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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48--水雲間【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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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4 23:48:4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01節

  民國十八年,杭州西湖。
  梅若鴻和杜芊芊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蘇堤上面,那座名叫「望山橋」的橋上。事後,梅若鴻常想,就像白蛇傳里許仙初見白素貞,相逢於「斷橋」一樣。這西湖的「望山橋」和「斷橋」,都注定要改寫一些人的命運。所不同的,白蛇傳只是傳說,女主角畢竟是條蛇而不是人。這「望山橋」引出的故事,卻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的故事。
  那天,是「醉馬畫會」在「煙雨樓」定期聚會的日子。
  一早,梅若鴻就興沖沖的,把自己的畫具、畫板、顏料、畫紙……全掛在那輛破舊的腳踏車上。他這天心情良好,因為,天才破曉時,他就從自己那小木屋窗口,看到了西湖的日出。小木屋坐落在西湖西岸的湖邊,面對著蘇堤,每次,西湖的日出都會帶給他全新的震撼。湖水,有時是雲煙蒼茫的,有時是波光瀲灩的,有時是朦朦朧朧的,有時是清清澈澈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湖水都有不同的風貌,日出都是不同的日出。這天一早,梅若鴻就「捕捉」到了一個「嶄新」的日出。他畫了一張好畫!把這張剛出爐的「日出」捲成一卷,他迫不及待的要把它拿給醉馬畫會諸好友看,尤其,要拿給汪子默和子璇看!於是,騎著那掛了一車琳琳琅琅畫具的車子,胳臂下還夾著那張「傑作」,他嘴裡吹著口哨,單手扶著車把,往「煙雨樓」的方向快速的騎去。
  那正是三月初,西湖邊所有的桃花都盛開了。蘇堤上,一棵桃花一棵柳,桃花的紅紅白白,柳樹的青青翠翠,加上拱橋,加上煙波渺渺的西湖,真是美景如畫!梅若鴻真恨不得自己有一千隻手,像千手觀音一樣。那麼,他每隻手裡不會握不同的法器,他全握畫筆,把這湖光山色,春夏秋冬,一一揮灑。他曾寫過兩句話,貼在自己牆上:
  
  「彩筆由我舞,揮灑一片天。」
  
  可惜,他就是沒有一千隻手,怎麼揮灑,也揮不出一片天空!這牆上的兩句話,後來被子默在前面加了兩句:
  
  「把酒黃昏後,醉臥水雲間!」
  
  子默加得好,他太瞭解他了。所以梅若鴻常說: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子默也!」
  但是,子璇看了,卻不以為然,又把子默這兩句改成:
  
  「踏遍紅塵路,結伴水雲間!」
  
  多麼靈慧的子璇!已經把梅若鴻這十年來的流浪生涯,作了一番最美麗的詮釋。從此,梅若鴻就給自己那小木屋,取了一個名字:「水雲間」!葉鳴和鐘舒奇等好友為它加蓋了籬笆,籬笆院有個門,門上,子默親自為它題了三個大字:「水雲間」。子璇又找來一個風鈴,掛在屋簷下,鈴的下端,吊了個木牌,上面也寫著「水雲間」。
  於是,對醉馬畫會來說,這木板搭成的、簡陋的「水雲間」,就和子默那幢有樓台亭閣、曲院迴廊的「煙雨樓」有同等地位,也是大家聚集聊天的所在。但是,論「書室」的條件,那當然是煙雨樓好,何況煙雨樓每次聚會,大家都可以畫子璇。可愛的子璇,從來不吝嗇她的胴體、她的容貌、她的姿態、她的青春……好像這些都是畫會所共有的!子璇真是個「奇女子」!就是可惜跟了那個全然不瞭解藝術的谷玉農!
  梅若鴻就這樣,想著他的「日出」,想著子默的友誼,想著煙雨樓的聚會,想著子璇的瀟灑……騎著車,上了蘇堤。經過了第一座橋,又經過了第二座橋,這蘇堤上有六座橋,梅若鴻從來記不住每座橋的名字。經過第三座橋的時候,他不知所以的感到眼前一亮,像是有什麼閃閃發光的東西在橋上閃耀。他本能的放慢車速,定睛看去。只見一個穿著橘紅色碎花上衣、橘色長裙的年輕少女,正憑欄遠眺。少女似乎聽到什麼,驀然一回頭,和梅若鴻打了一個照面。天哪!梅若鴻立刻被「震」到了,世間怎有這樣絕色的女子!他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真該把她帶到煙雨樓去,給眾人開開眼界!他的車子已經經過了拱橋,往橋下快速的滑衝下去,他不住回頭看美女,根本沒注意到有個小男孩正揚著一個風箏,奔上橋來。那「美女」眼看若鴻的車子,對小男孩直撞過去,就失聲尖叫起來:「小葳!小心自行車!小心呀!」
  惹鴻一驚,回過頭來,這才看到已逼在眼前的小男孩,他嚇了好大一跳,慌忙別轉車頭去閃避。這一閃,整個車子就撞上了橋柱。「砰」的一聲,車子翻了,畫筆畫具散了一地,他摔下車來,摔得七葷八素。從地上爬起來,才看到那小男孩拿著風箏,對他著嘴張大嘴笑。他正想發作,卻一眼看到自己那張傑作「日出」,已隨風飛去。他慌忙伸長了手,要去抓那張畫,追到了橋上,差點又撞在「美女」身上。然後,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那張傑作,竟飄落湖心去了。他急急的僕在橋欄杆上,對橋下一條遊船大吼大叫:
  「喂!船上的人!你們幫忙接住那張畫!看到沒有?就是飄下去的那張畫……」船上的遊人,莫名其妙的往上看。搖船的船夫,依然從容不迫的搖著他的櫓。而那張畫,竟翩然的飛過遊人的肩頭,落進水裡去了。「啊……啊……你們怎麼不接住?」梅若鴻跺腳大叫,痛惜不已。「那是我的畫,我最好的一張畫呀!」
  「就算是拋繡球,也不一定要接啊!」船上的遊人居然回了句話。畫已隨波流去,船兒也搖開了。
  梅若鴻又跺腳,又歎氣,懊惱得不得了。一回身,卻看到害他撞車丟畫的美少女,正牽著那個「共同肇禍」的小男孩,都睜著大大的眼睛,希奇的看著他。
  「唉唉唉!」他對小男孩嚷開了:「那是我這一生中最滿意的一張畫,你知道嗎?你怎麼可以突然間衝過來?害得我的畫飛掉了!哪裡不飛?居然飛進西湖裡,連救都救不了!」
  小男孩被他的「兇惡」狀嚇得退了退,抬頭喊:
  「姐姐!」美少女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一臉的啼笑皆非。
  「喂!你這個人怎麼回事?明明是你自己顧前不顧後,騎著車子東張西望……你凶什麼?一張畫飛了就飛了,有什麼了不起呢?」她說話了,一說就是一大串。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梅若鴻揚著眉毛,心痛得什麼似的。「我好不容易等到這麼美的日出,又好不容易有了那麼好的靈感,『日出』和『靈感』都是稍縱即逝,可遇不可求的……這樣的一張畫,我即使再畫幾千幾萬次,也不可能畫出來了!」那少女聽著,臉上的「希奇」之色更重了,低頭看了看她的弟弟,她微笑著說:「小葳呀,你知道我們杭州什麼最多嗎?」
  「不知道呀!」小葳眨著天真的眸子。
  「我們杭州啊,水多!橋多!樹多!花多!還有呢?就是畫家多!你隨便一撞,就撞到一個畫家!」
  有趣!梅若鴻驚奇的想著,沒料到這樣纖纖柔柔的女子,竟也有一張伶牙俐齒的嘴。而且,她反應敏捷,毫不嬌羞作態。這樣的女子,他喜歡!
  「好吧好吧!你儘管嘲笑我好了!」他接口說:「你知道嗎?就因為看到了你,我才顧前不顧後的……你有事沒事,站在橋上幹什麼?」「咦,我站在橋上,也礙了你什麼事嗎?」
  「那當然。你沒聽說過:『美人莫憑欄,憑欄山水寒』的句子嗎?那就是說:美人不可以站在橋上,免得讓湖光山色,一起失色的意思!」「真的嗎?」她驚奇的:「誰的詩?沒聽說過!」
  「當然你沒聽說過,這是我梅若鴻的即景詩,等我把它畫出來,題上這兩句,等這張畫出名了,你就知道這兩句詩了!」他笑著,覺得該介紹自己了:「我的名字叫梅若鴻,你呢?」
  「我姐姐名字叫杜芊芊,我是杜小葳!」
  那少女——杜芊芊,急忙拉了拉小葳:
  「我們走!別理這個人!說話挺不正經的!」
  梅若鴻慌忙攔上前去,著急了:
  「不要誤會!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從來不會隨便和女孩子說話,就怕自己說出來不得體,今天不知怎麼話特別多,想也沒想就從嘴裡冒出來了。你不要生氣……如果你把我看成輕薄之徒,咱們這朋友就交不成了!」
  「朋友?」杜芊芊更驚奇了。「誰和你是朋友?」
  「是,是,是!」他熱切的點著頭:「不止我們是朋友,我還要把你介紹給我所有的朋友!你知道嗎?我們醉馬畫會每星期一、三、五都在煙雨樓畫畫,你肯不肯跟我去一趟煙雨樓,肯不肯讓大家畫你?」
  「醉馬畫會?」芊芊的興趣被勾了起來:「原來你是醉馬畫會的人?是不是汪子默的醉馬畫會?」
  「你認得子默?」「不,不認得,不過,他好有名!」芊芊一臉的崇拜。「我爹常買他的畫,說他是杭州新生代畫家裡最有才氣的!連外國人都收集他的畫呢!」「是啊!他得天獨厚,十幾歲就成名了!」梅若鴻想著子默,語氣就更熱烈了:「既然你知道汪子默,當然就明白我不是什麼壞人,走走走!跟我去煙雨樓,馬上去!」
  「這不好!」芊芊身子退了退,臉色一正,眉尖眼底,有種不可侵犯的端莊。「不能這樣隨便跟著不認識的人,去不認識的地方!」「唉唉,」梅若鴻又歎氣了:「你剛剛跟我有問有答的時候,可沒這麼拘謹!人,都是從不認識變成認識的,現在是什麼時代了!我們又都在這風氣開放的藝術之都!別猶豫了!快跟我去煙雨樓!你去了,大家會高興得發瘋……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個要求:讓大家畫你!」
  芊芊有點兒愕然,瞪視著那一廂情願的梅若鴻。
  「畫我?」她睜大了眼說:「我還沒答應你去呢!」
  「你要去要去,非去不可!」梅若鴻更熱情了:「那是個好可愛的地方,聚集了一些最可愛的人,在那兒,隨便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琴、棋、書、畫、喝酒、唱歌、聊天、吹牛……哇,你不能錯過,絕對不能!」
  這樣熱情的邀約,使芊芊那顆年輕的心,有些兒動搖起來。還來不及說什麼,小葳已忍不住,又推又拉的扯著芊芊:
  「去嘛!去嘛!姐!回家也沒有事情做!見到卿姨娘,你又會生氣,還不是吵來吵去的……」
  「說得也是!」梅若鴻飛快的接了一句。
  「什麼『說得也是』?芊芊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看著梅若鴻那張年輕的、神采飛揚的、充滿自信的、又滿是陽光的臉,忽然就感染到了他那種豪放不羈的熱情。心中的防備和少女的矜持,一起悄然隱退。父親的教訓,母親的叮嚀……也都飄得老遠老遠了。「煙雨樓……」她小聲說:「就是西湖邊上,那座好大的、古典的園林嗎?」「對!那是汪子默的家,也是我們畫會所在地!讓我告訴你……」他一邊說,一邊收拾著地上的畫筆畫具,推起那輛破車:「子默的父母都遷居到北京去了,把這好大的庭院完全交給了子默和子璇兄妹,所以,我們就是吵翻了天,也沒有長輩來管我們,你說妙不妙?」
  聽起來確實很「妙」,芊芊笑了。
  她這樣一笑,若鴻也笑了。
  「走吧!」若鴻牽住車:「我們慢慢走過去,半小時就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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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2-25 00:0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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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4 23:51:45 |只看該作者
第02節

  就這樣,杜芊芊跟著梅若鴻,來到了煙雨樓。那一天在煙雨樓發生的事,真讓芊芊終身難忘。
  走直那小小的門廳,就是一條長長的、曲折的迴廊,庭院裡,有水有橋有亭子有樓台。整個煙雨樓分為好幾進。梅若鴻邊走邊介紹:第一進是客廳餐廳,第二進是兩層樓的建築,樓上是子璇子默的臥室,樓下最大的一間是畫室,其他是子默子璇的書房。第三進面對西湖,可覽湖光山色,有個名字叫「水心閣」。水心閣外有大大的平台,緊臨湖邊,有小碼頭,繫著小船,可直接上船遊湖。
  芊芊驚愕的看著這些樓台亭閣、曲院迴廊,真是歎為觀止。心想自己家那棟花園洋房,在杭州已是少有的豪華,但和煙雨樓比起來,就顯得俗氣了。哪有這純中國式的、仿宋的建築來得典雅!人走進去,好像是走進一幅「清明上河圖」,裡,美得有點兒不太真實!
  跨進那間大大的畫室,梅若鴻就高聲嚷著:
  「各位各位!我給你們找來了一個很棒的模特兒!大家停一下停一下……我給你們介紹,杜芊芊!」
  芊芊定睛看去,只見室內有五、六位男士都豎著畫架,正從各個角度,在畫窗前的一位年輕女子。芊芊對那女子仔細一瞧,就嚇了好大的一跳。原來,那女子長髮披肩,胸前裹著一條白色的輕紗,整個人居然是赤裸的!她斜躺在一張臥榻上,那輕紗只能遮掩一小部分,她那兩條修長的腿,就完完全全裸露於外。「天哪!」芊芊低喊:「原來『模特兒』要這樣子,我肯定是不行的!」她回頭就想「逃」。「小葳,我們趕快回去吧!」
  小葳早看得目瞪口,張大了嘴,他驚喊著:
  「姐,她在洗澡□,在這麼大的房間裡洗澡,又開著窗子,不怕著涼嗎?」此話一出,滿屋子的人哄堂大笑。連窗邊的裸身女子,也跟著大夥兒笑,笑得又瀟灑又自然,沒有絲毫的羞澀。
  梅若鴻已攔住芊芊的出路:
  「並不是每個模特兒都要供大家做人體畫!你就是現在這種打扮,很中國,很東方。和子璇那種嫵媚的、健康的美不同,各有千秋!」他說著,就去拉了子默過來,急急的問子默:「子默,你說是不是?」子默笑吟吟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芊芊,眼中滿是讚美,唇邊滿帶笑意。芊芊也不由自主的看著子默,沒想到這已享盛名的畫家,居然還這麼年輕。他是滿屋子男士裡,唯一一個穿西裝的。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他看起來恂恂儒雅,倜儻風流。「杜芊芊?」子默問:「難道你是杜世全的女兒?」
  「是啊!」芊芊驚喜的:「你認得我爹?」
  「不認識。但是,你爹在杭州太有名了!航業界鉅子嘛!」「不是鉅子,只是有幾條船!」芊芊慌忙說。
  「哇!」一個瘦高個子驚呼出來:「原來是杜芊芊,杭州最有名的名門閨秀啊!若鴻,你怎麼有本領把杜芊芊找來,實在有點天才啊!」說著,他就走上前來,仔細看芊芊。
  「豈止是天才?簡直是優秀!」另一個穿紅襯衫的人接口。
  「豈止是優秀?簡直可以不朽□!」另一個穿灰布長衫的說。一時間,滿屋子男士都圍了過來。對芊芊評頭論足,讚美的讚美,問話的問話,自我介紹的自我介紹。
  「我是葉鳴!」高個子說。
  「我是沈致文!」紅襯衫說。
  「我是陸秀山!」灰長衫說。
  「不忙不忙,你們讓她這樣子怎麼弄得清楚?」子默插了進來,對芊芊說:「讓我好好跟你介紹一下!」他一個個指著說:「我是汪子默,那窗前坐著的是我妹妹汪子璇,我們這畫會有六男一女,六男中,除了我和若鴻以外,剩下的四個人,我們稱他們『一奇三怪』。一奇是指鐘舒奇,因為他的名字裡有個『奇』字。三怪就是葉鳴、沈致文和陸秀山了。其實他們並不怪,只因為要和那一奇相呼應,就稱他們為三怪。這一奇三怪中,鐘舒奇最有原則,最有個性,你看他根本不為你美色所動,還在那兒埋頭苦畫呢!至於梅若鴻,他是我們畫會中最有天分的一個,你已經認識了,就不用再介紹了。我們這個畫會陽盛陰衰,大家畫子璇,早就畫膩了!歡迎你加入我們,成為畫會裡的第二個女性!」
  子璇坐在那兒,怕輕紗落地,不敢移動。見大家都對芊芊圍了過去,她就微微一笑,拾起手邊的一枝炭筆,對著子默彈了過去,炭筆不偏不倚,正中子默鼻尖。
  「這算什麼哥哥,見了美女當前,就忘了手足之情!」
  大家都笑子起來。梅若鴻又興沖沖插進嘴來:
  「你們看杜芊芊是不是很東方?很中國?又古典又雅致,配上咱們煙雨樓的樓台亭閣,就是幅最有詩意的仕女圖,愛畫人物的各位有福了!」子璇又一笑,高聲的抗議了:
  「好了好了,杜芊芊登場,汪子璇退位!現在,即有東方的,中國的『美』來了,我這不中不西的『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子璇吃醋了!」那個被稱為「一奇」的鐘舒奇開了口。眼光始終停在子璇身上。「就是要讓她吃醋!」梅若鴻嚷得好大聲:「平常就是她一個女孩子,成了畫會裡的押寨夫人,簡直給咱們慣得無法無天!」「梅若鴻,」子璇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可有良心?」
  「我什麼心都有!黑心、苦心、痛心、愛心……就缺一個良心!」梅若鴻答得迅速。
  滿屋子裡的人全笑了,子璇也笑了。彎著腰,她笑得好開心,手捧在胸前,生怕那輕紗會落下來。芊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從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一群人,這麼放浪形骸,無拘無束。她感染了這一片歡愉的氣氛,對那個「壓寨夫人」汪子璇,不禁油然的生出一種羨慕的情緒。她生活在這樣一堆男士之間,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能得到這麼多「畫家」的「欣賞」,真是太幸福了。芊芊的「羨慕」似乎來得太早。大家的筆聲尚未停止,忽然間,院子裡就傳來一陣大呼小叫。汪家的管家老陸揚著聲音在喊:「姑爺!不可以這樣啊!你不能帶著這麼多人來鬧呀……姑爺!你幹什麼?幹什麼呀……」
  屋子裡的笑聲一下子全沒有了。子默臉色僵了僵,對子璇迅速的看了一眼:「那個陰魂不散的谷玉農,就不讓我們過好日子!」
  話未說完,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帶著四個警察,竟一哄而入。那年輕人直衝到子璇面前,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他指著滿屋的男士,咬牙切齒的吼著:
  「就是他們!誘拐了我的太太,在這裡從事這種有違善良風俗、寡廉鮮恥的勾當!」
  芊芊愕然後退,忙把小葳擁在身前。她驚奇極了,原來,子璇是有丈夫的!「谷玉農!你這是幹什麼?」子璇跳下椅子來了,用白紗緊緊裹著自己,生氣的大叫。
  「我才要問你幹什麼呢?」那谷玉農吼了回去:「光天化日之下,你在這麼多男人面前這個模樣,你還記得你是有丈夫的人嗎?」子璇漲紅了臉,又氣又急又傷心的接口:
  「我早就要跟你離婚了!我們個性不合,觀念不同,根本無法共同生活,我已經搬回煙雨樓,跟你分居了,你為什麼還不放過我?」「會麼叫離婚?什麼叫分居?我聽都聽不懂!」谷玉農喊著,伸手就去拉子璇:「你最好趕緊把衣服穿穿,跟我回家,免得大家難看!」「你這樣大張旗鼓,殺進煙雨樓,你還有臉說什麼難看不難看!」子璇氣得發抖,一邊說著,一邊衝到屏風後面,去換衣服了。子默急忙往前衝了一步,拉住谷玉農,把他往外推:
  「玉農,這是我的地方,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趕快把你這些警察朋友帶走!」
  谷玉農一把就推開了子默。
  「就是你這個哥哥在這邊起帶頭作用,子璇才敢這麼放肆!弄到離家出走,跑到這裡來跟這些亂七八糟的男人鬼混!」
  「閉上你的髒嘴!」一個聲音大吼著,芊芊看過去,是那個「一奇」,他衝上去,就扯住谷玉農的衣領:「你看看清楚,我們如果算是亂七八糟的男人,那麼你算什麼?你不懂藝術也就算了,對子璇你總該有起碼的尊重,這樣帶了警察來,實在是太沒風度了!」「我沒風度就沒風度,因為她是我老婆,等你娶了老婆,再來供大家觀賞吧!」「如果子璇是我老婆,我巴不得大家畫她!」
  「可惜她不是你老婆!」
  兩個男人,鼻子對著鼻子,眼睛瞪著眼睛,彼此吼叫。子默又伸手去推谷玉農,若鴻也加入了:
  「走走走!」若鴻嚷著:「子璇是我們畫會的成員,她參加畫會活動,與你的家庭生活無關,你不能到我們畫會裡來,欺侮我們的成員!」「對!」沈致文叫著。「對!」葉鳴也叫著。一時間,群情激憤。所有的人都衝上去,要推走谷玉農。谷玉農放聲大叫:「快呀!把他們統統抓起來!把我老婆帶走呀……」
  谷玉農一面喊著,一面就迅雷不及掩耳的揮出拳頭,「砰」的一聲,打中了梅若鴻的下巴。梅若鴻毫無防備,整個人摔了出去,帶翻了一個畫架,顏料炭筆撒了一地。這一下子,「一奇三怪」全激動了,個個摩拳擦掌,又吼又叫,要追打穀玉農,房間裡亂成一團。子璇穿好衣服,從屏風後走出來,看到這種情形,氣得直跳腳:
  「玉農!你瘋了嗎?你這種樣子,我一輩子都不要理你……」子璇話沒喊完,兩個警察奔上前來,一左一右,就抓住了子璇的胳臂,把她拖往門外去。
  「救命呀!」子璇尖叫起來:「哥!救我呀!舒奇,救我!若鴻,救命呀……大家救我呀……」
  頓時間,畫室亂得不可收拾。鐘舒奇和梅若鴻,都拔腳追出門外,去追那兩個警察。子默忍無可忍,竟和谷玉農大打出手,兩個人從室內也打到室外。葉鳴、沈致文、陸秀山這三怪,怎會讓子默吃虧,全都追著谷玉農,揮拳的揮拳,踢腳的踢腳,亂打一番。另兩個警察看到這等景象,就去捉拿三怪。誰知,那陸秀山頗有拳腳工夫,居然大吼一聲,跳起身子,拳打腳踢的和警察幹起架來。
  小葳何時看過這樣精彩的好戲?追到院子裡,他興奮的跳著腳大叫:「打得好!左勾拳!右勾拳!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好玩!好玩!真太好玩了!」芊芊拚命去拉住小葳,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再也沒料到自己初到煙雨樓,就目睹了這樣精彩的一幕。
  院子裡,四個警察加上谷玉農,和子默、梅若鴻等人分成了兩組,打得天翻地覆。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忽然有個警察拔出槍來,對天空鳴了一槍。
  這一聲巨大的槍響,把所有的人都嚇住了,大家不約而同的停了手,彼此面面相覷。
  「混帳!」那放槍的警察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文化流氓!打著藝術的旗子,做色情的色當!分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行為!現在還對警察動武,我把你們統統抓進警察廳去!」他握著槍,其勢洶洶的指著眾人:「一個個都給我住手!否則,我就對著人開槍,不怕死的就試試看!」
  梅若鴻就是不信邪,他往前衝去,減著:
  「你們警察,是要保衛人民,不是欺壓人民……」
  那警察立刻扣動扳機,槍聲驟響,槍彈呼的一聲打梅若鴻頭頂掠過。子璇心膽俱碎,驚叫出聲:
  「若鴻!」梅若鴻被槍聲震得呆住了。一時間,大家都安靜下來,在槍口的威脅下誰也不敢再動。
  然後,警察拿出了手銬,把子默、若鴻和那「一奇三怪」全給銬了起來。谷玉農抓住了子璇,對警察們叫著說:
  「這些流氓你們帶走,老婆我帶回家了!」
  子璇奮力掙扎,又踢又叫,狀如拚命:
  「我寧願去坐牢,我寧願去上斷頭台,我也不跟你回家!你放開我!放開我!」谷玉農臉色鐵青,死死的瞪著子璇,被子璇那樣冷冽的眼神,那樣悲壯的神色給打敗了。他把子璇重重的一摔,摔到了警察身邊,氣沖沖的說:
  「你那麼想坐牢,我就成全了你!」他看看警察說:「把她也帶走吧!」芊芊見情勢不妙,深怕遭到波及,已拉著小葳,悄悄的退到了假山後面。躲在那兒,她眼睜睜的看著四個警察,像押解強盜般,把整個「醉馬畫會」的人都押上了三輛吉普車,然後就呼嘯著,風馳電掣般開著車走了。
  對於杜芊芊來說,這「煙雨樓」之行,真是平靜生活中,一個驚心動魄的遭遇。第一次認識了一大群藝術家,第一次看到「人體畫」,第一次遇見敢於掙脫婚姻枷鎖的女子,第一次目睹打群架,更是第一次看到警察鳴槍抓人……在這麼多的「第一次」中,她也是「第一次」體會到,自己平日那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生活,實在是太貧乏、太單調、太不「多采多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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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節

  醉馬畫會的會員們,只坐了一天牢,第二天下午,就全體被釋放了。當這群「共患難」的兄弟們,帶著子璇,走出那警察廳,一眼見到的,竟是芊芊。
  「芊芊!」梅若鴻驚喜的說:「你在等我們嗎?」
  「是呀!」芊芊的笑,燦爛如陽光。她開始去數人頭:「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個都不少,對不對?」
  「嘿!」子默注視著芊芊:「原來是你!我說呢,怎麼這麼容易就把咱們放出來了?你用什麼方法說服了那個冥頑不靈的警察廳長?」「真的是你嗎?」梅若鴻不相信的。「我還以為是我對那廳長的一篇演講,把他給感化了!」
  「我還以為是我陸大俠的『英氣』,把他給『震』倒了!」陸秀山接口。頓時間,你一言,我一語,熱烈的討論起在警察廳的種種。芊芊只是微笑著,望著大家。子璇走了過去,熱情的握住芊芊的手,感激的說:「若鴻真沒有白白把你帶到煙雨樓,第一次見面,你就肯拔刀相助,真是夠朋友!」「你到底怎麼做到的呢?」大夥兒問。
  「其實,你們應該去謝謝小葳!」芊芊笑著說:「他一回家呀,那份興奮勁兒就別提了,繪聲繪色,加油加醬的把你們這些英雄,怎樣力戰惡霸的情形,都告訴我爹了。我就順勢求我爹打個電話給警察廳長,因為他們是老朋友。我爹本來不肯,還訓了我一頓。但是拗不過小葳,最後,還是打了。警察廳長接到我爹電話,鬆了好大一口氣,說:呵!這些藝術家夠麻煩的,又會說,又會鬧,歪理一大堆,已經弄得他頭昏腦脹了,而且,他這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放掉算了,所以,你們就統統出來了!」
  芊芊一口氣說完,大家這才明白過來。笑的笑,謝的謝,問的問,圍著芊芊,好不熱鬧。
  鐘舒奇的眼光,一直注視著子璇,這時,走到子璇身邊,悄悄的問了一句:「他們把你關在另外一間,有沒有對你怎樣?」
  子璇愣了愣,就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有哦!」她誇張的說:「先是給我灌水!後來又夾我的手指甲,還用燒紅的鐵鉗子燙我呢!」鐘舒奇的臉色沉了沉,眼光陰暗下去:「我是真關心你!你不要嘻嘻哈哈的盡開玩笑,如果那些警察讓你吃了虧,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為你討回公道!」
  子璇看到鐘舒奇那麼認真的樣子,感動了。
  「舒奇,你放心!」她說:「他們看到我有這麼多『男朋友』,嚇都嚇壞了,誰也不敢招惹我!」
  「我料想他們也不敢!」葉鳴走過來,毫不客氣的擠掉了鐘舒奇:「誰要傷害了子璇一根汗毛,我就和他沒完沒了!」
  芊芊驚奇的看著這兩位男士,公然對子璇獻慇勤,真是見所未見。想想看,子璇還有丈夫呢!那丈夫雖然有些蠻橫,看樣子,對子璇依然在乎,不能忘情吧!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呢?她看著子璇:彎彎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秀的鼻樑,小小的嘴,勻稱的身材,修長的腿……天哪!她真美!
  「好了!芊芊!」子璇推了推她,嫣然一笑。「為什麼盯著我看,你在我臉上找什麼?」
  「我……」芊芊一愣,臉就紅了。「我在想,你……你……你實在是『與眾不同』啊!」
  「豈止子璇是『與眾不同』的!」沈致文喊了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與眾不同』啊!」
  「真不謙虛呀!」陸秀山笑著說。
  「誰要謙虛?」梅若鴻豪氣的問:「謙虛是什麼東西?謙者,謙讓也,虛者,虛偽也。這兩樣東西加起來,已經害了中國讀書人幾千年了……」「對!對!對!」眾人大叫,吼聲震天。
  「別喊了!別喊了!」子默伸手,作了個壓制的手勢:「你們再這麼狂吼犯叫的,那位警察廳長又要給我們一頂『擾亂社會治安』的帽子戴了!我看,大家興致這麼高,就去煙雨樓吧!為了慶祝大伙無罪釋放,也為了歡迎杜芊芊加入本會,我們今晚吃它一頓,不醉無歸,怎樣?」
  「好啊!」眾人歡呼起來,叫得好大聲:「好啊!好啊!慶祝重生,不醉無歸!」
  於是,芊芊跟著大伙,又到了煙雨樓。
  那天,大家真是快樂極了。他們在煙雨樓那臨湖的平台上,升起了火,大家圍著火坐著,吃烤肉、喝酒、聊天。人人興致高昂,個個歡天喜地。谷玉農的陰影,已被拋諸腦後。夜色降臨了,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月光照亮了每個人的笑。芊芊從沒有參與過這樣的「盛會」,喝了一點酒,就醺然欲醉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總是笑,不停的笑。子璇是海量,酒到杯乾,和男孩子一樣拼著酒,豪氣干雲。連喝了好多杯之後,她叫著說:「拿竹竿來!我要跳竹竿舞!」
  沈致文和陸秀山拿了四支長竹竿來,一奇三怪就在平台上拍打著竹竿,子璇脫掉了鞋子,赤腳跳了進去,一雙白皙的腳,出神入化的在竹竿中穿梭,跳進跳出,煞是好看。芊芊簡直看呆了。眾人圍在旁邊,高聲念著蘇東坡的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大家用慢拍子念了一遍,再用快拍子念了一遍,竹竿配合著念的速度,由慢而快。眾人越念越大聲,越念越快,子璇也越跳越快……芊芊看得怦然心動,跳起身子說:
  「我也來跳!」「來來來!」子璇歡聲說:「只要抓住節奏,不難不難!」
  芊芊也開始跳了,大家放慢了拍子,芊芊學習得很快,馬上就熟了。兩個女孩跳得裙擺飛揚,好看極了。芊芊有韻律的敲著,大家瘋狂的念著: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念聲越來越快,響徹雲霄,兩個女孩像花蝴蝶般飛舞著,已舞得上氣不接下氣,嬌喘連連,驚喊陣陣,弄得男士們更加興奮,最後,速度已快到沒有斷句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啊……」大家驚叫起來,原來芊芊的腳終於絆到了竹竿,整個人就站立不住,倒了下去。梅若鴻和子默同時搶上前去要接,芊芊倒進了梅若鴻懷裡。子默接了個空。
  芊芊抬眼一看,和若鴻的眼光接個正著。兩人都驀然震動,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已在彼此眼中,讀出某種令人悸動的情愫。這一下,兩人都有片刻的驚怔與忘我,只是震動的看著對方。眾人開始哄然叫好,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齊聲吼叫著:「千——裡——共——嬋——娟」
  芊芊羞紅了臉,慌忙從若鴻懷裡站起來。眾人又叫又鬧又鼓掌,簡直快瘋狂了。子璇笑著看她,又笑著去看若鴻,笑個沒停。大家都醉了。然後,他們圍著火,玩「飛花令」,玩「接成語」,玩「接故事」,一直玩到夜盡更深。芊芊真是太快樂了,她把時間都忘了,家教也忘了,爹娘也忘了,整個人都融進這從未經歷過的狂歡裡。那夜,大家玩了很多的遊戲,芊芊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若鴻不知道怎麼跟子默較上了。他們比賽說出四個字的成語,一定要第一個字是「東」,第三個字是「西」。說不出來的要罰酒。於是「東拉西扯」、「東倒西歪」、「東藏西躲」、「東奔西走」、「東飄西蕩」、「東張西望」、「東翻西找」、「東來西往」、「東哄西騙」、「東推西讓」……全都出爐。芊芊聽得簡直入迷了,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多的東啊西啊。腦袋就跟著若鴻和子默轉,一會兒看若鴻,一會兒看子默。接到最後,兩人都有點詞窮了,眾人起哄,不住罰兩人喝酒。兩人一邊喝酒,一邊還在「戰」:
  「東逃西躲!」子默說。
  「東聽西采!」若鴻說。
  「東聞西嗅!」子默說。
  「東風西漸!」若鴻說。
  「東扭西捏!」子默說。
  「東看西看!」若鴻說。
  「不算不算!」子默大叫:「這不是成語,罰酒!」
  「算!算!算!」子璇叫。
  「算!算!算!」芊芊也跟著叫。
  「好吧!」子默說:「你能東看西看,我就能東走西走!」
  「你能東走西走,」若鴻大笑:「我就能東跑西跑!」
  「那我就能東打西打!」子默說。
  「那我只好東拼西拼!」
  「那我就東捶西踢!」子默說。
  「好厲害!」若鴻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我只好東逃西逃!」
  「你東逃西逃,我就東追西追!」子默說。
  大家已笑得七歪八倒,現場杯盤狼藉,一團混亂。芊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子璇笑得拚命揉肚子。「你這麼追法,我只好東爬西爬了!」若鴻邊笑邊說。
  「你怎麼就爬下了呢?」子默笑著問。
  「已經被你迫殺得東傷西傷了!」
  「我還沒施出我的東拳西掌呢?」
  若鴻大笑,舉雙手投降:
  「我給你東拜西拜,別再東殺西砍了!」
  大家哄笑不斷,搞不清楚他們到底誰贏了。他們也不需要大家搞清楚,自顧自的就灌起酒來。
  然後,當月已西沉,火也漸滅的時候,大家就決定,一起送芊芊回家。原來,汪家養了兩匹馬,還有一部西式的敞篷馬車,平時,常常駕著馬車,一夥人出遊。現在,就全體擠進了馬車裡。子默駕著馬車,踢踢踏踏,□□轆轆的馳向杜家去。眾人在馬車裡也不肯安靜,大家唱著一首節奏輕快的歌,那歌詞是這樣的:
  
  「山呀山呀山重重!雲呀雲呀雲翩翩!
  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煙!
  結呀結呀結伴遊,笑呀笑呀笑翻天!
  人呀人呀人兒醉,月呀月呀月兒圓!」
  大家就這樣,帶著意,帶著歡喜,一路高歌著,把芊芊送到家門口。當福嫂踏著夜色,奔來開門,看到這樣一輛馬車及一車子瘋瘋顛顛的男士時,簡直嚇得魂都沒有了。芊芊下了車,還拖著福嫂對眾人介紹:
  「這是我奶媽福嫂!」眾人齊聲大叫:「福嫂好!」福嫂忙不迭地把門關上,把那一車子人都關在門外。抓著醉醺醺的芊芊,她緊張的、輕聲的說:
  「快給我悄悄溜上樓去,千萬別吵醒了老爺太太!我的天哪!喝得這樣醉醺醺,還像個『小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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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芊芊就這樣和醉馬畫會打成了一片,儼然成為畫會裡的一份子了。杜家是杭州的名門世家,杜世全雖不算杭州的首富,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擁有一家「四海航運公司」,說是說「航運」,主要走的是長江和運河線。只有內河船,並沒有海船。做的是運輸和轉口貿易。在那個年代,從事這個行業的人真是鳳毛麟角,能做得有聲有色的更是少之又少。杜世全的名字,也就在杭州響□□。其實,這「四海航運」的總公司在上海,因為杜世全的老家在杭州,所以在杭州也有分公司。杜世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雖然從商,自己卻頗有書卷味,熱愛中國的傳統。他公司裡的職員,大部分穿西裝,他卻永遠是一襲長衫,連見外賓時都不變。他跨在一個新中國與舊中國的界線上,做事時頗為果斷,衝勁十足,深受西方的影響。但是,在觀念和思想上,他又很保守,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甚至是舊時代的中國人。因為事業成功,家庭富有,他身邊自然奴婢成群。這,養成了他有些專橫的個性,脾氣非常火爆,全家對他,都必須言聽計從,忍讓三分。在公司中,他是老闆,在家裡,他是「一家之主」。這一家之主是相當權威的!但是,他對自己的一兒一女,卻十分寵愛。因為過分寵愛,就也有遷就的時候,一旦遷就,他的「原則」就會亂掉。他就是這樣一個半新半舊、半中半西、有時跋扈、有時柔軟的人!當芊芊捲入醉馬畫會的這時期,杜世全剛剛娶了他第三個姨太太素卿。杜世全的大老婆意蓮是個非常賢慧,知書達禮的女人,只生了芊芊這一個女兒,就不曾再生育。杜世全理所當然,又娶了心茹姨娘,生了小葳。誰知心茹並不長壽,兩年前去世了。他忍耐了兩年,終於耐不住了,就又納了個上海女子素卿為三姨娘。這時,他才把這三姨娘帶回杭州,以為意蓮會像接受心茹一相接受素卿。誰知,意蓮竟大受打擊,悶悶不樂。芊芊已十九歲,護母心切,對這素卿也全然排斥。九歲的小葳,更站在姐姐和大娘一邊。連一聲「卿姨娘」都叫得勉強。偏偏素卿是個侵略性很強,佔有慾也很強的女人,恃寵而驕,處處不肯退讓。於是,家中隨時會爆發戰爭,大女人(意蓮)、中女人(素卿)、小女人(芊芊)就吵成一團。吵得這很有權威的杜世全也頭昏腦脹。所以,當芊芊常常往外跑,又去參加畫會,又去學畫什麼的,杜世全以為女兒就是不肯面對素卿,要逃離這個「家」。他教訓了兩句,就也沒時間和心情來管了。就在這種情況下,芊芊才能常去煙雨樓,當然,也去了「水雲間」。芊芊第一次去「水雲間」,是子璇帶她去的。
  子璇準備了一個食物籃,把廚房中陸嫂準備的熏魚、鹵蛋、紅燒牛肉、蹄筋、乾絲……等樣樣菜色,全都備齊,帶著芊芊,散步到了水雲間。
  那天的梅若鴻,正是一個很典型的「倒楣日」。
  早上起床後,就發現米缸已經空空如也,家裡除了白開水,似乎找不到什麼可以充飢的東西。算了,先畫畫吧!畫到中午,太餓了,想起自己還養了只會下蛋的母雞,幾日來一定積了不少蛋,跑去籬笆院的雞籠裡一摸,嗨!一個蛋也沒有!再畫畫時,發現畫紙全用光了,顏料也所剩無幾。決定出去想辦法,捲了一卷畫去城西那家字畫老店「墨軒」,想用來抵押,賒一點畫紙和顏料,誰知竟被那店小二罵了出來,說是前賬未清前,決不再賒賬!對他的畫也不屑一顧,完全狗眼看人低。無可奈何,只得回家。歸途中,騎車走在田埂上,居然和一個農夫各不相讓,吵了起來,農夫挑著兩桶水,硬是從他身邊擠過去,把他給擠進了田裡,跌了一身爛泥。回到水雲間,想把老母雞宰了充飢,伸手去雞籠裡一摸,簡直不可思議,那隻雞竟逃之夭夭,「雞去籠空」了。
  當芊芊和子璇結伴而來時,梅若鴻正趴在籬芭院裡的草地上,在草叢中、雜物中找尋他的老母雞,嘴裡還在那兒「咯咯咯,咯咯咯」的喚著母雞。
  「咯咯咯!你給我出來!你怎麼可以這樣忘恩負義,蛋也不下一個就棄我而去?咯咯咯……」
  芊芊張大了眼睛,簡直是驚愕得不得了。見識過了樓台亭閣的「煙雨樓」以後,她一直以為「水雲間」也是座古典的「大建築」,誰知竟是這樣簡單的一間「竹籬茅舍」!她來不及細細打量「水雲間」,眼光就被爬在地上的梅若鴻給吸引了。她驚愕的問:「你趴在地上,在找什麼呢?」
  子璇倒是見怪不怪,嘻嘻一笑:
  「若鴻,我真是佩服你,」她說:「你一個人也能自得其其樂!」若鴻抬頭看了她們一眼,就求救似的說:
  「你們來得正好,快幫我找咯咯咯,突然不見了!還指望它給我下蛋呢?結果它竟不告而別!」
  「咯咯咯是你養的雞嗎?」芊芊天真的問:「一定長得很可愛吧?我來幫你找!」說著,她就在院子裡到處張望,東翻翻,西翻翻,連水缸蓋子都打開看看,好像老母雞會藏到水底似的。「好了!若鴻,你別折騰芊芊了!」子璇忍住笑說:「你這一身泥,又是怎麼弄的?」
  「倒楣嘛!」若鴻站起身來,開始述說:「先是雞蛋沒著落,再是賒賬不成!接著嘛,在田埂上碰到一個凶農夫,把我給擠到田裡去!回來一看,天啊,咯咯咯「雞飛冥冥」,於是乎,就變成你們看到的這副狼狽相了!」
  芊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眨巴著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她只是對著他發呆。若鴻見她這樣「驚奇」,就哈哈大笑了起來:「其實沒什麼,很普通的事,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上次我掉進西湖,差點沒淹死,這次掉到田裡,完全是小狀況!」
  「你快去水缸邊把自己清洗一下!」子璇對若鴻說:「那隻老母雞也別找了,不知道多久沒餵了,八成自己去打天下了!」
  「我看,」若鴻悻悻然的接口:「準是耐不了空閨寂寞,四方雲遊,去找老公雞了!」
  「那也不錯!」子璇大笑:「有勇氣去追求戀愛自由,是只難能可貴的老母雞!應該頒發最佳勇氣獎!」
  芊芊看著他們兩個,那麼融洽,那麼知己,好像是家人一般,這種氣氛讓她深深感動了。他們一邊說著,已經繞到水雲間的正門。屋簷下的風鈴迎風擺動,叮鈴鈴的唱著一首清脆的歌。她伸手去抓住了風鈴下的小木牌:
  「水雲間,好美的名字!」芊芊說,四面張望:藍天無際,白雲悠悠。西湖如鏡,蘇堤如鏈。遠山隱隱,煙波渺渺。真是人在畫中,這才領悟「水雲間」的魅力。「為什麼取名叫水雲間?有特殊含意嗎?」若鴻瀟灑的一笑,指向水和天:
  「水是西湖,雲是天,我的小木屋就在西湖與天之間,我梅若鴻就住在水和雲之間,所以叫『水雲間』!」
  芊芊被這樣瀟灑的情懷,這樣豪放的胸襟,這樣詩意的環境,和這樣蕭條的現實所震撼了。帶著種迷惑的情思,他們走進了小屋,一屋子的光線,在室內閃閃爍爍。原來木板與木板間有隙縫,陽光就從隙縫中射入,投射在床上、書桌上、畫架上、牆架上……真是美麗極了。芊芊不得不想,下大雨的時候,這些隙縫會怎樣?
  室內的東西很簡單,整個就是那樣一大間,靠窗是書桌兼畫桌,旁邊豎著個大畫架。靠牆,有一排書架,上面除了書以外,也放了許多瓶瓶罐罐。瓶瓶罐罐裡,有的插著畫筆,有的插著剪刀畫尺等工具,還有個茶葉罐,裡面插著一束蘆葦。屋角有個筒形的、巨大的籐籃,裡面全是畫好的畫卷。至於畫板,更是每個牆邊都有,連那張木板床上,也堆滿了畫。屋子的轉角處是廚房,有爐灶、有水壺、有簡單的鍋呀盆呀的炊具。子璇走到畫桌前,把食籃裡的東西一件件搬了出來,陳設在桌子上。若鴻洗乾淨了手臉,走過來一看,就忘形的大叫了起來:「子璇,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是呀!」子璇笑著說:「我幾里以外就聽到你肚子裡咕嚕咕嚕的叫聲了!本來我昨天就要來的,可是谷玉農又跑來了,纏著我要講和,被他鬧成那樣子,怎麼還可能講和呢?就耽誤到今天再來……喂!若鴻,不要這樣虐待你自己好不好?我忙的時候,勞駕你去煙雨樓好嗎?」
  「我已經一半日子都在煙雨樓了!」若鴻坐下來,拿起筷子,就開始狼吞虎嚥。「哇!實在太美味了!你們也吃呀!不然我這秋風掃落葉似的,你們要吃就沒有了!」
  「我早已吃過了!」芊芊連忙說,希奇的看著若鴻。
  若鴻吃得眉飛色舞。「嘿!有這麼好的菜,怎可無酒?」他居然「得隴望蜀」起來:「子璇,酒呢?你沒有給我帶酒來?」
  子璇微笑著,從食籃裡提出一小瓶紹興酒來,往桌上一放。若鴻發出一聲好大的歡呼,跳起身子,拉起子璇的雙手,就在室內繞了圈子。他似乎恨不得想把子璇抱起來,舉向天空。放開子璇,他眼睛裡閃耀著喜悅,又感動又熱情的說:
  「一個早上的霉運,都被你一掃而空!此時此刻,我真想擁抱全世界!想想看,我梅若鴻畢竟是個好富有、好富有的人!」芊芊注視著這個「好富有」的人,再注視那笑吟吟的子璇,心中非常感動。她突然瞭解到,子璇除了擁有谷玉農、鐘舒奇、葉鳴等人的愛以外,她還擁有梅若鴻的「知遇之感」。他們兩個之間,那種默契,那種和諧,不知怎的,就讓芊芊那纖細的心,微微的刺痛了起來。
  幾天以後,芊芊再到水雲間來看若鴻。帶來了一大簍的母雞,有二十幾隻。「若鴻!你看!」她興沖沖的說:「這麼多只咯咯咯,就不怕它走丟了!」「老天!」若鴻瞪大了眼睛:「杜大小姐,你真是大手筆呀!難道你不知道,我一隻老母雞都養不活,把它養得離家出走了!你現在送一大簍來,你要我怎麼養呢?」
  「哦!」芊芊一怔,自己也失笑了。「我沒有想那麼多!沒關係,我會再送一袋米來,那麼,你也有得吃,雞也有得吃!」
  梅若鴻愣住了,臉色迅速的陰暗下去,眼底,有種受傷的情緒:「你在做什麼?」他尖銳的說:「又送雞又送米,你在放賬嗎?」「放賬?」芊芊聽不懂。「什麼放賬?」
  「你在救濟我!」他叫了起來,臉漲紅了:「杜芊芊,讓我告訴你,我的生活是自在逍遙的,你不要用你杜大家族的施捨來侮辱我!」「什麼救濟?什麼侮辱?你怎麼說得這麼難聽?」芊芊一急,眼中就充淚了。「我特地到菜市場去,特地去買這些雞,提了這麼大老遠路給你送來,我是一片好意!你不接受也罷了,怎麼發這麼大脾氣,故意扭曲我的意思!你……你太過分了!」梅若鴻呆呆站著,看著芊芊那對水□□的大眼睛。在那對大眼睛裡,看到那種讓他全心靈都驚悸起來的柔情。他震動著、慌亂著、退縮著、躲避著……不行!不行!美好如芊芊,完美如芊芊,會讓他自慚形穢啊!
  「你走!」他狼狽的、昏亂的說:「帶著你的雞一起走!我梅若鴻……」他艱澀的吐出來:「無功不受祿!」
  「你不公平!」芊芊的淚,頓時間如決堤般滾滾而出。「我明明看到子璇為你送菜送酒的!為什麼子璇可以,我不可以?」
  「子璇……和你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她逼近了,淚霧中的眸子,閃閃發亮。帶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對他壓迫過來。
  「子璇和我,是同一國的人,」他勉強的說:「你不同,你來自另一個國度!我可以接受內援,不能接受外援!否則……」他說得語無倫次:「否則,我就太沒格調了!」
  「好!我懂了!」芊芊一跺腳,回頭就走,走到那簍雞的前面,她氣沖沖的打開雞籠,把二十幾隻雞全趕得滿天飛。她對雞群揮舞著雙手,嘴裡大喊:「去去去!去找自由去!去找大公雞去!去去去!快去快去!快去快去……」
  一時間,滿院子雞,咯咯狂叫,飛來飛去,簡直驚天動地。若鴻震驚極了,喊著說:
  「你在做什麼?」芊芊瞪了他一眼,昂起下巴說:
  「我把所有的『外援』,全體『外放』了!這下子,你可以心安理得了!我這個『外國人』,也撤退了,免得侵犯了你的『領土』!」說完,她掉頭就跑走了。
  「芊芊!芊芊!」他追了兩步,又硬生生的收住了腳。心中翻翻滾滾,湧上一陣澎湃的心潮。這樣的女孩,這樣伶俐的口齒,他喜歡!他太喜歡了!
  不行!不行!他倒退著,一直退到水雲間的牆上,他就靠著牆,整個人滑坐下來,用雙手緊緊捧著頭。他記憶的底層,有片陰霾正悄然掩至。不行不行!他有什麼資格去追回她,去喜歡她呢?一種難以解釋的挫敗感,就這樣向他淹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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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4 23:53:51 |只看該作者
第05節

  幾天後,在煙雨樓的一次聚會中,這挫敗感又一次淹沒了若鴻。那天,大家都聚在畫室,唯獨芊芊沒有來。子默三番兩次去迴廊上張望,終於引起全體的注意。這汪子默,今年已經二十八歲,卻仍然孤家寡人。平日,他常說他抱「獨身主義」,不相信人間有「天長地久」,所以,也不相信婚姻。說來也巧,這醉馬畫會裡的男士個個是單身,都二十好幾了還沒成親。但,大家和子默不一樣,都是「事業未成,功名未就」,都是窮得丁當響,又都是由外地來杭州求學,再留在杭州習畫的,老家分散在全國各地。像梅若鴻,就是四川人,鐘舒奇來自武漢,「三怪」中的沈致文和葉鳴來自安徽,陸秀山最遠,是從東北來的。大家既不是杭州人,對未來也沒什麼把握,就都不願談婚姻大事。可是,這汪子默就不然了,又有錢又有名,又年輕又漂亮,是許多名門閨秀注意的目標,他偏偏不動心,簡直是個怪人!而現在呢?他居然也有「望穿秋水」的時候!「你給我從實招來!」陸秀山盯著他說:「你這樣魂不守舍,到底是在等誰?」「招就招嘛!有什麼了不起!」子默居然瀟瀟灑灑的說了:「等杜芊芊嘛!」「不得了!」沈致文大叫:「汪子默凡心動了,杜芊芊難逃魔掌!」「什麼『魔掌』?」子默瞪瞪眼:「你少胡說!」
  「我是說『默掌』,說錯了嗎?」
  大家都笑了。這醉馬三怪,個個能說善道。
  「這不行!」陸秀山的臉一沉:「我陸大俠難得對一個女孩子動了心,你這個大哥攔在前面,我還有什麼戲可唱!」
  「就是嘛!」沈致文接口。「太不公平了!」
  子默啼笑皆非的看看眾人,舉起手來說:
  「好好好,大家說實話吧!你們當中對杜芊芊有好感,想追杜芊芊的,請舉手!我要先知道敵人在哪裡,好對準目標一個個清除掉!」「我!」「我!」「我!」一下子舉起三隻手來,子默一看,除沈致文和陸秀山以外,還有一隻居然是子璇的,子默笑著說:
  「你湊什麼熱鬧?你是女孩子□!」
  「哇!那個杜芊芊,連我這女孩子看了都心動!我如果是男孩子啊,杜芊芊一定被我追上,你們都不夠瞧!」
  大家發出一片嘩然之聲。
  子默看向若鴻。「你——不舉手?」他盯著若鴻問。「我——」若鴻怔了怔,仔細的想了想,就慢慢的舉起手來,舉到一半,他又廢然的縮回去了,對子默說:「我讓給你吧!」「真的嗎?」子默緊盯著若鴻,半認真半玩笑的。「這個杜芊芊,可是你帶到煙雨樓來的,你如果棄權,我就當仁不讓了!」「子默,我必須審審你,」若鴻提起神來,凝視著子默:「你不是抱獨身主義的嗎?這回怎麼?是真動心還是假動心?」
  子默微微一笑,眼中的光芒是非常真摯的。
  「我也不知道是真動心還是假動心,但是,就有那種『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嘩!」鐘舒奇大大一歎:「連子默都栽進去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債!」說著,就情不自已的看了眼子璇。
  「好了!我明白了!」子默笑著說:「我們醉馬畫會,已被兩個女子,雙分天下,壁壘分明!好了,我知道我的敵人有些誰了,我們就各展神通,大家追吧!追上的人不可以保密,要請大家喝酒!」「好!好!好!」大家起哄的喊著,吼聲震天。
  子默好奇的看了看若鴻,仍然有些不放心。
  「你到底是哪一邊天下的人?我對你有點摸不清楚!」
  「我啊!」若鴻抬頭看天,忽然就感到憂鬱起來,那片陰霾又移過來了,緊緊的壓在他的心上。挫敗感和自卑感同時發作,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你們所有的戰爭都不用算我。反正,我啊……我是絕緣體!」
  「那太好了!」子默如釋重負:「去除了你梅若鴻這個敵手,我就勝券在握了!」「咦!別小看人!」沈致文大叫。「還有我呢!」
  「是呀,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不到最後關頭,誰都別得意,男女的事,比一部《三國演義》還複雜!」陸秀山說。
  「好吧好吧!公平競爭嘛!」子默喊:「也不知道人家杜芊芊,定過親沒有?」「算了吧!」葉鳴說:「成過親的,我們還不是照追不誤,定了親攔得住誰呢?」大家都笑了。這是若鴻第一次聽到子默坦承愛芊芊,這帶給了他極大的「衝擊」。他覺得無法再在畫室待下去,就走到外面的迴廊裡,抬頭望著西湖,心情十分紊亂。在那遠遠的天邊,真的有烏雲在緩緩的推近。他甩甩頭,想摔掉一些記憶,卻甩出了芊芊那霧□□的眼睛:幾分天真,幾分幽怨,幾分溫柔,幾分深情……他再甩頭,甩不掉這對眼睛。他不服氣,再甩了一下頭。「你的頭怎樣了?得罪了你嗎?」子璇走過來,微笑的問。「別把腦袋甩掉了!感情的事,要問這兒,」她指指他的心臟,「不是問這裡!」她再指指他的腦袋。說完,翩然一笑,她跑走了。若鴻有些眩惑起來。這兩個女子:子璇和芊芊,都各有各的美麗,各有各的靈慧,真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下一次聚會中,芊芊來了。她看來有些憂鬱,有些憔悴。原來,她和她家那位卿姨娘起了衝突,杜世全偏袒卿姨娘,狠狠的責備了她。芊芊到了煙雨樓,忍不住就把自己的煩惱和盤托出,她真恨這個「一夫多妻」制!真恨男人「得隴望蜀」、「用情不專」。一時間,這些走在時代尖端的、前衛的「醉馬畫會」的成員,人人都有意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好熱鬧,有的攻擊中國的婚姻制度,有的說女性被壓抑了太久,已不懂得爭取平等!有的說芊芊的娘意蓮太柔弱,有的又說素卿寧願作小妾,太不懂得尊重自己……反正,說了一大堆,卻沒有具體的辦法,來幫助芊芊。於是,子默提議,全體駕了馬車出遊去,讓芊芊散散心!這提議獲得大家的附議,於是,於行八個人,全擠進那輛西式敞篷馬車裡,子默駕車,就出門去了。他們離開了西湖區,來到一處名叫「雲樓」的地方。這兒是一大片的竹林,中間有條石板路,蜿蜒上山。竹林茂密,深不見底,蒼翠欲滴的竹葉,隨風飄動,像是一片竹海,綠浪起伏。這個地方因為偏遠,遊人罕至,所以十分幽靜。
  就是在這裡,他們遇到了那個怪老頭。
  怪老頭是迎面出現的。遠遠的,他們先看到一個白影子,聽到了一陣蒼老的,嗓音卻很渾厚的歌聲:
  
  「問世間情為何物?真教人生死相許,
  看人間多少故事,是銷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斷人腸,梅花二弄費思量,
  梅花三弄風波起,雲煙深處水茫茫!
  紅塵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
  若非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
  
  歌聲反覆重複,就這樣幾句。大家聽得滿入神。竹林、小徑、馬車、歌聲……頗有幾分詩意。然後,馬車下了一個坡,再上坡時,陡然間,那老頭就杵在面前了。他穿著白褂白褲,白髮白鬚,面貌清懼,有那麼幾分仙氣。手裡握著一個駱駝鈴,背上背了一個賣雜貨的竹簍。
  「小心啊!」若鴻失聲大叫:「老先生,讓開讓開!」
  「子默,快勒住馬呀,」鐘舒奇叫:「你要撞上他了!」
  「小心啊!小心啊……」眾人一片尖叫。
  就在這尖叫聲中,馬車從老頭身邊擦過去,老頭摔倒了,竹簍中形形色色的雜物,也滾了一地。子默急忙勒住馬,大家又喊又叫的跳下馬來,奔過去扶老頭。
  「有沒有摔著?有沒有傷筋動骨?要不要擦藥?」大家七嘴八舌的問,紛紛去攙扶老頭。
  那老頭卻無視於眾人,排開了大家的攙扶,他急急忙忙的爬在地上,去撿他散落了一地的東西,一邊撿,一邊哭喪著臉說:「糟了糟了!我的明朝古鏡,砸了砸了!描金花瓶,砸了砸了!香扇墜子、宋朝古蕭……」
  原來是個賣古董的!大家看著他滿地爬著撿東西,手腳靈活,知道沒有撞傷他,就都鬆了一口氣。然後,大家都彎下身子,幫著他撿東西,幫著他收拾,也安慰著他:
  「你瞧!沒砸沒砸!」若鴻說:「香扇墜子,瑪瑙珠子,都沒砸沒砸……」他忽然拾起了一樣東西,好奇的細瞧著:「咦!一支簪子!用梅花鏤花的簪子!好細緻玲瓏的東西!」
  兩個女孩子都跑過來細看。
  「我從沒看過梅花簪!」芊芊說:「我看過蓮花簪、鳳仙簪、孔雀簪……就沒看過梅花簪!」她瞪視著若鴻手中的簪子,不知怎的,心底竟浮上一種異樣的感覺。
  「若鴻!」子璇也發出一聲驚歎:「這簪子倒像你家的圖騰!」「是呀。」若鴻有一陣眩惑,心中像被什麼隱形的力量給撞擊了。「我姓梅,偏偏撿起一支梅花簪!可惜這簪不是紅色的,否則,就應了我的名字了!梅若鴻,梅若紅嘛!」
  「這支梅花簪啊,可大有來歷了!」老頭站起身子,看看簪子,看看眾人:「它是前清某個親王府裡的東西,據傳說,福晉那年生了個小格格,因為沒有子嗣,生怕失寵,就演出一出偷龍轉鳳的騙局,把小格格送出王府,換來一位假貝勒。福晉生怕小格格一出王府,永無再見之日,就用這支梅花簪,在小格格肩上,留下了一個烙印,作為日後相認的證據。這位格格後來流落江湖,成為賣唱女子。假貝勒卻飛黃騰達,被選為駙馬,沒想到,上蒼有意捉弄,竟讓這位真格格和假貝勒相遇相戀。從此,兩人的命運像一把鎖,牢牢鎖住,竟再也分不開來!」「是嗎?」若鴻好奇的問:「你是說,這梅花簪有關一位小格格的身世之謎,還有段淒美的愛情故事?」
  「是啊!」「是悲劇還是喜劇呢?」子默問:「那小格格和假貝勒,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嗎?」「這個故事,傳說紛紜,有人說,假貝勒在身世拆穿之後,就被送上了斷頭台,小格格就當場殉了情!也有人說,假貝勒臨上斷頭台,被皇上特赦,但格格已經香消玉殞,貝勒就此出了家。還有一說,格格與貝勒,皆為了狐仙轉世為人,到人間來彼此還債,貝勒處死之後,格格殉情,兩人化為一對白狐,奔入山林裡去了!」
  「啊!」若鴻有些怔忡。「我喜歡最後一說!最起碼,這段愛情沒有因死亡而結束!」
  「像梁山伯與祝英台,死後幻化為一對蝴蝶!」子默說:「中國人喜歡在悲劇後面,留一點喜劇的尾巴!」
  「這支梅花簪,」芊芊有些著迷的問:「真的就是用來烙印的梅花簪嗎?」「你們大家回去找一找,」子璇笑著說:「誰身上有梅花形的胎記,說不定就是小格格投胎轉世!」
  「我不相信前世今生,」沈致文說:「這一輩子已經夠累了,活好幾輩子還受得了!」「我就希望有前世今生!」葉鳴又要抬槓了:「這樣子,今生未了的希望,來生可以再續,希望永在人間!」
  就這樣,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又熱烈的討論起「前世、今生」來。若鴻握著那簪子,忽然間心潮澎湃,生出一份強烈的「佔有慾」來。「喂!老伯,這支簪子,你要多少錢?我跟你買了!」
  老頭看看簪子,看看若鴻。
  「你買不起!」「你出個價,我要定了這支梅花簪!」若鴻急了,非要不可。「你說個價錢,咱們大家湊錢給你!」他又去看子默:「你幫我先墊,我將來再還你!」
  老頭再深深的看了若鴻一眼。
  「你說你姓梅啊?」「是啊,這支簪子,跟我有緣嘛!」
  老頭收拾好他的背囊,背上了肩:
  「既然你說有緣,這簪子,就給了你吧!」他瀟灑的說:「錢,不用了,天地萬物,本就是有緣則聚,無緣則散!這簪子,今天是自己找主人了!好了,我們大家,也散了散了!」
  老頭說著,背著行囊,邁開大步,說走就走。嘴裡,又唱起他那首梅花這樣、梅花那樣的歌來。若鴻還想追他,他卻走得飛快,轉眼間,就只剩了個小白點。大家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都出起神來。「這個老人不簡單,」鐘舒奇說:「我看他一肚子典故,談吐不凡,倒像個江湖隱士!」
  「確實如此!」子默點頭:「這江湖之中,大有奇人在!」他掉轉頭,看頭那拿著簪子出神的若鴻,忍不住敲了他一記,問:「你這樣死氣白賴的跟人家要了梅花簪,你有什麼用處呢?」
  若鴻大夢初醒般。「是啊!我一個大男人,要一支髮簪做什麼?我就是被那個故事迷惑了嘛!」他抬起頭來,看看子璇,又看看芊芊,再看看子璇,再看看芊芊,眼光就在兩個女孩臉上轉來轉去。「這是女人用的東西,我看把它轉送給在座的女性吧!」
  他的眼光又在子璇和芊芊臉上轉,猶豫不決。
  子璇深刻的回視著他。
  芊芊熱烈的凝視著他。
  「哈!」若鴻笑了起來,自我解釋的說:「子璇太現代化了,用不著這麼古典的髮簪,所以,給了芊芊吧!」
  說著,他就走到芊芊面前,把簪子鄭重的遞給了芊芊。
  「你……把它送給我?」芊芊又驚又喜。
  「是啊!」若鴻說:「以後你心煩的時候,看看簪子,想想我們大夥兒,想想說故事的老頭,想想故事裡那個苦命的格格,想想那個梅花烙印……你就會發現,自己也挺幸福的!至於你爹娶姨太太的事,不就變得很渺小了嗎?」
  「是呀!是呀!說得對呀!」大家都喊著。
  芊芊握緊了簪子,深深的注視著若鴻。一陣喜悅的波濤,從內心深處,油然湧出。把她整個人都吞噬了。她緊緊的,緊緊的握著這簪子,她像握住的,是她自己的命運。這是他的圖騰,他卻把它送給了她!
  她抬眼看竹林,看小徑,看青山翠谷,覺得整個山谷,都為她奏起樂來,喜悅的音符,敲動了她每一根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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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4 23:54:16 |只看該作者
第06節

  芊芊就這樣,陷進了一份強烈的、義無返顧的、椎心泣血般的愛情裡去了。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感覺,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思想。她只是朝朝暮暮,握著那支梅花箸,瘋狂般的念叨他的名字:梅若鴻!梅若鴻!梅若鴻!梅若鴻……每念一次,眼前心底,就閃過他的音容笑貌,狂放不羈的梅若鴻、天才洋溢的梅若鴻、稚氣未除的梅若鴻、幽默風趣的梅若鴻、熱情奔放的梅若鴻、旁若無人的梅若鴻、充滿自信的梅若鴻、充滿傲氣的梅若鴻、瘋瘋顛顛的梅若鴻、喜怒無常的梅若鴻!她腦中的每個思緒裡都是梅若鴻,眼中看出去的每個影像都是梅若鴻。過去十九年的回憶都變成空白,存在的只有最近一個多月的點點滴滴,因為每個點滴中都是梅若鴻!
  梅若鴻的感覺,和芊芊並不一樣。瑟縮在他的水雲間裡,他不敢去想芊芊,因為每想一次,就會帶來全心的痛楚。那麼美好的杜芊芊,是他不敢碰觸、不敢佔有、不敢覬覦、也不敢褻瀆的!自從知道子默愛著芊芊之後,他更不敢想芊芊了。在他心目中,世上最完美的男人是子默,最完美的女人是芊芊。君子有成人之美,芊芊既不能屬於梅若鴻,就該於汪子默!或者,老天要他認識芊芊,就是要借他作個橋樑吧!但是,他為什麼那麼心痛呢?為什麼拋不開又丟不下呢?芊芊!他真的不要想芊芊!抓起一支畫筆,他對著窗外的水與天,開始畫畫,畫水、畫天。糟糕,水天之中,怎會有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少女呢?丟下畫筆,他對自己生氣,氣得一塌糊塗。就在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把最後一張畫紙也畫壞了,最後一點兒洋紅也用光了之後,芊芊來了。
  「若鴻,你瞧,我帶什麼東西來了?」
  她雙手滿滿都是東西,高高的遮住了她的臉龐,走到桌邊,她的手一鬆,大卷小卷的東西全落到桌面,露出了她那閃耀著陽光的臉龐。「畫紙?」若鴻檢點桌上的東西,不可思議的說:「西畫水彩紙?國畫宣紙?還有畫絹?顏料、炭筆、畫筆……你要我開文具店嗎?」「還有呢!」她抓起一個大袋子:「這裡面是吃的,有菜有肉有雞翅膀,等會兒把它鹵起來!」
  他的心飛向她去,芊芊啊,你讓人太感動了!但是,他的臉色卻和心事相反,就那麼快的變陰暗了。
  「若鴻,你聽我說!」她奔上前來,熱情的抓住了他的雙手,她眼中綻放著光彩,不害羞的、不瑟縮的、不顧忌的、也不隱瞞的喊了出來:「這一次,和上次送咯咯咯不一樣!上次你說我是外國人,所以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可是,現在,我已經被你『同化』了,被你『征服』了,事實上,」她大大的喘口氣,眼珠更亮了:「我已經棄城卸甲,被你『統治』了,我不再有自己的國土,也不再是自我的國王,我願意把我的一切,和你分享!你不可以拒絕我,也不可以逃避我!因為我和你是一國的人了!當你把那個梅花簪交到我手裡的時候,你就承認了我的國籍了!你再也不可以把我排除到你的世界以外去了!」他瞪視著她,在她那黑黑的瞳仁裡,看到了兩張自己的臉孔,兩張都一樣震動、一樣驚愕、一樣惶恐、一樣狼狽、也一樣「棄城卸甲」了!「芊芊!」他熱烈的輕喊了一聲,雙手用力一拉,她就滾進了他懷裡。他無法抗拒,無法招架,無法思想……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唇熱烈的壓在她的唇上了。
  她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她那溫熱的唇,緊緊貼著他的。她的心狂跳著,他的心也狂跳著。他們在彼此唇與唇的接觸中,感應到了彼此的心跳,和彼此那強烈奔放的熱情。此時此刻,水也不見了,雲也不見了,「水雲間」也不見了。天地萬物,皆化為虛無。片刻,他忽然推開了她。重重的甩了一下頭,他醒了,心中,像有根無形的繩子緊抽了一下,他倏然後退。
  「芊芊!」他啞聲的說:「不行!我不能這樣……別招惹我!你逃吧!快逃吧!我是有毒的!是個危險人物,我不要害你!我不要害你!」「請你害我吧!」芊芊熱烈的喊:「就算你是毒蛇猛獸,我也無可奈何,因為我已經中毒了!」
  「不不不!」他更快的後退,害怕的,恐慌的看著她。「如果我放任自己去擁有你,我就太惡劣了。因為你對我一無所知,你不知道我的出身來歷,不知道我的家世背景,不知道我一切的一切,你只知道這個水雲間的我……我不夠好,配不上你……」「為什麼你總是要這樣說呢?你的出身是強盜窩?是土匪窩?是什麼呢?」「不是強盜,不是土匪,只是農民,我父母都不識字,靠幫別人種田維生,我家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受教育……全家窮得丁當響。我十六歲離家,去北京唸書,到現在已十年不曾回家,也未通音訊……你瞧,我這麼平凡渺小,拿什麼來和富可敵國的杜家相提並論!」
  「我不在乎!」她喊著:「我真的不在乎!不要再有貧富這種老問題來分開我們吧!」她又撲上前去拉他的手。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用力甩開了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牙齒,咬到了他。「你饒了我吧!好不好?你每來一次,我的自卑感就發作一次。你看看我,這樣一個貧無立錐的人,怎樣給你未來?怎樣給你保證?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知道了!」她張大眼睛:「你不想被人拴住,你要自由,你要無拘無束,你不想對任何人負責任……」
  「你知道就好!」他苦惱的喊:「那麼,你還不走?」
  「你一次一次趕我走,但是,你從不趕子璇!或者,子璇才是你真正愛的人!」他掉頭去看天空,不看她,不回答。
  「因為子璇有丈夫,你們在一起玩,沒有負擔,你不必為她負責,她也不會束縛你,是不是?是不是?」
  「或者吧。」他迅速的武裝了自己,冷冷的說:「你要這麼說也無妨!」「但是,」她提高了聲音:「你把梅花簪給了我!你在兩個女人中作了選擇,你把你的圖騰給了我!」
  「那根本毫無意義,你懂嗎?」他大叫了起來,眼神獰惡的、冒著火的、凶暴的盯著她:「送你一個簪子,那只是個遊戲,根本不能代表任何事情!你別把你的夢,胡亂的扣到我的頭上來!難道你不明白,我一點也不想招惹你!」
  「可是你已經招惹我了!」芊芊的淚,終於被逼出來了。「那天在望山橋上,你死拖活拉,要我去煙雨樓,那時你就招惹了我!接下來每天每天,你都在招惹我,當你把梅花簪送給我的時候,你更是百分之百的招惹了我!而現在,你居然敢說,你不想招惹我!」「好好好,算我招惹了你,那也只是我的虛榮心在作祟!因為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我的『招惹』,只是男人劣根性中的本能!根本不能代表什麼!」
  「原來如此!」她氣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重重的呼吸著:「那麼,你剛剛吻住我,也是你的劣根性作祟?」
  「不錯!」他大聲說。「你……你……」她被打倒了,身子倒退往門邊去,含淚的眸子仍然不信任的瞅著他:「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的對待我?你不知道我已經拋開自尊心,捧出我全部的熱情……」
  「如果你有這麼多的熱情,無處宣洩,去找子默吧!」他咬咬牙,尖銳的說。她的腳步踉蹌了一下,身子重重的撞上了門框,她盯著他,死死的盯著他,臉然蒼白如紙。「他條件好,有錢有名有才氣有地位。」他繼續說,語氣急促而高亢:「他對你,又已經傾慕在心,他能給你所有我給不起的東西!你如果夠聰明,放開我,去抓住他!他才是你的白馬王子,我不是!」
  「好,好,好!」她抽著氣,昂起下巴,恨極的說:「這是你說的!希望你不會後悔!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連串喊出好多個「恨你」,然後,一掉頭,她奪門而出,飛奔而去。他震動的,痛楚的拔腳欲追,追到門口,他的身子滑落了下來,跌坐在門口的門檻上。
  「芊芊!」他把手指插入頭髮,死命的扯著頭髮,低聲自語著:「不能害你,不能害你……因為愛你太深呀!我已經給不起婚姻,給不起幸福,我害過翠屏,不能……再害你了。」
  翠屏,這個名字從他心口痛楚的輾過去,一個久遠以前的名字,一個早已失落的名字,一個屬於前生的名字,一個好遙遠的名字……瞧,芊芊的出現,把他所有隱藏得好好的「罪惡感」,全都挖出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芊芊和子默成雙入對了。
  西湖,原來就是個浪漫的地方,是個情人們談戀愛的地方,是個年輕人築夢的地方,是個薰人欲醉的地方……子默就這樣醉倒在西湖的雲煙蒼茫裡,醉倒在芊芊那輕靈如夢的眼神裡,嘗到了這一生的第一次——「墜入情網」的滋味。
  一時間,畫船載酒,平波泛舟。寶馬車輪,輾碎落花。百卉爭妍,蝶亂蜂喧……西湖的春天,美好得如詩如畫。子默和芊芊,就在這個春天裡,踏遍了西湖的每個角落:蘇堤春曉、柳浪聞鶯、三潭映月、九溪煙樹……
  五月裡,整個醉馬畫會已傳得沸沸揚揚。沈致文和陸秀山兩個,氣沖沖的說:還來不及出招,就莫名其妙的敗了!大罵子默不夠江湖義氣。葉鳴和鐘舒奇,擺明了是追子璇的,此時隔岸觀火,幸災樂禍,把沈致文和陸秀山大大調侃了一番。子璇眉開眼笑,真正是樂在心頭。梅若鴻的感覺最複雜,酸甜苦辣,百味雜陳,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當大家又笑又鬧又起哄時,唯獨他最沉默。子璇爽朗的笑著,嚷著說:
  「好了!好了!我看啊,芊芊攪亂的這一湖水,終於平靜下來啦!不過,」她看著若鴻,笑著問:「你怎麼不講話,難道在鬧『失戀』嗎?」若鴻一驚。芊芊忍不住去看若鴻,兩人目光一接,就又都迅速的轉了開去。「在這世界上,有人『得意』,總有人『失意』!」若鴻苦澀的一笑,半真半假的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子璇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敲著若鴻的肩說:
  「少來了!給你一根桿子,你就順著往上爬!還『斯人獨憔悴』呢!君不見,今日醉馬畫會,『人人皆憔悴』,『個個都寂寞』嗎?」子璇此話一出,大家叫嚷得更厲害了。歎氣聲,跌腳聲此起彼落。最後,鬧得子默擺酒請客才了事。
  那夜,子默在煙雨樓靠湖的那間「水心閣」裡,擺了一桌非常豐富的酒席,實踐當初「贏了的人,要請大家喝酒」的諾言,芊芊也參加了。酒席剛擺好,又來了個意外的窮人,那人竟是谷玉農!他帶著一臉的憔悴和祈諒,低聲下氣的對大家說:「這樣的聚會,讓我也參加,好不好?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讓我瞭解你們,好不好?」
  自從大鬧煙雨樓,害醉馬畫會的會員集體入獄以後,這谷玉農隔幾天就來一趟煙雨樓,又道歉又求饒,希望能重新獲得美人心。子璇對他,是幾百個無可奈何。眾人對他,全沒有好臉色。但他這回改變了策略,一切逆來順受,不吵不鬧,這樣的低姿態,使子默也沒了轍。其實,這谷玉農也不是「惡人」,更非「壞人」,他只是不瞭解子璇,又愛子璇愛得發瘋,才弄得自己這樣做也不對,那樣做也不對。
  結果,這晚的宴會,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狀況,大家都酒到杯乾,沒一會兒就都醉了。正像沈致文說的:
  「今天完全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而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真的!若鴻一直悶著頭喝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芊芊心事重重,只要有人跟她鬧酒,她就「乾杯」,害得子默搶著去攔酒,搶著去乾杯,喝得臉紅脖粗。沈致文和陸秀山是「失意人」,自然「失意」極了。這鐘舒奇和葉鳴,看到谷玉農加入,就都「不是滋味」。而谷玉農,見子璇對別人歡歡喜喜,唯獨對自己就沒好臉色,心情更是跌落谷底。
  這樣的酒席,還沒有吃到一半,大家已經東倒西歪,醉態百出,醉言醉語,全體出籠。但是,那夜的宴會,卻有一項「意料之外」的收穫。原來,當大家都已半醉的時候,鐘舒奇忽然滿斟了一杯酒,走到谷玉農面前,誠摯已極的說:
  「玉農,我代表全體醉馬畫會的會員,敬你一杯,我先干了!」他一口喝乾了杯子,更誠懇的說:「這些年來,大家對你諸多的不友善,是我們不對!對不起!」
  「怎麼,怎麼……」谷玉農太意外,竟結舌起來。
  「玉農!」鐘舒奇繼續說:「看在我們大家的份上,請你『高抬貴手』,放了子璇吧!」
  谷玉農大驚失色,還來不及反應,子璇眼眶一熱,眼淚就成串的滾落出來。芊芊見子璇哭了,就奔上前去,用雙手擁著她,眼淚也撲簌簌的滾落。所有的人都震動了,頓時紛紛上前,紛紛對谷玉農敬酒。
  「玉農,你就快刀斬亂麻,把這段不愉快的婚姻,斬了它吧!你還給子璇自由!」子默說。
  「結束一個悲劇,等於開始一個喜劇呀!」若鴻說。
  「長痛不如短痛,你們已經彼此折磨了四年,還不夠嗎?可以停止了!」葉鳴說。「就憑你谷玉農這樣的人才,還怕找不到紅顏知己嗎?為什麼要認定子璇呢?」沈致文說。
  「如果你肯放掉子璇,我們醉馬畫會就交了你這個朋友!」陸秀山豪氣干雲的說:「從此歡迎你,和你結成『生死之交』!」
  「對!對!對!」眾人齊聲大吼。
  谷玉農四面張望,看到一張張誠摯的、請求的臉孔,再看到哭得唏哩嘩啦的子璇和芊芊,他的心都冷了、死了。他激動起來,情難自已:「子璇,你說一句話!我現在要你一句話!你非跟我離婚不可,是不是?」子璇掉著淚,哀懇的看著谷玉農。
  「玉農,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你就讓我去過我自己的日子吧!」谷玉農再環視眾人,廢然長歎:
  「好好好,看樣子你們要剔除我的念頭,簡直是『萬眾一心』!算了算了,子璇,我就成全了你吧!」他抬頭大聲的喊:「趁我的酒還沒有醒,還不快把紙筆拿來呀!等我的酒醒了,再要我簽這個字,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大家都驚喜交集,不相信的彼此互視。然後,好幾個人同時奔跑,拿紙的拿紙,拿筆的拿筆,拿硯台的拿硯台,磨墨的磨墨……子璇怔怔的站在那兒,一臉做夢般的表情。谷玉農提起筆來,就一揮而就:
  「谷玉農與汪子璇,茲因個性不合,無法繼續共同生活,彼此協議離婚,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他在證書下面,鄭重的簽下自己的名字。把筆遞給子璇,子璇也簽了字,然後,參與宴會的其他七個人都簽名作為見證。等到字都簽完了,子璇忽然就奔上前去,擁住谷玉農,感激涕零的說:「謝謝你!謝謝你這樣心平氣和的成全了我,放我自由,我說不出有多感激!玉農,我答應你,做不成天長地久的夫妻,我要和你做天長地久的朋友!」
  說完,她情緒那麼激動,竟在他面頰上印了個吻。
  「結婚四年來,第一次看到你對我這麼好……早知道這樣,我早就該簽字離婚了!」「谷玉農萬歲!」葉鳴舉手狂呼。一時間,眾人響應,大家的手都舉起來了,都高呼著:「谷玉農萬歲!」
  谷玉農站在那兒,忽然間覺得自己做了件好「偉大」的事,竟飄飄欲仙起來了。谷玉農和子璇的婚姻關係,就在這次宴會中結束了。子璇像飛出牢籠的鳥,說不出有多麼快活。而谷玉農,在以後許多日子裡,都懷疑這次「杯酒釋夫權」是不是自己中了計?但是,子璇很守信用,從此,他在醉馬畫會中,從「不受歡迎的人物」,轉變成「受歡迎的人物」,他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且,萌生出一種新的的希望來:只要男未婚,女未嫁!他可以繼續追求她呀!說不定,子璇兜了一個大圈子,還回到他懷裡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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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4 23:55:25 |只看該作者
第07節

  那晚,宴會結束的時候,夜色已深,是子默把芊芊送回家的。芊芊已腳步蹣跚,醉態可掬。
  杜世全和意蓮在客廳中等待著芊芊。見到芊芊髮鬢已亂,滿面潮紅,眼角唇邊,全漾著酒意。杜世全已經火冒十八丈,礙著子默在場,強抑著怒氣。意蓮又著急又擔心,不住看看世全,又看看子默和芊芊,就怕杜世全會當著子默的面發作起來。子默倒是大大方方,彬彬有禮的。雖然也喝了過多的酒,但他對杜世全和意蓮仍然執禮甚恭,而且是不亢不卑的:
  「杜伯伯、杜伯母,對不起,這麼晚才把芊芊送回來。因為畫會中有聚餐,大家都好喜歡芊芊,實在不捨得讓她早回家。請你們千萬不要責備芊芊,如果要怪罪,就怪罪我吧,是我設想得不夠周到。」他凝視著杜世全,微微一彎腰,坦率的再說了幾句:「最近,我和芊芊常常在一起,真佩服你們教養了這麼好的一個女兒!改天,我會正式拜訪!不打擾你們了!」
  子默行了禮,轉身就走了。
  杜世全怒瞪著芊芊,眼中冒著火。芊芊一看情況不妙,只想溜之大吉。才舉步上樓,杜世全就吼著說:
  「你給我站住!」
  芊芊只好站住,被動的看著杜世全。
  「你說說,你最近到底在做些什麼?」
  她張了張嘴。她想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他的名字叫梅若鴻,可是他不要我,反而把我推給汪子默,所以,我的人和汪子默在一起,我的心想著梅若鴻。我已經掉入油鍋裡,快被煎透了,快被烤焦了,快被炸得粉身碎骨了……她當然無法說出這些話。咬咬嘴唇,她心中絞痛了起來,眼中就迅速的充淚了。一句話還沒有說,淚珠已奪眶而出。
  「好了好了,」意蓮急忙攔過來,用手摟著芊芊,對世全哀求似的說:「你就不要再說她了嘛!」
  「我說她了嗎?」杜世全又驚又怒。「我一句話都沒說,她就開始掉眼淚!」他瞪著芊芊:「杭州小得很,他們醉馬畫會又很有名,全是些放浪形骸,不務正業的瘋子!你要學畫,我沒有理由不許,你如果想嫁給汪子默,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從今以後,你也不要再跟這些聲名狼藉的藝術家鬼混了,免得弄得身敗名裂!你還沒許人家呢,這個樣子,還有哪個好人家會要你?」「世全,少說兩句吧!」意蓮拉著芊芊,就把她拖上樓去,一邊走一邊低低嘰咕:「汪子默好歹也是個知名畫家,年輕有為,家世也不錯,長相也滿討人喜歡……干麻發那麼大脾氣呢?」意蓮一邊說著,已拖著芊芊上了樓。走進芊芊的臥室,意蓮就忙忙的把房門一關,對芊芊急切而安慰的說:
  「你不要急,你不要怕,快告訴娘,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了汪子默?你儘管告訴我,我會跟你爹去爭取的!」「娘啊!」芊芊大喊了一聲,就一把抱住了意蓮,一任自己的淚水瘋狂般滾落。她無助的、怕恐的、悲切的嚷了出來:「不是汪子默,是梅若鴻啊!」
  「梅若鴻?」意蓮大吃一驚,見芊芊哭得如此悲切,嚇得六神無主了。「誰是梅若鴻?他欺負了你嗎?他佔了你的便宜嗎?他是什麼人?」「他根本不屑欺負我,不屑於佔我便宜,他不要我,他眼中根本沒有我啊!」意蓮怔怔的站著,聽不懂,也搞不清楚,整個人都傻住了。宴會後的第三天,是醉馬畫會聚會的日子。芊芊沒有出現,她家的管家永貴,送了一封信過來。信封上寫的是:「醉馬畫會全體會員收」。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子璇急忙抽出信箋來,朗誦給大家聽:
  「子璇、舒奇、致文、秀山、葉鳴、子默、若鴻,你們好!當你們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杭州,去上海了。我將在我爹的公司裡,學習有關航運的事情,暫時不會回杭州了。你們一定不能理解我為什麼會突然不告而別,我一時也很難跟大家說清楚我的原因。總之,太複雜了,剪不斷,理還亂!」
  大家都一臉困惑,一臉沉重。子默皺緊了眉頭,若鴻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子璇看了看大家,又繼續念:
  「仔細思量,愁腸百折。只好拋下一切,離開一陣。也許一段時日後,再面對各位,已是雲淡風輕,了無掛礙……我親愛的好朋友們!我在這裡誠心祝福你們在人生的旅途上,都可以追尋到你們所要追尋的!芊芊,五月十日於燈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迷糊了。只有若鴻,眼光落在窗外遙遠的地方,內心思潮澎湃,激動而愴惻。子默臉色發青,眼神陰鬱。「怎麼會這樣?」他大惑不解的。「什麼剪不斷,理還亂?什麼雲淡風輕,了無掛礙,簡直像打啞謎嘛!」他搶過信來:「讓我再看一遍!」「子默,」陸秀山說:「是不是你那晚送芊芊回家,讓她爹娘有了某種看法……」「對了!」葉鳴接口:「她那個家庭,肯定對搞藝術的人有成見,所以,就把芊芊押到上海去了。」
  葉鳴這樣一說,大家都認同了。立刻,大家討論著各種可能性,也分析著各種可能性。都猜測芊芊是「被迫」帶走了。子默把信來來回回看了五六次,臉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最後,他長歎了一聲,說:「她這封信,短短數字,欲語還休!她不是被迫走的,她是自願放逐的!也許,我認識芊芊還很膚淺,我不曾深刻的瞭解她,不曾進入她內心深處……也許,她要給自己一段思考的時間……這表示她並沒有完全接受我!否則,她至少可以給我一封私人的信,寫得清楚一點!」
  「哥,不要洩氣!」子璇熱烈的說:「芊芊或者是被我嚇住了,對婚姻大事,有些迷惑。家庭的阻力一定也同時存在,她畢竟只有十九歲,窮於應付,就暫時一走了之。好在,上海又不遠,坐它一夜火車就到了。看你藝專教的課能不能找人代教,或者,等放暑假之後,你可以去上海找她呀!至於目前,你只好多寫寫信,發動情書攻勢,我相信,真情可動天地!芊芊,她想明白了,就會回來的!」
  「是啊!」鐘舒奇拍拍子默的肩:「我從沒有看到你被任何事情難倒,這件事你一定會成功的!」
  「何況,」沈致文說:「還有我們這麼多的好友,在支持你!」
  梅若鴻不言不語,仍然注視著窗外的雲煙深處。那雲煙深處,是茫茫的水,茫茫的天。
  一連好些日子,梅若鴻神思恍惚。他不眠不休的畫著畫,背著畫架跑遍了整個西湖區。每夜每夜,他不能睡,點著燈,他從黑夜畫到天明。幾日下來,他已經把自己弄得滿面于思,形容憔悴。這夜,他筋疲力盡,趴臥在床上,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閉上眼睛,他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睡夢中,他覺得有一雙女性的手,纏繞著自己的脖子,有兩片女性的嘴唇,溫潤的輕觸著自己的額。他一驚,醒了,轉過身子,他看到子璇笑吟吟的、情思纏綿的臉。
  「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她溫柔的問,憐惜的用手揉揉他零亂的頭髮:「我把你散了一地的畫,都收拾好了!你需要這樣沒命的畫嗎?你知道嗎?你把自己都畫老了!」
  「別理我!」若鴻有氣無力的說:「讓我自生自滅吧!」
  「怎麼了?在生氣啊?」
  「嗯。」「跟誰生氣啊?」「跟我自己生氣!」他轉開頭去:「我這個人,莫名其妙、糊里糊塗、自命瀟灑、用情不專、一無是處,簡直是個千年禍害,我煩死我自己了!」
  「呵!」她笑了。「你還真會用成語啊,四個字四個字接得挺溜的!」她低頭凝視他,長睫毛扇啊扇的,一對嫵媚的眸子裡,盛滿了醉人的、醇酒般的溫柔。「你也知道你是個千年禍害呀?被你禍害的人還不少呢,是不是呀?」
  「我……」他愣著。「你到杭州來之前,禍害了誰,我管不著,到杭州之後,你一直在禍害我……」「子璇!」他驚叫,從床上坐起身子,真的醒了。
  「把你嚇住了?」她笑著問:「別緊張,跟你開玩笑的!離婚是我自己的事,我早就要離婚了!我決不會把離婚的責任歸給任何人!」她眼波流轉,風情萬種。「我知道,沒有一個女人能留住你,也沒有一個女人能拴住你。你這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正是我嚮往的境界呀!現在的我,好不容易解脫了,自由了,這種感覺太好了!我這才深深體會出你的境界!哦,若鴻,讓兩個崇尚自由的靈魂,一起飛翔吧,好不好?好不好?」她俯下頭去,將嘴唇貼在他額上,再貼在他眉尖,再貼在他眼皮上,再貼在眼皮上,再貼在他鼻尖……她的呼吸熱熱的吹在他臉上,她那女性的、溫軟的胴體,貼著他的肌膚。那強大的誘惑力,使他全身發熱,每根神經,都緊繃起來。「不!不!」他掙扎著:「子璇,躲開我,躲開我……」
  「我不要躲開你,我這麼喜歡你,怎能躲開你呢?你早就知道,我對你用情已深了。如今再無顧忌,我已經沒有丈夫了。讓我們大膽的、盡情的去愛吧!讓我們享受青春,盡情的活吧!」她繼續吻他,面頰、耳垂、頸項……
  「不要!子璇,」他情懷激盪,不能自已。「我只是個平凡的男人,現在的我,寂寞而又脆弱,寒冷而又孤獨,你帶著這麼強大的熱力捲過來,我……實在無法抗拒呀……」
  「那麼,就不要抗拒,只要接受!」
  她說著,嘴唇已貼住了他的唇。像是一把熊熊的火,突然從他體內燃燒起來,迅速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已變成一團火球,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他的雙手,他的雙腳,全成為火舌,無法控制,就這樣把她盤蜷吞噬了起來。
  他們相擁著,滾進了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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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節

  六月,天氣驟然的熱了。芊芊離開杭州,已經足足一個月了。一清早,若鴻就背著畫架,上了玉皇山。一整天,他曬著大太陽,揮汗如雨的畫著畫。畫得不順手,就去爬山。爬到玉皇山的山頂,他眺望西湖,心中忽然湧上一陣強大的哀愁,和強大的犯罪感。「梅若鴻!」他對自己說:「你到底在做些什麼?既不能忘情於芊芊,又不能絕情於子璇,還有前世的債未了,今生的債未還,梅若鴻,你不如掉到西湖裡去淹死算了!要不然,從山頂上摔下去摔死也可以!」
  他沒有掉進西湖,也沒有摔下山去,更沒有畫好一張畫。黃昏時分,他下了山,帶著一身的疲憊與頹唐,他推開水雲間虛掩的房門,垂頭喪氣的走了進去。立刻,他大大一震,手中的畫板畫紙,全掉到地上去了。
  窗邊,芊芊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披著一肩長髮,穿著件紫色碎花的薄紗衣裙。一對盈盈然的眸子,炯炯發光的看著若鴻,嘴裡透著一股堅決的意志。
  「芊芊!」他不能呼吸了,不能喘氣了。「怎麼是你?你從上海回來了!我……簡直不能相信啊!」
  「是的,我來了!」芊芊直視著他:「我從上海回家,只休息了幾分鐘,就直奔水雲間而來!你的房門開著,我就站在這兒等你,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不明白,我不懂……」他困惑的,驚喜交集,語無倫次。「你不生我的氣?你還肯走進水雲間……」
  「我曾經發過誓,我再也不要走進水雲間!」她打斷了他,接口說:「但是,我又來了!因為,這一個多月以來,我在上海,不論是在街上、辦公廳、外灘、橋上,或是燈紅酒綠的宴會裡,我日日夜夜,想的就是你!我思前想後,把我們從認識,到吵架,細細想過,越想我就越明白了!我不能逃,逃到上海有什麼用?假若我身上、心上,都刻著梅花的烙印,那麼,我怎樣也逃不開那『梅字記號』了!」
  「梅花的烙印?」他怔忡的、迷惑的問。
  「是啊!我們都聽過『梅花烙』那個故事,以前的那個格格,身上有梅花的烙印,那是她的母親為她烙上去的,為了這個烙印,她付出了終身的幸福!而我的烙印,是我自己烙上去的,為了這個烙印,我也願意付出我的終身幸福!」
  「烙印?」他呆呆的重複著這兩個字:「烙印?」
  「每次看你為子璇作畫,我充滿了羨慕,充滿了嫉妒!現在,我來了!我不想讓子璇專美於前,所以……」
  她停止了敘述,盈盈而立。驀然間,她用雙手握著衣襟,將整件上衣一敞而開,用極其堅定、清脆的聲音說:
  「畫我!」若鴻震動的看過去,只見她肌膚勝雪,光滑細嫩。她上身還穿著件低胸內衣,在裸露的左邊胸部,竟赫然有一枝嬌艷欲滴的紅色梅花!」「芊芊,這是什麼?」他嚇住了,太震驚了。「誰在你胸口畫上一朵紅梅?」「你看清楚!」她向他逼近了兩步。那朵紅梅離他只有幾寸距離了。「這不是畫上去的!這是上海一位著名的文身藝術家,為我刺上去的!」「什麼?」他啞聲喊,瞪著那朵紅梅,這才發現,那紅梅確實是一針針刺出來的,刺在她那白白嫩嫩的肌膚上,怵目驚心。「你……」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頭都暈了,眼睛都花了。「你居然敢這樣做!你……你……」
  「梅若鴻,」她一字字的念,語聲鏗然:「梅是你的姓,鴻與紅同者,暗嵌你的名字。我刻了你的姓名,在我的心口上,終生都洗不掉了!我要帶著你的印記,一生一世!」她深吸了口氣:「現在,你還要趕我走嗎?你還要命令我離開你嗎?你還要把我推給子默嗎?」他瞪著她,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他一動也不動的站著,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似乎過了幾世紀那麼長久,他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內心深處「絞」了出來:
  「芊芊!,你這麼勇敢,用這麼強烈震撼的方式,來向我宣誓你的愛,相形之下,我是多麼渺小、畏縮和寒傖!如果我再要逃避,我還算人嗎?芊芊,我不逃了!就算帶給你的,可能是災難和不幸,我也必須誠實的面對我自己和你——芊芊,我早已愛你千千萬萬年了!我願意為你死!什麼都不重要了,我願意為你死去!」「我不要你死去,只要你愛我!」她喊著,帶著那朵紅梅,投進了他的懷裡。他緊緊的、緊緊的、緊緊的擁著她。淚水,竟奪眶而出了。這是他成長以後,十年以來,第一次掉眼淚。
  子璇在三天以後,才發現芊芊回來了。
  是若鴻親口告訴她的,在水雲間外,西湖之畔,他們站在湖邊。他以一種堅決的、誠摯的、不顧一切的神情,述說了他和芊芊的故事,述說了芊芊的歸來,述說了芊芊的那朵紅梅。子璇傾聽著,眼珠漆黑迷□,臉色蒼白如紙。她不願相信這個,她不能相信這個,她不敢相信這個,她也不肯相信這個……但她在若鴻那樣認真的陳述中,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假不了!「你拒絕了芊芊,然後芊芊去和我哥談了一場假戀愛,然後你再和我好,用我填充芊芊留下的空白,是這樣嗎?」她尖刻的問:「是這樣嗎?」「不!你不可以這樣說!」他歉疚的、痛楚的說:「一切發展,都不在我們預料之中,就是這樣發生了!子璇,我好抱歉……」「別說抱歉!」她大聲的打斷他,激動得無法自持。「你們玩弄了我的感情,也就算了,反正汪子璇犯賤,自作孽,不可活!但是,為什麼去欺騙我哥?你難道不明白,他是認死扣的,你們會要了他的命的!」她憤憤的一跺腳,恥辱的淚,就不爭氣的衝進眼眶中。「梅若鴻,你是怎樣一種魔鬼,你親口說你不會追芊芊,你把我們兄妹全引入歧途……現在,你就這樣輕鬆的來對我『告白』,你一點都不怕傷害我?」
  他扯頭髮,敲腦袋,慌亂得手足失措。
  「我怕。我怕極了!」他坦率的說:「我怕傷害你,也怕傷害子默,但是,我已別無選擇!逼到最後,我只能『忠於自己的感情』了!」「好一句『忠於自己的感情』!」她咬咬牙,從齒縫中迸出了這句,她的眼光死死的盯著他:「現在你會說這句話,一開始的時候,你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把她推給子默?」
  「因為我怕傷害芊芊呀!」他叫著說:「她那樣完美,那樣高貴……而我是這樣放蕩不羈,家無恆產,我又……我又……」他欲言又止,猛敲著自己的腦袋。「我怕帶給他災難和不幸呀!」「你現在就不怕帶給她災難和不幸了?」
  「我還是怕!」他誠實的說:「但是,愛和怕比起來,愛比怕多,我願意去試,去試著給她幸福……」
  「好!很好!」她點點頭:「芊芊純潔,芊芊高貴,芊芊完美,芊芊還刻了你的印記出現……其他的人,全黯淡無光了!」她瞪著他,像瞪著一個來自外太空的怪物。「你怕這個,你怕那個,忽然間,你又不怕這個,你又不怕那個……怎樣解釋對你有利,你就怎樣解釋!臉不紅,氣不喘!你是個怪物!你說得沒錯,你就是個千年禍害!是個自私、虛偽、沒有責任感的千年禍害!」喊完,她掉轉頭就飛奔著跑出那籬笆院。若鴻仍呆呆的站著,被她這幾句「一針見血」的「指責」,刺得體無完膚,無法動彈了。
  子璇一路哭奔進了煙雨樓。她不想哭的,但是,她太激動了,太傷心了,太悲憤了,太羞辱了……她實在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這樣一哭進煙雨樓,「一奇三怪」全嚇傻了,奔過來圍繞著她,東問西問。子默也被驚動了,跑到迴廊裡來抓住她:「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他急切的問。
  「哥哥!」她痛喊出聲了:「芊芊回來了!你還一點都不知道嗎?她在她胸口的肌膚裡,刺了一朵紅梅回來!聽清楚,是用針一針針刺出來的紅梅花!你知道紅梅的意義嗎?紅若梅,梅若鴻呀!」子默震驚的瞪著子璇,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但他還沒聽懂,沒弄明白。鐘舒奇已搖著子璇說:
  「你親眼看到的嗎?你怎麼知道?」
  「梅若鴻告訴我的!他親口對我說的!他說芊芊用這麼強烈巨大的震撼來震醒他,所以,他醒了,他和芊芊相愛了,他們什麼都不顧了!哥,你懂了嗎?別再作傻瓜了!別再作夢了!」說完,她甩開眾人,奔進屋裡去了。
  「我不相信……」他喃喃的說:「我要去問芊芊,除非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我不能相信……」
  子默立刻去了杜家,正好杜世全不在家,他順利的約出了芊芊。駕著馬車,他把車子直馳往郊區的一個樹林裡,一路上什麼話都不說。芊芊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心中七上八下,什麼話都不敢說。
  到了樹林裡,子默停住馬車。四野寂無人影,只有蟬聲,此起彼落的在樹梢喧囂著。
  「好了!」子默陰沉的、冷冷的說:「你可以告訴我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芊芊無助的、哀懇的看著子默,眼中盛滿了歉疚和祈諒,她的聲音低低的、害怕的: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我去上海……因為我不能再騙你,也不能再騙自己了……」「我不懂!」他瞅著她,越看就越激動,越看就越悲憤。「你說的什麼鬼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他伸出手去,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襟:「你給我看看,你讓我見識見識,什麼刺青,什麼紅梅……也許看到了,我就明白了……」說著,他用力一扯,「唰」的一聲,她左襟的衣服被扯開了。芊芊慌忙用雙手護著胸口,哭著喊:「子默!你怎麼可以這樣……」
  「讓我看呀!」子默的臉色,由蒼白而漲紅,目眥盡裂。伸出手去拉她遮在胸前的手:「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麼強烈的感情,有多麼深刻的愛!讓我看啊,你怕什麼?你一針一針刺在身上,不就是要向世人宣告你偉大的愛情嗎?你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呢……」「好!」芊芊掙扎不開,就豁出去了:「你要看,就給你看!」她拉開衣襟,露出了紅梅。
  子默瞪著那雪白肌膚上,殷紅如血的梅花。像一個焦雷在他眼前驀的炸開,炸得他四分五裂了。
  「果然是一朵紅梅!」他吶吶的說:「怎會有個女子,願在自己身上,刺一朵紅梅……」他不相信的看她的臉:「原來,你愛他有這麼深,這麼深了……」
  「子默,」她流著淚,哀懇的瞅著他:「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用情已深,我幾次三番要對你說明實情,卻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但是,我現在想清楚了,我再不懸崖勒馬不行了!趁著大家還沒掉到谷底以前,趕快把真相告訴你……這樣,總比大家都摔得粉身碎骨,來得輕微多了,是不是?」子默掉開眼光,不再看芊芊,而看著茂林深處,眼中,透著一股冷幽幽的寒氣。儘管是六月天,芊芊卻被這樣的眼光,弄得全身冰冷,寒氣透骨。
  「你認為我還在崖上嗎?他冷幽幽的說:「你認為只要你『勒馬』,就沒有人摔跤了嗎?太晚了!來不及了!我早就跌落谷底,已經粉身碎骨了!」
  「來得及來得及!」芊芊哭著說:「請你原諒我!」
  「原諒你?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就和我永遠也不會原諒梅若鴻一樣!」他抬頭看天,輕聲念了兩句詩:「我本將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跳上駕駛座,重重的一拉馬韁。「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我最後一次,送你回家!」
  馬蹄響起,馬車向前滾滾而行。芊芊握著胸前的衣襟,真是愁腸百折,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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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節

  「紅梅」的事件,並沒有到此結束。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杜世全帶著他的三姨太素卿去赴宴會,酒席未終了,他就氣沖沖的回家了。
  客廳裡,小葳正纏著丫頭春蘭下象棋,意蓮在一旁觀看。杜世全寒著臉,撞開門長驅直入。意蓮被他的神色嚇住了,跳起身子問:「怎麼了?你怎麼提早回來了……」
  「芊芊呢?」杜世全在叫著:「芊芊在哪兒?」
  「在……在……」意連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在她房間裡呀!」「好,很好!」杜世全跨著好大的步子,乒乒乓乓的衝上樓去。意蓮跟在後面追上去。素卿扭著身子,姍姍然的,從容不迫的走在最後,臉上帶著個「看好戲」的神情。小葳、福嫂和丫頭們,都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
  芊芊正在房裡,拿著那個梅花簪想心事。
  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了。杜世全衝了進去,「啪」的一聲,就把一卷報紙,摔在芊芊臉上。嘴裡恨恨的、憤怒的大聲嚷著:「你做的好事!我杜世全半生辛勞、一世英名,就這樣叫你這個好女兒,一夕之間給毀了!你還要不要我出去做人?要不要我去和人家平起平坐談生意?人家一句:你女兒真是一代奇女子啊!女中豪傑啊!新時代的新女性啊!就可以把我擊倒了!你知不知道啊?」
  芊芊急忙抓起那張報紙,一看,是一份文藝報,上面有個「藝文軼事」的專欄,用好大的標題,印著:
  
  「千金之女為愛文身,紅梅一朵刻骨銘心」
  
  她大吃一驚,心慌意亂的去看那內容,報上竟把杜世全的名字,杜芊芊的名字,醉馬畫會和梅若鴻的名字,全登了出來。以「藝壇佳話」的口吻,略帶諷刺的寫「今日的新女性,標新立異已不希奇,自由戀愛也不希奇,一定要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才能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芊芊看著,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意蓮搶過報紙去看,不相信的、害怕的問:
  「什麼叫文身?什麼叫紅梅?」
  「什麼叫紋身?什麼叫紅梅,我也不知道啊!」杜世全大吼著:「讓你的女兒來說啊!」他一把抓起芊芊,瘋狂般的搖撼著她:「文身!我只有在洋鬼子水手身上,才看到那個東西!你去一趟上海,什麼正經事都沒學到,難道你竟然學會了文身?我不相信你墮落到這個地步了!你給我看,紅梅在哪兒?在哪兒?」
  芊芊被他搖得頭暈腦脹。意蓮急切的去抓杜世全的手:
  「世全,你冷靜一點,你聽芊芊說呀!」她又去抓芊芊的手:「芊芊,快告訴你爹,這都是那些小報胡謅出來的,你決不會去文身的,是不是?芊芊,快告訴你爹!你說呀!說呀!」
  芊芊奮力掙脫了父母的手,她倒退了一步,抬著頭,昂著下巴,她以一種無畏無懼的神情,一種不顧一切的堅決,勇敢的說:「對!我已經在胸前刺上了梅若鴻的圖騰,以表示我永無二心的堅貞!」說著,她解開上衣,露出了那朵紅梅。
  「天啊!」意蓮快要暈倒了,她腳步不穩的衝上前去,拉著芊芊的手,就想往浴室拉去。「趕快去洗掉它!」
  「洗不掉了!」芊芊又往後一退:「它一針一針刺在我的皮膚裡,終生都洗不掉了!」
  杜世全瞪視著那朵紅梅,氣得快要發瘋了。他一步一步走向芊芊,這個他深引為傲的,才貌雙全的女兒。他看了她好半晌,然後,他舉起手來,狠狠的給了她一個耳光。
  「我杜世全怎會有你這樣一個膽大妄為,不顧廉恥的女兒!你以為這是新潮浪漫,美艷絕倫的事嗎?這只是下流無恥,幼稚透頂的行為!你氣死我了,你真的氣死我了……」他舉起手來,又給了她一耳光。這一動手,就控制不住了,他劈頭劈臉的對她打了過去。「我真想打死你,打死你……」
  「不要不要!」意蓮痛哭起來了,一面哭著,一面去抱住杜世全的手。「我給她洗掉!我用刷子刷,用藥草泡,用皂莢來刮……」「你這個笨女人!」杜世全把意蓮重重一推。「什麼叫刺青,你不懂嗎?古代只有犯重罪的人,才刺上這個,因為終生都洗不掉!」他指著芊芊:「她卻把這罪惡的標記,刺在自己身上!」他再指著意蓮:「你是怎樣的母親!你從不管教她,從不教育她嗎?」「爹!」芊芊喊:「這是我自己的事,跟娘無關,你打死我好了,不要遷怒於娘!」「什麼叫你自己的事?」杜世全一直問到她臉上去。「整個杭州市都當是我杜世全的事來討論!你生為杜家人,你就得背負杜家給你的一切,這比『刺青』還牢固,因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擺脫不掉,也掙扎不開,你懂不懂!好!」他大大喘口氣,堅決的說:「不管紅梅洗得掉還是洗不掉,不管你是刺了一朵紅梅,還是幾百朵紅梅,你從今以後,不許和醉馬畫會任何一個人來往,不許和梅若鴻再見面!」他一拉意蓮:「你給我出來,讓她一個人關在這房裡閉門思過!」
  「爹!」芊芊淒聲一喊,再怎麼倔強,此時全化為恐慌,她雙腿一軟,就對杜世全跪了下去:「爹!你原諒我!我實在愛梅若鴻愛得太苦太苦了,我逃到上海,也逃不掉這份刻骨的思念,愛得沒有辦法,才會去刺紅梅!爹,請你看在我這份癡情上,成全我們吧……」
  「成全!」杜世全嘶吼著:「你還有臉跟我說成全?我永遠不會成全你們!永遠永遠不會,而且,我會要梅若鴻為這件事付出代價,你等著瞧吧!」
  吼完,他拖著意蓮,把意蓮硬給拖出了房外。門口,看熱鬧的小葳、福嫂、卿姨娘、丫頭僕傭,全部後退。杜世全「砰」的關上了門,揚著聲音喊:
  「永貴!大順!阿福……給我拿鐵閂來!」
  當晚,他在門上加了三道鐵閂,重重閂住。再用三個大鎖,牢牢鎖住,把鑰匙放在自己身上。意蓮哭叫著說:
  「你要餓死她嗎?你要置她於死地嗎?」
  「把食物從門縫裡塞進去!」杜世全說:「她死不了!就算她會死,也讓她死在家裡,免得死到外面去丟人現眼!」
  芊芊就這樣被囚禁了。
  若鴻知道芊芊被囚禁,是福嫂來報信的。福嫂是給芊芊送食物時,被芊芊在門縫中低聲懇求,給求得動了心。匆匆趕到水雲間,她慌慌張張的說了幾句話,就轉身跑掉了。她說:「小姐要你保持冷靜,不要採取任何行動,因為老爺在氣頭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要你這幾天小心一點,最好住到朋友家去避避風頭!小姐暫時不能來看你了,要我告訴你一聲,讓你知道原因,免得胡思亂想!她還說,她會想辦法的,要你千萬忍耐!」福嫂走了。若鴻呆呆站著,他怎能忍耐呢?著急、擔心、憐惜、無助……各種情緒,把他緊緊包裹著,他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只有一句話:要救芊芊!但是,怎麼救呢?杜世全家戶森嚴,自己要進那扇大門,恐怕都不容易,就算進去了,又能怎樣?他想不清楚了,也沒時間多想了,他騎上了腳踏車,奮力的踏著,直奔煙雨樓。
  「子默!」他站在畫室裡,面對所有畫會的老友們,著急的大喊著:「我知道我現在沒什麼臉面站在這兒求救!我知道大家對我已經有了成見……但是,我走投無路了!芊芊給她的爹關起來了!我求求大家,拿出我們的團隊精神,看在芊芊曾經是我們大家的朋友份上,一齊去杜家,說不定可以救出芊芊來!」子默、子璇、和那「一奇三怪」,全體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僵硬。子默子璇的臉色尤其難看。
  「我現在整個人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了!」若鴻強捺住自尊,低聲下氣的說:「子默,芊芊的爹一直很敬重你,上次才肯打電話給警察廳長,救我們出獄!假若我們全體去一趟,他或者會把我們看成一股力量……」
  子默的臉色鐵青,眼鏡片後面,透出幽冷的寒光。
  「太可笑了!」他瞅著若鴻:「太荒謬了!你居然還敢走進煙雨樓,要我去幫你追芊芊,你欺人太甚了!」
  「是是,我可笑,我荒謬,可是我已經無計可施了!他們把芊芊關在房裡,鎖了三道大鎖,她在受苦呀!」
  「她受什麼苦?」子璇尖銳的插嘴:「她在她父母保護底下,會受什麼苦?她所有的苦難就是你!」
  「對對對!是我是我!可是已經弄成現在這樣子了,追究責任也來不及了!我現在到煙雨樓來求救,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難道你們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嗎?」
  「朋友?簡直笑話!」子默一拂袖子,憤然抬頭,怒瞪著若鴻:「你早已把我們的友誼,剁成粉,燒成灰了!現在,當你需要支持的時候,你居然敢再到煙雨樓來找友誼,你把朋友看成什麼?你養的狗麼?揮之即去,呼之即來嗎?我告訴你,我們沒有人要支持你!」你抬眼看大家:「你們有人要支持他嗎?有嗎?」「我認為這是你個人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陸秀山說。
  「對啊!我們總不能打著畫會的旗子,殺到杜家去幫你搶人啊!」葉鳴接口。「就算我們願意幫你去搶親,也師出無名啊!」沈致文說。
  「我懂了!我懂了!」若鴻廢然長歎,踉蹌後退:「我和芊芊,已經觸犯天條,罪不可赦了,你們每個人都給我們定了罪,沒有人再會原諒我們了!罷了罷了,我不必站在這兒,向你們乞討幫助,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去杜家面對自己的問題!」他轉過身子,大踏步衝出煙雨樓。
  「等一等!」身後有人喊,他一回頭,是鐘舒奇。
  「雖然我不擅言辭,自知沒什麼份量,但是,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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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2-24 23:56:59 |只看該作者
第10節

  當杜世全聽永貴通報說,梅若鴻和鐘舒奇在門外求見時,他真是又驚又怒又恨。他從椅子裡一躍而起,往庭院裡走去,一面對永貴氣沖沖的說:「他居然還敢上門?好!把他們帶過來,我在院子裡見他們!你叫阿福、大順、老朱、小方……他們帶著人,全體給我在旁邊侍候著!我正要去找這個梅若鴻,沒料到他自投羅網!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
  「世全!世全!」意蓮追在後面哀求:「你跟他好好談,好不好?讓他別再來糾纏芊芊就好了。」
  「你給我進屋裡去!不要你管!」杜世全吼著。但意蓮怎肯進屋裡去。這個讓她女兒魂牽夢縈、刻骨銘心的男人來了,她也想見一見呀!若鴻和舒奇被帶進大門,走過了柳蔭夾道的車道,來到屋前那繁花如錦的庭院裡。杜世全站在院中,怒目而視,非常威嚴,非常冷峻。好多家丁圍繞在側,人人嚴陣以待。整個庭院中,有股「山雨欲來」的肅殺之氣。
  「我是梅若鴻,」若鴻對杜世全深深鞠了一躬。「這是我的朋友鐘舒奇。我想,您就是杜伯父了!」「不錯!」杜世全憤憤的說:「我就是杜世全!」他上上下下打量這個「梅若鴻」。只見他滿頭蓬鬆的頭髮,一對深黝的眼睛,曬得黑黑的皮,穿著件西式襯衫,竟然第一個扣子都不扣,下面是條鹹菜乾一樣的褲子,還穿了件不倫不類的毛背心。這樣的不修邊幅,桀驁不馴,杜世全看了,就氣不打一處來!就憑這樣一副落拓相,居然勾引芊芊做出那麼荒誕的行徑來,簡直可恨極了。「你來我家,想要做什麼?」他大聲喝道。
  「杜伯父,請你讓我見芊芊一面!」若鴻急切的說:「我和芊芊,情投意合,緣定三生。我們相知相愛,已經難捨難分,請您成全我們!」「呵!」杜世全越聽越氣,臉都漲紅了:「你還有臉在這兒高談情投意合,緣定三生?誰和你緣定三生?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媒約之言,你勾引良家女子,做出違經叛道的事來,讓我恨之入骨!你現在還敢在這兒大言不慚,你簡直是個不知羞恥的魔鬼!來人啊!」他大叫。「把他抓住,給我打!」
  眾家丁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的抓住了若鴻,迅速的反剪了他的雙手。鐘舒奇急忙攔上前去,嚷著說:「大家有話好說,不要動粗呀!伯父,好歹我們都是知識分子,君子動口不動手!」
  「君子!」杜世全怒吼著:「和你們這種人,談什麼君子!」他指著若鴻的鼻子:「你今天想好好的走出這個門,你就給我發下毒誓,從今以後不來糾纏芊芊!」
  「我不是糾纏芊芊,我是愛芊芊呀!」若鴻也臉紅脖子粗的叫了起來,奮力掙扎著:「你不讓我見到芊芊,我根本就不會走!別說還要讓我發誓了!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是嗎?」杜世全大喝:「大順,你們還等什麼?給我打!給我狠狠的打!」大順一拳就揮過去,重重的打在若鴻的肚子上,又一拳揮向他的下巴,再一拳捶在他胸口。鐘舒奇大叫著,伸出雙手去擋:「伯父!若鴻來這兒,原是一番美意……」
  他的話還沒喊完,已被好幾雙手,給推翻於地。眾家丁圍著若鴻,頓時間,拳打腳踢,打得若鴻跌跌衝衝,好生狼狽。若鴻被這樣一陣打,整個人都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他放開喉嚨,大聲的狂喊起來:
  「芊芊!你在哪兒?芊芊!我來看你了!芊芊!你出來!你快出來呀!芊芊!芊芊……」
  杜世全氣得快要暈了,更大聲的嚷著:
  「打!打!打!狠狠的打!打到他閉口為止!阿福、小方,你們打呀!重重的打呀!」
  更多的拳頭,像雨點般落在若鴻頭上身上,打得他頭昏眼花,七葷八素。意蓮撲向杜世全,大喊著:
  「你瘋了嗎?打出人命來怎麼辦?快住手呀!快叫他們住手呀!」素卿、小葳、福嫂和丫環們都跑出來看熱鬧。一時間,院子裡大的吼小的叫,又打又鬧,亂成一團。在這團混亂中,若鴻依舊倔強的、嘶啞的聲聲吼叫:
  「芊芊……芊芊……你在哪裡?芊芊……」
  在樓上臥室裡的芊芊,被這慘烈的呼叫聲驚動了。是若鴻的聲音,他來看她了!她撲向房門,捶打著門,用力拉著門把,狂喊著:「放我出!爹!娘!福嫂!小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拚命的拉門打門,那門卻紋絲不動。芊芊急得淚流滿面了:「天啊!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呀!」
  整棟屋子裡的人,都在庭院裡,根本沒有人聽到芊芊的呼叫聲。院子裡,傳來了若鴻更加淒厲的嘶喊:
  「杜伯父,你打不走我!今天就算你把我打死了,變鬼變魂,我還是要找芊芊!芊芊!芊芊啊……啊喲……」
  芊芊快要急瘋了,她合身撲在門上,用力撞門,一下一下,撞得渾身疼痛,那門仍然開不開。她哭著,轉身一看,只有一扇門通向陽台,她就撞開了陽台的門,奔上了陽台。她僕在陽台上對下面一看,只見永貴、大順等十幾個家丁,正在痛毆若鴻。這一看,她驚得魂飛魄散,仆伏在欄杆上,她對若鴻沒命的大喊:「若鴻!我在這兒!若鴻!若鴻!」
  若鴻抬頭見芊芊,就更大聲的狂叫:
  「芊芊!我告訴你!我不會屈服的,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杜世全見芊芊現身,又見兩人隔空呼叫,一股「生死相隨」的樣子,更是火高十八丈。他回頭對永貴大叫:
  「去給我拿根大棍子來!快!」
  「爹!爹!」芊芊哭著在陽台上奔來奔去,苦無下樓之策,喊得淒慘已極:「爹!你不要打他!你這樣做,我會恨你一輩子!爹!」她見喊不動世全,又哭著大喊:「娘!娘!娘!救救我們吧!」「世全!」意蓮幾次三番被世全推了開去。「你就放了他吧!我求求你呀!」永貴已拿了一根大棍子來。鐘舒奇見情況惡劣已極,大喊著:「若鴻!好漢不吃眼前虧!你住口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杜世全奪過木棍,其勢洶洶的走向若鴻:
  「你說!你還要不要糾纏芊芊……」
  「我就是要糾纏芊芊,我纏她一輩子,愛她一輩子,你就是拿一百根,一千根木棍來,也打不走我!」
  「你狠!你有種!你會撒賴,你會撒潑……」杜世全重重的喘著氣:「你是畫畫的,你勾引我的女兒,好,好,好。」他厲聲的:「你用哪一隻手畫畫?右手是嗎?」他大聲命令:「大順、小方,你們把他拖到假山那兒,把他的右手,給我平放在石頭上面!」大順等聽命而為,把若鴻拖到大石頭前,抓住他的右手,按在石頭上。杜世全對著那隻手,舉起了大木棍:
  「我今天就廢掉你這只右手,看你嘴還硬不硬?看你還能不能打著藝術的旗幟,到處誘拐良家婦女!」
  若鴻這才明白杜世全要毀他的手,急切掙扎,死力的要把手縮回去。「你敢毀了我畫畫的手?你敢?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滿院子的人都驚叫著,意蓮叫「世全」,小葳叫「爹」,傭人們叫「老爺」,鐘舒奇叫「伯父」,素卿尖叫「老天爺」……庭院裡一片慘叫聲。木棒正要揮下,陽台上,傳來芊芊淒厲無比的呼號:
  「爹!你廢了我的手吧!我來代他!我下來了!若鴻!我下來了……」她說著,已忘形的爬上欄杆,縱身飛躍而下。
  小葳第一個看見,尖聲狂叫:
  「姐姐……姐姐跳下來了……姐姐呀……」
  若鴻抬頭一看,芊芊正飛快的墜下樓來。
  「芊芊啊……」他慘烈的大喊,掙脫眾人,奔過去。
  杜世全回頭一看,嚇得丟掉了棍子,狂奔過去,伸出手來想接住芊芊。世全哪裡接得住,芊芊已「砰」然一聲,跌落在石板地上。滿院一片慘叫,全體奔了過來。
  芊芊躺在地上,整個人都已暈死過去。額頭貼著石板,血慢慢的沁了出來,染紅了石板。
  若鴻撲跪在芊芊面前,伸出手去,他把她抱了起來,緊擁在懷裡。他的臉色和芊芊的臉色一樣白,他用自己的下巴,緊偎著她那黑髮的頭顱,嘴裡,亂七八糟的說著: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你死了,我跟著你去……我一定跟著你去……你不要怕,有我呢!有我呢……」
  杜世全怔在那兒,在這麼巨大的驚恐下,已完全失去了應付的能力。意蓮雙腿一軟,暈倒在福嫂的懷裡。
  芊芊被送進了慈愛醫院,那兒有最好的西醫。
  芊芊並沒有死,但是,傷痕纍纍。額頭破了,右腿挫傷,膝蓋擦傷,到處有小傷口,到處淤血。最嚴重的是左手,手腕骨斷了。醫生給她立刻動手術,接好了骨頭,上了石膏。那時,上石膏還是最新的醫治方式。足足經過四小時的手術,芊芊才被推入病房。她看起來實在淒慘,額上包著繃帶,手腕上上著沉甸甸的石膏,渾身上下,到處貼著紗布。她整個人縮在白被單裡,似乎不勝寒瑟。
  到了病房,她就清醒過來了。她一直睜大眼睛,去看若鴻,驚恐的問:「你,你的手,你的手……」
  若鴻急忙把兩隻手都伸在芊芊眼前,拚命張合著手指給她看,嘴裡懇摯的說著:「一根手指頭都沒少!芊芊,你用你的生命,挽救了我這隻手。從此以後,這隻手是你的,這隻手的主人,也是你的!我在你父母面前,鄭重發誓,從此,我這個人,完完全全都是你的!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她瞅著他,緊緊的瞅著他,仔細研究著他的臉:
  「你的眼睛腫了,你的嘴角破了,你的臉瘀血了,你的下巴青了,你的眉毛也破了……你的胸口怎樣?肚子怎樣?我看到大順……一直打你肚子……」她啜泣著,淚,湧了出來。
  「拜託你,求求你!」若鴻也落下淚來了。「請你不要研究我臉上這一點兒傷吧!你躺在這裡,上著石膏,綁著繃帶,動也不能動,我恨不能以身代你,你還在那兒細數我的傷!你知道嗎?我真正的傷口在這兒!」他把手壓在心口上,痛楚的凝視著她。杜世全驚愕的站在一邊,注視著這一對戀人,一對都已「遍體鱗傷」的戀人。一對只有彼此,旁若無人的戀人。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恨是悲?是怨是怒?只覺得鼻子裡酸酸的,喉中梗著好大一個硬塊,使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意蓮拉著他,把他一直拉到了門外,哀懇的對他說:
  「世全,我們認命了吧,好不好?」
  「這是『命』嗎?」杜世全問:「不是『債』嗎?」
  「命也罷,債也罷,那是芊芊的命,那是芊芊的債,讓她去過她的命,去還她的債吧!你什麼都看到了,他們兩個,就這樣豁出去了!好像除了彼此之外,天地萬物都沒有了!這樣的感情,我們做父母的,就算不瞭解,但是,也別做孩子的劊子手吧!」「劊子手!」杜世全大大一震:「你用這麼嚴重的名詞……」「當芊芊跳下樓來的一剎那,我就是這種感覺,我們不是父母,而是……劊子手!」意蓮含淚說。
  杜世全注視著意蓮,廢然長歎。世間多少癡兒女,可憐天下父母心!他知道他投降了。但是,他必須和這個梅若鴻徹底談一談!鐘舒奇當晚就到了煙雨樓,把若鴻挨打,芊芊墜樓的經過,詳詳細細的說了。子默和子璇,都震動得無以復加,「三怪」更是嘖嘖稱奇,自責不已。葉鳴跌腳大歎說:
  「若鴻來求救的時候,我就有預感會出事,朋友一場,我們為什麼不幫忙呢?」「你有預感,你當時為什麼不說!」沈致文對他一凶:「現在放馬後炮,有什麼用?」「奇怪,你凶什麼凶?」葉鳴吼了回去:「當時,就是你說什麼『師出無名』,大家才跟著群起而攻之!」
  三怪就在那兒你一句我一句的對罵起來。子璇坐在那兒,動也不動,眼睛深黝黝的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湖水,漸漸的,湖水慢慢漲潮了,快要滿盈而出了。鐘舒奇心動的看著她,走過去拍拍她的手,柔聲說:
  「別難過。這一場風暴,已經過去了。若鴻雖然挨了打,芊芊雖然跳了樓,兩個人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而且,杜伯父顯然已經心軟了,對他們兩個這種『拚命的愛』,已經準備投降了!」子璇再震動了一下,陡的車轉身子,含淚衝出去了。
  子默看著子璇的背影,瞭解的、痛楚的咬了咬嘴唇。感到內心那隱隱的傷痛,正擴散到自己每個細胞裡去。對芊芊,對若鴻,已分辨不出是嫉妒還是同情?是憤怒還是憐憫?只深刻的體會到,自己的痛,和子璇的痛,都不是短時間內,可以煙消雲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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