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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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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42--我的故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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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8:44 |只看該作者
10、離別與兒子

  結婚第二年,我隨慶筠遷居高雄,因為慶筠終於想通了,在高雄鋁業公司找到一個翻譯的工作,要去上班,以改善家裡的經濟環境。上班,這對慶筠來說,實在是相當大的犧牲,他恨透了坐辦公桌,一心一意只想寫作。但是,經過一年的考驗,「夢想」和「現實」終於牴觸。這一年,我們彼此的作品都不多,想當職業作家固然不容易,想寫一部能藏諸名山的作品更加難。最後,慶筠低頭了。鋁業公司的待遇並不很高,但它屬於經濟部,遠景看好。當時人浮於事,找工作並不容易。慶筠一被錄用,親朋好友都來恭喜他,連父親母親都為我的生活鬆了口氣,只有他自己,悶悶不樂。初抵高雄,在慶筠兩位同學的協助下,租了一棟二層樓的房子。那兩位同學是單身漢,和我們合租這棟房子,他們兩個住樓下,我和慶筠住樓上。反正行李衣物,都很簡單。樓上只有一間大房間,臥室書房客廳全在一起。
  慶筠開始當公務員,早出晚歸。每天回家後,匆匆忙忙吃完飯,就又去從事他的寫作。但,上了一天班,回家已經相當累了。用剩餘的時間去寫作,當然寫來寫去不順利。他以前可以有全天候時間寫作,他的產品都不多,這一下,當然少之又少。我不用上班,每天一個人在家,時間多得用不完,生活也挺寂寞的。於是,我就全力卯上了寫作。副刊小說不再是我的目標,我開始寫長篇。總覺得自己感情豐沛,思想細膩,應該可以寫出一兩本好書來才對。可是,我整天塗塗抹抹,寫了撕,撕了寫,不知怎的,也是寫不順。
  我寫了好多「第一章」,都沒有「第二章」,寫來寫去,真覺得自己無能極了,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才氣。慶筠的寫作,比我更不順利,我還偶爾會發表一兩篇短篇小說,他連短篇都沒有!於是,在兩個人都充滿挫敗感,情緒低蕩的時候,衝突就時常發生。每次都從小衝突變成大衝突,衝突到了最後,就忘了為什麼起衝突的,他會對我大吼一句:
  「我知道你對我什麼都不滿意!因為你心裡始終有個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這實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一心一意要當個好妻子,我努力在「忘掉他」,是慶筠,他不許我忘掉他呀!他時時刻刻把吵架的主因丟開,而兜到他身上去。難道我成為慶筠的妻子以後,我就必須把我生命裡的「歷史」都一筆抹煞嗎?可是,今天的我,不論值得人愛,或不值得人愛,不都是由過去的我堆積而成的嗎?這種吵架,總是撕裂我的心。因為,無助的感覺,會隨之而起。我會好幾天都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好在,吵架總是會過去。慶筠心地善良,吵完了,也會覺得自己在「胡攪蠻纏」,於是,擁我於懷,輕輕說一句:
  「對不起!」我會落淚。我一直好愛哭。淚水掉完了,紛爭隨之而去。我仍然一心一意要做個好妻子。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我懷孕了。
  一切好奇妙呀,居然有個小生命在我體內孕育!我整個人像從睡夢中甦醒,全心靈震撼於這個發現。一個孩子!我的孩子!這事實挑起了我身體中所有的「母性」,帶給我一陣莫名的欣喜。我這才知道,孩子在母體中孕育的第一天開始,母愛就同時存在了。慶筠對這個消息不像我這樣興奮。可憐的慶筠,他沒有準備要當丈夫,就糊糊塗塗的當了丈夫,沒有準備要當父親,就糊糊塗塗要當父親了。
  但是,自從我懷孕以後,我的脾氣就變得非常溫柔了。我才二十二歲,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過去的狂風暴雨,對生命的懷疑厭倦,都成「過去」。這時的我,開始「成熟」,開始熱愛「生命」。感到我和慶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體內長大,使我對慶筠也充滿了柔情,充滿了感激。小生命是我們兩個的,我們將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的走下去,為我們,為我們的孩子!我懷孕的這段期間,變成我和慶筠感情最好的一段時間。我們不再吵架,兩個人都全心全意照顧對方,等待小生命的來臨,這種感覺,實在是美好極了。我幾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會和慶筠恩恩愛愛的活過這一生!
  這個時期,我的小弟已考入中興大學森林系,去台中讀大學了。麒麟從工專畢業以後,在慶筠的介紹下,也到鋁業公司來上班,他學的是冶金,在工廠中擔任助理工程師,我們雙胞胎又常在一起了。他住在單身宿舍,交了個女朋友,每到週末,就和女友來我家。大家在一起包餃子吃,真是快樂極了。人生的變化,實在是想也想不到的!
  就在我懷胎十月,即將臨盆的時候,慶筠忽然被鋁業公司選中,奉派出國!在那個年代,出國的機會,實在少之又少。人人對於出國,都趨之若鶩。有這麼一個好機會,可以出國去看看這個世界,這簡直是件天大的好事!慶筠一被選中,大家對他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恭喜之聲不絕於耳。我卻憂愁極了。
  我不喜歡離別,我更不喜歡在我即將臨盆的時候,丈夫卻不在身邊。我希望我的孩子呱呱落地後,能躺入他父親的臂彎裡。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自私,可是,我就沒辦法很快樂的去接受這件事。何況,我和慶筠剛在高雄安定下來,如果他出國,我勢必要回娘家待產。中國人的習俗,回娘家生產是不受歡迎的。我相信我的父母不會那麼迂腐。可是,母親在我結婚時,就對我說過幾句話:
  「我一生帶大了四個孩子,覺得辛苦極了,所以,我絕不幫孩子再帶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不要來麻煩我!」
  母親對我這麼年輕去結婚,本就不太高興。現在又要回娘家生產,母親怎會坦然接受呢?我實在很怯場。慶筠一去,就要一年多,我覺得恐懼極了。總記得和老師輕易一別,今生就再也不能重聚,如今又要面對離別,會不會歷史重演呢?我怕極了。慶筠還沒走,我就已經心慌慌了。
  不管我心中有多少擔心和恐懼,慶筠還是決定走。我還是回到了娘家,重新住進了那間餐廳兼臥室的小房間。
  那是一九六一年七月,慶筠終於乘上飛機,飛了。我在機場,目送飛機遙遙遠去,心如刀絞。為什麼人生要有離別呢?為什麼青春作伴,卻不相守呢?為什麼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卻離我而去呢?我仰望長空,極目遠眺,只見雲天蒼茫,飛機早已隱沒於穹蒼深處。我不忍遽離,佇立良久,老天啊,但願這番離別,是值得的!但願慶筠此去,真能獲益良深!但願時光飛逝,他已歸來!但願,但願,但願。
  慶筠上飛機的第二天,我就動了胎氣。一清早就住進了婦幼中心去生產。孩子來得並不順利,我在產房中足足掙扎了三十六小時。我一直以為自己要死了,一直問醫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慶筠在身邊,握住我的手,給我一點支持與力量。慶筠不在。母親陪了我一段時間,太累了,她先回家了。當我的兒子呱呱落地時,醫院裡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孤獨的躺在那兒,聽著兒子嘹亮的啼哭聲,我的汗水和淚水一齊滾落,心中低低的自語著:「鳳凰,你以後再也不會孤獨,你有兒子了呀!」
  雖然心中這樣說著,但在初為人母的那一剎那,我一直躺在那兒掉眼淚。二十四小時以後,護士小姐才把我兒子抱來給我。我捧著他,凝視著他,雖然他不是個很漂亮的小嬰兒,我卻近乎崇拜的看著他的小手小腳,感到「生命」真是「偉大」極了。我心裡充滿了愛和驕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動。我對我的兒子,鄭重的低語:
  「孩子!不管生命的產生是多麼的『偶然」,你卻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熱愛的!以後,不論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風風浪浪,我都會為你而堅強的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最偉大的一部長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從一個年輕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年輕的「母親」。我還沒有完全適應當「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適應當「母親」的角色了。最麻煩的一點是:我搬回了娘家,我還必須兼顧當「女兒」的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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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8:58 |只看該作者
11、小慶

  我的兒子,乳名叫做「小慶」。
  小慶在嬰兒時期,非常愛哭。白天哭,晚上哭,夜裡也哭。我初當母親,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亂。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一切正常,哭是「運動」。但是,小慶「運動」的時間非常混亂,不管是夜深還是清晨,他愛運動就運動。我們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親辛苦了一天,夜裡被小慶驚醒,他就歎著氣問我:「你為什麼讓他一直哭呢?你會不會帶小孩呀?」
  我是不會帶呀!抱著兒子,我整夜在屋裡走來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兒子,別哭了!少運動一點呀!兒子聽不懂,他仍然運動他的。母親對我直搖頭:
  「唉!如果當初考上了大學,何至於現在要受這種苦!都是任性的結果,以為結婚很好玩呢!」
  我並不覺得帶孩子是一種「苦」。可是,因為我的孩子,而讓父母受苦,這才是我的「苦」。那時,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讀書,只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優秀的小妹:小學拿了十二個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連拿了好幾個第一名,這年正要進高中,每天捧著書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兒子一哭,我母親就著急:
  「別讓他老是哭了!別讓他吵著小妹呀!」
  我急忙抱著兒子,衝到院子裡去。一面搖晃著孩子,一面抬頭看著滿天星辰,心中低歎著:
  「慶筠,你在哪裡呢?」
  慶筠沒有回答。兒子仍然哭,我就跟著哭。
  兒子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愛!但是,那段時間中,我卻怕極了兒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會跟著掉眼淚。父母對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我覺得我這樣拖累娘家,實在是「罪該萬死」!我怎麼總是把自己弄成「罪該萬死」的情況呢?
  慶筠正在「周遊列國」。他這次出國,並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參加了一個「道德重整會」,出國去巡迴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弄清楚,這個「道德重整會」到底在做些什麼。只知道慶筠一會兒在美國,一會兒在歐洲。德國、英國、法國、瑞士……到處跑。慶筠出國時期,鋁業公司照發他的薪水,我應該沒有經濟的困難。可是,我對於帶著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這薪水,全部交給了母親。這樣,當小慶需要奶粉、衣服、營養品、醫藥……等的開銷時,我又捉襟見肘了。偏偏慶筠從國外來了封求援的信:
  
  「快寄一點美金給我,因為我沒錢用了!」
  
  怎會有這種事?他在國外,卻要我寄美金給他?原來那「道德重整會」常常發不出零用錢給他們,他們個個都要靠家裡「支援」。我這一下傻掉了,總不好意思向母親要回慶筠的薪水。抱著兒子,我又開始寫稿子。
  有一天,我一手抱著兒子,一手在寫稿。寫著寫著,兒子開始哭。我正寫得順手,不願停下來,我讓兒子「運動」,自己的右手也飛快的「運動」,腦子也不停的「運動」……,正「運動」得渾然忘我,母親怒氣沖沖的在我書桌前一站,對我疾言厲色的說:「你如果想當作家,就不該這麼早生兒子!既然生了兒子,就丟掉你想當作家的夢!你這樣只顧寫作,讓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豈不是太自私了嗎?」
  我一驚停筆,抱著兒子,惶然不知所措。那種「罪該萬死」的感覺又從頭到腳的罩下來。我無法為自己解釋,只感到走投無路。當晚,我把頭埋在兒子的襁褓中,祈求的對他低語:「兒子,你不能這麼愛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為你,為我們兩個,為你的父親,做一點事吧!」說也奇怪,兒子那晚不再哭。我奔回書桌前,飛快的繼續我的小說。那夜,我寫完了那個短篇。至今記得那篇小說的題目:《情人谷》。這篇小說在如此倉促之下完稿,寫得並不好,隙很快的發表了,很快的拿到稿費。發表的雜誌,與我後來的生涯有極大的關係,那本雜誌名叫《皇冠》,那是我第一次給《皇冠》寫稿。拿到稿費,馬上換了美金,寄去給慶筠。我的生活,就這樣,又陷入艱苦的掙扎裡。慶筠很勤於給我寫信,他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剛離開沒多久,他來信中有這樣的一句:
  
  「讓我們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去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
  
  我好感動。抱著兒子,我在他耳邊悄悄背誦。後來,他的信中常常提到國外的所見所聞,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新鮮。一次,他信中忽然有了「憤世嫉俗」的味道,很悲觀消極,他寫:
  
  「到了國外,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台灣是多麼渺小!鳳凰,我告訴你,以後我們不用去爭取物質生活,因為我們的物質生活不論怎樣進步,也不可能追上歐美的水準!我們太落後了!看到別人的進步,會讓我感到無望和自卑!」
  
  (慶筠一定沒有料到,今日的台灣,不但已追上了歐美,有些地方甚至凌駕了歐美。)
  其實,從這封信中,我就該看出一點端倪。這次出國,帶給慶筠的衝擊確實很大。他離開時,是個積極,有信心,有熱情的年輕人。雖然也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卻不嚴重。他回來時,一切思想看法,都有些變了。變得最多的一點,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樂觀和天真了。
  慶筠回來時,小慶已快滿週歲。
  我帶著滿懷的喜悅,帶著我們的兒子,帶著「百年相守的美景」,飛奔到機場去迎接慶筠。我們總算把這一年熬過去了。再相見時,我們手握著手,淚眼相看,真覺得恍如隔世。慶筠抱著他的兒子,看了又看,親了又親,簡直不相信這個「胖小子」,就是他離開時,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團聚,真有說不出的喜悅,和說不出的辛酸。至於別後種種,更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講完的!
  我怎樣也沒想到,這次的團聚,卻是日後分手的序幕!人生的路,不知道為什麼,我所走的,特別崎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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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痛苦的婚姻

  我們一家三口,又搬回到高雄去住了。這次,我們總算租了一幢房子一家住,這房子也很奇怪,是兩層樓,卻只有兩間房,樓下一大間是客廳兼書房,樓上一大間是臥室兼書房。我和慶筠,終於擁有了兩張書桌。他在樓下寫,我帶著兒子在樓上寫。慶筠繼續他的上班生活,寫作都是晚上的事。但是,在國外這樣東奔西跑了一年,再要收下心來,去過如此「孤獨」的「寫作」生活,他驟然間無法調適他的腳步。再加上,他走的時候,兒子並未出世,我和他兩人共有一個小天地。他回來時,兒子已經一歲,正是又吵又鬧又需要人一步一扶的時候。假若慶筠曾和我共同度過兒子出生後的第一年,他一定比較能適應兒子。但他跳掉了那一年。現在,突然間,我變成一個母親,注意力全在兒子身上,等兒子好不容易睡覺了,我就衝到書桌前去「寫作」,我忙得簡直分身乏術,對慶筠,我難免疏忽。如今再回憶起來,我和慶筠的婚姻,一開始可能就是個錯誤。我們之間沒有很深的愛情基礎,認識的時間又很短暫就結婚,彼此瞭解都不夠深入。但,我們婚姻中真正的致命傷,是不該輕易離別,更不該雙雙執迷不悟的寫作。
  重回到我身邊的慶筠,對「寫作」的「使命感」更加強烈。在國外走了一圈,他心有所感,極力想寫一些有意義有深度的作品。這種「使命感」把他煎熬得很苦。當他在「煎熬」中時,我無法分擔他的苦惱,也無法進入他的世界。我忙兒子,忙家務,忙自己的寫作就忙個沒完。我頂多能做到的,就是抱著兒子到屋外的草地上去玩,讓他耳根清靜,讓他有短暫的時間可以利用。
  我和兒子在外面玩了兩小時,回到家裡,他桌上的稿紙仍然空白,寫了字的稿紙,全在字紙簍中,堆了滿滿一字紙簍。而他,頭髮凌亂,眼神落寞。
  同一個時期的我,卻寫了好多篇中篇小說,我把它們寄給《皇冠》,都能刊載出來。《皇冠》的稿費不高(我後來才知道,這本雜誌是如何慘澹經營的)。稿費雖不高,對我的生活,卻已不無小補。最重要的,是我有一個發表的園地。我的中篇小說《尋夢園》、《黑繭》、《幸運草》……都是這時期發表的。有一天,我居然收到《皇冠》社長「平鑫濤」的一封信,信中寫著這樣幾句:
  
  「我們非常喜歡你的小說,讀者反應也十分熱烈。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每期給《皇冠》寫一篇稿?長短字數都沒有關係,《皇冠》篇幅大,可容納較長的文稿……」
  
  我捧著信,雀躍三丈。這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我把信拿給慶筠看,簡直「得意忘形」。慶筠看了信,十分納悶,他總覺得我的小說寫得很沒「深度」。這樣沒深度的作品怎會有人邀稿!他立刻把我發表的那些中篇小說,拿來重讀一番。看完了,他把雜誌丟在桌上說:「你不過是在說故事而已!」
  「對!」我承認。「我就是在說故事!」
  「你連故事都沒有說得很好!」他又批評。
  「對!」我仍然承認。「不過,我會慢慢進步的!」
  「如果你一天到晚寫這些沒深度的東西,你一輩子都不會進步!」他氣沖沖的說:「如果你以此為自滿,你就完了!你會陷在流行的、通俗的案臼裡,再也跳不出來!」
  我有些受傷了,抬頭看他,我語氣不佳:
  「你去寫那些藏諸名山、流傳後世的不朽名著,讓我去寫沒深度沒格調的故事!我只想說故事,只愛說故事。我才氣不高,學問不深。能寫得出來,能有地方發表,我就很滿足了!」慶筠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生氣。他整晚坐在桌前想心事,偶爾塗塗寫寫,又都撕掉。第二天他去上班,到下班時沒有回家,我抱著兒子,站在門前等,越等越心慌。怕他出事了,怕他騎車太快了,怕他被車撞了……夜越深,我越怕。最後,我鐵定他出了意外,哭著跑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公司早就下班,沒人接電話。我又哭著打給麒麟,麒麟在工廠上班,或者知道下落。麒麟一接到電話就問我: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沒有!」我哭著說:「我沒有跟他吵架。」
  「安心啦!」麒麟喊:「一個大男人,不會有事的!你回家去等就對了!」我只好抱著兒子回家。午夜,慶筠回來了,我聽到腳踏車聲,就衝到門口去看他,一看他四肢俱全,完完好好,我竟「哇」的一聲哭出來。慶筠把我一把抱住,連聲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猜到你會著急。我只是和幾個朋友去玩橋牌,不知不覺就玩晚了!」
  我驚魂甫定,身子還在顫抖。那時候,家裡都沒電話,聯絡起來本就不便。丈夫一夜晚歸,我似乎也犯不著小題大作,只要他安好,就什麼都算了。我拭去淚,雖然心底仍然委屈,卻也不再多說什麼。誰知道,這種「晚歸」,竟逐漸變成一種「習慣」了。
  那年,麒麟和他的女友小霞結婚了,也定居在高雄,我們雙胞胎都已成家,又住在同一個城市,時相往來,實在是件很好的事。但,我和慶筠的感情,卻開始陷入風風雨雨之中。慶筠常常下了班就不知去向,歸家時已是夜深。頭幾次,我會哭,會著急。次數多了,我不再著急,隙化為一股怒氣。年輕的我,脾氣一向就不很好。現在,身上的工作又十分沉重。小慶已牙牙學語,而且飛快的學走路。小傢伙渾身有用不完的精力,爬高下低,跳來跳去,簡直沒片刻安靜。我每天僅僅帶他,已經筋疲力盡,何況我還要抽出能抽出的每一分鐘,去寫一些東西。現在,我寫的作品,幾乎大部分都能發表了。我有好幾個固定的地盤,是從不會退我稿的:一家報紙的副刊,香港的一本文學雜誌,和台灣的《皇冠》。我每月只要勤於耕耘,就會收到相當不錯的稿費,這對於我的生活和寫作來說,都是莫大的鼓勵。我就寫呀寫的,幾乎沒有停。我最大的錯,是從沒有去體會慶筠的「失落」。當他夜不歸家時,我就生很大的氣。我罵他沒有責任感,沒有良心,既不是好父親,更不是好丈夫!他被我罵急了,就怒沖沖的吼了回來:「你不要以為你現在能賺幾個臭稿費,就有什麼了不起!你知道嗎?如果我不是要上班養活你,如果我像你一樣,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寫作,我早就是大作家了!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慘了我!你謀殺了我的寫作生命!我會夜不歸家,就因為你!因為我苦悶,因為我不要回家面對你!」
  這太殘忍了。夫妻一旦吵架,常會說些最刻薄的話,但是,這些話也正流露出對方的心態。他這樣一吼,我就被打倒了。我踉蹌著往後退,又氣又急又傷心,眼淚就奪眶而出。一面哭,一面就去抱兒子,要抱著兒子衝出家門,永不回來,免得讓他看了討厭。我抱著兒子跑,兒子看我哭,他也哭,用小手摸著我的眼淚說:「媽媽哭哭,小慶哭哭!」
  兒子這樣一說,我更是淚不可止,那場面實在慘烈。我抱著兒子奔到房門口,慶筠一下子攔過來,把我們母子都圈在他的臂彎裡,蒼白著臉說:
  「不許走!不要走!我吵架說的話,你怎麼能認真?你們母子兩個,是我整個的世界呀!我什麼都沒有,連寫作都沒有,我只有你們兩個!難道連你們兩個,也要遺棄我了嗎?」
  我站住,然後哭倒在他懷裡。聽了他這種話,我怎麼忍心走?走?又走到何處去?我不是下定決心,要和他恩恩愛愛過一生嗎?我們不是要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來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嗎?連離別的日子都挨過了,怎麼相守的日子反而如此悲慘呢?我收住步子,不走了。但是,我們之間的情況,卻每況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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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二十五歲

  那年冬天,我開始寫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
  在寫《窗外》以前,我嘗試過很多長篇的題材,寫了《煙雨濛濛》的第一章,寫不出第二章。也寫了許多其他的第一章,就是寫不出第二章。總覺得心頭熱烘烘的,有件心願未了。最後,我決心寫《窗外》,那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的初戀,這件戀愛始終撼動我心,讓我低徊不已。我終於醒悟,我的第一部長篇,一定要寫我最熟悉的故事,我最熟悉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寫《窗外》的時候,我非常小心翼翼。我不敢讓慶筠看到我的原稿,怕他又翻出我的過去,來和我吵架。所以,我都利用他上班的時候去寫。
  小慶在一歲七個月大的時候,已經能跑能跳,能言善道。我為了要寫作,只好每天上午,都把他送托兒所。小慶不喜歡托兒所。每天早上,托兒所的車子來接他的時候,他都會抱著我的腿不放。我必須用最堅強的意志,來克服我的「不忍」。每次把他拉上幼兒車,他就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慘烈的哀叫:「媽媽呀!我要跟你在一起!媽媽呀!我不要去學校!媽媽!小慶乖乖不會鬧……」
  車子走了好遠,小慶的哭叫聲仍在我耳邊縈繞。我掉著眼淚,衝上樓,面對一疊空白稿紙,我含淚對稿紙說:
  「如果今天上午,寫不出三千字,我就對不起我那可憐的兒子!」坐下來,拭掉眼淚,不敢浪費時間來哭泣,我馬上提筆寫作。這種情況下,我幾乎每天都能寫出三千字。到了中午,幼兒車的鈴聲一響,我就飛奔下樓,奔出大門,奔向我兒,把他緊緊緊緊的摟在懷裡,對他不住口的說:
  「對不起,兒子。媽媽好狠心,是不是?但是,你的犧牲是有代價的!我寫了三千字呢!」
  整個下午,我不寫作,陪兒子玩。晚上,我也不寫作,把時間留給慶筠,我還想挽救我的婚姻。但是,慶筠從「晚歸」,更進了一步,有時,他會「徹夜不歸」了。
  慶筠下班後的去向,終於露了底。
  原來,鋁業公司職員眾多,又有工廠,工人也多。每天下班後,就會有些職員和工人,在空無一人的工廠中打撲克,賭一點小錢。慶筠那時,正心情苦悶,對現實生活充滿了不滿,對自我的前途,又充滿了無力感。眼看我拚命的寫,且能發表,他自己的挫折感就越來越重。(可惜,他這種心態,是我在多年後才分析出來的。當年的我,對他真是又氣又恨又傷心,根本沒有情緒去分析和瞭解。)在這種種因素下,他就逃遁到那個撲克桌上去了。
  起先,只是小小的玩一下,慢慢的,就像鬼迷心竅一般,會越玩越大。慶筠天生就不是賭徒,他根本不會賭,也不擅賭,十賭九輸。他輸的數字,現在想起來,實在沒多少。但,在那時候,卻是我們的生活費,兒子的奶粉費。他輸了,就覺得沒辦法回來面對我,於是,只好再繼續賭下去。就這樣,他常流連於外,而我,卻在一次一次的等待以後,越來越絕望,越來越灰心。(後來,有許多報章雜誌,報導我這次失敗的婚姻,都歸咎於他的「賭」,其實,這對他是非常不公平的。他會去賭,我也要負責任。而且,他這一生,也只有那麼短短一段時間,曾迷失於「賭」。我們的婚姻會失敗,是由很多很多原因堆積而成,賭只是其中極微小的一部分。)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
  在我過生日的前幾天,慶筠告訴我,他要戒賭了。他要把一個全新的慶筠送給我,做為「生日禮物」。他還說:
  「自從我回國之後,我所有的表現都差勁透了!我不止讓你傷心,讓你難過,連我自己都恨透了這個我。鳳凰,我們再重新開始吧!不要放棄我,不要想離開我,我發誓,我再也不賭了!我也不怨天尤人了,我要好好的寫作,和你一樣努力去寫。我們結婚時的信念還在,請你,不要對我失望!你過二十五歲生日,我們就以這一天做為全新的開始,我要請麒麟、小霞,還有諸多好友,來為我的話作見證!」
  我那時對於慶筠,心已經冷了。不止是因為他賭,更大的原因,是他對什麼都不滿意,整個人生顯得非常消極。他看不起我的寫作,自己又沒有寫出超越他自我的作品來。每次一吵架,就說我害了他,我和孩子拖累了他,使他無法一展雄才。這種話的殺傷力太強了。我相信,我也說了很多傷害他的話。彼此的傷害一深,心裡的「積怨」就不少。那時,我真的常常在考慮離婚。慶筠也知道我的心意,知道我正在掙扎和矛盾中。當他和我說了上面那一大篇話之後,我又感動了。想想看,我自己也有諸多不是。我很情緒化,很小心眼,又孩子氣,又任性,又愛哭。是我不能保持一張歡笑的臉,是我無力拴住丈夫的心。這樣一檢討,我不能只責怪他而不責怪自己。於是,我答應了他,相信了他,我們要一起努力,去重新開始我們的婚姻生活。慶筠很高興,他立刻去請了好多他的朋友、麒麟夫婦,整整有一桌客人,來我們家吃晚餐,為我慶祝生日。當然,那天也是麒麟的生日。可是,這麼多人來吃飯,做飯的工作還是我的。我一向不擅長於廚房工作,這麼多人來吃飯,對我實在是件苦事。慶筠拍著我的肩,笑嘻嘻的說:
  「沒有關係,我下午就請假回家幫你!我會從餐館裡,帶兩個現成的菜回來,你熱熱就可以吃了!」
  「你可一定要早點回來!」我千叮嚀、萬囑咐的說:「總得有個人帶小慶,我不能又帶他又燒菜!」
  「你放心!」他興沖沖的看著我。「我們的『新開始』,我怎會把它弄砸呢!」於是,我生日那天到了,慶筠一早去上班,告訴我中午就回來。小慶去了托兒所,我趕快去買菜。回來洗洗切切,忙忙碌碌。中午,小慶回家,我只有帶著他,無法進廚房,因為我家廚房極小,我怕爐火熱油會傷到孩子。我們母子,站在大門口左等右等,慶筠人影俱無。到了下午五點,他仍然不見蹤影,幸好麒麟和小霞趕來,我趕快把小慶交給麒麟,小霞和我一起下廚。六點半,客人全來了,慶筠仍然不見蹤影。
  七點半,我和小霞把菜全搬上桌,我累得滿頭大汗,心中絞痛。我想笑,卻完全笑不出來,眼淚始終在眼眶裡打轉。滿桌賓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動筷子,也沒有一個人說話。這些好友,對我和慶筠的情況都十分瞭解。而且,他們都是奉慶筠之命,前來為他作見證的!到了八點,我含淚請大家先吃,不要等慶筠了,麒麟眼睛一瞪,大聲說:
  「不行!今天一定要等他回家,大家再開動,看他能晚到幾點回來?看他如何向我們大家交代!」
  麒麟這樣一說,大家都不肯吃。我們一大桌人,就坐在那兒默默的等。到了九點鐘,麒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罵了一句:「豈有此理!」我心想,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是他要幫我過生日呀!是他請的客人呀!是他要「新開始」呀!怎麼可能不回家呢?我又顫慄了,害怕了,擔心了,我喃喃的說:「會不會出事了?會不會出了車禍?」
  麒麟瞪了我一眼說:「你放心,我去幫你把他『捉』回來!」
  麒麟說完,衝出房子,騎上腳踏車就如飛而去。我們滿桌子人仍然沒人吃東西,沒人說話,小慶倚在我肩上睡著了。小霞悄悄把他抱過去,抱上樓,送到床上去睡。我傻傻的坐在那兒,心裡瘋狂般的想,一定出事了,一定撞車了,一定發生意外了……九點半鐘,車鈴響,麒麟和慶筠在眾目睽睽下,一起衝進了房間,麒麟嚷著:「鳳凰,我把他給押回來了!」
  我不敢相信的看著慶筠。慶筠顯得狼狽極了,他頭髮零亂,衣衫不整,臉色蒼白,滿臉的鬍子茬。他面對著我,手足失措的說:「今天發了薪水,我就去玩了玩,我沒有輸,錢在這裡……」他一面說,一面掏口袋,從左邊口袋裡掏出一疊零散的鈔票,又從右邊的口袋裡掏出一疊零散的鈔票,再去翻襯衫的口袋,又去翻長褲的口袋……從每個不同的口袋裡,掏出了左一疊右一疊的散鈔,握了一大把,直往我的手裡塞,說:
  「你看你看,我還贏了一點呢!」
  那晚的我很沒有風度,我顧不得滿屋賓客,我把鈔票往地上一摔,就飛奔上樓。擁著我的兒子,我整晚在那兒哀憐著我的婚姻。我不肯下樓,也拒絕吃飯。心中最大的痛楚,不是他的賭,而是,當他在那兒左翻口袋、右翻口袋的當兒,我才驀然醒悟過來,當初那個胸懷大志、雄姿英發的慶筠,已經變了!那個雖然貧窮,卻豪氣干雲的慶筠,確實不見了。難道,我真的「謀殺」了慶筠嗎?那個有著「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的胸襟氣度,有著「天地一沙鷗」的詩情畫意的那個年輕人,如今到哪裡去了?難道一個錯誤的婚姻,竟會把一個優秀的青年給害了?
  我不寒而慄了。如果是我把慶筠害成這樣,我真是罪不可赦呀!我這一生,有兩次的生日,終身難忘。一次是二十歲,一次是二十五歲。兩次生日,都讓我心碎,都讓我痛楚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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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9:56 |只看該作者
14、《窗外》出版,愁雲滿天

  二十五歲生日過去沒有多久,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終於完成了。真沒想到,我會有這麼大的毅力去完成它!而且是在這種風風雨雨的生活中去完成的!
  捧著一大迭《窗外》的原稿,我雖然有初完稿的喜悅,卻有更多的茫然。二十萬字呢!什麼刊物會接受它呢?如果它去「周遊列國」,恐怕郵費都不是小數字,我把稿子壓在家裡,開始寫信給各報副刊,問一問有沒有編輯願意「過目」一下?一星期後,回信紛紛而來,都是「篇幅所限,長篇小說無法容納」,居然沒有編輯願意看它!
  就在這時候,有天我出門回家,發現慶筠正在全神貫注的翻閱《窗外》原稿。我心中怦然一跳,心想戰爭又要開始!誰知,慶筠放下了稿子,抬頭看著我,嚴肅的說:
  「這是一部好小說!你讓我嫉妒如果我再不奮起直追,你會遙遙領先的!」我鬆了好大的一口氣,真感激慶筠,沒有因我寫《窗外》而和我吵架,我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問:「這裡面寫的是我自己,雖然十四章以後,都是杜撰,裡面還是有你的影子,你不會生氣嗎?」
  他鄭重的看著我,誠摯的說:
  「讓我告訴你,每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多半都是自傳!你千萬不要讓這點來困惑你,只要問,你有沒有寫好它!至於我……」他微笑起來:「我如果連這點胸襟和器度都沒有,我還配當你的丈夫嗎?我還配談寫作嗎?」
  我好感動。慶筠就是這樣的,當他理智的時候,當他不自卑的時候,當他想發憤圖強的時候,他真是個可愛的人。那一瞬間,我想,我們還是會恩恩愛愛過一生的!只要我們彼此都能遷就一點,都能犧牲一點!我們還是有「百年相守」的美景!報社都不願過目我的《窗外》,我想來想去,惟一的可能是《皇冠》雜誌。當時,皇冠正在擴版,增加了一個專欄叫「每月一書」,可以一次刊完十萬或二十萬字。所以,我就把《窗外》付郵,寄到《皇冠》去了。
  人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有命定呢?我這樣一寄,真是萬萬也想不到,我以後的生命,就全部改寫了。
  《窗外》寄出一星期後,我收到了「平鑫濤」寄來的一封長信,他的字如天馬行空,一手好草書,卻「草」得太厲害,三個字裡我有兩個不認識,連看帶猜,看出這樣幾行:
  
  「收到《窗外》,連續三個晚上,不眠不休,終於一口氣讀完。這是本不可多得的佳作!我猜作者本人,必在書中。寫得如此真實,令人深深感動。《皇冠》獲得此書,十分榮耀,已決定在七月份《皇冠》上,一次刊出
  ……」
  
  我捧著信,雀躍不已。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平鑫濤」,頗有知遇之感。我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是他寫的,第一部長篇,又是他接受的!他真是個有慧眼的人呢!我還沒從興奮中恢復,他又來了第二封信,熱心的和我討論書中的幾個細節是否需要修正?我來不及回信,他又來了第三封,建議我改寫「第一章」,讓主角先跳出來。(我的初稿中,第一章是許多女學生一齊出場。)我接受了每一項建議,重改我的《窗外》。一九六三年七月,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發表在《皇冠》雜誌上了。兩個月後,這本書發行了單行本。我首次在街頭的書攤上,看到自己的書陳列著。心裡的喜悅真是難以言喻,我悄悄的在書攤前逛來逛去,偷偷看著那本書。看到居然有人去買書,我興奮得心臟怦怦亂跳。晚上回家,做夢都會笑。平鑫濤的信,如雪片般飛來:
  
  「第一版『窗外』,已被搶購一空,現正再版中……」
  「第二版《窗外》,又已售完,現在趕印第三版,已決定一次印五千本……」
  「第三版《窗外》,又快賣完了。你在忙些什麼?難道沒有新作問世,不準備『乘勝追擊』嗎?……」
  
  哇!我實在有些暈陶陶,從來沒有人用這麼「直接」的方式,來「肯定」我的寫作。多年以來,在父母的懷疑下,在自卑感的作祟下,在兒子的眼淚下,在生活的煎熬下……不停不休的寫,卻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寫作是否有意義?這樣的「寫」,幾乎在每個字中都揉著血和淚,如今,這番掙扎,終於得到了回饋!我看著平鑫濤的信,淚水盈眶。怪不得古人有詩說:「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回憶我的「寫作」路程,真正是「寒徹骨」呀!
  就在平鑫濤不斷報佳音、催新稿的當兒。《窗外》帶給我的「壓力」,竟如排山倒海般湧來。首先是我的父母,他們看了《窗外》,竟勃然大怒!雙雙寫信來指責我,說我不該寫這部小說,「出賣」我的父母!父親的「傳統道德」觀,使他完全不能接受這件事,他在給我的信中說:
  
  「你以為大家是喜歡這部『作品』,而買這本書嗎?大家不過是要看看你的風流自傳而已!」
  
  母親的來信更加嚴厲:
  
  「原來你的寫作才華,僅止於此!你就這樣等不及的要賺錢嗎?除了『出賣』你的父母以外,你還有沒有別的本事?我生你養你育你,竟換得你用這種方式來報答——你寫了一本書來罵父母!」
  
  天啊!我沒有要罵父母,我愛他們,我真的愛他們!《窗外》是我生命裡最強烈的故事,這故事中如果沒有我的父母,就根本不能成立!我或者寫得太坦白,太真實,不過,就在我下筆的時候,我對父母雖然有「怨」,卻有更多的「愛」呀!難道他們看不懂?難道他們體會不出來?難道他們根本不曾「深入」我的內心世界,竟無法接受我的書。我捧著父母的來信,又覺得自己闖了大禍,罪該萬死!淚水就滴滴滾落。我親愛的父母啊,為什麼要這樣誤會我呢?我走這條路,走得如此艱辛,你們為什麼不鼓勵我,反而要生氣呢?我不瞭解,我真的是百思而不得其解。慶筠下班回來,看我兩眼哭得紅紅的,驚問為什麼。我把父母的信拿給他看,他跳起來說: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不管是誰的作品,都無法逃開人生的範圍呀!一個作者會把自己的生活,反映到作品裡去,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這樣責怪你,實在太過份了!」他伸出手給我,慷慨的說:「別哭,你還有我!」
  我好感動,真的好感動。
  但是,沒有幾天,慶筠又徹夜不歸了。當他拖著疲倦的腳步,睜著佈滿紅絲的眼睛,狼狽而踉蹌的回到家裡,他不等我開口,就先發制人的對我大吼:
  「不要怪我不回家,也不要怪我去賭錢!都是你,你和你那本見了鬼的《窗外》!你恨不得向全世界宣佈你的真愛,那麼,你把我置於何地?你有沒有顧全過我的自尊?我的感覺?」
  我驚愕得幾乎不會說話,好半晌,我才低低的說:「你不是說,每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都是自傳,你會諒解嗎?」「會諒解的是神!」他大喊:「我不是!我只是人!連你的父母都不會諒解你!我怎會諒解你!」
  我呆呆的跌坐在椅子裡,腦中昏昏沉沉的,連思想的力氣都沒有了。幾天之後,我在報紙的副刊上,讀到一篇作品,作者是慶筠。再仔細一看,文章的內容,居然在寫我,他杜撰了許多事情,把我痛痛快快的大罵了一場。我等他回家,深深的注視著他,我沉痛的說:「我不知道你這樣恨我!」
  他看著報紙,頓時歉容滿面。
  「對不起,」他說:「那天我覺得沮喪極了,所以寫了這篇東西,這不算『作品』,我只是在洩憤而已!」
  「洩憤?」我難過極了。「我讓你這麼生氣嗎?為什麼呢?僅僅因為《窗外》,還是你對我的愛情都死掉了!」
  他悲哀的看著我,試著要向我分析他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自從你出了書之後,我就無法平衡了。我受不了同事們的眼光,受不了你一天到晚寫,受不了自我的期許,也受不了這個家裡的氣氛!」他痛苦的用手抱著頭,似乎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覺得我已經完了!」
  看他那麼痛苦,我也痛苦起來。年輕的我,還不太懂得為對方設想。易地而處,我可能也會和他一樣痛苦。如果我能多為他設身處地想一想,或者我能付與更多的耐心和愛心,來挽救我們的婚姻。但,那時的我太年輕,肩上已扛著沉沉重擔,父母給我的壓力已使我透不過氣來,總覺得慶筠該給我的是慰藉和支持。怎能也用這種態度來對我,怎會對我說,他受不了這個,受不了那個……他不平衡,我也不平衡。覺得自從他回國以後,我們就陷在彼此折磨中。我看著他,悲哀而無助,我說:「如果我讓你這麼痛苦,那麼,就讓這場悲劇結束了吧!」
  「什麼叫『結束了吧』?」他大聲的問。
  「離婚!」這兩個字從我嘴中一吐出來,我們兩個都有些驚怔了。他死死的盯著我,一語不發。(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婚姻的失敗,我實在要負相當大的責任。我總覺得自己委屈,不能去體會他的委屈。在我的書出版後,我也沒有去體諒他的失意。直到今天,我都認為我不適宜做個「妻子」,我和慶筠會走上離婚的路,都因為我扮演不好「妻子」這個角色而造成的。連「離婚」這兩個字,也是我輕易出口的。)
  當時,我一提到「離婚」,兩人都震動了。慶筠看了我很久,終於點了點頭,咬牙說:「這樣也好!」
  可是,一轉身,他看到小慶,他把孩子抱了起來,抬頭看我,啞聲說:「你預備讓小慶沒有爸爸,還是沒有媽媽?」
  我眼淚一掉,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就是《窗外》出版,帶給我的各種壓力。說真話,《窗外》的出版,是我寫作生涯的一個大大衝刺。但是,在我真實人生裡,它卻帶來毀滅性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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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10:24 |只看該作者
15、初見鑫濤  

  那年,我二十五歲。整整一年,我發瘋一樣的寫作。
  生活裡再也沒有什麼樂趣,我和慶筠,陷在彼此折磨的困境裡。我生活的重心,只有兩樣:小慶和寫作。
  我在五月份,就開始寫《六個夢》。由於《六個夢》是中篇小說,我寫了前三個夢,就又馬不停蹄的開始寫《煙雨濛濛》。《煙雨濛濛》一完稿,我又接著去完成了《六個夢》。我會這樣拚了命去寫,完全和《窗外》有關。我要證明除了我自身的故事,我也有能力寫別的。《六個夢》首先在《皇冠》發表,《煙雨濛濛》接著在聯合報副刊發表,都是平鑫濤安排的,那時,他是《皇冠》的社長,也是「聯副」的主編。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和鑫濤見面。
  會和他見面,是因為我到台北去接受「電視訪問」。那時候,電視還是很新鮮又很時髦的東西,能被「電視訪問」是件非常難得又非常光榮的事。我人在高雄,要離開小慶三天,去接受電視訪問,我很不願意。鑫濤又是信、又是電報,十萬火急。勸天下的夫妻,千萬不要走相同的路!
  我到了台北,鑫濤親自到火車站來迎接我。我們素昧平生,但已通過數不清的信。我那天穿了一身黑衣服,瘦瘦小小,自覺平淡無奇。雜在一堆旅客中走下火車,很驚奇的發現鑫濤站在那兒,很肯定的注視著我說:
  「你一定就是瓊瑤!」
  鑫濤那年三十六歲。個子不高,方面大耳,站在那兒,卻頗有種凌人的氣勢。他如此年輕,雙鬢已經微斑,兩眼卻炯炯有神。看起來充滿了精力,神采奕奕。那第一次會面,我們誰也沒料到,日後我們竟會相知日深。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那時,我只是很驚奇,很驚奇他能在成群旅客中認出了我,我問:「怎麼會認出我來?」「從《窗外》裡認識的,從《六個夢》裡認識的,從《煙雨濛濛》裡認識的!」他笑著說,幫我拎起小旅行袋。「不止認識吧!是非常熟悉了!」
  後來,我才知道,鑫濤是個相當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第一次見我,卻說了很多話。一直到今天,他都常常會問我:
  「我們第一次在台北火車站相見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電光?」「什麼電光?」今日的我回答。「我聽到雷響呢!轟隆隆,好大的雷,天搖地動。」「不開玩笑,說真的!」
  說真的,沒有電光,也沒雷響。二十五歲的我雖已結婚生子,又寫了好些篇小說,仍然涉世未深。鑫濤的身份地位對我來說,是個「大人物」。他主宰我小說的命運,他是一個大雜誌的社長,又是一家大報的副刊主編!還在廣播電台主播「熱門音樂」。(他是第一個把搖滾樂介紹到台灣來的人,他主播「熱門音樂」時,用的是藝名「費禮」,他還用這藝名,翻譯了《原野奇俠》和《麗秋表姐》。)他在我心目中,是個很奇怪的人。能編雜誌,能寫稿,能翻譯,能廣播,能懂「熱門音樂」……簡直是個「十項全能」!面對這樣一個「人物」,會讓我自覺「渺小」。我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仍然纏繞著我。我稱呼他「平先生」,對於他會親自跑到火車站來接我,深感「受寵若驚」。在這種情緒下,怎會有什麼電光石火呢?但是,當他笑著談《窗外》、《六個夢》、《煙雨濛濛》的時候,我卻感到十分親切,十分溫暖。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卻全然沒有陌生感。那天,因為有許多事要討論,他請我先去喝杯咖啡。在咖啡館裡,他告訴我訪問的內容,需注意的事項,和《窗外》發行的情形,讀者反應的情況……他說了很多,我只是靜靜的所。那時,我有些著急,因為,這在台北停留的三天,我必須回父母家去住。而父母,對於我寫《窗外》,仍然餘怒未息。我真不敢回家去見父母,很想去住旅館,但我身上卻沒有住旅館的錢。(《窗外》一書的稿費,我用來買了一個冰箱,全部花光了。)我始終心不在焉,很想問一句:
  「平先生,能不能借給我一點錢?」
  第一次見面,這句話始終問不出口。最後,公事都談完了,鑫濤送我回父母家。我站在那日式房子的門口,遲遲疑疑,就是不敢按門鈴。我等鑫濤走掉之後,還呆呆的站在那門口,想不出見了父母要說什麼?認錯?不,我不覺得我有錯。直到如今,我都不覺得我寫《窗外》有什麼錯。我呆站在那兒,冬天,天氣好冷,我就是不敢按門鈴。我在門外徘徊,走來走去,走去走來,足足磨到天色全黑,這才鼓勇按了門鈴。後來,鑫濤告訴我:
  「你知道嗎?那天送你到家門口,你看起來好奇怪,所以我並沒有走,我在巷口偷偷看著你,想等你進門之後再走。那知道,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鐘!真想跑過來問你,到底你有什麼為難之處,又覺得跑出來會太冒昧了!後來,好不容易看你進了門,我才放下心來。」隔了許多年,他又提起那天,他說:「你小小的個子,穿著一身黑衣服,在冬天的冷風底下,走來走去的。我覺得,好像有好重好重的壓力,壓在你的肩上,你那種『不勝負荷』的樣子,讓我終身難忘。」
  原來,他那天目睹了我的徘徊。
  但是,我還是進了父母的家門。父母畢竟是父母,不論他們對我多麼生氣,他們仍然沒有拒我於門外。我怯怯的看著他們,等著他們罵我。可是,他們只是對著我,輪流的歎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可憐的父母,當我一無所成的時候,他們失望傷心。當我終於《寫作出書的時候,他們又害怕擔心:不知道我的筆下,對父母家庭,會不會造成傷害?看到他們這麼難過,我也難過極了。頓時體會到,「寫作」要付的代價,豈止是青春年華的默默消逝,它還會讓你「孤獨」。不止在寫作時的「孤獨」,還有寫作後的「孤獨」。瞧,我為了寫作,失去了慶筠的愛,又為了寫作,失去父母的愛!這代價真的太高了!第二天,我接受了電視台非常隆重的訪問,第一次面對攝影機,第一次面對訪問的人,第一次用「現場直接播出」,我心裡好緊張。鑫濤始終在電視公司陪著我,訪問前,就一直給我打氣。訪問後,他說我講得很好,保證我並沒有失言或失態。那時還沒有錄影機,我自己無法看到自己在螢光幕上的樣子。電視訪問完了,我又接受了中廣的訪問。好忙碌的一天!訪問都結束後,鑫濤請我去他家裡吃飯,於是,我見到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孩。鑫濤的妻子非常美麗,三個孩子活潑可愛,最小的一個兒子比小慶只大幾個月。我看到一幅幸福家庭的圖畫,心中深受感動。看著他的兒子,想著小慶,我自然而然的談起我的家庭,我的寫作,我的父母,我的兒子,和我為了《窗外》,所受到的種種壓力。我沒有強調什麼,只是淡淡的說。鑫濤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並不知道他前一天曾目睹過我的徘徊,只感覺到,他聽得好認真。
  然後,鑫濤也談起他自己,和他辦《皇冠》的經過:
  「你知道嗎?我離開父母,一個人來台灣的時候,身上只有二兩黃金,是我全部的財產。那時剛剛大學畢業,台灣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只好在同學家裡打游擊!」
  我聽得很入神,因為他來台的情況,和慶筠很相似。
  「後來,在同學的介紹下,進入台肥六廠去當公務員。住在廠裡的單身宿舍裡。當時,有三個朋友和我志同道合,大家決定要辦一本綜合性的雜誌。於是,四個人聚資,拼拼湊湊,勉勉強強的出了第一期。那一期裡的翻譯稿、創作稿……大部分都是我們自己寫的,跑印刷廠、裝訂廠……都是自己去跑的。第一期印了三千冊,把我那間單身宿舍堆得滿滿的。我們四個人擠在小屋裡,人手一冊,自己欣賞自己的稿子。」
  很親切的話題,我瞭解那種「自我陶醉」的滋味。
  「然後,我們要設法把這些《皇冠》賣出去。我騎了腳踏車,載著《皇冠》,到一個個書攤去,請他們寄售,他們連寄售都不肯!有幾家勉強接受了,卻把《皇冠》丟在地上,用許多別的雜誌堆在它上面。這樣人家根本看不到《皇冠》,我就去把它從書堆理挖出來,請書攤老闆把它放在上面。老闆瞪了我一眼,生氣的說:『這種破雜誌,沒有人買的啦!』我聽了真傷心。一個月後結算,只賣掉五十七本!我們四個合作的人,合作不到三個月,賠得慘兮兮,三個都退出了,只有我堅持。每個月都騎著腳踏車自己發書,書太重了,騎到後來,大腿兩邊的淋巴腺都腫了起來!」
  我聽了,實在非常震動,原來這本已十分成功的雜誌,是如此艱辛創辦的。假若沒有過人的熱情和毅力,大概早就收兵了吧!怪不得年紀尚輕的鑫濤,已經「早生華發」了。然後,我們又談到《皇冠》雜誌的現狀,說也不信,這本雜誌已發行了快十年,仍然非常艱苦,由於利潤太少,始終都是「慘澹經營」。鑫濤手下,只有一個職員,厚厚的一本雜誌,從看稿、編輯、美工、印刷,到校對,他樣樣都要做。說著說著,他就笑了起來:「真不容易,現在已熬到第九年,我們終於遇到了一個瓊瑤!或者,皇冠是真的要起飛了!」
  很大的恭維,我笑了,滿懷溫暖。那一夜,真是很溫馨的一夜。第二天,我就乘火車回高雄,鑫濤仍然到火車站來送我。我上了車,他遞給我一個很大的牛皮紙口袋,說:
  「一點小禮物,回家以後再拆!」
  我拿起來,沉甸甸的,像是一本大開本的書。我收下了,一路都沒有拆封。回到家裡,慶筠迎了過來,滿臉困惑的對我說:「嗒!好奇怪的事,有人送來一架落地電唱收音機!不知道是不是送錯了地址!」我奔過去一看,好豪華的一架落地電唱機,四聲道身歷聲的,簡直太奢侈了!自從我的小破收音機被小偷偷掉以後,我就和音樂絕緣了。此時看到電唱機,實在驚訝極了。電唱機上沒名片,沒卡片,什麼都沒有。我突然想起鑫濤給我的牛皮紙口袋,匆匆打開一看,竟然是一疊唱片,有柴可夫斯基,有貝多芬,有史特拉文斯基和莫札特!我翻弄著唱片,一張小紙條掉下來,鑫濤那天馬行空的「草書」,草草的寫著:
  
  「知道你寫作的辛勞後,深覺慚愧,稿費一直算得不高,因《皇冠》也撐持得相當辛苦。一架落地電唱機,是從閒談中,得知你們家庭中所需要的,請看在特意讓高雄朋友代勞的一片苦心中,笑納吧!」
  
  我衷心感動,不止為了唱機,還有我手中的唱片,如此細心的安排,實在是個有心人。(事隔多年以後,我笑著問鑫濤:「第一次見面就煞費苦心的送唱片,送唱機,有沒有心懷不軌呀?」鑫濤正色回答:「別冤枉了好人!知道你寫作得那麼艱苦,覺得太抱歉了,想補償你一些稿費,又怕傷了你的自尊。後來聽你說不喜歡熱門音樂,比較愛古典音樂,我才好不容易,想出送唱機的點子!」然後,他又笑笑說:「雖然沒有『心懷不軌』,倒的確是『用心良苦』呢!」)
  就這樣,我們家裡有了唱機,我可以一邊寫作,一邊聽音樂,寫作時不再那麼孤單了。我也有了冰箱,可以一星期買一次菜,節省了不少時間。《皇冠》和《聯副》的稿費加起來,已是一筆不小的數字。眼看生活的困窘,即將成為過去。但是,慶筠的落寞和失意,卻與日俱增。我越忙於寫作,他就越孤寂,我的稿子發表出來,他不再有笑意。一天,他苦惱的凝視著我,說:「我應該到『清水』去的!」
  「清水」是台中附近的一個窮鄉僻壤,慶筠在剛到鋁業公司上班未久時,忽然想轉行去教書,「清水」有個中學給了他聘書。他認為,「隱居」到「清水」,可以逃掉都市裡的誘惑,可以埋頭寫作,那麼他就能寫出不朽名著。這個「去清水」的決定,被我推翻了,我不肯跟著他一再搬家,也不認為「寫作」與「清水」有什麼大關係。再有,鋁業公司待遇好,「清水」待遇低,也是我考慮的一大因素。自從推翻去「清水」的決定後,慶筠每當最失意時,就會提到「清水」。
  「只有到『清水』才能寫作嗎?」我問他。「那麼,你就去吧!這次我不攔你了!」「你已經『攔』過了!」他憂鬱的說:「你攔住了我,然後你自己可以平穩的走下去!我給了你一個寫作環境,你卻從來不給我寫作環境!」他緊緊的盯著我,沉痛極了。「你現在已經得意了,報紙、雜誌,大家搶著要你的稿子,可是,我呢?我在哪裡呢?我在哪裡呢?」
  他悲愴的說著,落寞的,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那夜,我抱著兒子,對著窗外黑暗的穹蒼,做了一個最後的決定:我要放掉慶筠,我要給他自由,我要讓他從家庭的束縛裡解脫出來!我再也不要拖累他,不止我不要,兒子也不要!如果沒有我和小慶的羈絆,說不定他還有很燦爛的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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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13:07 |只看該作者
16、1964年,離婚·寫作·出書

  一九六四年,我的生活全然改變。
  那一年,父親受聘於南洋大學,到新加坡去教書了。母親帶著妹妹,仍住在那棟日式小屋內。儘管,大部分日式小屋都在拆除,改建高樓大廈,師大的這批日式宿舍,仍然維持著原狀。我和慶筠,在幾百次幾千次的爭吵討論,痛苦掙扎,流淚傷心……之後,兩人都比較理性了,終於發現我們婚姻中最大的問題,不是賭,不是窮,不是愛得不夠深。這些都可以糾正,都可以克服,我們真正克服不了的問題,是我們的寫作。夫妻二人,從事同一樣事業,潛意識中,仍然有競爭。慶筠是台大外文系畢業的,是正統科班出身,他一直自視比我強。但是,今日的社會以成敗論英雄,寫得再好,只有自己看是沒有用的。他很迷惑,繼而迷失。他無法在我面前掩飾他的痛苦,他更做不到以我為榮。可憐的我,可憐的慶筠,我們因有「共同興趣」而結合,最後,卻因這「共同興趣」而分手。正像慶筠說的,我們不是神,我們只是一對最最平凡的凡人!那年,我和慶筠分居了一段時間。我帶著兒子,搬到台北去住。房子在敦化北路一條巷子裡。是兩層樓,樓上有三間房間,樓下是客廳餐廳和廚房,前面後面,都有小小的院子。這房子對我來說,實在太豪華了。初搬進去,我非常不安,算算房租,尤其不安,雖然房東算得很便宜,對我仍然是筆大數字。搬進去第一天,鑫濤來看我們,見我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他在客廳中一站,用極肯定、極權威的語氣說:
  「你負擔得起!只要你不停下你的筆來,你就負擔得起!不止負擔得起這棟房子的房租,你將來還會擁有一個你想像都想像不到的世界!」他盯著我,穩穩的、篤定的加了一句:「可是,你要讓你的才華,發揮到極致,絕不能讓它睡著了!」
  鑫濤這人,實在奇怪極了。我一生沒碰到過像他這樣的人,他渾身都是「力量」,好像用都用不完。他做事果斷,絕不拖泥帶水,他思想積極,想做就立刻付諸實行。他不止對自己的事堅定果決,連帶對朋友的事也堅定果決。我們剛搬到台北,他對慶筠說:「你不必回鋁業公司上班了。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到報社去當編譯,報社的上班時間是晚上,你有整天的時間可以去寫作。另外一條路,是你暫時放棄寫作,去從事翻譯,翻譯需要中英文都好,你是難得的人才!」
  慶筠兩條路都沒有走。關於第一條路,他說:
  「聽起來很不錯,可是,我不要靠你的關係進報社,我要靠我自己!」至於第二條路,慶筠簡直有些生氣。
  「翻譯是一種再創作,再創作和創作怎能相比?難道你屬於創作人才,而我只配去翻譯嗎?」
  兩條路都堵死。而我已不眠不休的開始寫《幾度夕陽紅》。慶筠看我寫得頭都不抬,他一咬牙,決定回鋁業公司。我對他說:「我們暫時分開,你願意去清水也好,去蘭嶼也好,去綠島也好……你去打你的天下,不要讓我和孩子再來拖累你,天下打完了,或者你不想打了,回來,我還在這兒等你!」
  慶筠也是個奇怪的人,他回到高雄,居然沒去清水、蘭嶼或深山大廟,居然不找一個地方去從事他心心唸唸的寫作,他仍然留在鋁業公司上班,這一上,就上了一輩子。前些年,才從鋁業公司調到經濟部。他一腳走進公務員的圈子,就再也沒有跨出來。我和慶筠拖到那年夏天,兩人都覺得累了,情雖未了,而緣分已盡,為了讓彼此都有更大的自由去飛翔,我們終於到律師樓,去簽了字,協議離婚。小慶給了我,從此,小慶就跟著我姓陳,稱呼我的父母為「爺爺、奶奶」,他從出生,就在陳家,似乎注定是陳家的孩子。
  剛離婚那段日子,我情緒低落。覺得我這一生,似乎做什麼都做不好。既不能成為好女兒,又不能成為好妻子。回憶這五年的婚姻生活,我實在有太多太多的錯誤。離婚,是結束兩個人的悲劇。我雖然有這種觀念,真正離婚後,卻感到無限的惆悵。畢竟,慶筠和我做了五年夫妻,畢竟,他是我兒子的父親呀!好一陣子,我無法寫作。對著稿紙,會忽然悲從中來,抱著兒子,也會情不自禁的悄然落淚。這種情緒,無法讓任何人瞭解。傷情之餘,交稿的速度很慢,那時,《幾度夕陽紅》已在《皇冠》上連載,這是我第一次「邊寫邊登」。《皇冠》登我這篇小說,為了遷就我的情緒,每個月刊出的字數忽長忽短。這樣,有一天,鑫濤來看我,他興沖沖的站在我的客廳中,對我很「肯定」的「宣佈」一件事:
  「下個月開始,我要在『聯副』上刊載你一部長篇小說,你最好馬上就去寫!」我大驚失色。這怎麼可能呢?《幾度夕陽紅》還沒寫完,我的頭腦有限,怎可能再開始一部長篇?何況我情緒低落,何況我還要帶孩子,何況,何況……
  「不行!」我搖頭。「我做不到!一定做不到!」
  「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鑫濤堅定的說,眼光逼視著我。他渾身上下,又帶著那種令我驚奇的「力量」,他點點頭,很認真的說:「讓我告訴你一件事,當初,我想在聯副上刊載《煙雨濛濛》,可是,長篇小說的連載必須要向上面報備,我報備的時候,上面打了回票。給我一句話說:『瓊瑤?瓊瑤是誰?沒聽過這名字!聯副應該去爭取名家的稿子!』我聽了之後不太高興,把《煙雨濛濛》左看右看,鐵定是部好小說。結果,我利用我的職權,閃電推出《煙雨濛濛》,連預告都沒有發。報社以為是一部中篇,根本沒注意,一直等到刊載了一半的時候,有天社長一清早到報社,發現一群女學生等在報社門口買報紙,社長驚奇的問她們在幹什麼,女學生說:『來不及等報紙送到家裡來,我們要上學呀!只好到報社來買!』社長問她們要看什麼大新聞,她們說:『《煙雨濛濛》呀!』社長驚愕的走進辦公廳,問大家:『《煙雨濛濛》是什麼?』」
  我笑了,對鑫濤點點頭說:「你編故事,也編得滿好聽的!最起碼,可以治療一下我的自卑感,我正需要這種故事!」
  「我沒有編故事!」鑫濤一本正經的說,眼光顯得嚴肅起來。「這件事,百分之百是真的。我告訴你,只是要你知道,在聯副刊載《煙雨濛濛》的時候,報社裡沒有人知道瓊瑤!但是,今天我們報社開編輯會議,會議中,大家居然提出來:『我們怎麼不去爭取瓊瑤的長篇小說?』言下之意,《皇冠》有你的長篇,聯副沒有你的長篇,是我徇私了!」他正視著我,一瞬也不瞬的:「瓊瑤,」他清楚而有力的說:「聯合報是台灣第一大報,能擠上聯副,不像你想像那麼容易!現在聯副要你的稿子,我就一定要上你的稿子!因為,這對你太重要了,僅僅一本《皇冠》,不夠來肯定你!」
  「可是,」我嚷著:「我寫不出來呀!」
  「你寫得出來!」他重重點頭,毫不懷疑的。「今天我就是用逼的,用催的,用搾的,我也要逼出你另一部長篇來,你最好馬上就去寫!我給你十五天的時間!」
  「那麼,那麼,」我開始心慌起來。「《幾度夕陽紅》怎麼辦呢?」「《幾度夕陽紅》不能停,你要做一個計劃,半個月用來寫《幾度夕陽紅》,另半個月寫新長篇,兩部小說同時進行!」
  我愕然的看著鑫濤,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的!他真認為我有這種能力嗎?我自己卻不能肯定。鑫濤不看我,他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正在屋內練習槍戰的小慶,他說:
  「你需要雇一個人,來幫你燒飯帶孩子,」抬眼看我,他正色說:「像你這種人,是不應該埋沒在廚房裡的!明天,我去幫你物色一個傭人!」「我……我……」我結舌的說:「我用不起!」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你用得起的!將來,你要用多少人,你都用得起的!只是,你必須坐在桌子前面,去努力的寫!你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用來哀悼你的婚姻或過去!」
  他走了。我呆呆怔著。然後,我拉著兒子,飛奔上樓,打開稿紙,去擬新長篇的「人物表」和「故事大綱」。
  第二天,「阿可」來到我家,是個二十幾歲的苗栗姑娘,她來幫我做家事,帶孩子,燒飯,洗衣服。(阿可在我家,足足做了二十年,到四年前才「退休」回老家。)我一頭栽進我的書房,夜以繼日的寫我的新長篇。
  新長篇「如期」在聯副刊出,書名是《菟絲花》。《幾度夕陽紅》並沒有因而停止,它繼續在皇冠上連載。鑫濤說對了;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雖然,兩部小說寫到後期,我必須用紗布纏住我腫痛的手指,勉強握著筆去寫,但是,我並沒有馬虎,我很用功的寫完了這兩部風格完全不同的小說。
  一九六四,真是我生命裡很奇異的一年!
  一九六四,我搬到台北定居,我離婚,我瘋狂般的寫作,我在兩大刊物上同時刊出連載小說,我還一口氣出版了四本書!這四本書分別是《煙雨濛濛》、《六個夢》、《幸運草》、《幾度夕陽紅》。我把四本新書帶到母親那兒,一字排開,排在母親的書桌上面,我抬眼看著母親,終於透出一口長氣,我說:「雖然我一直讓你失望,雖然我沒有考上大學,雖然我戀愛結婚離婚弄得亂七八糟,雖然寫了一本讓你們傷心的《窗外》……但是,我總算堅持著我從小就有的夢,走上了寫作這條路!媽媽,」我鄭重的說:「我會一直走下去的!」
  母親默默的看著我,終於笑了。這個笑容,實在「難得」呀!一九六四年年底,《菟絲花》出版,接著,《潮聲》出版。我的書都由《皇冠》出板,一整年中,《皇冠》就忙著印我的書。那年,我是二十六歲,距離為了一張數學二十分的通知單,而仰藥輕生的時期,足足隔了十個年頭!這十年,我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挨過了多少痛苦艱辛。但是,二十六歲的我,終於肯定了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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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13:24 |只看該作者
17、「夢想家」與「實行家」

  就這樣,我開始當一個「職業作家」。
  我的書,都在《皇冠》出版社出版,每一本的銷路都還不錯。鑫濤給我15%的版稅,我驚奇的發現,我每個月都有相當好的收入,足以應付我的房租,阿可的薪水,以及我和兒子的食衣住行。這真是個奇跡!
  一九六五年,母親也去新加坡了,小妹搬來和我同住。小妹那時已從一女中保送到台大物理系,是台大的高材生。我的小妹,真是個奇才,我父母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希望,都可以在小妹身上找到。此時的小妹,情竇初開,和同班同學「阿飛」正在戀愛,幸好父母都在新加坡,鞭長莫及。我給了他們兩個最大的支持,讓他們順利的相愛下去,小妹真是幸運。如果母親在台北,我相信,以母親對小妹的愛,她一定又會像母貓叨小貓般惶惶不安,不見得會讓他們如此自由。(「阿飛」也是台大高材生,非常優秀,可是,在我母親眼中,任何人追小妹,可能都不夠資格!)
  我們那棟日式小屋,終於被師大收回,沒多久,就拆除了。日式房子逐漸成為過去,台北街頭,新建的公寓及高樓大廈一棟棟的聳立起來。一天,鑫濤來我家付版稅給我。付完之後,他看著我說:「現在,你應該分期付款,去買一棟公寓,總不能一輩子租房子住,太沒安全感了!」
  我嚇了一跳。買房子?買屬於自己的房子?我最奢侈的夢中才有這樣的夢。「我怎麼買得起?」我驚愕的說:「房子好貴呀!」
  「就在這附近,正在蓋一批四樓公寓,你不妨去看一看!至於買得起或買不起,我想你不用擔心,你的版稅足以支付頭期款!以後的款子,你可以寫新書,你源源不斷的寫,稿費和版稅就會源源不斷的來!」
  「這個道理我懂,」我憂愁的說:「可是,寫作這行業和別的工作不同,我不一定能夠源源不斷的寫呀!」
  「哦,你能!你當然能!」他毫不猶豫的說:「我看了你最近的作品,我敢肯定,你的寫作生命還在開始階段,你最大的財富,是你的年輕!我保證,你會有源源不斷的作品問世!」
  他保證?他保證我可以寫下去?世界上怎有像他這樣的人呢?他像火車頭裡的煤,燃燒著,催促著火車頭往前開。我不開都不行呢!於是,房子訂下來了。我開始寫我的新小說《船》。過了幾天,鑫濤又對我興沖沖的說:
  「你的《六個夢》,賣給中央電影公司拍電影,如何?他們出的版權費不高,但是,對於你,這是另一種意義,許多不看小說的人,他們看電影!」
  「好還是不好呢?」我不解的問。「電影失去了文字的魅力,會不會讓小說走樣呢?」「走樣是一定走樣的!」鑫濤說,他熱愛電影,雖然他的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仍然經常往電影院跑。「電影是另一種藝術,它會把屬於平面的書籍變成立體,你可以看到你筆下的每個人物活起來,生動的、真實的演出你給他們的生命!這是太大的刺激,如果我是你,我會把每本書交給他們拍電影!」
  他的興奮立即傳染到我身上,我賣了《六個夢》。中影選了《追尋》和《啞妻》兩篇,拍成兩部電影。電影推出那天,戲院門口水洩不通。我坐在電影院內,看到婉君和三兄弟糾纏不清的愛,自己深受感動。這才瞭解,鑫濤說「筆下人物活過來」的滋味。從此,我就迷上了把小說搬上銀幕,幾乎每一部著作,都改編成了電影。
  寫到這裡,我不能不寫一寫我和鑫濤。
  鑫濤這人,在基本上,和我的個性大不相同。我是一個標準的「夢想家」,整天生活在「雲裡霧裡」。我編織小說,編織故事,自己也生活在小說和故事裡。我永遠帶著一份浪漫的情懷,去看我周圍的事與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東西,更美化感情。無論親情、友情、愛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所以,我這個人是很不實際的、浪漫的、幻想的、熱情的。有時甚至是天真的,不成熟的。
  鑫濤,他是個標準的「實行家」。他也有很多的夢想,他會把這些夢想一個個去實現!他很努力的工作,用很多心思去計劃如何突破,如何進步,如何改善。他就像一堆燃燒的煤,是原動力。他不能忍受「停止」或「後退」。他永遠在前進,每個未來,每種事業,對他都是挑戰,他就一個勁兒的往前衝、沖、衝!在沖的時候,他偶爾會碰頭,碰了頭也沒關係,他轉個方向再衝、沖、衝!反正,非衝到他的目的地不可!他這樣一個人,居然會遇到我這樣一個人!
  他和我,建立了一個最好的合作關係。我忽然有個驚奇的發現:我儘管生活在雲裡霧裡夢裡幻裡,身邊卻有個人,常把我這些雲呀霧呀夢呀幻呀……統統接收,再一件件的把它變成「真實」。這簡直像變魔術。我筆下的人物會「活過來」,我夢想的書會「出版」,我除了「寫作」可以不管「家務」,我還能住我自己的「房子」,聽電視裡的歌星演唱我所寫的「歌」……這實在奇異極了。
  鑫濤,他成為我生活中相當重要的一個人。他是我的「出版人」,也是我的「經紀人」,他是我的「讀者」,也是我的「評審」,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闆」,他是我小說的「支持者」,也是我夢想的「實現者」……我們開始受彼此的影響。我變得倚賴他,信任他,順從他。他變得也會做夢,也會糊里糊塗起來,當我在雲霧裡的時候,他也會陪我鑽進去,去體會我的境界:
  
  「我是一片雲,天空是我家,
  朝迎旭日昇,暮送夕陽下!
  我是一片雲,自在又瀟灑,
  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
  
  我的境界不太實際,他跟著我鑽進去,居然也會像雲一樣飄起來。我把他帶進我的每一本小說,讓他接觸我筆下的人物,而每個我筆下的人物,總有一部分是「我」。他對我認識得越多,就越加迷糊起來,他不知道像我這樣一個人,這樣帶著滿腦子的夢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怎麼活過了二十多年的歲月!「在這世界上,像你這種人,老早就應該絕種了!」他說,然後就悚然一驚的說:「不行不行!如果你絕種了,我怎麼辦?」
  當他說「我怎麼辦」的時候,我有些驚怔了。二十七八歲的我已不再年輕,在感情的道路上,什麼大風大浪都闖過了,什麼甜酸苦辣都嘗過了,什麼悲歡離合都挨過了。我對愛情的訊息並不陌生。我驀然間心驚肉跳,再也不能讓自己掉進這樣的苦海裡去!再也不要沉沒,再也不要掙扎,再也不要矛盾和痛苦,再也不要!我想迴避,想逃,想躲,想跑開……但是,這種醒覺已經來得太遲,當我們彼此都發現情況不妙時,我們已經深深陷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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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13:46 |只看該作者
18、生死一線的體驗  

  那年,小弟和麒麟雙雙考上了留美考試。在那個時代,出國讀書是一股狂瀾,幾乎人人都想出國,不論生活多麼貧困,仍然千方百計的要出去留學。許多父母,傾家蕩產的為兒女籌措學費,送子女去讀書。似乎只要能達到出國的目的,就是一種成功。事實上,國外的生存競爭非常強烈,出國的年輕人並不見得都學有所成。可是,在這股「出國熱」的狂瀾下,大部分的年輕人全捲了進去。
  我的兩個弟弟也不例外,他們念英文,考留美,申請學校,等到他們都拿到美國大學的入學許可之後,才來考慮經濟問題。我身為長姐,見他們這樣熱中,就開始幫他們籌備旅費和學費。一九六六年,我先送走了麒麟,第二年,我又送走了小弟。一連送走了兩個弟弟,我頗有離愁。在生活上,難免又拮据起來。寫啊寫啊,寫作不僅僅是興趣,也是我惟一能仰賴的賺錢方式。這時候,我的寫作已很受歡迎,許多報章雜誌,紛紛前來邀稿,並出高稿酬,來爭奪瓊瑤稿子。而我,感激鑫濤當日的「慧眼識英雄」,更感激他給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我始終不願離開《皇冠》,我的書,一直由皇冠出版。大部份的小說,也都發表在《皇冠》上。那一年中,《皇冠》的銷售量節節上升,由幾千份躍升到幾萬份,鑫濤常對我說:
  「《皇冠》有了你,才開始起飛了!」
  其實,這話對我太恭維了。皇冠會一日比一日好,原因很多很多:印刷的改良,品質的提升,作家陣容的堅強,以至於編排的考究,都在其中。一本成功的雜誌必須有許多成功的要件。可是,我成為《皇冠》的基本作者,卻是事實,我和鑫濤,像伯樂和千里馬,彼此的配合,已密不可分。
  這種密不可分的合作關係,使我和鑫濤不可避免的要常常接觸,接觸越多,也相知日深。但是,我雖然帶著叛逆的性格,基本上,我仍然有牢不可破的傳統道德觀,因為他有妻子兒女,我竭力和他保持距離,不肯讓自己成為一個幸福家庭的破壞者。鑫濤深知我心,也盡量壓抑他自己。這種壓抑,像火山爆發前的隱隱震動,雙方都深感危機重重。卻不知如何去解救這個危機。就在這時候,父母親從新加坡返回台灣,因為師大已收回了父親的宿舍,我就把父母接來和我同住。再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滿心喜悅。我一直不是一個能讓父母引以為榮的孩子,此時的心態,非常複雜,真希望能博得父母的歡心。
  我把我家隔壁的房子買下,和我的房子打通,並成一戶。這樣,父親有他的大書房,可以寫他的《中華通史》。母親也有她的大書桌,可以從事她熱愛的繪畫。我覺得什麼都美滿了,父母,我,小妹和小慶,組成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麒麟雖出國,他的妻子小霞已生一子,取名小麟,也常常來和我們同住。我的「小家庭」一下子就變大了。這個「家」還有一個作用,可以把鑫濤逼得遠遠的!因為,我父母代表了傳統道德中最正直的典範,在這股「正氣」下,我和鑫濤那即將出軌的感情,必須回到軌道上來,我不能讓父母再度輕視我!一切都很好,父母又成為我無形的約束,有形的監督。我發誓要做好女兒和好母親,和鑫濤之間的一切感情,都變成「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了。
  這樣也好,不是嗎?如果一切能維持下去,我和鑫濤的感情很可能就此停頓。但是,我似乎命中沒有平穩的日子,似乎命中和父母犯沖,只要住在一起,總會雙方痛苦。就在我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時候,一件「意外」突然發生了,這一發生就驚天動地。我前面已經寫過,我的小說已成為電影界爭取的對象,幾乎每部小說都搬上了銀幕。這搬上銀幕的小說中,也包括了《窗外》在內。我並沒有忘記《窗外》出版時,父母的震怒。但是,我以為事隔三年,父母和我之間已經溝通了。能把《窗外》看成我的一部著作,也能因《窗外》搬上銀幕而代我高興。錯了!我的想法大錯特錯!我對父母的瞭解完全不夠!《窗外》電影推出放映後的第三天,母親和父親就悄悄的去看了,我永遠忘不了母親看完電影回來的樣子,她瞪著我看,兩眼利如寒冰,直刺進我內心深處去。世界上再也沒有那樣的眼光,冷而銳利,是寒冰,也是利刃。她瞪了我不知多久,遽然發出一聲狂叫:「為什麼我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你寫了書罵父母不夠,還要拍成電影來罵父母!你這麼有本事,為什麼不把我殺了!」
  我「撲通」一聲,當場跪下,抓住母親的旗袍下擺,有口難言,淚如雨下。母親啊母親,我一生中,想盡辦法要博得你們歡心,總是功虧一簣,驚慌失措中,我求救的去看父親。誰知,父親的眼光同樣冷峻,他盯著我,冷冷的說了一句:「你永遠會為這件事後悔的!」
  我渾身顫慄,在顫慄的同時,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悲憤和自憐。我捫心自問,寫《窗外》,我不悔,讓父母如此難過,我不解。我無法去「後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訴自己我一定不悔。但是,看到母親生氣得哭了,我就心都碎了!碎得連意識都沒有了。我跪在那兒,一聲又一聲的重複著喊: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知道喊了幾百句我錯了,母親卻充耳不聞,推開我,她把自己關進門內,再也不肯理我。父親對我甩了甩袖子,也跟著母親進房去了。這一幕,因為鑫濤在場,完全看入眼內,這樣強烈的場面,把他驚呆了。當我茫茫然,昏昏然,依舊跪在那兒掩面痛哭的時候,他才走過來攙扶我,我站起身來看著他,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滿眼光的憐惜和心痛,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觸,我就崩潰的倒進他懷裡去了。
  母親的憤怒沒有停止,第二天,她開始絕食。怎麼會弄成這個局面呢?怎麼會這樣嚴重呢?我到今天也無法瞭解。母親一絕食,父親也慌了,小妹也慌了,大家輪流到母親床邊,端著食物去求她吃,去勸她吃,她就是不肯吃。三天過去,母親依然滴水不進,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是好。第四天,我一整天跪在母親床前,雙手捧著碗,哀求母親吃東西,她理都不理我,閉著眼睛,不說話也不睜眼睛。第五天,全家慌亂成一團。鑫濤每天來我家,幫著我想辦法,嘗試著穩定我的情緒,因為經過五天五夜的折磨,我已經形容憔悴,簡直人不像人了。他焦灼的看著我,不停的對我說:
  「你一定要堅強起來,不能倒下去!如果伯母再不吃東西,只有送醫院,醫生會讓她吃東西的!最主要的事……」他拉著我的手,急迫的看著我說:「停止自責吧!寫書,拍電影,是自然的趨勢,會引起這樣的後果,不是你能預料的!何況,拍電影這件事,是我幫你做的決定,要錯,也是我錯!我最懊惱的事情,是在你這樣無助的時候,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而不能幫你!」他已經幫了我,他使我在混亂的情緒中,理出一條線來,那天,我把小慶叫到身邊,要他捧著牛奶杯,去給「奶奶」喝。小慶才六歲,幾天以來,已經目睹我做的一切。他一聲不響,捧著杯子,就徑直的走到母親床邊,雙膝一跪,把杯子湊到母親嘴邊,他用軟軟的童音說:
  「奶奶,你不要生媽媽的氣了!我端牛奶給你喝!」
  母親眨眨眼,依然不理,小慶又說:
  「奶奶!喝牛奶!奶奶不吃東西,媽媽也不吃東西,大家都不吃東西,小慶也不敢吃東西……奶奶,奶奶,奶奶……」在小慶聲聲哀喚的當兒,我再也忍不住,走過去和小慶一齊跪下,我這一跪,小妹走過來,也加入我們跪下,我們大家跪著,叫媽的叫媽,叫奶奶的叫奶奶,真是叫得萬般悲切。母親此時,終於撐不住了,一面掉眼淚,一面喝了小慶捧著的那杯牛奶。看到母親總算喝牛奶了,我這才鬆出一大口氣來,頓時覺得四肢發軟,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母親既然喝了牛奶,就不再絕食了。我看到母親肯吃東西了,雖然如釋重負,仍感到心力交疲。那天,我疲倦的從母親臥室出來,一眼看到鑫濤,拿著串汽車鑰匙對我說:
  「我要帶你到台中去!」
  「到台中去做什麼?」我問。
  「不做什麼。讓你透一透氣!」
  「好!」我點點頭。「我確實需要透透氣!這幾天來,我真痛苦得快死掉了!」我接過汽車鑰匙,那時我剛學會開車,還沒考到駕駛執照。「讓我來開車!」
  鑫濤不說什麼,我們鑽進汽車(是鑫濤才買了半年的一輛二手車),我剛在駕駛座上坐定,一回頭,發現小妹和她的男朋友阿飛已在後座上坐好了。小妹衝著我一笑說:
  「不是你一個人需要透透氣,我們也需要透透氣!」
  「是啊!」阿飛接口說:「你媽這樣強烈的個性嚇壞了我!小妹愁眉苦臉,我也不好過,快要憋死了!」
  那時候,阿飛雖和小妹熱戀,母親從新加坡回來,見到阿飛後,並不太喜歡,正如我預料的,她認為阿飛配不上小妹。這次母親絕食,阿飛在一邊旁觀,也驚怔不止。想到他和小妹的未來,就更加擔心害怕了。這種心態,我能瞭解。我點點頭,歎口氣說:「我們都需要一些新鮮空氣,走吧!我們去透透氣!」
  我發動引擎,駛出市區。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從台北開車到台中,大約要六小時。我一駛出市區,只覺得多日來的鬱悶,急於要發洩。踩足油門,我一路開快車,開著開著,天下起大雨來,我在雨中繼續衝刺,一路超車,開得驚險萬狀,後座的小妹阿飛歎為觀止。這樣,我只用了兩小時,就開到了中途站新竹。車到新竹,大雨傾盆而下。我停下車來,這才覺得筋疲力盡,自從母親絕食,我就沒有睡過覺,經過這一陣衝刺後,整個人都發軟了。我讓出了駕駛座,把車子交給鑫濤,我說:
  「下面由你來開!我兩小時開到新竹,看你會不會輸給我?我賭你兩小時內,開不到台中!」
  我為什麼要說這幾句話呢?我真不明白。事後,我常想,人是逃不過命運的!命中該有的,不論是福是禍,反正逃不掉!鑫濤接手,車子駛出了台中市。雨越下越大,車窗外全是雨霧,鑫濤學我,把車子開得飛快。我看了看窗外景致,除了雨,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我宣稱說:
  「我要睡覺了!」說完,我把雙腿蜷在椅墊上,往後一靠,就朦朦朧朧的睡著了。我這人一向很難入睡,但那天,卻睡得十分香甜。睡夢中,忽然覺得車子急速震動,我一驚而醒,只見前面一輛十輪大卡緊急煞車,我們的車子跟著煞車,發出令人驚悸的煞車聲,車速太快,已經煞不住,車子眼看要鑽進大卡車的肚子裡去,鑫濤飛快的轉駕駛盤,於是,車子滑出公路路面,像一顆火箭般直撞上路邊的一棵大樹。
  撞車的前後,大概只有幾秒鐘。我眼睜睜看著自己迎向大樹,然後是劇烈的撞擊,碎玻璃對著我紛紛墜下……我本能的用雙手護住頭部,把臉埋在膝彎裡。車子一陣顛簸,往前衝又往後退,終於停下。我有好一會兒,驚嚇得沒有意識,然後我急切的撲向鑫濤,大聲問:
  「你怎樣?你怎樣?」鑫濤回頭看我,臉色雪白。
  「你怎樣?你怎樣?」他吼了回來。
  「小妹!」我又大叫,要回頭,才發現自己身上,到處都在流血,碎玻璃插在我的手上腿上。我動不了。
  「我還好!」小妹呻吟著說:「阿飛……」
  「我只有嘴巴破了!」阿飛嚷著。
  還好!謝天謝地!我心裡喊著,最起碼,我們四個人都還活著。緊接著,一陣人聲鼎沸,是前面那輛大卡車裡的人,飛奔著過來救我們。他們把我們一個個從車子的殘骸中拖出來,抱進卡車中,急速的把我們送進通霄的一家小外科醫院裡去。通霄是一個地名,是個小小的鎮。我們四個進了醫院,這才彼此檢視傷口,外表看來,我最淒慘,全身無數大小傷口,都是碎玻璃砍的,腿上有塊肉已整片削去。鑫濤的右腳不能動了,只看到肌肉迅速的紅腫起來。阿飛嘴唇砸破,滴著血。小妹週身沒傷口,只是臉色蒼白。小外科醫院決定先治療我,拿出針線,就開始幫我縫傷口,老天!他居然沒有給我先上麻醉藥,針線從我皮膚中拉過去,我痛得尖叫起來,小妹急急的喊:「你們把我姐姐怎麼樣了?快停止!快停止!不能這樣縫她呀!」「不縫起來會有疤痕的!」醫生說。「別縫了!別縫了!」我哀求的嚷:「反正我早已遍體鱗傷,不在乎有疤沒疤了!」鑫濤坐在遠遠的椅子上,無法走過來,也不知道我們的情況到底如何。只是一個勁的對我們這邊喊:
  「你們到底怎麼樣?」「我很好,」小妹說,眼淚卻掉了出來:「阿飛,讓他們不要動我姐姐!」我抬頭看小妹,覺得情況越來越不對,小妹的臉色白如紙。「醫生!」我大喊:「去看我的妹妹!她的臉色怎麼這樣白?」
  醫生放下我,去檢查小妹,立刻,醫生緊急的宣佈:
  「她可能是內出血,我這個小醫院救不了她!我們要把她轉到沙鹿的大醫院去!」「那麼,快轉呀!快轉呀!」阿飛跳著腳大叫:「如果她會怎樣,你們這些醫生做什麼用的?我要你們的命!」
  我心中一痛。阿飛,我家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怎樣的!她會長命百歲,她會化險為夷的。我忍著痛,也不再讓醫生縫我,我們迅速的轉向沙鹿的大醫院,小妹立刻推進了手術室,經過了兩小時的手術,醫生才出來對我們說:
  「她脾臟破裂,大量內出血,已經取掉脾臟,輸了血。如果晚送進來五分鐘,她就沒命了!」
  「現在呢?她會好起來嗎?會不會有後遺症呢?」我急急的問。「她會好起來,也不會有後遺症,」醫生說:「但是,她要在醫院裡住一個月,不能移動!」「我陪她!」阿飛說,看了看我和鑫濤:「你們最好包一輛車,回台北去治療!」我看著阿飛,阿飛對我深深點頭。我的托付,他的允諾,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時,我才緩過一口氣來,帶著滿身的傷口,我勉強撐持著身子,走近鑫濤。自從撞車後,他就蒼白著臉,滿眼的歉意和內疚,很少開口說話。我走近他,很懇切的對他說:「聽著,這只是一個意外!不要因為車子是你開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總是會有的!你用不著抱歉難過!沒有任何人會怪你,所以,請你千萬千萬不要怪自己!」
  他一聽我這幾句話,竟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落下淚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濤落淚。後來,事情都過去以後,他對我說:「你那幾句話,真正講進我內心深處去,只有你,在那麼淒慘的狀況下,還顧及我的感覺,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們包車回台北,我進醫院去縫好了渾身的傷口,回家休養,鑫濤右腳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枴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個月,阿飛朝夕為伴。母親聽到小妹受傷的消息後,也不絕食了,也不生氣了,立刻跑到沙鹿去探視小妹,從沙鹿回來,母親納悶的對父親說:
  「看樣子,我家小妹只好嫁給阿飛了,因為那男孩子連尿盆都給小妹捧過了!」就這樣,阿飛竟通過了母親這艱難的一關,和小妹順理成章的出雙入對了。這大概是誰也想不到的發展。
  我和鑫濤,由於這一場車禍,兩人的感情就如脫韁野馬,再也難於控制了。這種同生共死的剎那,這種患難之後的真情,使我們誰也無法逃避誰了。明知這會是個痛楚的深淵,我們卻跳進去了。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許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歲不和老師相戀,沒有後來《窗外》那本書,沒有《窗外》那本書,就沒有《窗外》的電影,沒有電影,母親不會絕食,母親不絕食,我不會開車去「透氣」,不「透氣」,就不會出車禍,沒有車禍,我和鑫濤的故事會不會改寫呢?小妹和阿飛會不會結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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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14:27 |只看該作者
19、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車禍之後的第二年,我在北投為父母買了一幢小小的花園洋房,父母喜歡那兒的幽靜,搬進去住了。接著,麒麟把小霞和小麟都接到美國去了。再一年,小妹大學畢業,拿到最高的獎學金,出國留學了。我的「大家庭」,又變成了一個單純的「小家庭」,小得只有我和小慶,以及女傭阿可。除了我們三個人以外,小家庭裡的常客,就是鑫濤了。
  這時,我和鑫濤的感情,簡直像在狂風暴雨中,我理智用事的時候,就想和鑫濤「公私分明」,要拔慧劍,斬情絲。感情用事的時候,就想什麼都不管,什麼傳統,什麼道德,什麼禮教,都去他的!人,只要能愛就愛,不也很好嗎?可是,我是傳統教育下長大的人,我就是無法漠視自己是個「第三者」的事實。鑫濤對我,實在是用盡心機。無論人前人後,呵護備至。假若我不去想自己的處境,也不去為他的家庭著想,就單純的去接受他的感情,日子也會很好過。他有許多小聰明,常帶給我極大的驚奇與喜悅。有次他寫了一封信給我,把一張很長的紙帶捲起來作為信箋,在紙帶上端寫:
  
  「瓊瑤,這是一封長信……」
  
  底下什麼字都沒有,我把紙帶放到尾端,已放了幾米長,才看到他在尾端簽了個小小的名字。他喜歡送我禮物,每件禮物都很奇特,原來,他總在我的小說中找靈感。小說裡的女主角愛穿印尼布的衣裳,他就定做一件送給我。小說裡的女主角愛「紫貝殼」,他送來一顆晶瑩剔透的「紫貝殼」。小說裡的女主角愛狗,他送來一隻純白的小北京狗,我給它取名叫「雪球」,愛得不得了。小說裡的女主角唱了一支歌,名叫《船》,他告訴我幾月幾日幾時開電視,電視中有歌星唱著《船》:
  
  「有一條小小的船,漂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來來往往無牽絆!春去秋來,時光荏苒,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小船啊小船,經過風暴,涉過險灘,
  盛滿時光,載滿苦難,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這支歌中有我自己的心聲,聽了會潸然淚下。他知道這支歌中有我自己的心聲,急於想成為我可以「避風的港灣」。但是,他的港灣裡早有船停泊,我寧可飄蕩,也不肯靠岸。
  一天,我終於忍無可忍,我對鑫濤說:
  「以後,除了公事,請你不要再到我家裡來!」
  他默然片刻,抬頭看我:
  「這些年來,我們之間,還分得開什麼是公事?什麼是私事嗎?」「分得開的!」我激動的說:「一定分得開的!即使分不開,你也要把它分開!」我看著他,試著要說清楚我的感覺:「讓我告訴你,我腦子中一直有個畫面,就是你請我回家吃飯的那個晚上,你有個好溫馨的家!不要讓我破壞這個家行不行?這樣下去,對我是不公平的,對另一個女人,也是不公平的!你,在我心目中,是個強者,什麼困難,你都有力量克服!那麼,去克制你自己,不要再來找我,不要送東西給我,不要打電話給我,不要寫信給我……什麼都不要!請你離我遠遠的!否則,我會輕視你!你這麼堅強的人,不要讓我輕視你!千萬不要!」
  他怔怔的看著我,他那麼堅強的人,在我說這段話的時候,整個臉色都變白了。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執拗的說:
  「不來看你,我做不到,你已經是我生活裡的重心了!」
  「不!」我大叫,生氣極了。「我不要成為你的重心!你早就有重心了,怎麼可以又去找新的重心?你太自私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在耽誤我的青春,我的前途?如果沒有你這樣不斷的糾纏我,我說不定已經找到新的歸宿和幸福了!」
  「和我在一起,你不覺得幸福嗎?」
  「這樣破碎的愛,怎樣叫幸福?」我越說越氣,氣得不得了。「你難道不明白,你根本沒有資格來愛我嗎?」
  他震動的瞪著我,半晌,才說:
  「你的意思是,要我取得資格後,再來愛你嗎?」
  「不!」我更氣了。「我的意思是,要你退出我的生活,你有你的家,你的妻子兒女,為什麼你不去守著他們!為什麼你要讓我這麼痛苦呢?」「我不要讓你痛苦。」他苦惱的說:「自從認識你,我就一心一意想讓你快樂,我做了那麼多的事,都是要你快樂。如果我真的讓你這麼痛苦,那麼,我就退出吧!」
  他說做就做。有一兩天,他不來找我,到了第三天,他就直闖入門:「我做不到!」他喊著:「你說,怎麼樣做你才會滿意?只要不分手,我什麼都做!」他慘切的看著我,悲痛的說:「現在,三個孩子還太小,你願不願意等我兩年?」
  我哭了,一哭就不可止。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呢?我不要拆散他的家庭,我也不要委屈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覺得,這段感情對我太不公平,因為我完全處在被動的地位。被動的等他來訪,被動的等他電話,被動的接受他的慇勤,被動的和他見面……我就是這樣一個「被動」的人物,沒有「主權」做任何事,否則,都會傷害到另一個女人。我惟一能「主動」的事,就是和他分手。可是,就連這一點,他也不肯和我配合!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等他兩年,我為什麼要等他兩年?難道兩年後問題就不存在了?不,我要分手,只有分手,才能讓他倦鳥歸巢,也才能讓我自由飛翔。於是,那段時間,我們整天在談「分手」,相聚時已不再是甜蜜,而是無數的掙扎、矛盾、痛楚,和眼淚。這樣,有一天,他說:「我們開車到烏來去,烏來有高山有瀑布,讓我們站在一個高敞的地方去想一想,或者面對遼闊的大地,我們會把自身的問題看得不那麼嚴重了。」
  我不認為到了烏來,就能解決我們間的問題,但是,我還是和他去了烏來。車子在烏來的環山公路上急駛,越駛越高,道路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我們在車中繼續爭執,他說了幾百條「無法分手」的理由,我說了幾百條「必須分手」的理由,兩人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僵。到後來,他忽然問:
  「你一定要分手?」「是!」他臉色一暗,突然間一個急煞車,把車子停在窄窄的山路上,他驀的打開車門,對我命令的說:「那麼,你下車!」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把我往車外推去,我四面一看,荒郊野外,一個行人都沒有。心想,這人也真狠,說分手就要把我拋棄在野外,難道他以為我在野外就沒辦法了?下車就下車!我心一橫,一句也不說,就跳下了車子,誰知,他看我下了車,就一把關上車門,然後,我只聽到引擎狂鳴,再定睛一看,老天!他正在猛踩油門,車子對著懸崖就要衝下去。我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車子如果衝下去,這萬丈深淵,必然粉身碎骨!我一急之下,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就合身一撲,也不知道那兒來的力氣,竟整個人撲到了引擎蓋上。他看我突然撲上車蓋,也大驚失色,又猛踩煞車,車子及時停在懸崖盡頭。我手緊緊抓著車子的側鏡,隔著玻璃,瞪視著車內的他。他一動也不動,臉色慘白,也驚怔的瞪視著我。我不知道我們彼此這樣隔著窗玻璃,互相注視了多久,在我的意識裡,那可能有一百個世紀那麼長。在那一瞬間,沒有天,沒有地,沒有世界,沒有宇宙,更沒有其他的人類,這世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一個在車內,一個在車外,再有的,就是生,或死?然後,他衝出了車子,因為我已經失去力氣,身子正往車下滑,再滑幾時,我會落到懸崖下去。那時候,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他能開車對懸崖下衝,我掉下去也沒關係。可是,我沒掉進懸崖,他用力一拉,我就掉進他的懷抱裡去了。
  那天,山上的風好大,我們站在風口,兩人都發著抖,兩人都不太明白,我們剛剛經歷了些什麼,等我的意識和思想終於緩緩明白過來,看到他車子岌岌可危的停在懸崖邊上,我這一下子,驀的痛定思痛,不禁抱頭痛哭。
  我這樣一哭,他也落淚了。慌慌張張的,他想止住我的眼淚,他開始嘰哩咕嚕的道歉,說他只是一剎那間,萬念俱灰,既然無法和我相守,不如讓一切悲痛來個了斷。他越說,我越哭,哭到後來,我問:
  「為什麼把我推出車子去?」
  「因為你還有小慶呀!」他說。
  他這樣一說,我更加大哭不止。那個下午,我們就這樣站在懸崖邊上,相擁而泣。一直到天都黑了,我們才回到車上。這次,他小心翼翼的駕駛,我們在萬家燈火中回到台北。
  經過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我們好些日子,都驚怔在彼此的感情裡,不敢對命運的安排,再有任何疑問,也不敢輕言離別。直到如今,常有讀者寫信問我:
  「你筆下的愛情,在真實的人生中,存在嗎?那些驚天動地的愛,不是你的杜撰嗎?」
  我已倦於回答這些問題,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人生,我只是很奇怪,為什麼我生命裡的愛,會來得如此強烈?如此震撼?而且如此戲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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