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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小野不由美 】十二國記--月之影.影之海[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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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9:11:50 |只看該作者


陽子對自己以及世界茫然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倏地看著落人。

“老師,你也是胎果嗎?”

他聞言搖搖頭笑了。

“我只是個普通的海客。我的家鄉在靜岡,就讀東大,二十二歲時來到這裏的。我正打算離開安田講堂(注二),才鑽進桌子底下就到這邊來了。”

“安田……?”

“對,你不知道嗎?當年轟動一時,不料竟然沒能留名青史啊!”

“是我搞不太清楚啦……”

“我也是。那是昭和四十四年一月十七日,才剛入夜的時候。從那以後的事我就一概不知了。”

“……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落人苦笑。

“已經過了那麼久嗎?我在此地待得真久啊!”

“是的。我到達的地方是慶國,從慶國再輾轉來到雁國,六年前在這裏落地生根。我在此地教授處世……類似生活與倫理的東西。”

“說這些沒什麼意義。──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陽子立刻提出那唯一的問題。

落人頓了一下,接著才開口。

“……人是不能渡過虛海的。這邊和那邊之間僅有一條單向通行的路,只可以來,不能去。”

陽子歎息。

“……是嗎?”

“沒關係……還有一件我覺得很奇怪的事,想要請教一下。”

“請儘管說。”

落人沒聽懂。

“我本來沒有察覺這裏的語言不一樣,一直以為是日本話,聽不懂的只有一些特殊用語。直到我在巧國遇見一位海客老爺爺,才知道這裏使用的語言不是日文。……

落人想了一下。他有點為難地笑著注視陽子的臉。

果然,陽子心想。

“我來這裏的時候,語言不通非常辛苦。本以為多半是中國語系的語言,可是我會的簡單中文卻又不能溝通。有好幾年我都只能用筆談,因為用漢文還勉強可以通。他們的漢文其實也很怪,頭一年真的是苦不堪言。來到這裏的人都是如此,胎果也不例外。我正在做海客的研究,過去來說從未有過海客在語言上不曾出現障礙的。我想你並非尋常的海客。”

陽子悄悄抓住自己的手臂。落人繼續道。

“我聽說過,只有妖族和神仙才不會語言不通。既然你未曾發現過語言上的問題,那你應非人類。我想你是妖或神仙那一類的吧。”

“妖怪……也有胎果嗎?”

落人點頭,笑容並沒有消失。

“雖然沒聽說過,不過應該有吧!話說回來,這樣你就有解決的對策了,說不定可以回去。”

陽子抬起頭。

“……真的嗎?”

“對。不管是妖、是神仙,都可以越過虛海。我是不能越過虛海的,再也沒有辦法回去。你不一樣,去求見延王吧!”

“去見延王,他就會幫我嗎?”

“也許會。這可能並非易事,但至少有努力看看的價值。”

“……說得也是。”

陽子點點頭,然後眼睛看著地面。

“原來,我果真不是人啊!”

她輕輕笑出聲來,樂俊責備似地叫了一聲。

“陽子!”

陽子卷起袖子露出右手。

“之前就覺得奇怪。我手掌上原本應該有個傷的,來這裏後被妖魔攻擊的傷。完全被刺穿、非常深的傷口,但是現在卻幾乎看不見了。”

樂俊踮起腳尖,對陽子微微舉起的手掌瞄了一眼,然後搖一下鬍鬚。那是樂俊幫她處理過的傷,傷口有多深,樂俊應該能當證人。

“其他應該還有很多傷的,可是全都消失不見了。而且受到妖魔攻擊,那些傷勢未免也太輕了,被咬了之後連個齒痕也沒留下。看來我的體質變得很不容易受傷了。”

陽子笑了。明瞭自己並不是人,不知為何讓她發笑。

“原來我是妖怪啊!這和妖魔會來攻擊我、追殺我應該有關係吧!”

“妖魔追殺你?”

落人皺起眉頭。回答的是樂俊。

“似乎正是如此。”

“這是不可能的!”

“咱之前也這麼想,可是陽子說她所到的地方必定有妖魔出現。她受到蠱雕攻擊時,咱的確也在場。”

落人輕輕支著額頭。

“最近我是聽說過巧國有妖魔出沒的傳聞……是因為她的緣故嗎?”

樂俊有點顧忌地看看陽子,因此陽子朝他點個頭,接著樂俊的話說道。

“我想是吧!我之所以來到這一邊,也是之前受到蠱雕攻擊才逃過來的。”

“受蠱雕攻擊逃過來?從那邊逃到這邊?”

“對。有個叫景麒的人……他一定也是個妖魔,不過是他說我只有來這裏才能活命,因此就把我帶來了。”

“……他現在人呢?”

“不知道。一來到這邊我們就遭到妖魔的埋伏攻擊,然後就失散了。那麼久都沒見到面,他說不定已經死了。”

落人手撫前額思考了好一陣子。

“……不可能的,我想不通。”

“樂俊也是這樣說。”

“所謂的妖魔就和猛獸一樣,雖然它們會成群獵殺人類,但卻不會有追殺某個特定人物的行為,更何況是特地渡過虛海,而且還是去追殺你。它們不是會這樣做的生物,就像老虎不會這樣做是一樣的。”

“會不會是有人馴服了老虎,利用它們呢?”

“應該不可能對妖魔做這種事的。這下事態嚴重了,陽子小姐。”

“……是嗎?”

“不管是妖魔之間發生某種變化或狀況才來追殺你,還是有某人發現了如何操縱妖魔的手段,總之若是對這兩者置之不理,國家將會滅亡。”

說完落人看著陽子。

“如果你是妖怪,那事情倒還簡單。雖然沒聽說過妖族之間也會起內訌的,不過妖族確實是餓了之後會同類相殘的生物。但是……”

“陽子怎麼看也不像妖魔。”

樂俊說道,落人也同意。

“是有妖魔會化成人形,但我不認為能變得這麼完美,而且本人還沒有妖魔的自覺。”

“我並不能說沒有。”

陽子苦笑,落人卻搖搖頭。

“不是的,你不一樣。你不是妖魔。──不可能的。”

語畢落人站了起來。

“去晉見延王吧!雖然也可以由我去向官府的人說,不過還是你直接去關弓比較快。你直接去拜訪玄英宮,,把剛才的話告訴他們。你是這個事情的關鍵,相信延王一定會接見你的。”

陽子也站起來。她深深一鞠躬。

“謝謝你。”

“現在出發的話,傍晚就能到下一座城了。行李在客棧嗎?”

“不,在這裏。”

“那我送二位到城門去吧!”

落人送著他們,一起走在往城門的路上。

“我也會寫封陳情書,略盡綿薄之力。雖然在弄清到底發生什麼事之前,你也許不能採取什麼行動,不過事情一旦解決,相信延王一定會讓你回家的。”

陽子看著落人。

“那你呢?”

“嗯?”

“我要拜託國王,說老師你也想回去嗎?”

陽子問道,落人苦笑。

“我可不是那種能夠晉見君王的身份地位。這也是理所當然,堂堂國君豈是一介海客所能隨便見到的。”

“可是……”

“不……其實真的想見或許還是見得到吧!我只是沒太大的興趣罷了。”

“沒興趣?”

“我對那個時代已經厭倦了,因此來到新天地讓我很快樂,我並不熱切期盼要回到祖國。當我明白見到國君,說不定能請他讓我回去,或是找出某種解決之道的時候,我已經習慣這裏,回不回去都無所謂了。”

“我……我想回去。”

陽子喃喃說道。當她說出“想回去”的那一刹那,突然有種淒涼的感覺。

“……祝福你平安見到延王。”

“至少在走到城門之前,要我說說日本的事嗎?”

“沒有必要。”

落人笑了。

“那裏是我革命失敗所逃離的國家。”

         ※       ※       ※

注二:東京大學著名的地標之一,六零年代末期日本學生運動的重要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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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9:1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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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幾乎都用小跑步,他們趕在關門的前一刻沖進了下一個城鎮。第二天則在開門的同時離開城裏。雖然陽子還是有點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但從落人和樂俊都臉色一凜,也能體會是非同小可。

“真的能見到延王嗎?”

她邊走邊問,樂俊動一動鬍鬚。

“誰曉得。咱從沒想過要晉見國君,所以不知道。貿然就想求見延王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怎麼辦?”

“往關弓的路上有鄉也有縣——先試著求見台輔看看好了。”

“台輔?”

樂俊點點頭用手指尖在空中寫字。

“台輔。這是用來稱呼宰輔的,呃,算是一種尊稱吧!關弓所在的地方是靖州,而靖州的州侯就是台輔。”

陽子呆呆地凝視著剛才寫字的地方。

“……我有聽過。”

她不知在哪里聽過台輔這個音。

“聽過也不奇怪啊!”

“不是的,好像是在那邊聽到的。”

是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個音。然後,她想起那個說台輔的聲音了。

“啊,沒錯,他們是這樣稱呼景麒的。”

樂俊漆黑的眼睛張得大大的。

“台輔?景麒?”

“嗯,就是帶我來這裏的人,還給我這把劍……”

陽子笑了一聲。

“他似乎是我的僕人,因為他稱呼我為主人。話說回來,他的態度倒是挺傲慢的。”

“……等一下。”

樂俊急忙舉起手,連尾巴都像要阻止陽子似地舉起來。

“你說叫景麒?他被人稱為台輔?”

“是啊,你認識嗎?”

陽子一問,樂俊頭搖得像波浪鼓,接著一副傷腦筋似地鬍鬚上上下下抽動。

“陽子是景麒的主人……”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陽子心想。

就像翻開相簿湧起一頁頁回憶,陽子沉默了一陣子。歎口氣回過神,只見樂俊離了有兩、三步遠,一直舉目望著陽子,看起來不知所措的樣子。

“有問題嗎?”

“……是有。”

樂俊抬著頭,對一臉不解的陽子喃喃地說。

“如果景麒被稱為台輔的話,那他就是景台輔了……”

“然後呢?”

她覺得樂俊一副發楞的模樣很奇怪。

“景麒是景台輔,這有何不妥嗎?”

樂俊坐到路邊去,對陽子招招手。然後他又盯著坐在旁邊的陽子好一會兒。

“景麒怎麼了?他是什麼人?”

“……這下可不得了了,陽子。”

“我不懂。”

“咱慢慢會說明,你冷靜點聽咱說。”

不安緩緩地升起。陽子只好點點頭看著樂俊。

“你如果早點告訴我是台輔,情況就出乎意料的簡單了。你多半也不會吃這麼多苦。”

“樂俊,我不懂。”

“能夠被稱為台輔的就只有宰輔,再加上他的名字叫景麒,這麼看來,他是景台輔。一定是這樣。”

“嗯,然後呢?”

樂俊突然搖鬍子。小小的前腳要伸出來碰陽子的手,想想卻又打消念頭。

“因此,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是麒麟。”

“麒麟?”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的靈獸,平常會化為人形。台輔不是人類,必定是麒麟。景麒寫成‘景麒’,這不是名字,是稱號,代表慶東國(注三)的麒麟。”

“喔……”

“慶國在青海的東岸,剛好位於雁國和巧國中間的地方。風調雨順,是個好國家。”

“現在國家卻在動亂。”

樂俊點頭。

“去年國君駕崩了,新王卻沒有即位。君王可以治妖鎮邪,保護國家免於災害異變,因此沒有了君王國家就會亂。”

“……喔。”

“如果景麒說你是主人,那你就是景王。”

“什麼?”

“慶東國之王,景王。”

陽子張大嘴巴好一會兒,對這個不知所云的話題不太知道要如何回應。

“你就是……慶國的新國君。”

“等等。我……我只是個平凡的高中女生耶!就算我真的是胎果好了,也不是那種了不得的人物啊!”

“君王在登基之前就是凡人。君王不是由出身決定的。說得誇張一點,和一個人本身的個性、外在都沒有關係,全憑麒麟是不是選中你,就這麼簡單。”

“可是……”

樂俊搖搖頭。

“麒麟會選出君王。既然景麒選的是你,景王就是你了。麒麟不會服從任何人,能夠被麒麟稱為主人的就只有國君。”

“太可笑了……”

“上天將樹枝交給君王,三個果實代表了土地、國家和王位。土地指的是地籍和戶籍,國家指的是律令和法規,而王位指的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代表麒麟的意思。”

一邊說著,樂俊看起來更無奈了。

“咱明白陽子不是人,也非尋常的胎果了。……你和景麒交換過誓約了吧?”

“什麼?”

“到底是什麼誓約,咱也不清楚。不過,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交換誓約的那一瞬間,君王就不再是人類了。”

陽子搜尋記憶。細細回想了一陣子,她想起自己說過“同意”這句話。

“……景麒是曾經先說了些什麼,然後要我說‘同意’。對了,那時景麒還有些詭異的舉動,接著我馬上就出現很怪的感覺……”

那種感覺,像是有種東西從自己體內竄過去。在那之後,教師辦公室的玻璃窗就破了,在眾多受傷的老師之間,只有陽子毫髮無傷。

“詭異的舉動?”

“他跪在我面前,把頭低下去。……我的意思是,用額頭去碰我的腳……”

“那就沒錯了。”

樂俊斷言道。

“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不會服從君王以外的人,更不會對君王以外的人下跪。”

“可是……”

“詳細的狀況問咱也沒有用,去請教延王吧!咱不過是一個半獸,神仙的世界我不清楚。”

樂俊用強硬的聲音說道,舉頭看著陽子。他一直凝視著,鬍鬚無精打采地動了動。

“陽子是個遙不可及的人……”

“夠了!”

“果真如此,那就不是咱能夠攀談的物件,也不能直呼你是陽子了。”

說完他站起來。

“既然這樣,那還是儘早面見延王為上。與其前往關弓,不如到附近的衙門去比較快。畢竟是國家大事嘛!”

他背對著陽子說道,然後又再次抬頭看她。

“小的明白您必定旅途勞頓,但接下來的話,尋求官府的保護會比直接朝關弓前進要快。在延王有所定奪之前,不得不請您在客棧裏稍作逗留,尚請見諒。”

他那深深一鞠躬的身影看起來很悲傷。

“我就是我!”

“小的不敢。”

“夠了!”

氣到極點的聲音在顫抖。

“我是我!我從來沒有變成別人過!不管是君王、是海客,那和我本身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是和樂俊在一起才有現在的。”

樂俊只是垂著頭,弓起的背脊如今好淒涼。

“有哪里不同?有哪里變了呢?我以為樂俊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王位讓友情變質,那種東西我寧可不要!”

矮小的朋友沒有答話。

“這是一種歧視。你沒有因為我是海客而歧視我,那為何要歧視我是君王?”

“……陽子。”

“我並沒有遙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遙不可及。我和你之間就只有頂多兩步的距離啊!”

陽子比了一下橫在自己腳邊和樂俊腳邊之間那段短短的距離。

樂俊抬頭看陽子,前腳尷尬地抓抓胸前的毛,絲線般的鬍子晃了晃。

“樂俊,不是嗎?”

“……在我看來有三步。”

陽子微笑。

“……那算我不對好了。”

樂俊伸出前腳輕觸陽子的手。

“對不起。”

“不,我才要對不起,把你牽連進是非之中。”

陽子正遭受追殺。樂俊所說的君王的事,也許有可能是真的。這樣一來,她遭到追殺的原因和此應該脫不了干係。

樂俊的黑眼睛笑了。

“咱來雁國是為了自己,所以陽子你就別放在心上了。”

“我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不麻煩。怕麻煩的話一開始就不會跟你來了,要是咱不願意隨時可以回家啊!”

“……我還害你受傷。”

“事情會複雜、會危險,咱早有心理準備,況且咱會跟著你,是因為對自己有好處才跟的呀!”

“是你太善良了,樂俊。”

“或許吧。只不過咱覺得與其丟下你不管、待在不危險的地方,還不如和你一起冒險犯難,會來得有意義多了。”

“不過你也沒料到會這麼危險吧?”

“是咱自己想得太容易了。那是咱的錯,不是陽子的錯。”

陽子不知該接什麼話,只好點點頭。

她握住那只小手,心中滿懷歉疚。

家裏有海客卻不去報案是犯法的吧?妖魔追兵會不會在陽子離開後去攻擊樂俊家呢?離開家的時候樂俊對母親說:“媽媽你這麼能幹,一個人應該沒問題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在暗示可能會有追兵或其他困難找到她頭上嗎?

陽子伸出手臂,抱住那團絨呼呼的毛。她不理會樂俊哇哇地大聲怪叫,將臉埋進灰褐色的毛皮中。和想像中的一樣,感覺起來軟綿綿的。

“抱歉拖累你了。謝謝。”

“陽子!”

她把一臉狼狽的樂俊放開。

“對不起,我只是……很感動。”

“沒關係啦。”

樂俊很不好意思地兩手梳弄著毛。

“你的舉止還是莊重一點比較好。”

“什麼?”

樂俊聞言垂下鬍鬚。

“否則的話,你就多學學這裏的事吧!懂嗎?”

聽他似乎很困擾的說著,陽子雖然摸不著頭緒,還是答應了。

“嗯。”

         ※       ※       ※

注三:在《十二國記》中,王國的國名與君王的國氏及麒麟的稱號同音不同字,例如:“慶”與“景”字日文讀法相同,其他入巧和塙、雁和延、奏和宗、戴和泰也是一樣的。



抵達下一個城鎮,樂俊馬上去找了旅店。他在店裏寫了一封書信,然後真的跑到衙門去。

樂俊說,等到他遞交的檔被送達,應該會有回音送到客棧裏。陽子還是無法理解事情的重要性,更別說自己毫無身為君王的自覺了。話說回來,她也沒有因此妨礙樂俊的行動,反而聽話地乖乖配合。

“要花多久時間啊?”

“誰知道。總之是寫明情況並請求謁見宰輔,至於什麼時候才會送到宰輔手上,這事咱也沒經驗就不得而知了。”

“抓一個官差來拜託他不行嗎?”

陽子問完,樂俊笑了。

“這樣做只會落的被人給轟出來。”

“要是他們置之不理呢?”

“那咱就很有耐心,一直上書到他們來召見為止。”

“真的要這麼麻煩嗎?”

“沒別的法子了。”

“真是有夠慢的。”

“沒辦法,人家是達官貴人啊!”

“唉!”

親身處於這樣一件大事的漩渦中,感覺很難形容。

離開衙門之後——此地是黨的官廳,樂俊不是朝著客棧,而是指著廣場的方向。

“怎麼了?”

“帶你去看個有趣的東西,你一定會覺得很稀奇的。”

衙門在城裏頭,面對廣場而建。她一頭霧水地跟在橫越廣場的樂俊身後,只見樂俊向著正對面一棟白色建築走去。白石砌成的牆上刻了金色與五彩的浮雕,屋頂瓦片上的青色釉藥美極了。這個城叫容昌,房屋的門上就掛了一個寫著“容昌祠”的匾額。之前到過的城鎮裏,市中心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

“這裏嗎?”

“就是這裏。”

“有寫‘祠’的地方就有供奉神明。——是天帝嗎?”

“你看了就知道了。”

樂俊得意地笑著,走進大門。門口有守衛,樂俊表明想要參觀的來意後,他們被要求提出身份證明。

進門後是個狹小的庭院,更裏面則有一棟很大的建築。穿過雕花手工精巧的門進到屋內,裏頭通往像是大廳的房間。

屋子裏被靜謐的空氣所圍繞,深長的大廳正面牆上有個像大窗戶的四方形開口,往外可以看到中庭。

窗戶周圍擺放著像是祭壇的東西,上面堆著許多鮮花、燈火和供品,有四、五個男女面向窗戶正虔誠地祈禱著。

位元在祭壇中央的應該是祈求的物件,可是,那裏卻只有一扇窗。難道是拜從視窗看出去的東西嗎?自視窗望去,可以看見中庭和位在中庭正中央的一棵樹。

“那是……”

樂俊輕輕朝著祭壇一合掌,接著又拉起陽子的手往右走。正面那片有祭壇的牆壁左右,都有往更深處進去的寬闊回廊,走進回廊就見到鋪了白色沙礫的中庭。陽子看到那裏的東西,目瞪口呆了好一下。

是白樹。陽子在山裏流浪時,常常去休息落腳的那種奇妙的樹。它比在山中所見的還要大,但高度卻差不多。枝椏伸展開來的直徑將近二十公尺,樹枝最高的地方有兩公尺左右,最低的垂到地上。滿樹白枝無花也無葉,有些地方系了緞帶似的細繩,上面就長了幾顆黃色果實。在山上見到的果子很小,這裏的果實則約有一人合抱。

“樂俊,這是……”

“這是裏木。”

“裏木?會結卵果的那個?”

“對。那個黃色的果子裏就裝了小孩。”

“真的啊……”

陽子楞楞地看著那棵樹。怪不得在故鄉時沒看過這種樹,她心想。

“陽子,你就是那個樣子的時候發生了蝕,被漂到倭國去的。”

“真難以置信……”

樹枝和果實都有著金屬般的光澤。

“想要小孩的夫妻會一起到祠堂裏來,獻上供品,祈求上天賜給他們兒女,然後在樹枝上綁帶子。天帝聽到了,綁帶子的樹枝上就會結果。果子十個月成熟,父母去摘的時候就會落下來。將摘下來的卵果放一夜後,果子裂開,小孩就生出來了。”

“那,果子不會自己長出來,要雙親先祈求過後才會長囉?”

“沒錯。有些父母怎麼求也求不到,有些父母卻一舉得果。老天爺會決定你是不是有資格做父母。”

“我也是嗎?我也有幫我在樹枝上綁帶子的父母?”

“對啊。失去了卵果,想必他們一定很失望。”

“有辦法找到他們嗎?”

“或許吧!看看記錄也許會知道。倒回去算你被漂走的時間,找到那時剛好有出現蝕的地方,再查被漂走的卵果數量……不過應該挺困難的。”

“我想也是。”

如果找得到,她想看看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這裏也曾經有人期盼著自己的誕生,讓陽子終於接受自己的身世。陽子其實應該誕生在這裏的,誕生在這個被虛海環抱的世界某處。

“小孩會長得像父母嗎?”

“小孩像父母,為什麼?”

他是真的很不可思議地問,陽子苦笑。人形的女性都有孩子長得像老鼠了,看來小孩和雙親之間並沒有遺傳學上的關連。

“我們那邊父母和小孩會長得很像。”

“真的呀?好怪哦!你們不覺得噁心嗎?”

“噁心?為什麼?”

“同一屋簷下有人和你長得一樣,還不夠噁心啊?”

“你這麼想也沒錯啦!”

就在陽子眼前,有一對年輕男女進了中庭。他們像在討論些什麼,指著樹枝交頭接耳,猶豫一下後在選定的樹枝上綁了條漂亮的帶子。

“那條帶子一定要由夫妻倆親手繡上花樣。他們要一邊想著即將誕生的孩子,一邊選個吉祥的花樣,仔仔細細繡出圖案。”

“……原來如此。”

她覺得這真是個溫馨的習俗。

“我在山裏也看過這種樹耶……”

樂俊轉頭向上看著陽子。

“是野木吧!”

“那叫野木嗎?上面也有結果實。“

“野木有兩種,一種會長出花草樹木,一種會長出動物。”

“花草樹木和動物也是樹上長的?”

“樂俊點頭。”

“那當然,不從樹上長要從哪里長?”

“……是喔。”

既然小孩是從樹上長出來,那動物、植物如果不是從樹上長出來,的確就不合邏輯了。

“家畜是長在裏木上的。祠主會到這裏來祈願,不過祈求家畜有特別的日子和方法就是了。花草樹木或山裏的動物是自己長出來的,等自己成熟後,草木就被生為種子、飛禽生為雛鳥、走獸生為小寶寶。”

“種子也就算了,那小鳥和小寶寶自己生出來不會危險嗎?例如雛鳥不就很容易被其他動物吃掉?”

“有的生物會有父母去接它們,除此之外的就會住在樹下,直到它們能自立生存為止,因此其他的動物似乎不會靠近樹。敵對的動物不會在相同的時間出生,而且不管再兇猛的野獸在樹下時都不會開打。所以,來不及趕在傍晚進城的人會到山裏去找野木,在野木底下很安全的。”

“……原來。”

“相對地,不管是多危險的野獸的寶寶,只要在有樹的地方就不能抓也不能殺,這是絕對的規則。”

“是這樣啊……那,雞蛋裏就不會孵出小雞囉?”

樂俊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

“裏面要是有小寶寶怎麼能吃啊!”

陽子輕輕笑了。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

“天哪,從陽子的話中聽起來,你們那邊好像挺噁心的嘛!”

“也許吧!——那妖魔呢?也有會長妖魔的樹吧?”

“應該吧!當然啦,沒人見過長妖魔的樹就是了。不過既然人家說世上有妖魔的巢穴,那裏一定也有樹吧!”

“喔……”

陽子點點頭,突然間她有個疑問,可是這個問題太沒水準了一點,於是打消開口的念頭。既然這裏有花街柳巷,那也八九不離十了。

“怎麼了?”

“沒事。謝謝你帶我來這裏,我真的很高興。”

陽子笑道,樂俊也露出歡顏。

“那就好。”

中庭的那對年輕夫妻依舊對著枝椏雙手合十。



樂俊主張應該挑家像樣的旅店,陽子卻主張不必這樣浪費。

“景王絕對不可以住這樣的客棧!”

“什麼景王不景王的,只有你才這樣說。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姑且聽之,並不代表事實的確是如此。”

“一定就是這樣!”

“就算是,兩件事也不相干啊!”

“……別這樣,陽子。”

“我身上帶的旅費就只適合住這種程度的客棧。在衙門來通知之前,不曉得還要耗上多少天,萬一搬到昂貴的客棧去,停留的日期卻延長,我們會付不出房錢的。”

“你是景王啊,怎麼可能付不出錢?重點是,怎麼會有老闆跟國君收錢嘛!”

“那就更應該待在這裏。住店不付錢是不對的,何況是一開始就打好了如意算盤,那更差勁。”

一番爭執之下所選的客棧,等級算是末等之中比較好的。四疊左右的小房間,不過擺了兩張床,有個面向中庭的窗戶,窗下甚至有張小桌子。因為這樣的房間是自己的錢住得起的,對陽子來說已是最大的享受。

從祠堂回來已是黃昏時分,她先在房間洗個澡、換好衣服,把這些天穿的衣物洗一洗。再也沒有比可以每天洗澡換衣服更奢侈的事了。

去到食堂,和在那裏等她的樂俊一起用餐。不是站在路邊攤吃,而是可以好好在食堂裏吃,她覺得這也很奢侈。悠閒地喝杯茶,然後她說差不多該回房間,這時事情發生了。

——客棧外頭傳來哀嚎。

不尋常的哀嚎讓陽子馬上緊握住劍。寶劍片刻不離身的習慣,她是怎麼也不願改掉。抓著劍柄往外面跑出去,馬路對面吵吵鬧鬧的,只見行人在遠處的街角亂成一團忙著逃命。

“——陽子!”

“該不會是追到這裏了吧!”

她一直以為妖魔不會追到雁國來,但仔細想想,這並沒有確實的證據。

雁國妖魔本來就少。他們夜裏住店,只有白天趕路,當然不會碰到妖魔,但陽子的敵人可不只有夜晚山中會遇見的妖魔而已。至今未曾遇到攻擊,也許只是不可思議的好運罷了。

“樂俊,你進客棧去!”

“可是,陽子……”

逃命的人們所發出的哀嚎,陽子還記得。那是最最悲慘的哀嚎,是命在旦夕者的叫聲。她聽到有類似嬰兒的哭聲混雜在尖叫聲中,陽子已經學到,那必然是妖魔的聲音。

她將手中的劍拔出,把劍鞘塞給樂俊。

“樂俊,退下,拜託你。”

沒有回答,不過她感覺原本站在身邊的樂俊離開了。

人潮突然湧上來,陽子看見另一邊有個像小山一般的黑影,有如此巨大的老虎。是馬腹!她聽到有人大叫。

陽子將手中的劍尖端朝下,微微擺好姿勢,劍身被兩旁店家的燈光一照,閃閃發光。向前沖的人群仿佛突然被嚇到了,往左右散開。

巨大的老虎一邊把人群掃倒一邊飛奔而來,它的背後還有一隻長得像牛的龐大生物。

“有兩隻……”

身體有點緊繃。對這種久違的感覺,她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有種難言的興奮。

在小巷裏亂竄的群眾沖進了兩旁的店家中,她和敵人之間有了一塊空隙。她緩緩地跑著,全身貫注,執劍以待。

首先是老虎。她間不容髮地閃過了一躍而上的龐大身軀,然後將刀尖刺進那顆大頭的後腦勺。一拔劍,重新站好,再對著猛衝而來的青牛將劍高高舉起。

雖然它的身軀太大了,要解決掉它得花上一些功夫,不過數量很少還算容易。當她正從容地對付這兩個對手之際,樂俊的聲音突然響起。

“陽子!檎昡!”

猛一抬頭,只見長得像雞那麼大的鳥正成群飛過來。有十幾、二十只吧,實際數量看不出來。

“不要被刺到!有毒啊!”

聽到樂俊的話,陽子不禁輕輕咂舌。又小、又快、數量又多,這下麻煩了。

鳥尾巴的形狀像是鋒利的小刀。她砍下了兩隻,再給老虎補上最後一劍。

她得小心不要被絆倒,從屍體旁跑過去,背對客棧找個地方站好。吃了她兩劍的青牛抓狂也似地東沖西撞,腳下石板被妖魔的血弄得滑溜不堪。

狹窄、光線不足的小巷中,還有成群的鳥。從兩旁店鋪流泄出來的燈光,根本不足以照明,朦朧的光線反而更加深陰暗處的漆黑。仔細去感覺,鳥就在附近,仿佛會突如其來地從黑暗中湧出。

她躲開了揚著頭沖過來的青牛,再打下一隻鳥,這時卻聽見數也數不清的生銹金屬軋軋作響般的怪聲在靠近。

“難道還有嗎……”

她的背上冒出汗來。

因鳥而分心,沒有立刻將之置於死地的青牛,成了難以應付的對手。這是她看見成群的猴子從巷口蜂擁而來。

就這樣她分神了一下。再回過神時,銳利的鳥尾已出現在眼前。她只能躲開,於是身子一閃,失去平衡之際下一隻又來了。它的尾巴正直直對著陽子的眼睛。

她確定這下躲不開了。

——有毒。毒到什麼程度呢?

——而且是眼睛被刺到。

——看不見就不能作戰。

——來不及用手臂去護住了。

一眨眼間,她已轉過這些念頭。真的只有一眨眼的時間。

——糟糕!要被刺到了!

她正要閉起眼睛之時,原本朝她飛來的鳥卻消失無蹤。

有人從旁邊把鳥給擊落了。

還來不及確認那個人是誰。

她把來襲的鳥給削下來,再閃開一沖而上的青牛。牛被陽子閃過後,有人以精湛的手法朝著它的後腦刺進去。有鳥沖向被那高明至極的技巧所吸引的陽子,那個人又將劍拔出橫劈過去。

那是比陽子足足高出一個頭的高大漢子。

“可別恍神哪!”

男人說道,輕輕鬆松地砍下了最後一隻鳥。

陽子在點頭的同時,左揮右甩地把湧上來的猴子給斬落,接著一劍貫穿從背後跳出來的一隻,手腳俐落地全神應戰。

男人的身手比陽子高出好幾倍,臂力更是有天壤之別。猴群數量雖多,但是到小巷堆滿屍體重歸平靜為止,看來並沒有花多少時間。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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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發表於 2010-2-9 19:12:32 |只看該作者


“身手挺不錯的嘛!”

男人甩掉血水收起寶劍說道,呼吸絲毫未亂。他的身材雖然高大,卻不會給人壯漢的印象。所謂的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是形容這樣的人吧!陽子喘著氣,不發一語地抬頭看著這個男人。男人只是笑了笑。

“這麼問也許有點失禮……你還好吧?”

陽子默默地點頭,只見他揚起一邊眉毛。

“沒力氣講話了嗎?”

“……非常、謝謝、你。”

“你沒有必要向我道謝。”

“是你幫了我。”

“妖魔到處亂晃可就麻煩了,並不是我特別要幫你什麼忙。”

陽子一時詞窮,有人從背後抓著她的上衣。

“——陽子,你沒事吧?”

是樂俊,他嫌惡地看著腳邊的屍體。從樂俊手中接下了劍鞘,一甩劍後收了起來。

“我沒事。樂俊你沒有受傷吧?”

“咱很平安。——那個人是誰?”

陽子對他聳聳肩,表示不知道。那男人只是笑笑地看著陽子身後的建築。

“你住這間客棧嗎?”

“——嗯。”

這樣啊,那男人嘴裏喃喃應著,然後朝四周瞧。

“有人圍過來了。你喝不喝酒?”

“不喝……”

“你呢?”

男人看著樂俊。樂俊有點困惑地抽動鬍鬚,一邊點點頭。

“那跟我來吧!和官差講話太囉嗦了。”

說完他轉身走掉。陽子和樂俊面面相覷,彼此點個頭就跟著後面去了。

         ※       ※       ※

男人撥開靠近過來的人群,在路上走著。他一副沒有特別目的地的樣子,一面到處東張西望,一面穿過群眾,然後進了一間似乎是他中意的客棧。這是家漂亮氣派的大客棧。對跟在後頭的陽子和樂俊瞧也不瞧一眼,那男的鑽進了客棧大門。陽子一看,回頭瞧著樂俊。

“……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來都已經來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話想跟他講,你要不要回客棧去?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沒關係,走吧!”

樂俊爬上石階進入門內,陽子也追上去。在店裏,男人和跑堂正在樓梯底下等著。見到了陽子兩人,他微微一笑爬上樓梯。

跑堂的領著那男人到三樓的房間。那是兩間房並在一起的大房間,面向中庭有個陽臺。房間很大,蓋得非常豪華,佈置也經過精心設計,連擺放的傢俱都是些奢華的東西,陽子忍不住有點畏縮。這比她曾經進去過的任何一家客棧都高級不知多少倍。

男人命令夥計送上酒菜後,立刻坐進一張像沙發的椅子,一副像是對這種等級的客店習以為常的樣子。在點了無數蠟燭的明亮房間中一看,可以發現他穿著的衣服也頗為昂貴。

“請問……”

男人對著呆站在門口的陽子笑笑。

“坐啊!”

“……打攪了。”

陽子和樂俊對看一眼,互相點點頭坐下了。他們總是覺得不太放心。男人只是微笑著注視他們,並沒有說什麼。他們不知該如何應對,在房裏東張西望之際,夥計備好酒菜送了過來。

“大爺,還要些什麼?”

男人聞言揮揮手要夥計退下。夥計離開房間時,又命他將房門關上。

“要不要喝一點?”

被他一問,陽子搖搖頭,樂俊也一樣搖頭。

“請問……”

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不過陽子想至少先起個話頭,那男人卻打斷了她的話。

“你有一把好劍哪!”

目光投向陽子的右手,男人將手伸出去。陽子難以拒絕,不由自主地把劍交給了對方。男人握著劍柄輕輕拔出來。毫無困難地拔了出來。

沒有理會驚呼著“怎麼可能!”的陽子,男人檢視著鞘和劍。

“——鞘已經死了。”

“鞘死了?”

“已經看不到奇怪的幻影了吧?”

陽子聽到皺起眉頭。

“……你說什麼?”

對著緊張的陽子一笑,男人還劍入鞘。他慎重地將劍遞給陽子。陽子收下後,輕輕握住劍柄。

“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你不曉得這是什麼玩意吧?”

“什麼叫玩意?”

男人自顧自地從一個水壺狀的玻璃瓶往杯子裏倒滿液體,舉止毫不做作。

“它叫水禺刀。傳說是由水鑄成劍,由猿做成鞘,因此叫水禺刀。劍本身已是出類拔粹,但它還擁有其他的力量。劍刃會生出磷光,可以像水鏡一樣顯現幻象。一旦操縱得法即可映出古往今來,甚至千里之外的事。不過要是意志薄弱,它就會不斷讓你看見幻覺。所以,要用鞘去封印。”

他微微傾斜杯子,看著陽子。

“鞘會變為猿猴出現。猿會閱讀人的內心,但相同的如果意志薄弱,它就會讀取主人的心然後迷惑他。因此,據說要用劍去將之封印。這是慶國珍藏的重寶。”

陽子不由得撐起上身。

“不過,這劍鞘已死。鞘的封印不見了,幻覺想必常來作怪吧?”

“……你是誰?”

“你們向黨裏遞了文書吧?——把事情說來聽聽。”

“難道,你是延台輔?”

男人浮出壞壞的笑容。

“台輔不在,有事就跟我講。”

陽子忍不住氣餒。他果然不是那位台輔。

“事情都寫在信裏面了。”

“寫是寫,什麼景王之流的。”

“我是個海客,對這邊的事情不太瞭解,不過……”

陽子看著樂俊。

“這位樂俊說我是景王。”

“看來確是如此。”

男人很乾脆地贊同了。

“你相信嗎?”

“我信不信都一樣。水禺刀是慶國的重寶,為了消滅魔力強大的妖魔而將它封印起來,變成劍和鞘,使其納入控制之下成為寶物,所以只有正統的擁有者才能使用。換言之,非得景王才能使用,因為將它封印的是好幾代之前的景王了。”

“可是……”

“由於它們彼此封印,原本除了主人之外的人是拔不開的。雖然如今因為劍鞘死了,我才拔得出來,但是我就算拿著劍,也是連一根稻草都砍不斷,要叫出幻象就更是辦不到了。”

陽子直視著男人。

“你到底是誰?”

——他絕不是普通人,竟然對慶國的事瞭若指掌。

“你先報上名字吧!”

“我是中島陽子。”

男人的視線轉向樂俊。

“那上書的張清就是你囉?”

樂俊應了聲“是!”趕忙正襟危坐。

“表字呢?”

“樂俊。”

“——那你呢?”

陽子瞪著他,但是對那男人毫無威脅作用。

“我叫做小松尚隆。”

對這個蠻不在乎地回答的男人,陽子目不轉睛。

“……你是海客?”

“是胎果。我的名字多半被人家讀成‘尚隆’,不過所謂的多半也不過才幾個人罷了。”

“……然後呢?”

“然後什麼?”

“你到底是誰?是台輔的護衛之類的嗎?”

那男人“啊!”地笑了。

“若要說稱號的話,我是延王。——雁州國國君,延。”



陽子呆若木雞了好一陣子,樂俊則是僵硬得連鬍鬚、尾巴都豎起來了。

被人家一直盯著不放,他笑了。很明顯地,他對這個情況是樂在其中。

“……延王?”

“沒有錯。很抱歉台輔不在,不過我想我應該也幫得上忙。還是你們非找台輔不可?”

不是的。陽子說完這句話就接不下去了。他淺淺一笑,然後把手指浸在杯子裏。

“還是話說從頭吧!一年前,慶國的景女王駕崩了,諡號叫予王。這你知道嗎?”

“不知道。”

陽子說道,延王點頭。

“舒覺是她的本名。她有個叫舒榮的妹妹,不知在打什麼主意,竟然自立為景王。”

“自立為王……?”

“君王身邊有麒麟,王是由麒麟選的,這你聽說過嗎?”

“有。”

“予王留下一隻麒麟,他就是景麒。你知道景麒的事嗎?”

“見過一次,是他把我帶到這邊來的。”

延王再次點頭。

“予王逝世,慶國王位懸缺。很快地,景麒就選定了國君,在予王駕崩兩個月後,從慶國傳來了景王即位的消息。……然而沒有想到,她只是個偽王。”

“偽王?”

點點頭,延王用沾過酒的手指在桌上寫了“偽王”。

“王是麒麟所選的,未經麒麟選定而自立為王的就稱為偽王。當國君即位之際,會出現種種的奇跡,但是舒榮卻沒有。不僅如此,反而妖魔橫行、蝗災肆虐,怎麼看她都不像是君王。”

“我還是不……”

延王伸手制止了正想發問的陽子。

“因為如此,顯示她應該是偽王。調查之後才發現,自稱為景王的就是予王的妹妹舒榮。她雖是予王的妹妹,但也只是個平凡女人,進不了王宮,因此也不足以動搖國事。我本以為不需要在意的。”

雖然滿頭霧水,陽子還是仔細地聽著。

“不料她卻出兵州侯城下,而且發佈了景王即位的消息。人們無從判斷真假,他們聽到之後並沒有理由懷疑,便都深信不疑。然後她又宣稱諸侯共謀封城,不讓她這個國君進去,人民信以為真就譴責諸侯。此時舒榮竟站出來號稱向奸臣宣戰,她招募新的官吏、軍隊,自告奮勇者絡繹不絕。”

說著延王露出凝重的表情。

“原本予王即位前就花了很久時間,在位時間卻很短,國家尚未自混亂中重新站起來,百姓對諸侯的怨恨很深。在九個州裏,就有三個州被偽王軍所佔領。”

“沒有人持反對立場嗎?”

“有啊。不過,當有人質問為何麒麟不在,她就辯稱景麒被諸侯藏起來了。更怪的是,不久後她真的讓景麒現身了。她說是自己救出了被敵軍抓起來的景麒,因為帶出來的是獸形的麒麟,大家更不會懷疑了。就這樣,剩下的六州裏,有半數的三州又向偽王一方倒戈。”

“她找到景麒……那景麒呢?”

“應該是被她抓到的。”

難怪他沒有來找陽子。雖然這不是最糟的狀況,但陽子明白離最糟也不遠了。

“那麼,是那個叫舒榮的女人派刺客來找陽子的囉?”

樂俊問道。

“不可能的。妖魔攻擊人雖然是常有的事,但卻不會四處追殺某個特定的物件。除非是使令,那就另當別論。”

“使令?”

“國君可以使用重寶的咒力,麒麟則可以差遣使令。若要說有誰能派遣妖魔攻擊某人,那就只有麒麟了。”

如此說來,景麒身邊的妖魔就是他的使令了。陽子只明白了這件事,樂俊卻很明顯地緊張起來。

“難道……”

延王重重地點頭。

“雖然不可能,但卻沒有其他解釋。攻擊景王的應該是麒麟的使者,以及使令所召喚來的山野妖魔。”

“我的天哪……”

“再仔細想想,舒榮不可能有維持軍隊的門路和金錢,因此背地裏應該有人在供給她大量的軍需物資吧!既然搞到連使令都出動,躲在背後的就是某國國君了。”

陽子看看延王再看看樂俊。

“……為什麼?”

延王回答了她。

“你瞭解麒麟這種生物嗎?”

“是種靈獸,會選出君王……”

“正是。麒麟像是妖怪卻又不是妖,應該說更接近神。本身雖是動物,但經常化為人形。他們個性善良,是充滿慈愛的生物。雖然孤高不群,卻厭惡爭鬥。他們尤其怕血,碰到血就會生病。因為他們絕不會拿劍作戰,為了保護自己就會派出使令。使令就是和麒麟交換契約成為僕人的妖魔,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自做主張去攻擊人類,因為那違背麒麟的本性。”

“所以呢?”

“所以囉!國君是麒麟的主人,麒麟絕不會違背國君。雖然麒麟這種生物不會對人存有加害之心,但君王命令他的話就另當別論了。既然使令會攻擊你,必定是君王這樣命令麒麟,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那……會不會是那位叫舒榮的也有養一隻麒麟?”

“不可能。一國只會有一隻麒麟,他要做的就只有奉國君為主人,去尋找國君而已。”

如此說來,真的有某國國君想要陽子的命了。

這時陽子想起來了。

那個在山路上遇見的女人——

她看起來像在哀悼妖魔的死。會不會是因為那只妖魔是她的使令呢?鸚鵡命令她殺了陽子,她即便流著眼淚卻仍然遵命地揮刀。如果那只鸚鵡是君王,那個女人是麒麟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那是哪一國呢?”

——到底是哪一國的國君?

延王看著其他方向。

“答案呼之欲出了。”

“哦?”

“只要景王在我的範圍之內,我不會讓他動你一跟毫毛。重點雖然在於景麒,不過他畢竟是麒麟,不至於輕易遭到殺害。如此一來,下令暗殺景王的國君是誰,不久後應該就會揭曉,因為上天不會放過他的。”

“我不太明白。”

“不用去管他。等他的國家衰敗,就知道是誰下令的了。”

延王低沉渾厚地笑著。

“不過,景麒被抓到慶國,我們一定得要把他救出來才行。因此為了保護你的安全,有必要請景王到安全的場所。可以出發了嗎?”

“現在立刻嗎?”

“可以的話就是現在。要是行李還在客棧,倒也還有空去拿一下。我希望你到我的住所來。”

陽子看著樂俊,樂俊點點頭。

“你最好去吧,陽子,那裏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可是……”

“你不用擔心我,快去吧!”

聽了樂俊的話,延王大聲笑道。

“就算多你一個客人也無妨啊!不過是破破爛爛的舊房子罷了。”

“這怎麼好意思。”

“那裏都是些不靈光的傢伙,你不介意的話就來吧!這樣景王也比較安心。”

他的住所就是關弓的玄英宮吧!陽子愣了一下,延王竟然把那裏說得像什麼破屋一樣,然後她看著樂俊。

“走吧!我不放心你留下來。”

樂俊有點僵硬地點點頭。



延王走到城裏偏僻之處,撮指尖吹個口哨。

到關弓用步行得再花上一個月,而且晚上不能出城,陽子心裏還在想不知他要怎麼離城去關弓,只見像在回應他的哨聲般,有影子出現在圍牆上。那是兩頭仿佛發出淡淡光芒的老虎,長了黑條紋的白皮毛隨光線微微變色,色澤不像珍珠那麼淺,又不至於太深。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珠讓人難忘,尾巴長得非常的長。

         ※       ※       ※

就像當初橫度虛海的那個夜一樣,騎著老虎、賓士在高掛著半月的夜空,陽子一行朝關弓前進。

好懷念的感覺。驀然回首,竟然已經流逝了如此漫長的光陰。她騎著景麒那只叫做驃騎的使令飛向海上時天氣還很冷。那時的陽子對什麼都很無知,不管是對景麒,抑或是對自己。

如今,世界已入夏。熱霧彌漫在夜氣中,老虎周圍沒有風,一片死寂。

和越過虛海那一晚相同的夜景,在飛天獸的腳下潑灑開來。雁國的夜好明亮,裏和廬形成小小的星雲,就像虛海一樣。

         ※       ※       ※

“陽子,那就是關弓。”

當緊抓著她背後的樂俊用細小的前腳指著前方時,他們差不多已經騎了兩個鐘頭了。

樂俊所指的方向什麼也看不到。看不見城市的燈光,那裏只有深邃的黑暗。正想開口問在哪里,陽子就明白是自己弄錯應該看的東西了。樂俊指的不是黑暗中的某個東西,而是在指黑暗本身。

“……不會吧……”

沐浴著半輪月光,下方的深海如森林的輪廓般微微泛白,就像海浪一樣,其間散佈著無數的燈火。——這幕夜景被挖出了一個黑黝黝的深穴。

不,那不是洞穴。半月襯在背後,那是個黑色剪影。雖然它挖開夜幕,看起來像洞,卻並非洞穴,反而該用隆起來形容……

“……是山。”

——竟然有這樣的山啊!

身在裏的人看起來不過是個小點的高空之中,那座山竟然高得還必須要仰望。

——高聳插天的山,樂俊曾經說過。

沒想到,真的有和天一樣高的山啊!

刹那間,她驚覺自己是多麼渺小的生物。

那山巍峨屹立,有如頂天立地之柱,自平緩的坡地間向空中伸展的姿態,就像一捆長短不同的筆豎立起來。細窄險峻的山頂幾乎全被雲圍繞,遮住了形狀。

形成影子的岩石表面,就如同一堵龐大的牆。

“……那就是關弓?那座山嗎?”

她從腳下看到山邊,發現那距離簡直超乎想像的遠,由此可見山的巨大。

“沒錯,那就是關弓山。每個國家王宮所在地的山都像那樣。玄英宮就在那座山的山頂上。”

微映著月光的山崖輪廓是白色的,角度尖銳得近乎垂直。她想看看城的模樣,山頂被雲掩蓋所以看不清楚。山腳下則能見到有一、兩個光。

“那個光是關弓城。”

既然是首都,就應該是比烏號更大的城市了,那光卻遠得只剩下一個小點。

陽子發呆了好一陣子。

關弓看起來雖近,但就算是飛天獸的腳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逃得到的距離。終於靠近了尖細的山峰,若不轉動頭部已無法一眼看到整座山,而且就算把頭完全向上抬也看不見山頂了,這時她終於見到關弓城的輪廓。

關弓位在這座出奇高聳的山峰腳下微微隆起的丘陵地帶,延伸出一道弧形。有這種龐大的山盤踞在背後,夜恐怕會很長吧!

她這麼問樂俊,樂俊稱是。

“我去過巧國的傲霜,就有這種感覺。傲霜位在山的東邊,所以黃昏特別長。”

“……喔。”

從上空看,關弓是個巨大的城市,腳下綿延出一片光海。而在她眼前的則是一望無際的山崖,垂直尖山上那層層疊疊的岩石表面寸草不生,即使黑夜中看起來都白白的。

走在前面的延王在山峰高處,一個從斷崖上突出來的石地上降落了。

岩地的大小相當於一個小型體育館的面積,看起來像把一整塊大石頭平平地削開一樣。載著陽子他們的老虎緊接著延王降落在岩地上,先降落的延王轉身露出笑臉。

“你們都沒掉下去,平安地到了嘛。”

坐在這只不搖不晃、連風吹的感覺都沒有的動物背上,怎麼可能會掉下去?延王仿佛讀出她的思考笑著說道。

“因為有的人會對高度頭暈,有的人則因為太舒服而打起瞌睡。”

原來如此,陽子苦笑。

岩地的白石被削得很平整,可能為了止滑,上面刻了又深又細的紋路。岩地周圍沒有欄杆,她一點都不想靠過去看看。從地面到這裏到底有多高,陽子簡直難以想像。

連接著岩地的山崖上有大大兩扇對開的門。延王轉身往門走過去,在他到達之前,門從內側打開了。

將這扇多半有她兩倍身高的整塊白石所做成、一望可知沉甸甸的大門給打開的,是兩位士兵。其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士兵,只不過看他們身著厚厚的皮胸甲,猜想應是士兵罷了。

延王向士兵們點個頭,接著回頭看陽子二人,自己一邊走進裏面,一邊用眼神催促他們快進來。陽子和樂俊穿過大門時,兩名士兵輕輕行個禮,然後就到外面,朝在岩地上休息的兩頭老虎走過去。也許就像馬一樣,等一下要喂它們喝水吃飼料,甚至幫忙刷一刷毛吧!

“——怎麼了?往這邊走。”

延王看著陽子。她趕忙追著延王過去,裏面是個寬闊的走廊。

頭頂上掛著美術燈般的吊燈,光亮如白晝。看到連樂俊都驚訝得抖著鬍鬚,想必在此極為少見吧!

穿過並不是很長的走廊,來到一間大廳,然後再從有如隧道的拱門底下爬上白色石階。樂俊抬頭看看這道樓梯,鬍鬚洩氣地往下垂。走在前面的延王回頭說道。

“怎麼了?不要客氣啊!”

“不是的。”

樂俊的臉抽動了一下。他的心情陽子也很明白。

“噯,陽子。”

樂俊很小聲地說。

“真的要爬上去耶!”

“沒辦法囉!”

陽子這麼回答,心裏也有點無力。他們降落的那塊岩地已經是山上很高的地方了,但是如今頭頂上還有一段足以和超高層大樓比擬的高度。要爬上那段距離應該是一大酷刑吧!

不過陽子不打算抱怨,默默地爬上樓梯。不知為何,她拉住了樂俊的手。樓梯的段差不大,但樓梯本身很長。跟著延王爬上去,來到一層樓梯平臺後方向轉了九十度,再爬上樓梯就來到一個小廳,小廳裏面有扇雕刻得很漂亮的木門。

一出了這扇厚重木頭上刻著精美浮雕的門,就有和煦的風吹過來,帶著濃濃的海潮味道。

“……啊!”

陽子不由得叫出聲。門前是遼闊的露臺,而且,他們就位在雲的上面。

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明明才爬了幾級階梯,就到了這種高度嗎?地板鋪了白石,也用相同的白石做成扶手的露臺下方,有白雲的波浪拍上來。

——不,那是真正的白色浪花在拍打著,陽子瞪大了眼睛。

“樂俊,有海……!”

她忍不住大叫著沖到欄杆邊。突出於懸崖的露臺底下,有海浪高高地湧上來。一眼望去這裏的的確確是在大海上,還有潮水的味道。

“有啊,天空裏的啊!”

聽到樂俊這麼說,陽子回頭。

“天空裏面有海嗎?”

“沒有海的話,就不能叫雲海了呀!”

從海面上吹來飽含海潮味的風,一望無際的陰暗海水在露臺下卷起波濤。從欄杆探出身去,可以窺見海底的光,就如同虛海一樣,不過她曉得那個光是位於遙遠下方的關弓燈光。

“真奇妙……水為什麼不會掉下去?”

“雲海的水若掉下去,大家不就糟了?”

嗤嗤發笑的人是延王。

“喜歡的話,我會要他們幫景王準備有露臺的房間。”

“呃……”

不知該如何稱呼,陽子只好這樣叫他。

“能不能請你不要叫我什麼景王?”

延王好笑地揚起一邊眉毛。

“為什麼?”

“總覺得……好像在叫別人。”

延王聞言輕聲笑了。他正準備說些什麼時,突然抬頭看天空。跟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道白色細光劃過。

“應該是台輔回來了。——來吧,陽子。”

說完延王轉過身去。露臺左後方有道向上的短石階。跟著前頭的男人走上去,接著陽子目瞪口呆地望著遠方。

陡峭山峰座落在正中央的島狀地形裏,有無數建築散佈在月光照耀的白色斷崖上。奇石綿延在有如水墨畫的山巒之中,樹木的枝椏自岩石表面伸出,還能見到幾個細小的瀑布。

在山崖上,有的房子像寶塔,有的房子像樓閣,回廊則將這些屋宇縱橫連貫,構成一整個建築。

仿佛佔據了整座山的巨大城堡,就是雁國的中心,延王的住所——玄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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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屋子,陽子二人被像是男女僕傭的人所包圍,帶離了延王身邊,硬推進裏面的房間。

“呃……”

“這是……”

女官面無表情地看著狼狽不堪的陽子和樂俊。

“請在這裏更衣,熱水馬上就來了。”

看來似乎是不想讓他們一身邋遢地在宮裏亂跑。雖然一頭霧水也只好答應,用送來的澡盆洗淨身體。她和樂俊輪流在屏風後面洗完澡再到隔壁去,大房間裏的寬桌上已經準備了新衣服。

“要穿這個嗎……?”

樂俊一臉不高興地拎起質料精美的衣服檢視著。

“這是男裝嘛!他們以為你是男的嗎?還是延王明知道你是女的卻開你玩笑啊?”

“好像也有樂俊的呢!”

陽子說道,結果樂俊垂頭喪氣。

“事到如今也沒辦法,這副德性要拜見王公貴人實在太失禮了。”

嚴格說起來他的確是裸體,陽子心裏一面想一面將衣服交給他。回想起曾經在大路上遇見的動物,有穿衣服的並不少。樂俊心不甘情不願的,她光是想像就覺得好笑。

陽子目送垮著肩膀、拖著尾巴走進屏風的樂俊,自己也換上幫她準備好的衣物,那是成套的寬鬆柔軟薄布長褲、薄薄的短罩衫和一樣薄的袍子、織了精巧花樣的長上衣。

布料多半是絲絹,光滑的觸感讓習慣了粗布衣裳的皮膚癢癢的。她綁好繡花腰帶的時候,門打開出現了一位老人。

“更衣完畢了嗎?”

“好了……不過還有我同伴。”

她正想說再等一下,這時屏風動了動。

“沒關係,我可以了。”

回答的聲音很低沉。陽子嚇一跳。她看著自屏風後面出現的身影,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

“……你是……樂俊嗎?”

“是啊!”

他點頭一笑。

“對了,這模樣你還是頭一次看到吧!咱是如假包換的樂俊啊!”

陽子不知如何是好。她終於明白上次抱著樂俊的時候,樂俊為何要她莊重一點了。

“我忘了這裏是超乎我理解範圍的地方了。”

“沒錯。”

他笑道,看來是個年級約二十歲出頭,長相端正的人類青年。以他的中等身高來看是有點瘦,不過仍是個身材正常的男人。所謂的“正丁”,就是指成年男子的意思。

“只是動物怎麼會講話呢?咱說過自己是半獸啊!”

“……話是沒錯啦。”

陽子臉上快噴出火來。他不知說過多少次半獸、正丁的,自己都沒去注意。不但抱了他,投宿時還同住一室。記得很久以前,他好像還幫自己換過睡衣。

“陽子你雖然能幹,可是很粗心哦。”

“我也這麼想……你平常幹嘛不維持人形啊?”

她有點埋怨的問,樂俊歎口氣。

“一想到要穿戴整齊,咱就肩膀酸痛,不料今天真的得要打扮的人模人樣……”

他嘟嘟囔囔的聲音一副可憐兮兮,陽子輕聲地笑了。

         ※       ※       ※

陽子他們被老人領著走過長長的走廊,終於來到一個大房間。落地窗敞開著,因此有一股海水的味道。延王從面海的露臺上轉過頭來。他也換了一身衣服,不過和陽子他們穿的袍子沒什麼差別。陽子他們的衣服其實算不上有多好,因此延王的服裝也算儉樸,可見他本性不愛擺架子。

延王邊走進房間邊苦笑道。

“換了衣服嗎?我這些家臣就是喜歡講排場,要是不乖乖照做,他們就會嘮叨個沒完,不好意思。”

陽子心想延王未免太好說話了吧!不過聽他語氣含笑,自己也只好微笑以對。

“樂俊,你可以把那玩意脫下來啊!”

聽到這句話,樂俊這位年輕人露出硬梆梆的笑容。

“謝謝不用了。——台輔呢?”

“馬上就來了。”

剛說完門就開了。門一打開,風吹進來,房間就充滿海潮味。

“你回來啦?”

門的內側都有個屏風,從屏風背面現身的是位金髮的十二、三歲少年。

“情況如何?”

“他們應該還沒有上到王宮……真難得,有客人啊?”

“不是我的客人,是你的客人。”

“我的?不認識。”

少年歪著頭看向陽子二人。

“喂,你們是誰啊?”

“講話別那麼粗魯。”

“我哪會講什麼客套話?”

“你會後悔的。”

“哦?你終於要討老婆了嗎?”

“別開玩笑。”

“……那,是你娘囉?”

“如果不是我老婆、不是我娘,你就不想有禮貌嗎?”

歎著氣說道,延王回頭看愣在一邊的陽子。

“很抱歉,他是個不懂禮貌的傢伙。這位是延麒。六太,這位是景國女王。”

“啥?”

少年叫了一聲接著倒退跑開,然後才抬頭看陽子。陽子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這也許是她度過虛海以來頭一次笑出聲音。

“早說嘛!你真是惡劣。”

“是你懶得聽吧?旁邊這位是樂俊先生。”

輕輕笑了一下後,延王表情一凜。

“慶國的情況如何?”

少年聞言也正色道。

“紀州似乎已經淪陷了。”

樂俊將“紀州”二字寫給她看。由於語言是自動被翻譯好的,因此她還是必須依賴筆談。口語方面翻譯起來雖然沒有問題,但把自讀出來就有困難了。

“這樣一來只剩北邊的麥州。舒榮仍舊待在征州,她的軍隊又增加了,如此一來,王師難以抗衡。”

樂俊寫下“王師”,指的是國君的部隊。

“偽王軍正在朝麥州前進。麥侯軍隊有三千,再怎麼樣也抵抗不了吧!這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他說著坐到桌子上,拿起放在上頭的果子來啃。

“——你在哪里找到景王的啊?”

延王將事情大略說了。延麒一語不發地聽著,表情凝重。

“笨蛋啊!竟然要麒麟攻擊人。”

“暫且放過幕後黑手也無妨。重點是至少要救回景麒。”

延麒對此表示同意。

“最好快一點。要是他們察覺景王在此,難保不會遭到毒手。”

“等等……”

陽子插話道。

“我還是不懂。”

延王揚起一道眉。

“我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帶來這裏的。延王說我是景王,那就算是好了,說有某國的國君想要追殺我,就算也是好了,但我不想當什麼景王啊!我不是為了讓你承認我是景王才和你聯絡。我只是不想被妖魔追、不想被巧國士兵追,想要知道回倭國的辦法,才來請求延王幫助的。”

延王和延麒面面相覷。沉默籠罩了好一陣子。最後開口的是延王。

“陽子,你坐。”

“不用了。”

“你坐下,我得請你聽一個長長的故事了。”



“該從哪里起頭呢?”

延王說道,然後向別處眺望了半晌。

“有人,就有國家,就需要治理國家的人。對吧?”

“是。”

“在這裏有君王,由一國之君來統治。然而執政的人是國君,他的施政卻未必能滿足百姓的期望。權力使人傲慢,國君往往是摧殘百姓的人。國君不見得都是壞的,可是國君一旦握有權力就不再是百姓,漸漸就不懂百姓的心聲。”

“聽說延王是稀世的明君。”

延王苦笑。

“我不是要說這個,你別急。——如果君王迫害百姓,那百姓要如何得救呢?”

“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叫‘民主主義’吧?”

說這句話的是延麒。

“由百姓選出合乎自己利益的國君,不合利益的就要他下臺。”

“正是。”

延王繼續說道。

“在這裏,用的是更特殊的方法。要是國君迫害人民,只要叫不會迫害百姓的人來當國君就行了。這就要靠麒麟。”

“麒麟會代替百姓選出國君?”

“這麼想也沒有錯。這裏有所謂的天意。天帝從天上創造出大地與國家,定下世界的準則。麒麟依據天意選擇君王。頒佈了天命,才會有君王。”

“天命……”

“君王應該要保護國家,拯救人民帶來安定,麒麟要選有能力做這些事的人,選中之後讓他即位。也就是說,上天透過麒麟來讓明君登上王位。有些人稱呼我為明君,那都是假的。每一個國君都有成為明君的資質。”

陽子沒有應聲,一語不發。

“然而,不管是倭國、漢國都有許多人被稱為明君,但是總的看起來國家卻並不和平,這又是為什麼呢?”

陽子微微斜著頭道。

“因為即使是被稱為明君的人,也可能因一念之差而走上歪路。就算不會走歪好了,不管什麼明君遲早都會死,死後的繼任者卻不見得是明君。——我說的對嗎?”

“正是。那麼不讓明君死掉,讓他當神不就好了!如此一來,問題就解決了一半。即使他死了,不讓他的子孫世襲王位,要麒麟去選就行了;再者就是監督他不要走上歪路,這樣不就行了。——對吧?”

“話是沒錯啦……”

延王對著某個東西點一下頭。

“如今,雁州國被託付到我手中,選我當國君的是延麒。一個人不管多麼渴望、多麼努力,沒被麒麟選中就是不能當王。麒麟憑著直覺選擇國君,就像男人選擇女人,或是女人選擇男人一樣。我是個胎果,並不是生長在此地的人,但即便像你我這樣不知君王為何物的人,被麒麟選中了就是君王。天命已下達,這是不可改變的。”

“我也是嗎?難道不能回去嗎?”

“想回去當然可以回去,但你依舊是慶東國的國君。你無法否定這一點。”

陽子低著頭。

“麒麟會和自己所選的君王交換盟約,發誓絕不離開他身邊,絕不違背他的命令。等到國君即位,就在國君身邊擔任宰相。”

“延麒也是宰相?”

陽子看著盤腿坐在桌子上的延麒,延王微笑道。

“你別看他這副德行。雖然看了延麒之後你可能會更糊塗,不過麒麟是種本性慈悲的生物,只能行正義與慈悲之事。”

延麒擠眉弄眼。他的主人苦笑說道。

“台輔的建議都是正義與慈悲的諫言,但是,光憑正義與慈悲卻不足以治國。我有時會不顧延麒的阻止做出不慈悲的行為,但是為了國家的正義,我不能罷手。若光對延麒所說的言聽計從,國家是會滅亡的。”

“……是這樣嗎?”

“舉例來說,現在有個罪犯,一個為錢殺人的罪犯。這罪犯有個正在挨餓的妻子,於是延麒要我救救他。然而,縱容罪犯卻是亂了國紀。雖然遺憾,我還是必須將犯人論罪。”

“……是。”

“假設我命令延麒去殺了犯人。雖然麒麟是做不出這種事的生物,但最後他還是會一邊抱怨一邊去殺了對方吧!因為麒麟對君王的話絕對地服從,絕對。麒麟不能忤逆君王的話,即使命令他去死他也一樣,如果真的這樣命令他就不會違抗。”

“那他只是選中你而已,你被選中之後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這就是困難的地方。正義與慈悲是上天的意志,老天爺希望我們用正義和慈悲來治理國家,於是經由麒麟來達成。可是單憑正義與慈悲又不足以治國,有些事明知不公正、不慈悲還是得做,然而超過限度就會失去天命。”

陽子默默看著延王。

“為了國家必須行不慈悲之事,但太過不慈悲則失去君王的資格。總而言之,君王不過是向上天借來王位罷了。當君王誤入歧途,失去天命,麒麟就會生病,這種病叫做‘失道’。”

陽子注視著延王寫在空中的文字。

“它是因君王迷失正道而使麒麟生的病。國君若能改正錯誤那就好,否則麒麟的病無法痊癒。問題是,人的本性不是說變就能變的,麒麟罹患失道病後因君王而痊癒的例子少之又少。”

“治不好的話會怎麼樣?”

“一直下去就會死。然後,麒麟死了君王也會死。”

“會死?”

“人的生命很短。君王之所以長生不老,是因為他入了仙藉。君王是神,因此不會死。讓君王變成神的是麒麟,因此麒麟死了君王也會死。”

陽子點點頭。

“要醫治麒麟,除了洗心革面外還有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

“那就是放麒麟自由。最簡單的做法,只要君王自己去死就行了。就算君王死了,麒麟也不見得會死。”

“這樣麒麟就能得救嗎?”

“可以。……景麒就是如此。”

說完延王輕歎一口氣。

“慶國前任女王是予王。即使是國君,本質仍是人,不可能絕不走錯路。予王愛上了景麒,她不讓任何女人接近景麒,以他的妻子自居,很愛嫉妒。結果予王做得太過火,想把城裏的女人都趕出去,甚至要把全國的女人都趕走。景麒想保護她們,卻讓予王變本加厲。當她打算殺了留在國內的女人時,景麒病了。”

“後來呢?”

“女王失道是因為愛上景麒,她當然不會願意害死景麒,至少沒有過分到那種程度。於是予王登上蓬山,自願退位。天帝批准了,景麒便從她手中解脫。事情就是這樣。”

“她後來呢……?”

“成為君王的那一刻就等於死去再重生為神,既然不是君王,也就無法繼續活著了。”

慶國前任國君就因此而死。

“你已經被景麒選為國君,雖然要正式即位還得登上蓬山去取得天敕,不過交換過誓約和即位也沒什麼兩樣了。天命已經頒下,你就是景王,無論如何這一點都不會變的。……瞭解嗎?”

陽子點頭。

“君王有治國的義務。你要拋下國家回倭國去是你的自由,但失去君王的國家將會動亂,國家一旦動亂,上天則必定會放棄你。”

“所以,景麒就會得失道病,然後我就會死掉?”

“恐怕是的。況且,要說大道理的話還不僅如此。重點在於慶國的百姓。君王不光只是統治,他還要擔起鎮災平妖的任務,否則將會有妖魔橫行,風暴、乾旱、水患成災,瘟疫蔓延,人心惶惶。國土將會荒蕪,人民飽嘗痛苦。”

“國家會滅亡嗎……?”

“沒錯。景麒之前一直沒能找到予王,有段很長的空窗期。在那段期間,土地荒廢民生凋敝。好不容易找到國君來即位,卻僅僅在位六年,更不用提後面幾年因失道而讓國家失去和平,還引起那樣的騷動。即使住得離雁國、巧國比較近的人可以拋家棄國逃出來,絕大多數的人們還是留在慶國。這段時期裏,他們必定也被妖魔和天災所煎熬吧!要拯救他們,方法只有一個。”

“就是正統的國君儘快登上王位?”

“正是。”

陽子搖頭。

“我做不到。”

“為什麼?我認為你確實具備了王者之氣啊!”

“怎麼可能……”

“你就是你自己的主宰,你瞭解自己應負的責任。對不瞭解這一點的人再怎麼解釋君王的責任也是枉然,一個不能統治自己的人當然無法統治國土。”

“我……不行。”

“可是……”

“尚隆。”

延麒責備地叫著。

“不要強迫她。景王想拿慶國怎麼辦,是她的自由。只要她對自己所做的事有所覺悟就夠了,隨她吧!”

延王歎了一聲。

“你說的對。——不過,我只想拜託景王一件事,我雖然有心盡最大力量去幫助慶國百姓,雁國的國庫卻非取之不盡。請幫幫我的國家吧!”

“……拜託讓我考慮一下。”

陽子頭低低的。如今她怎麼也無法抬起臉來。

“請問一下。”

插話的是樂俊。

“攻擊陽子的君王,各位知道是誰嗎?”

延王看著延麒,延麒則別開視線。

“……你覺得是誰?”

“這個嘛……咱猜會不會是塙王?”

陽子望著樂俊。這個表情不悅的年輕人乍看之下和好脾氣的老鼠很難聯想在一起。

“為什麼?”

“證據當然是沒有啦!陽子曾經在山裏跑來跑去日子過得很悲慘,攻擊她的妖魔卻不見得全都是麒麟的使令。話說回來,怎麼可能有那麼多妖魔住在山裏呢?就算其中一半是使令,也未免太多了。咱不由得猜想,會不會是巧國走上歪路了?”

樂俊說完,延王點點頭。

“有可能。塙王曾經強烈要求我們將從巧國逃到雁國的海客送回去。像巧國這樣的國家,過去並非沒有海客從那裏逃過來,但這種情形還是頭一遭。我覺得事態有異才叫延麒去調查,結果發現提供金錢給舒榮的是巧國的人,而且巧國也有動亂的跡象。這些都顯示塙王正進行可疑的企圖,然後昨天我得到塙麟失道的消息。”

“塙麟失道?”

樂俊低聲說道。豁達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

“……那巧國要完了……”

“難道不能做些什麼嗎?”

陽子開口,其他三人的表情都很黯淡。回答的還是延王。

“想要給塙王友善的忠告說起來簡單,不過我們是見不到塙王本人的。就算見到了,塙王對本身的錯誤沒有自覺的話也無濟於事。唯一的方法,就是真正的景王接受天命遞補懸缺的王位。雖然不知塙王為何要開始干涉慶國,但他的目的若是扶植傀儡君王以掌控慶國,如此一來或許就能讓他的野心破滅,終止他愚蠢的行為。”

陽子被他那意在言外的眼神注視,抬不起頭來。

“……請給我一點時間。”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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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9:13: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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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子被分配到一個天花板挑高的豪華房間。裝潢就不用說了,上至傢俱下至桌上一應俱全的水瓶、玻璃杯,全都極盡奢侈之能事。房間寬敞,裝了玻璃的窗戶很大,還插花焚香,讓來自巧國邊境的農夫——樂俊看得頭都暈了。

習于貧困之旅的陽子也一樣,怎麼都不對勁。她到房間後打算單獨想想事情,但是在鋪了錦緞、軟綿綿的椅子上卻老是坐不住;為了怕在上了漆、鑲了貝殼的桌面印出一個個指紋,也不敢在上頭托著下巴。

環顧房內,看見角落有個大約四疊半的小房間。她心想在那裏應該可以放鬆一點吧!走過去一看,陽子輕輕歎口氣。

當作隔間的是有著精細鏤空雕花的窄折疊門,進去一步的地方就高起來,有絲質的簾幕垂在那裏。簾幕半開著,可以看見臺子上鋪了絲被。竟然把四疊半大小的臺子當成床鋪,她只覺得可笑透了。躺在上面別說是想事情,連睡著都有困難吧!

無事可做,陽子打開了大窗戶。落地窗的高度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幾何圖形的窗框鑲了彩色玻璃,窗外則是開闊的露臺。

延王就像他所宣稱的那般,給了陽子一個面向著雲海露臺的房間。

開了窗,傳來潮水的味道,比焚香的味道好多了。陽子步向外面,鋪了白石的露臺環繞著建築,大小跟個庭院差不多。

陽子走過露臺,靠在欄杆上茫然望著雲海。月亮斜斜掛著,即將沉入天上的海。

她一直注視著海浪拍打腳下的岩石,這時背後響起噠噠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灰褐色皮毛的動物出現了。

“散步嗎?”

她問道,樂俊聽了苦笑。

“是啊。——睡不著嗎?”

“嗯。樂俊你也是嗎?”

“在那種房間裏怎麼睡得著?早知道留在客棧就好了,咱真是後悔。”

“我有同感。”

陽子說道,老鼠笑出聲音來。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陽子,你也有這樣一座王宮耶!”

聽到樂俊這樣講,陽子臉上浮現笑容。

“……我的確是有呢!”

樂俊過來站在她旁邊,和陽子一起俯視海洋。

“慶國王宮在瑛州的堯天,叫做金波宮。”

這話題並不怎麼引起她的興趣,於是陽子漫不經心地隨聲附和一下。樂俊沉默了一下。

“——陽子。”

“嗯……”

“景麒被那個叫舒榮的偽王抓起來了對吧?”

“好像是。”

“如果塙王絕對不想讓你即位,他還有一個辦法。”

“殺了景麒嗎?”

“對,景麒死了你也會死。雖然你並沒有登蓬山領天敕,實際情形不知會如何,不過多半就是如此吧!”

陽子點頭。

“我想也是。和景麒交換誓約後,我已經不再是人類了。我猜自己變得不太容易受傷,應該也是因為這樣,還有語言能通、會使劍,甚至一開始可以和他一起越過虛海,都是這個原因吧!”

“多半是的。景麒在敵人手中,為了保護你的生命就要——”

“我不想聽。”

陽子打斷他。

“陽子!”

“不是的,我不是在鬧脾氣。什麼是君王、什麼是麒麟,我都已經瞭解了。只不過,我不想基於救自己一命的理由而做出那樣的決定。”

“可是……”

“你不要認為我是在自暴自棄。”

陽子微笑。

“自從我來到這裏,無時無刻都在面臨死亡,能活到現在,自己都覺得運氣太好了。這條來到此地後就等於不存在的性命,我並沒有那麼珍惜。至少,我不想用那種方式去珍惜。”

樂俊喉嚨發出咕嚕聲。

“因此,我不想為了珍惜性命而輕率地做決定。我明白大家對我期望很高,但如果為了滿足大家的意願而決定自我的生存方式,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所以才要好好的考慮。我是這麼想的。”

樂俊漆黑的眼珠向上望著她。

“咱真的不明白你為何如此煩惱。”

“我做不來的。”

“為什麼?”

“我知道自己是多麼醜陋的人。我不是當國君的料,不是那種了不起的人。”

“不會的。”

“樂俊你是半獸,那我也是半獸。雖然外表乍看是人類,內心卻只是禽獸。”

“陽子……”

陽子握著露臺的扶手,華貴的石塊觸感非常細緻精美。眼中所見的是清澈的水,關弓的燈火透視過去就像螢火蟲一樣。海浪緩緩地拍打著,發出沉穩的聲音。這美不勝收的景致,自己真的配不上。在堯天城裏的那座金波宮必定也是同樣美麗的城堡吧!想到自己站在那裏,除了害怕更覺得厭惡。

她這麼說完,樂俊歎一口氣。

“君王在被麒麟選中前就是凡人啊!”

“就算被麒麟選中了,我仍然還是那樣的人。我偷竊過,恐嚇過,為了活下去我真的要脅過別人。我懷疑過別人,為了保全性命甚至拋棄過你、想要殺了你。”

“延王說你一定可以的。”

“延王不知道我活得有多卑鄙。”

“你可以的。有咱這個差點被你殺死的人口中說出來,絕不會錯的。”

陽子低頭看樂俊。身高只到她胸前的老鼠從欄杆之間探出頭去,凝視著天空中的海洋。

“我真的做不到……”

她一邊看著雲海一邊低語,可是並沒有人答腔。一隻小手拍拍陽子的臂膀,她回頭看,灰褐色的毛皮卻已經轉身背向她。

“樂俊。”

“咱也會迷惑,迷惑並沒有錯。你好好想想吧!”

老鼠背對她走遠,一面舉起手來。陽子注視著那頭也不回的身影。

“……樂俊,你並不知道全部的我……”

就在她低聲喃喃說著的時候。

——我知道。

那並非陽子的自言自語。她反射性地抬頭環顧四周,耳中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你並不是一直孤獨著,我全都知道。

“……冗祐……?”

——請登上王位吧!如果是你,一定做得到的。

陽子無法回答,一方面因為它和自己說話而驚訝,一方面也因為它話中的內容。

——小的斗膽違抗主命,尚請恕罪。

一說到主命,她就回想起之前景麒說過“要像不存在一樣。”所以到現在為止,它才會沒有回答過半句話吧!

——她曾經亂發脾氣叫它是怪物,還要把它拿掉。原因就是這樣,都是陽子的錯。

“我真是愚蠢到極點……”

這次的自言自語就沒有回答了。



翌日,被女官領著去吃早飯的陽子,用搖頭回應詢問的眼神。今天是老鼠形狀的樂俊垂下頭晃一晃鬍子,延王和延麒則都露出些許氣餒的表情。

“那是你的國家和百姓,隨便你……”

延王帶著苦笑說道。

“不過,希望你無論如何幫我們去救景麒,至於放棄王位的事以後再談。為了國家,至少要保住景麒。——你意下如何?”

陽子同意延王的話。

“雖然我還沒有得出結論,但對救景麒一事我毫無異議。——不過,要怎麼做呢?”

“只能力拼了吧!景麒似乎在征州,就在偽王軍隊之中。”

“如果能救回景麒,我就能回去嗎?我只有這個疑問。”

延王點頭。

“麒麟可以引發蝕。你的軀體已經能渡過虛海,事情就簡單了。如果你非得要回去不可,就算景麒不同意,我也保證讓延麒送你走。”

他是個公正的人,陽子心想。他明明可以威脅我不當國君就不讓我回去的。

“我才不要咧!到時候你自己去說服景麒。”

延麒叫道,延王對少年瞪了一眼。

“六太!”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就講給你聽。引發蝕會造成災害。如果只有麒麟自己大概是刮颳風的程度,然而若是君王也在一起就會釀成巨災,連另一邊都會出現災情。”

“倭國也會?”

“沒錯,那邊和這邊本來就不能夠混在一起的啊!據說你來這邊時的那個蝕造成巧國受災嚴重,可是以君王越過虛海來說,那沒什麼了不起的。下次可能就沒那麼容易打發了!所以,我絕不會幫你做這件事的。”

“如果真的要回去,我不會麻煩你的。”

“我求你千萬不要。”

她乾笑著點點頭,這時延王厲聲說道。

“不過,陽子,就算你回到那邊,也不見得安全。”

“——這點我知道。”

只要塙王不鬆手,就還會由妖魔追著她吧!回去之際會引發災害,等回去以後必定有人會受到妖魔襲擊的牽累。陽子就像瘟神,即使明知不管對這邊或那邊而言,陽子回國都會帶來麻煩,但她仍下不了決心。

“如果我在回家之前,先去討伐塙王呢?”

“不可以。至少我不會幫你。”

“不行嗎?”

延王點點頭。

“這一點你要記住,有三項罪是君王絕不能犯的:一是違反天命悖離仁道,二是拒絕天命選擇自殺,最後一個則是侵略他國,即便是為了平定內亂也不可。”

陽子點頭說道。

“那你們呢?不是要去慶國奪回景麒嗎?”

“有景女王打前鋒,就叫御駕親征。我們不過是應景王的請求,助其一臂之力而已。”

“我懂了。”

延王發出低沉的笑聲。

“為了奪回景麒,吾等願出借雁國王師,您意下如何?”

陽子苦笑著行個禮。

“有勞您了。——很抱歉,我老是說些讓你們失望的話。”

延麒做個鬼臉笑道。

“是尚隆希望胎果的國君多一點,你不必替他操心。誰叫現在只有他一個。”

“現在只有一個?”

“現在是只有一個。以前好像也有幾個,不過數目不多就是了。”

“延麒你也是胎果吧?”

“是啊,我還有尚隆還有泰麒,陽子你是第四個。”

“泰麒就是戴國的麒麟嗎?”

“對,是戴極國的雛。”

“什麼叫雛?”

“就是他之前還不是成獸。”

“延麒你呢?”

“我是成獸啊!麒麟變為成獸後外表就停止生長。”

“這麼說來,你比景麒還要早成熟囉?”

“說得沒錯。”

他一臉得意地說著,模樣很好笑。延王苦笑著不語。

“泰麒之前還不是成獸嗎?”

“對。”

“過去式?”

陽子問道。延麒表情一沉和延王彼此對著。

“——泰麒死了。至少人家說他死了。如今戴國正處於動亂之中,泰麒和泰王都不知去向。”

陽子歎氣。

“這裏也是多災多難啊!”

“有人就會複雜,無可奈何。——他的名字……好像是叫高裏吧!年紀可能和你差不多。”

“男的嗎?”

“麒就是公的,他是只漂亮的黑麒麟。”

“黑麒麟?”

“你看過麒麟嗎?”

“只有人形。”

“一般來說毛色深黃,背上是五彩,鬃毛是金色的。”

“像你的頭髮一樣?”

“對,不過這不是頭髮,是鬃毛。”

原來如此,陽子心想。

“泰麒是黑的,像打磨過的鋼鐵顏色。他的毛色漆黑,背部說是銀色啦……不過是帶點變化的五彩。”

“這很稀奇嗎?”

“稀奇啊!歷史上的黑麒麟也很少見。好像還有赤麒麟、白麒麟,但我沒看過就是了。”

“喔……”

“如果泰麒已經死了,泰王也不可能活著,這樣一來,蓬山上應該會結出泰果——就是泰麒的果實,可是又沒有結。”

“泰果?”

“結出麒麟的樹就在蓬山上,一旦麒麟死去,同時也會結出長著下一隻麒麟的卵果。要是泰麒死了,就會有新的泰麒,若是母的則叫泰麟;他的卵果就稱為泰果。——不過,蓬山上沒有泰果。換句話說,應該還活著吧!”

“麒麟沒有父母嗎?”

“沒有,除非胎果則另當別論,因此麒麟沒有名字,只有號。”

“景麒也一樣。”

延麒點頭。她覺得這樣好可悲。仿佛讀出了陽子的想法,延麒故意裝出一副苦瓜臉。

“麒麟是可悲的生物嘛!為了君王而生,沒父母也沒兄弟姊妹,連名字都沒有,選出國君後還被他使喚。到了最後,連會死都是君王害的。結果咧,連個墳都沒有。”

延麒往延王瞄了一眼,他的主人卻望著旁邊。延麒皺著眉歎口氣。

“沒有墳墓?”

陽子反問他,延麒露出一副完蛋了的眼神。

“不幫麒麟蓋墳墓嗎?”

延王苦笑著回答。

“怎麼可能沒有墳?他們會和君王一起合葬。只是沒有屍體罷了。”

“……為什麼?”

因為是種奇特的生物,所以不會留下屍體嗎?

“別問了。”

“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麒麟會將妖魔當成僕人,是因為他和妖魔訂定契約,交換過契約的妖魔就會服從麒麟,聽候差遣。等麒麟死後,屍體就讓它們吃掉作為交換。”

陽子抬眼看看延王,然後又看看延麒。延麒聳肩。

“正是這樣。聽說麒麟挺好吃的。哎呀,反正死都死了無所謂啦!……你要是覺得可憐,就請你重視景麒,不要讓他失望。”

陽子答不出話來。她突然又想到。

“難道塙王不怕讓塙麟失望嗎……”

誰知道,延王說著苦笑道。

“我不明白塙王在想些什麼。”

延麒也再次聳聳肩。

“干涉他國內政會失去天命,這是千真萬確的。明知這一點,塙王卻還執意要做傻事,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

“或許吧!”

“明明知道做傻事只會給自己帶來壞處,卻還是有人一意孤行步入歧途,人類實在太愚蠢了,而且心裏越痛苦就變得越蠢。”

陽子忽然心頭一緊,於是點點頭。

“……我好怕。”

“害怕?”

“嗯。我覺得自己不可能辦得到。”

延王輕輕笑著說。

“麒麟不會違背國君,所以不論你命令他做什麼,他都不會說個不字。不要忘記自己是個愚蠢的人類,這樣一來才能幫助你的半身。”

“……半身?”

“你的麒麟啊!”

陽子點點頭,然後看著自己右邊的位子。

那裏只放了一把劍。

——水禺刀能映出過去未來、千里之外的事。

延王不是這麼說過嗎?那,如果她能支配水禺刀,不就可以知道塙王心裏在想什麼了?



國家有兩種軍隊,一種是交由州侯率領、駐紮在各地的州侯軍,另一種是直接隸屬國君的王師。

騎兵抵達慶國征州的州都維龍要花一個月。他們不放心得等上一個月才能去救景麒,因此特別將駕馭天馬等可以在空中飛行的人集合在一起,組成一百二十騎的精銳部隊,以此來突襲維龍。

延王和延麒都出去為此做準備,連午飯、晚飯都沒回來。

陽子丟下無事可做的樂俊回到房間。她將劍擺在桌上,坐在前面。

陽子是劍的主人,理論上應該辦得到,但是她對國君一事還在猶豫。她知道不容易,不過既然還在猶豫,就更應該要試試看。

她不知道刻意叫出幻象的方法,不過應該不難吧!

陽子來到這個世界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夢見水聲,她告訴了延王,延王說一定是這把劍讓她看見的幻影。多半是寶劍預知敵人將來襲,於是對主人陽子發出警告。

然而當時的陽子還沒有見過景麒,也沒有交換誓約,劍卻依然知道陽子就是主人。

——是先有天命?還是先有選擇?

陽子這樣問延王。

是陽子背負天命生下來的?亦或是景麒選中她後,她才必須要承擔起王位?

不知道。說這句話的是延麒自己。

“我才是完全搞不清楚,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傢伙。不過,我就知道是他。”

延麒說,選擇君王就是麒麟的本能吧!

總而言之,對陽子來說,要讓寶劍和意志連貫起來應該不是難事。

陽子在關了燈的房間中間拔出劍來,凝視著劍身。

——塙王出現吧!

陽子覺得,到目前為止劍始終都出現故鄉的幻象,或許是因為她一心只想回家的緣故。

——我想知道塙王的真正企圖。

因為下不定決心,所以她想知道什麼是愚蠢的王。

劍身浮出了淡淡的磷光,光中出現淺淺的影子。開始聽見水滴聲了。她死命盯著影子,等待它成形。

出現了白色牆壁,裝了玻璃的窗戶,還有從視窗望出去的院子。她記得這個院子。這是陽子家的院子。

——不對,不是這個。

她用力複誦這句話,幻影消失了。看著面前失去光芒的劍身,陽子知道她失敗了。

“不會一次就成功的。”

她講出聲音來說服自己,然後再次凝視劍身。雖然她從來不曾在一個晚上看見多次幻影,不過劍身比想像中容易地再次浮現出光芒。

然而接下來見到的還是陽子家的院子,不禁令人有點失望。她小心不讓意識離開幻影,否則影子會像水面晃動一樣搖來搖去。

接著看到的是陽子的房間。

——不對。

再下來是學校。

——不對。

她試了很多次,看見的都是另一個世界。家裏、學校,連朋友家的影像都出現了,但寶劍就是不映出這邊的世界。

難道它和劍鞘一樣嗎?陽子心想,和鞘中的蒼猿一樣難以駕馭。

此外還有個理由,因為陽子拋不下對故國的執著。想通這一點,她沒有放棄。

陽子很有耐心地重複著,直到她終於在幻影中看見了這邊的城市。

還來不及歡呼,她看出畫面裏是某個城鎮的城門前方,有許許多多人躺在那裏。

通向城門的大道吸飽鮮血變得泥濘,倒地不起的人們有的在痛苦呻吟,其間站著一個眼神陰沉的少年。

——不,那是陽子自己。

“……滾開!”

她急忙中斷幻象。

那是午寮。在那裏,陽子拋棄了樂俊。

明知是自己,她還是呆住好半天。自己的表情竟然如此陰鬱。

陽子把劍放開。她意識到自己一副對劍感到害怕的模樣,迸出了自嘲的笑。

——這就是如假包換的你啊!

蒼猿如果還活著,一定會這樣說吧!

那的確是事實,她沒有資格避開眼光,而且必須要勇敢的直視。要是不好好看清愚蠢的自己,她一定會變得更加愚蠢。

再次握住劍柄,調整呼吸看著劍身。午寮城門立刻出現在眼前。

幻象中的陽子眼神真的很陰沉,一眼就看得出有多麼自暴自棄。陽子正用那樣的眼睛看著樂俊。

(我在猶豫該不該回去殺了他……)

有人從午寮城裏沖出來,影像中的陽子急忙逃離現場。逃走的背影搖晃了一下,接著出現了山路。陽子凝視著自己背向那對親切的母女。

達姐出現了,海客老人出現了。她甚至看到那幾個押送自己卻丟掉性命的男人,他們的家人在哭泣。都是海客害的!陽子聽到他們怨恨的聲音。

然後映出了河西城被妖魔襲擊後的慘狀。她看到排在午寮城廣場上的屍體行列。還有蹲在某個城鎮外牆下的慶國難民們。

陽子靜靜看著這些幻象。一邊看著,她體會到抗拒幻象反而會讓影像更瘋狂。只要接受它、注視它,幻影就會接近陽子想看的東西。

看到王宮了。那裏有個形容枯槁的女人。

“把女人趕出堯天!”

“這不妥。”

唱反調的是景麒,她猜想得到那個女人就是死去的先帝予王。

“違抗旨意留下來的都是罪人,懲罰罪人有必要猶豫嗎?”

語氣堅持的予王只剩雙眸還有生氣,皮膚有如死人,削瘦的臉頰和青筋畢露的脖子都隱藏不住病容。陽子仿佛聽見她的呻吟。瘦成那樣,她一定很痛苦。因為很痛苦很痛苦,才會明知道愚蠢卻還是忍不住犯下罪孽。

陽子看到荒蕪的慶國。巧國雖然貧窮,慶國的困苦卻更甚于巧國。她看見遭受妖魔攻擊的裏,看見在戰火中燃燒的廬。被蝗蟲、鼠患侵襲而變成荒地的農田,因氾濫的河水倒灌而淹沒的田地裏漂著幾具屍首。

——只是失去君王,國家就會動亂成這樣嗎?

聽過不知多少次的“國家滅亡”一詞,充滿存在感地在腦海中複生。她終於明白這個生活在祖國時毫無真實感的辭彙,為何在此地會不斷被提起。

接下來她看見的,是某個地方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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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有兩人,一個像死神般蒙著一塊暗色的布,另一個有一頭金髮。他們身邊有幾隻動物。

“請恕罪。”

說完捂起臉來的是金髮的那個,也就是曾經在山路上遇見的那個女人。

(她果然是塙麟……)

“你的確該對老夫說這句話。”

像死神的那個人將蓋在頭上的布放下,出現一張年老男性的面孔。皺紋很深,高大的身材和老人一詞不太相稱。他的肩膀上停著一隻色彩鮮豔的鸚鵡。

“不成氣候的丫頭,可惜沒能殺了她,不過要是在山裏迷了路,八成也活不久。——只是沒料到她已經交換過誓約了。”

男人冷冷的說道,聲音完全缺乏感情。

“唉,也罷。再過不久,她不是會曝屍山野,就是會溜進裏中被人抓起來吧!總而言之,台輔!”

“在。”

“下次不可再有這種事。為了老夫,你務必要解決那個丫頭。”

老漢所說的“丫頭”,多半就是指陽子吧!如此說來,這個男的就是……

(……是塙王……)

“不過,她還真是個懦弱的小丫頭啊!根本沒有當君王的才幹。虧你特地跑到蓬萊去,就只找到那樣的主人嗎?”

老漢說著,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一隻動物。

那動物外表像鹿,不過額上只有一隻角,勉強說起來可能接近獨角獸。鬃是深金色,毛則是暗黃色;背部有像鹿一樣的花紋,而且發出色澤奇妙的淡淡光輝。

“看來你的主運不佳,是吧?景台輔。”

(景台輔……那他就是景麒囉……)

原來那樣的生物就是麒麟啊!

這應該是自己被押解離開配浪的途中,在山裏的一幕。那時陽子以為是景麒的人其實是塙麟,冗祐則看到景麒變成動物而叫了聲“台輔”。

“既然不過是個小丫頭,又何需將她放在心上?”

說話的是塙麟。

“巧國死了兩名百姓。請您還是罷手吧!”

她垂著淚仰望塙王的表情,和之前在山路上見到的一樣。

“人都是會死的。”

相反的,主人的話語中則絲毫無法窺見情感。

“上天不會准許的。巧國一定會遭受報應,連主上也不例外。”

“老夫早已決定要接受報應了,現在才說已經無用,老夫氣數已盡。既然巧國要沉淪,那就讓慶國也沉淪吧!一定要讓景王也來作陪。”

“您就那麼恨胎果嗎?”

塙王輕輕笑道。

“不是恨,是厭惡。你知道嗎?在那邊,小孩是從女人肚子裏生出來的。”

“我知道,那又如何?”

“你不覺的齷齪嗎?”

“不。”

“老夫就會。胎果從女人肚子裏生出來,就已經不是這邊的人,他們不該在這裏。”

“上天卻不如此認為,所以才會有胎果的國君,不是嗎?違背上天的意願才是齷齪的事。”

塙王悶笑。

“看來老夫和你的想法不合啊!”

“是的。”

“不過老夫是你的主人,你要服從老夫的命令。務必將小丫頭給殺了,不能讓她活著逃回慶國去。”

“一個齷齪的小丫頭,何必為她操心勞神?既然您說她只是小丫頭,說她成不了氣候,為何又寧可殺了她也不讓她坐上王座?”

“巧國旁邊不需要胎果君王。”

冷酷的搶白讓塙麟深深歎口氣。

“……那您打算如何處置景台輔?”

“把景麒交給舒榮。只要有麒麟在,諸侯就不會有意見。”

“就算當場不說什麼,也必然有所懷疑。景台輔被封印不能變成人形,也不能說話,怎麼會有這樣的宰輔呢?請您就此罷手吧!老天爺不會饒恕這樣的罪過的。”

“老夫並不要它饒恕。”

“您的覺悟勇氣可嘉,但是主上,您忘了您的百姓。”

“是巧國百姓的命不好。等老夫死了,也許就會有賢君繼位。眼光放遠一點,這也是為民謀福吧!”

“說這什麼話……”

塙麟再次捂住臉。

“是老夫不夠資格當國君吧!”

塙王淡淡的說。聲音缺乏情感,仿佛他對一切都已死心。

“你和老天也都選錯國君了。”

“沒有的事。”

“正是如此。老夫在位五十年就結束。雁國五百年,奏國將近六百年。和雁國、奏國比起來,在朝時間的確很短,卻已是老夫的極限了。”

“只要您從今起改頭換面,必定可以長長久久的。”

“已經太遲了,台輔。”

塙麟深深低下頭去。

“這個重責大任,老夫是搞砸了。雖然原本應該當個地方守衛終老一生的我,獲得了意料之外的好運道,卻是無福消受,也只能撐上僅僅五十年。”

“請別說僅僅五十年。還有很多短命的君王啊!”

“的確,比如予王。就算沒有予王,慶國仍是個動盪不已的國家,比巧窮上好幾倍。莽夫會說巧國比雁國和奏國貧困,但是聰明人就會知道我們比慶國要強多了。”

“雁國和奏國也不是天生就很富饒的。”

“老夫當然明白,所以老夫盡力了。然而,不只是我在進步,延王和宗王比我更進步,所以,大家始終都會說,巧國比雁國、比奏國還貧窮。換言之,就是老夫比不上延王和宗王。”

“絕無此事。”

“如今老夫已不想和延王、宗王競爭了。可是慶國不一樣。慶國比巧國窮。要是新王登基,變得比巧國富裕怎麼辦?只有巧國一直都很窮,人家會說老夫是個昏君。”

“所以您才要做這些足以喪失天命的傻事?”

塙王對塙麟的問題沒有回答。

“從海客口中聽說,倭國是個富有的國家,而從倭國回來的延王的國家也很富有。胎果和我們這些生長在此地的人不一樣,既然那個胎果延王的國家可以如此富饒,我怎能不擔心景王也一樣?也許胎果有某種治國的秘訣吧!否則,又是只有老夫輸了。”

“您說這什麼傻話。”

塙王微微苦笑。

“的確是傻話啊!——不過已經無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就算退也改變不了巧國的命運,無論如何巧國都將滅,老夫都將亡。既然如此,就把慶國的胎果拖下水!”

——太可笑了!

“你太愚蠢了!”

下意識地大叫出聲,突然間幻象中斷了。

陽子無力地放下了劍。

“……真是做傻事。”

不希望自己被拋在後面,卻又不想費力迎頭趕上,結果反而去拖累別人,這種情況很常見。的確常見,但是……

已經有多少人受此牽連而失去生命呢?如果巧國真的滅亡,受害的人將難以計數吧!

——人類是愚蠢的,而且越痛苦就會越愚蠢。

耳邊又響起延麒的聲音。

夾在雁國和奏國之間,對延王和宗王放心不下。他口中所說的僅僅五十年,對他來說不知是段多麼漫長的歲月啊!

這是條有朝一日陽子也可能踏上的道路。慶國一樣夾在雁國和奏國之間,陽子不敢說自己不會有和塙王相同的想法。

“……我怕。”

陽子喃喃自語。

“真的好怕……”



她走到露臺想吹吹夜風,那裏已經有位先到者。

“樂俊。”

她叫了一聲,在欣賞雲海的老鼠轉過身,輕輕揚起尾巴。

“你還沒睡啊?”

“咱有很多事情要想。”

“想事情?”

樂俊聞言用力點頭。

“想該如何改變你的心意啊!”

陽子只能苦笑。

她和昨夜一樣站在樂俊旁邊,靠著欄杆俯視雲海。

“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你為什麼希望我當君王?”

“不是希望你當君王,你本來就是君王,麒麟已經選中你了。可是你卻想放棄王位,咱只是想阻止你。君王一旦拋棄國家,百姓、君王自己都會遭到不幸。”

“如果我當上君王,說不定會更加不幸。”

“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一定辦得到。”

“……我不行。”

“你行。”

簡短地說完,樂俊歎氣。

“為什麼你到現在還這麼懦弱呢?”

“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陽子凝視著卷起的波浪。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會去嘗試,因為我自己可以負責,就算失敗要付出生命我也不在乎。問題並不是這樣。”

“慶國人民都在期待著回國的那一天。”

“沒錯,回到富裕、和平的國家。我不認為自己能帶給他們這些。”

“延王不是說,只要被麒麟選中,每個國君都有成為明君的資質嗎?”

“果真如此,慶國為什麼會動亂?巧國為什麼會動亂?就算有資質,要善用那份資質才是困難之處啊!”

“你可以的。”

“毫無理由的自信是種傲慢。”

樂俊倏地低下頭去。

“我不是懦弱。如果我是毫無理由的缺乏自信,那你可以說我懦弱,但是我的沒信心並非毫無根據。在這裏,我學到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簡單點說,就是我很笨。”

“陽子!”

“這不是故意要作賤自己。我真的很笨。認清自我之後,我好不容易才決心去尋找不笨的自己。就從現在開始,樂俊。從今起我想一點一滴去努力,讓自己變成更有用的人。如果被麒麟選中當上君王,就代表是個有用的人,或許我也會試著把它當成目標。可是,不是現在。是在更久以後,至少等我變成比較不笨的人的時候。”

是嗎?樂俊喃喃說道,離開了欄杆。他啪噠啪噠地在寬大的露臺上走來走去。

“陽子你會害怕嗎?”

“我很怕。”

“有重大的責任要加在你肩上,所以你才退縮。”

“……對。”

“那就快去救回景麒吧!陽子。”

陽子轉身去看,樂俊正一個人踩著自己的影子。

“你並不是一個人做呀!麒麟是為什麼存在?老天為什麼不讓麒麟當國君?你說你自己很醜陋,很卑鄙,你自己要這樣說那就算是好了,但是,景麒選擇了你,就表示對景麒而言,你的醜陋卑鄙都是必要的。”

“怎麼可能。”

“只要補足了不是正好嗎?只有你是不夠的,只有景麒也是不夠的,所以君王和麒麟才會被生成兩個個體,不是嗎?麒麟也算是種半獸。半獸陽子和半獸麒麟,不就是剛剛好嗎?相信延王和延麒也是一樣的。”

陽子低頭不語。

“有的人當了君王就只是滿心歡喜,你卻會為百姓著想而惶恐,光從這點差別,你就有資格登上王位。”

“並不是這樣的。”

“信任景麒吧!”

“可是……”

“你要更相信自己。如果五年後你會變得有王者風範,那從現在開始當王又有何不可?有必要在這個時候退縮嗎?”

“可是……”

“景麒已經選擇你為君王,表示當今世上沒有比你更適合當景王的人了。天意就是民意。如今世上沒有別的國君比你更能帶給慶國子民幸福。想得更傲氣一點好了,慶國百姓是屬於你的,就像你是屬於慶國的一樣。”

“但……”

“如果想當個有用的人,那就登上王座當個有用的君王吧!那不也一樣是當有用的人嗎?君王的責任確實很重,那又何妨?賦予你重大的責任,才能讓你成為更有用的人啊!”

“萬一我不行呢?”

“只要你有心變成有用的人,不行也得行,因為麒麟和百姓都會是你的老師。有這麼多的老師,你怎麼還會笨呢?”

陽子望著海沉默了很久。

“……當上君王就回不去了。”

“你想回去嗎?”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陽子點點頭。

“說老實話,我並不認為那個世界有多好,而這裏也不像我以前所想的討厭。”

“嗯。”

“可是,我來到這裏之後,一心一意想的就只有回家。”

“……咱可以瞭解。”

“我有爸媽,還有家和朋友。如果真要問我他們是不是好父母、好朋友,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但這不光是他們的責任。因為我是個貧乏的人,只能培養出貧乏的人際關係。可是如果我現在回去,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我相信自己可以一切從零開始,在我生長的世界裏創造自己的立足之地。對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我真的很後悔,我想在那邊重新來過。”

緊握住欄杆的手,有水滴了上去。

“就算不能重來,就算那裏已經不是我該存在的世界,我還是很懷念。我連道別的話都沒有說。如果我有機會做好心理準備,好好地向大家說再見的話,或許不會如此痛苦吧!但是,我卻毫無準備就拋下了一切。”

“……這倒也是。”

“更不用說我到現在為止,始終是為了想回家、一定要回家而拼命,要我死心真的很痛苦……”

“嗯。”

“我知道現在回去的話一定會後悔,可是不回去我也一定會後悔。不論留在那一邊,我都會想念另一邊。兩邊我都想擁有,卻只能選擇一個。”

一個溫熱的物體輕觸她的臉頰,將流下臉頰的東西拭去。

“……樂俊!”

“不要回頭。現在有點不太方便。”

她迸出笑聲,同時也迸出淚水。

“別笑。沒辦法嘛,如果是老鼠的樣子手就夠不到了。”

“……嗯。”

“聽好,陽子。不知該選哪一個好的時候,就選擇自己應該做的。這種時候,不管選哪一邊都會後悔。既然一樣會後悔,就選後悔比較輕的吧!”

“嗯。”

“選擇應該做的事,沒有放棄帶來的遺憾至少輕得多。”

“嗯……”

輕輕拍著她面頰的手心好溫暖。

“咱很想看看陽子會創造出什麼樣的國家。”

“……嗯,謝謝你……”



進攻維龍的那天,借給陽子的坐騎是叫做吉量的生物。吉量是種長了白條紋的紅鬃馬,金色的眼睛很漂亮。騎馬的方法則是從冗佑那兒學來的。

“陽子,你待在關弓也無妨啊!”

延王說道,陽子卻不同意。維龍守軍有六千多,她明白就算多一匹馬也是好的。何況這是有關景麒的事,更是有關慶國的事,陽子怎麼能躲起來。

在維持國家有五百年之久的延王和延麒面前,要開口說出“我願意試試看。”需要極大的勇氣。她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瞭解,不懂國家的組織、執政的手腕。她知道自己沒有當國君的力量。

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有硬著頭皮試試看。如今有必要打仗,她就去打仗。總之,就從這裏開始著手,所以她不能躲在玄英宮裏。

除了陽子,還有一個拒絕躲起來的人,就是樂俊。雖然大家拼命要他留在關弓,他卻不肯聽。於是延麒就叫樂俊幫忙,陪著他出去。麒麟討厭血,所以不能帶他上戰場,他就和樂俊一起朝慶國出發,到慶國各地去說服已經投降偽王軍的州侯。

         ※       ※       ※

一百二十只動物在雲海上賓士。偽王軍有兩萬多,其中五千集結在征州。延王說,原本單憑一百二十騎並非他們的對手。

“不過目標只有景麒,只要能奪回景麒就能爭取時間。如果能讓偽王軍隊懷疑起自己拼命保護的人竟然是偽王,那就更佳了。只要州侯裏有三個人可以醒悟,情勢就一口氣逆轉了。”

奪回景麒不過是第一步。

“一百二十騎的勝算如何?”

陽子問,於是延王笑了。

“我自認已集合了一群就算稱不上一騎當千,也可算是一騎當十的人。再說雲海上方的守備薄弱,因為他們能飛到空中的人有限。他們應該還不曉得景王就在我們陣中才對。為了不要走漏風聲,我才會特地去接你。”

她想,所以延王才隻身到容昌接她啊!

“這個嘛,也因為我對景王是何方神聖頗感興趣啦!──我還以為難不成是舒榮到雁國來了。他們應該沒料到我們僅僅派出一百二十騎,而且還是從雲海上過來。──剩下的就交給景王了。”

“──交給我?”

“如果你能以氣勢威鎮偽王軍的話,事情就簡單了。應該沒有百姓願意為了偽王而戰吧!只要知道你才是如假包換的景王,軍隊或許還會主動交出景麒。”

我怎麼做得到嘛!陽子歎氣。

“不用迷惑。你是君王,別忘了這一點。雖然國君不過像個外表神氣的僕人,不過可別讓百姓們發現這一點啊!你要裝出自己最了不起的表情。”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習慣啊!”

陽子再次歎口氣。

“有自信或許做得到,但我就是沒自信啊!”

“哪兒的話。”

延王笑道。

“你就想,既然是麒麟選的,不滿意就叫大家去找麒麟!”

陽子有點吃驚地看著延王。

“這是當名君的秘訣嗎?”

“應該是吧!至少我是這樣一路做上來的。叫他們有問題就去找延麒,再不滿意就要他們自己去做啊!”

“……原來如此,我學起來了。”

         ※       ※       ※

實際上親眼所見的慶國,比寶劍上的影像還要殘破。即使隔著雲海透明的水,,都看得出有多荒蕪。明明到了應該看見農田結穗的時節,許多田地卻像棄耕般閒置著。廬和裏都像人死光了似地一片死寂,路上看不到行人蹤影。有些地方真的被燒過,只剩下黑黑的燒焦痕跡。

她以為巧國很貧窮了,但慶國的貧窮更勝一級。那些聚集在城牆下的難民身影重疊在眼前,讓她胸中好痛。大家一定都很想回家吧?她體會過那種沒有遮風擋雨房屋的苦,所以她懂。

越過雲海,眼睛注視著地面飛行了半天,陽子一行抵達征州州都維龍。維龍也位在一座山頂突出于雲海之上的高山,山頂上的建築就是州侯的城堡,景麒應該在這座城中的某處。

她遠眺州侯城,只見有像鳥一樣飛的黑影從城裏飛出來,應該是守城的空中騎兵隊伍吧!

所謂的戰爭,就是要殺人。到面前為止她只有人還沒殺過,因為她心中一直沒有勇氣去承擔人類的死。在她說要一起來的時候,已經有所覺悟。並不是說為了大義就不再看重人類的生命。她一定會將自己殺的人、殺了多少人牢牢記在心裏。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大限度所能做的。

“沒問題吧?”

延王問道,陽子點點頭。

“不要猶豫。我可不願意在這裏失去好不容易才提起幹勁的景王啊!”

“我沒那麼容易死的,因為我絕不輕易死心。”

陽子回答完,延王滿臉訝異。然後他眼神露出笑意。

向著疾奔過來的騎兵,陽子寶劍出鞘。吉量毫不遲疑地奔向天空。陽子朝著城中飛出來的騎兵群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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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深處,被囚禁在重重保護網內側房間裏的,是一隻動物。

“……麒麟。”

這就是麒麟嗎?

黃色毛皮的獨角獸。他並非是鹿,纖細的腳上銬著鐵鎖。麒麟用深色的眼睛望著陽子。走到他身邊時,他便用帶點圓形的鼻尖去碰陽子的手臂。

“……景麒?”

他聽到了,於是直勾勾地看著陽子。接著他四肢一彎,身體趴在陽子腳邊。

彎腰伸手去摸他,他也不逃。摸摸他金色的鬃毛,他則閉上眼睛。

──這就是我的半身嗎?

把陽子丟進這個命運、另一個世界裏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動物。

“終於找到你了。”

陽子說道,麒麟的下巴靠向陽子的膝蓋,像在點頭致意似地摩擦了好幾次。

再次撫摸一下鬃毛,腳邊響起堅硬的聲音。是扣住動物的鎖發出的。

“等等,我馬上放開你。”

陽子站起來面對鎖,用劍的尖端從鎖的正上方刺進去砍斷。麒麟站起來,動作感覺不到體重。接著他不停地用頭摩擦陽子的手。正確地說,是用角。

“……怎麼了?”

陽子看著角,發現上面有些奇怪的花紋,大概手掌那麼長的紅褐色文字,很像是幹掉的血的顏色。

“這要嗎?怎麼了?”

麒麟還是用角摩擦著,焦急的模樣讓陽子覺得不對勁。半獸樂俊會說話,在這個連妖怪都會說話的地方,身為最高等靈獸的麒麟不可能不會講話啊?

對了,寶劍的幻象裏不是有說過,“角被封印不能變成人形,也不能說話”。

輕輕摩擦角,麒麟就變得很安靜。她用衣服下擺使勁地擦,卻只掉了一點點,然後就沒用了。她不解地仔細一看,發現細小的文字是刻在角上的。

陽子心想這東西對傷痕或許有用,於是把明珠從懷裏掏出來,一邊輕輕碰著一邊去擦,痕跡明顯地越變越淺。她重複了好幾遍,痕跡變得很淡了,這時手臂之間突然響起聲音。

“謝謝。”

那是個懷念的聲音。

“……景麒?”

麒麟微微眯起眼睛抬頭看著陽子。

“感激不盡。有勞您了,尚祈見諒。”

陽子微笑。她難以忘懷那毫不謙虛的語氣。

“只有您一個人嗎?”

“延王幫我的。雁國王師正在外面抵擋偽王部隊。”

“原來如此。”

點點頭後,麒麟厲聲叫道。

“驃騎、絨朔。”

仿佛自牆壁中滑了出來,兩頭野獸現身。

“在。”

“前去襄助延王。”

深深行個禮後,兩頭野獸消失了。

“你沒事吧?”

“當然。”

麒麟對她點頭。她覺得那傲慢的聲調很有趣。

“角被封印,使令也就被封印嗎?”

麒麟不是很高興地低聲嘟噥著。

“看來您學了不少……所言正是。很抱歉給您帶來不便。”

“冗佑並沒有被封印,所以對我沒有影響。芥瑚和班渠呢?”

“都在。要召喚它們嗎?”

“不用了。大家都平安就好,有空的時候再見面吧!”

“是。”

“啊,對了,有件事想拜託你。”

“請吩咐。”

“希望你解除對冗佑的命令。雖然我現在還不想要叫它離開。”

麒麟看著陽子,眨了兩、三下眼睛。

“您變了。”

“嗯,這要向你道謝,多謝你的賓滿。冗佑真的幫了我大忙。我想向它道謝,也有件事想問它。”

“有事要問?”

“對,我想知道冗佑怎麼寫?”

麒麟睜大眼睛。

“──相當奇怪的問題。”

“會嗎?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不知道它的真名一樣,心裏很介意。”

陽子說完的時候,手上突然傳過一陣抽搐感。

手指若有似無地動起來,在空中描出文字。

──冗佑。

陽子淡淡微笑。

“謝謝你,冗佑。”

──使令侍奉麒麟,也就是侍奉君王,你不需要對我道謝。

陽子笑而不語。望著陽子的麒麟眼睛彎成一條線。

“您真的不一樣了。”

“嗯,我學到了很多。”

“說真的,我沒想到還能再次見到您。”

陽子點頭。

“我也是。──你為何不變成人形?”

“我不便在國君面前赤身露體。”

覺得他那遺憾的聲調挺有趣的,陽子小聲地笑了。

“那就去幫你找些衣服,總之我們先回去吧!不過在回到金波宮之前,先到玄英宮去當一陣子食客。”

陽子說完,麒麟再一次眨眨眼,當場跪了下去,背部隨著動作閃耀出不可思議的光澤。

“承天命恭迎主上。”

他低下頭,用角抵著陽子的腳。

“不離君側,不違詔命,矢言忠誠,謹以此誓。”

陽子淺淺地微笑道。

“同意。”

對陽子而言,這是故事的開始。

         ※       ※       ※

予青六年春,宰輔景麒失道,疾甚。堯天大火疫癘紛至。政不節,苞行,讒夫昌。民憂以歌曰:天將亡慶哉。

五月上,王赴蓬山,准予退位。同月上,崩於蓬山,葬泉陵。享國六年,諡予王。

予王崩,舒王立,偽自號景王,入堯天。國大亂。

七年七月,慶主景王陽子立。

景王陽子,姓中島,字赤子,胎果生也。七年一月自蓬萊國歸,七月末伐亂,請雁國延王尚隆援討偽王舒榮。

八月,登蓬山承天敕,入仙籍,是為景王。于堯天祀予王,重任六官諸侯,正朝綱,改元赤樂,赤王朝始。

《慶史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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