迫切需要的資訊。

“西邊挨著北梁縣,從這裏往西一直去就會到內海的青海。渡過青海對岸就是雁國。”

樂俊細小的指頭畫出了略圖,以及意想不到的一手好字。

“所以我先朝向北梁……”

“沒錯。最終目標到阿岸港就行了。從阿岸有船到雁國去。”

“……船?”

可以搭船嗎?如果港口受到監視,那就是眼巴巴地自投羅網了。

“放心。”

仿佛看透陽子的內心獨白,樂俊笑了。

“從槙縣要離開巧國,最快的方法是直接往北翻過山到慶國去。官府的人也有說,你應該不會到這一帶來。幸好你走錯路了。雖然到處都有通緝令,不過上頭說的是紅發年輕女孩。只要想想辦法處理那把醒目的劍,應該沒那麼容易洩底的。”

“……你說的對。”

陽子站起來。

“謝謝你。”

樂俊一楞,抬頭看陽子。

“喂!你該不是現在就想離開吧?”

“我希望儘快。一直受你照顧也不好意思。”

樂俊也站了起來。

“等一等!你真是個性急的傢伙。”

“可是……”

“你去雁國之後有何打算呢?邊走邊隨便抓個人起來問景麒在哪里嗎?你知道怎麼搭船?該如何向雁國尋求庇護嗎?”

陽子別開視線。就算目的地已定,和之前的旅程相較,目標似乎是明確多了,卻仍有這麼多必須克服的難關。更何況這些問題必然連實際面臨的困難的幾十分之一都不到。

“再怎麼樣也得準備準備吧?別那麼急。現在就著急成這樣,將來不就要跳腳了?”

陽子垂下頭。心底某處還存在著一個害怕會是圈套的自己,但也只能暫且依賴樂俊了。

“那就吃飯吧!總是要儲存體力嘛!到阿岸要花上一個月呢!”

陽子再次低下頭。

至少在體力完全恢復之前,在那之前應該可以知道樂俊的企圖吧!他是單純的天真善良?還是有深藏的計謀?她必須前往雁國──前往阿岸。除了這件事之外,她還必須弄清樂俊的真正想法不可。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16
發表於 2010-2-9 19:09:46 |只看該作者


“聽說是個很巨大的蝕,對吧?”

樂俊一面收拾吃完的午飯一面說。

“……配浪的長老是這麼說的。”

“他們說槙縣東邊一帶,今年的麥子全泡湯了。真是可憐啊!”

陽子只是垂著頭。胸口隱隱地痛著。

“陽子你別沮喪嘛!因為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並沒有沮喪。”

邊從灶裏把灰扒出來邊說話的陽子,手上有東西輕輕拍了拍,那是條覆滿短毛的尾巴。

“並不是海客來了才引起蝕,是發生了蝕,海客才會來的。”

陽子按照樂俊的交代把灰倒進木箱裏。燒剩的木屑則撿起來,放進另一個木箱。

“我想問一件事。”

“什麼事?”

“什麼是蝕?”

雖然聽配浪的長老提過是類似暴風的東西,但她仍不清楚實際上是什麼樣的東西。

“喔,連蝕都不知道啊?你們那邊沒有蝕吧?”

“只有日蝕、月蝕。”

“很像,不過太陽、月亮不會不見就是了。該怎麼說呢,就像風暴一樣。風暴是空氣亂了,蝕則是氣亂了。”

“會下雨、颳風嗎?”

“有時候會。有的蝕單純地就像風暴一樣刮起大風,不過那種蝕不算什麼。有的會地震、打雷、河川逆流、地面突然下沉,你把它想像成一大堆天地異變一古腦發生就對了。配浪就有個瑤池湖的湖底隆起、湖水倒灌,聽說湖已經不見蹤影了。”

陽子正在洗去髒灰的手停止動作。

“會造成那麼嚴重的災害嗎?”

“看狀況吧!比起暴風,咱們更怕的是蝕。蝕會造成什麼後果是難以預料的。”

“為什麼會發生呢?”

樂俊表情認真,用很謹慎的手勢倒著茶。

“據說蝕就是那邊和這邊重疊混合在一起。原本不相干的東西重疊,就造成了災害。詳細情形不清楚啦,不過咱猜想就是這樣。”

“那邊和這邊……”

樂俊家端出來的茶有著類似綠茶的顏色,但香味卻全然不同。味道像是好喝的花草茶。

“那邊,就是虛海的另一邊羅。這邊就是這一邊,沒有名字。”

陽子只是點點頭。

“虛海包圍著陸地,虛海的盡頭則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對啊,啥都沒有。一直走一直走都只有綿延不絕的虛海,無邊無境。起碼人家是這麼說的。好像有些好奇的人為了想看看盡頭就開了船出去,聽說沒半個回來的。”

“那,這邊的陸地是平的羅?”

樂俊邊爬上椅子邊驚訝的望著陽子。

“地面要不是平的,那還得了?”

她用有點無奈的聲音輕笑一聲。

“這邊的世界是什麼形狀?”

樂俊拿起桌上的胡桃擺了起來。

“世界的正中央是崇山。”

“崇山?”

“就是崇高的山。其實也有人稱它為崇高,還有人稱為中嶽或中山。在它的四方有東西南北四座山,所以如果是東嶽就叫做東山,不過通常都把東西南北山各稱為蓬山、華山、霍山、恒山。東嶽以前叫做泰山,聽說是因為北邊的國家戴國的國君將國號從‘代’改為‘泰’,為了規避泰王的名諱才變成叫蓬山的。這五座山稱為五山。”

“哦……”

“這五山的周圍有黃海。雖然叫做海,卻不是有水的那種海。據說是荒涼的岩山和沙漠,沼澤和樹海。”

陽子凝視著樂俊手指寫出來的文字。

“你沒看過嗎?”

“當然沒有!黃海四周還被東西南北方的四金剛山給圍住,金剛山內側不屬於人類居住的世界。”

“這樣啊……”

地形就像以前看過的古老地圖一樣,陽子心想。

“金剛山周圍四面有四個內海,更外側八方包圍著八個國家。在它們的周遭是虛海,離陸地不遠處則有四個大島,分別是四個國家。這四個國家加上金剛山周圍的八個國家,總共是十二國。”

陽子注視被排成幾何圖形的胡桃,看起來就像是朵花。以五山為中心,各個國家排得像花瓣一樣。

“在這之外呢?”

“沒有了,外面就只有虛海。空空蕩蕩的大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樂俊喃喃地說。

“不過,有人說虛海東邊的盡頭有個奇怪的島嶼。噯,一種傳說罷了。它叫蓬萊國,別名也叫做日本。”

樂俊說著寫下一個“倭”字。

“倭?日本?”

實際上寫出來的文字卻是用“倭”字來表示。

陽子輕咬著嘴唇。原來到目前為止是像這樣子翻譯的啊!

“據說海客就是從倭來的。”

這次聽起來就是個“倭”字了。因為陽子已經知道這個詞,所以就沒有必要翻譯了吧?(注一)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過從海客的話中來看,某個地方應該是有個叫倭的國家吧!聽說也有些人曾駕船去尋找倭國,但都是一去不歸。”

如果日本真的在虛海的彼方,那只要將船往東駛去就有可能回家。然而,穿過月影來此的陽子知道,用這個方法是不可能回得去的。

“相對地,也有人傳說金剛山的某處有座叫昆侖的山丘,那裏叫做中國。有山客會從中國過來。”

說著說著,樂俊寫了個“漢”字。

“山客?那除了海客之外,也有其他人會來到這裏羅?”

“有啊!海客會到虛海的海岸邊,山客會到金剛山的山腳下。我們國家的山客不多,而且不論哪一種都會落得被通緝。”

“是這樣……”

“不論是漢國或倭國,平常人是無法來去的,人家說只有妖族或神仙才辦得到。不過要是發生了蝕,就會有人從另一邊漂過來,他們就是山客和海客。”

“喔……”

“聽說在漢國跟倭國,房子都是金銀玉石蓋成的,國家富裕得連農民都過得像王公貴族一樣。每個人都能飛天,跑起來日行千里,即使小嬰兒也有打倒妖魔的神奇力量。據說妖魔和神仙會有神力,就是因為去那邊喝了深山泉水的緣故。”

樂俊說著看看陽子,陽子苦笑著搖頭。

好奇怪的故事,陽子心想。要是回到原來的世界講給人家聽,一定被當成是在說童話吧!在這個世界裏也有童話。

想著想著陽子輕輕笑了。

她一直認為這是個異常的世界,但真正異常的是這個世界,還是陽子呢?

答案她很清楚。所以海客才會被追捕,她這下終於想通了。

         ※       ※       ※

注一:陽子進入這個世界後,腦中會自動把當地的語言以她的母語來翻譯,所以“倭”字陽子會聽成“日本”二字,但是當她瞭解了“倭”字的意義及寫法之後,則不會再聽成“日本”二字的音。



“……漂到巧國的海客全都得死吧?既然蝕和海客脫不了關係的話。”

茫茫然地對著過去不知凡幾的海客命運思考了一陣子,陽子開口說道。

“或許是吧……陽子,你是做什麼的?”

“學生。”

是這樣啊,樂俊似乎感慨頗深地說。

“海客之中,有些人擁有咱們這邊所不知道的技術,或是知識,這樣的人就可以受上頭的官爺保護過日子了。”

原來如此,陽子爆出自嘲的笑。陽子並沒有任何可以貢獻給這個世界的知識。

“……你不知道回倭國的方法嗎?”

聽到陽子這麼問,樂俊明顯露出凝重的表情。

“咱不知道啦!……再說最好別談這個比較好。”

他欲言又止了一下。

“應該是沒辦法吧!”

“不可能的。既然能夠來,應該就有回去的方法。”

陽子的聲調讓樂俊垂下了鬍鬚。他的喉嚨發出咕嚕聲。

“人是無法渡過虛海的,陽子。”

“實際上卻能過來,所以我才會在這裏。”

“來是可以來,回去就不行了。事實上不管是海客還是山客,都沒聽說過有人回去的。”

“那是……不可能的。”

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回不去這句話。

“那蝕呢?只要等蝕就行了吧?這樣就可以回去了。”

面對陽子咄咄逼人的問話,樂俊無力地搖搖頭。

“蝕會在何時、何處發生,誰都不知道。不,就算是知道,人還是不能去那一邊啊!”

那是不可能的,陽子在心中又重複一遍。要是回不去的話,景麒應該會說的,但他完全沒有提到。從他的態度中,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我是被蠱雕追殺,從倭國逃過來的……”

“蠱雕?逃到這裏來?”

“是的,還有個叫景麒的人。”

“就是你在找的人嗎?”

“對,是那個景麒把我帶來這邊的。正確地說,因為蠱雕攻擊我,他說為了保護我必須帶我來這裏。”

陽子邊說邊看著樂俊。

“換句話說,如果我不需要保護,不就應該可以回去了嗎?他說如果我真的很想回家的話,他就會送我回去。”

“不可能的。”

“景麒帶著會飛的動物,像樂俊你一樣會說話的動物。他說一直飛的話,去程要一天,我覺得是因為有回程才會用去程這個詞的。他完全沒提到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嗎?”

陽子近似哀求地說著,但樂俊仍好一陣子沒開口。

“──樂俊?”

“咱是不太明白啦……不過,這情形看來的確非同小可。”

“……有那麼不尋常嗎?我所說的狀況。”

“很不尋常。蠱雕這種妖魔出現在這兒可是件大事,附近的裏就要淨空。更何況蠱雕竟然攻擊特定的某個人,還刻意去到那一邊。這種事還是頭一回聽說。──你說是個叫景麒的人把你帶來這邊的?”

“嗯。”

“就咱聽說的,不管是妖族還是神仙,能夠來去的只有他自己本身而已。這位景麒不知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帶著別人自由來去,以前從沒聽說過這種事。雖然咱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絕對是非比尋常。”

樂俊不解地思考著,把黑漆漆的眼珠轉向陽子。

“那你想怎麼做呢?生命安全第一?還是回家第一?”

“……我想回家。”

陽子說了,樂俊點點頭。

“是這樣嗎?不過咱可不知道方法。總而言之,去雁國就對了。”

“嗯。然後呢?”

“咱不認為官府或州侯能夠處理。去到雁國,咱想只有請‘延王’幫忙了。”

陽子呆呆地看著樂俊寫出來的字。

“延王……是國王嗎?”

樂俊點頭。

“雁國的君主代代皆稱號為延。”

“可是,國王會説明我嗎?”

“不曉得耶。”

陽子想說那又何必去呢,不過勉強忍住了。

“雖然不曉得,但總比繼續待在巧國好,起碼比盼望巧國國君伸出援手來的希望要大多了,因為延王是‘胎果’。”

“胎果?”

“胎果,就是在那邊出生的人,這樣的情況很稀有。其實是這邊的人,卻陰錯陽差在那邊出生。”

陽子瞪大眼睛。

“有這種事?”

“對啊,真的很希罕。不過是陰錯陽差在那裏出生所以希罕,還是能回到這裏所以希罕,就不清楚了。”

“……喔。”

“這邊有三位有名的胎果,雁國的延王、延王的宰輔、戴國泰王的宰輔。”

“宰輔?”

“就是類似輔佐君王的幕僚啊。前不久聽說泰宰輔去世了。泰王行蹤不明,國家也陷入動亂去不得了,所以還是應該去雁國。”

陽子楞了好一陣子。也許是因為太多的資訊急遽地填塞進來,也許是因為這個預定太過誇張了。

去找國王不就像是去找首相或總統一樣嗎?這怎麼可能呢?想到這件事的同時,她也為自己捲進這麼不尋常的事件感到手足無措。就在她沉思之際,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往外的門板打開,現身的是個中年女人。

“樂俊。”

聽到呼喚老鼠抬起頭來。

“娘。”

鬍鬚微微地抽動。

“咱撿到一個有趣的客人哦!”

陽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回到家的這個女人的的確確看起來是個人類。她也很驚訝地看看樂俊和陽子。

“客人?喂,這位小姑娘怎麼了?”

“我在林子裏撿到她的。她是因為上次在槙縣發生的蝕才被漂到那邊的。”

哦,女人喃喃應一句,看著樂俊的臉,嚴肅的表情掠過臉龐。

陽子做好準備姿勢。這女人應該也聽說過槙縣逃走的海客的傳聞吧!果真如此,她會像樂俊那樣窩藏陽子嗎?

“……那你可真是受苦了。”

面對著屏住呼吸觀察狀況的陽子,女人笑了。接著她回頭轉向樂俊。

“你是怎麼搞的?應該要把我叫回家來呀!你有好好照顧人家小姑娘嗎?”

“咱有好好照顧啦!”

“你行嗎?”

笑了笑,女人用含著笑意的眼神注視陽子。

“真不好意思,我因為有事所以出去了。樂俊有好好招待你嗎?”

“喔……有。”

陽子點頭。

“我發燒身體動不了的時候,多虧有他幫忙。真的很感謝他。”

女人哦一聲睜大了眼睛,她走到陽子身邊。

“你已經沒事了嗎?可以下床?”

“對,真的多虧他照顧了。”

一邊回答,陽子仍不敢大意地觀察女人的表情。

樂俊還無所謂,因為是動物。她不敢信任女人,很怕去信任。

“有這樣的狀況,你更應該叫媽媽回家呀!腦袋真是不夠靈光。”

聽到女人這樣說,樂俊不高興地抬高了鼻子。

“咱有用心照顧她啦!她身體已經都好了啊!”

女人瞧一瞧陽子的臉。

“那就好……下了床會不會難過?要不要去歇著呢?”

“我已經沒事了。”

“這樣啊。唉呀,穿得這麼少。──樂俊,拿件衣服給她。”

樂俊急忙跑進隔壁房間。

“茶也都冷掉了嘛!你等一下,我去重新幫你泡過。”

陽子目送著女人把大門從內側仔細關好,然後腳步聲啪噠啪噠地穿過後門消失在井邊。她輕聲地問抱著一件薄上衣走回來的樂俊。

“你母親?”

“對啊。我爹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樂俊的父親是人類嗎?還是老鼠呢?

“是你真正的母親嗎?”

她很小心地問道,結果樂俊一臉不可思議。

“當然是真正的娘啊!是娘把咱給摘下來的。”

“摘下來?”

樂俊點頭。

“從裏木──裏、木──上摘下來的,摘下包著咱的果實。”

樂俊說到這裏,突然一副恍然大悟。

“難道你們那邊的小孩真的是在母親肚子裏嗎?”

“……嗯,一般是這樣的。”

“肚子裏結果實嗎?那要怎麼摘啊?它會垂到肚子外面嗎?”

“我不明白什麼叫摘?”

“就是拔樹上的卵果。”

“卵果?”

“卵的果實,大概這麼大。”

樂俊比了個約一人合抱的大小。

“那是黃色的果實,裏面裝了小孩子。它長在裏木上,由父母去把它摘下來。那邊不結卵果嗎?”

陽子輕輕按著額頭,這實在大大地悖離了常識。

“是不太一樣……”

樂俊滿臉疑問地看著陽子,陽子苦笑。

“那邊小孩是在母親的肚子裏,由母親生下來的。”

樂俊眼睛瞪得圓圓的。

“像雞一樣嗎?”

“不太一樣,不過類似那種感覺。”

“怎麼會這樣?肚子裏長樹枝嗎?肚子裏的果實要怎麼摘呢?”

“嗯……”

陽子更加地頭痛,幸好這時他母親回來了。

“來!來喝茶吧!肚子餓不餓啊?”

樂俊的母親一邊從兒子那裏聽著有關陽子的事,一邊快手快腳地做好了類似蒸麵包的點心。

“所以羅……”

樂俊的小手抱著一塊大大的蒸麵包說道。

“咱正說到是不是去雁國試試看比較好。”

母親點頭。

“沒錯,是該這麼做。”

“因此,咱要送陽子去關弓。可以幫咱們帶點衣服嗎?”

樂俊說完,母親的表情很明顯地變得僵硬。

“可是這……你……”

“不必擔心啦!只不過是跑一趟,送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而已嘛!媽媽你這麼能幹,一個人應該沒問題的啦!”

母親看著樂俊好一會兒,然後點點頭。

“是啊。──你要小心。”

“樂俊。”

陽子插嘴。

“我很感激你的一番心意,但我不能這麼麻煩你。路你已經說過了,我想應該沒問題的。”

她怎敢說是自己害怕有人同行。

“剛剛的地圖可以幫我畫在東西上面嗎?不好意思要麻煩你了。”

“陽子,先不提怎麼進雁國好了,要去找國君,光憑你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知道路,到關弓的路程得花上三個月,這期間吃飯怎麼辦?睡覺怎麼辦?你有錢嗎?”

陽子默然。

“再怎麼樣也不能讓你一個人走啊!你對這邊的事一無所知不是嗎?”

陽子考慮著。猶豫了好久,她終於同意了。

“……謝謝你。”

她邊說邊用眼角一瞥包起來的劍。

有樂俊陪她同行的確比較好。這對母子乍看之下是想幫助陽子,但那不見得出自誠心。既然敵我不明,自己的目的地又被知道了,就不能維持這種未知的狀況。倘若陽子離開此地後,他們立刻到官府檢舉,在阿岸等著她的將不會是船而是陷阱了。

如果帶他一起去就能當成對付這女人的人質。萬一樂俊的存在開始危害到自己,那就請出寶劍來解決。

──想到這裏,她覺得自己已變成一個極度無情的生物。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17
發表於 2010-2-9 19:10:04 |只看該作者


離開樂俊家是在五天之後了。

這對母子一派陽子朋友的模樣,陽子也樂得可以好好休養。蒼猿曾主張這對母子居心叵測,這一點陽子其實也明白。

樂俊的母親為這趟旅行幫忙準備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他們看起來比達姐家還窮,但東西雖然粗糙,還是連陽子的換洗衣物都準備了。給陽子的是大件的男裝,那或許是樂俊死去父親的東西吧!

那反而勾起陽子內在的戒心。她不認為單純的好心會做到這個地步。樂俊也就罷了,因為他外表一看就不是人類,但陽子就是沒有勇氣去相信他母親。

“為什麼要幫我呢?”

忍不住開口這樣問,已是他們離開樂俊家,房子終於從視線中消失的時候。樂俊小小的前腳玩著鬍鬚。

“因為憑陽子你一個人,再怎麼也到不了關弓呀!”

“只要告訴我怎麼走不就夠了嗎?”

“沒有啦!去關弓遊覽一下也不賴啊!聽說那是個很好玩的地方,而且很有那邊的風格。國君是那邊的人,這也難怪嘛。”

“是倭式?漢式?”

“倭式。延王是從倭國回來的。”

“只因為如此嗎?”

樂俊回頭仰望陽子。

“陽子,你就那麼不相信咱啊?”

“……你太過親切了吧?”

背上背著一個大布包的老鼠,有點僵硬地抓一抓胸前的毛。

“你看,咱是個半獸。”

“……半獸?”

“一半是野獸。咱們巧國國君不喜歡半獸,海客他也討厭,只要是不一樣的東西他都討厭。”

陽子只是點點頭。

“大致說來,巧國的海客不多。海客多半漂到東邊的國家,這樣聽起來好像很多,其實真正的數字可想而知。”

“有多少?”

“誰曉得,三年看有沒有一個哩!”

“這樣啊……”

數目比想像中多。

“要說海客漂到的地方,那是慶國最多,因為它在最東端。接下來是雁國,再接著是巧國。巧國半獸也不多,但這就不知道是為什麼了。”

“其他國很多嗎?”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國這麼少。這一帶的半獸就只有咱而已。雖然咱們國君不是個壞國王,但是好惡未免太明顯了。對待海客好嚴苛,對待半獸好無情。”

說著樂俊抖抖鬍鬚。

“不是咱自誇,咱可是這一帶頭腦最好的。”

陽子不懂他說什麼,於是看著樂俊。

“又聰明又伶俐,脾氣又好。”

陽子微微笑了。

“……的確。”

“即便如此,咱仍不算是一個人,永遠被當成半個人,因為咱只有一半是人類。這副模樣是出生時就註定的,所以並不是咱的錯啊!”

陽子輕輕點頭。自己對他所說的事隱隱約約能夠瞭解,不過這仍不能消除戒心。

“海客也是這樣啊!咱不能忍受海客只因為身為海客就要被殺。”

“喔。”

樂俊這回抓抓大耳朵底下的毛。

“你知道什麼是‘上庠’嗎?上庠──就是郡裏的學校。上庠的成績是最好的,如果被選為‘選士’的話,就能被推舉入少學。少學是淳州的學府,進得去的話,就能當個小地方官。”

“郡在縣上面嗎?”

“在鄉上面。一州裏有好幾個郡,至於有幾個則因各州而異。一郡是五萬戶,分為四鄉,一鄉一萬兩千五百戶,分為五縣。”

“……喔。”

五萬戶,她對這個數字沒什麼概念。

“其實咱並不能讀上庠,是娘拼命求他們收咱的。只要成績優秀就能上更高一級的學校,然後可以當官吏,因為咱只是半個人,不能申領田地,這樣一來即使沒有田地也可以過活。但是,他們說少學不收半獸。”

“……原來如此。”

“娘為了送咱進上庠,把自己的田地和房子都賣光了。”

“那現在呢?”

“現在在當佃農,受雇幫附近有錢人的自地耕種。”

“自地?”

“上頭給的叫公地,獲得許可去開墾的叫自地。可是,只有娘在幹活,咱沒有工作。即使想做也不能做,人家不雇用半獸。而且還要多繳稅呢。”

陽子歪著頭不解。

“為什麼?”

“半獸之中有些是像熊或像牛一樣的,他們說這樣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力氣。咱看主要只是因為國君討厭半獸吧?”

“真過分……”

“不過沒海客那麼慘啦!至少沒被追捕啊殺頭的。話說回來,咱們不列入戶口,因此不能請領田地,也不能求差謀職。娘一個人得負擔咱們兩個人的生活,所以咱們家才那麼窮。”

“……是這樣啊。”

“咱好想有份工作。”

樂俊說著低頭亮出錢包。

“這是娘為了送咱去上雁國少學才幫咱存的錢。在雁國,半獸也可以讀地位最高的大學,可以當一國的大官。他們會承認你是一個完整的人,可以領到田地,戶籍裏也會登記你是正丁。其實咱心裏是想,把你帶去之後再拜託對方看看,說不定能在雁國謀個差事。”

果然,他根本不是出自善意的,陽子諷刺地想著。他也許沒有惡意,但也不能說是善意。

“……原來如此。”

聲音中隱含的尖銳大概太明顯了,樂俊定住不動。他看著陽子好一會兒,但卻不發一語。

陽子也沒有再說些什麼。誰不為己?即使是慈善,追根究底還不都是為了自己,因此對樂俊的話她並不覺得氣憤。

沒錯,陽子心想。人終究是為了自己而活,所以會有背叛。因為任何人都不可能為了其他人而活。



那天,傍晚時抵達了一個叫郭洛的城鎮,那是個像河西那麼大的城市。

之前她也被這邊的人帶著旅行過,但此次的旅程和先前比起來真可算是寒酸之旅。吃飯在路邊攤解決,住店選最差的地方。一晚五十錢,就只是在大通鋪裏用屏風隔一隔。不過旅費是樂俊出的,陽子自然沒什麼好抱怨。

樂俊宣稱陽子是他的弟弟。既然他有個人類女性當母親都沒人說話了,陽子是他弟弟應該也無傷大雅吧!事實上,也沒有人表示過懷疑。

         ※       ※       ※

一開始旅行還算輕鬆。樂俊在路上告訴她很多事。

“這裏有四大、四州、四極共十二國。”

“四大?”

“對。慶東國、奏南國、范西國、柳北國就是四大國。並不是特別大啦,只是個稱呼罷了。四州國是雁州國、恭州國、才州國,然後還有咱們巧州國。四極國是戴、舜、芳、漣。”

“戴極國、舜極國、芳極國、漣極國嗎?”

“沒錯。各國分別有國君統治。巧國就是塙王,王宮在喜州傲霜,叫做翠篁宮。”

“傲霜?是個城嗎?”

沒錯,樂俊說,指著左手邊所見的山。

這裏的地勢起伏很大。左手邊的遠方可以見到高高的丘陵地帶,更過去的另一邊還能隱約看見巍峨險峻的山脈。

“那座山在更過去的那一邊。山勢高聳插天,那就是傲霜山。山頂上有翠篁宮,山腳一帶則是傲霜城。”

“喔……”

“君王就從那裏統治國土。他要任命州侯,向全天下頒佈律法,分配土地給人民。”

“州侯是做什麼的?”

“州侯的工作就是實際上統治各州。他要治理一州的土地、人民、軍隊,修訂法律,查察戶籍徵收稅賦,預防災變整備軍事。”

“事實上看起來,君王並不是實質上的統治嘛!”

“君王的工作就是指示治理的方針。”

她不是很懂,猜想可能類似美國那樣的制度吧!

“君王要制訂法律,那叫做地綱。州侯也會訂定法律,但不能違背地綱。然而即便是地綱也不能違反施予綱。”

“施予──什麼?”

“那是上天授與君王,要他依此治理國家的準則。如果將這個世界比喻為天幕,它就是支撐世界最重要的準繩,因此也叫做天綱或太綱,就算是君王也得遵守。只要不抵觸太綱,君王可以任意統治自己的國家。”

“……哦。那個太綱是誰決定的?該不會真的是神吧?”

誰知道,樂俊笑著說。

“據說很久以前,天帝合併了九州四夷,滅了十三州,留下五個神和十二個人,其他全部變回了蛋。他在中央造了五山,派西王母去當主人,包圍五山的一州則變成黃海,五個神成為龍王,分封為五海之王。”

“這是神話嘛!”

“沒有錯。然後,他分別將樹枝交給十二個人。樹枝上結了三個果實,纏著一條蛇。這條蛇鬆開樹枝並舉起天空,而三個果實則分別掉下來成了土地、國家和王座,據說樹枝則變成了筆。”

這和陽子所知的各種類型的神話都大不相同。

“這條蛇就是太綱,土地就是戶籍,國家就是律法,王座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輔,筆則代表歷史。”

樂俊說著弄一弄鬍鬚。

“那個時候咱還沒出生咧,所以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羅!”

“……原來如此。”

雖然中國神話是她很久以前在兒童讀物上讀到的,內容已經不復記憶,但她仍很確定內容和這個不一樣。

“那,天帝是最偉大的神羅!”

“這個嘛,或許是吧!”

“許願的時候向誰許呢?天帝嗎?”

樂俊對許願一詞有點不解。

“──對了,求子的話就會向天帝許願。”

“其他的呢?比方說豐收?”

“不曉得,祈求豐收是向堯帝吧?你這麼一講,是有些人會供奉堯帝沒錯。照這樣說起來,像是想要免除水患的就祈求禹帝,想要驅妖避邪的就祈求黃帝。”

“有各式各樣的神?”

“嗯。的確有些人會供奉各式各樣的神。”

“一般人不拜嗎?”

“不拜啊!種田的話,只要天氣好又勤加照顧就會豐收。天氣是好是壞,要看天上氣的狀況而定。不管你高不高興,會下雨就是會下雨,會出太陽就是會出太陽,光是祈求有什麼用。”

陽子有點吃驚。

“可是,如果發生洪水,大家都會很困擾吧?”

“為了不要發生洪水,國君就該治水呀!”

“那寒害呢?”

“為了防止那時出現饑荒,國君就該要調配米糧呀!”

──她真的不懂。

雖然不懂,但她明白這和自己所知的人類不一樣。

“那你們不會祈求考試合格,或是祈求賺大錢嗎?”

陽子說完,這回換樂俊吃了一驚。

“這種事在於你本人付出多少努力吧?祈求會有用嗎?”

“這……說得也是。”

“考試只要用功就可以通過,錢只要去賺就會變多。到底要祈求什麼呢?”

不知道。陽子先是苦笑,突然間笑容被凍結。

──我明白了。

在這裏拜神也不會降下好運。因此,既然有出賣海客賺點小錢的機會,當然不要浪費。

“……原來如此。”

她喃喃吐出的句子裏,蘊含著連自己都感覺得到的冰冷。也許發現到這一點,樂俊抬頭看看陽子,然後鬍鬚頹喪地垂下去。

         ※       ※       ※

雖說是他自誇,但樂俊的確博學,腦筋又靈活。然而他這麼的聰明,卻只因為身為半獸就不得不一輩子成為母親的包袱,應該很痛苦吧!

樂俊也想問一些有關陽子自己以及日本的事,不過陽子卻什麼也沒說。

然後──遭到攻擊是第六天的事了。



那是接近黃昏,當晚要投宿的午寮城映入眼簾之際發生的事。

行色匆匆的旅人在城門前方摩肩接踵,陽子也混在其中,加快了腳步,離城門的距離大約有五百公尺。仿佛在催促一樣,從城門裏開始傳出大鼓的聲音,等鼓聲結束就是關門的時刻。

大家都走得更快了。想要跑進城門的人們形成了人潮。在那其中,有人開始“啊”地大聲叫。

被聲音所吸引,有幾個人抬頭看背後的天空,擁擠的群眾有很多停止了動作。心中訝異的陽子回頭一看,只見疾飛而來的巨鳥那鮮明的剪影。

巨鳥,如鷲,有角,八隻。

“蠱雕!”

尖叫揭開了序幕,人潮往午寮城裏狂沖。陽子和樂俊也開始一起跑,但蠱雕的速度很明顯地快上許多。

拋棄蜂擁而至的人群,巨大的門扉漸漸關閉。

──太可惡了!

他們為了保護城裏的自己人免受蠱雕攻擊,於是企圖把飛天的魔物鎖在門外。

“──等一下啊!”

“慢著!”

哀嚎此起彼落。陽子突然把樂俊一推,從人群中沖出來。

幸好他們離城門還遠。在城門前面,只顧自己往前沖的人們將前方的人拉開、推倒、踐踏,情景有如煉獄。

稍微遠離人潮一些,陽子邊向著城裏跑邊微微地笑著。

──這就是不靠神的國度。

就算遭受妖魔攻擊也不依賴神明。因此,為了往前沖不惜拽倒前面的人,就算是拋棄旅行者也要關起門來。

會不會遭受妖魔攻擊,全憑自己是不是夠謹慎來決定。遭到攻擊會不會得救,全憑自己力氣夠不夠大來決定。

“……可笑。”

──這些人真的太沒用了。

有如嬰兒哭叫的聲音越來越近,陽子當場停下了腳步。跑在她附近的樂俊回頭看著陽子大叫。

“陽子!你別逞強!”

“樂俊,你進城去!”

和疾飛而來的蠱雕之間,距離近得足以看見它們胸前羽毛上的花紋了。陽子注視著它們,一邊向樂俊指指城門,然後用手甩開劍上包著的布。

熟悉的觸感傳過肌膚。冗佑的感覺陽子已經習慣,不覺得奇怪了。

她泛起好整以暇的笑容。

──一點都不逞強。

對付蠱雕很容易。數目才僅僅八隻,陽子的劍足以貫穿任何厚實的肌肉。敵人身軀越龐大,她樂得越容易瞄準。而且鳥會在空中滑翔,讓她更容易掌握時機。

她覺得和敵人久別重逢、露出笑容的自己很有趣。

傷勢痊癒,體力充沛,她有不會輸給敵人的絕對自信。聽著那些只知道逃命的人的聲音──那些原本應該是狩獵陽子這個海客的人,他們的哀嚎在背後響起,有種奇妙的驕傲和愉悅。

她對著卷起一陣腥風後急速下降的蠱雕大軍執起寶劍。體內的血潮沸騰著,發出洶湧的海浪聲。

──我是野獸。

──我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所以,遇到敵人才會如此雀躍。

         ※       ※       ※

殺戮開始了。對蠱雕而言是殺戮,對人類來說也是殺戮。

打落了俯衝的一隻、打落了兩隻。等她解決掉半數之時,大道上已然血流成河。

她把墜落般下降的第五只的頭砍掉,閃過了第六只。而利爪對陽子撲空的巨鳥便將站在背後遠處的旅人當成替代的祭品,血祭後往上飛去。

陽子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工作。

血的腥臭和切斷骨肉的手感,她在老早以前就已適應,看見屍體而心生動搖的脆弱也已不復存在。

陽子在乎的,就只有確實避開敵人、打倒敵人、儘量別被濺出來的血噴到而已。

打落七隻後,陽子抬頭看著上空,第八只沒有降下來。它在上空盤旋,好像在猶豫著什麼。

夜幕快速低垂的天空是鐵銹的顏色,黑色的妖鳥影子從中閃過。

即使藉助冗佑的力量,她也無法追到半空中。

“──你下來啊!”

陽子嘴裏嘟囔著。

快來,降落到陽子利爪可及的範圍吧!

她一面盯著盤旋的影子,一面用眼角餘光觀察四周。

既然敵人是在還有日光的時候出現,那個女人應該也在才對。──那個金髮的女人,怎麼到處都不見那抹金色呢?

她要是在附近就把她抓起來,現在的陽子是辦得到的。抓起來的話一定要逼問有何目的,她若不肯講,即使砍掉她一隻手也要逼她說出來。

她被這樣想的自己嚇了一跳。

怎麼會像暴露出野獸的本性一般,如此的猙獰呢?亦或自己已經沉醉在鮮血之中……?

頭頂的黑影突然改變了移動的角度。她看出對方準備飛下來,於是手用力握著劍柄。一揮劍之後,鳥卻再次改變角度,又恢復成在空中盤旋的姿勢。

“你下來!”

──妖魔也愛惜生命嗎?

你攻擊人類就到今天為止!

陽子把劍高舉,戳進落在腳邊的蠱雕屍體。

“你不下來,那就看我把你的同伴給剁爛!”

它仿佛能理解這句話。

盤旋的蠱雕突然飛了下來。從屍體上拔出來的劍一閃,抖出劍花格開箭矢般落下的銳利鉤爪,然後直接刺穿它的腳。

鳥發出怪叫拍打著翅膀。她站穩了被風壓吹襲而差點跟著踩空的腳步,將抽出的劍朝著對方的身體刺上去。一感覺到刺中的手感,她立刻橫跳退開將劍一拔,轉眼之間原本所在的地方已濺滿血花。

剩下的就輕鬆了。她對翅膀失去力氣往下墜落的鳥發動第二、第三擊,再斬下它的腦袋給予致命的一劍。當陽子用力揮著劍想甩掉上頭的血水時,周圍已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了。

躺在路上的不止是蠱雕而已。在路上,人們倒臥得遍地都是。她可以聽見呻吟聲,可見得並非全都死了。

她不帶感情地看著,邊用滾到附近的蠱雕頭顱將劍擦一擦,這時陽子才終於想起來了。

──自己還有個同伴呀!

“……樂俊?”

她往午寮城眺望,只見城門正在開啟。從打開了一條縫的城門中間沖出來的衛兵看起來小小的。

把自己腳邊到城門之間再環顧了一遍,陽子在稍遠的地方發現了倒地的動物,灰褐色的毛皮吸飽了血變成黑紅色。

“樂俊……”

她想沖過去,卻再次看看城門。往外飛奔的士兵和人群口中正大叫些什麼,但她聽不懂。

看看樂俊再看看城門。

以她的距離看不出樂俊傷勢有多嚴重,不過沾在毛皮上的血跡不可能只是因為蠱雕倒在附近的緣故。

陽子握住垂在脖子下的明珠。這東西是對任何人都有用?還是和劍一樣只對陽子有反應?她不得而知。但是如果物件不拘的話,對樂俊應該會有幫助。

她心想,卻握著明珠一動也不動。

跑上前去確定一下他的傷勢,若是嚴重就試試看明珠的力量能否發揮作用。──毫無疑問,這樣做對樂俊是最有利的。

可是,用珠子碰觸他的時候,衛兵們就會過來,距離就只有這麼近。

身處在倒臥的人群中,唯一站著的陽子當然很醒目。只要有人遠遠地看,一定會看見蠱雕攻擊陽子,以及陽子打敗了它們。這不可能不招致懷疑的。

她有一把無鞘的劍,稍微察看一下,很容易就會發現她的頭髮是染的。她的海客身份想必會立刻穿幫。

可是,如果她就這樣逃了……

她看著倒地不起的那堆毛皮。

難道樂俊就不會去檢舉拋下自己逃走的陽子嗎?

包著寶劍的少許行李,染過的頭髮,身著男裝,為去雁國而前往阿岸。這些訊息一旦走漏,捉拿陽子的天羅地網將可以一口氣收緊。話又說回來,她也不可能有力氣抱著昏倒的樂俊逃命。

為了樂俊的安全,她應該回去。

可是。如果為了陽子自己的安全……

心跳劇烈地敲擊著。

──沖回去要樂俊的命……

太亂來了!體內的一個聲音說。但又有另一個加以斥責。

沒時間猶豫了。萬一樂俊說了不該說的話,陽子就活不成了。

不能回去,那會眼睜睜賠上一條性命。也不能就這樣把樂俊丟下不管,那同樣很危險。該怎麼辦?

回去採取最有利的行動,可能的話拿走樂俊的錢包,如此一來陽子就能徹底脫離這個窘境。她有時間的,這麼一點時間她還有。

人群突然從大大敞開的城門裏蜂擁而出,看到狂奔而來的人潮,陽子反射性的從那裏往後退。

動作一旦開始就止不住了。

陽子轉身。旅行者們順著大路從背後沖上來,混入人潮,陽子離開了那裏。


──一定不會有事的。……一定是的。

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再告訴自己,一邊在黃昏的大道上碎步跑著。

等天色全暗,過往行人消失,她就不顧一切地跑。離開午寮,彎進一條岔路,儘量遠離今天早上出發的城鎮也遠離午寮。

即使離得夠遠了,陽子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她總覺得動作要是不快一點,就會有東西從背後追上來。

不會有事的,她告訴自己。

就算樂俊檢舉了陽子,在這個沒有照片的國度裏,也不見得就會被抓到。況且樂俊曾經藏匿過自己,為了怕受罰,應該不會抖出拋下他逃走的人是海客。

用力的說服自己,陽子的步伐停了下來。

她覺得胸口仿佛開了個大洞。

         ※       ※       ※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18
發表於 2010-2-9 19:10:57 |只看該作者
如今需要擔心的,應該不是這些事吧!

樂俊還好嗎?雖然陽子沒有親眼看見什麼嚴重的傷口,但他真的沒有受重傷嗎?

你應該回去的。身體裏有個聲音說道。

應該要回去,至少確定樂俊平安與否再逃。

你有明珠啊!有個聲音大叫。

就算有明珠,對樂俊的傷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場,更別提樂俊說不定已經死了。回去就會被抓,被抓一切就完了,被抓的話就會送命。

──你那麼珍惜生命嗎?

──怎麼可能不珍惜?

──你拋棄救命恩人。

──他不見得真的是什麼恩人。

──但這不能改變他救過你的事實。是樂俊把你藏起來的。

──他別有居心,他並非出自善意,這種人遲早會背叛。

──並非出自善意的人就可以拋棄嗎?這麼做真的對嗎?

躺在那裏的是一些受傷的人,更何況其中有人是你認識的,拋下不管對嗎?伸出援手是你起碼該做的吧?那樣一來,也許有些人就可以不必死。

──在這個國家裏,講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毫無用處,算他們倒楣。

──這並不是冠冕堂皇。

這是做人應盡的義務吧!你連這點都忘了嗎?

──事到如今你還有資格說做人的義務?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宰了他!”

聽到這刺耳的聲音讓陽子跳了起來。蒼猿的頭出現在路旁的草叢裏。

“──你不就是這麼想的嗎?”

“……啊……”

陽子凝視著蒼猿,全身顫抖。

“你想要把他給解決掉,對吧?像你這樣的人,事到如今還敢談什麼做人的義務?就憑你?事到如今?”

蒼猿發狂似的哄笑著。

“……並不是。”

“不是才怪呢!你確實是那麼想的。”

“事實上我並沒有做,我做不出來。”

蒼猿格格地嘲笑。

“那是因為你覺得殺人很可怕。你想要殺,只不過沒有殺的勇氣對吧?”

蒼猿放聲尖笑,開心地望著陽子。

“你真值得信賴啊!沒問題,下次再讓他死。”

“不是的!”

無視於她的叫喊,蒼猿笑著,高亢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刺進耳朵。

“──我要回去。”

“就算回去,他說不定早就死了。”

“這還很難說。”

“死了啦!你回去只會被捕被殺,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回去。”

“喔,回去就能消除你的罪惡嗎?”

她轉身的動作停了。

“你回去好了,回去看著他的屍體哭哭啼啼好了,這樣看能不能彌補原本你想殺他的念頭。”

她呆呆望著那張格格笑的臉。

這是她的自我,來自於卑劣自我的聲音,這並不是她真正的本意。

“反正你遲早會被出賣的,他在一切發生之前就死掉,不是正好?”

“……住口。”

“如今官兵說不定正朝這邊過來哦!被那只老鼠密告了!”

“閉嘴!”

手握劍柄揮舞著寶劍,她砍過草叢,只削飛了草葉末端。

“死得好啊!要是能給他最後一擊的話就更完美了。你啊,實在是太嫩了。”

“少廢話!”

“下回就會動手了。下次要是再有這種事,你一定會賞他個痛快。”

“胡說八道!”

草尖發出聲音漫天飛舞。

──殺了他將會如何?光只是棄他不顧心裏就這麼沉重,殺了他又該如何自處?只要能活命就夠了嗎?只要能夠活下去,不管淪為多麼醜陋的生物都無妨嗎?

“……幸好我沒有殺他……”

幸好沒有輕舉妄動,沒有鬼迷心竅,沒有付諸實行。

蒼猿高聲地嘲笑。

“留他活口,讓他密告你也無所謂嗎?嗯?”

“樂俊想報案就去報案!”

堆積在胸口的東西終於化成淚水迸出來。

“樂俊有這個權利。他想密告我當然可以去!”

“天真啊!天真!”

為什麼不能信任別人呢?

雖然不至於要對任何人都來者不拒,但是陽子應該要相信老鼠的。

“既然你說得這麼天真,那遲早會被人家利用。”

“被出賣也無所謂。”

“天真哪!”

蒼猿格格格的笑聲劃破黑夜。

“你當真嗎?真的無所謂嗎?被人利用被人耍著玩都無所謂?”

“被人出賣也無所謂,那只是讓出賣我的變成卑鄙小人,不會損害到我一絲一毫。起碼比我去出賣別人、我去變成卑鄙小人要好。”

“變成卑鄙小人才好啊,因為這裏是魔鬼的國度。沒有任何人會對你友善,因為這裏沒有友善的人。”

“那和我無關!”

因為被逼到絕境、沒有人對自己友善,所以就可以拒絕別人嗎?就可以當成拋棄對自己友善的人的理由嗎?對方若非出自百分之百的善意就不能夠信任嗎?別人要是對自己不夠好,自己就不能對別人好嗎?

“……不該是這樣的。”

陽子自己相信別人和別人會不會背叛自己應該是無關的。就像陽子自己對別人好和別人對自己好不好同樣也無關。

即使形單影隻,在這遼闊的世界中只有孤獨一人,沒有人願意幫助、沒有人願意安慰,都不能成為陽子不信任別人、行為卑劣,拋下別人逃走,甚至加害別人的理由。

蒼猿抓狂地大笑,尖銳刺耳的笑聲持續著。

“……我想變勇敢……”

她緊握住劍柄。

和世界和其他人都無關,她想變勇敢,可以抬頭挺胸活著。

蒼猿突然停止了笑聲。

“你去死吧!無家可歸、沒人想念、上當受騙,你去死好了。”

“我不要死。”

現在死去的話,她將一直是愚蠢又卑鄙,以死了結就是姑息這樣的自己。要烙下生命沒有存在價值的烙印很容易,她不許自己這樣逃避。

“你去死。去餓死、累死、抹脖子死掉。”

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將劍一揮。割開了草叢的刀尖劃破空氣,手上一股很強的勁道傳回來。在四散的葉片間,蒼猿的頭顱彈起來,落地,噴出血水滾動著。

“我絕不認輸……”

眼淚已停不下來。

         ※       ※       ※

用硬硬的袖子擦了擦臉,邁開大步的陽子腳邊落下一道金光。

陽子一時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意思,呆呆地凝視著它。

變成泥土顏色的血泊中,原本該是蒼猿頭顱的地方出現了那個東西。

那個應該在很久以前就不見的東西。

──劍鞘。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19
發表於 2010-2-9 19:11: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



“呃,大概這麼高。”

陽子抓著一個旅行者,比出大約兒童的身高。

“有沒有見過一個模樣像老鼠的人?”

老婆婆懷疑地看著陽子。

“怎麼?是半獸嗎?”

“對。據說昨天在這城門前受了傷。”

“啊啊──是蠱雕。”

說著老婆婆轉向背後,遠眺著午寮城。

“不曉得耶!如果是昨天受傷的人,應該都送到衙門去了吧!他們會在衙門接受治療。”

這是從早上起聽過許多遍的回答。

她等到天亮就回午寮城,但是城門戒備異常森嚴,怎麼也進不到城裏去。心裏明知該去衙門看看,問題就是無法接近衙門啊!

“你去衙門看過了嗎?”

“是……不過好像不在。”

“這樣的話,就是在後面羅!”

老婆婆說完,信步而去。午寮城後方有屍首排在那裏,遠遠望去可以發現那裏的警戒也很嚴密,她無法接近至足以確認樂俊是否在其中的距離。

目送了背著大包袱離開的老婆婆,陽子抓住下個從午寮出來的旅人。

“對不起──”

她所搭訕的旅行者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腳上包著布,拄著拐杖。

“請問一下。”

陽子重複了問過老婆婆的相同問題,那兩人懷疑地看著她。

“據說昨天他受傷了──”

“喂!”

男人突然間指著陽子。

“你不就是昨天那個──”

話還沒聽完陽子就轉身了。

“喂!慢著,等一下!”

不理會大聲叫喚的男人,她快步從行旅間穿過,離開了那裏。

那男人的傷多半是昨天得到的,所以他才會記得陽子──。

從今早開始她已不知這樣逃走了多少次,每回城門的衛兵都增加一點,漸漸地她就無法靠城太近了。

         ※       ※       ※

遠離午寮,進到山裏等待狀況平息。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會被逮到的。她心裏很明白,卻無法就此離開午寮。

──打聽到消息又如何?

就算確認樂俊平安,也不能彌補陽子昨天逃走棄他於不顧的過錯。已經犯下的過錯是無法挽回的。

況且就算打聽到他很平安,陽子也不可能為了向他道歉而進城去,因為進城就會被衛兵逮捕,而那對陽子而言,就意味著死。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她覺得這無用卑賤的生命還是很寶貴,但是另一方面,要她乾脆把事情拋到腦後,卻又做不到。

無法下定決心,所以她無法離開午寮。

         ※       ※       ※

猶豫再三,這已不知是她第幾次回到午寮城門前。她抓住許許多多個旅行者重複問相同的問題,得到相同的答案。

終於到了無計可施之際。

“──喂!”

被人從背後一叫,陽子立刻就想逃走。她保持警戒地回過頭去,發現一對用複雜的神情望著自己的母女。

“你是我們在漠琅附近遇到的那位……”

陽子停下腳步,楞了好一會兒。是先前在山路上遇見的母女。她們背著大大的行李,似乎是賣麥芽糖的流動攤販,如今那些行李仍背在她們母女背上。

“太好了,你平安無事了。”

母親說著微微一笑,表情難以形容。女孩用比母親更複雜的表情抬頭看陽子。

“你的傷好了嗎?”

陽子猶豫一下,然後點點頭,點完頭她深深地一鞠躬。

“──那個時候真的謝謝你們了。”

她曾甩開想要幫助她的手到山裏去,口頭上雖然道過謝,卻非打從心底感激對方。

“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很擔心你後來不知怎麼樣了。”

母親笑了。這回是毫無芥蒂的笑容。

“玉葉,你瞧,他沒事了吧!”

陽子低頭看著想要靠近自己的小女孩。女孩仍用複雜的神情抬眼向上看陽子。陽子試著微笑一下,這下子,她才想起自己好久沒笑過了。臉上肌肉僵硬,一點都不像在笑。

玉葉眨了眨眼睛,然後一臉鬧彆扭似地想躲到母親背後。陽子彎下腰去。

──要是這對母女當時沒有給我水和麥芽糖,我不見得能撐過那一晚。

這一次她更努力、更多一點微笑。

“上次謝謝你的水和糖。”

女孩看看陽子再看看母親,然後輕輕笑了。似乎感覺在笑的自己不太對,馬上又回到複雜的表情,但終於還是嗤嗤地笑了出來。那孩子特有的笑臉,可愛得讓她好想哭。

“真的很謝謝你。抱歉沒向你好好道謝。”

玉葉滿臉堆著笑。

“因為痛吧?”

她這樣問道。

“咦?”

“大哥哥,你因為受傷很痛心情才不好吧?”

“──嗯,對。真抱歉。”

“已經不痛了嗎?”

“嗯,已經好了。”

陽子讓她看癒合後只留下疤痕的傷口。不知這對母女會不會發現那個傷口好得太快了些。

玉葉抬頭看著母親說,好了耶。母親眼眯眯地低頭看女兒。

“真是萬幸。我們到漠琅後又想回去找你,可是到裏之時已經是關門的時刻了。那附近的衛兵膽小得很,晚上就不肯出去。──你找人嗎?”

陽子點頭。

“我們也正要去午寮,一起走吧?”

對此她只能搖頭以對。母親只是喔地應了一聲。

“──那,玉葉,我們去客棧吧!”

說著牽起女兒的手,然後她看向陽子。

“什麼樣的人?是半獸嗎?”

陽子回看著她。

“他不是在衙門就是在後頭對吧?是什麼人?”

“──他叫樂俊。”

“你就待在這附近,我去幫你瞧瞧。”

輕輕說完,母親重新背起行囊。陽子深深地行禮。

“……謝謝你。”

         ※       ※       ※

那女人快傍晚時一個人回來,只說不管是傷患當中或死者當中都沒有叫樂俊的,然後就回午寮去了。至於她曉不曉得陽子的遭遇,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幫忙問過之後,她終於死心。

不是樂俊趁陽子不知道的時候離開了午寮城,就是那個女人看漏了。

但這都已經無法確定了。

從大路上朝著午寮城的方向一鞠躬。她只知道這算是某種懲罰。這樣一來,她永遠無法將一切拋到腦後。

         ※       ※       ※

夜裏行走白天睡覺,她又開始了如此的生活。這樣旅行久了,讓陽子只記得這個國家的黑夜。

錢包是樂俊帶著的,因此陽子身無分文。不管是和妖魔作戰度過夜晚,或是白天餓著肚子睡在草叢裏,都有如家常便飯,並沒有怨言。她覺得有目的地的旅行真好,前往阿岸,渡海到雁國。搭船當然需要付錢,就只有這一點是她必須想想辦法的。

如果倒著推算,從行李在拓丘被海客老人偷走開始,陽子在大路上流浪超過一個月。不吃不喝光憑明珠的力量,這已是極限。對此有了心理準備,再怎麼樣都不會比先前的旅行更慘吧!

蒼猿不再出現。劍鞘回來了,劍上的幻影就銷聲匿跡。有時會傳出輕微的水聲,光線從劍鞘和劍柄的縫隙間流泄出來,但她卻不怎麼想拔劍出鞘來看幻影。她反而會默默地走著,一個勁地往前趕路。

──你真是卑鄙,這麼愛惜小命啊!

一邊走,一邊聽到胸口傳來蒼猿的聲音。

它原本就來自陽子本身的不安,因此即便沒有蒼猿的形體,聲音仍然清晰。

──我是愛惜。

“這種棄恩人于不顧的生命也愛惜嗎?”

“尤其是現在更要愛惜自己的生命,我已經決定了。”

“你乾脆去官府自首,用這一切向他贖罪好了。”

“等到了雁國我會考慮。”

她覺得連咯咯咯的笑聲都聽得見。

“總歸一句,你還是愛惜你的小命嘛!”

“沒錯。正因為我被追捕,所以現在更要珍惜生命。等我不用擔心被追捕,自己的性命完全屬於自己時,我再考慮要怎麼活下去。要反省、要贖罪,都等那時再來思考。”

──如今,我只要想著怎麼活下去。

“一邊屠殺妖魔,一邊拿著劍要脅別人嗎?”

“那是暫時的。現在我只一心一意想著儘快到雁國去。到了雁國,至少不用對追兵拿劍相向了。”

“你以為到了雁國,一切就能圓滿解決嗎?”

“或許不至於吧!我還得要去找景麒,還得要找回家的方法,要考慮的事還很多。”

“你還相信景麒是站在你這邊的啊?嗯?”

“見面之後才知道是不是。見面之前我不去想。”

“見到景麒你也回不去的。”

“在確定回不去之前,我都不死心。”

“你那麼想回去?又沒有人在等你啊!”

“就算如此我還是要回去……”

陽子在祖國都是察言觀色的過日子,沒有惹別人討厭,也沒有讓別人喜歡。她害怕與人衝突,害怕被罵。如今想想,她覺得自己何必要怕成那樣呢?

或許那並不是膽怯,單純只是懶惰罷了。對陽子來說,與其提出自己的意見,不如附和別人的言語來得輕鬆;與其堅守己見甚至引發對立,不如暫且配合別人以免引起風波來得輕鬆;乖巧地配合別人扮演“好孩子”,要比追尋自我、與別人奮戰地活著輕鬆多了。

她曾活得卑鄙又懶惰。所以她想再回去一次。回去的話,陽子可以活得和以往截然不同。她想得到努力的機會。

──她一面平靜的想著這件事,一面走著。

         ※       ※       ※

雨變多了,也許是季節到了吧!雨天露宿非常辛苦,所以她學會到廬裏去借住。

有些人會借她倉庫的一角,有些人會要求她付錢。也有的會叫來官兵,也有廬裏的人集合起來想把她轟出去的。相對地,也有樸實但願意施捨她一餐的人。

她學會了在這樣的時候,貢獻出勞力來換得一宿。

為報答讓她借住,第二天她會在那戶人家幹活。工作內容五花八門,幫忙下田、清掃房子、打雜、照顧牲畜、打掃畜欄,連挖墳這類的事都做過。

依工作內容停留個幾天,賺些小錢。

她邊幹活邊走過一個又一個廬,遇到麻煩就靠劍來逃命。如果有人叫了官兵,有好一陣子每個廬的警戒都會變嚴,因此她就會在狀況冷卻前露宿忍耐著。

妖魔三不五時會來攻擊,數目還慢慢地增加,但她已經並不特別在意和敵人作戰了。

         ※       ※       ※

發現沿路從背後跟上來,有像是在追捕陽子的官兵時,已經是旅行了一個月之後了。

只要進到廬裏和人接觸,陽子就會留下走過的痕跡。因為有留下痕跡,自己既然被通緝就必定會被追上,她對此早有覺悟,因此並未特別慌張。

她逃進山裏,甩開追兵,但不久後卻發現大路上時常能見到官兵了。

怕只怕阿岸被封鎖,因此接近阿岸之後,她就忍著不去投宿。她遠離幹道,小心地注意著不要和別人目光接觸,在山裏一個勁地走著。

樂俊雖然說過到阿岸要花一個月,但她實際上看見港口時,已經過了兩個月了。



“請問。”

在阿岸城門前,陽子找到一個旅行的人。

阿岸城位於平緩丘陵地帶的下坡處,從山丘下坡的大路上,一眼就能望見阿岸港。

被稱之為青海的海真的是青色的,拍向岸邊的海浪則是白的。青色透明的大海,仿佛擁抱阿岸海岸般延伸的半島,還有飄蕩在內海上的白帆,半島的彼方可以見到筆直的水平線。地面是平的,真不可思議。

阿岸城門前有幾條大路交錯著。城很大,出入的人也很多。她混在擁擠的人群間,向看起來和善的人搭訕。

“不好意思,想請教一下去雁國的船要怎麼搭?”

剛步入老年的男人很仔細地將方法告訴她。她問了搭船的方式和費用,她在路上賺的錢勉強夠付到雁國的船費。

“船什麼時候開?”

“五天一班,今天的話還得等上三天。”

她連開船的時間都正確地問出來。要是在這一步失敗,讓港口被封鎖,一切就前功盡棄。將必要的事儘量打聽清楚後,陽子行個禮。

“原來如此,謝謝您了。”

她暫且離開阿岸,到山裏過了兩天,船是早上出發。她在前一日再度站在阿岸的城門前。

城門戒備森嚴。她必須要在城裏過一晚,因此絕不能引起懷疑。陽子看著用布卷起來的劍。現在已經有鞘了,但是帶劍的旅行者畢竟不多,難免會惹人注目。

只要沒有了它,就可以降低部分危險。她想了很多,連是不是把它丟在巧國都想過了,但還是盡可能不這麼做。如果陽子遭到妖魔追殺,它就絕對有必要了。再說城門的衛兵應該不光是戒備有沒有帶劍,她不認為丟掉有什麼意義。

她在山上割了草把劍包起來,和行李一起用布卷一卷,做成一個乍看之下認不出是劍的包袱。然後抱著它,在夕陽下的大路邊蹲著等待機會。

才剛坐在路上,馬上有個男的叫她。

“小兄弟,你怎麼了?”

是一個中年男人。

“我沒事,只是腳有點痛。”

男人露出懷疑的神色,急忙朝阿岸城門走去。

目送著他,陽子重新蹲下來等。等第三次有人叫她,她知道終於找到目標了。

“你怎麼了?”

是帶著兩個小孩的夫妻。

“我覺得……人不太舒服……”

陽子把臉趴下去說道,那女人手扶著她的身體。

“你還好嗎?”

陽子只是搖搖頭。如果不能在此引起這對夫妻的同情,就只得把劍扔在這裏走掉,冒著更大的危險了。緊張讓她自然而然冒出冷汗。

“沒事吧?阿岸就在眼前,你能走到那裏嗎?”

陽子聞言微微點頭。男人撐著她的肩。

“是嗎?你抓好。馬上就到了,加油。”

陽子點頭稱是,一手扶住男人肩膀。站起來的時候,她故意把包袱掉下來。那女人制止了陽子狀似要撿起的手,反而幫她拾了起來,然後回頭對小孩說道。

“你們兩個,幫忙拿一下。很輕的。”

聽話拿了包袱的兩兄妹很認真地點頭。

“走得動嗎?要叫衛兵來嗎?”

陽子聽到搖搖頭。

“不好意思,我沒事的。我的同伴已經先進去投宿了。”

“這樣啊!”

男人笑了。

“你有同伴啊,那太好了。”

陽子點頭,輕輕地扶著男人的肩膀往前走。在借她肩膀的男人看來她是客氣,在周圍的人眼中卻會覺得他們有點親昵。

接近大門了。城門旁邊站著的幾個衛兵快步向前端詳著湧過來的人群。經過他們前面了。雖然感覺到他們的視線卻沒有被叫住。穿過城門,又走了一會兒,陽子終於呼出一口氣。她悄悄回頭,離城門已是看不清衛兵面孔的距離。

──太好了。

胸中松了一口氣後,陽子將扶著男人的手放開。

“謝謝你們,我好多了。”

“你可以嗎?送你去客棧吧!”

“不用了,我已經沒事了。真的很感激你們。”

深深行個禮。對不起騙了你們。她將這句話放在心底。

夫妻倆對看一眼,然後對她道了句保重。

         ※       ※       ※

這座城裏也擠滿了難民。她怕被客棧的夥計懷疑,因此坐在城牆下的空地度過了夜晚。

終於迎接早晨,陽子走過城裏的路朝港口而去。城的後方面海開展,那裏有座簡陋的浮橋,上頭系著一艘──在陽子看來很小──比停泊在港中的其他船隻都要大的帆船。

“就是它……”

有點緊張地往浮橋接近,陽子停下腳步,有衛兵在檢查要上船的乘客隊伍。

刹那間,她只覺眼前一黑,衛兵們正在察看乘客打開的行李。

可能的話,她不想把劍丟掉。她靠近到陰影處,然後就無法再更接近了。陽子一直盯著乘客和衛兵的情況。

──要把劍丟掉嗎?

雖然失去自保的工具,但總比繼續留在巧國要強。她邊想邊看著不遠處的水面,卻怎麼也下不定決心。這是和景麒有關連的東西,她有種感覺,失去了它將會徹底切斷和景麒間的聯繫……進一步更意味著和祖國斷了聯繫。

──怎麼辦?

猶豫不決,還是下不了決心。

陽子望著港口。沒有不放棄劍也能去雁國的方法嗎?有幾艘小帆船停泊著,能不能搶一艘呢?

──我又不知道駕船的方法。

聽說青海是個內海,這樣的話,雖然想像不出要花多少天,不過沿著海岸走就可以到雁國吧?

正當她煩惱得暈頭轉向之際,突然響起了宏亮的大鼓聲。

趕緊抬頭一看,聲音是從船上的甲板傳出來的,那是出航的信號。搭船乘客的隊伍已經結束了,衛兵則無所事事地站著。

──來不及了。

現在用跑的一定會被衛兵逮捕。沒時間將行李解開,把劍拿出來了。就算連行李一起把劍丟掉,空手上船不會很奇怪嗎?慌張讓她更加無法動彈。這樣呆若木雞地一直站著,陽子眼見著船將帆給升起。

搭在船邊上下用的板子被拿開了。陽子終於自陰影中飛奔而出。船微微地開始滑行,衛兵在那裏目送著。她雖然跑出去,但還是無法靠近。

陽子茫然地目送著船,白帆燒灼著眼睛。

──現在可以跳進海裏去。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腦中打轉,但身體就是動不了。

──搭上它就可以去雁國了。

然而她只能抱著行李,瞪大眼睛,目送著船開出去。錯過的東西太重大了,她無法從這個打擊中恢復過來。

         ※       ※       ※

“怎麼了?沒搭上嗎?”

一個粗啞的聲音叫她,陽子這才回過神。

打了木椿、將土壓實的碼頭下有艘小船。有四個男的正在甲板上幹活,其中一個則抬頭看陽子。

陽子表情嚴肅地點頭。下一班船要等五天才有。這五天將會決定她的命運吧!

“敢不敢跳?小夥子。上來吧!”

一時之間無法掌握話中含意的陽子看著水手。

“你很急吧?對不對?”

陽子點頭。船員將綁在岸邊木椿上的繩索的另一端握在手裏。

“把那給解開跳下來吧!我們會在浮濠追上它。讓你搭船可以,但你得幹活。”

船員說完,其他水手都輕輕笑了。陽子用力點點頭,將腳邊木椿上纏著的繩子解開,抓著它跳下了甲板。

         ※       ※       ※

這艘船是載運貨物到阿岸北邊一個叫浮濠的小島的貨船。浮濠在巧國北端,從阿岸出發要花上一天一夜,這裏再過去,到雁國前就沒有靠港的地方了。

陽子除了學校旅行時坐過渡輪外就沒有搭船的經驗了,不用說,坐帆船更是有生以來頭一遭的經驗。

她沒頭沒腦地就被船員使喚著去拿這個、收拾那個的,被操得像條狗一樣。等到了海上,船隻的操作告一段落,就被命令去刷鍋子、煮飯,做一件又一件的雜事。雖然到最後竟有年長的船員要她幫忙按摩腿,但是當陽子對別人問她的話都含糊以對時,他們只笑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子,並沒有多加追問,她對此相當感激。

船一晝一夜沒有休息,在海上不停疾駛,第二天早上便進了浮濠港。

已早一步抵達、要前往雁國的船正靜靜停在港中。船員們物盡其用地使喚陽子到最後,沒有靠岸而要求停泊中的客船旁邊。他們叫住客船上的船員,要對方讓陽子上船。陽子沿著從客船伸下來的棒子移到船上去,這時他們丟過來一個小包裹。

“是饅頭,你在船上吃吧!”

讓陽子搭船的那個水手這樣說著對她揮揮手。抱著包裹的陽子也揮著手。

“謝謝。”

“辛苦你了。保重啊!”

開心地笑著,將防撞物──把它放下去的是陽子──給收起來的這群男人,成了陽子在巧國最後遇到的人。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0
發表於 2010-2-9 19:11:36 |只看該作者


被稱之為青海的內海遼闊得看不見對岸,站在甲板上時,飄來海潮的味道,和一般的海沒什麼不同。自浮濠出發的帆船渡過淡藍色的青海,目標正對岸的烏號,離浮濠要三天兩夜的航程。

一開始見到的雁國海岸,看起來和巧國海岸差不多。

隨著船越來越近,就看出差異了。它有完善的港口,以及緊鄰在背後的巨大城市。烏號城比陽子之前在巧國見過的任何一個城鎮都大。除掉沒有高樓大廈外,它的景觀和陽子在祖國看過的都市景致簡直沒什麼差別。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聚集在甲板上的旅客們有部分大概是頭一次看見烏號,竟和陽子一樣瞠目結舌。

烏號城座落在港口的一邊,被冂字形的城牆所圍繞城市面著山緩緩地向上攀升,裝在建築物上的五彩繽紛裝飾混合在一起,遠遠望去醞釀出和諧的薔薇色。城市週邊和裏面都可見到類似石造的高聳建築,其中一個明顯是鐘塔,這讓遠眺的陽子瞪大了眼睛。

就算是港口本身,也是阿岸那樣匹敵的修整完備。

停泊的船隻數量阿岸也比不上。港口生氣勃勃,桅杆林立,白色與淺紅褐色船帆層層疊疊,別致的風景美不勝收。對從一個痛苦的國度脫身來到這裏的陽子而言,沒有比這更快活的光景了。

         ※       ※       ※

下船就來到喧囂之中。勤奮幹活的男人們,不知在忙什麼而跑來跑去的孩子們,叫賣聲和人群聲,這一切都有種仿佛亂七八糟的節奏。

一面走下船,陽子一面看著人群。她覺得這是個讓人愉快的城市。每個往來行人的表情都充滿朝氣,多半連陽子也是一樣吧!

這個時候,有人叫住了下到碼頭站著的陽子。

“陽子?”

被這不應該叫住自己的聲音嚇一跳轉過身,陽子看到灰褐色的毛皮就在那裏。細細的鬍鬚在午後的陽光照耀下,像是閃著銀光。

“……樂俊。”

老鼠撥開人群來到陽子身邊,粉紅色的小手握住了驚慌失措的陽子的手。

“太好了,你平安的到了。”

“……為什麼?”

“只要你從阿岸搭船,就一定會到烏號。咱一直在等。”

“等我?”

樂俊點頭,把動也不動的陽子的手拉一拉。

“咱在阿岸等了一陣子,但老是沒看見你,還以為你先渡海了呢!不過多半是還沒有到吧!所以咱想,每次只要一有船到了就來瞧瞧。話說回來你也真慢,咱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哩!”

老鼠說道,抬頭笑著看陽子。

“為什麼要等我?”

樂俊弓起背行個禮。

“都是咱的疏忽。咱要是把錢交給你,或者至少讓你帶著一半就好了。來到這裏真是辛苦你了吧?對不起。”

“可是我……我這個人拋下你逃走了呀?”

“那也是咱的錯,都是咱太不小心了。”

老鼠苦笑說著。

“逃走是應該的呀!要是官兵來了把你抓起來怎麼辦?要是咱有叫你快逃,把錢包交給你就好了,只不過咱突然就暈過去了。”

“……樂俊……”

“咱很擔心你後來不曉得怎麼樣了,幸好你沒事。”

“我並不是逼不得已才丟下你的。”

“是嗎?”

“沒錯。我害怕和別人一起旅行,覺得沒有人可以相信,這裏有的只是敵人,所以才這樣。”

樂俊輕輕動一下鬍鬚。

“你現在還把咱當敵人嗎?”

陽子搖頭。

“那就好。咱們走吧!”

“我背叛過你,你不恨我嗎?”

“咱只覺得你很傻,但並不特別恨你。”

“我想過要回去把你殺死。”

牽著她的手,樂俊正要邁出去的腳停了下來。

“殺咱嗎?陽子。”

“……嗯。”

“說句老實話,當知道你丟下咱走掉,咱有點難過,只有一點啦!咱很明白你不信任咱。咱又沒有什麼企圖,你卻始終小心翼翼的。不過咱心想,過一陣子你就會明白了。所以你丟下咱走掉時,咱就想,你還是不明白啊!心裏有一些沮喪。不過,既然你明白就好了。”

“並不好,還是不要理會我這種人比較好。”

“那是咱的自由。咱希望你信任咱,所以你能信任咱就開心,你不信任咱就落寞,這是咱的問題。要不要信任咱則是你的自由,信任咱你也許有好處,也許有壞處,但那是陽子你的問題。”

陽子低下頭。

“樂俊……你真了不起……”

“喂喂!怎麼突然這樣。”

“我老是愛鬧彆扭,還以為自己沒有朋友。”

“陽子!”

小手拉著陽子的手臂。

“我實在太不懂事了……”

“不會啦!”

“就會!”

“不會的,陽子。咱可沒有被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被追著到處跑啊!”

陽子凝視著樂俊抬起望著自己的臉好一會兒。樂俊笑了。

“你真的很努力了,陽子,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哦?”

“你一從船上下來咱就發現了,好像無法對你視而不見。”

“──我嗎?”

“對。──好了,走吧!”

“走?去哪里?”

“去縣正那裏。海客只要提出申請,似乎可以得到一些方便。要拜訪上頭的大人也得請他們寫封信。陽子你還沒有安頓好,就先別在附近逛了。咱去衙門探聽過了,他們是這樣說的。”

“你真了不起……”

陽子覺得,大門似乎正一扇一扇地打開。



“好繁華的城市……”

人潮擁擠,店頭的叫賣拉客更增添熱鬧氣氛。

“很驚人吧!”

“對啊。”

“雖然聽說過雁國很富庶,但實際上看到烏號時還是嚇了一跳。”

陽子同意。道路寬闊,城市規模龐大。周圍環繞的城牆厚度有十公尺,在城的內側還將城牆挖空,裏面有商店在營業。這和高架橋下的景觀有點類似。

建築物是木造的三層樓房。天花板很高,每扇窗都一定裝了玻璃。到處都有用磚頭或是石塊蓋的高大建築,營造出一種不能只用中國風味來形容的奇妙氛圍。

馬路鋪了石塊,路的兩旁可以看見下水溝,也有公園、有廣場。每一樣都是在巧國不曾見過的。

“我覺得自己真像個鄉下土包子呢!”

陽子邊環顧著四周邊說,結果樂俊笑了。

“咱也是這麼想。不過咱本來就是不折不扣的鄉下人啊!”

“城牆有好幾層呢!”

“哦?”

陽子指給樂俊看櫛比鱗次的屋宇間處處可見的高牆。

“──哦哦。正確來說,城市外側那道牆叫城郭,內側的牆叫城牆。巧國有城牆的城市很少見就是了。不過那個是城郭吧!應該是城市擴大後的遺跡。”

“……喔。”

雖然城牆底下以及廣場上有從慶國來的難民住著,但是相同款式的整潔帳棚排在一起,並不讓人感覺破敗。應該都是城裏配給的帳棚吧!這也是樂俊說的。

“這裏是州治嗎?”

“不,是鄉治。”

“鄉在州的下面一級嗎?”

“不,下麵兩級。由二十五戶的裏開始算,越往上的是族、黨、縣、鄉、郡、州。郡是五萬戶的行政區。”

“一州有幾郡?”

“因各地而異。”

“這裏是鄉治,那郡治和州治一定更大了。”

郡和州都是官府的名稱,郡的官府所在地就叫郡治,也稱之為郡城。一郡五萬戶是行政上的劃分,並不是說真的有五萬戶住在那裏。不過一般而言,族裏相較於裏、郡治相較於鄉治,城鎮的規模是會比較大。

“雁國和巧國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樂俊苦笑。

“國君的作風不同吧!”

“作風不同?”

轉過身去只見樂俊點點頭。

“因為人家說當今延王是稀世的明君,他的統治應該已經有五百年了,和勉強才五十年的塙王當然不能比。”

陽子眨眨眼。

“五……百年?”

“久得僅次於奏國的宗王。統治得越久越代表他是個好國君。奏國好像也很豐饒。”

“一個國王就……五百年?”

“那還用說。君王是神,不是人。上天會衡量一個君王的才幹來將國家託付給他,因此成功的君王統治才會長久。”

“喔……”

“王位交替之際國家難免動亂,所以擁有好君王的國家才會變得富庶。尤其延王是位推行了各種改革的才幹之士,若要提起名君,宗王雖然也是名君,不過人家說奏國是很安定,雁國則是有活力。”

“的確是很有活力呢!”

“對啊!──啊啊,那裏就是鄉了。”

樂俊所指的建築是棟磚造的大房子。牆壁和屋簷上裝飾的設計雖是中國式的,然而就算稱之為西洋式建築也無妨。內部擺設則和外觀一樣,都是中西合璧的風格。

從那裏出來的陽子,劈頭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好棒哦!”

樂俊也同意。

“沒錯。雖然明知道巧國對海客很嚴,卻沒想到和雁國差別這麼大。”

陽子也點點頭,把從衙門領到的木牌拿到眼前。正面是朱印和“景州白郡首陽鄉烏號官府許可”的毛筆字樣,背面則是寫了陽子名字的身份證。

在衙門裏被帶去見某位官差的陽子,依序被詢問了一遍姓名、祖國的地址、職業等等,吃驚的是,竟然是被問過郵遞區號和電話號碼後才將這面牌子交給她。

“不過,陽子,呃,郵遞區號和電話號碼是什麼啊?”

樂俊向詢問她的官差也提出相同的疑問,不過官差似乎也不太瞭解。他回答這是規定,就打開了一本冊子。從旁邊偷偷瞄過去,可以看見這本和式裝訂冊子上羅列了木版印刷字體的數位。官差在上頭確認過後就把這牌子交給她。

“郵遞區號就是寄信的時候寫在地址前面的號碼,電話號碼是打電話的時候用的號碼。”

“電話?”

“就是一種把聲音傳得很遠,直接可以講話的工具。”

“倭國有那種東西啊?不過他為什麼要問這個?”

樂俊晃一晃鬍鬚。

“因為不是倭國的人就不會知道吧!他要確定我是不是如假包換的海客。否則的話,說不定假海客會增加。”

陽子笑著秀出名牌。

“說的也是呢!”

這個名牌可以當成陽子的身份證,不過只能用三年。應該是在這三年期間,她必須決定今後的謀生方式,確定正式取得戶籍的地點。

相對地在受到保護的這三年間,她可以免費使用公共的學校及醫院。不僅僅如此,若是拿到此地被稱為“界身”的銀行去,好像還會給她一定額度的生活費。

“好棒的國家啊!”

“沒錯。”

巧國有多貧困,雁國有多富裕,就算從這個牌子也能說明。

延王應該不是個難纏的人吧!樂俊說過要向延王尋求援助,但她對此事究竟可不可能曾經很有疑問。如今雖然同樣還是懷疑,她卻開始相信自己不會不由分說地遭到拒絕,或是遭到懲罰。



正如樂俊所言,城裏有很多動物參雜其中。兩腳走路的動物混在人群間的情景使人不由得想笑。其間甚至有和人類一樣穿著衣服的動物,這更是讓她開懷。

樂俊之前邊等陽子邊在港口工作。他說是一份幫忙清理靠岸船隻的差事,說的時候則是一副打從心裏開心的樣子。

趁著遇到了陽子,樂俊將他得到的第一份工作給辭掉了。雖然陽子說在他工作告一段落前待在烏號也無妨,但他卻說一開始就表明過自己是想趁等人之餘打打工,所以沒有關係。

船進港的翌日,他們離開烏號向關弓出發。因為陽子有一筆說多不多、但也不算太微薄的津貼,所以成了一趟從容的旅程。白天在幹道上行走,夜晚則進城裏投宿。雁國各地的城鎮都很大,即便是相同房錢的客棧,設備也比巧國的好上許多倍。日暮時分他們會進城,住進旅店然後夜裏到街上走走,樂俊尤其喜好在商店裏逛來逛去。

這是段風平浪靜的旅行。再也沒有人追捕陽子。不必每次看見官兵就膽戰心驚了,她花了一段時間才習慣這個事實。雖然沒有在晚上去過城外,不清楚詳細情況如何,至少沒聽別人說過走夜路會碰上妖魔的。

旅行的高潮,是趁著陽子洗澡時出去散步的樂俊,打聽到了有關海客的消息回來,那是離開烏號後的第十一天,也是前往關弓的旅程約莫過了三分之一的時候。

         ※       ※       ※

雖然樂俊告訴她,既然已經到了雁國,打扮得漂亮一點也無妨,但陽子依舊是一身男裝──這裏叫做袍──來打發。她覺得穿這樣很舒服,一旦習慣了,要她再穿長下擺的女裝就很不自在。

就因為如此,她理所當然被人家當成少年,即使雁國的客棧裏有浴池她也進不去。浴室類似公共澡堂,她只好勉強在房間裏洗。盤纏很充裕,因此住店時都要了房間。不過他們還是擔心太浪費,所以只要了一個房間,於是對陽子一洗澡就得被趕出房間的樂俊來說,或許是給他找麻煩吧!

她用盆子洗了澡,洗了頭。被捲進這個世界沒多久後,達姐就幫她染了頭髮,如今已過了漫長的時日,頭髮也長長了許多。達姐用院子裏的草根幫她染的,她也照著找了一樣的草,但不知是草的種類不對還是染法不正確,染起來卻失敗,後來染的地方顏色越洗越淺。現在和一開始的紅色已有蠻大的差別,不過她對這奇怪的發色也習慣了。雖然照鏡子時還是會覺得怪怪的,但不至於連正眼去看都不敢。她一面在想,這就像如今自己對此地已越來越適應一樣,一面洗好身體換好衣服。

這時樂俊回來,宣佈了海客的消息。

“聽說在前頭有個叫芳陵的鄉城,那裏有個海客。”

陽子只把眼睛抬起來一下,馬上又垂下去。

“……哦。”

她不是很想見。也不是她不想見,而是怕見了之後對同胞失望反而更痛苦。

“據說他叫做壁落人。”

“對啊,好像是庠序裏的老師。”

這樣就不是那個老人了,陽子心想。其實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那個老人的,這讓陽子稍微放心了一點。

“你會去見他吧?”

樂俊用毫不懷疑的眼神看著陽子。

“還是去一趟比較好。”

“那就是要去羅?”

“對……”

         ※       ※       ※

次日,他們離開通往關弓的道路,前往芳陵。

他們要拜訪的這位姓壁的人住在學校那一區。樂俊說,基於禮貌不能突然造訪,於是送上了事前寫好的信,依照正式的手續請求會面。

落人的回覆送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送來回信的信差帶著他們到學校去。

芳陵的學校是位於城內的典型中國式建築,與其說是有著寬闊庭院的學校,其實更像有錢人家的房舍。

他們被帶往一個像是涼亭的小建築裏等著,然後落人現身了。

“二位久等了,敝姓壁。”

他的年齡看不太出來,大概在三十到五十之間吧!有的地方看起來年輕,也有的地方看起來有些年歲了。沒有皺紋的光滑面孔浮著溫和的笑容。和那個叫松山誠三的老人感覺差好多,陽子心想。

“寫信給我的是?”

樂俊回答了。

“是咱……是我。多謝您撥冗接見。”

落人和善地笑著。

“請別拘束。”

“喔……”

輕輕搔了搔耳根,樂俊回頭看陽子。

“這一位,是個海客。”

對樂俊所言,他很爽快地回應。

“啊啊,原來如此。不過她看起來不像海客。”

看向陽子。

“……是這樣嗎?”

他微笑。

“至少我在日本沒見過這種頭髮的顏色。”

“啊……”

針對他詢問的眼神,陽子將情況說明了一下。自己來到此地後就莫名其妙變成這樣,不只是發色,連相貌、體型及聲音都變了。落人聽完點點頭。

“那你就是胎果了!”

“我?胎果?”

陽子瞪大眼睛。

“因為蝕,那一邊和這一邊會互相混合。有人會過來,有卵果會過去。”

“我不太懂。”

“人會因為捲進蝕裏而來到這邊,相反地,也會有卵果漂到那邊去。卵果就是像胎兒一樣的東西,它在那邊會流進母親的肚子裏。這樣生下來的人就叫胎果。”

“我就是……那種人?”

落人點頭。

“胎果原本是這邊的生物,如今見到的相貌才是天帝原本賜給你的樣子。”

“可是我在那邊的時候……”

“要是以現在的模樣在倭國出生,必定會引起騷動。你應該長得像雙親吧?”

“對,他們說我和奶奶很像。”

“那是所謂的‘殼’。為了在那一邊出生時不會引起麻煩,在娘胎裏就會覆上一層像殼的東西。我是聽說過胎果會因此而變了相貌。”

對陽子來說,這些話一時難以理解。

別人竟然宣稱自己原本就是個異鄉人,她怎麼能輕易接受呢?

然而,有一部分的自己又不得不承認。

自己並不是那邊的人,所以,她在那邊才會沒有歸屬。──這麼想讓她大大的釋懷。釋懷的同時,又感到很悲哀。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1-14 02:25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