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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小野不由美 】十二國記--月之影.影之海[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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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之海第一章
《月之影•影之海》全文翻譯:王華琳



一片漆黑。

她驚恐地佇立其中。

某處傳來高昂而清脆的音色,那是水滴敲打在水面的聲音。黑暗裏有著微弱的回聲,讓人以為似乎是身處在完全黑暗的洞窟裏,但她知道並非如此。

黑暗好深邃、好……巨大。在這天與地都不存在的黑暗中,出現一抹淡淡的鮮紅色光暈,鮮紅的光在變形、舞動,仿佛黑暗的彼方有火焰在燃燒。

逆著紅光,可以看見數不清的影子,是一群異形怪獸。

它們從亮光之處邊跳邊朝這邊跑來。雖然看起來是各式各樣的動物,有猴子有老鼠有鳥,但每一種都和她在圖鑒上看過的模樣有些差異,而且這些赤獸、黑獸與青獸,每一隻都比實際上的動物大了好幾倍。

它們高高揮舞著前腳,小跑步過來,一邊還跳起來在半空中轉圈圈,仿佛是熱熱鬧鬧的迎神廟會隊伍正在接近。不過說它是熱鬧卻又和熱鬧不太一樣,說它是迎神隊伍卻又和迎神隊伍大不相同。

這些異形是朝著犧牲者的方嚮往前沖,它們是為了即將在血祭中獻上貢品而歡喜,所以才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證據,就是殺意正隨風吹襲而來。這群異形中跑在最前頭的已經離她不到四百公尺了,每只野獸都咧開大嘴,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但可以看出它們歡呼的表情。沒有叫喊聲也沒有腳步聲,只有類似水滴滴落在洞窟裏的聲音持續回蕩。

她所能做的只是睜大眼睛,注視著逼近的影子。

──等它們來了,我就會被殺。

心裏雖然明白,卻動彈不得。明明知道自己可能會被四分五裂、會被吃掉,身體仍然動也不能動。然而就算身體可以動,也無處可逃、無法對抗。

她覺得體內的血液在逆流,甚至覺得可以聽到逆流的聲音,那就像是洶湧的波濤聲。

眼看著距離已經縮小到三百公尺了……

陽子驚醒了過來。

她感覺到汗水沿著太陽穴流下,眼睛酸得要命,於是趕忙拼命地眨眼,接著才終於深深地喘了口氣。

“是夢……”

她發出聲音想要確認一下。她一定要好好的確認一下,要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會覺得很不安。

“只是個夢。”

不過是個夢,不過是個最近連續作了一個月的夢罷了。

陽子緩緩地甩甩頭。房間裏因為厚窗簾的緣故而暗暗的,拿起枕頭旁的時鐘一看,離該起床的時間還很久。身體很沉重,連想要動一動手腳都覺得有困難,好像被黏住了一樣。

第一次作那個夢大約是一個月之前的事。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耳邊傳來水滴進空洞中的尖銳聲音,她則孤伶伶地佇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心中充滿不安,身體想動卻動彈不得。

同樣的夢連續作了三天之後,黑暗中開始出現鮮紅的光暈。夢中的陽子知道,有很可怕的東西將從光的那一邊過來。她連續五天因為這個黑暗中出現光的夢而尖叫著從床上跳起來,然後她看到了影子。

一開始看起來像是漂浮在紅光中的髒東西,等到好幾天都夢到同樣的夢之後,她才發現那東西正在靠近;等她明白那是某種成群的東西時,又花了幾天;然後再經過數日,她才知道那是異形怪獸。

陽子將床上的絨毛娃娃拉到身邊。

──已經離我很近了。

那群東西花了一個月從地平線那端跑過來,恐怕明、後天就會抵達陽子身邊了。

──那樣的話,我該怎麼辦?

想到這裏,陽子甩甩頭。

──那是夢。

就算連續作了一個月,而且內容每天都有一點進展,夢仍然只是夢。

即使試著這樣說服自己,還是無法拂去胸中的不安。心臟快速鼓動,耳朵深處仿佛能聽見血液如潮浪奔騰的聲響,沉重的呼吸灼燒著喉嚨。陽子抱著填充娃娃好一陣子,像是在尋求依靠。

她撐著睡眠不足又疲倦的身軀勉強起床,換上制服下樓去,做什麼都覺得提不起勁的,隨隨便便地洗個臉就走進了餐廳。

“……早安。”

她向面對著流理台正在準備早餐的母親打聲招呼。

“起來啦?最近都很早嘛!”

她的母親邊說邊回頭看陽子,隨意的一瞥停留在陽子身上,立刻變成了很嚴厲的表情。

“陽子,是不是又變紅了?”

陽子原本沒聽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呆了一下子,接著才趕忙用手將頭髮束起來。以往她都會先把頭髮綁好才到餐廳來,今天早上卻將睡前綁好的頭髮解開,只插了一個發梳。

“是不是染一下比較好?”

陽子只是搖搖頭,披散下來的蓬鬆發絲輕輕擦過臉頰。

陽子的頭髮是紅色的,原本顏色就很淺了,只要一被太陽曬或泡在游泳池裏還會退色。她的頭髮現在留到背上,發梢的顏色變得很淡,因此看起來就像真的去染過一樣。

“不然的話,要不要再剪短一些?”

陽子不發一語地低著頭,默默地迅速將頭髮編起來。編成整齊的麻花辮之後,顏色看起來就比較淺了。

“你這到底是像誰啊?”

母親表情冷冷地歎了口氣。

“上次你們老師也問過我,你這到底是不是天生的?所以我才覺得你乾脆把頭髮染一下好了。”

“可是我們不准染發。”

“那剪短一點好了?這樣起碼不會那麼明顯。”

陽子不說話,母親則一邊倒著咖啡,一邊用冷淡的口氣繼續講。

“女孩子家最重要的還是整潔樸素,不要太顯眼,要老實一點。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引人注目,不是要打扮得很招搖,但被人家懷疑總是很丟臉的,因為人家甚至會因此而懷疑你的人格。”

陽子沉默地盯著桌布。

“我猜一定有人看到你的頭髮,就以為你是不良少女。你也不希望自己被人家當成太妹吧?我給你錢,放學後就去剪一剪。”

陽子偷偷地歎氣。

“陽子,聽到沒有?”

“……嗯。”

她一面回答一面將目光投向窗外。顏色憂鬱的冬季天空非常遼闊,二月過了一半,天氣依舊嚴寒。



陽子就讀的是平凡的女子學校。這所私立高中除了是一所女子學校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的長處。陽子會到這裏就讀也是她父親自行決定的。

陽子中學時,成績比較不錯,要考上師資力量強的更好的高中也並不是很困難。但父親卻讓她到離家近,校風嚴謹的這所學校就讀。

最初的模擬考試成績並不理想,但因為父母都認為這所學校比較好,父親又特別堅持,所以陽子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她現在身上穿的制服是一年級入校時的制服,也是陽子最喜歡的衣服。

“早上好。”

陽子一進教室就大聲道了聲“早安!”。有兩三名女學生向陽子揮手致意,其中一名還向陽子跑了過來。

“中島同學,數學課本帶了嗎?”

“恩。”

“不好意思,借看一下。”

陽子點點頭,走到窗邊自己的座位上後,馬上拿出了課本。幾個女孩子也立刻圍著桌子,開始寫著自己的作業。

“中島同學真的很認真啊,果然不愧是班長。”

她的話讓陽子微微笑了一下。

“真的,很認真。從來不會浪費時間,睡覺也很準時,也不會出去玩。而且成績還是那麼好,頭腦好的人真是好啊。”

“就是啊,像作業這樣的問題一會兒就解決了。”

陽子慌張的直搖頭。

“沒,沒有的事。”

“那,你喜歡學習吧!”

“不是嗎?”

陽子笑了一下。

“我,我母親很嚴厲。”

她說的是事實,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睡覺前要一道道檢查,所以沒辦法偷懶。”

母親對陽子的學習要求很嚴格。成績無論如何都不能退步。母親說:“與其學做家事,還不如去補習班的好。”所以陽子才會很認真的學習,喜歡與否根本就不重要。而且,成績不好時,老師的訓斥也是很可怕的。

“呀,真是一位重視教育的媽媽。”

“就是啊,一天到晚念著學習,學習的。”

“知道,知道。我家也一樣啦。一見我就嚷著要我學習。我自己可沒那麼愛學習啊。”

“是啊。”

正在陽子點頭之際,一個女孩很小聲的叫了一聲。

“啊,是杉本。”

教室裏走進來一名少女。

大家的視線紛紛轉向她,然後又迅速離開。寂靜和裝模作樣的空氣在教室裏流動。

這個女孩成天一個人看著書,也無視學校的紀律,在這個班上足足半年之久也沒主動和別人說過話。就因為她是這樣子,給人一種非常目中無人的感覺。這樣的她小心翼翼的走到陽子左邊的位子後彎下腰。

“中島同學,早上好。”

她用非常客氣的聲音向陽子道了一聲“早”,而陽子也立刻回答了她,但驚慌的神情一目了然。一不留神回答的結果居然換來同學們的冷嘲熱諷。

雖然陽子什麼也沒說,但依舊感覺很不舒服。周圍傳來陣陣竊笑讓她很難受。

比嘲笑更傷人的視線使陽子不得不低下頭,包含著非議的視線不斷的向她投射過來。因為有這樣的感覺,所以陽子繼續跟身旁的其他人說著話。雖然覺得被自己無視的她很可憐,但如果自己不這樣做的話,今後就會被其他人排斥而成為另一個受害者。

“那個……中島同學。”

顯然,那個女孩的忍耐力是相當強的。她又叫了陽子一聲。這次,周圍的聲音嘎然而止。在場的所有人都將冰冷的視線投向她。陽子也不能再裝作沒聽見了。她裝出很藐視對方的樣子,抬頭望向她,沒有回答。

“那個……數學你有預習吧?”

她唯唯諾諾的聲音惹來周遭的一陣竊笑。

“……大致。”

“那,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教數學的老師有在上課前提問的習慣。看來,今天輪到她了。

陽子一邊這樣想,一邊將視線投向身旁的朋友們。誰也沒有說一句話,但她們的眼神卻如出一轍。大家都希望陽子說出拒絕的話,這讓陽子覺得很苦惱。

“我還想再檢查一遍,抱歉。”

婉拒的話才剛出口,馬上就有人跟著起哄。

“中島同學真是溫柔啊!”

不高興的聲音包含著責備的意味,其他的學生也表示同樣的看法。陽子無意識的縮了一下身子。

“中島同學,說這種應付的話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對,對。你剛才的話太含糊不清了。”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不說清楚,那些笨蛋是聽不懂的。”

陽子覺得很難回答。周圍人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她沒有勇氣反抗;可身旁的同學也不能對她太過分。這樣的困擾讓陽子只能無奈的笑了笑。

“……恩。”

“中島同學真的是個好人啊。所以說,有些人就不要太倚賴她了。”

“明天,大概就是班長了的說……”

“對啊,有些討厭的人還是不要來比較好。這種傢伙從來都沒見過。”

“是啊。”

“對,世界第一。”

說話的那人露出了刻薄的笑容。

“如果把筆記借給杉本的話,連筆記本都會變髒的。”

“啊,那就麻煩了。”

“是吧?”

隨後,在場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和她們一起笑著的陽子將視線飄向鄰座,一直低著頭的少女眼裏含著淚。

杉本自己也有責任。

陽子不斷的這樣對自己說。沒有人會毫無理由的欺負別人,被害人自己一定也有不好的地方。



在天與地都不存在的黑暗裏,傳來水滴滴進洞中般很尖很尖的聲音。

陽子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她所面對的方向,可以見到一抹淡淡的鮮紅色光暈,有無數的影子正逆著光在蠢動,一群異形怪獸正邊跑邊跳地向她逼近中。

那群東西和自己之間只剩下大約兩百公尺的距離,由於那些怪物非常龐大,所以感覺起來更是近得嚇人。距離已經近到她可以看到那些咧開嘴像是在哄笑的巨大猿猴,它們紅色的毛上反射的光線,以及它們每次跳躍時肌肉動作的伸縮。

她無法移動身體也沒辦法發出聲音,只能把眼睛瞪大到快裂開了,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群接近中的東西。

它們在跑,在跳,舞動似地向她靠近,吹襲而來的殺氣有如陣風般讓她難以呼吸。

──我一定要醒來。

一定要在它們抵達之前,從夢中醒來。

心中雖然這樣祈求,卻不知該用什麼方法醒來。如果能靠意志力醒來的話,她早就這麼做了。

就在她無計可施之際,距離眼睜睜地又縮短到只剩一半了。

──我一定要醒來。

一陣讓人不得不咬緊牙關的焦躁襲來,在體內騷動著,仿佛快要迸出皮膚。沉重的呼吸,急促的心跳,狂奔的血潮發出浪濤似的聲音。

──我一定要設法從這裏逃開。

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突然感到頭上有股氣流,殺氣以一種要將陽子壓扁的氣勢泄下。陽子在夢裏第一次動了。

仰起頭來,她看見了咖啡色的翅膀,還有同樣咖啡色的壯碩的腳,以及銳利但粗大的可怕爪子。

心裏甚至還來不及浮起“逃走”這個念頭,體內的騷動就在一眨眼間增強,陽子只能發出哀嚎。

         ※       ※       ※

“中島!”

陽子在那一瞬間從位子上逃開了。由於一心想著要逃走,身體竟不知不覺跟著這樣做。等她逃開後,才終於看到周圍的表情。

目瞪口呆的女老師和同樣目瞪口呆的同學們頓了一下,然後哄堂大笑。

陽子先是松了一口氣,然後立刻面紅耳赤。

她睡著了。這陣子因為作夢所以睡得很不好,晚上往往睡得很淺,白天就常因為睡眠不足而在課堂上打瞌睡,但是作夢還是頭一次。

女老師很不高興地走了過來。這位老師莫名其妙地老是對陽子看不順眼,陽子咬住嘴唇,心想真是倒楣。大多數的老師對陽子的評價都不錯,唯獨這位老師,不管陽子表現得多麼聽話,還是和她相處得不好。

“太過分了。”

她邊說邊用英文課本敲陽子的桌子。

“就算學生打瞌睡不稀奇,我也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休息得那麼舒服,竟然睡到迷糊了。”

陽子低著頭回到座位。

“你是來學校做什麼的?要睡覺的話在家睡就行了吧?不喜歡上課的話,不用來也無所謂啊!”

“……對不起。”

老師用課本的一角敲著桌子。

“還是你晚上要吃喝玩樂太忙了?”

同學們在狂笑。笑得不那麼誇張的同學中,有一些是她的朋友,而左手邊則傳來非常刻意的笑聲。

女老師很隨便地扯一扯陽子垂在背上、編成一條辮子的頭髮。

“……你說這是天生的是吧?”

“……是。”

“真的嗎?我高中的時候也有一個朋友,她就有這樣的頭髮。我怎麼會想起她呢?”

老師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

“當然羅,她跟你不一樣,是去染的。三年級的時候她被留校察看,結果就休學了。不知道她如今在做什麼呢?真是懷念啊!”

教室裏發出此起彼落的竊笑聲。

“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心要上課?”

“……有。”

“是嗎?那整堂課都給我站著,這樣就不會睡著了吧?”

老師這樣命令她之後,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走回講臺。

在她罰站上課的這段期間,教室裏的竊笑聲不絕於耳。

         ※       ※       ※

那天放學後,陽子被導師叫去,大概是聽說了英文課上發生的事。

她被叫到教師辦公室,盤問了很久有關她的日常生活。

“有的老師在問,你是不是晚上都在外面玩?”

中年的班導師說著說著皺起了眉頭。

“告訴老師,是不是你晚上熬夜在做什麼事?”

“……沒有。”

總不能把作的那些夢告訴別人吧。

“你看電視看到很晚嗎?”

“不,是因為……”

陽子急忙找個理由。

“因為我期中考成績退步了……”

老師仿佛恍然大悟的樣子。

“喔喔…這樣的確是不太好,原來如此啊!你聽我說,中島。”

“是。”

“不管你在家念書念到多晚,重要的課不認真聽就沒有意義。”

“對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知道你很容易被別人誤會,都是因為你的頭髮太顯眼害的,你要不要想辦法處理一下?”

“我今天本來想去剪的……”

“這樣啊!”

導師說著就點點頭。

“你是女孩子家,這麼做可能心不甘情不願,但老師這樣想是為你好。不然總是有老師說你染頭髮啦、很愛玩什麼的。”

“是。”

導師向陽子揮揮手。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是,老師再見。”

陽子向他行個禮。就在此時,有人在背後說話了。

《 本帖最後由 oner 於 2010-2-9 19:5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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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

和聲音一起出現的是淡淡的海水味道。

導師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陽子的背後,於是陽子也回頭了。

在她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男人,不過那是張從沒見過的面孔。

“就是你。”

這男人直直地看著陽子說。他的年紀大約三十歲不到,是個讓人看了不由得有點嚇到的怪異男人,穿著下擺很長、類似和服的衣服;光是他那有如能劇面具的臉和留長到膝蓋的頭髮,就已經不尋常到令人覺得奇怪了,更別提他的頭髮還是種很不自然的淺金色了。

“你是誰?”

導師很不高興地質問。那個男的不但好像完全聽而不聞,竟然還做出叫人目瞪口呆的舉動,他跪在陽子腳邊,深深地向她叩頭。

“……終於找到您了。”

“中島,你認識的人嗎?”

聽到導師這樣問,嚇呆的陽子趕緊搖頭。

“不是。”

由於事情實在太詭異了,不只是陽子,連導師似乎也不太知道該怎麼反應。就在他們滿心疑惑的注視之下,那個男人站起身來。

“請您和我一起走吧。”

“……什麼?”

“中島,這個人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啊!”

陽子心裏其實有更多疑問,她求救地看著導師。還留在教師辦公室裏的其他老師都詫異地聚集過來。

“你是什麼人?非本校相關人員禁止進入校園。”

導師好像終於想到了這句話,很強硬地說。那男人面無表情地回看著陽子的導師,態度絲毫沒有退縮。

“這和你無關。”

他冷冷地說,環顧著圍到身邊的老師們。

“你們也是,退下。”

大家都被他那盛氣淩人的語氣嚇了一跳,同樣大吃一驚的陽子則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男的。

“事情原委我不久後就會向您說明,請先跟我來吧!”

“請問一下……”

陽子正想問他是誰,附近突然出現一個聲音。

“台輔。”

男人抬頭面向這個呼喚人的聲調,有可能是這個怪怪男人的名字。

“什麼事?”

可是在他皺著眉反問回去的方向,卻見不到出聲的人。

結果從某個地方再次傳來聲音。

“有追兵,看來是被盯上了。”

那張像能劇面具一樣的臉突然變成兇狠的表情,他點個頭然後抓住陽子的手腕。

“得罪了。──此地相當危險,請往這裏走。”

“……危險是什麼意思?”

“現在沒有空說明。”

問題直接被人擋回來的陽子畏縮了一下。

“敵人馬上就來了。”

“……敵人?”

她對這些話感到很不安,於是反問回去。這時附近又發出聲音了。

“台輔,已經來了。”

她東看西看,還是沒有看見說話的人。就在老師們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的同時,靠近後面校園那一邊的窗戶玻璃破了。

破掉的那一塊玻璃就在陽子附近。她在那一瞬間趕緊閉上了眼睛,耳邊可以聽見伴隨著玻璃破碎聲而起的慘叫。

“怎麼回事?”

聽到導師的聲音,她睜開緊閉的雙眼,只見老師想靠近玻璃破掉的那扇窗向外望。寒風從這扇正對著大河的窗戶吹進來,冰冷的空氣將某種很腥的臭味從外面一起夾帶進來。地板上的碎玻璃一片狼藉,儘管算起來最靠近窗戶的人是陽子,她卻完全沒有被碎片打到,因為那個怪怪的男人像盾一樣地護著她。

“發生什麼事?”

陽子搞不清狀況地開口發問,那個男人以冷冷的語氣開口。

“我已經向您說過很危險了。”

說完他又抓住陽子的手腕。

“往這裏。”

陽子感到強烈的不安,她想把手從對方的掌握中掙脫,那個男的卻絲毫不打算放開,甚至更用力地拉她。陽子一下沒站穩,踉蹌了幾步,一隻手扶住了陽子的肩膀。

結果是導師擋住想要強拉她走的男子。

“這都是你幹的好事嗎?”

那人目露凶光地看著導師,聲音冰冷且不留任何餘地。

“跟你無關,讓開!”

“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如此囂張!你找我們班同學想幹什麼?外面還有你的同夥嗎?”

導師先怒斥那個男人,然後再瞪著陽子。

“中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

其實更想知道答案的人是陽子。那個男人硬要拉走正在搖頭的她。

“先往這裏走。”

“我不要。”

要是自己被誤會成和這個男的同一夥就糟了,但就在她扭來扭去想從對方手中掙脫的同時,頭頂上某處再次傳來了聲音。

“台輔。”

那聲音顯得很緊張。老師們東張西望地想找出到底是誰在講話,那個男人則用力的皺眉。

“真是頑固。”

丟下這句話後,那個男人突然跪了下去,趁著陽子來不及反應時抓住了她的腳。

“不離君側,矢言忠誠。”

他一說完立刻盯著陽子。

“您要說,同意。”

“說什麼?”

“您不要命了嗎?請快說‘同意’。”

聽到他如此強悍的語氣,陽子不由得被氣勢壓倒,下意識地點頭。

“同意……”

接下來這個男人所做的舉動,簡直讓陽子呆若木雞。

過了一秒,周圍的人也發出吃驚的叫聲。

“你這傢伙!”

“你想對她做什麼?”

陽子完完全全地呆在那裏。這個陌生男人竟然抓著陽子的腳,然後低下頭去,用前額去碰陽子腳趾的部分。

“你想要做──”

陽子的話只說了一半。

她開始覺得暈眩,好像有某種東西從體內竄過去;就在這一瞬間,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中島!這是怎麼搞的?”

導師臉漲得通紅地罵她,但是就在同一個時刻,響起了轟隆隆的低沉地鳴聲,靠近後面校園這一邊剩下的玻璃則變得白白濁濁的。



刹那間,看起來就像是大量的水噴了進來。

粉碎四濺的玻璃碎片反射著刺眼的光,橫著大軍壓境。

她趕緊閉起眼睛,舉起手臂並把臉轉開,手臂上、臉上和身體上都有小小的刺痛感。照理來說,剛才應該會發出巨大的聲響才對,但陽子卻沒有聽見。

等到確定那種像是被小石子打到的感覺已經停止了,她才睜開眼,只見教室裏灑滿碎玻璃,仿佛到處都在閃閃發亮。原本聚集過來的老師們都蹲在原地,導師則趴在陽子腳邊。

陽子關心地問導師的狀況,發現他身上刺了數不清的碎片,接著陽子才聽見老師們發出的呻吟聲。

陽子趕快看一看自己身上,發現雖然她就站在導師旁邊,身體卻連一個傷口也沒有。

陽子的導師緊緊抓住受到驚嚇的陽子的腳。

“你……你幹了什麼好事?”

“我什麼也沒做啊!”

那個男人把導師沾滿血的手給拉開。

“我們走吧!”

他身上也毫髮無傷。

陽子搖頭。如果跟他走,就真的會被人家認為他們是一夥的了。但是,陽子不但手被拉著,連腳也跟著動起來了,因為她不敢留在這個地方。她對“敵人來了!”這句話並沒有什麼真實感,心中更害怕的其實是待在這個遍地傷者、彌漫著血腥味的地方。

才跑出教師辦公室,就碰上一位沖過來的老師。

“發生什麼事?”

這位年紀有點大的老師大聲怒駡,皺著眉把目光停在陽子身旁的男人身上。陽子還來不及說什麼,男人就舉起手來指著辦公室。

“需要治療,有傷患。”

簡單說完又拉著陽子的手向前跑。老師在後面大吼大叫,但是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

“你要去哪里?”

在那個男人不打算下樓,反而是往上爬的時候,陽子開口問了。陽子一心只想逃到外面趕快回家,因此把手往樓下指,但男人卻把她的手往上拉。

“那邊是頂樓了……”

“沒關係,就走這邊。走另一邊會有別人過來。”

“可是……”

“我們走那邊反而會帶來麻煩。”

“什麼麻煩?”

“您難道希望把無關的人牽連進來嗎?”

那男人將通往頂樓的門打開,用力拉著陽子的手。

他說會把無關的人牽連進來,意思是指陽子並非無關的人羅?他所說的“敵人”到底又是什麼?陽子很想問,但是有點不敢開口。

手被硬拉著,一路跌跌撞撞地上了頂樓,這時背後響起一陣怪聲。

陽子把目光掃向身後,想找出這個仿佛生銹金屬零件所發出的聲音的來源,此時她看見門上出現一個影子。

是一隻兩翼展開大約有五公尺長的巨鳥!咖啡色的翅膀,顏色鮮豔而彎曲的長嘴則張得大大的,發出像貓興奮時的奇怪聲音。

──是它!

陽子的身體像被縛住一樣動彈不得。

──是夢裏的那個東西!

濃重的殺意隨著怪聲一起從房子的屋頂上降下來,快入夜的陰霾天空變得很暗,只有從層層疊疊的雲端某處流泄下來的夕陽,射出微弱的虹光。

那只長得像鷲的鳥有角,只見它把頭一晃,翅膀用力地拍一下,就刮起一陣充滿噁心臭味的強風。像在夢境中一樣,陽子只能呆呆地看著它。

巨鳥的身體向上飛舞,它非常輕快地浮升,在天空中再度展翅,接著突然改變翅膀的角度。

陽子有點茫然地想著,那是要急速降落的姿勢。巨鳥粗壯的腳正朝著陽子的方向,在那覆滿咖啡色羽毛的腳上,還恐怖地長著又大又尖銳的鉤爪。

陽子還沒來得及站好,鳥就降落了,她甚至來不及尖叫。

雖然陽子的眼睛是睜開的,但她卻什麼也看不到。直到肩膀受到了沉重的撞擊,這時她才很快地想通,是鉤爪要把她撕裂的緣故。

“驃騎!”

陽子聽到有人從某處發出聲音,接著眼前流過一片暗紅色。

──是血。

陽子心裏想。奇怪的是,她並不怎麼感覺到痛。

陽子閉上了眼睛。她心想,“比想像中輕鬆嘛!我還以為死比這個要可怕多了呢!”

“振作一點!”

陽子被這個堅定聲音的主人搖著肩膀,終於回神了。

男人俯視著她的臉,陽子感覺到背正靠著水泥地,左肩則有種圍牆般的堅硬觸感。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陽子跳了起來,發現她倒下的位置離自己原本站的地方,已經有相當的距離了。

怪聲又響起來了,巨鳥站在門前揮動雙翼。

它每拍一次翅膀就會刮起一陣強風,爪子將頂樓的水泥地給挖開了。因為指甲深深地陷在地板裏,所以那只鳥似乎不太能動。

它焦急地用力把頭左右搖晃,這時陽子才看見,有只紅色的動物正咬著它的脖子不放,那是只全身長滿暗紅色的毛、像豹一樣的動物。

“……天哪!”

陽子發出慘叫。

“那是什麼東西?”

“我說過很危險的。”

男人把陽子拉起來,那一瞬間,陽子看看男人再看看鳥。

巨鳥和野獸仍糾纏在一起,互較高下。

“芥瑚。”

隨著男人的呼喚,從水泥地中出現了一個女人。她就像是從水面浮起來一樣,出現了覆滿羽毛的上半身。

女人長得像鳥翅膀的手臂裏抱著一把劍,那把劍可以用“寶劍”一詞來形容,有著美麗的劍鞘,劍柄是金的,鞘上也裝飾著金子。這樣一把鑲著金銀珠寶的劍,看起來就沒什麼實用性。

那男人從女人手中將劍拿起來,然後直接硬推給陽子。

“……做什麼?”

“這是您的東西,您快用它。”

陽子一下子看看男人又看看劍。

“……我?不是給你用的嗎?”

男人不太高興地把劍塞進陽子手中。

“我沒興趣舞劍。”

“現在這個狀況,你不是該拿劍來救我嗎?”

“不巧我正好不會劍術。”

“拜託!”

手中的劍比看起來要重,陽子不認為自己揮得動。

“我也不會啊!”

“那您打算乖乖地讓人家殺死嗎?”

“我不要。”

“那您就要用它。”

陽子的腦袋簡直混亂至極,但只有一個念頭強過其他的,“我不想被殺死!”

話雖如此,陽子也沒有舉劍奮戰的勇氣,她毫無打鬥的力量和技巧。

“快點揮劍!”

“我根本不會揮劍!”

就在這兩極的聲音下,陽子採取了第三種行動。

她將劍扔了出去。

“你幹什麼──愚蠢!”

男人的聲音夾雜著驚訝和憤怒。

陽子朝著巨鳥丟出去的劍,並沒有刺中目標,只輕輕地擦過了拍打中的翅膀尖端,然後掉在巨鳥腳邊。

“真受不了……驃騎!”

他啐了一口。

原本把爪子嵌進巨鳥翅膀的暗紅色野獸在男人的呼喚下走開了,要離開時還蹲下身去,把掉落的劍銜起來,然後像箭一般地飛奔回陽子身邊。

男人一邊接下劍一邊問那動物。

“撐得下去嗎?”

“還可以吧!”

令人驚訝的是,那只被稱為驃騎的暗紅色野獸竟然開口回答了。

“交給你。”男人簡短地對它說,接著對默默等在一邊、長得像鳥的女人吩咐一聲。

“芥瑚。”

女人剛點個頭,突然就有碎石子飛過來。

那是因為巨鳥拔起爪子,讓水泥碎塊飛了起來。

暗紅色野獸朝著意圖飛起的巨鳥一躍而上,不知何時已經全身都出現並飛上天空的女人也加入戰局。那個女人的腳和人類一樣,只不過長滿了羽毛,此外還有一條長尾巴。

“班渠,絨朔。”

如同那個女人在男人的呼喚下現身般,同樣有兩頭巨大的動物出現了。一只是大型犬,另一隻則很像狒狒。

“班渠,這裏交給你了。絨朔,你帶她走。”

“遵命。”

兩頭動物垂下頭。

男人對它們點點頭,轉過身去,動作毫不猶豫地走向圍牆,接著就一溜煙地消失了。

“……不要啊!等等!”

陽子大叫。這時像狒狒的動物把手伸出來,碰到陽子的身體,不容分說就將她抱住,陽子立刻尖叫。但狒狒對此聽而不見,把她夾在腋下,並且把腳一蹬地跳到圍牆外面去了。



狒狒從屋頂跳到頂樓、再次頂樓跳到電線杆,不停地進行驚人的跳躍,如風般賓士。

等到了遠離城市的海邊,在面臨港口的防波堤上,陽子才從這個粗暴的運送方式下解脫。

狒狒把懷裏的陽子放到地上,趁著陽子喘口氣時,一語不發地消失了。陽子東張西望地想知道它消失到哪里去,卻看見那個男人手提寶劍,從堆疊在一起的巨大消波塊間鑽出來。

“你平安無事吧?”

陽子聞言點點頭。她覺得暈眩,因為狒狒跳來跳去地讓她頭昏,除此之外,她認為超乎常人理解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也是部分原因。

她手腳發軟,一屁股坐下去,毫無理由地開始流淚。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陽子望著不知何時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陽子抬起頭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對方,但他卻一副不打算說明的樣子。

陽子垂下眼睛。那男人的態度太過冷酷,讓陽子提不起勇氣去質問,於是她將顫抖的手環抱著膝蓋。

“……好可怕。”

聽到陽子喃喃自語,男人以強硬的語氣吐出幾句話。

“您還在好整以暇地說些什麼?它馬上就追來了,沒有空讓您悠閒地喘氣休息了!”

“追……追來?”

陽子驚訝地抬頭看,男人點點頭。

“沒辦法,因為您未能將它砍死。雖然驃騎一行正試圖阻止它,但恐怕是撐不了太久。”

“你是說那只鳥嗎?那只鳥是什麼東西?”

“蠱雕。”

“什麼是蠱雕?”

男人流露出輕蔑的眼神。

“就是它。”

陽子退縮了一下。這算哪門子的說明啊?但是抗議的話卻哽在喉嚨。

“你是誰呢?為什麼要來幫助我?”

“我是景麒。”

短短的一句,接著就沒有進一步的說明了。陽子輕輕地歎口氣。原來那個台輔不是他的名字啊?陽子雖然想問,但是現在的氣氛好像不適合問問題。

她很想從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面前逃走,趕快回家,但書包和外套都還放在教室裏。她實在不想一個人回去拿,可是也不能就這麼回家去。

“──您準備好了嗎?”

陽子正覺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蹲在一旁,出乎意料地被問了這個問題。

“什麼東西準備好了?”

“我問您已經可以出發了嗎?”

“出發?去哪里?”

“那裏。”

“那裏”到底是哪里?陽子一點頭緒都沒有,只見男人把滿臉茫然的陽子的手給抓住。陽子心想,這是他第幾次抓著我的手臂了?

為什麼他從不給人滿意的答覆,卻老是想要強迫自己做這個做那個?

“……等一下。”

“沒時間了。”

男人用焦躁的語氣說。

“我已等候多時,沒空再等了。”

“那個地方在哪里?要花多久時間?”

“一直走的話,去程要一天。”

“這麼遠?那不行。”

“怎麼不行?”

陽子受到責備而低下頭。就算她想去看一看狀況,也得考慮到對方是個來路不明的人。

單程要花一天對陽子來說是個不可能的數字。她可以向父母解釋一下就離開家嗎?思想頑固的雙親,絕不可能准許陽子單獨旅行的。

“……我不行。”

她覺得好想哭,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男的不但什麼都不告訴她,還用可怕的表情硬是作出無理的要求。

她怕哭出來又會被罵,於是拼命忍住眼淚。

陽子一個勁地抱住膝蓋,什麼也不說。此時突然又響起了那個聲音。

“台輔。”

男人抬頭望天空。

“蠱雕來了嗎?”

“是。”

陽子的背脊竄過一陣涼,那只鳥追來了。

“……幫我。”

陽子抓住男人的手臂,他回頭看著陽子,將手裏提著的劍遞過去。

“想要保命就用這個。”

“可是我不會用這種東西。”

“它只有您可以用。”

“我真的沒辦法嘛!”

“那我將賓滿借給您。──冗佑!”

他一呼喚,就從地面上出現了半張男人的臉。

那個男人臉色非常難看,仿佛是石頭做的,凹陷的眼睛像血一樣紅。從地底冒出來的頭下面沒有身體,只有半透明果凍狀的東西,像水母般糾成一團。

“……那是什麼?”

他毫不理會輕聲發出哀嚎的陽子,繼續從地面鑽出來,接著直接朝陽子飛過去。

“不要!”

陽子企圖逃跑,但是手被景麒抓住了。

想逃卻逃不了,這時陽子的脖子後面突然有個重重的東西騎了上去,她知道,就是那顆頭!陽子感覺有種冰冷又軟趴趴的東西鑽進制服的領口,於是她尖叫起來。

“不要!拿開!”

沒被抓住的那一隻手拼命亂揮,想把背上的東西拍掉,但景麒卻將這只手也抓住了。

“不要啦!哇!”

“真是不聽話,冷靜一點。”

“不要!人家不要啦!”

冰冷漿糊般的東西從背上朝手臂蠕動,陽子還感覺到脖子後面被一個東西用力壓住,不由得發出哀嚎。

她雙膝一軟差點坐下去,然後身子扭來扭去硬想甩開男人的手,結果臂膀一掙脫束縛就因為用力過猛而摔倒。當她半驚慌地兩手去撥脖子後面時,卻發現什麼都摸不到了。

“什麼?怎麼回事?”

“只不過是冗佑附身了。”

“什麼附身?”

陽子雙手在全身上下摸來摸去,但是那種奇怪的觸感已經從身上消失了。

“冗佑就會使劍了,把這個拿去用吧。”

男人冷冷地說著,同時把劍遞過去。

“蠱雕速度很快,如果連那一隻都殺不了,一定會被追上的。”

“連……那一隻?”

連那一隻,這意味著還有其他的追兵嗎?就如同夢中的情景一樣。

“我……我做不到。而且,剛才那只叫冗佑還是賓滿的動物跑到哪里去了?”

男人沒答腔,抬頭看天空。

“來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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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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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來不及回頭,陽子就聽到背後傳來怪聲。

陽子舉目望著聲音的方向,劍則被塞進她的手心。她不再去管那把劍,轉過身去,只見身後的天空中,展翅的巨鳥正準備降落。

她開始哭喊,立即明白自己已經逃不掉了。

逃命的速度絕對比不上那只鳥俯衝而下。她不會用劍,她沒有對抗怪物的勇氣,她沒有保護自己的方法!

眼看著粗大的腳爪越來越接近,她想閉上眼睛卻無能為力。

一道白光閃過眼前,一個劇烈的聲音響起。隨著那像是岩石彼此撞擊的聲音,仿佛斧頭般沉重的鉤爪在她面前停住了。

擋住爪子的是劍,而將劍半拔出劍鞘舉在眼前的,正是自己的雙手。

但她連問自己為什麼的時間也沒有。

陽子將剩下的劍身抽出,邊拔邊劃向蠱雕的腳。

腥紅血花四濺,伴隨著微熱的溫度噴上陽子的臉。

陽子傻掉了。

使劍的人當然不是陽子,而是手腳自己動起來,斬掉了正想狼狽地向上飛的蠱雕的一隻腳。

鮮血再次飛濺弄髒她的臉,溫熱的液體順著下巴到頸項,流進領子裏。那觸感讓陽子顫抖。

陽子的腳仿佛要避開橫飛的血沫般後退幾步。

逃竄到空中的巨鳥。立刻重新擺好姿勢俯衝下來。

在她揮劍去砍鳥翼的同時,隨著身體的每次動作,陽子都感覺到身上竄過一陣陣冰冷的滋味。

──是它,是那只叫冗佑的野獸。

翅膀受傷的巨鳥一面怪叫一面朝地上沖。陽子注視著鳥,此時她明白了,是那只叫冗佑的動物在操縱她的手腳。

拍動翅膀有如在痛苦掙扎的巨鳥朝陽子而來,龐大的雙翼像在敲打地面。

陽子的動作有如行雲流水,一閃身的同時劍也深深砍進巨鳥的身體。

溫熱的血液淋上她的頭頂,手上則還殘留著斬斷骨與肉的駭人觸感。

“不!”

嘴巴雖然聽從陽子的意志在喃喃抗議,身體卻不聽使喚。

她毫不理會沿著身體流下的血液,把劍深深刺進摔到地面上掙扎的蠱雕的翅膀中,再用刺穿的劍直接劃裂巨大的翅膀。

然後陽子轉身,面對著噴著血沫嚎叫、痛苦扭動的巨鳥的脖子。

“不……住手!”

巨鳥倒在地上,雖然用力拍打著受傷的翅膀,但翅膀卻已無法負載體重飛起來。

陽子的劍避開了在半空中揮舞發出聲音的翅膀,直接刺穿它的身體。那一刹那陽子雖然避開了目光,但那切開軟綿綿阻礙物的觸感卻還留在手上。

她將劍拔出後馬上又高舉,毫不猶豫地劈向鳥頸。劍被頸骨卡住了。

再次把劍從黏稠的血肉裏抽出舉起,接著將染成鮮紅的鳥頸徹底砍斷,把劍用還在抽搐的翅膀擦一擦,最後手腳不聽使喚的狀況才停了下來。

陽子哀嚎,終於將劍給丟開了。

陽子把身體探出堤防的一端嘔吐。

她一邊抽噎一邊爬下丟在海裏的消波塊,跳進水中,完全沒意識到現在才二月中,海水仍冰得刺骨,一心只想著要把滿頭的血給洗掉。

她瘋狂忘我地潑著水,等到好不容易鎮定一點時,卻抖得沒辦法從水裏爬起來。

慢慢地爬回堤防,她這時才又哭出聲來。恐懼和嫌惡感讓她不得不哭。

等她哭到聲音啞了,沒力氣了,這時景麒才開口。

“已經好了嗎?”

“……什麼好了?”

她茫然抬起頭,只見景麒臉上毫無表情。

“不是只有它一個追兵而已,下一個追兵馬上會到。”

“……所以呢?”

她的神經某處似乎麻痹了,對“追兵”一詞並不覺得恐懼,對男人正眼瞪著她也不感到害怕。

“追兵很難對付,為了要保護您,只有請您跟我一起走。”

陽子冷冷地回了一句。

“不要!”

“這麼說很不懂事。”

“我受夠了!我要回家!”

“回家之後一定不安全的。”

“我不在乎,管它的。我好冷我要回家。……把那個怪物拿掉啦!”

男人盯著陽子不放,陽子則淡淡地回看他的眼睛。

“它附在我身上對吧?快把那個叫什麼冗佑的野獸拿掉。”

“在目前的狀況下,它對您是有必要的。”

“沒有必要,因為我要回家了。”

“您不要再繼續糊塗下去了!”

被罵了之後,陽子瞪大眼睛。

“您要是死了可就麻煩了。如果您還不同意,我只好使出強硬手段。”

“不要胡說八道!”

陽子大叫。在她記憶中,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別人大吼,不過一旦吼了出來,體內竟湧起一股奇妙的興奮感。

“我是招誰惹誰啊!反正我要回家,不想再被捲進這種事情了。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回家。”

“現在恕難從命。”

陽子粗暴地將他塞進自己手中的劍推開。

“我想回家!你不要命令我!”

“我說了很危險的,您還不明白嗎?”

陽子笑了一下。

“危險也無所謂,這和你無關吧?”

“並非無關。”

男人低聲說了一句,眼睛注視著陽子身後點點頭。毫無預警的,從陽子背後伸出兩隻白白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你要做什麼?”

她回頭一看,是那個一開始拿著劍出現的像鳥的女人。那個女人抓著陽子的手,硬逼她抱著劍,然後就從背後把她架起來抱住。

“放開我!”

“您是我的主人。”

聽到這句話,陽子抬頭看景麒。

“主人?”

“雖說主命不可違,但事關您的生死,還請暫且諒解。首要之事乃是維護您的平安,並且掌握一切狀況。之後您若是想要回家,我自然會送您回去。”

“我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主人了?明明是你硬闖過來,什麼也沒講就逼我做這個做那個,你在耍我嗎?”

“沒有空多做說明了。”

景麒說著,用令人發寒的眼神看著陽子。

“雖然我也不願有這樣的主人,但這件事並無法盡如人意。我絕不能拋棄主人,而且一定要小心不能將無關的人牽連進來。您再不答應,我就要霸王硬上弓了。──芥瑚,直接帶她走。”

“不要!放開我!”

景麒完全不理會陽子。

“班渠。”

長著紅毛的野獸受到召喚從陰影中出現。

“快飛離這裏,血腥味飄出去了。”

接著那頭叫做驃騎、長得像大豹子的野獸現身,那個女的則從背後架著陽子騎到它背上。

陽子對那個動作靈巧、正跨上班渠的男人叫駡。

“別開玩笑了!放我回家!起碼把那個怪物拿掉啦!”

“它並未造成什麼妨礙吧?雖然被冗佑附身,但應該不會有什麼感覺才是。”

“可是很噁心!拿掉!”

男人面向陽子,對冗佑下令。

“你絕不可現身,要像不存在一樣。”

這句話並無人回答。

景麒點點頭,載著陽子的動物就站起來。那一瞬間她緊緊抓住架著自己的女人的手,同時那野獸也安靜地向上一躍。

“……我不要啦!”

無視于陽子的尖叫,野獸毫無阻礙地躍向天際。

它仿佛像在空中游泳般緩緩向上爬升,要不是地面離視線好遠好遠,那野獸的動作簡直平穩到讓陽子誤以為自己並沒有在移動。

野獸在空中賓士。地面如夢般遙遠,城市已向晚。



滿天寒星點點,地上則有組合成都市輪廓的一片星子。

野獸飛躍到海面。

它有如在空中泅泳般地翱翔,而且速度快得驚人。原本因為沒有風呼嘯而過的觸感,讓人不太容易認識到這一點,但是看到背後夜景急遽的遠離,就能體會到速度非比尋常。

不管陽子怎麼大叫、咒駡,都沒有人理會她,連苦苦哀求也得不到回答。

身在漆黑的大海上,由於看不到可以顯示高度的東西,因此她對“高”的恐懼感並不深;她怕的是不知要去哪里。

終於,陽子開始放棄去想背上的東西,也停止大吼大叫。一旦不去介意這件事,她就想起要活動一下四肢,同時也覺得這只飛天怪獸的背挺舒服的,從身後抱住她的女人的手則溫暖了她冰冷的身體。

陽子有點猶豫,後來還是開口問背後的女人。

“那個……追來了嗎?”

她半扭過身子去問,女人點點頭。

“對,有很多妖魔追兵。”

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親切,因此陽子放下心來。

“你們……是誰?”

“我們是台輔的僕人。──請看前面,要是您摔下去我會挨駡的。”

“……好。”

陽子不情願地面向前方。

黑暗的海與黑暗的天空、黯淡的星光與海浪、高掛天上的寒月,就是映入眼簾的一切。

“請小心拿著那把劍,絕不能讓他離開您的身邊。”

這句話讓陽子怕怕的,難道又要來一場像剛才那樣讓人反胃的大戰嗎?

“……敵人來了嗎?”

“它們在追是一定的,不過驃騎速度比較快,您無須擔心。”

“……那意思是?”

“千萬不可以把劍和劍鞘弄丟。”

“劍和劍鞘?”

“那把劍不能和劍鞘分開,劍鞘上掛的那顆明珠可以保護您。”

陽子瞧瞧手中的劍,劍鞘上系著一條裝飾用的細繩,另一端綁著一顆乒乓球大小的青石。

“這個嗎?”

“對。要是冷的話,您可以試著握住那顆珠子。”

陽子依言試著將他握在手中,結果有一股暖流緩緩地滲進掌心。

“……好暖和。”

“它對受傷、生病或疲勞也有效。劍和明珠都是秘藏的禦寶,絕不可將其遺失。”

陽子點頭,正在想下一個問題時,野獸的高度忽然下降了。

漆黑的海映著蒼白的月影。織綴在海波上的這個倒影,正充滿魄力地向她們靠近,海上好似被這股氣勢激蕩而濺起泡沫。

等到降得更低,才發現海面沸騰般地激起水柱,浪濤洶湧。

陽子有個感覺,那野獸正打算飛進洶湧海面上閃閃發亮的光輪中,於是她發出哀嚎。

“我不會游泳!”

她緊緊抱住那雙白色手臂,但女人手上輕輕地用力。

“不要緊的。”

“可是……”

還來不及說下去,海面就佔據眼前的一切,陽子開始尖叫。

飛進光的瞬間,她本以為一定會受到激烈的撞擊,可是卻全然不是如此。

既沒有激起浪花,也感覺不到水的冰冷,只是像融入光芒中一般,有道銀白色光線射進緊閉的眼皮下。

她感覺像有一匹很薄的布撫過臉頰,睜眼一看,那裏是一條光的通道,起碼陽子看來像是如此。沒有聲音沒有風,只有皎潔的光芒灑滿四周。

她們一頭往下栽,腳邊月亮狀的白光將黑暗切開,還可以看穿到另一面正在卷起的巨大波浪。

“這是……什麼?”

往前鑽的頭頂和腳邊一樣,可以見到圓形的光芒。

是頭頂上的光圈向腳邊射出白光?抑或反過來,是腳邊的光圈向頭頂上照過去呢?不管是哪一種,如果那是出口的話,那這條隧道可說是相當的短。

一眨眼就穿越了這片耀眼的光,載著陽子的野獸又跳進光圈之中。她再次感受到薄布輕撫身體的觸感,接著就跳出來到了海面上。

突然之間,聲音回到了耳朵裏。放眼望去,只見到反射著微弱光線的海面。就像進來的時候一樣,陽子他們是從漆黑的海面的月影中鑽出來的。

大海一望無際,幽暗的海洋沐浴在月光之下,看起來仿佛延伸到無窮盡。

她們從月影中出來的同時,以野獸為中心擴散出大大的漣漪,描繪出同心圓,海面轉眼間激起水花,開始掀起狂風般的滔天巨浪。

從浪頭泡沫破碎的樣子,可以看出風吹得有多猛烈,原本一直接近無風狀態的猛獸周圍也卷起了微風,頭上的雲開始飄動。

野獸增加高度往上空疾馳,等距離遠到綴在洶湧海面上的月影成為唯一可見之物時,女人突然開口了。

“驃騎。”

冷硬的聲音使得陽子回頭看她,然後隨著她的視線看到了背後,只見夜晚的海上,有無數黑影從蒼白的月影中跳出來。

唯一發出亮光的天頂月娘和她的影子,此時竟被雲層遮蔽而消失,不久全然的暗便降臨,如今正是一片漆黑。

在天與地都不存在的黑暗中有一抹淡淡鮮紅色的光暈,出現在原先月影落下的方向,這微弱的光芒像火焰燃燒一樣地變形、舞動。

逆著光可以看見數不清的黑影,是一群異形怪獸。

它們的確是從光的那一方邊跑邊跳地朝著這裏沖過來,有猴子有老鼠還有鳥,有赤獸有黑獸也有青獸。

陽子呆了。

“那是……”

是它們。這個景象就是──

陽子尖叫。

“不!快逃啊──!”

女人用手搖一搖陽子,像是在安慰她。

“正是如此,請您坐好。”

“不!”

女人將陽子的身體壓下去。

“請用力抓住驃騎。”

“那你呢?”

“我盡可能去阻止它們。請緊緊抓著驃騎,而且最重要的是絕不能把劍放開。”

看到陽子點頭答應,女人將手放開,然後往漆黑的天空一蹬,向著背後疾沖而去。金褐色條紋的背影,刹那間就被黑暗所吞沒。

陽子的周遭除了黑暗之外,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狂風卷起,讓陽子開始搖晃。

“驃……驃騎……先生。”

她小心地趴在驃騎背上說話了。

“什麼事?”

“我們逃得了嗎?”

“不知道。怎麼了?”

它用毫不緊張的聲音回答之後,

“上面!請小心!”

“什麼?”

陽子抬起頭,眼中映著隱約的紅光。

“是號喻。”

手臂緊緊抱著的動物才剛說完就身子一閃,橫跳向半空中,旁邊有個東西則以驚人之勢往下墜落。

“那是什麼?怎麼回事?”

驃騎在空中左右跳來跳去,一邊急遽地減低高度。

“拔劍。──有埋伏,我們被包圍了。”

“天哪!”

陽子大叫,眼前的黑暗中亮起淡淡紅光,逆著光可以看到某種黑黑的影子,成群的東西像在跳舞一樣,越來越接近。

“不!快點逃啊!”

我才不要拿劍呢!她心裏這麼想的瞬間,突然感覺到有種冷冷的東西慢慢摸著她的腳。

跨騎著野獸的陽子,兩膝啪的一聲用力夾住驃騎的身體。冷冷的東西爬上脊背,把陽子的上半身硬從驃騎背上扳坐起來。

手已經自作主張準備戰鬥了。她的雙手放開驃騎,把劍拔出來,然後將劍鞘往背後一插,塞進裙子的腰帶裏。

“……不要!住手!”

右手抓劍擺好架勢,左手則緊緊揪住驃騎身上的毛。

“求求你,不要!”

那群東西靠過來,驃騎則迎上去,雙方如疾風般沖向前互相交鋒。

驃騎跳進那群異形之中,陽子的手則順理成章,對猛然殺到的巨大怪獸揮砍。

“不!”

陽子閉上眼睛。只有尖叫和閉眼兩項是陽子的意志還能左右的。

她從未殺過活的東西,連上生物課要解剖時都不敢直視。她希望不要有人害自己殺生。

劍不動了。驃騎的聲音傳來。

“不要閉眼睛!這樣冗佑就沒辦法動了!”

“我不要!”

野獸突然猛地往旁邊跳躍,讓她的頭往後一仰。

不管它前後左右如何跳來跳去,陽子依舊緊緊閉著眼睛,她不想看到殺戮。既然閉上眼就能阻止那把劍,那她怎麼可能會睜開呢?

驃騎用力往左一跳。

突然間,她覺得受到一股衝擊,像是撞上牆壁一樣。陽子聽到像狗哀嚎般的短促叫聲,於是馬上張開眼睛,但眼中只見深深的漆黑。

她還來不及思考,驃騎的身體就用力一倒,毛皮的觸感從雙膝之間消失了。

連尖叫的空暇都沒有,陽子被拋進半空中。

因驚訝而睜開的眼睛裏,映入某種猛衝而來、看起來像野豬的怪獸,右手則感受到斬肌破骨的重重衝擊。刺進陽子耳中的,是怪獸的咆哮和自己的哀鳴。

那是她感官中最後體會到的東西,接著就墜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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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9:04: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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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濤拍打著沙灘。

猛地醒了過來,陽子正倒在海岸邊。

陽子所躺的地方離被海浪打濕的沙地只有一點點距離,拍上來的浪很大。陽子知道是因為水花濺上自己的臉,她才醒過來的。

陽子把臉抬起來。一個特別大的浪湧過來,順著沙灘往上蔓延,打濕了倒地的陽子的腳尖。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冷,因此她就這樣一直躺著,任腳尖讓水波沖洗。

她聞到很濃的海潮味。陽子茫茫然地想著,潮水的味道和血的味道好像。她有個想法,因為人的身體裏流著海水,所以側耳傾聽時才會聽到體內潮騷的聲音。

又是一個大浪打上來,這次水湧到陽子的膝蓋附近了。被潮水夾帶上來的沙子輕刮過膝蓋,散發出濃濃的海水味。

陽子出神地望著腳邊,發現退下去的潮水中混著紅紅的顏色。她把視線轉向海中央,那裏是一望無際的灰色海水和灰色天空,到處都沒有紅顏色。

又打上來一個浪,水退下去時還是紅的。當她想找顏色從何而來時,陽子瞪大了眼睛。

“……啊!”

紅色來自於她自己的腳。從被海浪沖刷的腳尖、小腿上,有紅紅的顏色溶入水中。

她趕緊用雙手將身體撐起來,仔細一看,發現手腳都紅通通的一片,連制服都變成黑紅色。

陽子發出小小聲的哀嚎。

──是血。

她的全身都被別人濺上來的血給染紅了,兩手看起來簡直紅得發黑,輕輕握一握手,結果是黏得要命。再隨便一摸,臉和頭髮也都一樣淋滿了黏黏的東西。

像是在配合陽子的哀嚎一樣,又有一個特別洶湧的大浪打上來。

這次波浪沖洗到了已經坐起身的陽子,拍上來的水是濁濁的灰色,卷下去的水則溶進了紅色。

陽子掬起水來清洗雙手,從指間滴下去的水帶著血一般的色澤。

浪花每次一打上來,她就趕快捧起水來洗手,但再怎麼洗再怎麼洗,雙手都無法回到原來的白皙。不知不覺間水已經淹到陽子的腰了,腰部附近滲出的紅色,將周圍的水面染得通紅,而且那抹紅還漸漸在擴散。在一片灰濛濛的風景中,紅色更加鮮明。

陽子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產生了變化,她將血紅的手舉到眼前。

指甲長長了。

又尖又利的指甲,竟然長得像第一節手指那麼長。

“……怎麼會這樣?”

等她更注意去看,察覺到更多變化。她的手背上出現數不清的皸裂。

“這是什麼……?”

小小的紅色碎片啪地掉了下來,被風一吹飛向了大海。

小碎片剝落之後,出現在底下的是一撮紅色的毛,才小小的一塊就長滿濃密的短毛。

“不會吧……”

她輕輕地把手搓一搓。碎片劈哩啪啦地掉下來後,竟然出現了紅色的毛皮。只要她動一動,從腳上甚至臉上都有碎片剝落,而且到處都長有紅毛。

被大浪一沖,制服就像爛了一樣片片碎去,從衣服下面出現的一樣還是紅毛。潮水洗刷著這些毛,將紅色化在水中,把她身邊染成一望無際的血紅。

如兇器一般的爪子,一身紅毛。她開始變得像野獸一樣。

“──我不信!”

她的叫聲破碎。

──太可笑了,竟然發生這種事。

制服剝落後暴露出來的手臂扭曲成怪異的形狀,看起來像貓狗的前腳。

──是濺到身上的血。

──都是它們濺到我身上的血害的。

怪物濺到她身上的血,正在改變她的身體。

我會變成怪物。

(天哪,這太誇張了。)

──我不要。

“我不要──!”

但她聽不見自己狂喊的話語。

陽子耳中聽到的,只有海浪的聲音,以及一頭野獸的咆哮。

         ※       ※       ※

──陽子睜開眼時,是在微明的夜色中。

一呼吸就全身都痛,尤其胸口更是痛得厲害。

馬上將雙手舉到面前,陽子這才輕輕地喘口氣。手上看不到爪子,也看不到紅毛。

“……”

她無聲地松了一口氣。試圖想起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她趕緊想撐起身子,但是身體變得硬梆梆地根本不能動。

慢慢地呼吸了好幾口,然後她才慢慢爬起來。隨著反復地深呼吸,痛楚緩緩離開了。從陽子撐起的上半身灑落了一枝枝的松樹枝。

──是松。

確實是松葉沒錯。舉目四望都是松林,一抬頭還看見樹枝折斷後的白色斷面。她猜自己多半是從那裏掉下來的。

右手現在仍緊緊握著劍柄,沒想到竟然沒有放開,接著檢查一下自己的身體,竟然也沒有受傷。當然是有數不清的小擦痕,但是找不到稱得上傷勢的地方。而且,身體也沒有任何變化。

陽子慢慢地在背上摸了摸,將還好好插在裙子腰帶、並沒有丟掉的劍鞘抽出來,然後將劍收進去。

白靄輕輕地流動,飄著黎明前的空氣,浪濤聲在蕩漾。

“我是作了個夢啊……”

被濺血的噁心觸感,被迫和怪物打鬥的經驗,還有浪的聲音。

“……好可怕。”

陽子喃喃地說著,看看旁邊。

周圍是海邊常見的松樹林。離海很近。天快亮了。還有自己沒死也沒受什麼讓人動彈不得的重傷。──這些是陽子得到的所有資訊。

樹林裏沒什麼特別不對勁之處,看來敵人並不在附近,相對地──同伴也不在附近。

從映在海面的月影中鑽出來時,月亮還高高掛著,現在卻將破曉。自己一個人竟然被拋下了這麼長時間,看來一定是和景麒他們失散了。

──迷路的時候不可以亂跑。

陽子低聲自言自語。

景麒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吧?因為都那麼信誓旦旦地說過要保護我。要是我輕舉妄動的話,搞不好反而會彼此錯過。

想到這裏她將身體靠上附近的樹幹,然後把系在劍鞘上的珠子握在手心試試看。結果全身的痛楚就這樣緩緩地被抽離了。

真是奇妙,她心裏想。

仔細檢視那顆珠子,看起來不過是顆石頭。他有著玻璃光澤似地、濃稠的藍色。如果有藍色翡翠的話,應該就是像這樣。

她心裏一邊想著,一邊再次緊握著珠子,靜靜地坐在那裏閉上眼睛。

閉著眼睛的時候她似乎真的睡了一下,等陽子再次睜開眼,周遭已經灑滿微亮的光線,呈現出清晨的景致。

“好慢啊……”

景麒、芥瑚、驃騎,他們正在做什麼呢?為什麼把自己丟下這麼久?

陽子一陣猶豫之後試探地問。

“……冗佑……先生。”

陽子認為它應該還附在自己身上,所以開口叫它,但是沒有得到回答。陽子仔細檢查自己的身體,卻到處都感覺不到冗佑的存在。原本就是只有揮劍時才知道它到底在不在,如今當然也無法得知它是不是失散了。

“你在嗎?景麒先生他們怎麼樣了?”

她問了許多次,都沒有回答也沒有感覺。

不安在心中升起,說不定景麒他們就算想找陽子也沒辦法找。她回想起墜落前所聽到的哀嚎,留在敵陣中的驃騎不知道是否平安?

她滿心不安地站起來。先讓嘎嘎作響、慘叫的身體放鬆一下,再站著東張西望。周圍是一片松林,就在右手邊可以看見林子的盡頭。先到那邊去應該沒什麼危險吧?

樹林外面是凹凸不平的荒地,低矮的灌木緊緊依附在退成淡褐色的泥土上。

再過去是斷崖,斷崖那一邊可以看見黑色的海。昨夜看見的海也是黑的,不過那應該是因為晚上的關係。現在都天亮了顏色還那麼深,可見海的顏色本身就很暗。

陽子像是受到某種東西牽引,朝著崖邊走過去。斷崖的高度大約相當從一般公寓頂樓向下看,陽子從那邊呆呆地望著海水好一陣子。

不是因為高度,而是被腳底下寬闊大海的怪異給嚇到了。

海水是接近墨黑的深藍色。斷崖的線條清晰的延伸到水面下,可見水本身不但沒有顏色,還稱得上是相當清澈。

在遙不可測的深海中盤踞著黑暗,因為水很透明讓人覺得更加凸顯,像是在俯瞰光也無法到達的深淵。

在深海的最深處,有小小的光在亮著。雖然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不過那看起來像沙粒的光有些一點一點地閃著,有些則聚集起來形成一團淡淡光暈。

──就像星星一樣。

頭暈目眩的陽子跌坐在崖邊。

那正是宇宙的景象。那些曾在照片上看過的星星、星團和星雲,正散佈在自己的腳下。

──這裏是陌生的地方。

她心裏突然冒出這個想法。原本一直避免去面對的東西開始不停地湧出。

這裏不是陽子所知道的世界。陽子不認識這片海。也就是說,陽子被捲進另一個世界了。

──我不要。

“我不相信……”

這裏是哪里?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這裏屬危險抑或安全?今後又該怎麼辦?

我為什麼會遭遇到這種事?

“……冗佑……先生。”

陽子閉上眼叫著。

“冗佑!求求你,回答我!”

體內只有潮水般的聲音,原本應該附在她身上的東西沒有回答。

“你在不在?有誰快來救救我!”

已經過了一晚,媽媽在家想必很擔心吧?爸爸現在一定是大發雷霆。

“……我想回家。”

她喃喃自語著,淚珠滾了下來。

“我好想回家……”

一旦溢出來眼淚就停不住,陽子抱著膝蓋把頭埋進去,開始放聲大哭。

哭到額頭開始發熱了,陽子終於才把臉抬起來。哭個過癮後她稍微平靜了一點。

緩緩地睜開眼睛,面前是仿佛宇宙般的無垠大海。

“……真不可思議。”

她有種俯視星空的感覺,一片繁星點點的夜空。水中的星雲慢慢的旋轉著。

“美得不可思議……”

她自覺終於鎮定下來了。

陽子茫然地注視著水中的星星。



陽子一直在那裏看海,直到太陽越過天頂。

這裏究竟是什麼世界?什麼地方呢?

她是穿過月影到這邊來的,這件事本身就很怪異。要抓住月影就和抓住夕陽一樣,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還有景麒以及他身邊那些莫名不可解的動物。在陽子的世界裏並沒有那樣的動物。它們應該就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吧?陽子起碼想通了這一點。

景麒究竟為什麼要把陽子帶到這裏來呢?他明明說有危險,說要保護她,卻又讓陽子被丟在這裏。

景麒他們情況如何?那些敵人到底是誰?它們是為了某個目的才攻擊陽子的吧?那個狀況和夢裏一模一樣是為什麼?一開始陽子又是為何連續一個月都作那個夢?

越想越覺得都是謎團,思考陷入了迷宮。自從遇見景麒之後,一切事情都加上了問號,陽子能理解的部分實在少之又少。

她不得不認為景麒真是可恨。

突然就出現,完全不理會陽子的感受,硬將她拖進莫名其妙的世界。要是沒有遇見景麒的話,她應該就不會到這種地方,也不會淪落到被迫殺死怪獸般的生物了。

因此她並不是想念景麒,只是除了他以外無人可依靠。但是景麒他們並沒有來接陽子。是不是在那場戰鬥中出事了,所以想來也來不了?還是有什麼其他狀況?

這更加讓她覺得自己所處的狀況艱難。

──為什麼自己得要擔這個心呢?

我什麼也沒做,都是景麒害的。想到這裏,她開始覺得會被怪物攻擊也是景麒的錯。

在教師辦公室裏聽到的那個聲音不是說“被盯上了。”嗎?雖然景麒說是“敵人”,但應該不是指陽子的敵人,陽子不記得自己曾和怪物為敵。

景麒說陽子是他的主人。陽子認為那就是肇事的原因。因為陽子是景麒的主人,才會被景麒的敵人攻擊。為了保護自己不被敵人攻擊,她不得不被迫用劍,不得不來這種地方。

但是,陽子不記得有當過他的主人。

她想不出任何被稱之為主人的理由,換句話說,是景麒誤會了,或者是他單方面這樣認定吧!

景麒說:“找到您了。”他一定是在尋找主人時發生某種重大的誤會。

“這算哪門子的保護嘛!”

陽子小小聲罵道。

“還不全都是你害的。”

原本短短的影子開始伸長,陽子終於站起身來。的確,光是一直坐在這邊咒駡景麒,對事情也沒什麼幫助。

陽子左顧右盼一番。不管往斷崖的哪一個方向走,看起來都像是沒有盡頭,不得已只好後退,往回走向原來的松林那邊。雖然沒有外套,但她並不覺得特別冷,看來這裏的氣候要比陽子居住的城市更好。

並不是很大的樹林,像颱風過後般到處散落著折斷的樹枝。穿過樹林,有一片寬闊的沼澤地。

“……?”

仔細一看,那並不是沼澤地,而是流進了泥巴的田地。

水面到處有筆直的田埂探出頭來,低矮的綠色植物才剛自泥中冒出尖端,就被吹得東倒西歪。

放眼望去是一片泥海,遠遠的地方則有人家形成了小聚落,更過去是險峻的山。

看不到電線杆或是鐵柱子,遠處的村莊也完全見不到電纜之類的東西,房舍的屋頂上也沒有天線。

屋頂鋪著黑瓦,牆壁看起來是黃黃的土牆,村莊四周種了矮樹,像是要把它圍起來,不過幾乎都倒了。

這裏並沒有她原先以為會有的奇怪景色和房屋,使陽子放下一點心。雖然感覺上有些許的不同,但仍然像是日本隨處可見的田園景色,甚至讓人不禁失望。

放心之後,她仔細看看四周,離松林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幾個人影。背影不是很清楚,不過身形看起來並不像怪物,他們似乎正在田裏工作。

“太好了……”

她下意識地說出聲來。一開始看見那片海時她簡直驚慌失措到極點,但眼前這個景色卻沒有那麼怪異。如果不去看他們好像還沒有電的這一點,簡直就像是位於日本某處的小村子一樣。

陽子深呼吸,決定試著向遠遠可以看到的那些人打招呼。雖然和陌生人搭訕會有些怕怕的,但陽子已孤立無援了。作下決定後,她突然有個疑問,不知道語言通不通?不過她現在非向人求助不可了。

為了替膽怯的自己加油打氣,陽子口中喃喃念著。

“我先解釋狀況,然後再問有沒有人看到景麒他們。”

陽子也只能這麼做了。

         ※       ※       ※

邊找著可以走的田埂,陽子朝著不停進行農事的人影走過去。隨著距離越來越接近,至少知道他們並不是日本人。

有褐發的女人,還有紅發的男人,都有著和景麒類似的感覺。

他們的相貌、身材一點也不像白種人,只是因為發色不同所以顯得有些不自然,除去這一點外,他們就像是很普通的男女。

身上穿的是類似和服但又不太一樣的衣服,男的全都留長髮再紮起來,此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異常的地方。他們用類似鏟子的東西用力挖,似乎想將田埂破壞掉。

其中一個作工的男人抬起頭來,看到陽子後碰了碰旁邊的人。他說了些什麼,聽起來不像是特別陌生的語言。在那裏的大概八個左右的男女看向陽子,陽子微微低下頭,不知道該怎麼辦。

接著就有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黑髮男人爬上田埂走過來。

“……你是從哪里來的?”

聽到日本話,陽子打心底松了一口氣,笑容自然而然地浮上嘴邊。看來狀況沒有想像中的糟糕。

“我從斷崖那邊來的。”

其他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來,注視著陽子和那個男人。

“斷崖那邊?……你的家鄉呢?”

陽子正準備說是東京,卻又把話吞下。把情況解釋清楚說起來容易,但是如果真的老實說出來,恐怕人家也不會相信。

陽子還在猶豫的時候,那個男的又問了。

“你的打扮很奇怪,該不會是從海裏來的吧?”

這雖非事實但也相差不遠,於是陽子點點頭。那男人瞪大眼睛。

“果然,原來如此啊,把我們嚇一跳。”

男人露出譏嘲的笑,一派陽子難以理解的若有所悟。他用惡狠狠的眼神打量著,然後視線停在陽子的右手。

“你帶著一把挺誇張的玩意嘛!這是想做什麼?”

陽子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手中的劍。

“這是……人家給我的。”

“誰給的?”

“一個叫景麒的人。”

男人走到了陽子身邊。陽子不由得後退一步。

“你拿好像太重了……來,給我,我幫你保管吧!”

陽子有點怕那個男人的眼神,一點也不覺得對方純粹是好意。於是她將劍抱在胸前,撇過頭去。

“……不用了。請問這裏是什麼地方?”

“這裏是配浪。有問題請教別人時可不能亮出這種嚇唬人的東西,把他交給我吧!”

陽子往後退。

“人家交代過不能放開的。”

“給我!”

被人一威脅,陽子開始害怕,但是又沒有一口拒絕的氣魄,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劍遞給男人。男人搶也似地收下,對著劍左看右看。

“好花俏的裝飾,把這給你的男人很有錢吧?”

原本旁觀的男男女女都圍過來。

“怎麼回事?是海客嗎?”

“好像是。你們看看,很誇張的玩意吧?”

男人笑笑地想要拔劍,可是不知為何劍身在劍鞘裏拔也拔不動。

“只是擺好看的啊?──唉,管他的。”

那男人笑著將劍插進腰帶,接著突然伸手抓住陽子的手臂。他毫不理會陽子正在哀嚎,粗暴地將陽子的手往上一扭。

“……好痛!放開我!”

“那可不行,海客一定要送到縣長那裏去。”

他邊笑邊說,推了陽子一把。

“快走啊!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男人強迫陽子向前走,還開口叫旁邊的人。

“誰來幫幫我,把她帶過去。”

──手好痛。這男的不曉得是好是壞。陽子對自己不知將被帶往何處感到惶恐。

“快放開我!”她心裏想。才剛有這念頭,手腳就傳來一陣冰冷的感覺,接著陽子把那個男人的手甩開了。她的手自作主張地伸出去,將男人腰間的劍連劍鞘一起抽出來,然後用力地往後一跳。

“……你幹嘛!”

周圍的人叫著那個語帶威脅的男人。

“小心啊!她那把劍……”

“安啦!那把劍是裝飾用的。喂,小姑娘,乖乖過來我這裏。”

陽子搖頭。

“……不要。”

“你想被人拖著走嗎?別裝模作樣,快點過來。”

“……我不要。”

遠處的人們開始聚集過來。

男人踏出一步。陽子的手把劍從鞘中拔出。

“什麼?”

“不要靠近我……求求你。”

陽子邊環視著呆若木雞的眾人邊向後退。接著她轉身就逃,背後則響起追過來的腳步聲。

“不要過來!”

她才剛回頭看那些追來的男人,身體就自動地停在當場,並將劍舉起擺出架勢。她臉色鐵青地大叫。

“不要!”

朝著沖過來的男人,劍動了。

“冗佑!住手!”

──不行!就只有這件事絕對不行!

劍尖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形。

“我不要殺人啊!”

她邊叫邊用力閉上眼。瞬間,手不動了。

在那同時,她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拉倒,有人騎在馬上把劍給抽走。

她迸出眼淚,與其說是因為痛,還不如說是因為松了一口氣。

“這女孩真亂來。”

她被粗魯地踹來踹去,還來不及覺得痛,就被人硬拖起來站著,雙手被兩個男人扭到背後。

陽子無意抵抗。她心中唯一的念頭,就只有乞求冗佑不要動。

“我們要把你帶到村子裏。還有那把奇怪的劍,一起帶到縣長面前去。”



陽子被強拉著站起來,逼著走上田間蜿蜒的小路。

走了大約十五分鐘,終於抵達一座被高高的圍牆圍起來的小城。

剛才看見的村子不過是幾間房子聚在一起,這裏卻有著高度將近四公尺的圍牆環繞著城鎮四周,圍成四方形的外牆的其中一面有扇大大的門。看起來非常堅固的門扉朝內打開,門的那一邊可以見到塗成紅色、上面畫了某種圖案的牆壁,牆前則不知為何有一張沒人坐的椅子被丟在那裏。

被人從背後押著的陽子踏進了小城裏。繞過紅牆,通往城門的大路一覽無遺。

她覺得這個小城的景色看起來似曾相識,但是卻又很怪異。

會感到似曾相識,多半是因為建築物的味道是很東方式的,白灰泥牆、黑瓦屋頂、綠雲蔽天枝幹曲折的樹木。儘管如此,她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親切感,這必定是因為沒有人煙的關係。

不管是城門正前方那條寬闊的大路,還是左右兩邊分別延伸出去的小道,都完全見不到人的蹤影。建築都是一層樓,面向馬路的這一邊則有比屋子還高的白牆圍起來,圍牆上面相距一定的間隔就有個缺口,可以從中看到屋子隔出來的小庭院。

每棟房子的大小都差不多,屋舍的外觀和細部則是大同小異,因此讓人覺得毫無生命活力。

有的房子窗戶開著,往外推高的窗板用竹竿撐起來;開著窗,反而讓城裏沒有人影的情況更加一目了然。不管是大街上、屋子裏,連一隻狗都看不到,到處靜悄悄的。

面前的那條大馬路長度約有一百公尺,走到底是座廣場,那邊有棟塗上鮮豔色彩的白石建築,顏色簡直鮮豔到讓人覺得假假的。兩手邊延伸出去的小路大概在三十公尺的地方就彎出一個直角,盡頭處就是城鎮的外牆,轉角的另一邊同樣也沒有人在。

看來看去都沒有特別高的房子,黑瓦屋頂上方則可以窺見城牆;如果把視線轉一下,就能看到整個城牆的形狀,圍成了很深的狹長四方形。

這是一個給人窒息感的窄城,面積恐怕連陽子念的高中的一半都不到。而相較於城鎮的大小,城牆就未免顯得太高了一點。

陽子心想,好像在魚缸裏一樣。大大的魚缸裏,一個沉睡在水底、宛如廢墟的城市。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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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9:04:51 |只看該作者
陽子被帶往正對面那棟把廣場圍起來的建築物裏面。

這棟房子讓她聯想到唐人街的房子,漆成紅色的柱子、顏色鮮豔的裝飾,但那種虛假不對勁的感覺和大街上沒什麼兩樣。建築物裏面貫穿著一條細長筆直的走廊,但同樣也是陰暗沒有人氣。

帶陽子來的那些男人好像有什麼事要談,所以邊推著陽子邊逼她向前走,把她押進一個小房間。

若要陽子用一句話來形容這個關著她的房間,那就是“監獄”。

地板上鋪滿了類似瓦片的地磚,不過多半是破掉或缺角的;牆壁熏得黑黑的,龜裂的土牆高處有一扇小窗,上頭還嵌著窗櫺。唯一的門上也有裝了欄杆的窗子,透過窗格可以看到門外站著幾個男人。

一張木頭椅子、一張小桌子、一個大約一塊榻榻米大小的臺子,這就是全部的傢俱了。臺子上鋪著厚厚的布,看來那多半就是床了。

這裏是何處?是做什麼的地方?自己接下來會怎麼樣?她有一籮筐的問題,但是並不想要問那些監視者,相對地,那些男人也一副不打算和陽子講話的模樣。因此她坐在床上,默默地低著頭。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       ※       ※

過了很久之後,屋子裏才有人聲。有人來到門前換班看守,新的守衛是兩個男人,兩個都穿著像劍道防具般青色的皮鎧甲,可能是警衛或員警之類的人。陽子屏息以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不料兩個穿鎧甲的男人只是兇狠地看著她,沒和她說任何話。

就算是狀況有點糟,起碼還有狀況發生,被丟在一旁的忐忑不安才最叫人難以忍受。她好幾次都想試著叫住外面的警衛,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一段漫長得令人想要尖叫的時間過去了,太陽下山,牢裏變得黑漆漆一片的時候,有三個女人來了。走在最前面那個拿著燈的白髮老婆婆,穿著以前她在電影上看過的古早中國式的衣服。

好不容易看到人了,而且不是粗暴兇惡的大男人而是女人,這讓陽子松了口氣。

“你們退下吧。”

老婆婆對帶著各式各樣東西一起來的女人說。兩個女人將物品放在地上,深深作揖後走出了牢房。老婆婆目送她們出去,接著將桌子拉到床邊,將油燈狀的燭臺放在桌上。然後她還放個裝了水的桶子。

“先洗把臉。”

陽子只是點點頭。她慢吞吞地洗臉、洗手腳。手原本黑黑紅紅又髒髒的,洗過之後很快恢復成原來的顏色。

直到現在,陽子才驚覺手腳變得有多重多硬。這八成是因為冗佑的緣故,做了太多超出陽子能力範圍的動作,讓她全身肌肉僵硬不堪。

她盡可能地慢慢清洗手腳,讓水滲進細小的傷口。梳梳頭發,將背後編成一條的麻花辮解開,這時,她發現怪異的地方了。

“這是……怎麼回事?”

陽子仔細看著自己的頭髮。

陽子的頭髮原本是紅的,尤其發尾的地方就像脫色過一樣,但是……

麻花辮鬆開後微微卷成波浪狀的頭髮的顏色……

為何變得這樣奇怪?

它是紅色的。像被血漿染過一樣,變成很深很深的紅。雖然是有“紅發”這個詞,但這個顏色實在不能稱之為紅發。不可能有這種顏色,太怪異了。

陽子嚇到了。這就和自己變成野獸的那個夢中所見的毛皮顏色非常類似。

“發生什麼事了?”

老婆婆問了,她便哭訴著頭髮的顏色變了。老婆婆聽了陽子的話後覺得很納悶。

“怎麼回事?沒什麼不一樣啊!這紅色雖然少見,不過很漂亮嘛!”

聽了老婆婆的話,陽子搖搖頭,在制服口袋裏找了找,掏出小鏡子。一看之下,她確定自己的頭髮真的變成鮮紅色了,而且,她還看到鏡子裏面的是另一個人。

刹那間,陽子還不明白這代表著什麼意義。她提心吊膽地舉手摸摸臉,結果鏡子裏的人的手同樣跟著動,這才愕然發現那就是自己。

──這不是我的臉!

就算扣掉發色改變所造成的感覺差異,這仍是一張別人的臉。這張臉的美醜此時並不是重點,重點是的的確確變成另一個人的自己,仿佛日曬過的肌膚,還有變成深綠色的眼睛。

“這不是我!”

老婆婆對驚慌尖叫的陽子露出訝異的表情。

“你說什麼?”

“這個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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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把小鏡子從嚇壞了的陽子手中拿走,用不慌不忙的動作看一看鏡子,接著將小鏡子還給陽子。

“鏡子看起來沒有變形啊。”

“可是我的臉不是長這樣!”

這下她才發現連聲音也不太一樣了。不是野獸、不是怪物,看來她只是變成另一個人了。

“這大概是因為你的樣子變形了。”

老婆婆的聲音帶著笑意,陽子仰頭看她。

“……為什麼?”

陽子說著又照一次鏡子,原本應該是自己的地方卻出現別人,感覺很不可思議。

“不曉得。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老婆婆說完,拉起陽子的手,在她手臂的小傷口上敷了泡過某種東西的布。

鏡子裏的自己,剩下一張看著看著竟有一點點習慣的相貌。不過真的只有一點點而已。

陽子放下了鏡子,決定不再看第二次了。只要不去看鏡子,自己的臉變成怎樣都無所謂。頭髮不照鏡子也看得到,只要想成是染過了倒也還能忍受。雖然陽子並不會特別在意自己的外貌,但她也沒有勇氣再次去面對這個變化。

“你或許不知道,其實也會有這種情況的。遇到這種狀況,冷靜下來就會習慣了。”

老婆婆說完將桶子從桌面拿到地上,換放一個大碗公上來,碗裏的湯沉著類似年糕的東西。

“快吃吧,不夠的話還有。”

陽子搖頭,覺得沒什麼胃口。

“……你不吃嗎?”

“我吃不下。”

“嘗一點嘛,說不定吃了才曉得肚子餓。”

陽子默默地搖頭。老婆婆輕輕歎口氣,拿一個細細長長水壺形的土瓶倒茶。

“你是從那邊來的吧?”

老婆婆邊問邊拉過椅子坐下。陽子抬起眼睛。

“那邊?”

“海的那一邊。你是穿過虛海來的吧?”

“……什麼是虛海?”

“就是斷崖底下的海,空無一物、一片漆黑的海。”

原來那裏叫虛海啊,陽子把那個發音刻在腦海裏。

老婆婆把紙在桌上攤開,打開放了硯臺的盒子,拿枝筆遞給陽子。

“你叫什麼名字?”

陽子雖然嚇了一跳,但還是順從地接下筆,把名字寫出來。

“中島,陽子。”

“是日本名字吧?”

“……請問這裏是中國嗎?”

陽子問完後,老婆婆歪著頭說。

“這裏是巧國,正確地說是巧州國。”

一邊說著,老婆婆一邊拿了另一枝筆將字寫下來。

“這裏是淳州符楊郡、廬江鄉□縣的配浪,我是配浪的長老。”

書寫下來的文字雖然有些細部上的差異,但那確實是漢字沒錯。

“這裏都用漢字嗎?”

“我們當然都寫字啊!你幾歲?”

“十六。那虛海的字怎麼寫?”

“就是虛無之海。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學生。”

陽子回答完,老婆婆輕輕地歎息。

“看來語言是相通的,文字也看得懂。除了那把奇怪的劍,你還帶了什麼?”

一問之下,陽子翻了翻口袋,全部就只有手帕和梳子、小鏡子和學生證、壞掉的手錶。

陽子一字排開給老婆婆看,她卻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歎口氣將桌上的東西收進懷裏。

“……我接下來會如何?”

“不知道,那要由上面的人決定。”

“我做了什麼錯事嗎?”

所以才像犯人一樣被對待,陽子心想。老婆婆對這句話也只是搖搖頭。

“並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壞事,只不過海客要送交官府是規定,你不要往壞處想。”

“海客?”

“就是指從海裏來的訪客,寫成‘海客’,用來稱呼從虛海最東方來的人。虛海東方的盡頭聽說有個叫日本的國家,雖然並沒有人真的去找過那個地方,不過既然的確有海客從那裏漂來,那麼應該是沒錯了。”

老婆婆說著看向陽子。

“偶爾會有日本那裏的人被捲進蝕當中,漂流到東邊的海岸,就像你一樣,我們就稱之為海客。”

“蝕?”

“食字旁一個蟲字。沒有錯,那是類似暴風的東西,不過和暴風有點不同,它會突然開始,突然結束,過後就會有海客漂過來。”

說完老婆婆浮起一個苦笑。

“不過多半只是屍體。海客不論是死是活都規定要交給上面的人,上頭那些大老爺會決定怎麼處置你。”

“他們會怎麼處置?”

“到底會怎麼做,我真的也不清楚。上次有海客活著漂到這裏,是早在我奶奶那時候的事了,但是那個海客據說在送到縣政府之前就死了。你竟然沒有淹死還到了這裏,真是好運氣啊!”

“請問……”

“什麼事?”

“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淳州啊!剛剛已經寫在這兒了。”

陽子打斷用手指指著寫了地名之處的老婆婆。

“我不是問這個!”

老婆婆愣住了,陽子對著她大叫。

“我沒聽過什麼虛海,沒聽過什麼叫巧國的國家,沒聽過這個世界!這裏究竟是哪里?”

老婆婆只是無奈地歎口氣,並沒有回答。

“……請你告訴我要怎麼回去。”

“沒辦法。”

聽到這個乾脆的回答,陽子將兩手握緊。

“什麼叫沒辦法?”

“人是沒辦法穿過虛海的。就算可以過來,也不可能過去。從來就沒有人、也沒有海客從這裏去到那一邊的。”

陽子花了一點時間才消化了這句話。

“……回不去?我不相信。”

“真的是不可能的。”

“那我怎麼辦?”

淚珠滾了下來。

“我還有爸媽呀!我還得要去上學!昨晚就沒回家了,今天還無故曠課,大家一定會擔心的!”

老婆婆有點尷尬地別開視線。她站起來,開始收拾旁邊的東西。

“……你還是死心吧。”

“我根本一點也不想來這種地方啊!”

“海客都是一樣的。”

“我的一切都在那邊,什麼東西都沒帶來,為什麼不能回去?我……”

陽子再也說不下去了。老婆婆不理會放聲大哭的陽子,離開了房間。剛才帶過來的東西全部都被拿走,接著鎖門聲響起,牢房裏只剩下陽子,燭臺也被拿走了,連一絲光線都沒有。

“我想回家……”

她連撐起身體都有困難,因此就躺在床上蜷著身子。陽子就這樣一直放聲哭著,直到哭累睡著失去意識為止。

她沒有作夢。



“起來!”

一聲命令,陽子被打起來。

哭累的眼皮好沉重,強光照進眼睛裏。雖然因疲勞和饑餓而感覺嚴重的虛脫,但她還是什麼都不想吃。

進入牢房把陽子叫醒的幾個男人,輕輕用繩子綁住她的身體,然後就這樣把她押到外面,建築物出口處的廣場上有馬車在等著。

他們讓陽子坐上系著兩匹馬的載貨車,舉目四望,整個廣場甚至連路旁的小角落都擠滿了人朝著陽子看。

昨天看到的那個廢墟一樣的城市,這麼多的人都躲在哪里呢?

大家看起來都像是東方人,不過發色卻不同,成群聚在一起更讓人感覺怪異。每個人都帶著好奇與嫌惡交織的表情。“我真的像個被護送的犯人了。”陽子心想。

在張開眼睛都真正清醒的那一瞬間,她心裏默念著,這全部如果是個夢該有多好!只不過這個希望馬上就被粗魯地把陽子拖起來的男人親手打破了。

不但來不及整理一下儀容,連洗把臉的機會也沒給她,跳進海裏後一直穿在身上的制服,散發著一股泡過海水的臭味。

其中一個男人坐進陽子旁邊,車夫用韁繩指揮馬兒前進。陽子一邊注視著這些一邊戴呆地想著:“好想洗個澡啊!把身體浸入滿滿的熱水中,用香香的肥皂洗淨身體,穿上新的內衣和睡衣,在自己的床上睡覺。

醒來之後吃媽媽煮的飯,然後去上學。和朋友打招呼,聊些雞毛蒜皮的無聊事。對了,化學作業還有一半沒寫,去圖書館借的書也該還了。一直有在看的連續劇結果昨晚漏看了,要是媽媽有記得幫我錄起來就好了。”

想著想著心中覺得好空虛,眼淚滾滾而下,陽子趕緊低下頭。她很想把臉遮起來,但是手被綁在後面所以沒辦法遮。

──還是死心吧!

她不相信這句話,因為景麒並沒有說她回不去了。

事情絕對不會這樣下去的。不能換衣服不能洗臉,還像犯人一樣被繩子綁著,強迫坐在髒兮兮的馬車上。陽子的確不是什麼善良的大聖人,但也絕不是活該受到這種待遇的大壞蛋。

陽子看著大門經過頭頂向身後遠去,但因為被綁著,所以只能用肩頭擦掉順著臉頰留下的淚。坐在旁邊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胸前抱個布袋,淡淡地看著風景。

“請問……要去哪里?”

陽子戰戰兢兢地問對方,他則用懷疑的眼神回看陽子。

“你會說話啊?”

“對。……請問我接下來要去哪里?”

“去哪里?去縣政府啊!要把你送交到縣長那裏。”

“到了之後會怎麼樣?我是不是要接受審判什麼的?”

自己是犯人的想法一直揮之不去。

“在搞清楚你是好海客或壞海客之前,你應該會被關在某個地方吧?”

對男人相當冷淡的措辭,陽子不解。

“好海客?壞海客?”

“沒錯。如果你是好的海客,那就應該會替你找個適當的監護人,你可以生活在適當的地方。如果你是壞的,那就是幽禁或處死了。”

陽子反射性地縮了一下,背上冒出冷汗。

“……處死?”

“壞海客會讓國家毀滅。如果你是不祥之兆的話,就會被砍頭。”

“什麼是不祥之兆?”

“有時候海客會帶來戰亂或災難,這個時候要是不趕快把他殺了,就會亡國。”

“從哪里看得出來呢?”

男人微微露出諷刺的笑。

“只要關一陣子就知道了。要是你來了之後發生什麼不好的事,那不用說了,你就是不祥之兆。”

男人用種很危險的眼神看著陽子。

“若說你是哪一種,絕對是帶來惡兆的那一種。”

“……我才沒有。”

“你知道為了帶你來的那個蝕,有多少田地被埋在泥巴裏嗎?配浪今年的收成全泡湯了。”

陽子閉上眼睛。她想,就是因為這樣嗎?因為這樣自己才被當成犯人嗎?對村民來說,陽子就是不祥的預兆。

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她怕死。她更怕被殺死。要是在這樣一個異域中死去,絕不會有任何人同情她、為她流淚,更不用說遺體也不可能送回家。

──為何會淪落到這個境地?

陽子再怎麼樣也無法相信這就是她的命運。前天就和平常一樣的出門,她只跟媽媽說一句“我出門了。”那該是和平常一樣開始,也和平常一樣結束的一天才對。她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踏錯了哪一步呢?

是她不該和村民說話嗎?她應該乖乖待在一開始的那個斷崖邊嗎?她不該和帶自己來的那一群人走散嗎?還是,她根本就不應該和那一群人一起來?

然而陽子並沒有選擇的餘地。景麒說就算使用強硬手段也要帶她走。結果怪物追來了,他應該要好好保護陽子才對。

陽子覺得好像陷入了某種陷阱中。在那個最最平凡無奇的早晨裏已經有某個陷阱,她隨著時間越陷越深,等到發現不對勁時已經無法脫身了。

──我一定要逃。

陽子努力壓抑著身體因緊張而想抓狂的衝動。她絕對不能失敗。要是錯失逃走的機會,不知自己將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她一定要伺機而動,逃離這個困境。

陽子的腦袋裏有個念頭開始飛快地轉著,這說不定是她此生第一次用這種速度思考。

“……請問到縣政府要花多少時間?”

“馬車的話大概要半天吧!”

陽子抬頭看看頭頂,天空像颱風過後一樣蔚藍,太陽位於正上方。她一定得設法在太陽下山前找到逃跑的機會。雖然不知道縣政府會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至少一定比馬車還難以逃脫吧!

“我的東西怎麼辦?”

男子用懷疑的眼神看著陽子。

“海客帶來的東西規定是要交上去的。”

“劍也是嗎?”

男人的表情更懷疑了,明顯是有了戒心。

“……你問這個幹嘛?”

“那是我很重要的東西。”

她輕輕在背後握拳。

“因為抓到我的那個男的看起來很想要它,我擔心一不注意會不會被他偷走?”

男人用鼻子哼了一聲。

“無聊,他當然會交上去啊!”

“是嗎?那雖然只是裝飾用的,不過很值錢。”

男人看看陽子的臉,接著把膝上的布袋打開。袋中有個清楚的反光一閃,寶劍從中現身。

“這是裝飾用的嗎?”

“對啊。”

東西就在身邊至少可以放心,於是陽子注視著男人。男人把手放在劍柄上。“千萬不能拔出來啊!”她祈禱著。在田地那邊遇到的男人就拔不出來。景麒說過那把劍只有陽子能用,但是她也不能確定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是不是就真的拔不出來。

男人手上使勁,劍柄聞風不動的拔不出劍鞘。

“嘿,真的是裝飾品啊!”

“請還給我好不好?”

陽子哀求,男人卻譏嘲地笑著。

“東西是一定要交上去的。再說,你就要被砍頭了,這也用不上了吧?等你兩眼一閉之後就算想看也不能看了。”

陽子咬住嘴唇。要是沒有這條繩子,就可以把它拿回來了。她心想說不定冗佑可以幫上一點忙,但是不管她怎麼用力依然掙不斷繩子。看來她是不可能變出什麼怪力了。

有沒有什麼弄斷繩子、將劍取回的方法呢?就在她東看西看之際,在流動的風景中發現了金色的光。

馬車正順著山路向上爬。在不知名樹木栽種得井然有序的陰暗樹林裏,陽子看到一抹似曾相識的金色,於是瞪大眼睛。在這同時,一股冗佑的觸感爬上皮膚。

樹林裏有人,他有長長的金髮和白皙的臉,穿著長下擺、類似和服的衣裳。

──景麒。

陽子心中念出這個詞的同時,她在腦海中聽到一個很明顯不屬於自己的聲音說道。

──台輔。



“停車!”

陽子將身體探出馬車大叫著。

“景麒!救我!”

旁邊的男人抓著陽子的肩膀用力壓住。

“喂!”

陽子回頭看著男人。

“把馬車停下來,我看到認識的人了。”

“這裏不可能有你認識的人。”

“就是有!他是景麒!求求你,快停車!”

馬的步伐停了。

她轉頭去看,金色的光已經變遠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到那裏有人在,他的旁邊還有另一個人,那個人頭上蓋著一塊仿佛死神披風般深色的布,還有幾隻動物跟在一旁。

“景麒!”

男人用力拉回大叫著探出身體的陽子的肩膀。陽子一不小心屁股著地,等她再抬起頭時,金色的光已經不見了。他們原本站著的地方還看得到,可是人卻消失無蹤了。

“景麒?”

“不要胡鬧!”

男人粗暴地推著陽子。

“哪里有人啊?竟然想要騙我,太不應該了!”

“真的有啊!”

“你煩不煩啊!”

被斥責的陽子縮了一下身子。她不死心地從繼續前進的馬車上再瞄一眼,那裏果然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

她發現是景麒的那一刹那所聽到的聲音,一定是冗佑發出的。那個人絕對是景麒。她也看見有動物,所以景麒他們都平安了。

──既然如此,為何不來救我?

是因為腦中一片混亂所以眼睛看花了嗎?怎麼到處都看不見那個金光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正在注視著的那個樹林裏傳來了聲音。

那是嬰兒的哭聲。從某個地方傳來了小孩子斷斷續續的哭泣聲音。

“喂……”

男人指著哭聲傳來的方向,對著始終不發一語地駕著馬車的人說話了。車夫瞥了陽子她們一眼,接著揮一下韁繩。馬蹄加快速度。

“有嬰兒。”

“別管他。山裏頭要是傳出嬰兒的聲音,最好不要接近。”

“那不好吧!”

小嬰兒開始哭得驚天動地,聲音急切,像是不允許人們忽略他的存在。男人把身體探出馬車邊緣想尋找聲音來自何方,車夫很嚴厲地對他說了。

“不要理他!聽說山中吃人的妖怪,叫聲就像嬰孩一樣。”

聽到妖怪這個詞,陽子背上一陣緊張。

男人一臉疑惑,看看樹林又看看車夫。車夫表情嚴厲地再把韁繩一抽,馬車開始在兩旁樹林遮蔽的陰暗山路上搖搖晃晃地賓士。

雖然有那麼一瞬間,她還以為這可能是景麒為了救自己而做的把戲,但是冗佑的感覺太強烈,使她不禁害怕得全身緊繃,怎麼也無法體會到即將得救的喜悅。

嬰兒“哇~哇~”的聲音就在附近了,而且明顯地在接近中。像在呼應那個聲音一般,從另一個方向也傳來了哭泣聲。接著到處都聽得到哭聲了,高昂的聲音仿佛將馬車四周包圍,迴響在山路間。

“啊……”

男人緊張的四下張望。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對馬車急馳的速度毫不在意。那絕不是嬰兒,也不可能是小孩子。陽子扭動著身體,心跳開始加速。她的體內被某樣東西充滿,那並不是冗佑的感覺,而是一種發出潮水聲的東西。

“解開繩子!”

男人瞪大眼睛看著陽子,然後搖頭。

“要是我們被攻擊了,你有辦法救大家嗎?”

對這個問題,他也只是狼狽地搖頭。

“將繩子解開,然後請把劍給我。”

包圍著馬車的聲音開始緩緩地縮小半徑。馬兒狂奔,車子彈起來好幾次,差點將乘客摔下去。

“快點!”

陽子氣得大叫,此時男人的身體動了一下,好像被什麼東西撞到。就在這一瞬間,一個劇烈的衝擊撞了上來。

猛地被甩到地上之後,陽子才發現馬車翻倒了。等到那陣喘不過氣還有點想吐的感覺過去,她看到馬匹及車子全部都橫躺著。

被摔到附近的男人邊搖頭邊撐起身子,即便如此,他還是緊緊抱著那個布袋。嬰兒的聲音從樹林邊緣傳過來。

“求求你!把繩子解開!”

她才剛一大叫,就聽到馬兒在哀嚎。趕忙一看之下,原來有一匹馬被黑毛大狗攻擊了。狗的下顎異常地發達,一張開嘴,臉就像裂成了兩半。鼻頭是白色的,卻在轉眼間就染紅了。兩個男人在慘叫。

“快點解開,把劍給我!”

男人似乎已經聽不進陽子的聲音了,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就這樣牢牢抱住袋子、一手像在半空中亂揮地跑下山坡。

從樹林裏飛躍出幾頭黑色野獸,朝他的背後沖過去。男人的身影和黑獸的身影交錯在一起。野獸跳落到地面,身後只剩男人嚇得呆呆地站著。

──不,他並不是嚇得呆呆地站著。男人的身體已經少了頭顱和一隻手。一轉眼,身軀就倒下去了,如洩洪般狂噴的鮮血劃出一道明顯的軌跡,周圍一大片都灑上了紅色的水滴。陽子背後則有馬在嘶鳴。

陽子將身體靠著馬車。這時有東西碰她的肩膀,她吃驚地回頭一看,竟是車夫。

他抓住陽子被綁在背後的手,陽子看見他手中握著小刀。

“快逃吧!趁現在可以從那些傢伙旁邊溜過去。”

車夫說完就站起來。束縛著陽子的枷鎖解開了。

車夫把陽子拉起來,往山坡底下的方向一推。山坡的上方有一群狗圍住了馬,山坡下方有一群狗圍住了倒下的男人。離那群在他身上擠成一座小山的黑獸不遠之處,可以看見孤伶伶的頭顱。

陽子縮成一團,沒有去管這場從天而降的殺戮,從束縛中解脫的身軀在做著戰鬥的準備,把附近的石頭收集之後撿起來。

──這些小石頭可以做什麼呢?

陽子的身體站起來,面向著山坡下面。在那群吃得嘎嘎作響的毛茸茸動物之間,可以看到男人的腿正配合著聲音一搖一晃。她用眼睛數數這群長毛的傢伙,一、二……五、六。

陽子靠近它們。周圍的嬰兒聲已經停了,如今只回蕩著咀嚼骨肉的聲音。

有一隻狗突然抬起頭來,原本白白的鼻頭被染成鮮紅。仿佛那只狗通知了大家一樣,其餘的狗也一隻只地把頭抬起來。

──怎麼辦?

陽子的身體小跑步地向前沖。第一隻狗飛撲上來,她用小石子擊中了狗的鼻頭。當然,不可能靠這種東西把它打倒的,野獸的腳步只停止了一下下。

──沒有用的。

狗群退開了,留下已經不成人形的男性身體。

──我會死在這裏。

我會像那樣被吃掉。我會被那些下顎及牙齒撕裂。成為一團肉塊,然後肉被吃得一乾二淨。

即使被這樣的絕望想法所支配,邊用小石子驅散狗的陽子仍在跑著。冗佑一旦開始動就無法阻止了,她只能盡可能地專心想著不要妨礙冗佑,祈禱自己至少來不及感覺到痛。

奔跑中的陽子的腳上、手上、背上,陸續開始受到撞擊而感到疼痛。

陽子想求救所以回頭一看,看到有個男人一面胡亂揮舞著小刀一面逃走,是車夫正跑進和陽子反方向的樹林裏。當他撥開草叢的時候,有個東西將他的身體拖進了樹蔭底下。

他為什麼要走那個方向呢?陽子心中才浮出這個問號,馬上就明白自己是被當成誘餌了,他一定是想趁著逃命的陽子遭到攻擊時,自己逃進樹林裏去。他的計畫失敗了,沒想到遭到襲擊的是自己,而陽子卻依然沒事。

手裏的石頭用完了,離不成人形的男人屍體只剩下三步的距離。

空空的手痛擊從右邊襲來的鼻頭。她感到腳踝突然有種要被抓住的感覺。為了自救於是向前一倒逃開。接著她再向前一倒閃過背上受到的沉重撞擊,這時,頭竟撞上了男人的屍體。

──我不要。

她沒有尖叫。心中的某個部分已嚴重的麻痹,只湧出一股很輕微的嫌惡感。

身體爬了起來,轉向背後擺好架勢。她原本以為瞪著這種怪物的眼睛不可能會有用,沒想到狗卻低下頭去了,讓她賺到一點時間。雖然如此,但這時機也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

陽子的右手摸向屍身,探進男人趴著的那團肉之下。

這男人在轉眼間變成屍體的景象又回到眼前。沒時間了。要是等它們打定主意,只要一眨眼就沒戲唱了。

摸索的指尖,碰到了硬硬的東西。

陽子覺得劍柄仿佛飛進了她手中。

──啊……啊啊。

抓住救生索了。她想連劍鞘一起從男人的肉塊下抽出來,不知為何劍鞘卻只拔出一半就不動了。可是他們交代過,不可以把劍和劍鞘分開。

陽子在猶豫,但她明白沒有時間可猶豫了,於是便當機立斷地光把劍身給抽出來。她用劍尖把綁著珠子的繩子割斷,把珠子握在手中。就在她握住珠子的同時,狗開始動了。

這景象剛一閃進她的視線,右手立刻發動,白刃疾走。

“啊啊──啊啊啊!”

破碎的尖叫沖出喉嚨。

她揮劍將攻上來的狗砍飛向左右方,朝著清出來的空隙一躍而入向前狂奔。陸續追上來的猛獸她也一一斬退,用盡全力逃離這個地方。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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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9:05:24 |只看該作者


陽子身體靠著大樹幹,暫時坐了下來。

她跑下山坡之後,半路上鑽進山裏,到了這裏腳再也跑不動了。

她把手抬起來想擦擦汗,卻發現制服被血弄得又重又濕答答的,於是皺著眉頭把商議脫下來。她用脫下來的水手服擦擦劍,然後將擦過的劍尖舉到面前。

以前曾在日本史的課堂上聽說過,用日本刀砍人有一定的人數限制,會因為刀刃缺角和鮮血油脂而不堪使用。陽子本來還以為劍一定會有折損,沒想到只是輕輕用布擦一下,竟然完全沒有痕跡。

“……真是不可思議。”

陽子想到只有自己才能拔出來這一點,就覺得這把劍好奇妙。剛開始拿的時候覺得蠻重的,但是去掉劍鞘後拿在手裏就很輕。

陽子將恢復犀利光芒的劍身用脫下來的衣服包好,然後抱在手中,稍稍調整一下呼吸。

劍鞘被留在那個地方了,我該回去拿嗎?

他們既然交代過不能讓劍鞘和劍分開,表示劍鞘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吧?會不會是因為上面綁著珠子呢?

汗水幹了之後,光靠一件原本穿在制服下面的襯衫,陽子覺得好冷,但她也不想再一次把手穿過那件髒兮兮上衣的袖子。等她平靜下來後一看,手上、腳上到處都是傷。

襯衫的袖子上也有幾個牙齒咬穿的痕跡,從底下滲出的血把白色染得斑斑駁駁。裙子也裂開了,裙下的雙腿傷痕累累。雖然大半的傷口都還在流血,不過想到這是一眨眼殺死一個大男人的利牙所留下的傷,就慶倖這真是輕得不得了的傷。

她覺得很奇怪,怎麼想都不應該只受點輕傷就逃過一劫的。這麼想起來,教師辦公室的玻璃破掉的那次也是,旁邊的老師們都受了重傷,只有陽子毫髮無損。從野獸背上摔落那時也是,從那樣的高空掉下來竟然連個擦傷都沒有。

不過這些事雖然奇怪,但想到自己竟然連相貌都變了,這些事似乎就又沒什麼值得煩惱了。

陽子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仿佛歎息般的深呼吸結束後,她才發現自己的左手還緊緊握著拳頭。打開已經僵硬的手掌,青色的珠子滾了出來。她再次把手握起,知道痛楚將從這裏消退。

她昏昏沉沉地握著珠子一會兒,醒過來時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已經不再流血了。這的確是個不能弄丟的東西。陽子心中覺得無比的慶倖。

多半是因為綁著這顆珠子,所以他們才要我不能把劍鞘弄丟吧?

她把制服上的領巾拿下來,用劍割成細條,然後把布條搓結實穿過珠子上的孔。結果掛在脖子上長度剛好。

把珠子掛在脖子上後,陽子舉目四望,自己正在一片有著綿延斜坡的樹林之中。日頭已經傾斜,枝椏下開始飄著暗淡暮色。她搞不清方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冗佑。”

她將注意力集中在背上問道,不過並沒有得到回答。

“求求你,說句話吧!”

依舊沒有回答。

“接下來我該怎麼做?我該去哪里?做什麼比較好?”

完全沒有聲音。陽子知道它不可能不在的,但是不管再怎麼全神貫注在自己的身體上,還是沒發現它存在的觸感。樹葉輕微摩擦的沙沙作響聲,反而讓她更覺安靜。

“我連前後左右都搞不清楚耶!”

陽子繼續著沒有結果的自言自語。

“這裏的事我完全沒有概念,所以你應該告訴我要怎麼做啊!要是去到有人的地方,我又會被抓吧?被抓的話就會被殺死。可是就算四處逃命不要被人發現,又能如何呢?在某個地方會有一扇門,我只要找到之後打開它,然後就能回家了嗎?這也不可能吧?”

她一定得採取某種行動,卻不知該做什麼才好。她很明白光是枯坐在此也不會有任何人來救她,但她卻不知該去哪里好。

暮色急速地在林間升起,她卻沒有東西可照明,找不到床鋪可睡,吃的喝的也都沒有。有人的地方太危險了不能接近,一直在無人的地方徘徊卻又很可怕。“快告訴我要做什麼!至少教教我該做些什麼、要怎麼做吧!”

還是沒有回答。

“情況到底怎麼樣了?景麒他們還好嗎?剛才那個人是景麒吧?他為什麼又不見了?為什麼不來救我?告訴我,為什麼?”

只有樹葉摩擦的沙沙聲。

“求求你,說說話吧……”

淚珠一滴一滴地滾下。

“……我想回去。”

她以往談不上有多愛原來的那個世界,然而一旦離開,還是會因不舍而流淚。如果能再次回去她願付出一切代價,回去之後再也不會離開。

“我好想……好想回家啊!”

像個孩子般抽抽搭搭地哭著時,她突然想到一點。

陽子似乎總能成功地逃脫。沒有被送到縣政府,沒有被猛獸吃掉,還能像現在這樣活下來抱著自己的膝蓋。

然而這樣真的就是幸運嗎?

──即使痛……。

她搖搖頭,強迫驅散腦海中浮現的思緒。這個想法太可怕了,如今它比任何話語都更加有說服力。陽子用力抱緊雙膝。

就在此時,她突然聽見聲音了。

那個怪異、尖銳、像個老人般的聲音,將陽子強迫自己不要去想的思緒,含著笑意地說了出來。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結束了,對吧?”

陽子環顧四周,右手已經握上了劍柄。樹林已經完全露出了黑夜的表情,光線只能讓人勉強辨識出樹幹或雜草的高度。

林中有個隱約的光,就在離陽子所坐之處大約兩公尺的地方。有個閃著淡藍色磷句的東西從雜草間窺視著她。

陽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暗暗的嚇一跳。

那是一隻毛皮發出鬼火般光芒的猴子。它站在長長的雜草之中,只露出頭來,一邊注視著陽子一邊譏笑似地露出了牙齦。

“即使被吃掉,也只是一眨眼就過去了吧?”

陽子從卷成一團的制服中將劍拔出。

“……你是誰?”

猴子笑得更大聲了。

“我就是我呀!傻姑娘,幹嘛要逃呢?就那樣被吃掉的話,也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嘛!”

陽子把劍舉起。

“你是什麼東西?”

“我就是我羅!我是你這一國的,我想告訴你一件很棒的事哦!”

“……很棒的事?”

她不太能消化猴子所說的話。雖然冗佑沒有露出警戒的樣子,應該就不是敵人,但是從那副怪異的外表看來,陽子也不覺得它會是什麼正經的生物。

“你啊,回不去了。”

當頭一句讓陽子不禁瞪著猴子。

“你住嘴。”

“回不去了,絕對不可能的,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回去的方法喲!要不要我告訴你一件更棒的事?”

“我不想聽。”

“讓我告訴你嘛!你啊,是被騙了。”

猴子格格格地大笑。

“我……被騙了?”

她覺得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你果然是傻姑娘吧?你喔,一開始就中了圈套了!”

陽子大吃一驚。

──圈套。

景麒的?景麒的嗎?

握著劍柄的手顫抖著,想不出半句反駁的話。

“你心裏想到一點眉目了是吧?你中了一個被帶到這裏來後就再也回不去的圈套了。”

尖銳的聲音刺進耳朵。

“不要說了!”

她死命的揮著劍。草屑發出悶悶幹幹的聲音飛舞起來,陽子自己亂揮一氣,劍尖並沒有碰到猴子。

“就算你把耳朵塞起來,事實還是不能改變呀!那個玩意你揮得太過小心了,這樣想死也死不了啊!”

“夠了!”

“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好東西,不利用一下多可惜啊!拿它來砍砍自己的脖子嘛!”

猴子格格格地仰天大笑。

“閉嘴!”

她把手伸出去一砍,猴子不見了。它離得比較遠了,但是仍然將頭露出來窺探。

“把我殺了可不太好吧?要是我不在了,你就連個可以問的物件都沒有羅!”

陽子瞪大了眼睛。

“我做了什麼壞事嗎?我不是這麼地親切,還對你說話了嗎?”

陽子咬緊牙關,緊緊閉上眼睛。

“你好可憐哪,被人家帶到這種地方。”

“……不然我該怎麼做?”

“你走投無路了。”

“……我不想死。”

死太過恐怖了。

“隨便你啊!我可不是希望你去死哦!”

“我該去哪里才好?”

“去哪里都一樣,不管是人類還是妖魔都會來追你。”

陽子把臉掩著,再次流下眼淚。

“趁著還能哭就儘量哭吧!再過不久,你會連眼淚都幹掉。”

猴子格格格地高聲狂笑。陽子聽到笑聲漸漸遠去,把頭抬起來。

“等一下!”

她不想要被丟下。就算對方是個來路不明的傢伙,也勝過在這裏孤伶伶地連個說話物件也沒有,束手無策。

但是,等她抬起頭來猴子已經不見蹤影了,一片漆黑的暗夜中只有尖銳的笑聲越來越遠,不停回蕩著。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結束了。

這句話重重地壓在胸口,她怎麼樣也忘不掉。

陽子不停地將眼光落在膝上的劍。它昏暗地反射著若有似無的光線,冰冷而堅硬地橫躺著。

──即使痛……

思緒在這裏就停滯了,即使用力甩頭將它揮去,不知不覺還是又回到這一點。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陽子只好一直盯著劍身。

過了不久,劍開始散發微弱的光芒,陽子瞪大眼睛。

慢慢地,在黑暗中可以看到有白色劍身的形狀浮現出來。她將它拿到眼前,劍本身發出的光亮形成了刺眼的閃光,兩刃間的寬度約有中指那麼長,劍刃上閃耀著奇特的色彩,讓陽子專注地看著。

她發現上面反射著一些東西,本以為是自己的臉,但立刻明白並非如此。劍刃上確實映照著某種東西,卻不是陽子的臉。她靠近劍身仔細觀察,竟然是人影,上面正照出有人在動的樣子。

高昂的水聲響起,她記得曾經聽過這種類似洞窟中水滴敲打著水面的聲音。劍上映著的人影越看越明顯,就像水面在漣漪過後隨著水聲一起平靜下來,影像也跟著變得清晰。

是人,一個女人,在某個房間裏走動。

看出這一點後,陽子的眼睛盈滿淚水。

“……媽媽。”

那裏映照出的人就是媽媽,而那個房間則正是陽子的房間。

白底象牙色花紋的壁紙、小碎花窗簾、拼布床罩、架子上的絨毛娃娃、桌上那本《好長的冬天》。

母親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邊摸摸房間裏的東西。她把書拿起來輕輕翻了幾頁,打開桌子抽屜看看裏面,一會又坐在床上歎氣。

(媽媽……)

母親看起來似乎有點憔悴,落寞的表情讓陽子胸口一揪。

她一定是在為陽子擔心。陽子離開那一邊已經兩天了,她可是從來不曾在幫忙準備晚飯時遲到過,要去哪里也一定事先說好的。

母親將周圍的東西都擺弄過一遍之後,終於跌坐在床上,拿起靠在牆邊的絨毛娃娃輕輕地拍打著。拍打完之後,又一邊撫摸一邊壓低聲音哭了起來。

“媽媽!”

陽子不由自主地叫著,仿佛她就在面前。

一叫之下,影像就中斷了。她趕緊回神將目光焦點集中,眼前卻只有一把劍。劍的光芒已經消失,劍身上看不到影子,連水聲也停了。

“──怎麼回事?”

剛才到底是發生什麼事?逼真得就像現實一樣。

陽子再度將劍拿到眼前,但是再怎麼凝視劍刃也看不到影像了。水的聲音也聽不見……

水滴的聲音。

陽子突然想起來了。

那是曾在夢中聽過的聲音。在連續一整個月的夢境中,必定會出現的尖銳的水滴聲。那個夢已經變成現實了。那剛才見到的幻影呢?

怎麼想還是不懂,陽子甩頭。竟然想回家想到看見了母親的影子。

陽子看著猴子消失的方向。

如果她承認回不去了、都是圈套,那就失去了一切希望。

這不是圈套。剛才景麒沒有來救她,並不代表他拋棄了自己,他一定是有別的事要忙。

──不,其實根本就連臉都沒看清楚,說不定是陽子自己看錯人了,把他當成是景麒。

“一定是這樣。”

他很像景麒,但不是景麒。這裏有各種不同發色的人,她只是看到金髮就以為是景麒,其實她並沒有看清對方的相貌。這樣想起來,她感覺那個人影好像個子要比景麒矮一點。

“沒錯,就是這樣。”

那個人不是景麒,景麒絕不會棄陽子於不顧。因此,只要能找到景麒,一定可以回去。

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握著劍柄,此時,背上突然有一陣寒顫竄過。

“冗佑?”

身體自作主張地站起來,把劍從上衣裏解開並擺好架勢。

“……怎麼了?”

明知沒有回答但還是問了,接著陽子專注地看著四周,心跳在加速,有沙沙地撥開草叢聲從正面傳過來。

──有東西來了。

接著,她聽到了低吼,像是狗在威嚇其他動物的聲音。

──是那一群!

是攻擊馬車的那一群嗎?

不管採取什麼行動,在這樣的黑暗中應戰都是很不利的。陽子心中打算著,於是看看背後。她想找個光線亮一點的地方,才輕輕踏出去一步,寒顫的感覺就助她一臂之力,陽子開始跑了。在此同時,她聽到有個龐大的東西撥開草叢沖過來的聲音。

陽子在黑暗的樹林中狂奔。追兵的腳程相當快,不過她還是沒被追上,看來對方並不是什麼動作靈活的對手。

陽子可以聽到它從一棵樹跑到另一棵樹時被兩旁樹枝掃到的聲音,有時甚至還會聽見它似乎撞到了樹幹。

朝著光亮之處向前沖,陽子自樹林中飛奔而出。

那是半山腰的樹叢外面,一個像平臺般的突出的地方。蒼白的月光照射之下,起伏不大的相連山巒盡在眼前。她嘖的一聲,對不是平原感到相當失望,一邊轉身擺好姿勢。一個發出巨大聲響的龐大黑影一躍而出。

它長得像牛,全身披著長毛,隨著呼吸毛還倒豎起來,口中發出像狗一樣的低鳴。

陽子不吃驚也不害怕。雖然心跳在加快,呼吸仿佛灼燒著喉嚨,但對怪物的恐懼已經變得很淡了。她把注意力轉向冗佑,身體裏響起有如潮水的聲音。她漫不經心地想著,我可不要又渾身濺滿敵人的血。

不知不覺間月已高懸。劍刃沐浴在皎潔的白色光輝中,看起來更白了。

當她在夜色中看到白刃被染黑,那只巨大的怪物已被她用三招打倒在地。就在她靠過去想使出最後致命的一擊時,她看到旁邊樹林的暗處,有閃著紅光的眼睛在聚集。

她一邊找尋光亮的地方前進,一邊不得不多次和來襲的妖魔戰鬥。

在這個漫長的夜裏不知受到多少此攻擊後,她終於想通了怪物都是在晚上出沒。雖然打鬥不至於是連續不斷,但即使可以借助珠子的力量,疲倦還是開始累積。當黎明降臨在杳無人煙的山路上時,就算是將劍撐在地上當成拐杖,她也走不太動了。

天開始亮的同時,攻擊也變得斷斷續續,等到晨光灑下來後就完全停了。她很想就這樣癱在路邊睡覺算了,可是被人看到會有危險。於是她拖起發軟的手腳走進路旁的樹林,在離山路不遠也不近的地方找到一處柔軟的草叢,在那兒抱著劍墜入了睡眠。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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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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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接近傍晚時起來,漫無目的地走著、戰鬥著度過夜晚。睡的地方是草叢,吃的東西就只有果實,就這樣過了三天。

因為實在太疲累,即使在那樣的地方也不會睡不著,但是肚子就一直處於很餓的狀態。雖然只要握著珠子就應該不至於餓死,但卻無法填滿空空的肚子,陽子覺得胃裏面好像養了千百隻啃食自己身體的小蟲。

到了第四天,她放棄繼續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了。

為了不要碰見某些東西──陽子也不知道那些會是什麼──而不停地走著,她明白,光這樣走來走去是不會有什麼進展的。

她一定得去找景麒,要找他就必須要往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人家要是發現她是海客,就會把她抓起來,結果又會有同樣的下場。

她至少得要去哪里弄些衣服來穿才行。起碼穿著打扮變了之後,乍看之下陽子的海客身份或許不會被識破。

問題是弄到衣服的方法。

陽子不知道這裏是用什麼貨幣,身上更沒有半毛錢,要用買的是不可能的。這樣一來,方法就很有限了,不是亮出劍來威脅人家用搶的,再不然就是用偷的。

其實早幾天陽子就想到衣服的事了,卻沒有去偷的勇氣,但在山裏毫無目標地亂逛了四天后,她終於下定決心。

陽子一定要找到生路。她用不著殺人,也不是要從屍體上偷東西。猶豫很快就到達終點。

陽子站在大樹幹的樹蔭底下,注視著就在不遠處的小村子,貧寒的屋子群聚在山谷之中。太陽高掛著,極目望去可以看見田裏有人影,現在一定是居民正忙著農事的時間吧!

她下定決心,慢慢走出林子,逐漸靠近村落裏看起來最近的房子。房子不是被圍牆之類的東西環繞,而是被小塊田地所包圍。黑瓦屋頂,一半已經開始剝落的白土牆,牆上有個像是窗戶的洞口,不過沒有裝玻璃,雖然有個很像百葉窗的窗板,卻全都大大地敞開著。

陽子邊注意四周狀況邊靠近建築物。即使最近不管看到什麼樣的怪物都不會嚇到,如今卻得咬緊牙關,否則牙齒就會不停地打顫。

她悄悄地從窗戶窺探,小小的泥地屋裏有著爐灶和桌子,感覺上像是起居室兼廚房。沒有見到人影,仔細聽聽,也沒有聲音。

躡手躡腳地沿著牆走,她在井邊看到了一片像是大門的木板,於是伸手開開看,板子就像一般的門那樣用拉的,很容易就打開了。

她屏住氣息往裏面偷看,終於確定屋子裏沒有人在。陽子輕輕籲口氣,走進屋中。

這是個約有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泥土地房間,雖然佈置簡樸卻有“家”的味道。只不過是有四面牆、有傢俱、有日常用品,就讓她想家想得快哭出來。

陽子看到這房間裏只有幾個架子,於是走進唯一的那扇門,輕輕打開後一看,裏面像是間臥房。兩張比之前那個牢房裏稍微好一些的床放在房間的兩邊,還擺了櫥子、小桌子和一個大木箱。看樣子這屋裏就只有兩間房間。

確定一下窗子是開著的,陽子接著走進房間,將門關上。一開始她先察看櫥子,發現裏面沒什麼重要的東西後,她又將木箱的蓋子打開。

箱子裏是擺了一些布料什麼的,乍看之下似乎沒有稱得上衣服的東西。再環顧房間,也沒有看到其他像是裝了衣衫的傢俱。她估量著這堆布中一定會有,於是按照順序從上面一件件地抽出來。

她把這個約有大型電視那麼大的箱子掏空,發現裏面只裝著些放了雜七雜八物品的小盒子、床單、薄被等等,還有陽子怎麼也不可能穿得下的小孩子衣服。

不可能會沒有衣服的,於是她再一次察看房間,就在此時,隔壁房間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陽子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心臟瞬間開始狂跳。她很快地往視窗瞄一眼,但覺得離窗戶實在太遠了,想要走到那裏卻不被門外的人發覺,簡直是不可能的。

──千萬別進來。

輕柔的腳步聲在隔壁房間裏走來走去,突然間,臥室的門動了。完全無法移動的陽子,呆呆地站在箱子前丟得亂七八糟的那堆布當中。她反射性地想握住劍柄,不過還是作罷了。

她是為了活下去才進來偷東西的,要立刻變臉拿劍威脅對方說起來簡單,但對方要是不害怕的話,她就不得不用劍了。她不想拿劍對著人。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吧!陽子輸了這場生存的賭注。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結束了。

門打開,正要踏進房裏的女人痙攣般地嚇得僵住。那是個剛過中年的大個子女人。

陽子並不想逃,就這樣默默地站著。她覺得自己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了。如果就這樣被抓起來押到縣政府,在那裏接受應有的刑罰,可以讓一切都結束的話,她也就可以忘卻饑餓與疲憊了。

那女人看看散落在陽子腳邊的布,接著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們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可偷。”

陽子等著她大喊大叫。

“……還是要穿的?你想要衣服嗎?”

這下陽子不明白了,只好靜靜地站著。那女人看到她的樣子後似乎更加肯定,於是走進房間。

“穿的衣服在這裏。”

女人經過陽子身邊,走到床鋪旁跪了下來。她將鋪著的棉被掀開,床底下是一個抽屜。

“那個箱子裏都是些沒用的東西,還有我死去孩子的衣物。”

她邊說邊打開抽屜,開始從裏頭把衣服拉出來。

“你要穿哪一種衣服?不過這裏就只有我的衣物而已。”

女人轉身看了陽子一眼。陽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來,於是那女人自顧自地開始將衣服攤開。

“要是我女兒還活著就好了,這每一件你穿都太素了。”

“……為什麼?”

陽子結結巴巴地開口。

為什麼這個女人沒用驚慌失措?為什麼她不逃?

“什麼為什麼?”

那女人回頭看,陽子仍不明白她先前的話是什麼意思。女人用有點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接著繼續手中把衣服攤開的動作。

“你是從配浪來的吧?”

“……嗯。”

“聽說有海客逃走了,鬧得天翻地覆。”

陽子保持沉默。那女人苦笑道。

“有很多人就是死腦筋,說什麼海客會亡國、會讓我們倒楣,竟然連有蝕發生都全推說是海客引起的,笑死人了。”

說完後她從頭到腳打量著陽子。

“……你身上這些血是怎麼回事?”

“在山裏碰到妖魔……”

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哦,受到妖魔攻擊啊!最近這種事是很多,幸好你還算平安。”

女人說著站起身來。

“先坐下吧!餓不餓?有沒有好好吃東西?你的臉色好難看啊!”

陽子只是搖搖頭,又不由自主地把頭低下。

“我先拿點吃的給你好了!用熱水把污垢洗一洗,衣服的事待會兒再來煩惱。”

女人興沖沖地走回隔壁房間,她在門邊回頭問著動也不動的陽子。

“你叫什麼名字?”

陽子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音。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滾落,她就這樣蹲下去。

“可憐啊!”

女人說道,溫暖的手心拍拍陽子的背。

“可憐啊,真苦了你了。”

壓抑的情緒突然全部湧出,化成嗚咽沖出喉間。她當場蜷縮得像個胎兒,放聲大哭。



“你先換上這個吧!”

女人從屏風遮著的那頭遞給她一件白色的衣服。

“你會住下來吧?暫時先在睡覺時穿。”

陽子深深地低著頭。

女人先是安慰著抽泣的陽子,煮了些加了紅豆的甜粥給她,然後在大盆子裏裝滿熱水,讓她洗澡。

填滿了好多天來不斷向她發出哀嚎的肚子,用熱水清洗身子,套上乾淨的睡衣之後,終於讓她覺得自己又像個人了。

“真的非常謝謝您。”

走出遮著浴盆的屏風,陽子再次鞠躬致意。

“……我很抱歉。”

陽子之前曾試圖偷這個女人的東西。

面向著她之後,陽子看見這女人的眼睛是藍色的。一雙碧眼流露出溫柔的眼神,女人笑了。

“沒關係,一點小事而已。你還是先來喝點熱的吧,把它喝下去,今晚好好睡一覺。我把被子拿出來給你了。”

“對不起。”

“我說了沒關係的嘛!不過……不好意思,我幫你把劍給收起來了,看了怪嚇人的。”

“好……對不起。”

“不要淨是道歉。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中島陽子。”

“海客的名字果然很奇怪。我是達姐,大家都這麼叫我。”

她邊說邊遞給陽子一個茶杯。陽子把它接下。

“達姐?怎麼寫啊?”

這個叫達姐的女人用手指在桌上把字寫出來。

“陽子,你接下來有個目標嗎?”

陽子聞言搖搖頭。

“並沒有……達姐,請問您知不知道一個叫景麒的人?”

“景麒?我不認識這個人。你要找他嗎?”

“對。”

“他是哪里人?是巧國人嗎?”

“我只知道他是這世界的人……”

達姐苦笑。

“光這樣不行啊!起碼要知道是哪一國、哪一帶的才能找啊!”

陽子垂下頭。

“我對這裏的事情完全都不瞭解,所以……”

“說得也是。”

達姐說完把茶杯放下。

“這裏有十二個國家,我們這兒則是位在東南方的一國,叫做巧國。”

陽子點點頭。

“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嗎?”

“是啊。這個地方在巧國的東邊,叫作五曾。從這裏往北大約十天腳程,有一座高山,翻過山的另一邊是慶國。”

陽子注意看著達姐在桌上寫的字。

“配浪在東邊海岸,從這兒直直往東走就是了,大概在沿著路走五天的地方。”

她發現情勢很明顯地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她是身在一個廣大的世界中。

“請問巧國大概有多大啊?”

達姐帶著疑惑地將頭歪向一邊。

“你問我有多大啊?這個嘛,從巧國的東邊走到西邊要花上三個月吧!”

“……那麼久?”

陽子瞪大眼睛。雖然她對以步行為單位沒什麼概念,不過她覺得即使橫貫東京都也花不到七天。

“沒錯,如果是橫過全國的話。要是從南走到北,也得要花上那麼多時間。若是要到鄰國去,得要翻山渡海才行,那得走上將近四個月。”

“……而且有十二國……”

“是啊。”

陽子閉上眼睛,她發現自己莫名所以地一直把這裏想像成盆景般的小世界。要在這麼遼闊的土地上尋找一個人嗎?沒有任何線索,有的只是“景麒”這個名字,更別提光在這個世界裏繞一圈,就得花上四年。

“那個叫景麒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應該是這個世界的人吧!就是他把我從另一邊帶來這裏的。”

“把你帶來的?”

“對啊。”

“真的啊?原來還有這種情形啊!”

達姐一臉佩服的表情說。

“這很少見嗎?”

“我是沒什麼知識啦!”

達姐苦笑道。

“有關海客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再說海客可是很難得碰到的。”

“……是這樣啊?”

“對啊。聽你說起來,那個人應該不是普通人吧?他可以做常人辦不到的事。說不定是神明之流啦、大仙啦、妖人啦……”

陽子嚇一跳回看著達姐,達姐露出笑意。

“可以去到那一邊、可以帶人過來,這可是平常人辦不到的。既然他並非普通人,那就一定是神仙或妖魔啦!”

“我知道你們這裏有妖魔……可是連神明跟仙人也有啊?”

“當然有,不過那對我們是個高不可攀的世界,神明和仙人都住在上面,他們很少下凡來。”

“上面?”

“在天空上面。不過地上也並非沒有仙人,像州侯就是。”

陽子不解,達姐苦笑起來。

“每個州都有一個領主,這兒是淳州所以就有個淳侯,是由大王封派來治理淳州的。能當上州侯就不是普通人了,可以長生不老,還擁有神通。總之啊,跟我們是天壤之別。”

“這麼說,景麒也是那樣的人羅?”

“可能是吧!”

達姐笑得更勉強。

“說到仙人,不止是一國的達官貴人,連在王宮裏聽差的小宮女都是仙人呢!因為普通人是不能去到天上的,王宮就在天上,所以他們都是仙。大王則是神明一族,仙人是由大王任命的,除此之外也有些人是憑著一己之力成仙的,不過他們多半是清修之人。不管怎麼說,他們和我們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也不可能會見到他們。”

陽子將達姐的話仔細地刻在腦中,任何一絲訊息都很重要。

“人家說海裏還有龍王統治著大海,不過這究竟是真的還是故事就不知道了。要是真的有個龍國,那裏的人也一定不是平常人吧?此外妖魔之中據說還有些能變成人形,就叫做妖人,聽說他們只是長得很像人類,不過其中也有些能變得和人類一模一樣的。”

達姐邊說著邊從土瓶裏倒出涼了的茶。

“雖然聽說過世上某處還有個妖魔之國,但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人類和妖怪是屬於不同世界的東西嘛。”

陽子垂著頭。訊息雖然增加了,情況卻反而使她更覺混亂。

她說景麒並非人類,那究竟是什麼呢?班渠、芥瑚這些奇怪的動物想必都是妖魔的一種吧?搞不好連景麒也是妖人?

“請問……有叫做驃騎、芥瑚或是冗佑的妖魔嗎?”

達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沒聽說過這些妖魔,怎麼了?”

“那賓滿呢?”

達姐好像有點詫異。

“賓滿是吧?那是在戰場或軍隊裏出現的妖魔,聽說它沒有身體,長著一雙紅眼睛。你怎麼會知道這種東西?”

陽子顫抖了一下。這麼說來,冗佑就是這種叫做賓滿的妖怪了,而它如今正附身在自己的身體裏。

她覺得要是說出來,達姐應該會嫌棄她,於是陽子只是搖搖頭。

“……那蠱雕呢?”

“蠱雕?”

達姐微微地扭動一下身子,寫下蠱雕二字。

“有角的鳥是吧?那是種會吃人的兇猛動物。蠱雕怎麼樣了?”

“我被它攻擊。”

“真是慘。在哪里?”

“在另一邊……受到蠱雕襲擊我才逃過來的,它似乎是跑出來攻擊我或景麒……景麒說,能救我一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到這邊來。”

“原來還有這麼回事啊!”

達姐低聲說。陽子回看著重重歎口氣的達姐。

“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是很不對勁。雖說山裏會有妖魔出現,但它們對我們這兒的人來說,可是件少見的事,原本妖魔並不會經常在村莊裏出沒的。”

“是……這樣嗎?”

達姐對著瞪大眼睛的陽子點點頭。

“最近不知為何多了起來。很危險的,太陽下山後大家都不出門了。要是有像蠱雕那樣兇猛的東西出現的話,那一定會鬧得天翻地覆。”

達姐哭喪著臉。

“妖魔就像猛獸一樣,它們攻擊人可是不分物件的。不過它竟然會特地跑到那一邊去,這還是頭一遭聽說呢。陽子,說不定你是碰上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了。”

“會嗎?”

“我也不清楚啦!總之最近妖魔很多,讓我心裏毛毛的。”

達姐不安的聲音讓陽子也跟著不安起來。她本來還以為山裏有妖魔、妖魔會攻擊人,在這裏都是稀鬆平常的事。

──自己到底被捲進什麼樣的事情中呢?

為了鼓舞沉思中的陽子,達姐拋來開朗的語調。

“這麼難的問題就是想了也是白想,還是說說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吧!”

陽子聞言抬起臉來,她看著達姐的臉搖搖頭。

“……除了去尋找景麒之外,我什麼也不能做。”

就算景麒他們是妖魔,陽子知道他們也絕不會加害自己。

“那得花上一段時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啊。”

“你先得自力更生才行吧?雖然我可以讓你留在這裏,不過要是被附近的人發現了,你又會被人家抓到縣政府去的。若說你是親戚家的小孩也是能說得通,但時間久了還是很危險。”

“……我怎麼能麻煩您那麼多。”

“向東走有個叫河西的城鎮,我媽媽就住在那裏。”

陽子看著達姐。達姐笑了。

“她開了一間住宿的客棧。我媽媽這個人啊,即使把事情都告訴她,她也不會報官抓你的。她可以雇用你啊!你想不想幹活?”

“想。”

陽子立刻同意。尋找景麒必定是困難重重,若不能在哪里有個落腳處,根本難以達成。如果可以的話,她再也不想過著與妖魔奮戰的夜晚,也不想過著餐風露宿的夜晚。

達姐笑著點頭。

“真不簡單。那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啦,其他一起幹活的也都是些善良的人,你一定會喜歡的。明天出發可以嗎?”

“我沒問題。”

達姐笑著說太好了。

“那就晚安了,好好休息吧!要是明天起床覺得上路太吃力了,就再待在這兒休息一陣子也沒關係的。”

陽子不再點頭,改以深深的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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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9:07:00 |只看該作者


她可以感覺到鋪在這張床上的薄被的觸感。一度睡著的陽子在深夜裏醒來了。

看向房間另一邊的那張床,那個和善的女人正熟睡著。陽子從床上坐起來抱著膝蓋,乾淨的肌膚和乾淨的睡衣摩擦,發出沙沙聲。

無聲的深夜,關上窗板的房間很暗,有沉重的屋頂和厚實的牆壁保護,小動物發出的吵雜不會妨礙到睡眠;空氣安穩地凝結,深深傳達出一股人們就寢處的氛圍。

陽子下床走到飯廳,將收在櫥子裏的劍取出來。

半夜裏醒過來是她在很短的時間內養成的習慣,只要沒握著劍柄就覺得很不安。她坐在椅子上,把用達姐給的一塊新布所包著的劍抱在手中,悄悄地歎氣。

聽達姐說,距離她母親經營客棧的河西城,走路要三天。只要到了那裏,陽子在這個世界就可以有塊安身立命之處。

她從沒有過工作的經驗,因此期待大於不安。達姐的母親是什麼樣子?那裏一起工作的同事會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在房子裏睡覺、起床,勞動一整天,到了晚上再去睡覺。如果開始工作的話,就沒空去想其他的事了吧?說不定會沒辦法回到另一個世界裏的家、沒辦法去找景麒──但如今她卻有種感覺,好像這樣也無所謂了。

好不容易找到立足點,陽子出神地閉上眼睛。

這時,靠著額頭的布團底下發出高昂的聲音。

陽子趕緊看看劍,只見卷著的布團下發出淡淡的光芒。她戰戰兢兢地將布解開,劍身像之前那個晚上一樣微微地發光,劍刃上可以看到很淺很細小的影子。

仿佛眼睛花掉後再對準焦距,影子凝結成實際的影像。像放映電影似的呈現在陽子面前的是陽子自己的房間。雖然它逼真得像是觸手可及,卻絕非真實。水聲就像在洞窟中激起回聲一般,在耳邊不斷響起。

劍身上顯現出來的和上次一樣,都是母親的身影,她正在陽子的房間裏徘徊,走來走去。

母親在房裏繞一繞,打開抽屜,弄弄櫃子。她像是在找什麼似的,繼續地東摸西摸。等到她不知把置物櫃的抽屜打開第幾次時,房間的門打開,父親出現了。

“喂!我要洗澡。”

父親的聲音清晰可聞。

母親看了他一眼,繼續察看著抽屜。

“……你洗啊!熱水我都放好了。”

“還有換洗的衣服。”

“這種小事,待會再幫你拿就好了。”

母親的聲音有幾分帶刺。相對地,父親的聲音裏也帶著刺。

“你老是在這裏東摸摸西摸摸也沒什麼用處吧!”

“我才不是東摸摸西摸摸!你到底有什麼事?如果是換洗衣服,請你自己去拿!”

父親低聲地說。

“陽子已經走了,不管你在這個地方蘑菇多久,她都不可能會回來了。”

(已經走了?)

“她才不是走了!”

“她是離家出走。他們不是說有個怪男人到學校接她嗎?而且外面還有其他同夥的,還把窗戶玻璃都打破了。陽子一定是偷偷地在跟不正經的人交往。”

“她不是這樣的孩子。”

“只有你沒發現而已。看看陽子的頭髮,明明就是去染的嘛!”

“她沒有。”

“孩子和不良朋友混在一起,沒過多久就離家出走了,這種事司空見慣。過一陣子她不想在外面流浪時,就會回來了。”

“那孩子並不是這樣的人,我可沒有這樣教過她。”

爸媽彼此瞪著對方。

“因為你是她媽才這樣說。那個闖進學校的男人好像也有染頭髮,所以她八成是跟那種人混在一起!她就是那樣的孩子!”

(爸爸!不是的!)

“你不要說得那麼過分!”

母親的語調裏帶著恨意。

“你又知道些什麼?只會工作、工作,孩子的事就全都推給我!”

“我當然知道,我是她爸爸呀!”

“爸爸?你配嗎?”

“律子!”

“上班拿錢回家的人就叫爸爸嗎?女兒不見了,竟然連個假也不請,什麼都不做,這樣的人還算是爸爸嗎?什麼叫她就是那樣的孩子?你不瞭解陽子就不要隨便亂講!”

父親吃驚大過於憤怒。

“你冷靜一點,說這什麼傻話!”

“我很冷靜,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陽子如今正在受苦受難,我怎麼可以不振作起來。”

“你有你的責任,你只要冷靜下來,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再來擔心吧!”

“……拿換洗衣服就是我的責任嗎?是比擔心孩子更優先、更重要的責任嗎?你這個人真是自私自利!”

母親注視著因怒氣漲紅臉、陷入沉默的父親。

“什麼叫她就是那樣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很乖,從來不頂嘴也不叛逆,是個聽話又老實的孩子,一次也沒有讓我操心過,有什麼話都會告訴我。她絕不是會離家出走的小孩,她對這個家並沒有不滿啊!”

父親將頭轉向一邊不說話。

“陽子把書包留下來了吧?外套也沒帶走。這樣怎麼會是離家出走嘛!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她發生什麼事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

母親瞪大了眼睛。

“什麼叫做那又如何?”

父親很不高興地回答。

“要是她被捲進了什麼意外,你又打算怎麼辦呢?早就已經報過警了啊!我們在這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陽子就會回來嗎?”

“這都是藉口!”

“這是事實!還是你想印傳單貼在電線杆上?這樣做陽子就會回來嗎?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啊!”

“住口!”

“如果她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被捲進什麼意外的話,那陽子早就死了!”

“不要說了!”

“看電視新聞也該知道吧!這樣的例子有人生還的嗎?所以我才要說她是離家出走啊!”

母親放聲大哭。父親看了她的樣子一眼,踩著粗魯的步伐離開房間。

(爸爸、媽媽……)

看著這個情況讓她好心痛。

景象開始模糊不清,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等到感覺眼淚滑下臉頰,再睜開眼時,視線變得清晰,幻影已經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柄失去光芒的劍。陽子虛弱無力地將光芒不再的劍給放下。

淚水再也停不了。



“……我沒有死。”

雖然如今是生不如死,但總之她還活著。

“我沒有離家出走……”

她是多麼地想回去啊!她是多麼地想念爸媽和她的家啊!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爸爸和媽媽吵架……”

陽子將額頭抵住桌子,閉起眼睛,淚珠一顆接一顆地落下。

“……我真是傻……”

剛才看見的到底是什麼,其實她並不清楚,那也不見得就是真的。

陽子撐起上身,拭幹眼淚,用布將劍包好。這或許是劍讓她看見的幻覺,而且不知是真是假。話雖如此,她卻直覺認為那一定是真的。

心情沮喪到極點,她站了起來,打開後門踱進夜色中。

天上佈滿繁星,其中卻沒有半個陽子知道的星座。也或許只是陽子認不出來罷了,因為她原本就沒有觀星的興趣。

她在井邊坐下來,冰冰的石頭觸感以及冷冷的夜風稍微平靜了心緒。當她抱著膝蓋蹲下去,背後突然有個聲音,一個刺耳又惹人厭的聲音。

“回不去了啦!”

陽子緩緩地轉身,只見用石頭砌得很堅固的水井邊緣,出現一顆蒼猿的頭顱。就像被砍斷後擺在石頭上一樣,只有一顆沒有身體的頭在石塊上嘻笑著。

“還沒死心啊?你回不去了啦!想回家嗎?想見母親嗎?不管你再怎麼想也回不去的。”

陽子伸手摸索,不過她並沒有帶著劍。

“所以我就說過了嘛!乾脆砍砍自己的脖子吧!這樣一來就輕鬆了,讓你眷戀的事、讓你傷心的事,全都會結束。”

“我不死心,有朝一日我會回去的,就算那是很久以後我也不在乎。”

猴子咯咯咯地笑著。

“隨便你羅!那我順便告訴你一件事吧!”

“我不想聽。”

陽子站起來。

“不聽不太好吧?是那個女人的事哦!”

“達姐嗎?”

猴子對著回過頭來的陽子露出牙齒。

“最好不要信任那個女人。”

“……什麼意思?”

“她可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大善人。幸好她還沒有在飯裏下毒。”

“你太過分了。”

“總之她不是想殺了你再扒光你身上的財物,就是想饒你一命好把你賣掉,你卻還對她感激得要命咧!天真啊!天真啊!”

“胡說!”

“我都這麼親切地告訴你了,你還不明白嗎?這裏沒有人會和你站在同一邊的,你死了也沒有人在乎,反而活著才會給人帶來麻煩。”

陽子氣得瞪著猴子,猴子卻只是咯咯咯笑著作為回應。

“所以我說了嘛,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結束了。”

一陣大笑之後,猴子露出淒厲的表情。

“我不會害你的,快砍了她吧!”

“什麼……”

“把那女人砍了,拿了她的錢財快逃吧!要是你還沒死心想要活下去的話,這樣做是為了你好。”

“你說夠了沒!”

隨著一陣發了瘋似的咯咯狂笑,猴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聽見和上次夜裏相同的刺耳笑聲漸行漸遠。

陽子只能瞪著那個方向。那一定是惡意的中傷吧!

──我不信。

她絕不相信那個怪物所講的話。

第二天早晨,陽子是被搖醒的。

一睜開眼,就是在簡陋的房間中,達姐則有點不知所措地瞧著陽子。

“醒了嗎?雖然你好像很累,不過還是起來吃個飯吧!”

“……不好意思。”

陽子趕忙起身。看到達姐的表情,就明白自己熟睡了相當久。

“不需要道歉啦!如何?可以上路嗎?還是明天再走好了?”

“我可以的。”

看到她坐起來這麼回答,達姐笑了,然後又指指自己的床鋪。

“衣服在那裏,會不會穿?”

“應該會……”

“不會的話叫我一聲。”

說完達姐就消失到隔壁房間去。陽子下床,將她替自己準備的衣物拿在手上。

有縫了扣子、長度到腳踝的裙子,還有短和服似的罩衫和搭配成套的短上衣。衣服剛穿上時讓她覺得很不對勁。她一面扭轉脖子一面穿上去,走到隔壁房間,只見桌上已擺好了早餐。

“喲!很好看嘛!”

達姐邊笑邊把裝了湯的大容器放下。

“稍微素了一點,要是我年輕時的衣服還在就好了。”

“……讓您費心了,真的非常感謝您。”

“這個我穿太花俏了,反正我也打算要送人的。來,吃飯吧!要多吃一點,接下來可是得走好長一段路。”

“好。”

陽子答應後低頭坐在桌子旁。當她手中握住筷子的那一刹那,突然想起昨晚猴子說的話,不過她覺得一點都不像真的。

──她是好人。

雖然窩藏自己的事若被人知道,她必定會受到懲罰,但她還是如此地親切,這樣還懷疑人家就太不應該了。



她們在中午過後從達姐家出發。

從那裏到河西的旅程是意想不到的輕鬆。一開始遇到別人時她還會提心吊膽,但不知是否因為達姐要她把頭髮染了,結果沒半個人對陽子的來歷起疑心,她對到處遇見人一事就很樂在其中了。

這個國家雖然像是古代的中國,但人民卻是形形色色都有,光看臉型全都是東方人,頭髮、眼睛和膚色卻是五花八門。膚色從跟白人一樣白到跟黑人一樣黑的都有,眼睛顏色也從黑的到藍的各式各樣,說到發色更是千奇百怪,其中甚至有略帶紫色的紅發、略帶藍色的白髮,更奇怪的是還有像去特別染出來、只有部分是不同顏色的頭髮。

剛開始的異樣感,很快就習慣了。等到看習慣之後,就覺得這些變化很有趣。只不過,她並沒有見到像景麒那樣純粹的金髮。

衣飾是中國古代樣式,基本上男人穿著上衣和稍短的長褲,女人穿著長裙。偶爾會有一些穿著打扮確定是東方樣式,卻看不出是哪一國、哪一個時代的行旅隊伍,達姐告訴她說那是跑江湖賣藝的。

陽子很慶倖自己只要走就夠了,達姐自會帶路,從張羅吃飯到安排投宿全部一手包辦。不用說,陽子身上沒有錢,費用全都是達姐付的。

“真的不好意思。”

她邊在大路上走著邊說,達姐爽朗地笑了。

“我這個人就是愛多管閒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實在沒辦法報答您。”

“什麼話嘛!我和媽媽一別多年又可以見面,都是托你的福呢!”這麼說讓她打心底高興起來。

“達姐,您是嫁到五曾的嗎?”

“不,我是被分到那裏的。”

“被分的?”

達姐點點頭。

“一到二十歲,就會從上頭領到一塊田,結果我領到的田就在那裏。”

“二十歲時,每個人都會領到田嗎?”

“對啊,每個人都有。我丈夫就是住在隔壁的老頭,不過孩子死了之後我們就分開了。”

陽子回看著達姐笑笑的表情。達姐是有提起過關于她死去孩子的事。

“我很遺憾。”

“我一點都不介意。我這個人很差勁吧?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竟然讓他給死了。”

“不會的。”

“孩子是上天所賜,既然老天爺要把他拿回去,就表示我不值得託付。唉,不能養大成人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可憐了那個孩子。”

陽子不知該如何應答,於是含糊地微笑。達姐的表情有一絲絲落寞。

“你媽現在一定也很難過吧?要是你可以早日回去就好了。”

陽子點點頭。

“對啊,不過回不去了吧?配浪的長老說回不去。”

“既然能來,一定也能回去的。”

陽子眨眨眼,真心流露出揮別陰霾的笑容。

“說得沒錯。”

“就是說嘛!唉呀,走這邊。”

在一個三岔路口,達姐指指左邊。在幹道的角落裏必定會立著一塊小石碑,上面刻著地點和距離,距離的單位則似乎是用“裏”。那個石碑上刻著“成 五裏”。雖然在日本歷史的課本上學到的知識告訴她,一裏應該約等於四公里,但這邊的一裏卻短得多,頂多只有幾百公尺吧!因此五裏的話,並不算很遠。

沿路風景並不能用豐富多變來形容,但有股安詳之美。地表高低起伏,山勢多半高聳陡峭,遠處可見的朦朧山影中有幾座高峰直沖雲霄,卻看不到任何積雪。天空感覺起來好像很低。

這裏比起東京似乎是早一步迎接春天的來臨。路旁花朵零零星星地綻放著,陽子有些花認識,有些花不認識。

在田園景致中,到處都有小小的房子靠在一起而形成的聚落,達姐告訴她那叫做“村”,是下田工作的人住的地方。只要再走一會兒,就會碰到四周被高牆圍起來的較大村落,那叫做“鎮”,是附近居民冬天時住的小城。

“冬天住的地方和其他季節不一樣啊?”

“因為冬天就算下田也不能種東西啊!當然還是有些冬天仍然住在村子裏的怪人,

不過回到鎮裏大家都在,比較有趣嘛!再說還是鎮裏比較安全。”

“因為有厚厚的牆嗎?是為了防範妖魔嗎?”

“妖魔並不會輕易地就攻擊城鎮,倒不如說是要防範內亂和猛獸。”

“猛獸?”

“狼啊、熊的,有的地方還有老虎和豹子,不過這附近是沒有啦。一到冬天,山上的獵物減少,它們就會下山到城鎮來。”

“冬天住的房子是怎麼來的?租的嗎?”

“那也是二十歲時上頭配給的,不過多數人都賣掉了,也有些人會在回村子時把它出租給商人。通常來說,賣掉的人冬天房子就用租的。”

“喔……”

城鎮都被高聳的城牆所保護,只有一個入口,而且還有一扇堅固的門,門口有守衛監視著出入的旅人。

達姐說,平常守衛只是看住門而已,現在卻會特別將旅行者裏紅發的年輕女孩攔下來,應該是因為有海客從配浪逃脫而提高警戒。

進到門裏面,房屋密密麻麻,橫豎相交的道路旁則是商店一家接著一家。路上有很多流浪者,有些人則在內側的城牆下搭起帳棚似的房子,生活在裏面。

“不是都會領到一塊土地嗎?為什麼要這樣?”

陽子指著城牆底下那些流浪者,達姐微微皺起眉頭。

“那些是從慶國逃來的人,真是可伶啊!”

“逃來的?”

“慶國國內如今正有動亂,那些逃避妖魔和戰亂的人就會像這樣聚集在一起。等到天氣變暖之後還會有更多吧?”

“這邊也會有內亂啊?”

“當然有啊!不只是慶國,聽說更北方的戴國也是,而且戴國的情況更嚴重呢!”

陽子只能點點頭。比起這裏來,她覺得日本真是個和平的國家,這裏不但有戰亂,

而且治安相當差,行李片刻都不能離身。三不五時就會有混混樣的男人過來搭訕,

還曾經被一群危險的流氓給圍住,不過每次達姐都用那豪爽的吆喝聲保護了陽子。

或許因為如此,人們絕不在晚上旅行。城鎮的大門夜裏就會關上所以在太陽下山前一定要抵達下一個城鎮才行。

“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大概要花上四個月是嗎?”

“是啊。”

“沒有走路以外的旅行方式嗎?”

“也可以騎馬或駕馬車,不過那是有錢人才能辦得到的。像我啊,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這裏比陽子的世界要窮困許多,汽車就不用講了,連瓦斯和電都沒有,也沒有自來水。根據她們的談話中推測,這不光只是因為文明較為落後的緣故,最大的原因,應該是這裏根本就沒有石油和煤炭。

“這樣說來,你們又如何知道其他國家的事呢?達姐您去過慶國或戴國嗎?”達姐笑著說怎麼可能嘛!

“我從沒離開過巧國。農民是很少長途旅行的,有農事要忙啊!其他國家的事是從賣藝的那裏聽來的。”

“賣藝的?流浪藝人嗎?”

“是啊,有些賣藝的會巡迴全世界,表演的內容則是說書,講講哪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啦,各國的故事啦,別的鎮上的事之類的。”

“哦……”

陽子心想,這大概類似自己原本居住的世界裏,電影院在很久以前也會播放新聞片是一樣的吧!

她覺得有個人能解答自己的疑問,實在是太好了。陽子對這個世界的事一無所知,

無知的不安會導致恐懼,但身邊能有個親切的人為她一一解說,讓她很高興。

有達姐護著她,旅途輕鬆自在,原本這個只會處處帶給她痛苦的世界,搖身一變成了既新鮮又有趣的天地。

每晚都來報到的奇怪幻覺,想家的沮喪,還有蒼猿的出現,都帶給陽子不安,但惡劣的心情不再持續很久。

一早起來離開城鎮,到處都是新奇的事物,達姐則是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藉著明珠之力,就算持續地趕路也不會累。到了夜晚可以好好吃頓飯、好好在客棧歇息,更是讓她滿足。

離鄉背井雖然辛苦,幸好如今身邊有個親切的保護者,對這天上掉下來的好運,她不得不心懷感激。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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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9:07:17 |只看該作者


三天的旅程很快就結束,陽子心裏還覺得有點不過癮。第三天所抵達的河西鎮,在河畔有著大宅樓房,這是她到這邊以來,頭一次見到的類似都市的城鎮。

“哦……好大啊!”

達姐對一邊穿過城門一邊東張西望的陽子笑著說。

“要說起這一帶比河西更大的城,就只有鄉公所的所在地拓丘了。”

鄉似乎是比縣更高一級的行政區,至於規模到底有多大,她就不知道了,甚至連達姐都好像不太清楚。鎮的官府是鎮公所,不過重要一點的大事就要送交縣政府才能裁示。

和城門相連的鬧區大街上,大小商店櫛比鱗次,不像之前經過的城鎮,商店的外觀全都又大又豪華,這景象讓她想起唐人街。尤其是大宅窗戶上還裝了玻璃,這點讓她印象最深刻。離傍晚還早,街上的行人不多,不過可以想見,只要到了旅人趕著進城的尖峰時刻,一定是人聲雜遝吧!

一想到要在這個充滿朝氣的都市生活,她的心情就比較好一點。要找個地方落腳的話,在小鎮上也沒什麼不好,但繁華的城市當然是更勝一籌。

達姐從鬧區轉個彎,走向一個較小規模、店鋪林立的地區,這裏雖然有股破落的氣息,但依舊很熱鬧。在一家接著一家的店鋪中,達姐走進了一棟較為華麗的建築。

那是個綠柱子非常顯眼的三層樓建築,走進大門一樓是個寬闊的食堂。達姐沒有理會正對著店裏的華麗裝潢東張西望的陽子,抓住一個像是要迎上來接待的男夥計。

“可以幫我找一下老闆娘嗎?說她女兒達姐來了,這樣她就知道了。”

男人堆起滿臉笑容,消失到後面去。達姐目送他進去後,叫陽子坐在附近的桌子旁。

“你就坐在這裏,點一些東西吧!這裏的菜還蠻好吃的。”

“……這樣好嗎?”

這家店比之前去過的客棧或飯館都大上許多。

“放心,就算我媽媽請你的,想吃什麼儘量點。”

雖然達姐都這麼說了,不過陽子還不太會看菜單。達姐發現之後笑了一下,叫來跑堂點了兩、三樣東西。跑堂的鞠躬哈腰退下時,從店鋪後面出現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

“媽媽。”

達姐站起來露出笑容,老婆婆也以高興的笑臉迎接她。陽子看到這一幕,覺得對方似乎是個和氣的人,於是放心了。如果老闆是她,那這應該不會是一份苦差事。

“陽子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和媽媽有話要講。”

“好。”

陽子點點頭,達姐就笑著走到母親身邊,兩人互相拍著背談著笑,走到店鋪後面去了。陽子微笑著目送她們,然後將達姐放下的行李拿到手邊,打量這家店。

店裏現在好像沒有女的服務生,在桌子之間來去穿梭的夥計全都是男的,客人也多半是男性。陽子還發現其中有幾個客人在偷瞄她,讓她覺得很不對勁。

過了一會兒,有一夥的四個男人進來,佔據了陽子附近的桌子,很露骨地用著粗俗的眼神看著她,那副對著某件事竊竊私語後又大笑的嘴臉讓人很不舒服。

陽子一直看著店鋪後面,達姐卻沒有要回來的樣子。雖然她忍耐了一陣子,但是看到那四人中有一個竟然起身朝自己走過來,她忍不住站起來了。

陽子不理會那個想跟她搭訕的男人,抓住一個夥計。

“請問……達姐去哪里了?”

夥計沒好氣地指指裏面。陽子心想去看看應該沒有關係吧,於是抱起行李往裏面走。沒有任何人阻止她。

穿過裏面一條細細的走廊,來到仿佛店鋪後臺般雜亂的一個角落。她心懷幾分罪惡感地朝著深處走去,有扇雕工精細的門正洞開著,從一座拿來想遮住裏面的屏風後頭,傳來達姐的聲音。

“用不著緊張兮兮啦!”

“可是,她是被通緝的那個海客吧?”

陽子停下腳步。老婆婆一副不情願的聲音,讓她突然緊張起來。人家果然還是不想雇用海客吧?

她很想進去低頭拜託對方,但這樣好像太冒失了,然而就這樣回店裏去她又會掛心。

“海客有什麼關係?你未免太死腦筋了。媽媽,你該不會相信海客會帶來楣運這種迷信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被官府知道。”

“你不說誰會知道啊?那個女的自己是絕不會說出去的。你想想,這不正是難得一見的寶貝嗎?頗有姿色,年紀又正好。”

“可是……”

“她看起來教養不錯,只要教教對客人的應對進退,馬上就可以讓她下海了。我這麼點錢就要讓給你,你還在猶豫什麼?”

陽子不明白,達姐的語氣好奇怪。明知偷聽人家講話是不對的,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豎起耳朵。她的耳中開始響起低低的聲音,有如潮水、很微弱的聲音。

“可是海客……”

“事後沒有麻煩,不是很好嗎?又不會有父母兄弟上門來理論。她簡直就像個從來都不存在的人一樣,少了很多麻煩呢!”

“……那個女的真的想在這裏幹活嗎?”

“她本人說願意的。我可是明明白白地講過這裏是住宿的地方,是她自己誤會,以為是來打打雜,只能怪她自己太笨了。”

陽子默默地聽著。她真的覺得很奇怪,“那個女的”指的應該是自己吧?但是之前叫著陽子時語氣中的那股溫柔,如今連一絲都感覺不到了。怎麼回事?仿佛那個聲音的主人並不是達姐一樣。

“但……”

“綠柱子就代表著妓院,連這點都不知道,算她活該。來,快點作個決定,把錢給我吧!”

陽子瞪大眼睛。她只能緊緊抱著行李,等這陣衝擊過去。

那只猴子明明說過了,為什麼自己不認真地將它的忠告聽進去呢?

不知是因為打擊還是憤怒,心跳開始狂飆。強忍住的呼吸火辣辣地燒灼著喉嚨,震耳欲聾的洶湧浪濤聲在耳邊響起。

原來如此啊!她心想,右手緊握住用布卷起來的包袱。

一瞬間後,她放鬆了力道,並且轉身向後。她反方向走回細長的走廊,裝著面無表情地穿過店裏,走向外面。

快步走出門口,再次抬頭看那家店,柱子、屋樑,甚至窗框都被漆成了綠色,陽子這才注意到那樣式有多刺眼。雖然手中還抱著達姐的行李,但她一點也不想再回到那間屋子。

剛好就在此時,二樓的窗戶打開了,一個女人倚在有很多裝飾的樓臺欄杆邊向外望。顏色鮮豔的衣服穿著不整,領口大大地敞開著,她的身份不言而喻。

陽子嚇了一跳,突然湧起了嫌惡感。那女人似乎意識到仰望的視線,因而俯視著陽子,浮起了一朵瞧不起人的笑容,然後關上窗戶。



“小妞。”

被人家叫了一聲的陽子,將視線離開建築物的二樓。站在自己旁邊的,是那四人當中的一個。

“你是這裏的姑娘嗎?”

“不是。”

她下意識地用了很不客氣的語調。陽子話一說完就轉身,那男人卻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然後身體一閃,擋在陽子面前。

“你說不是?難不成一個女孩子家會來這種地方吃飯嗎?”

“我的同伴認識這間店裏的人。”

“那你的同伴呢?你該不會是被人家賣到這裏來的吧?”

男人的手摸上她的下巴,陽子馬上把他拍掉。

“我不是。不要碰我。”

“好凶喔!”

男人笑著,把他抓著的手臂拉過來。

“來嘛,陪我喝幾杯。”

“我不要!你放手!”

“你其實是被賣來這裏的對吧?你想逃走的事,我可以裝作沒看到哦,怎麼樣?”

“聽好……”

陽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男人的手給拍掉。

“我不在這種地方工作,也沒有被人賣到這裏。”

陽子撂下這句話就打算離開,那個男人卻再次想抓住她的肩膀。陽子身體一扭便逃開了,而且在自己被抓住之前先握住了劍柄。

她發現人的身體裏環抱著一片海洋,如今它正狂暴地卷起怒濤;那是股衝破皮膚而出、想把眼前這個男人打倒的衝動。

“不要碰我。”

手臂一甩,她將卷起的布包抖開。男人嚇了一跳,身子往後退。

“喂……”

“不想受傷的話就讓開。”

男人看看陽子再看看劍,臉上浮起了抽搐的笑。

“那種玩意你真的會使嗎?”

陽子無言地將劍舉起,毫不猶豫地用劍尖抵住男人的咽喉。

這是爪子,是屬於陽子的銳利兇器。

“讓開,快回店裏去,你的朋友應該在等你吧?”

附近傳來了某人喊叫的聲音,但陽子並不打算去看是誰。她猜想應該是自己在大街上亮出武器而引起了騷動,然而她卻絲毫不覺得害怕。

男人不停地瞧瞧陽子、再瞧瞧劍尖,一步一步地後退。只見他一轉身正要衝進店裏的時候,有個高亢的聲音響起。

“那個女的!快把那個女的給我抓住!”

她轉頭一看,是達姐在店門口大喊大叫。陽子心裏有種苦苦的東西在擴散,那和她曾經夢見過的、有個紅色的東西在海中擴散的情景非常類似。

“妓女逃了!快給我抓住!”

一股嫌惡感讓她很噁心,這感覺或許來自于戴著善人面具卻騙了陽子的達姐,也或許來自於竟然糊裏糊塗上當的自己。

店裏和附近的人都聚集了過來。陽子不加思索地舉起寶劍,將劍柄在手心一轉,轉向劍身寬的那一面。不論局面是否將以殺人告終,她都全憑冗佑決定。陽子如今開始自暴自棄地想,如果要被抓起來,那她將不惜殺人。

──這個世界裏沒有人會站在陽子一邊。

陽子還以為自己得救了,對達姐心懷感激,對機緣巧合的幸運心懷感激。她曾發自內心的這麼想,如今卻噁心得想吐。

眼見一群男人沖過來,顫抖的感覺爬上了手腳。身體非常自然的動起來,想要排除擋在前方的東西。

“抓住她!我真是賠大啦!”

聽到達姐歇斯底里的聲音,她回頭了。騙人者和被騙者的視線交會。原本正在大聲嚷嚷些什麼的達姐突然沉默下來,很害怕地後退兩、三步。

她冷眼看著,擺好架勢迎接沖上前來的男人。閃過了一個人、兩個人,然後拿劍身用力打第三個人。

不知不覺間聚集的人形成了人牆,人牆之厚讓陽子不禁咂舌。她真的有辦法不殺一人而突破重圍嗎?

“快來人啊!誰抓住她我就重重酬謝!”

就在達姐氣得跺腳時,事情發生了。

人潮後方傳來尖叫聲,大家受到吸引,視線全都轉過去,但一轉眼間又聽到混雜著哀嚎的吵鬧聲。

“怎麼回事?”

“有妓女逃了。”

“不是,是這邊啦!”

人牆開始騷動起來。

一眼望過去,只見人潮蜂擁進小巷的另一頭。他們一邊尖叫,一邊爭先恐後地像在逃離某種東西。

“──妖魔啊!”

陽子的手馬上有了反應。

“妖魔!”

“是馬腹!”

“快逃啊!”

人牆突然間崩潰了。

身在四處逃竄的人群中,陽子也拔腿就跑。很快地,只見一頭野獸邊將慘叫的人們撞倒,邊從身後沖出來。

那是只巨大的老虎。它有著一張和人類一樣的臉,不過上面卻佈滿紅斑。陽子一面避開沖進周圍商店的人們,一面向前跑。

距離已經越來越近了,陽子別無它法,於是停下了腳步。

雖然疑惑著為何妖魔長了一張人臉,但她仍重新握好劍柄擺好架勢。一閃身,避開了以迅如疾風之勢沖過來的巨虎,她用盡全身之力將劍一揮。

她發現雖然鮮血滋滋作響、四散飛濺,但只要砍中對手的那一刹那不將視線別可,要避開濺血是可能的。

躲過因長著模糊條紋的腳被陽子一劍劃過而倒地的巨大身軀,陽子閃了過去,往前飛奔。只見她劍與腳並用,邊閃躲著重新爬起並追上來的巨虎邊鑽進小巷。

如果在大馬路上,不但情況難以掌握,還有聚集的群眾。

“快躲開!”

陽子的喊叫聲,加上從背後追來的野獸身影,讓人牆潰決。就在此時──

陽子看到遠處有金色光芒。

就在人牆的另一邊,遠得看不清長相。雖然她並沒有時間去細看,但如今陽子已經知道金髮在這邊是很少見的。

“景麒!”

她不假思索地想追上那個身影,金色光芒卻在轉眼之間被爭先恐後逃竄的人潮給吞沒了。

“景麒?”

陽光突然被遮住,是巨虎躍過陽子的頭頂。

妖魔降落在逃命的人海之上,被踩倒的群眾在它粗壯的前腳底下哀嚎。前方被阻斷了,陽子停下身來。

──那到底是不是景麒?

沒有空遲疑了。她再賞給緊追不捨的野獸一劍,然後趁著人群混亂溜出了河西城。



“所以嘛,我不是說過了?”

黑夜裏,立在路旁的石碑上有顆蒼猿的頭。

離開了河西的陽子,稍微猶豫了一下才朝著幹道前進。

雖然又恢復成單獨上路,不過陽子身上有等於是搶來的達姐的行李。

行李裏面有達姐的換洗衣物和錢包,如果把住宿、吃飯的水準降到最低,錢包裏裝的錢還夠她旅行一陣子。用這些錢她絲毫不會覺得良心不安。

“早就警告過你了吧!傻姑娘。”

陽子不去看猴子,只是默默地向前走,那顆放出淡藍磷光的頭顱就滑行著跟上來。對於那只不停尖聲笑著的猴子,陽子就是無視於它的存在。她正在想著受騙上當的自己有夠蠢,現在並不想聽到猴子的聲音。

況且,比起猴子的存在,她更介意的是那個在河西見到的金髮人物,以及出現在城裏的妖魔。

──妖魔不是不會出現在城裏嗎?

曾在傍晚或是白天這些時間出現的妖魔,只有河西的巨虎、攻擊馬車的犬形妖怪、出現在學校的蠱雕。

──為什麼這些場合一定都有景麒出現?

想到這裏,猴子尖銳的聲音鑽進了耳朵。

“所以我就說你被騙了嘛!”

她無法再裝作沒看到了。

“並不是!”

“不是才怪。仔細想想嘛!你也覺得很可疑對不對?”

陽子咬住嘴唇。她決定相信景麒。如果不相信他,自己將失去依賴。然而,疑慮依舊在滋長。

“你被騙了,被他給設計了。”

“不是的。”

“你死不承認的心情我瞭解,要不然的話,你可就要頭痛羅!”

猴子說著嘲笑起來。

“景麒保護我不受蠱雕攻擊,景麒是站在我這邊的。”

“是嗎?來到這裏以後,他一點也沒幫過你吧?你不覺得只有那一次而已嗎?”

陽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猴子。難道這只猴子連發生在那一邊的事都知道嗎?那樣的口氣讓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哪一次?”

“在另一邊,被蠱雕攻擊的時候啊!”

“為什麼你連那個時候的事情都知道?”

猴子高聲笑著。

“你的事情啊,我全部都知道哦!我也知道你在懷疑景麒,也知道你想要否認、不願意相信這件事。你是上了他的當。”

陽子撇開視線,凝視著暗暗的大路。

“並不是這樣的。”

“那他為什麼不來救你?”

“他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會有什麼事呢?他應該要來保護你吧?你仔細想想,這難道不是陷阱嗎?懂了嗎?”

“學校的事姑且不論,剩下兩次我都沒有看清楚對方的長相,所以那不一定是景麒。”

“還有其他人是金髮嗎?”

──我不想聽。

“再說連冗佑都認出景麒了,不是嗎?”

為何它會知道冗佑的事?陽子看著對方心裏在想,視線對上了蒼猿譏諷的眼神。

“我不是說了嗎……我什麼都知道。”

冗佑叫著“台輔”的聲音又浮現腦海,陽子甩甩頭。她忘不了這句話中蘊含的驚訝語氣。

“──不會的,一定是搞錯了,景麒不是敵人。”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是就好羅!”

“你少囉嗦!”

先是對著怒吼的陽子仰天大笑,猴子接著對她耳語。

“難道你沒有試著這樣想過嗎?”

“我不要聽。”

“……是景麒派妖魔來找你的。”

陽子愣住了。猴子歪著嘴角瞧著目瞪口呆的陽子。

“……不可能的。”

猴子爆笑,發狂般不停地格格笑著。

“不可能!”

“怎麼說?”

“他沒有理由這樣做啊!”

“是嗎?”

猴子露出扭曲的笑。

“景麒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是景麒從蠱雕手下救了我啊!他給我這把劍,讓冗佑附在我身上,我是拜此之賜才能活下來的。”

猴子只是格格格地笑。

“如果他想殺我,那個時候他只要不管我就行了啊!”

“他自己也遭到攻擊,就拉你當同伴來幫忙。他也可以用這一招啊!”

陽子用力咬住嘴唇。

“可是,只要有冗佑在,要解決掉我並不容易。如果他想殺我的話,應該會把冗佑召回之類的吧?”

“或許他的目的不是殺了你。”

“那他有什麼目的?”

“我怎麼曉得?但是再過一陣子就會曉得了,因為今後攻擊還會持續下去。”

陽子對那張笑咪咪的臉瞪了一眼,然後加快腳步。

“回不去了啦!”

聲音追了上來。

“你啊,回不去啦!你會死在這裏。”

“我不要!”

“不要也沒用吧?──反正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結束了嘛!”

“別來煩我!”

陽子的叫聲被夜色所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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