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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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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48--水雲間【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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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5 00:01:40 |只看該作者
第20節

  七月十一日,韓青退役了。
  回到屏東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僕僕風塵,直奔台北。暫時住在也剛退役的徐業平家,他開始瘋狂般的找工作。此時,方克梅已經嫁了,徐業平心灰意冷之餘,正發狠的準備托福考試,預備出國了。沒有一個人像韓青這樣瘋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兩千封求職信,而在接踵而來的一個月以內,又馬不停蹄的去應徵、面試、考試了數十家公司,徐業平罵他是「狂人」。可是,當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時被三家大企業公司錄取,只等他自己來選擇,該進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鴕鴕和他的重聚,帶來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開始深深體會到鴕鴕信中所說的一切,她變了!變得成熟,變得穩重,變得高貴,變得深謀遠慮……變得那麼多,以至於,他痛楚的感到,她和他之間,已那麼陌生了。陌生得過去的點點滴滴,都恍如一夢。當他必須在三個工作中選一個的時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個高薪的工作,和鴕鴕馬上結婚。」可是,在徐家,鴕鴕和他單獨的、懇切的深談了一次:
  「當你決定工作的時候,最好不要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適合於什麼工作。」「我怎能不考慮你?」他懊惱的大叫:「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到處亂撞,為了你才考慮待遇,工作性質,工作環境,和工作地點!」他深吸口氣,不要叫,不能叫,要跟她好好談,要表示風度,要表示「成熟」。他開始沉痛的正視她,一本正經的問:「鴕鴕,你還要不要嫁給我?」
  鴕鴕凝視他,真切的凝視他。
  「我以為我給你的信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搖頭。「完全不清楚。鴕鴕,你說了兩種可能性,一是嫁給我,用你四十年的生命來補報我。一是離開我,等野倦了,再回頭來瞧瞧舊巢。現在,」他握住她的手。「你到底選擇了哪一樣?」她想把臉轉開。「韓青,我想……我配不上你!」她掙扎著,囁嚅著說:「你就……放了我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面對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愛我了,不再要我了!對嗎?」他有了幾分火氣。「你的意思是,四年間點點滴滴,都要一筆勾銷了,是嗎?看著我!準確的回答我!不要再用模稜兩可的句子來搪塞我!」
  「韓青!」她喊了出來,被迫的面對著他。「我剛剛才大學畢業,我還不想結婚!我想,我從頭到底就沒有穩定過!我對我自己善變的個性太害怕!而你,韓青,你如此純真,一直純真得像個小男生!你正視一下我們的前途吧,如果我們真結婚了,會幸福嗎?會幸福嗎?」「為什麼不會?」他用力的問:「只要我們相愛,為什麼不會?」「相愛是不夠的!」她終於有力的說了出來。「韓青,兩個生長自不同環境的人,要結為夫妻,共同去生活數十年,並不僅僅是相愛就夠了!還要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目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社會階層,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平,……否則,愛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驗,就會化為飛灰!韓青,你看過愛得死去活來終於結合的夫妻,卻在數年後反目成仇而離婚的例子嗎?……」「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沒有絲毫共同點?」
  「以前,我認為我們有。那時,我是一個單純調皮的大學女生,你是個單純調皮的大學男生!那時,我們的確是在同一個水平上。我們的愛好興趣都很接近,彈吉他,唱民歌,批評教授,埋怨社會,什麼事都不懂,卻目空一切!真的,韓青,那時的我們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會相愛。可是,現在,什麼都不同了。」「怎麼不同了?」他追問:「除了一件,你變得現實了!你開始追求物質生活了!」她抬眼看他,淚水沖進了眼眶。
  他立刻後悔了。「原諒我!」他說,握緊她。「你使我心亂如麻,你使我口不擇言,我並不是要諷刺你,我只想找出我們之間問題的癥結!」「你說對了!」她含淚點頭。「我變得現實了!我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絕對趕不上琴棋書畫詩酒花的生活!我知道送一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錢去買一束玫瑰花!我知道當兩個人望著月亮互訴愛情的時候必須先吃飽肚子!我知道你要一個如詩如夢,飄逸美麗的妻子,絕不要一個蓬頭垢面洗衣擦地板的女人……」「停!」他說:「我們的問題歸納到了最後一個字:錢」
  她深深搖頭,深深深深的搖頭,她注視他的眼光,如同注視一個不解事的、天真的孩子。
  「並不是那一個字。韓青,或者說,不止那一個字。還有其他很多東西。例如,我花了很多時間學英文,學法文,我一直想去歐洲,一直想寫點什麼。你認為,我這種人——我並不是說我很高貴,我只是強調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能不能到屏東一個小鄉鎮上,去當個心滿意足的雜貨店老闆娘呢!去當你父母的乖兒媳婦呢!」
  韓青面色轉白了。「我從不以我的家庭為恥辱!」他正色說。
  鴕鴕的臉色也轉白了。
  「假若你認為我說這句話,是表示我輕視你的家庭,那麼,我們兩個的境界就已經差得太遠了!」她沉痛的說,把手壓在胃上,她的情緒一激動,那胃就又開始作怪了。「我從來沒有輕視過你的家庭,我只是舉個例子,表示我們之間,還有許多以前根本沒有去想過的問題!人,不是可以離群獨居的,人是除了夫妻關係之外,還要有父母,親戚,朋友,和社會大眾的!你……你……」她說不清楚,淚水就奪眶而出:「你根本不瞭解我!」她站起身來,往門外就衝去。
  「慢著!」
  他大踏步走過去,攔住她,他的眼眶漲紅了,眼光死死的盯著她:「我知道我們之間已有距離,不過,世界上沒有跨不過去的距離。我只問你最後一句話;」他深吸口氣:「鴕鴕,你還愛我嗎?」淚珠從她面龐上紛紛滾落。
  「這就是我最大的煩惱!」她坦白說:「韓青,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你!從來沒有!」
  他靜靜的看她,認真的看她,深深的看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後,他說:「謝謝你!鴕鴕。謝謝你這句話。我或者很天真,我或者很幼稚,我或者還沒有成熟,我或者不能給你安全感。但是,只要有你這句話,我的信心永不動搖。鴕鴕,你幫我做了一個決定,現在有三個工作等著我去做,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我決定回南部去工作了。我想,我現在也很脆弱,我要回到一個寵我的家庭裡去。然後,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我們暫時分開,讓我們兩個都認真的考慮一下,我們還有沒有結合的希望。」他喉中哽了哽,唇邊卻浮起一個微笑。「鴕鴕,你知道三天後是什麼日子?」
  「我知道。」她也微笑起來,雖然淚珠仍然晶瑩的掛在面頰上。「八月二十四日,我們認識,整整四十六個月了。」
  「當我們有一天,慶祝我們認識四十六週年的時候,我希望你會對我說一句,你從沒後悔嫁給我!」他說。眼睛又閃亮了,面龐上又綻滿了希望的光彩。「鴕鴕,記得我服役前夕,你在我枕上留條子,你寫著:『青,你要回來娶我,你一定要回來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你還寫著:『我一字一淚,若神天上果有知,願你成全我的心願,我願棄名利,拋世俗,只願與你比翼雙飛,此生此世。』瞧,我都會背誦了。鴕鴕,你還記得嗎?」「是,我記得。」她眼中又蒙上了淚影,聲音裡迸裂著痛楚。「記得每一句誓言,記得每一個片段,記得每一個細節……記得所有的點點滴滴。」「但是,那些山盟海誓,總不會隨風飄散吧?大學生的戀愛,再怎麼不成熟,總不會只是兒戲吧?」
  「不。韓青。」她咬緊牙關,蹙著眉,試著想讓他瞭解。「我並沒有否認我們過去的愛,我並沒有想抹煞我們那四年,你也知道,在這四年中,我做了多麼完整的奉獻,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重心……」「現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他終於忍不住衝口而出。「鴕鴕,」他深沉的說,語氣鄭重,眼神愁苦。「坦白告訴我吧!不要用『成長』『境界』『成熟』這種大題目來擋住我的視線,坦白的告訴我,你生命裡又有了別人,是嗎?我們之間有了第三者,是嗎?」她深吸了一口氣。沉吟了片刻。
  「你知道,我們之間一直有第三者,我不否認,目前還有別人在追求我。可是,這些年來,我並沒有背叛過你,也沒有隱瞞過你什麼,是不是?我一直是很誠實的,是不是?那些第三者,也從沒把我們分開過,是不是?」
  「那麼,」他屏息說:「我們的問題,確實是在我『不夠成熟』、『沒有長大』、『不能給你安全感』上?」「是。」「經過那麼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以後,用這些理由來分手,會不會太牽強了?」他激烈的說,立刻,他又後悔說這幾句話了,是的,他還不夠成熟,說這幾句負氣的話,就表示他還沒成熟!他深深歎了口長氣,接著說:「好!我承認我不夠成熟!但是,鴕鴕,」他加強了語氣:「等我!等我!」他低語,熱烈而誠摯,每個字都挖自肺腑深處:「等我,我會很快的追上你的境界!走入你那個成人的世界!等我來娶你!我相信,將來帶你去巴黎的,不會是別人!一定是我!現在,我離開你,讓你一個人去思考,讓我一個人去奮鬥……我想,我們都需要冷靜,都需要『孤獨』一陣……」
  「就像那個暑假,你拚了命去打工一樣。」她回憶的說,唇邊浮起溫柔的微笑,眼底流露著欣賞的光華。「你知道嗎?韓青,那是你最深刻打進我內心去的一次!你那麼堅強,高傲,瀟灑。整個暑假,你離開我,讓我去面對自己!」
  「現在,又是一次,該我堅強瀟灑的時候了!」他淒苦的微笑起來。「最起碼,我還懂得一件事,『愛』一個人,不要去『纏』一個人,奉獻自己,而不要去左右對方的意志!」
  她仰著頭看他,眼睛閃著光彩。
  「你知道嗎?」她由衷的說:「你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愛的!」「你知道嗎?」他也由衷的說:「你也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愛的!」他們又相對注視,彼此都在彼此身上、臉上,看到那些逝去的歲月,看到那些已過去的歡樂,看到那些數不清的誓言,看到那些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愛。終於,韓青沉痛的把手壓在她手上,握緊她,痛楚的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
  「鴕鴕,我們是怎麼了?我們到底是怎麼了?如果我們還相愛,如果我們還彼此欣賞,是什麼東西把我們隔開了?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鴕鴕虛弱而誠實的回答。「我想,這樣東西的名字可能就叫『考驗』,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考驗,才知道是否能共享未來。」「難道四年多的考驗還不夠?」
  「那四年,我們並沒有面臨『考驗』,我們只是忙著去『戀愛』!如今,除了戀愛之外,我們要面對的真實人生,這才是最重要的!韓青,我在信裡寫過,成長的每個步驟都很痛苦,這考驗也是痛苦的,熬過了,我們在人生的境界裡,就真正可以所向披靡了。熬不過,你就還是個大學小男生!而我……」「你已經不是個大學小女生了。」他接口。
  「是的。」她含淚點頭。
  「好!」他堅決的說:「給我時間!讓我長大!讓我來通過這段考驗!讓我向你證實我自己!」然後,他又瞅了她好一會兒,就猝然轉開身子,大聲說:「在我『纏』住你以前,快走吧!」她揮去淚痕,再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轉身欲去。
  「鴕鴕!」他背對著她說:「我愛你!永遠愛你!」
  她收住腳步,怔了怔。然後,她飛奔回來,從背後抱住他的腰,把濕漉漉的面頰緊貼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又輕又快的說:「謝謝你能瞭解我,謝謝你能體貼我,謝謝你能為我去單獨奮鬥,謝謝你能這麼深切的愛我,謝謝你給了我最快樂的四年,謝謝你一切的一切!」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回頭去看她,不讓自己再去抓住她。而淚水,卻極不爭氣的往自己眼裡衝去。他覺得心碎了,心完完全全的碎了。不知怎的,他就覺得這場面像是在訣別似的!她那一連串的「謝謝你」讓他每根神經都絞痛了,他真想對她大喊:「不要謝我,只要嫁我!」
  不行!他知道。如果他這樣說,她會輕視他!她會認為他膚淺,幼稚、不成熟。而現在,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她輕視。他的腰桿筆直,身子僵硬,站立在那兒!他像個石像般動也不動。然後,她又在他耳邊低語:
  「如果你耳朵癢的時候,不妨打個電話給我!」然後,她說了最後一句:「再見了!韓青!」
  「再見了,鴕鴕!」他也啞聲回答,依舊沒有回頭。
  她放開他,轉身飛奔而去了。
  他依然挺立在那兒。聽著她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似乎一步一步消失到了世界的盡頭。每個腳步都踩碎了他的心,不知怎的,他就覺得整顆心都撕裂了,都粉碎了。
  人類的悲哀,就在於永遠不能預知未來。假若韓青那時能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事,恐怕他寧可被她輕視,寧可「纏」住她,也不會放她走的。但是,他不能預測未來,他竟然不能預測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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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5 00:01:57 |只看該作者
第21節

  兩天後,韓青回到了屏東,開始就任於某產物有限公司。受訓一個月後,立即被編為正式職員,負責推展業務方面的工作。韓青又像那個暑假一樣,進入了一種「瘋狂」的工作狀態中。從早上八點鐘上班,他下班後再加班,總要忙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回到家裡,往往都已三更半夜。韓青的父母,用慈愛的胸懷迎接著這在外已流浪多年的兒子,兩老從不問什麼,只在韓青晚歸時為他煮一碗麵,早起時為他煮兩個蛋。而在他深沉黝暗的眼神中,去體會他這些年來在外面經歷過的磨練。兩老永遠讀不出韓青的心事,永遠看不透他的哀愁,更無法進入他那孤寂的內心,去瞭解他那內心中強烈的思念、渴望、痛楚,與掙扎。但是,他們用單純的寵愛,來默默的包容他,沒有懷疑,沒有要求,只有付與。兩老從不要求韓青快些「成熟」,快些「長大」!
  韓青工作得那麼累,那麼辛苦,他幾乎沒有時間給鴕鴕寫信。這段時間中,鴕鴕的來信也很少,每封都好短好短。雖然如此,韓青仍然可以深切的感覺出來,自己的心臟中,像有根無形的、細細的線,一直牽過大半個台灣,而密密的縈繞在鴕鴕的心臟上。每當夜深,這根線會忽然抽緊,於是,他會遏止不住自己,而撥個長途電話到台北,只對鴕鴕說上一句:「沒有事,只因為耳朵癢了。」
  對面會傳來一聲低低的、悠悠的歎息。聽到這歎息,夠了,他不再想聽別的。在他還沒有把握已追上她的境界,已經夠得上成熟,已經讓她在「愛」他以外,還能「尊敬」他的時候,他不想再為自己多說什麼。該說的話,似乎都在上次說完了。剩下的,只是該做的事。於是,他會默默的掛上電話,而讓無盡的相思,在無眠的長夜裡,啃噬著他的心靈。
  偶爾,他也會懷疑,鴕鴕身邊已有新人了。在過去四年中,這種事是層出不窮的。但是,如果經過這樣轟轟烈烈四年的相愛,她最後還能移情別戀,那麼,對整個的人生,韓青還能信任些什麼?不不,他把這層疑惑硬生生從心底劃掉。可是,潛意識中,這層疑惑卻也根深柢固。哦,鴕鴕,鴕鴕,鴕鴕……他心中輾轉低呼,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我們彼此的煎熬吧!鴕鴕,鴕鴕,鴕鴕!讓我相信你!讓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你!不,不能懷疑她。鴕鴕只是長大了,所以他也必須也要長大!鴕鴕會等他的,他深信,鴕鴕會等他的。他更深信,即使她又有了新朋友,她還是會回到他身邊。因為世界上沒有人能比他更愛她,沒有人能比他更寵她。四年來,她也多次想從他身邊飛去,最後,仍然飛回舊巢。這就是鴕鴕,一個永遠在找安全感,在找避風港,而又在找風浪,找挑戰的女孩!但是,他有信心,當她飛倦了,必定會飛回舊巢,不論何時,他都會張開雙臂,迎她於懷,讓她休憩下她那飛累了的雙翅。他等待著,很有信心的等待著。儘管這段等待的日子裡充滿了煎熬,他每天都要用最大的克制力,不打電話給她,(偶爾,還是打了。)不寫信給她,(偶爾,還是寫了。)但是,他總算做到一件事:不去台北「纏」她。儘管,他心底千遍萬遍的吶喊著:「鴕鴕!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這種煎熬吧!」
  鴕鴕無語。兩人間的「無線電」忽然有短路的情形。他收聽不到鴕鴕的心聲,不安的感覺把他密密圍繞著。鴕鴕啊,你為何默默無語?新的一年在煎熬中來臨了,木棉花開過又謝了。
  他瘋狂的工作有了代價,從職員升任到課長了。不能證明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的境界有沒有追上鴕鴕?境界兩個字好空泛,是一張無法得滿分的考卷!鴕鴕啊!最起碼,你看看這張考卷吧!雖然不見得及格,我已經盡力去答題了!用我的血和淚去答題了。鴕鴕啊,你看看考卷吧!
  鴕鴕無語。鴕鴕啊,你為何默默無語?
  不安和困惑把他牢牢捆住了,而且,他恐懼了。恐懼得不敢再打電話給她,不敢再寫信給她,不敢去面對自己不知道的「真實」。然後,四月裡,他在夜半忽然驚醒了。像有個人在用線猛力拉扯他的心臟,把他從睡夢中痛得驚跳起來。坐在床上,他突然那麼強烈的感應到鴕鴕心聲:韓青,你在哪裡?韓青,你在那裡?
  他披衣下床,立即撲向電話。
  鈴響了好久,表上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半。不行!一定要聽到鴕鴕的聲音!鴕鴕,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求求你!電話終於被接聽了,接電話的不是鴕鴕,而是睡意朦朧的小三。「韓青?」小三的聲音怪怪的。「你……找我姐姐?她……她……」小三的語氣含糊極了,暖昧極了。「她不在家,她……她去度假了。」「度假?」他緊張的喊:「什麼度假?」
  「哦,哦,」小三囁嚅著。「她要我們都不要跟你說的!她……她去日本了,出國了。大概一個月以後才回來!她回來後會跟你聯絡的!」電話掛斷了。他呆呆的坐在床沿上。好半天都沒有意識。然後,痛楚把他徹底打倒了,他用手緊緊的抱住了頭。殘忍啊,鴕鴕!你怎能如此殘忍?去日本了,出國了!你一個人出國嗎?還是有人和你同飛呢?當然,你不可能單獨出國度假的,那麼,是有人同飛了!鴕鴕,你忘了,你說過只和我比翼雙飛的!你說過的!他搖著頭,滿懷苦澀,滿臉都爬滿了淚水。
  好久之後,他振作了自己。忽然想起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的鴕鴕,巧笑嫣然的鴕鴕,抱著他的腰又笑又跳的鴕鴕,在海邊唱萬事萬物的鴕鴕……他把手指送到齒縫中,咬緊了自己。不,我不恨你!我不怨你!我無法恨你!我無法怨你!去玩吧!去度假吧。玩累了,這兒還是你的窩,即使有人和你同飛,我也不怨。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不怨,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怪!只要你回來!
  這種等待,變成煎熬中的煎熬了。
  韓青徹夜徹夜不能睡,每個思緒中都是鴕鴕,驅之不走,揮之不去。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笑著,哭著,說著………他的鴕鴕,他那讓他如此心痛,如此心酸,如此心愛的鴕鴕!他怎能這樣愛她呢?怎能呢?
  四月二十四日,又是紀念日了。
  整天,韓青的心緒都不寧到了極點。瘋狂的想念著鴕鴕。他去書店裡,買了一張雁兒歸巢的卡片,在上面寫下兩行字:
  
  「舊巢依舊在,只待故人歸!」
  
  望著卡片,他沒有寄出。卡片上有只雁子,一隻飛著的雁子。他瞪著雁子,想起一支歌,歌名叫「問雁兒」:
  
  「問雁兒,你為何流浪?
  問雁兒,你為何飛翔?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用柔情萬丈,為你築愛的宮牆,
  卻怕這小小窩巢,成不了你的天堂!
  問雁兒,你可願留下?
  問雁兒,你可願成雙?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在你的身旁,為你遮雨露風霜,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他的心酸澀苦楚,腦子裡只是發瘋般縈繞著這支歌的最後兩句:「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他把卡片丟進抽屜裡,鎖起來。但是,他能鎖住鴕鴕嗎?那愴惻淒苦之情,把他壓得緊緊的,壓得他整日都透不過氣來。「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哦!他昏昏沉沉的挨著每一分、每一秒。心底是一片無盡的淒苦。鴕鴕啊,請不要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這夜,他又無法成眠。
  瞪視著窗子,他的思緒遊蕩在窗外的夜空中。心裡反覆在呼喚著鴕鴕。腦子裡,有個影像始終在徘徊不去。一隻孤飛的雁子。孤獨,孤獨,孤獨!有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徹底的體會著孤獨。然後,忽然間,他耳畔響起了鴕鴕的聲音,那麼清晰,清晰得就好像鴕鴕正貼在他耳邊似的,那聲音清脆悅耳,正在唱歌似的唱著:
  
  「無一藏中無一物,有花有月有樓台!」
  
  鴕鴕回來了!她從日本回來了!他知道!他每根纖維都知道。鴕鴕在呼喚他!一定是她在呼喚他!四年多來,她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的第六感都會感應到。而現在,他的第七感第八感第九感,第十感……都在那麼強烈,那麼強烈的感應到,鴕鴕在呼喚他!他披衣下床,不管是幾點鐘了,他立即撥長途電話到袁家,鈴響十五次,居然沒有人接聽!難道他們全家都搬到日本去了?不可能!他再撥一次電話,鈴響二十二次,仍然沒人接聽。他在室內踱著步子,有什麼事不對了!一定有什麼事不對了!為什麼沒人接電話呢?他再撥第三次,還是沒人接。不對了!太不對了!他去翻電話簿,找出方克梅婚後的電話,也不管如此深夜,打過去會不會引起別人疑心,他硬把方克梅從睡夢中叫醒:「韓青,」方克梅說:「你這人實在有點神經病!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對不起。」他喃喃的說:「只問你一件事,鴕鴕回來沒有?」
  「嘉珮嗎?」方克梅大大一怔。「從哪兒回來?」
  「日本呀!她不是去日本了嗎?」
  「噢!」方克梅怔著。「誰說她去日本?」
  「她妹妹說的!怎麼,她沒有去日本嗎?」他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哦,哦,這……這……」方克梅吞吞吐吐。
  「怎麼回事?」他大叫:「方克梅!看在老天份上,告訴我實話!她結婚了?嫁人了?嫁給姓柯的了……」「哦,不不,韓青,你別那樣緊張。」方克梅說:「鴕鴕沒有嫁人,沒有結婚,她只是病了。」
  「病了?什麼病?胃嗎?」
  「是肝炎,住在榮民總醫院,我上星期還去看過她,你別急,她精神還不錯!」「你為什麼不通知我?」他對著電話大吼。
  「韓青,不要發瘋好吧!她不過是害了肝炎,醫生說只要休養和高蛋白,再加上天天打點滴,很快就會出院的!她要我千萬不要告訴你,她說她現在很醜,不想見你,出院以後,她自己會打電話給你的!你曉得她那強脾氣,如果我告訴了你,她會把我恨死!她還說,你正在努力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幾小時,不能擾亂你!」
  「可是,可是——」他對著聽筒大吼大叫:「她需要我!她生病的時候最脆弱,她需要我!」
  「韓青,」方克梅被他吼得耳膜都快震破了,她惱怒的說:「你是個瘋子!人家有父母弟妹照顧著,為什麼需要你!你瘋了!」方克梅掛斷了電話。
  韓青兀自握著聽筒,呆呆的坐在那兒。半晌,他機械化的把聽筒掛好,用雙手深深插進自己的頭髮裡,他抱著頭,閉緊眼睛去遏止住自己一陣絞心絞肝般的痛楚。思想是一團混亂。方克梅說鴕鴕病了。真的嗎?或者是嫁了?不,一定是病了。肝炎,榮民總醫院,沒什麼嚴重,沒什麼嚴重!肝炎,肝炎,鴕鴕病了!鴕鴕病了!他猝然覺得心臟猛的一陣抽搐,抽得他痛得從床沿上直跳起來。他彷彿又聽到鴕鴕的聲音了,在那兒清清脆脆的嚷著:「韓青,別忘了我的木棉花啊!」
  木棉花?他驚惶的環室四顧,牆上掛著他和鴕鴕的合照,鴕鴕明眸皓齒,巧笑嫣然。鴕鴕,你好嗎?你好嗎?鴕鴕,你當然不好,你病了,我不在你身邊,誰能支持你?誰能安慰你?誰能分擔你的痛苦?他奔向窗前,繁星滿天。腦子裡驀然浮起鴕鴕寫給他的信:
  「……願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緊伴,朝朝暮暮,暮
  暮朝朝。忽見湖水蕩漾,水中月影,如虛如實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不祥的預感那麼強烈的攫住了他。他忍不住喊了出來:「鴕鴕!我來了!我馬上趕到你身邊來!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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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  

  同一時間,鴕鴕躺在病床上,父母弟妹,都圍繞在床前。病危通知,是醫院臨時發出的。在下午,她的情況還很好,她曾堅持要洗一個澡,堅持要換上一身學生時代的衣服。鵝黃色襯衫,綠色燈芯絨長褲,外加一件綠色滾黃邊的小背心。躺在那兒,她就像一朵嬌嬌的小黃玫瑰花,被嫩嫩綠葉托著。鴕鴕的父母並不知道,在好幾年前的十月二十四日,她曾穿著這套衣服,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站立在一個男孩的門前。而後,她接受了一個金戒指,奉獻了她自己,成為了那男孩的新婦。那男孩名叫韓青!在這一刻,沒人知道鴕鴕心裡在想什麼,她就那麼平平靜靜的躺著,眼睛半睜半閉著,眼神裡有些迷惘,有些困惑,好像她正不懂,不瞭解自己將往何處去。她臉上有種幽柔的悲淒,很莊穆的悲淒,使她那瘦削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楚楚可憐。她縮了縮肩膀,像一隻在雨霧中,經過長途飛行後的小鳥,正收斂著她那飛累了的,不勝寒瑟的雙翅。然後,她的眉頭輕輕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開始渙散的神志。她蠕動著嘴唇,低呼了一個名字,誰也沒聽清楚她喊的是誰。然後,她歎了口氣,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了一句:「緣已盡,情未了!」接著,她用左手握住床邊的母親,右手握住床邊的父親,閉上眼睛輕聲低語:「不再流浪了,不再流浪了!」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袁嘉珮,乳名鴕鴕,在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彌留,二十五日死於肝癌,並非肝炎。年僅二十四歲!
  二十四!這數字好像一直與她有緣,她是在二十四日遇到韓青的,她彌留那天,正是他們認識五十四個月的紀念日,勉強挨過那一天,她就這樣默默的走了。
  韓青趕到台北,鴕鴕已經去了。他竟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他沒有哭,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從榮民總醫院大門出來,他只想到一個地方去,海邊。鴕鴕最愛看海,相識以來,他曾帶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邊。最後一次帶她看海,是他還沒退役的時候,那天是他休假,她到新竹來看他,又鬧著要看海。他起碼問了十個人,才知道最近的海邊名叫「南寮」,他一輩子沒去過南寮,卻帶著鴕鴕去了。那天的鴕鴕好開心,笑在風裡,笑在陽光裡,笑在海浪帆影中。那天的他也好開心,笑在她的歡愉裡,笑在她的喜悅裡,笑在她的柔情裡……他曾一邊笑,一邊對著她的臉兒唱:
  
  「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
  我急得快發慌……」
  
  是的。海邊。鴕鴕最愛去的地方。
  他想去海邊,於是他去了。
  在沙灘上,他孤獨的坐著。想著鴕鴕;第一次和她看海,她告訴他,她心裡只有他一個!最後一次和她看海,他對她唱「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現在,他孤獨的坐在沙灘上,看著那無邊無際,浩浩瀚瀚的大海,整個心靈神志,都被凍結凝固著,那海浪的喧囂,那海風的呼嘯,對他都是靜止的。什麼都靜止了,時間,空間,思想,感情,什麼都靜止了。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忽然間,這兩句歌詞從靜止的思緒中迸跳出來。然後,他又能思想了,第一個鑽入腦海的記憶,竟是數年以前,丁香也曾坐在沙灘上,手中緊抱著徐業偉的手鼓。
  他把頭埋進弓起的膝蓋裡,雙手緊握著圈住膝頭。他就這樣坐著,不動,不說話。海風毫不留情的吹襲著他,沙子打在他身上,後頸上,帶來陣陣的刺痛。他繼續坐著,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直到黃昏,風吹在身上,已帶涼意,潮水漸漲,第一道湧上來的海浪,忽然從他雙腿下捲了過來,冰涼的海水使他渾身一凜,他驀的醒了過來。
  他醒了,抬起頭來,他瞪著海,瞪著天,瞪著他不瞭解的宇宙、穹蒼。然後,他站起身子,機械化的移動他那已僵硬麻痺的手腳,緩緩的向海岸後面退了幾步。站定了,他再望著海,望著天,望著他不瞭解的宇宙、穹蒼。突然間,他爆發了!用盡全身的力量,他終於對著那雲天深處,聲嘶力竭的大喊出來:「鴕鴕!鴕鴕!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你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做!你的法國呢?你的巴黎呢?你的香榭大道和拉丁區呢?還有,你的木棉花呢?你的寫作呢?鴕鴕!你怎麼可以走?你怎麼可以走!你那麼熱愛生命!你那麼年輕!你答應過我要活到七十八歲的!七十八歲的!難道你忘了?你許諾過我,要用四十年的生命來陪伴我!四十年!你忘了?你忘了?你說過要告訴我們的子孫,我們曾如何相知和相愛,我們的子孫哪!難道你都忘了!都忘了?為什麼在我這樣拚命的時候,你居然可以這麼殘忍的離我遠去!鴕鴕!鴕鴕!鴕鴕……」他望天狂呼,聲音都喊裂了,一直喊到雲層以外去。「鴕鴕!鴕鴕!鴕鴕……」
  他一連串喊了幾百個「鴕鴕」,直到發不出聲音,然後,他撲倒在一塊岩石上,在這剎那間,許多往事,齊湧心頭;那第一次的舞會,那八個數字的電話號碼,那小風帆的午餐,那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去趙培家,第一個週年紀念日……太多太多,數不清,算不清。多少恩愛,多少誓言,多少等待,多少計劃……包括最後一段日子中的多少煎熬!難道都成追憶?都成追憶?哦!太不公平,這世界太不公平!他以為全世界沒有人可以分開他和鴕鴕,但是,你如何去和死神爭呢?他從岩石上慢慢爬起來,轉過頭來,他注視著天際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燦爛!居然燦爛!為誰燦爛?他再度仰天狂叫:「上帝,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數年前,他曾為徐業偉狂呼,那時,鴕鴕尚在他的身邊,分擔他的悲苦。而今,他為鴕鴕狂呼,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他仰首問天,天也無言,他俯首問地,地也無語。他把身子仰靠在那堅硬的岩石上,用手下意識的握緊一塊凸出的石筍,那尖利粗糙的岩石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握緊,再握緊……想著水源路的小屋,想著赤腳奔下三樓買胃藥,想著拿刀切手指寫血書,想著鴕鴕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站在他的門前……他不能再想,再想下去會追隨她奔往大海,這念頭一起,他瞪視海浪,那每個洶湧而來的巨浪,都在對他大聲呼號: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他被催眠了,腦子裡一片混沌。
  離開了身後的岩石,他開始向那大海緩緩走去,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他的腳踩上了濕濕的沙子,浪花淹過了他的足踝,又向後面急急退走,他邁著步子,向前,再向前,再向前……
  忽然,他聽到鴕鴕的聲音了,就在他身後清清脆脆、溫溫柔柔的嚷著:「有就是沒有!真就是假!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遠的……」他倏然回頭,循聲找尋。
  「鴕鴕!」他喊:「鴕鴕!」
  鴕鴕的聲音在後面的山谷中迴響,喜悅的、快樂的、開心的嚷著:「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倆的一切,我倆的巴黎,我倆的木棉花!」「哦!鴕鴕!」他咬緊嘴唇,直到嘴唇流血了。他急急離開了那海浪,奔向岸邊,奔向沙灘,奔著,奔著。一直奔到筋疲力竭,他倒在沙灘上,用手緊緊的抱住了頭。哭吧!他開始哭了起來。不止為鴕鴕哭,為了許多他不懂的事而耶小偉,鴕鴕,小梅梅,和他們那懵懂無知的青春歲月!當那些歲月在他們手中時,幾人珍惜。而今,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如詩如畫的鴕鴕,竟然會與世長辭了。
  他似乎又聽到鴕鴕那銀鈴般的聲音,在唱著那支她最心愛的歌「All Kinds ofEverything」
  「雪花和水仙花飄落,蝴蝶和蜜蜂飛舞,帆船,漁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許願井,婚禮的鐘聲,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用手蒙住耳朵。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因鴕鴕而存在。如今呢?不存在就等於存在嗎?存在就等於不存在嗎?鴕鴕啊!你要告訴我什麼?或者,我永遠追不上你的境界了!你的境界太遠,太高,太玄了!鴕鴕!我本平凡!我本平凡!我只要問,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風呼嘯著,浪撲打著,山頂的松籟,和海鷗的鳴叫,浪花的怒吼……萬事萬物,最後,全匯成了一支萬人大合唱,洶洶湧湧,排山倒海般對他捲了過來: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尾聲
  韓青說完了他和鴕鴕的故事。
  桌上的煙灰缸裡,已經堆滿了煙蒂,煙霧繼續在空氣中擴散著,時間已是八月一日的凌晨了。
  他的身子靠進椅子的深處,他的頭往上仰,眼睛無意識的看著我書房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嵌著一排彩色玻璃,裡面透著燈光。但,我知道他並不在看那彩色玻璃,他必須仰著頭,是因為淚珠在他眼眶中滾動,如果他低下頭,淚水勢必會流下來。室內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的稿紙上零亂的塗著他故事中的摘要,我讓我的筆忙碌的畫過稿紙,只為了我不能制止住自己眼眶的濕潤。過了好一會兒,我想,我們兩個都比較平靜了。我抬眼看他,經過長長的敘述,陌生感已不存在,他搖搖頭,終於不再掩飾流淚,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我注意到手帕一角,刺繡著「鴕鴕」兩個字。「你每條手帕都有這個名字嗎?」我問。
  「是的。」我歎口氣。不知該再問些什麼,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事實上,韓青的故事敘述得十分零亂,他經常會由於某個聯想,而把話題從正在談的這個「階段」中,跳入另一個「階段」裡。於是,時間、事件,和地點,甚至人物,都有些混淆。而在敘述的當時,他曾多次咬住嘴唇,抬頭看天花板(因淚水又來了),而讓敘述停頓下來。我很少插嘴,很少問什麼,我只讓他說,當他說不下去的時候,我就靠在椅子裡,靜靜的等他挨過那陣痛楚。故事的結局,是我早就知道的,再聽他說一次,讓我更增添了無限慘惻。我歎息著說:
  「肝癌,我真不相信一個年輕人會害上肝癌!」
  「我一直以為是肝炎,小方也以為是肝炎。」他說。閃動著濕潤的睫毛。「其實,連小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絕症,只有她父親知道,大家都瞞著,我去看她的時候,我做夢也想不到她會死!做夢也想不到!」他強調的重複著,又燃起一支煙。「可是,事後回想,我自責過千千萬萬次,鴕鴕一直多病,她的胃——我帶她去照過X光。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而且下垂,所以她必須少吃多餐。她身體裡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流行感冒一來,她總是第一個傳染上……在台北的時候,我常為了拖她去看醫生,又哄又騙又說好話,求著她去。從沒見過比她更不會保護自己的人!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體,怎樣也不會送命,她實在是被耽誤了,被疏忽了。如果我在台北,如果我守著她,如果我不為了證實自己而去南部……」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她一定不會死!她一定不會死!」「別這樣想,」我試圖安慰他,室內,悲哀的氣氛已經積壓得太重了。「或者,她去得正是時候。二十四歲,最美麗、最青春、最可愛的年齡,去了。留下的,是最美麗、最青春、最可愛的回憶。」「你這樣說,因為……」
  「因為我不是當事人!」我代他接了下去。正視著他。「你怎麼知道鴕鴕臨終的情況?」
  「事後我去了袁家,再見到鴕鴕的父母……」他哽塞著:「我喊他們爸爸、媽媽。」我點點頭,深刻瞭解到袁氏夫婦失去愛女的悲痛,以及那份愛屋及烏的感情,他們一定體會到韓青那淌著血的心靈,和他們那淌著血的心靈是一樣的。
  「韓青,我們都不懂得死亡是什麼。」我說:「不過,我想,鴕鴕假若死而有靈,一定希望看到你振作起來,快樂起來,而不是看到你如此消沉。」「你懂得萬念俱灰的意思嗎?」他問。
  「哦,我懂。」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沒頭沒腦又問了我一句:
  「你知道All Kinds of Everything那支歌嗎?」
  不等我回答,他開始用英文唱那支歌: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停住了。又抬頭去看天花板,淚珠在眼中滾動。
  「我不敢怨恨上帝,」他說:「我不敢怨恨命運!我只是不懂,這些事為什麼發生在我們身上。當年,我和鴕鴕逛來來百貨公司,她在許願池許了三個願。為了我們三對。結果,徐業平和方克梅散了!小偉淹死了,丁香進了療養院。最後剩我們這一對,現在,連鴕鴕都去了。三對!沒有一對團圓!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人,都會死的,每個人都會死!我沒為對面的老婆婆哭,我沒為太師母哭……可是,我為小偉哭,我為鴕鴕背我為我們這一代的懵懂無知而哭!」
  他越說越激動,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淚了。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淚了。「韓青,」我停了很久才說:「對生命而言,我們每個人都是懵懂無知的。」「你瞭解生命嗎?」他問。
  我沉思良久,搖了搖頭。
  「我從不敢說我瞭解任何事,」我從心底深處說出來,坦白、誠懇的看著韓青。「更不要談『生命』這麼大的題目。我只覺得,生命本身可能是個悲劇,在自己沒有要求生命的時候就糊糊塗塗的來了,在不願意走的時候又糊糊塗塗的走了。不過,」我加重了語氣:「人在活著的時候,總該好好活著,不為自己,而為那些愛你的人!因為,死亡留下來的悲哀不屬於自己,而屬於那些還活著還深愛著自己的人!例如你和鴕鴕!鴕鴕已無知覺,你卻如此痛苦著!」
  他吸著,沉思著。他的思想常在轉移,從這個時空,轉入另一個時空,從這個話題,轉向另一個話題,忽然間,他又問我:「你會寫這個故事嗎?」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看著手邊的稿紙。「這故事給我的感覺很淒涼,很久以來,我就在避免寫悲劇!那——對我本身而言,是件很殘忍的事,因為我會陷進去。尤其,你們這故事……其實,你們的故事很單純,並不曲折,寫出來能不能寫得好,我沒把握。而且……」我沉思著,忽然反問他一句:「你看過我的小說嗎?」「看過,就因為看過,才會來找你。總覺得,只有你才能那麼深刻的體會愛情。」我勉強的笑了笑。「總算,也有人來幫我證實,什麼是愛情。你知道,在我的作品中,這是經常被攻擊的一點,很多人說,我筆下的愛情全是杜撰的。還有很多人說,我把愛情寫得太美、太強烈,所以不寫實。這些年來,我已經很疲倦去和別人爭辯有關愛情的存在與否。而你,又給了我這麼一個強烈深切的愛情故事。」「是。」他看著我,眼光熱切。「我不止親自來向你述說,而且,我連我的日記——一個最真實的我,好的,壞的,各方面,都呈現在你面前。還有那些信,我能保存我寫給鴕鴕的信,是因為方克梅的關係。鴕鴕不敢把信拿回家,都存在小方那兒。鴕鴕死後,小方把它們都交給了我。所以,你有我們雙方面的資料。」我仍然猶豫著。「你還有什麼顧忌嗎?」他問。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說,試著要讓他瞭解我的困難和心態。「這些年來,我的故事常結束在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個階段。事實上,人類的故事,並不是『終成眷屬』就結束了。可能,在『終成眷屬』之後才開始。男女間從相遇,到相愛,到結婚,可能只有短短數年。而婚後的男女,要共同走一條漫漫長路,長達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多少的風浪會產生,多少的故事會產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白頭偕老,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勞燕分飛。但是,故事寫到終成眷屬就結束,是結束在一個最美好的階段。」我凝視他。「你懂嗎?」
  他搖搖頭。「不太懂。」「你和鴕鴕的故事……」我繼續說:「很讓我感動,在目前這個時代,還有一對年輕人,愛得如此轟轟烈烈,我真的很感動。只是,我很怕寫悲劇,我很怕寫死亡,因為所有悲劇中,只有死亡是不能彌補的!你們這故事,讓我最難過的,是——」我很強調的說:「它結束在一個不該結束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中忽然充滿了光彩,他用很有力的語氣,很熱烈的說:「它雖然結束在不該結束的地方,但它開始在開始的地方!認識鴕鴕,愛上鴕鴕,雖然帶給我最深刻的痛苦,可是,我終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強烈的熱情完全感動了。
  「好!我會試試看!」我終於說:「不管怎樣,這故事很感動我,太感動我!我想,我會認真考慮去寫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為什麼要寫下來?為什麼你自己不寫?」
  「你認為我在這種心情下,能寫出一個字來嗎?」他反問我,注視著我。「你記得鴕鴕的木棉花嗎?」
  「是的。」「她一直想寫一本書,寫生命,寫木棉花。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寫了,而木棉花年年依舊。我只想請你,為我,為鴕鴕,寫一點什麼,像木棉花。」
  「木棉花。」我沉吟著。「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樹。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然而,你們的木棉花代表什麼?」
  「鴕鴕說它有生命力。我覺得,那麼艷麗的花,開在那麼光禿的樹幹上,有一種淒涼的美,悲壯的美。」
  是嗎?我沉思著,走到窗前,我拉開窗簾,夜色裡,三棵木棉樹聳立著,這正是綠葉婆娑的季節,滿樹茂密的葉子,搖曳著。在街燈的照射下,每枝每葉,都似乎無比青翠,無比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開花,等花朵都凋謝了,新葉就冒出來了。」我看著那三棵樹,思索著。「你的鴕鴕,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謝之後,並不代表生命的結束。因為木棉樹的葉子,全要等花謝了之後再長出來,一樹的青翠,都在花謝了之後才來的!」他看著我,懷疑的。「是嗎?鴕鴕只是個沒沒無聞的女孩,即使她那麼聰明,那麼有才華,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我找不出屬於她的葉子!她就是這樣,凋謝了就沒有了。」
  「是嗎?」我看他,反問著。「看樣子,你把這題目交給我了?好吧,讓我們來試試看,看能不能為鴕鴕留下一些東西,那怕是幾片葉子!」他看著我,非常真摯,非常誠懇,而且,他平靜了下來。
  「謝謝你!」他說。他告辭的時候,天色已有些濛濛亮了,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孤獨的影子,忍不住問了句:
  「以後預備做些什麼?」
  「以後?」他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微笑了起來,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等我有能力的時候,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去巴黎,去香榭大道,去羅浮宮,去拉丁區……然後,我會說:鴕鴕,我終於帶你來了!」他走了。走得居然很瀟灑。
  我在花園裡還站了一會兒,發現有幾朵沙漠玫瑰枯萎了,我機械化的走過去,摘掉那謝掉的花朵,心中朦朧湧上的,是李後主最著名的詞句: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我的眼眶又濕了。人生就是這樣的。怎怪我一直重複著類似的故事?前人的哀痛與無奈,在現代的今天,豈不是同樣重複的存在著?豈不是?
  我走回屋裡,讓一屋子的溫暖來包圍我,人,該為那些愛自己的人好好活著,一定,一定,一定。


—全書完—




  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深夜初稿

  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深夜修正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後再度修正於台北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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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4 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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