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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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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42--我的故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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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 寶 果 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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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初抵台灣  

  一九四九年夏天,我們一家六口,在幾經波折之後,終於來到台灣。(我們在廣州,曾經滯留了兩個月之久,因為我們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了扒手,把我們的入台證和旅費全部扒走了。父親在大街小巷中貼啟事,呼籲那位「扒手貴人」把證件還給我們。後來,那位「貴人」真的看到了啟事,把入台證寄還到旅社。同時,在台灣的王伯伯,又及時寄給父親旅費,我們才終於成行。記憶中,我們的旅程,總是一波三折的。)初抵台灣,所有的事物都很新奇。
  父親接受了師範大學的聘書,在中文系當副教授。師大分配給我們家一幢二十個「榻榻米」大的日式房子。那時的台灣,才從日本人手中接收不久,街上的建築,都是日式的,住宅區的住宅,也完全是日式的。我們的住宅很小,但是小歸小,卻「五臟俱全」。前面有小小的前院,前院裡有棵大榕樹,矮矮的圍牆下,盛開著杜鵑和美人蕉。進門處有「玄關」,要脫鞋才能走上榻榻米。我們有三間房間,前面是八個榻榻米的客廳,後面有六個榻榻米的廚房,旁邊還有間四個榻榻米的餐廳,餐廳後面有小小的臥房,臥室後面有長廊,長廓盡處是廁所。然後,還有小小的後院,後院中高聳著兩株椰子樹。我還記得,遷進這房子的第一天,母親就非常興奮。我那可憐的母親,她自從嫁給父親,一直顛沛流離,居無定所。這時能住進一幢「獨門獨院」的房子,她就欣喜欲狂了。她說:「這是我結婚以來,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家』!」
  於是,母親熱心的擦榻榻米,擦地板,擦窗台,把整個房子擦得乾乾淨淨。我們孩子們,第一次住日式房子,進門要脫鞋,真不習慣。學著穿木屐,摔得七葷八素。最高興的還是地上鋪的「榻榻米」,反正住在哪兒都要打地鋪,這次來到台灣,打起地鋪來最簡單。這棟日式小屋,我們一住就住了十幾年。我們的童年,就在這日式房子中結束。兩個弟弟,精力充沛,常在房子裡打架,日式房子是紙門,他們一推一摔,就把紙門摔得稀巴爛。於是,父親買來壁紙,發動全家糊紙門。一年內,我們總要糊好多次紙門。
  生活仍然是艱苦的,父親的一份薪水,依然不夠我們全家的生活。母親每天在算帳,想辦法縮減開支。我們穿的衣服,縫縫補補,不知改過多少次,大人的改給孩子穿,姐姐的改給妹妹穿,哥哥的改給弟弟穿。母親一直親自做家務。家裡買不起木炭,都燒煤球爐,那煤球和爐子一樣大,中間有許多孔,一個接一個,終年不熄火。但是,煤球的氣味非常難聞,我一直睡在那四個榻榻米的餐廳裡,夜夜嗅著那煤氣,以至於直到現在,喉嚨都不好。
  我在小說《幾度夕陽紅》中,曾經形容過女主角李夢竹的生活,那就是我母親的寫照。我還引用過一首詩,那首詩也是我母親寫的:
  
  「刻苦持家豈憚勞?夜深猶補仲由袍,
  誰憐素手抽針冷,繞砌蟲吟秋月高!」
  
  由這首詩,就知道我們當年的生活了。
  一九四九年秋季,我插班進入台北師範附小六年級,繼續我那斷斷續續的學業,麒麟念五年級,小弟念三年級。小妹還不到學齡,喜歡爬上矮圍牆,再從圍牆爬上大榕樹,坐在大榕樹上看風景。每天早上,我依然帶著兩個弟弟去上學。台灣是亞熱帶,夏天真是熱極了。同學們一下課,就擁進福利社買冰棒吃。我和弟弟們沒有錢,無法買冰棒,看到別人吃冰棒,真是羨慕極了。學校規定穿制服,一星期有兩次「洗制服日」,就可以穿便服。到了穿便服的日子,同學們個個穿得鮮艷明麗,只有我穿著一件由母親舊旗袍改的裙子,不倫不類,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整整一學年,我只有這一件裙子,沒穿過第二件。每星期最怕的事,就是「洗制服日」。
  麒麟和小弟,都到了最頑皮的年齡。別的孩子有玩具,我們沒有。初到台灣,我第一次看到樹葉上爬著的蝸牛,覺得新奇極了。我大呼小叫的喊弟弟們來看,說:「台灣的田螺真奇怪,會背著它的殼爬樹葉!」
  弟弟們沒有玩具,覺得蝸牛也很好玩。就把樹葉上的蝸牛一個個摘下來,揣了一口袋,兩個人比「蝸牛」,看誰找到的比較大。他們還試著要蝸牛「鬥牛」,可惜蝸牛不是蟋蟀,一點斗性都沒有。弟弟們弄了滿口袋的蝸牛,玩得不亦樂乎。那天晚上,母親照例巡視他們有沒有蓋好棉被,卻發現他們全身爬滿了蝸牛。母親嚇得大叫一聲,差點沒有當場暈倒。從此之後,勒令不許玩蝸牛。但是,不玩蝸牛玩什麼呢?他們依然玩蝸牛。那年我發現了電影。在植物園,每星期六晚上,放一場露天電影,票價非常便宜,只要一塊錢。但是,我連一塊錢都沒有!我每天幫母親洗碗,要求給我一點零用錢,母親有時會給我一角錢。積蓄了好久,才積到一塊錢。沒有餘錢搭汽車,我徒步走到植物園,要走整整一小時。看完電影,再走一小時回家。有一次,電影看到一半,下起大雨來。露天電影是禁不起下雨的,立即停演。我淋著雨奔回家,路又黑,雨又大,中途摔了一大交,膝蓋都摔出血來。到家後,我渾身濕透,像人魚一樣滴著水,腳跛著,路都走不穩。母親見了,大驚失色,慌忙幫我換衣療傷,一面就下令,以後不許去植物園看電影。不看電影怎麼行呢?那是我僅有的娛樂呀!
  童年,就是這樣苦澀的。
  第二年夏天,我十二歲,從北師附小畢業,考進了台北第一女中。走進中學,童年就悄然而去。細細想來,童年的天真活潑不多,挨過的風霜雨露卻不少。幸福的感覺不多,離別的經驗卻不少。歡樂的事情不多,痛苦的滋味卻不少。安定的日子不多,流浪的歲月卻不少。
  就這樣,我走過戰亂,走過烽火,走過苦難,走過童年。
  至於童年以後,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章了。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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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5: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01、少年「嘗盡」愁滋味

  我的少年時期,是我回憶中,最不願意去面對的一段日子。每次提起這段歲月,我都有「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的感慨。現在,為了讓這本書中有個「真實」的我,我試著來回憶那個時期的我!那個時期的我,真是非常憂鬱而不快樂的。
  生活是安定了,流浪的日子已成過去。(我在那棟日式小屋中,一直住到我出嫁。)但是,我的情緒,卻一日比一日灰暗,一日比一日悲哀。當我安定下來,我才真正體會出生命裡要面對的「優勝劣敗」。原來,這場「物競天擇」的「生存競爭」,是如此無情和冷酷!我的心,像是掉進一口不見底的深井,在那兒不停止的墜落。最深切的感覺,就是「害怕」和「無助」。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呢?
  童年的我,雖然生長在顛沛流離中,雖然見過大風大浪,受過許多苦楚,但,我仍然能在苦中作樂,仍然能給自己編織一些夢想。儘管我顯得早熟,有孤獨的傾向,我還是能在我的孤獨中去自得其樂。可是,我的少女時期,就完全不一樣了。一切是漸漸演變的。進了中學,我才發現我的功課一塌糊塗。童年那斷斷續續的教育,到了第一女中,簡直就變成了零。除了國文以外,我什麼都跟不上,最糟的是數學、理化等,每到考試,不是零分,就是二十分。一女中的課業非常嚴,考上一女中的都是好學生。(我不知怎樣會歪打正著的考了進來,對我而言,簡直是禍不是福。)人人都應付裕如,只有我一敗塗地。學校裡的考試又特別多,從小考,到周考,到月考,到期中考,到期末考……簡直是考不完的試。我知道人生像戰場,你必須通過每一種考試。而我呢?就在學校教育這一關,敗下陣來。
  這時,母親已經去台北建國中學教書。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中學教員,我的家庭,幾乎就是個「教育家庭」,這種家庭裡,怎麼可能出一個像我這樣不爭氣的孩子呢?父母都困惑極了,他們不相信我是愚笨的,愚笨的孩子不會寫文章投稿。(對了,我惟一的安慰,是常常塗塗抹抹,寫一些短文,寄到報社去,偶爾會登出來,我就能獲得一些菲薄的稿費。)父母歸納出一個結論:我不夠用功,不夠專心,不夠努力。
  我想,父母是對的。我可以很專心的去寫一篇稿,就是無法專心的去研究X+Y是多少?我可以一口氣看完一本小說,就是無法看懂水是由什麼組成,人是什麼碳水化合物?總之,我的功課壞極了,也讓父母失望極了。
  如果我家的孩子,都跟我一樣,那也就罷了。偏偏,小弟在學校中鋒芒畢露。他不用功、淘氣、愛玩……卻有本領把每科學科,都考在八十分以上。麒麟脾氣更壞了,動不動就和同學打架,但是,考起試來,總算能勉強應付。小妹進了幼稚園,像奇跡一樣,她展現了令人難以相信的才華,認字飛快,寫字漂亮,能跳芭蕾,能彈鋼琴……在進小學以前,就被譽為天才,進了小學一年級,她更不得了,無論什麼考試,她不考九十九分,她考一百分。
  父親逐漸把他的愛,轉移到小弟身上去。母親一向強調她不偏心,總是「努力」表現她的「一視同仁」。但是,人生就那麼現實。當你有四個孩子,你絕不會去愛那個懦弱無能的,你一定會去愛那個光芒四射的!一天又一天過去,母親越來越愛小妹,父親越來越愛小弟。而且,他們也不再費力掩飾這個事實。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一個微笑,愛會流露在自然而然之中。我和麒麟這對雙胞胎,當初的一麟一鳳,曾「喜煞小生陳致平」的,現在,已成為父母的包袱。
  從小,我和整個家庭是密不可分的。我的感情,比任何孩子都來得強烈。我熱愛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渴望他們每一個都愛我。如今回憶起來,我那時對父母的「需要」,已經到達很「可憐」的地步。我功課不好,充滿了犯罪感,充滿了自卑,充滿了歉疚,也充滿了無助。我多希望父母能諒解我,給我一點安慰和支持。
  初中二年級,我留級了。那年的麒麟就讀於建國中學,正是母親教的那個學校,是全省最好的男中。就像一女中是全省最好的女中一樣。但是,整個學期,麒麟和同學打架,和教官吵架,在訓導處咆哮,弄得全校師生,都到母親面前去訴苦告狀。
  父母再也無法掩飾對我們兩個的失望。把我們兩個叫到面前來,他們做了一個「決定」:
  「你們兩個,都已經十四歲了!十四歲夠大,可以練習獨立生活了。所以,從下學期開始,麒麟轉學到台中一中去住校,寒暑假再回來。鳳凰呢,就轉學到彰化女中去住校!」
  這個「宣佈」,對十四歲的我來說,像是一個炸彈,驟然間炸毀了我依戀的那個世界。自從和父母投河不死,在桂林城內一家擁抱團圓,我就認為我們這個「家」是牢不可分的。如今,父母居然要送走我們兩個!十四歲並不夠大,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卻又足夠瞭解「放逐」的意義。我不要走,我不想走,我也不要麒麟走。我真想對母親吶喊哀求:
  「母親啊,別放棄我們!」
  但是,我太「自卑」了,自卑得不敢說話。至於麒麟,他是男孩子,不像女孩這樣纖細,這樣容易受傷,他怎麼想,我不知道。(事隔多年以後,我們這對雙胞胎曾談起這次被「放逐」的感想,麒麟才告訴我說,當時他氣極了!慪極了!滿懷沮喪和不平。但是,他卻因為這次的「放逐」,真的學會了獨立。)於是,麒麟被送到台中去了。台中一中收留了他,從此,他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台北。那時,家裡沒有電話,麒麟不寫信,我們只有寒暑假才能見到他。我呢?我被送到彰化去了,彰化在台灣南部,離台北好遙遠。但是,彰化女中卻拒絕收留我,因為初三是畢業班,他們不收轉學生。這樣,我就很意外的被打了回票。父母無奈何,只好讓我繼續留在一女中讀書。
  我終於留在家裡了。但是,從此,我就失去笑容了。我變得那麼憂鬱,那麼強烈的自卑,這種心態,我想,父母到今天都不曾瞭解。麒麟走了,我更加孤獨。在學校裡的功課,仍無起色,我的生命,蒼白灰暗。這時,我寫作,我拚命寫作。少年不識愁滋味?誰說的?我的少年時期,卻只有憂鬱,我的「多愁善感」,與日俱增。寫作,成為我惟一的發洩管道。
  這樣一天天「挨」過去,我初中畢業,考進了台北第二女中。麒麟從台中一中畢業後,考進了省立工專。因為工專在台北,麒麟又住回到台北來,但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學校宿舍裡。小弟也念中學了,他是建中的高材生,又畫一手好畫,父母特別為他請了師大美術系的孫多慈教授,教他畫畫。小妹成了母親最大的驕傲,她每學期拿第一名,獎狀獎盃,捧回家無數無數。父母也為她請了老師,教她舞蹈和鋼琴。
  我十六歲了。苦澀的十六歲。
  那年我讀高一。課餘之暇,我就把自己埋在圖書館裡,瘋狂般的閱讀各種文學作品。我覺得,我那時對文學是一種「飢餓狀態」,我「吞嚥」中外名著。書看多了,思想也多起來,對人生的愛恨別離,感覺特別敏銳。我常常想,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在書中找生命的意義,找不到。我在教室中找生命的意義,也找不到。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意義,更找不到了。那時,父親在師大教書之餘,又開始演講著述,生活忙得不得了。母親又教書又忙家務,深夜還要幫父親校對。他們實在太忙了,忙得沒有什麼時間來過問我的心路歷程。我覺得寂寞極了。在學校裡,我也有幾個好朋友,但她們和我比起來,卻「天真」多了。我滿心滿懷的熱情,無處發洩,滿腦子的疑問,沒有解答。然後,有一天,學校發給我一張「通知書」,要我拿回去給父母「蓋章」,通知書的內容是:我的數學考了二十分,要家長「嚴加督導」。這種通知書我是經常拿到的,本就沒有什麼稀奇。可是,那天我的情緒低落,自卑感發作得特別厲害。我覺得自己不成功,不優秀,不出色,不可愛,簡直一無是處!拿著通知書回到家裡,卻發現我那處處比人強的小妹,正坐在玄關抱頭痛哭,父母一邊一個,在想盡辦法安慰她。我不禁大驚,慌忙問妹妹發生了什麼大事,哭得這麼厲害?母親歎口氣,用充滿憐愛與驕傲的語氣說:
  「她實在太要強了,她哭,因為考了一個九十八分,沒考到一百分!」我目瞪口呆,揣在口袋裡的通知書簡直無法拿出來。但是,老師命令,明天一定要蓋好章交回。磨磨蹭蹭,到了深夜,我終於拿了通知書去找母親,母親一看,整個臉色都陰暗了下去,她抬頭對我說:
  「你要我們做父母的,拿你怎麼辦?為什麼你一點都不像你妹妹?」我心中一陣絞痛,額上頓時冒冷汗。我衝出房間,衝到夜色深沉的街頭,伏在圍牆上,瘋狂般的掉眼淚。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了東安城,弟弟們丟了,父母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死?童年的我,不早就踏進死亡了嗎?如果那時死了,現在就不會這麼孤獨、痛苦和無助了!
  當天晚上,我寫了一封長信給母親。這是我成長以來,第一次這樣坦率的向母親「告白」。如今,我已不能完全記起信中的內容,只依稀記得,有這麼一段話:
  
  「親愛的母親,我抱歉來到了這個世界,不能帶給你驕傲,只能帶給你煩惱。但是,我卻無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但是,母親,我從混沌無知中來,在我未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這樣糊糊塗塗的存在了。今天這個「不夠好」的「我」,是由先天後天的許多因素,加上童年的點點滴滴堆積而成。我無法將這個「我」拆散,重新拼湊,變成一個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滿挫敗感,充滿絕望,充滿對你的歉意。所以,母親,讓這個「不夠好」的「我」,從此消失吧!」
  
  寫完這封信,我找到母親的一瓶安眠藥,把整瓶都吞了下去。當我醒來的時後,已經是一星期之後了,我躺在醫院裡,手腕上吊著點滴瓶。母親坐在我的床邊,緊緊握著我的手,睜著一對紅腫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我立即明白,另一個世界還不準備收留我!張開嘴,我痛喊了一聲:
  「媽媽啊!」母親頓時抱著我的頭哭了。我也哭了。我們母女緊擁著,哭成一團。母親哽咽的說:
  「鳳凰,我們以前曾經一起死過又重生,現在,我們再一次,一起重生吧!」我哭著點頭,抱緊了母親。心裡瘋狂般的喊著:對不起,母親,我又把你弄哭了!以後,我一定不能讓你哭,不論再發生什麼事,我不要你哭!
  再過了一個星期,我出院回家。父親買了一個古箏送給我,慶祝我的重生。我很少收到父親的禮物,覺得特別珍貴。雖然始終沒學會彈古箏,卻常常抱著那古箏,隨意的撥弄。古箏的聲音清脆,帶著顫音,裊裊不絕。我每次撥弄古箏時,心裡也震震顫顫、綿綿裊裊的浮漾著哀愁。
  十六歲過去了。我苦澀的日子仍然沒有結束。
  (註:走筆至此,我心中依舊酸楚。很多人看到今日的我,總覺得我是一個被命運之神特別眷顧的女人,擁有很多別人求之不得的東西。可是,誰能真正知道,我對「成長」付出的代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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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絕望的「初戀」

  我十八歲到十九歲這一年,在台北第二女中念高三。
  我的家庭情況,有了一些變化。父親教了一輩子的書,此時終於教出一片美好的晴空。他的學生崇拜他,熱愛他。他定期在大禮堂演講,聽講的人擠破了大禮堂的玻璃門,每次都座無虛席。而且,他開始出書了,寫「中華歷史故事」。母親辭去了建中的工作,全心全意協助父親的事業。父親寫書,她負責出版,從校對到跑印刷廠,全是她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還要兼顧家務,我的母親,實在是個肯吃苦、肯努力,要強好勝,而又十分能幹的女人。
  小妹依然是優秀的小妹,小弟依然是優秀的小弟。麒麟依然住校,不常回家。我依然孤獨寂寞,生命裡一片貧乏。
  十六歲的事已成過去,在父母的記憶中逐漸淡忘。高三後我要考大學,母親最著急的事,就怕我落榜!父親是名教授,如果女兒考不上大學,那多麼沒面子!而且,如果考不上大學,將來要怎麼辦?一個高中畢業生,連工作的機會都沒有!母親在忙碌之餘,幾乎每天都要對我說一遍:
  「你一定要拚出你全部的力量,以你的聰明才智,絕不可能考不上大學!萬一考不上,不是你一個人的失敗,是全家的失敗!你好自為之,千萬不要讓父母失望!」
  我很憂愁,真的很憂愁。我不願父母失望,不要讓母親哭。可是,我對那即將來臨的大學聯考,怕得要死。怕得夜裡會做噩夢,夢到全世界的人都在對我恥笑!陳致平的女兒,居然考不上大學!這個時期的我,已經不止是孤獨、寂寞和無助,我還有很深很深的恐懼。我所熱愛的寫作已全部停擺,因為母親說那會妨礙我的功課。至於屠格涅夫和莎士比亞,我更是碰也不敢再碰。每天捧著我看不懂的課本,我的自卑和害怕融為一體,緊緊糾結著我的心。
  十八歲!是花樣年華呀,擁有著青春的日子。我的十八歲,是如此暗淡無光。我消瘦、蒼白、食慾不振、精神恍惚。面對鏡子,我總覺得自己像個紙人,風吹一吹就會破碎。在學校裡,同學給了我一個綽號,叫我「林黛玉」,顧名思義,就知道我是何等憔悴。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國文老師,用他的憐愛和鼓勵,一下子闖入了我心深處。老師足足比我大了二十五歲,他結過婚,妻子已經去世。他孤身一人來到台灣,當中學教員,已當了七年。他學問淵博,滿腹詩書,帶著中國書生的儒雅氣質。詩詞歌賦以至於書畫篆刻,他無一不會。說實話,我對他充滿了崇拜之情。這種崇拜,是很容易變質的。他對我,是充滿了憐惜之情,這種憐惜,也是很容易變質的。再加上,他也孤獨,我也孤獨,他正寂寞,我也寂寞。愛情一旦發生了,就不是年齡、身份、地位、道德……種種因素所能限制的。我帶著一份嶄新狂喜,體會到在這世間,我畢竟並不孤獨!老師已走過一大段人生,深知這段感情不可能有結果,卻迷失在我們彼此的吸引裡。他越要抗拒,越無法抗拒,越要理智,越無法理智。這段感情,夾帶著痛楚掙扎,一下子就像驚濤駭浪般,把我們兩個都深深淹沒。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一定不對的!我知道這段感情如果給父母知道,我們一定是死路一條!我也想過,社會的輿論,人們的看法,學校的立場……我越想越怕。最怕的,還是這段感情,會給老師帶來傷害,於是,我幾度下決心的對老師說:「分手吧!就當我們從沒有遇到過!」
  笨呀!已經相遇,怎能當成從沒相遇?已經相知,怎能當成從未相知?已經相愛,怎能當成從未相愛?分手失敗,兩人在苦海中載沉載浮。四十幾歲的老師,比十八歲的我更加驚慌失措。這份絕望的愛,像排山倒海的巨浪,捲進了我的生命。我無法抗拒,無力掙扎。愛情帶來的狂歡很快消退,剩下的就是煎熬和痛楚。我們兩個,費力的將這段感情,嚴嚴保密。但是,學校裡已經風風雨雨。老師誘惑女學生,罪名深重!女生愛慕男老師,不知羞恥!交相指責的聲浪,壓迫得我們難以抬頭。愛情,愛情應該是甜蜜的,怎麼我的愛情,這樣痛苦!到了這個地步,兩人痛下決心,再談分手。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寫了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
  「見也不容易,別也不容易,
  相對兩無言,淚灑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聚散難預期,魂牽夢也系!」
  這首歌所寫的,正是當時我們的寫照。
  再分手,又失敗了。老師常喝醉,醉了,就用淚眼看著我說:「為什麼讓我們中間,差了二十年!」
  喝得再醉一點,他就說:
  「二十年有什麼了不起?當我八十歲時,沒有人會說我不該追求六十歲的你!」喝得更醉一點,他就笑了:
  「我哪裡有四十歲?我根本沒有四十歲。會為你這個小女孩如此瘋瘋癲癲,我的心態停留在十八歲!智商只有八歲!」
  喝酒不能解決問題。他好多天滴酒不沾,讓自己清清醒醒。然後,有一天,他抓著我的胳臂,用力搖撼著我,對我說了一番最懇切的話:「請你為了我,考上大學!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讓他們失望。等你考上了大學,你會認識很多你同年齡同階層的男朋友,你一個個看過去,一個個接觸,當大學四年後,你如果沒有變心,我還在這兒等你!如果你變心了,那證明我們的感情,根本經不起考驗!我覺得,我們兩個惟一的前途,就是你大學畢業後的選擇!到那時,你依然選我,你的父母、家人、社會、輿論……就都無話可說了!所以,」他用力的、懇求的說:「為我考上大學!為我不要變心!幫我,在你父母面前爭一席之地!」
  好絕望好無助的愛,好矛盾的老師,好可憐的我。於是,我們把計劃定到五年以後,等我大學畢業的日子。那時,我們一定已奮鬥出一片天空!但是,五年是多麼漫長!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真不敢去想,萬一考不上大學,我的命運會如何?父母的反應會如何?我和老師的前途會如何?
  我捧著書本,夜以繼日的念。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把我的生命都拚在那些書本上!那些我始終弄不清楚的數字遊戲,和那些與我毫無關聯的西洋文字。有時,會捧著書本發起呆來:真不相信這些「X+Y」有權利來決定我的愛情、我的前途,和我的生命!為什麼?我不懂。生命裡有太多為什麼,我都弄不懂。我卻偏要去弄懂「為什麼X+Y等於Z?」我瞪著那些數字方程式,覺得每一個符號代表的都是諷刺。
  命定的結果終於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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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落榜  

  我落榜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計劃,所有的一切,都隨著落榜變成了一無所有。足足有三天,我躺在床上,拒絕下床,拒絕吃飯,拒絕見同學,拒絕父母的安慰,我拒絕一切,只想死掉,只想馬上死掉,把這一切的痛楚和失望,統統結束。
  母親坐在我床邊,她又哭了。我總是讓母親哭!為什麼我不能像小妹,永遠讓母親笑?父母辛辛苦苦養育像我這樣的子女,值得嗎?值得嗎?天啊,我真想馬上死掉!
  母親強抑著她的失望,握著我的手鼓勵我:
  「鳳凰,你才十九歲呀!來日方長。大學聯考,年年都有,今年失敗了,明年再來!明年失敗了,後年再來!你總有考上大學的日子!只要不灰心,振作起來,繼續去努力,我對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你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母親啊!你還要我明年再來?後年再來?你對我有信心,我對自己卻沒有信心呀!如果明年再失敗,後年再失敗……我必須一次一次去面對自己的失敗嗎?母親啊,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優秀,沒有你期望的那樣勇敢……天啊,我只想死去,只想馬上死去!小弟、小妹和麒麟,繞著我的床說悄悄話,小妹捐出她的零用錢,小弟和麒麟拿去買了我最愛吃的牛肉乾、花生米和水果,三個人捧著食物,走到我床邊來說:「姐,不要傷心了,考大學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反正你明年再考就好了嘛!來,吃點東西吧!」
  我淚眼看我的三個弟妹,他們都優秀,惟有我失敗!他們是父母的驕傲,我卻是父母的恥辱!母親說過,如果我失敗,就是全家的失敗!天啊!我竟連累全家的人,都墜入失敗的深井裡。這樣一個害群之馬,怎麼還值得弟妹的尊敬和愛?我推開食物,什麼都不要吃,我只想死去!
  老師,他在哪裡?當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竟無法對我施以援手!不能公然走入我的家庭,不能來探視我,也不能來安慰我,這咫尺天涯,如同萬仞千崖,他怎樣也不能飛渡!五年計劃,終成泡影。絕望的愛,畢竟只有絕望!我幾乎不敢想到他,當我想到他時,我心泣血。為什麼地球不毀滅呢?不不,全世界的人都好,惟有我罪孽深重。老天啊!讓我死去吧!在我強烈的求死意志中,什麼都變得不重要了。積壓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自卑感,被「落榜」的事實,像點火一樣的燃燒了起來,一燒就不可收拾。我本身的憂鬱,加上那無助的愛情,都把我推向毀滅的深淵。我寫了一首小詩,寄給我的老師,作為訣別的紀念:
  
  「我值何人關懷?我值何人憐愛?
  願化輕煙一縷,來去無牽無礙。
  當細雨濕透了青苔,當夜霧籠罩著樓台,請把你的窗兒開,
  那飄泊的幽靈啊,四處徘徊,
  那遊蕩的魂魄啊,渴望進來!
  請把你的窗兒開,我必歸來,與你同在!」
  
  然後,我又搜集了許許多多安眠藥、鎮定劑,和其他各種我能搜集到的有毒藥片,一起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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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6:34 |只看該作者
04、無法"死別",畢竟"生離"

  我總覺得人類是很脆弱的動物,別的動物都有皮、毛、角或鱗、甲、殼……的保護,只有人沒有,一層薄薄的皮膚裹著血肉之軀,實在是單薄極了。但是,人的生命力卻那麼強韌!千方百計想死,這個死亡之門,我硬是擠不進去。生命真奇怪,自己一點主權都沒有!既沒有主權決定自己要不要「生」,又沒有主權決定自己要不要「死」!父母操「生」的權,老天操「死」的權。或者,連「生」的權,也是老天操縱的吧!如果我不和麒麟結伴而來,說不定已被母親「處理」掉了!我卻偏偏是雙胞胎!注定要來到這人間,挨過種種劫難!連「逃」都不許我「逃」!人生,不是太悲慘了嗎?
  當我又被「救活」以後,我快要讓父母發瘋了!三年裡兩度求死,簡直是不可思議!我自己也快發瘋了,生既無歡,死而何憾?為何求生不得,求死也無門呢!在我們大家都激動悲憤中,我和老師的戀情也曝光了!
  那真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震動。當母親知道我居然被一個四十幾歲的老師所「迷惑」之後,她的憤怒像一座大火山,迸發出最強烈的火焰,把我和老師全都捲入火舌之中,幾乎燒成灰燼。母親把所有的責任,都歸之於老師。我的落榜,我的厭世,我的自殺,我的悲觀……都是這位老師一手造成!可憐的老師,他比我大了二十幾歲,已經是「罪該萬死」!他實在沒有絲毫的立場和力量來為他自己辯護!他也不敢辯護,生怕保護了自己,就會傷害到我!我們的愛情,到這時急轉直下,再也無法保密,已經鬧得全天下皆知。我惶然失措之餘,告訴母親,我大學也不要念了,就當我死了吧,讓我跟老師結婚算了!我這樣一說,母親的怒火,更加不可遏止了。
  母親採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狀告到警察局,說老師「引誘未成年少女」。但是,我和老師之間,一直維持「發乎情,止乎禮」的態度,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儘管如此,我卻被這舉動,深深傷害了。接著,母親又一狀告到《教育部》,說老師「為人師表」,竟「誘拐學生」,師道尊嚴何在?《教育部》接受了這件案子,老師被解聘了。八年以來,他是最受學生愛戴及歡迎的老師,如今,身敗名裂。而且,竟連容身之地都沒有!我直到現在,對母親當時的種種手段,仍然覺得膽戰心驚,對母親的種種措施,仍然傷痛不已。我曾經聽說過,母貓為了愛護它的小貓,當它發現危險靠近時,會把小貓咬碎了吞進肚子裡去。當年的我,就有這種感覺。我絕不懷疑母親對我的愛,卻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了。
  有時我會想,冥冥中一定有個大力量操縱著人類的命運。一切離合悲歡,大概皆有定數。世間的事就有那麼巧,我十九歲時和我的國文老師相戀,母親十九歲時也和她的國文老師相戀。兩代的遭遇,像歷史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老師不該已結過婚,更不該比我大二十五年!其實,這些也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我的父母,竟不能像我的外祖父母那般灑脫。母親此時最恨我提到她的往事,她連我的名字「兩吉」的由來都不願面對。她用一種作戰的精神來對抗我的老師,我害怕了。我是個會為愛情去拚命的女孩,但,我能拚我的命,卻那麼害怕,會拚掉老師的命!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生命裡充滿了狂風暴雨,痛苦掙扎。當母親奔波於各個不同的機構,一狀又一狀的告向社會當局。我的心已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應付眼前的局面。那時,台灣的法律規定,二十歲才算成年,二十歲以前都沒有自主權。母親抓住這條法律,告訴我,如果真愛他,等到二十歲以後。到了二十歲就不再管我,否則,她要利用監護權,讓老師付出代價!老師已經付出代價了。工作沒了,薪水沒了,宿舍沒了,朋友沒了,學生也沒了!短短幾個月內,他什麼都沒了,四面八方,還湧來無數的責備,無數的輕蔑,無數的詆毀。他在這些壓力下掙扎,已經掙扎得遍體鱗傷。
  我開始怕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們還會做出些什麼事。我哭著哀求他們,跪著哀求他們,匍匐於地上哀求他們……請給我們一條生路!父親心軟了,母親就是不為所動。她義正辭嚴的問我:「真心的相愛,還怕一年的等待嗎?」
  我怕!我真的怕呀!我親眼看到,幾個月之內,老師生存的世界已被完全打碎。一年,一年能發生多少事呢?
  可是,我無力扭轉我的命運。老師終於在台北待不下去,他只有去南部,找一個地方隱居起來。去「舔平他渾身的傷口。」(這句話是他說的,後來,在我很多小說中都有這句話。他說:「你看過受傷的動物嗎?每個受傷的動物,都會找一個隱蔽的角落,去舔平它渾身的傷口。」)老師必須要走,我們必須離別。老師對我沉痛的說:
  「請你為我勇敢的活下去,現在,你是我生命中,惟一僅有的!一年很快,一年以後,到你過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會整天守在嘉義火車站,等你!如果你不來,我第二天再等你!我會等你一個星期!請你,一定要好好活過這一年,一定要來和我相會!讓我用以後的歲月,慢慢補償你這一年的煎熬,請你,一定要來和我相聚!」
  可憐的老師,可憐的我!
  雖然對未來毫無把握,我卻答應了他,一年後去嘉義和他相聚。到離別那天,我太傷心了!心中隱隱明白,這樣一別,可能終身難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的臉,我請求他面對櫥窗,背對著我。然後,我哭著跑走了。從小到大,我的境遇坎坷,我曾經有好多次,覺得自己的「心」,真的會「碎」。那天,我已不止是心碎,我奔回家裡,覺得整個人都被掏空了。我幾乎不相信,我還能挨過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幾年以後(一九六三年),我把這段初戀,寫成了小說,那也就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書中從第一章到第十四章,都很真實。我的家庭背景,也很真實,只是把兩個弟弟,合併成了一個人,以免人物太複雜。十四章以後的情節,和我的真實人生,就大有出入了。所以,看過《窗外》一書的人,一定能瞭解我這段初戀的經過,和它帶給我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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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7:06 |只看該作者
05、二十歲

  從十九歲到二十歲,這一年,對我比一個世紀都漫長。我一天又一天苦挨著日子,真正瞭解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老師一去無音訊,我收不到他的片紙隻字,不知道他人在何方。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只感到徹頭徹尾的孤獨。父母積極利用這一年時間,開導我、教育我,想盡辦法來愛我,希望我能脫離老師的「魔掌」。這些開導,這些教育,這些愛對我源源不斷的湧來,我被密密包裹,細細珍藏。可是,我心中只有深深的苦澀。我那間四個榻榻米的小房間,成了我的囚籠。不論裡面裝著多少愛,它實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緒總是飛繞於雲端,尋尋覓覓,老師啊,你在哪裡呢?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呢?要勇敢的活下去!是的,要勇敢的活下去!這一年,我常常在睡夢中醒來,淚水已濕透枕巾。可是,不論多麼憂鬱,多麼無助,我牢牢記著二十歲的約會,而不讓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許自己再有輕生的念頭。逐漸的,我鍛煉出一種本領,每天默默的接受著日昇日落,把每一個新的日子,都當成一項新的挑戰。要挨過去!日曆上劃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飛翔的日子越近。
  我這種沉默的等待,顯然讓母親驚駭震動。有一天,她忽然把我攬入懷中,用無限溫柔的語氣對我說:
  「鳳凰,我能不能要求你為我做一件事呢?」
  「什麼事?」我問。母親的溫柔竟讓我提心吊膽。
  「為我再考一次大學!」
  「哦?」我驚愕的看母親,痛苦的說:「媽媽,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念大學的料!」「你為什麼不再試一試呢?」母親輕言細語的說:「你每天無所事事,閒著也是閒著!再考一次對你沒有壞處。考不上,沒有任何人會怪你,考上了,我們當作是意外之喜。你正年輕,與其浪費這一年,不如準備考大學。這對你沒有損失,不是嗎?」我無力的看著母親,我有一個二十歲之約呀!我的生日在四月,大學聯考在七月。親愛的母親啊,你一定要毀掉我的約會嗎?我滿腹狐疑,卻不敢說出口。母親凝視我,居然洞察了我的心事。她不慌不忙的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放心,我已經說過,到了你二十歲,我就不再干涉你,那時,你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過,這些事情都不阻礙你再考一次大學呀!即使你二十歲生日後的第二天,你就結婚了,你還是可以考大學!結了婚唸書的人也很多呀!我想,愛情是一種彼此的奉獻,他總不會自私到反對你讀大學吧!」「他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學的!」我匆忙的幫他分辯。
  「那麼,就再考一次大學吧!為了我,去再試一次!」母親那麼溫柔,那麼真摯,那麼渴望的看著我,看得我的心都絞痛了。我是怎樣一個女兒呢?考大學是我自己的事,母親沒有讓我去做工養家,只「哀求」我去考大學。我還這樣不情不願!我想了一會兒,忽然想通了。
  考大學的準備工作就是唸書,我閒著也是閒著,唸書可能還更好打發時間呢!我盡可以隨意的唸唸書,瀟灑的再考一次!這樣想著,覺得答應母親也沒關係。最主要的,它不會影響我的二十歲之約!到時候,我可以奔赴嘉義,與他團聚。再回到台北來考大學。考不上,就當成一個遊戲,僥倖考上了,我能兼有學業和愛情,不是太完美了嗎?
  「好,我再試一次!但是,如果我又失敗了,請你不要失望!因為,我八成還是考不上的!」
  「只要你答應去考,我就不會失望!」母親興奮的說。她的興奮使我有犯罪感,原來,我只要答應去「考」,就能帶給母親這麼多的快樂!像我這樣一個充滿問題和失敗的孩子,換了任何一個母親,一定都對我放棄了。可是,我的母親不同,她永不放棄!直到如今,我都認為,我母親實在不是個「凡人」!我這一點頭,家中氣氛立刻改變。母親第二天就為我請了一位「家庭教師」,來為我補習數學。這一舉實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為,我家的經濟情況始終不好,四個孩子,都已長大,衣食住行加上教育費、醫藥費,家裡月月鬧窮。家庭教師的薪水不低,何況,母親請的不是普通的家庭教師,她硬是把全台北最有名的一位數學老師給請到家裡來了!這位老師身兼好幾個補習班和省中的課,從來不肯做「家庭教師」。他來教我,完全是受母親的感動,因為,他也是二女中的數學老師,他知道我的故事。
  這樣一來,我原準備隨意的唸唸書,瀟灑的再考一次,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家庭教師帶來數不清的作業和功課,每星期來兩次,一本正經的教我這個笨學生。我頓時又掉回到「考大學」的「噩夢」裡。弟妹們全面性的配合母親,給我找參考資料,找模擬考題。麒麟念的是五專,逃掉了考大學一關。他自願幫我補物理。一時間,生物、化學、物理、英文、歷史、地理……各種課本往我身上壓下來:我又喘不過氣來了,我又開始睡不著,我又精神緊張,情緒憂鬱。我怎麼會把自己又陷進這種「困獸之鬥」裡去的呢?「考大學」的悲劇在我身上已經發生過一次,幾乎輾得我粉身碎骨。而現在,我又面臨第二次輾壓,眼看將再度被輾成飛灰。為什麼這種悲劇會在我身上重複輪迴呢?
  老師啊,你在哪裡呢?為什麼不想辦法給我一點點訊息呢?難道你已經將我忘了?難道離開我的日子,你終於得到了平靜,所以,你準備放棄我了?難道……難道……母親的預料是真的,你對我的感情,只是一時的遊戲?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升學壓力一天天加重,對老師的失望和懷疑也一天天加深。我又掉進那個無助的深井裡去了。只覺得自己在墜落、墜落、墜落……井底,等待我的,將是冰冷的絕望。父母絕口不再提我的戀愛,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他們提的,全是他們為我塑造的光明遠景。
  「上了大學,你的眼界就開了,你的世界會遼闊無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在大學裡等著你!」
  母親哦,父親哦,不要對我抱的希望太高。大學的窄門,我一定擠不進去,你們何苦跟著我一起去摔交?
  日子緩慢而滯重的,像一輛十輪大卡車那樣,從我身上一遍遍的輾了過去。我慢慢的被磨成了一片薄紙,薄得像蟬翼一樣,透明的,所有的孤獨和無助都寫在臉上,輕飄的,隨時可以「隨風而去」。老師仍然沒消息。我的二十歲生日逐漸接近。嘉義,嘉義是南部的一個城市,感覺上,那城市離我又遙遠又陌生。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裡。老師啊,你要我孤身一人,撲奔那茫茫的未來嗎?我研究地圖,研究火車時刻表,搜集我身邊僅有的一些零用錢……母親冷眼旁觀,什麼話都不說。到了生日前一星期,母親才鄭重宣佈:
  「今年的四月二十,是雙胞胎的二十歲整生日。我們家一直窮苦,孩子們從沒慶祝過生日。但是,今年不一樣,一兒一女,同時滿二十歲,我要給你們這對雙胞胎,大大的慶祝一下。」我還來不及說什麼,麒麟已歡呼起來,小弟小妹掌聲雷動,全家洋溢著一片喜悅。我勉強的跟著大家笑,看樣子,四月二十那一天,我一定走不了。
  生日那天到了,我再也想不到,母親居然把我們在台灣的親友,全部請來。我們那二十個榻榻米的房子,擠得水洩不通。叔叔伯伯、舅舅姨媽、表姐表弟、堂姐堂弟……濟濟一堂。母親那天真是忙極了,她不但裡裡外外的奔跑,倒茶倒水,招待嘉賓。她還親自下廚,做幾十個人吃的酒席。台灣的四月底,天氣已相當熱,我們的日式小屋,從來就沒有空調。母親在火爐前燒烤,汗珠從額上滴滴滾落。我在母親身邊,想幫忙洗洗切切,母親把我推出廚房,憐愛的看著我,柔聲說:「不要弄髒你的新衣服!去外邊客廳裡跟大家玩吧,今天,我要給你一個最美好的生日。青春是這麼珍貴的東西,我希望你永遠記得你的二十歲!」
  母親啊!我的心那樣強烈的痛楚起來,犯罪感把我層層包裹。我即將離去,對一個即將背叛你的女兒,你為什麼還要對她這麼好呢?終於,到了開席的時間,大家坐滿了一客廳。我們臨時借了一張大圓桌,桌上全是母親親手烹調的山珍海味,那天的菜餚真是豐盛極了。大家坐定,都對我和麒麟舉杯,祝我們生日快樂。此時,母親忽然站起身來,對大家說:
  「今天,是鳳凰和麒麟滿二十歲的日子,我有幾句話,必須當著大家,對他們兩個說!」母親轉向了我,眼光深刻而哀傷。(那天的麒麟,完全是我的配角。)繼續說:「二十歲,是法律規定的,成人的年齡。從今天開始,鳳凰和麒麟,就是成人了。換言之,我再也管不著他們了。他們的翅膀,終於長成。回憶起來,從他們出世,就是一個多難的時代,我拉拔他們到翅膀長成,實在不很容易,在烽火連天中,多少次,大家都可能同歸於盡了。可是,我總算把他們兩個帶大了。現在,他們已經有夠硬的翅膀,如果他們想飛,我再也不會阻止,就讓他們從我身邊飛走吧……」
  母親的話沒有說完,我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沿著面頰,一直不斷的滾落。母親凝視我,淚珠也從她眼中湧出,濕透了她胸前的衣襟。她一面掉著淚,一面哽咽的對我說:
  「鳳凰,請你原諒我!我曾經用各種方式,不擇手段的破壞你的戀愛,今天我當著所有親友,向你道歉!請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你和保護你!可能我愛得太多,但是,我就做不到不去愛你呀!現在,你總算滿了二十歲,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就想離開我!鳳凰,還記得你坐在瀘南中學的門檻上,跟著那些中學生念樑上雙燕嗎?你才七歲,就能朗朗背誦,記得嗎?」我哭著點頭,一屋子賓客鴉雀無聲。
  「你還會背嗎?」母親的眼淚更多了。「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母親念了其中四句,聲音已瘖啞難言。「去吧!鳳凰!如果你真想離開我們!去吧!你能做到舉翅不回顧,你就去吧……」
  母親啊!我親愛的,親愛的母親啊!我的淚水瘋狂的湧出,模糊了我所有的視線,我的五臟六腑都絞扭成了一團。一剎那間,許許多多童年往事,齊湧心頭。東安河裡,母親帶著我走出死亡。在山溝裡,母親差點被日軍擄去。白牙鎮上,兩個弟弟失散。桂林城內,一家擁抱團圓……從童年到現在,這條路好長好長,我們大家都走得好辛苦。一家人一直手握著手,心連著心,直到我的戀愛發生!
  想到這裡,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哭著奔向母親,抓著母親的手,我在滿屋子賓客的注視下,對母親跪了下去。我哭著喊:「我不飛走,我不飛走!我發誓,從此聽你的,只要你不哭!」母親啊!我不要你哭!十六歲那年,我就發過誓,不要讓你哭!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讓你哭!那麼,就讓我的心碎成粉末吧!我投降了!我不飛了!我跪在那兒,緊緊握著母親的手,感到母親的手在顫抖著。而滿屋賓客,一片唏噓聲。就這樣,我二十歲的生日過去了。就像母親說的,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我的二十歲!直到今天,二十歲生日那天的種種事情,在我眼前心底,都歷歷如繪!
  二十歲生日過去,我沒有去嘉義。第二天,我也沒去,第三天,我仍然沒去。一星期過去了,我依舊沒去!
  我失約了。老師那邊,是一片沉默,什麼反應都沒有。我已徹底和他斷絕了音訊。我的初戀,就這樣悄然結束。回憶起來,我和老師的感情,從開始到分手,前前後後,不過只有一年的時間。這一年,卻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它改寫了我這一生的命運!在我後來的遭遇中,這逝去的一年,始終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別了,我的老師。二十歲那年,我常倚著窗子,看天空有沒有燕子飛過。心裡反覆低唱著一首歌:
  
  「把印著淚痕的箋,交給那旅行的水,何時流到你的屋邊,讓它彈動你的心弦。我曾問南歸的燕,可曾帶來你的消息,它為我的命運哭泣,希望如夢心也無依。」
  
  二十歲那年,我依然無助。沒辦法收拾初戀的悲痛,沒辦法遺忘那一年的點點滴滴。沒辦法漠視父母的愛,也沒辦法治療自己的自卑。當心底的歌縈繞百回千回之後,大學聯考仍然在等著我!(一直到十幾年後,我才輾轉知道,老師在那一年中,寫了幾十封信給我,嘗試過各種渠道,想把信轉入我手中,我卻始終沒有收到那些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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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7:33 |只看該作者
06、初試寫作  

  那年七月,我考大學再度落榜。
  生命已經夠暗淡了,在這樣暗淡的歲月中,依然逃不掉落榜的命運!我盡量撫平自己的情緒,接受了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自從二十歲生日過後,我變得有些麻木了。好像「失敗」是我命中注定的遭遇,怎樣都逃不掉的。我沒有像上次那樣痛不欲生,也沒有把自己像蝸牛般縮到殼裡去。我照常過日子。但是,每夜每夜,我注視著屋頂發呆,在許許多多無眠的夜裡,思索著我的未來。如果人生是一條無法逃避的漫漫長路,我今後的腳步,應該往哪一個方向走?父母為我鋪的路,我顯然是走不下去,自己選擇的戀愛,已變成心版上最深的創痕。而今而後,我當何去何從?
  就在我開始認真的、考慮我的「未來」時,母親已打起精神(我二度落榜,她受的打擊比我還重。)鼓勵我明年去「三度重考」!母親這種越戰越勇的精神實在讓我又驚又佩。可是,在驚佩之餘,我不禁顫慄。我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幅畫面:就是白髮蒼蒼的老母,攙著也已白髮蒼蒼的我,兩人站在「大學聯考」報名處的門前,老母還在對我苦口婆心的鼓勵著:
  「鳳凰,你還年輕,考了五十年,考不上又有什麼關係?你還有第五十一次!」這畫面嚇住了我。不!我心中強烈的吶喊著:我再也不考大學,我再也不碰那些教科書,我再也不讓這「考大學」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兩次的失敗已經夠了,我再也不要去面對第三次的失敗!當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以後,母親太失望了。她憂愁的看著我說:「那麼,你以後要做什麼呢?一張高中畢業的文憑,在現在這個社會上,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要去寫作。」我說:「我已經浪費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學,現在,我可以專心去寫作了!」
  母親注視我,更加憂愁了。
  「寫作,比考大學還難呢!你或者可以把寫作投稿當成一種娛樂,如果你要把它當成事業,那條路未免太艱苦了!你看,每年有數以萬計的中學生進入大學,每十年,都出不了一個作家!」「讓我去試試看吧!」我無奈的說:「總之,這是我自己的人生呀!」母親不再表示意見,卻深深歎了口氣。她整理起那些大學聯考的教科書,一本也不丟掉。小弟已經高三,明年還要用。或者……我也還會用吧!我恐懼的想著,覺得母親有股強大的、難以抗拒的意志力。她所有的期望,都會達到吧!說不定,我明年又會乖乖的捧著書本,去死啃那些我永遠弄不懂的X加Y吧!這想法讓我不寒而慄。讓我趕快奔出家門,去買稿紙,買墨水,買合用的鋼筆。再趕緊奔回家,在我那張小小的書桌上,立刻攤開了我的稿紙,我要寫作!
  我開始寫作了。我相信我對寫作,是有狂熱、有毅力、有決心,也有一點點才氣的。但是,我最初的寫作生涯並不順利。
  我們家的日式小屋,已經略加改善,這些年來,陸續把紙門換成了木板門,把榻榻米換成了地板。我們從打地鋪也升格成睡床了。我和小妹睡一張床,合住一間房間,這間房也同時是我們家的餐廳,還是到廚房去的必經之路。我們家始終沒有浴室,廚房就是浴室,買了一個大鋁盆作為澡盆,每晚全家輪流進廚房洗澡。所以,我的房間經常熱鬧極了,早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臉漱口,晚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澡。一日三餐,母親跑出跑進,煎煮炒炸,極其辛苦,飯開上桌,大家再擁進餐廳吃飯。吃完飯,我就忙著收拾善後,洗碗洗廚房。小妹是家裡的才女,用功得不得了。我和她共用一間房,我的「寫作」只是我任性的遊戲,自然不能妨礙小妹的正經功課,所以,當她書聲朗朗時,我只有停筆,當她要用房內那惟一的書桌時,我就收拾稿紙打游擊。二十個榻榻米的房間實在太小,走來走去,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心思想及動筆的地方。父親是一家之主。母親的權威雖然很大,對父親仍然忍讓三分。父親這時的事業如日中天,他教了一輩子書,又是演講中華歷史的專家,因此,養成了他一個習慣,他不會「談話」,只會「演講」。在家裡,他不論是對客人或是對家人,他一講話就「聲如洪鐘,滔滔不絕」,我們家的木板門無法隔音,所以,每當父親「演講」時,我又必須停筆。
  麒麟和小弟的年齡只差兩歲,這時正值青春期。兩個人年齡雖相仿,意見卻永遠不同。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強,都有著叛逆性。當他們彼此表達意見,或發揮他們的「叛逆」性時,聲音真是大得不得了,有時動口,有時動手。動口時還好,動手時家中會桌椅齊飛。小小的日式房子,在他們生龍活虎的表演時,我捧著我的稿紙,往往連逃難的地方都沒有。
  在這種環境下要寫作,僅僅靠熱情、毅力、決心和才氣都不夠,必須還要靠運氣和奇跡。我的運氣未來,奇跡也找不到。寫啊寫啊,寫得非常辛苦,勉強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寄出去就被退了回來。每當厚厚的一疊退稿出現在信箱裡時,我真沮喪極了。母親眼看我辛辛苦苦的寫,又花郵費去寄,每天翻報紙看有沒有發表,最後卻在信箱裡收回原稿。這樣循環不停的兜了好多次圈子,母親按捺不住,表示意見了:
  「我看,你還是規規矩矩去考大學吧!」
  我心中顫慄。不,不能考大學,考大學是所有噩夢中最大的一個噩夢。我堅持的寫,繼續的寫,堅持的寄,繼續的寄。我把甲地退回來的稿子再寄往乙地,乙地退回來再寄往丙地。英國作家傑克倫敦把這種投稿方式稱為「稿子的旅行」。我也讓我的稿子去旅行,只是,它們往往「周遊列國」之後,仍然「回家」。我面對這些已無處可旅行的稿件,真難過到了極點。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天分,能不能走這一條路?在我初嘗寫作滋味的這段時間裡,父母也積極的幫我物色了好幾個他們認為「門當戶對」、「年輕有為」的男朋友。母親實在太聰明,她在我的眉間眼底,已經看出我對老師絕未忘情。這對她永遠是個威脅。現在,我和老師雖然已斷了音訊,萬一有一天,兩人又連繫上了,那就太危險了。很可能,她在我身上用的工夫會功虧一簣!
  所以,那一陣子,我們家中的年輕人來來往往,不是師大的學生就是台大的學生,個個都是青年才俊,家學淵源。這些年輕人又常常把他們的朋友帶來玩。有一些,純粹是想「看看那個差點和男老師私奔的女孩」。我在父母的「善意」下,只好和這些年輕人應酬,這種應酬,也成為我生活中的苦事。因為,我心底常常燃燒著一股無名之火,這無名之火使我看任何人都不滿意。我無法和他們感光,無法和他們來電,我心中的底層,仍輾轉呼喚著老師的名字。但,老師已像斷線的風箏,無處可尋!這種生活,我過得好累!
  父母的愛,年輕男孩的「包圍」,(他們並不愛我,只是對我好奇。我的戀愛史,已經鬧得人盡皆知。)辛苦的寫作,茫然的前途,考大學的威脅……在在都造成我精神上的負擔,何況,我心中仍然綿綿裊裊,浮漾著初戀的悲愁。——卻都好無望!尤其,家裡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正經」工作,教書的教書,唸書的唸書,持家的持家。只有我,整天塗塗寫寫,晃來晃去,和男孩子交際應酬……什麼「正經」事都不做,像父母「養」著的一個「廢物」!
  生活在很多的愛裡,卻感到無邊的孤獨。選擇了寫作,卻進行得如此不順利。二十歲,已到成年,卻仍然沒有工作,不肯讀書,用錢要向父母伸手……我的自卑感又開始發作。四顧茫然,真想擺脫這種生活!真希望有一個轉機,讓我能自由自在的透口氣!真不願日以繼日,夜以繼夜,就這樣一天天耗下去。就在我這種「急於求變」的情緒中,像命中注定般,「慶筠」及時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慶筠並不是他的真名,我想,在我這本書中,出於對他隱私權的尊重,我還是不用真名比較好。)慶筠,他改寫了我以後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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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7:51 |只看該作者
07、慶筠  

  慶筠,二十六歲,畢業於台大外文系。他不是父母為我「安排」的男朋友,也不是來自父母瞭解的家庭。他的出現,完全是個「偶然」,他和我成為朋友,是父母的一個大大的「意外」。慶筠的身世,是蠻可憐的。他是浙江人,十七歲那年高中畢業,跑到台灣來找舅舅,從此就和父母離散了。在家鄉,他有很好的家庭環境,在台灣,他卻形同孤兒。完全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決心,他考入了台大。在沒有任何經濟支援,也沒有家庭溫暖的情況下,他獨自苦撐,終於完成了大學學業。認識我那年,是他大學畢業的第二年,他正在台北近郊服兵役。說起來,他這人是有些瘋狂的。在台大,他本來考入電機系。那時,電機正是最熱門的科系,考進去非常難。他好不容易考進去了,念著念著,竟發現自己狂熱的迷上了文學,於是,他毅然的放棄了電機系,轉入外文系。因而,別人的大學念四年,他的大學竟念了七年。
  他和我的認識,也因文學而起。那時,他和我一樣,正熱中於寫作。他想寫一篇歷史小說,需要一些歷史資料,他就毛遂自薦,來我家找我父親,研究歷史問題。事有湊巧,他來的那一天,父親不在家。我正在客廳裡和麒麟、小弟玩橋牌,三缺一,他坐下來就加入一腳。我們四個就玩起橋牌來,一場橋牌玩完了,他和我們三個都混熟了。第二天,他又來了,沒有找父親,他找我。談文學,談寫作,談抱負,談小說……他驚奇於我居然看了那麼多文學作品。我驚奇於他對寫作的狂熱。我們一談起來就相當投機,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要找一個志趣相投、興趣接近的人並不容易。
  我前面已經寫過,我那時正有年輕男孩的「包圍」。慶筠不屬於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他糊里糊塗的闖進來,糊里糊塗的就對我發生了感情。我珍惜他這份感情,因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沒有經過「安排」,他也沒有對我的過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光來看我!他喜歡我純粹因為我是我,並不因為我是個「有浪漫故事」的女孩。
  就這樣,我和慶筠開始「約會」。他第一次約我出去,不敢只請我一個人,他向同學借了一把獵槍,約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獵」。此事也非常「新鮮」,從沒有人約我去「打獵」過。我們四個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獵槍交給麒麟和小弟,說:「槍只有一把,人又太多!這麼多人在山裡走,把野獸都嚇跑了!這樣吧,我把槍讓給你們兩個,你們去打獵!我和你姐姐去看風景!」麒麟、小弟一聽大樂,拿了槍就跑掉了。慶筠這才轉頭看著我,透了口氣說:「好不容易,想出獵槍這個點子來,總算可以把他們兩個給支開了!」他說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來。說實話,那個時期,能讓我笑的人不多,能讓我笑的事也不多。笑完了,覺得和他蠻親近的,這種親近的感覺也很好。自從和老師分手後,我覺得自己已命定孤獨。雖然和別的男孩也約會過,我卻從沒有走出過我的孤獨。這時,我仍然沒有準備走出我的孤獨。對老師,我依舊深深懷念。可是,和慶筠在一起,比較容易打發時間,聽他談文學、談小說、談寫作……都是我愛談的題目。然後,他拿來厚厚一疊剪報給我看,都是他大學時代發表的作品,他靠這些稿費來維持生活和繳學雜費。我翻弄剪報,心中佩服。他卻說:「這些都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一點文學價值都沒有!我為了生活,只好寫這些投人所好的東西,這些東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寫一些真正有血有肉有骨頭有生命有價值的作品!」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大為折服。心想,我只求作品發表,我就會高興死了,管它是不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他能「騙稿費」,就不簡單,他居然還不滿意!到底是台大外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和我這個高中生不一樣。他的胸懷大志,使我不能不刮目相看。再去細讀他「騙稿費」的文章,覺得文筆流暢,表達力非常強,短短的小品文,親切可喜。一些短篇小說,也寫得頗為生動。
  文學和寫作,把我和慶筠拉得很近。這時,母親卻有些緊張了。她對慶筠的來龍去脈,完全摸不清楚,看他窮得滴滴答答,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說起話來雖然壯志凌雲,就怕做起事來不太實際。母親已經看到我「寫作」的艱辛,現在無巧不巧,又來了個慶筠,居然想把「寫作」當成第二生命!兩個「夢想家」在一起,除了夢想,還能有什麼?母親把這看法,非常婉轉的對我說了。然後,就下個結論:
  「我看,你還是收收心,去考大學吧!」
  我一聽到「考大學」就心驚膽戰,渾身所有的神經細胞都緊張起來。我知道,母親始終沒有放棄讓我讀大學。就連那些包圍我的男孩子,也鼓勵我考大學。只有慶筠與眾不同,他振振有辭的說:「如果你志在寫作,讀不讀大學都一樣!許多文學系畢業的學生,念了一肚子的文學理論,仍然一篇文章都寫不好!我畢業的那班同學,現在準備走寫作路線的,只有我一個,所以,與其浪費時間去考大學,念大學,不如立刻去寫!」
  他的話,於我心有慼慼焉。
  這時,我對慶筠已頗有好感。但,好感歸好感,至於戀愛,還有好大一段距離。我曾經那樣轟轟烈烈的愛過,所以我知道什麼叫戀愛。慶筠呢?他懵懵懂懂,雖然在大學裡也追過女孩子,也似乎愛過,似乎失落過。但,那都只是淡淡的來,淡淡的去而已。這次和我的認識,完全在他的「計劃以外」。他像一個出軌的火車頭,一滑出自己的軌道,就完全無法控制。他用很大的衝力衝向了我。我心惶惶,充滿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隱隱的抗拒。
  自從和老師分手,我就認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了,不止不會戀愛,而且沒有能力戀愛了。那次初戀,帶來的創傷如此深刻,我仍然時時陷在往日的傷痛裡。午夜夢迴,老師的影子揮之不去。這樣的我,怎麼能和慶筠談戀愛呢?這對他是不公平的。於是,我有意拉遠兩人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我越退,他越進,我想淡化,他卻狂熱。
  在這種情況中,我的情緒真矛盾極了。說實話,慶筠填補了我內心的空虛,帶給我好多的溫暖。讓我在孤獨和無助中,有了扶持。我對他確實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麼自卑,依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我,居然能讓他心動,他的「心動」就「感動」了我。我一直是個非常容易感動的人。有一天,我生病了。我的身體並不很壞,可是,自幼就過著顛沛流離的苦日子,難免抵抗力弱。幾乎每年的冬天,我都逃不過要感冒一次。我的感冒,總是來勢洶洶。那天,我臥病在床,因為發燒,有些昏昏沉沉。我說過,我的臥室就是餐廳,在廚房的隔壁。廚房中正在生煤球,煤氣滿溢在我的房間裡。我躺在床上,咳得厲害。咳著咳著,我忽然發現慶筠正忙得不可開交,他給那扇通廚房的門,加了一條彈簧,讓它能自動合上。他發現這樣仍不足以阻擋煤氣,就拿著膠紙,把門縫密密的貼起來。我看著他做這件事,覺得他好傻,那扇門一天要開開關關幾十次,貼膠紙有什麼用?但,一轉頭,我淚珠滾下。在這小屋裡已住了快十年,第一次有人想幫我阻擋煤氣!慶筠沒有父母,沒有家,他很窮。窮得只有一件西裝上衣,兩條西裝褲。兩條褲子是必需品,要換著穿,一件西裝上衣也是必需品,永遠不肯脫。後來,我才發現,他的兩條褲子,屁股後面都磨破了,破得不忍卒睹。他就穿上西裝上衣,用來遮住屁股。所以,不管天氣多麼熱,他就無法脫掉西裝上衣。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還有一件毛衣,毛衣的線頭都已經滑落,整件毛衣,稀稀落落,像山羊鬍子般垂著鬍鬚。那不是一件毛衣,簡直像個破魚網。他卻珍惜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他說:「這是我母親親手給我打的,穿著它,我就暖了!」
  我真不知道穿著它,怎麼會暖?但是,他這種小地方,實在讓我心酸酸,充滿了憐惜。這件毛衣的邊際效用,還不止於保暖,每到夏天,他居然有本領把這件毛衣送進當鋪,他對當鋪老闆說:「你放心,這是我母親親手打的毛衣,對我而言,是件無價之寶,我絕不可能讓它死當的!所以,你放心的當給我,我一定會來贖!」那當鋪老闆,也真的會當給他。過了一陣子,他拿到稿費,就飛奔去贖毛衣,從來沒讓那件毛衣死當。一年裡面,這件毛衣在當鋪裡出出入入,總有好幾次。後來,當鋪老闆對他也熟了,只要他拎著這件破毛衣來,就當給他兩百元。在我和他交朋友這段期間,他難免要多用一點錢,這件毛衣就經常躺在當鋪裡。他雖然這麼窮,卻窮得滿不在乎。他對物質的需求已接近於零,只是滿腦子想寫作。他這種傻勁,和他這份窮苦,都讓我心中惻然。然後,他退役了。退役之後,他原準備找間能擋風遮雨的小屋,去埋頭從事寫作。可是,小屋也要錢,沒有人會給你白住的小屋。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在同學幫助下,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那學校在台北近郊,新店附近,一個名叫「七張」的地方。在那時候,算是相當荒僻的地點。學校是私立教會學校,待遇不高,所喜的是,工作時間也不長,每天只要教兩節英文,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屬於自己。學校本來不供宿舍,看他實在沒地方住,就把校園中一間堆雜物的小破房間清理出來給他住。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嚇了一跳。那小屋單薄極了,是由幾片木板搭蓋而成,由於年久失修,門窗都早已破損。風一吹過,窗也動,門也動,連木板牆都會動。窗子外面,是學校最荒僻的一個死角,到處都是荒煙蔓草,看起來十分蒼涼。小屋裡,有一張木板床、有一張小書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我看得好不淒慘,他卻笑嘻嘻的說:「夠了!能寫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夠了!有筆有稿紙,夠了!有我的頭腦和我的決心,夠了!」
  他在那兒左一聲「夠了」,右一聲「夠了」,我看來看去,實在是左也不夠,右也不夠。心想,這小屋已破落得無從改善,最起碼幫他把小屋的氣氛改一改吧!於是,第二次,我帶了一盞有紗罩的小台燈,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兒,我要幫他縫製一面窗簾。
  那天,他坐在小台燈下寫作,我坐在床上縫窗簾,房間裡靜悄悄。他寫著寫著,回頭看看我。我專心的縫窗簾,他又掉頭去寫作。再寫著寫著,他又回頭看著我。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針線。我們互視了好一會兒,他終於丟下了筆和稿紙,走到我身邊坐下來,握住了我的手,誠摯的說:「我們結婚吧!與其分在兩處,各人孤獨的寫作,不如聚在一起,結伴寫作!你說呢?」
  我怔怔的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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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8:07 |只看該作者
08、結婚

  我這一生的遭遇,說起來都相當傳奇。
  我和慶筠,原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我們認識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計劃。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嫁給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想過。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不適宜結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夢想化、太不實際。我呢?我也不適宜結婚的,因為在我心底,老師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可是,那時的我,非常空虛和寂寞。我那日式小屋,總帶著無邊的壓力,緊緊的壓迫著我:母親要我考大學,弟妹都比我強,寫作的狂熱無人能解,我是家裡惟一的「廢物」!這種種情懷,使我急於逃避,急於躲藏,急於從我那個家庭裡跳出去。老師已渺無音訊,初戀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已畫上休止符。一切,一切,造成了一個結果,我認真的去考慮慶筠的提議了。如果慶筠對寫作不那麼瘋狂,如果我對寫作也不那麼瘋狂,我們之間大概不會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麼貧窮和孤苦無依,我不是那麼寂寞和無可奈何,我們之間大概就不會生出憐惜之情。總之,他的提議讓我心動。最起碼,結婚可以結束兩份「孤獨」,解除兩份「寒苦」,何況還能「結伴寫作」呢?母親對這件事的反應又很激動:
  「他那麼窮,拿什麼來養活你呢?」
  母親這句話,深深的刺痛了我。因為,以前,她也用這句話來問我的老師。我很瞭解母親愛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樣,任性的嫁給一個讀書人,走上一輩子貧苦的路。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從來就沒過過豐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視為一種「清高」、一種「美德」了。我當時就忍無可忍的發作了:「我又不是金枝玉葉,又不是富家子弟,為什麼我就那麼難養呢?如果我命定要窮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讓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反正,你沒有辦法幫我來過我這一輩子的!」母親瞪視著我,好失望的歎了口氣:
  「女孩子一結婚就完了!你這麼年輕,為什麼不去唸書,滿腦子只想結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嗎?」
  我無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訴母親,我那麼想逃,逃開優秀的弟妹,逃開考大學,逃開日式小屋,逃開我的自卑感……我能說嗎?我不能說!母親不再說話,她對我失望到了頂。她已經斬斷過我的一次戀愛,不願再做一次,她又歎了一口氣,無奈的說:
  「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選擇的!」
  就這樣,我和慶筠準備結婚了。(後來,有許多的報章雜誌報導我的故事,都說我「奉母命與慶筠結婚」,這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母親幫我選擇的男孩子,都被我潛意識中的抗拒給排斥了。慶筠和我的婚姻,無論是對或是錯,都應該由我自己去負責。)我們準備結婚,當然不能住在他那間小破屋裡,我們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眷區中,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一間客廳、一間臥房,還有廚房和廁所。房子雖小,前面卻有個好大的院子,四周圍著竹籬笆,院中全是雜草。房東非常客氣,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這整個眷區,都在田野當中,要走田中小徑,才能到房門口。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所以,我們在結婚前,就忙著清除雜草,種菊花。
  就在慶筠興沖沖除雜草、種菊花的時候,我心有不安。我覺得慶筠是個相當天真和憨厚的人,我不能讓他糊里糊塗娶了我,對我的「過去」還茫然不知。於是,有一天,我詳詳細細的把我初戀的故事,一五一十的全講給他聽。他很仔細的聽完了,就急迫的問了一句:
  「現在呢?你還愛他嗎?」
  我心中一陣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問。注視著他,我無法騙他,無法騙自己。「我想,」我坦白的說:「他會永遠活在我心裡!」
  「什麼意思?」他暴躁的跳了起來,蒼白著臉喊。「當你和我交朋友的時候,他一直在你心裡嗎?」
  「是的!」他呆住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的樣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擊。我心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騙他。我咬咬牙,很誠懇的說:「你還來得及後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結婚。坦白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我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被愛,我和你,雖然彼此吸引,彼此憐惜。可是,距離愛和被愛,還是很遙遠。」「什麼意思?」他再度大吼大叫。「你不要代替我來說話,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是怎樣的!」
  我默然不語,非常憂鬱。他在雜草叢生的院子裡暴跳,踢石頭,踢牆角,就是不敢踢我。鬧了半天,他平靜下來,開始思想。他想來想去,顯然是想不通。然後,他抓住我,激動的說:「我不過問你的過去,反正你發生那段戀愛的時候,我根本不認識你!但是,現在我們要結婚了,你難道沒有愛我勝過愛他嗎?」我看著他。老天啊,說謊話很容易,我為什麼不會說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的說:
  「我和老師那份感情,簡直是『驚心動魄』的。我想,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發生那麼強烈的感情!」
  「那麼我呢?我算什麼?」他跳著腳問。
  「和你的感情很溫馨,很沉穩,很平靜。」我試著解釋我的感覺。「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覺得彼此這麼親近,這麼興趣相投。決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對你好,對你忠實,為你持家,為你做一切……」
  「你講這些都沒有用!」他氣惱的打斷了我:「只要肯定的告訴我,你愛我,是不是,比愛他,多?」
  我哀傷的搖搖頭。他臉色灰白,氣沖沖的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著他定奪。他開始繞著那個院子走,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像一隻困獸。然後,他一下子停在我面前,用很有力的,下決心的聲音說:「取消我們的結婚,我不能娶你!我絕對不娶一個愛我不夠深的女人!」我點點頭,轉過身子,我回家了。回到日式小屋裡,回到那間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裡,我躺在床上,看著通廚房那道門,門上有他加上去的彈簧,門縫上有他貼的膠紙……我心酸酸,淚珠滾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釋重負,一片坦然。我能這樣誠實而勇敢的說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覺得很了不起。
  那夜,我徹夜難眠。一直到天色已經濛濛亮,我才睡著。似乎剛睡著沒多久,就感到一陣天搖地動,我一驚而醒,睜開眼睛,他赫然站在我床前,正在那兒死命的搖著我。看到我醒來,他沒頭沒腦的就對著我大叫:
  「我管你什麼驚心動魄,管你心裡還有誰,管你愛誰多愛誰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說的話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對我好,我們有的是天長地久來培養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對我的愛,不會越來越深!」
  我一下子就濕了眼眶,心中那樣震動。我要對他好,我一定要對他好,我想著,我要做一個最好的太太,永不負他這片深情。(儘管以後我們的婚姻中發生了許多問題,那天早上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動我心。在我的回憶中,它永遠美好。)
  這樣,我們終於攜手走上了結婚禮堂。我們結婚那一天,父母大宴賓客。我畢竟沒有嫁給老師,也算他們的一項功德。必須讓所有的親友知道喜訊。因此,席開二十桌,好生熱鬧,連父親的同事和學生都來了。我披上白紗,穿著新娘禮服,盛裝走向紅地毯的那一端。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場show!
  那一年,我剛滿二十一歲,慶筠二十七歲。我們兩個從認識到結婚,一共只有七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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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貧賤夫妻百事哀  

  結婚第一年,我們就住在那很「詩意」的田野小屋裡。竹籬笆外,就是農田,抬起頭來,就可見到新店的山。
  這小屋是單磚的建築,蓋得「簡陋」極了。牆很薄,每到下雨天,「詩意」就變成「濕意」,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到了颱風天更不得了,屋瓦會整片整片飛走,雨水從窗子縫隙中往裡灌,灌得整面牆都塌下來。每次颱風過後,我們就忙著糊牆壁。廚房很小,只能容一個人,有個小小的爐台和洗槽。廁所更簡單,連門都沒有,我只好給它掛上一面竹簾子。屋子雖然不怎麼「豪華」,我們兩個倒也安之若素。慶筠每天早上去上課,整個午後和晚上都在家裡寫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腳踏車。我每天聽到他「叮鈴鈴」按車鈴,就奔到「花園」門口去迎接他。他有時會帶一些菜回來,我就下廚烹飪,經常做的是「蛋炒飯」,其次是「飯炒蛋」,外加一盤素菜炒肉絲。我的烹調技術實在不佳,好在他也不挑剔。
  我們的小屋中,只有簡單的籐床籐椅,因為籐制傢具是最便宜的。書桌當然不能少,因為家裡有兩個「寫作瘋子」呀!我沒有出去找工作,他寫,我也寫。我那時專攻「副刊小說」,我才不管有價值沒價值,能賺到稿費就好。因為,母親的話已不幸而言中,慶筠每個月的薪水,我們付掉房租、水電這些必須開銷後,只能買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來天沒東西可吃。賺錢已成為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研究報紙「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寫一些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說」。偶然,小說會登出一篇兩篇,我們的生活可以湊合過去。有時對自己「奢侈」一下,就共騎一輛腳踏車,到新店鎮的小戲院裡,去看一場二輪電影,再騎著腳踏車回「家」。每次看完電影,都是深夜,車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當空,我們也頗能自得其樂。慶筠寫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他屬於「苦幹型」。我不一樣,我常在一種感動的情緒下,去寫我身邊的事與物,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為了「追」我的「思想」,我總是下筆如飛。我稱自己這種寫作是「靈感型」。我們就在兩種不同的型態下,從事相同的工作,時而切磋琢磨,時而批評鼓勵。他是科班出身,難免對我的作品,有許多意見。可是,我的作品多,見報率也較高,在「經濟掛帥」的前提下,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雖然,我們兩個都「偶有」作品發表,生活仍然是夠苦的。因為,稿費不是固定收入,時有時無。「吃飯」卻是固定開銷,一日也不能少。我初當「家庭主婦」,總是捉襟見肘,就弄不清楚,為什麼每到月底,總有些日子,兩人口袋中都「清潔溜溜」,一點錢都沒有了。我的個性強,當初和慶筠結婚時,曾大言不慚的說:「我窮我苦,那是我自己的命!」此時,面對「自己的命」,只想如何挨過去,而不願去向娘家伸手求助。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懂得去做「家庭預算」,並且必須去「執行」這項預算。
  我和慶筠,婚後的第一次吵架,就出在這「家庭預算」上。
  原來,我們那時一天的菜錢,只有七塊錢,超過了這個數目,我們月底就會沒錢用。我非常辛苦的去維持各項「預算」,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透支」。但是,七塊錢實在太少了,我們幾乎難得吃肉,幾天下來,慶筠已經喊吃不消。我卻堅持「吃苦,大家一起吃」,不許亂了預算。這樣,有一天下午,兩人都在埋頭寫作。忽然,院子外面,有人朗聲叫賣「鮮肉粽子,豆沙粽子」,這一叫,叫得我們兩個都抬起了頭。
  「我去買兩個粽子來吃!」慶筠說著,打開了抽屜,拿著我們的「家用」就往外跑。我急忙阻止說:
  「一個粽子要三塊半,兩個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錢!到月底我們就會有一天要餓肚子!而且,此例一開,我們都不照預算去用,月底又要難過了。」
  「管他的!」慶筠說,依然往外跑:「月底的事月底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有人會餓死的!」
  「不行!不行!」我說:「船到橋頭不會自然直,每個月到了二十幾號,我都要去當我的結婚戒指!這種事太沒面子,我不要當結婚戒指!」「你不當我當!」他說:「我現在餓得很,不吃粽子連靈感都不會來!」我看沒辦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協的說:
  「那麼你買一個就好了,我不餓,我不吃!」我心想,最起碼可以省下三塊半。誰知道,我這樣一說,他竟然勃然大怒起來,跳著腳說:「你為什麼不吃?你不吃,叫我一個人怎麼吃得下?你就是喜歡這樣,把自己弄得好可憐的樣子,其實那有這麼嚴重?連粽子都吃不起?我沒結婚的時候,只要口袋裡有錢,想吃什麼吃什麼,結了個婚,連粽子都沒得吃!」
  「我沒有阻止你吃呀!」我委委屈屈的說:「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嗎?你為什麼要扯到結婚不結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糧,然後再借債過日子,對我來講,很不習慣呀……」
  「好了好了!」他嚷著:「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窮,你不習慣過窮日子……」「我哪有嫌你窮?」我這下子更委屈了,聲音也大了起來:「嫌你窮還會嫁你嗎?我是寧願跟你『吃苦」的,現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越吼越大聲。「吃苦?我怎樣給你苦吃了?你左一聲吃苦,右一聲吃苦,還說不是嫌我窮,你明明就是嫌我窮……」
  我們這場架,吵得真無聊!吵著吵著,賣粽子的人也走了,粽子也吃不著了,文章也寫不下去了,然後我就哭了。哭著哭著,晚飯也不肯做了,我回娘家去了。
  如今回憶起來,我們居然會為了吃兩個粽子而大吵一架,簡直是不可思議。我還記得,那次粽子事件結束的時候,父親曾經調侃了我一句:「怎麼?你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
  慶筠有個綽號叫「老馬」,父親一語雙關,實在是非常幽默。只是,當時,這個「幽默」裡,也夾帶著好多的辛酸!「貧賤夫妻百事哀」呀!貧賤夫妻,真的是「百事哀」!寫到這裡,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電風扇。我們那「詩意的小屋」,因為牆太薄了,室內溫度和室外溫度,幾乎都一樣。夏天酷熱,冬天苦寒。我生平最怕熱,到了七、八月,就覺得日子真挨不過去。和慶筠婚後,我都是自己做家務,大熱天在廚房中炒菜,真是一大苦事。我又怕慶筠穿得太邋遢,會給同事笑話,所以,他的襯衫長褲,我都是自己洗自己燙。洗衣服還罷了,燙衣服又是一件苦事。每次給他燙襯衫,我額上的汗,滴滴答答落了滿襯衫。因此,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擁有一架小小的電風扇。
  一架最小的電風扇,要四百元。我們就是籌不出這個錢來。我省吃儉用,到了月底還要鬧虧空,哪有閒錢買電風扇?我盼著想著,夜裡做夢都會夢到電風扇。這樣,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天我拿到一筆不太小的稿費,有兩百多元。母親看我太可憐,又借給我一百多元,湊了四百元,我買了生平第一架電風扇!有了電風扇,我真是太高興了。從此,做飯時,燙衣服時,寫作時,我拎著小電風扇到處走。把風扇開了,再做工作。那時,父親有一架舊的收音機,送給了我。我聽著收音機裡的古典音樂,一面做家事,一面吹電風扇,感到人生也蠻有意思的。古代皇帝天熱時只能用鵝毛扇,哪有電風扇用?我吹著電風扇,就覺得比皇帝還過癮。
  這樣,有一天,我和慶筠到台北看父親母親,又和麒麟、小弟玩了玩橋牌,回家時已經相當晚了。進門一看,家中居然遭了小偷!把我的電風扇、收音機,和慶筠結婚時所做的一套西裝(他惟一的一套西裝)全偷走了!我當場傻在那兒,半天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當我終於知道這是事實時,我跌坐在床上,抱頭痛哭。直到如今,我都清清楚楚記得,為了那架電風扇,我哭得多麼傷心!坐在那兒,我不睡覺也不說話,只是不停的哭。不論慶筠怎樣安慰和勸解,我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硬是整整的哭了一夜。然後,我又回到揮汗如雨的日子,每當汗水滴落,淚水也不禁盈眶。小偷啊,偷這樣的「窮人家」,你實在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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