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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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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48--水雲間【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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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4 23:57:20 |只看該作者
第11節  

  芊芊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中,若鴻有了徹底的改變。在杜世全開出的「條件」和「考驗」下,他屈服了,他去「四海航運」公司上班了。杜世全對他說得很明白:
  「你愛芊芊,不是一句空口說白話,所有的愛裡面,都要有犧牲和奉獻,我不要你入贅,不要你改姓。我只希望芊芊未來的日子,過得好一點,希望我龐大的家業,有人繼承。所以,你要芊芊,就必須依我一個條件,棄畫從商,進入杜家的事業,我要栽培你成為我的左右手!」
  若鴻聽到「棄畫從商」四個字,就嚇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就抗拒了:「那怎麼可能?畫畫是我的生命啊!要我放棄畫畫,等於要我放棄生命呀!」「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芊芊對你,更勝於你的生命嗎?你不是口口聲聲說,為了爭取芊芊,你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嗎?」
  「是啊!不錯啊!」若鴻淒然的說:「但是,愛芊芊和愛畫畫,這兩種愛是可以共存的啊!」
  「如果不能共存呢?」杜世全尖銳的問:「你要捨芊芊而要畫畫嗎?」「不!我要定了芊芊!」若鴻深深抽了一口氣,以一種「壯士斷腕」般的「悲壯」,說了出來:「好!我進入杜家的事業,我去上班,我學習經商!但是,下班以後的時間是我自己的!我上班八小時,睡覺六小時,還有十小時畫畫!如果我能「三者得兼」,有芊芊,有上班,有畫畫,那樣,你總不能反對了吧?」「你試試看吧!」杜世全說:「如果你不全心投入,我懷疑你的能力,是不是能三者得兼!搞不好,你三個都要失去!你試試看吧!」就這樣,若鴻進入了「四海航運」,到杭州分公司上班去了。杜世全給了他一個「經理」的稱謂,讓他先學習航運和貿易的基本事務。事實上,他上班的第一個月,根本不在上班,而在上課。四海的各部門首長,每天捧給他一大堆的匯報,關於船期、貨運、轉口、管理、經營、談判……他一生沒有進入過這樣艱難而複雜的社會,像小學生般弄了一大堆的筆記,仍然是丟三忘四,錯誤百出。難怪,當芊芊手腕上的石膏,被「一奇三怪」寫滿了吉祥話,而若鴻在上面寫的卻是:
  
  「芊芊臥病二十一天,天天好轉!
  若鴻上班一十二日,日日成愁!」
  
  芊芊看了這兩句話,真是心痛極了。但是,若鴻挑著眉毛,用充滿信心的聲音說:「不要擔心,我現在只是一開始,不能進入情況!等我摸熟了,就會上軌道的!你放心,我要好好的幹,不能讓你爹小看了我!」芊芊欣慰的笑了。能讓父親從激烈的反對,到現在這樣的妥協,已經非常非常不容易了,確實值得若鴻付出一番努力。如果能當成父親的左右手,也不必再為「咯咯咯」來吵架了。七月,芊芊出院了。全家熱熱鬧鬧,一片喜洋洋。「一奇三怪」都來探視過芊芊,依然愛說笑話,仍然會把氣氛弄得非常歡樂。但是,子默只去過一次醫院,什麼話都沒說,就默默的走掉了。子璇從來沒出現,既沒去過醫院,也沒來過杜家。這種冷漠,使芊芊感到十分傷痛,當她知道,自從自己受傷以後,若鴻就再也沒去過煙雨樓的時候,她就更難過了。雖然若鴻很輕鬆的說:
  「那有什麼關係?沒有煙雨樓,我還有水雲間呀!何況,我現在也沒時間畫畫了,我有那麼多『功課』要做,我有『四海』呀!」四海,四海,四海是若鴻的地獄,裡面既有刀山,也有油鍋,他一會兒上刀山,一會兒下油鍋,簡直痛苦極了。受訓一個月以後,他開始正式著手工作,這才更體會到事事艱難。永遠有弄不清的數目字,永遠有弄不清的港口名稱,永遠有弄不清的航線圖,永遠有弄不清的商品……真不明白,為什麼一天到晚要把甲地的東西送到乙地去?又要把乙地的東西搬到甲地來?
  這天,在辦公廳裡,一大堆「副理」,圍著個「梅經理」,人人都捧著公文,著急的詢問著:
  「梅經理,華宏公司的棉花提單,我記得是交給您了,您快找找,是放在哪裡了!現在等著要用!」一個說。
  「我找!我馬上找……」若鴻在一大堆公文裡翻著找著。
  「等一等!」另一個把公文送到若鴻眼前:「梅經理,這份提單,您簽字簽錯了!現在達興公司翻臉不認帳,這筆運費,要我們四海自行負責!」「豈有此理!」他大怒,罵著說:「你告訴達興,我們四海的船,第一,船期穩!第二,信譽好!第三……第三……第三……」他想不起來了。「汰舊率高!」另一個副理忍不住接口。
  「對對對!汰舊率高,所以,所以……」
  「跟他們說這個沒有用,他們不認帳還是不認帳!」
  「梅經理,」又一個「副理」從外面衝了進來,氣急敗壞的喊:「慘了慘了!這份合約書有問題,報價單上您少寫一個零字,十萬塊的生意變成一萬塊了!這下賠慘了,怎麼辦?怎麼辦」「少寫一個零?怎會這樣?」若鴻焦頭爛額的問:「你們送出去以前,怎麼不校對一下?……」
  「梅經理,」再一個急急問:「隆昌的王經理在問我們,下個月五日出發的合順號,是不是鐵定在連雲港靠一下?」
  「靠一下?好好,就靠一下……」若鴻已經心亂如麻。
  「什麼?」前一個吼了起來:「怎麼可以靠?航程一變,後面全體會亂……」「哦哦哦,」若鴻急說:「那就不可以靠……」
  「不可以?」後一個急了:「梅經理,你昨天說可以,張副理已經簽出去了!」「那,那,那就只好可以了!」他六神無主的。
  「您說可以,張副理要您簽個字……」
  「簽字?」他大吃一驚,跳了起來:「我不簽字,我再也不要簽字!以前,我在我的畫上,簽了幾千幾萬個名字,每簽一次都是驕傲,從沒有簽出任何麻煩……現在,簽一個錯一個,我不簽,不能簽……」
  「梅經理……」一個喊。
  「梅經理……」另一個喊。
  頓時間,左一聲「梅經理」,右一聲「梅經理」,叫得他心慌意亂,膽戰心驚。他終於再也按捺不住,霍地從椅子裡跳了起來,大吼著說:「停止!停止!一個都不要說了,我輸了!我敗了,行嗎?而且我的名字也不叫『梅經理』,自從我叫了『梅經理』以後,我簡直就是名副其實的『霉經理』!我統統不管了!我不幹了!我讓這個『霉經理』變成『沒經理』,可以吧?」
  他大步衝出門外,拋下一堆副理面面相覷,他回「水雲間」去了。這件事,使杜世全氣得快發瘋了,他回到家裡,跳著腳對芊芊說:「我就不懂,你怎麼會看上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他是數學白癡呀!數目字都不會認!不是少一個零,就是多一個零!他是地理白癡呀!到現在還不知道長江線有多少港口?他是時間白癡呀……所有船期都弄不清楚……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智商有問題!」「爹!」芊芊小小聲說:「你不要急躁,你要給他時間嘛……」「給他時間?」杜世全咆哮著:「他可不給我時間呀!丟下公司一大堆爛攤子,他說不幹了!連跟我報告一聲都沒有,人就不見了!我怎樣給他時間?」
  「啊……」芊芊驚呼了一聲,立即瞭解到,若鴻必然深深受挫了,她就擔憂得心慌意亂起來。杜世全還在那兒大篇大篇的數落,她已經聽不進去了。「我出去一下!」她嚷著說:「我看看他去!」說著,她轉身就往外跑。
  「你給我回來!回來!」杜世全喊著:「醫生說你還要休息,你去哪裡?」芊芊早就跑得沒蹤沒影了。杜世全跌坐在沙發裡,大聲的歎氣呻吟:「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會生了這樣一個女兒!」
  芊芊到了水雲間,發現若鴻坐在地上,對著一地的畫板畫紙發呆,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他的眼光,像是垂死者的眼光,空洞而無神。他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似乎是在「憑弔」一個死去的梅若鴻。他那種蕭條、悲愴、無助和落寞的神情,立刻絞痛了芊芊的五臟六腑,她全身全心,都為他而痛楚起來。走到他面前,她跪了下去,伸出雙手握住他的雙手:「若鴻,如果你不能適應上班的生活,你就不要再去了!千萬別折磨你自己!」他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悲涼。
  「芊芊啊!」他哀苦的說:「失去了繪畫的梅若鴻,實在是一無所有啊!在那間辦公廳裡,只有一個低能的、無知的梅若鴻,在那兒被各種公文,各種數目字,各種名地名貨物名,給一刀一刀的『殘殺』掉!」
  「若鴻!」芊芊震動的驚喊。
  「失去了繪畫,失去了海闊天空的生活空間,失去了自由自在的時間……我等於已經毀滅了,已經死亡了!芊芊啊……我不明白,這個毀滅了的我,死亡了的我,對於你,還有價值嗎?」芊芊被他那樣淒苦的語氣,嚇得冷汗涔涔,發起抖來。她撲過去,一把就把若鴻抱住,痛下決心的喊:
  「若鴻,你不可以死亡,不可以毀滅!你聽著!你畫畫吧,你去畫吧!盡情盡興的揮灑你的彩筆吧!我絕不讓他們再糟蹋你,再殘殺你了!」「可能嗎?」他有氣無力的說:「你爹不會放過我的……」
  「他會的!他會的!」芊芊喊著:「無論如何,我愛上的那個梅若鴻,是水雲間裡的梅若鴻,不是四海航運裡的梅若鴻啊!讓我們去跟爹說,讓我們去說服他吧!」
  當杜世全知道,芊芊和若鴻,做了退出四海航運的決定時,他實在是太失望、太灰心了。
  「你不是說,你上班八小時,睡眠六小時,你還可以有十小時來畫畫嗎?」他對若鴻激動的問:「你怎麼不利用你的十小時呢?」「我哪裡還有十小時!」若鴻痛苦的說:「我已經過得一團亂了!一天剩下的十小時,有五個小時用來背資料、查資料、找資料……另外五個小時,用來痛苦、沮喪、懊惱、生氣了!我還有什麼時間可以畫畫呢?」
  「這種混亂又不是永久的?你總有一天熟能生巧!你犯了這麼多錯,我可曾當面責備過你一句?結果你自己那麼快就打退堂鼓,你對得起我嗎?你這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嗎?」
  「我……實在沒有辦法啊!」若鴻沮喪到了極點「我太不喜歡辦公廳裡那些事情了!」
  「不喜歡?你以為我杜世全就喜歡奔波勞頓的嗎?人生在世,豈能盡如人意?總有時候,是要為自己的責任感做一點什麼,而不是永遠為了興趣生活……」
  「爹!」芊芊急切的插進來:「你就不要再勉強他了,上那個班,對他實在太痛苦!一個痛苦的經理,不會為四海帶來繁榮的……」「是啊!」若鴻接口:「你留著我,遲早會留出大麻煩來的!這個班我是絕不能上下去了,再上下去,我自己發瘋也就算了,把公司搞垮了,連累百名員工,失去就業機會,流離失所,我豈不罪莫大焉!」「哼!」杜世從鼻子裡重重的哼一聲,怒沖沖的看著若鴻:「你說的也有道理,你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大了!」他咬咬牙:「那麼,你到底能做什麼?你告訴我!畫畫嗎?你自認是個很有才氣的藝術家嗎?」「最起碼,我一天畫二十四小時,都不會累!」若鴻揚起眉毛來:「伯父,你放我自由自在的畫畫,我一定很快就畫出名堂來!並不是每個藝術家都窮,靠畫畫而名成利就的人也多著呢!汪子默就是其中之一,不是嗎?」
  「這可是你說的!」杜世全盯著若鴻:「你的意思是說你是畫壇奇才,只要離開我的公司,你就如魚得水,可以全力去畫,盡興去畫,畫了一定有出息?早晚飛黃騰達,名成利就?」
  「飛黃騰達,名成利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若鴻坦白的說:「我不敢說我能達到那個地步,但是,你讓我去畫,我遲早會畫出一片屬於梅若鴻的天空來!」
  杜世全背負著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踱來踱去,思索著,研考著。然後,他突然停在若鴻面前,有力的說:
  「好!為了你這一句『屬於梅若鴻的天空』,我賭下去了!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月二十日,我為你開一個畫展,我會租下杭州最好的場地,攬翠畫廊!所有畫筆畫紙裱畫錢,全由我投資!如果你成功了,我就承認了你,如果你失敗了,你就再也不要到我面前來唱高調!至於成功的定義,我並不要你的畫賣大錢,只要看看你能不能在藝術界引起迴響,受到肯定!」
  「真的?」若鴻不敢相信的問,整個臉孔,都綻放出光彩來,眼睛裡的陰鬱,一掃而空,兩眼變得炯炯有神了。「伯父,你真的願意支持我?」「我不是『支持你』,我是『考驗你』」杜世全說:「你聽著!我只出資幫你開畫展,但我不會發動任何一個人來買畫或看畫!畫展的成敗,全靠你自己!」
  若鴻意興風發,精神抖擻了。「我會表現給你看的!伯父!兩個月的時間雖然太短,但是我會夜以繼日,全力以赴!何況,我以前還有很多畫,可以整理出來!我保證,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絕對絕對不會了!」杜世全呼出好大一口氣來:
  「但願你不會!」芊芊喜出望外,撲上前去,就忘形的摟住了杜世全的脖子,歡喜得聲音都發抖了:
  「爹!你畢竟是個有胸襟、有氣度、有思想、有感情的、偉大的爹呀!」杜世全又哼了聲,努力做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來,但,芊芊這幾句話,確實讓他舒解了連日來的愁雲慘霧。而且有些輕飄飄的!他抬眼再看了看若鴻,此時的若鴻,神采飛揚,雙眸炯炯,看起來不那麼落拓窩囊了。說不定,他真是個人中龍鳳,畫壇奇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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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4 23:57:40 |只看該作者
第12節  

  當芊芊臥病,若鴻上班這兩個月裡,子璇的心情,已經跌落到谷底。子璇一直是個瀟灑的、快樂的女人。即使她和玉農為了離婚,鬧得不可開交時,她也不曾讓自己被煩惱和憂鬱所征服。她的思想、看法、行為……確實都走在時代的前端,帶著幾分男兒的豪爽之氣。這得歸功於她那思想非常開明的父母,給予了她百分之百的自由。自從父母舉家北遷,她又深受子默和畫會的影響,更加無拘無束,海闊天空。在芊芊出現以前,她是整個畫會的重心。子默雖得到大夥兒的尊敬,她卻得到大夥兒的「愛」。她雖然瀟灑,對這種「愛」,仍然有女性的虛榮,她就自然而然的享受著這份愛。也因為這份愛,她變得更自信、更活潑、更爽朗、更神采飛揚了。
  芊芊的出現,把畫會的整個生態,完全改變了。
  子璇是喜歡芊芊的,覺得芊芊纖柔美麗,清靈秀氣,像個精雕細琢的磁娃娃。需要細心的呵護,仔細的珍藏,還要「時時勤拂拭,以免沾塵埃」。這樣一個來自貴族之家的磁娃娃,和無拘無束的子璇,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兩種不同的層次。一開始,子璇不止是欣賞芊芊,而且,是用全心在呵護著她的!當她發現子默對芊芊的愛之後,她就不止「呵護」,更生出一份愛屋及烏的「寵愛」來。
  沒想到,這樣「呵護」著、「寵愛」著的「磁娃娃」,竟然一棍子把子默打入地獄,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她手中奪走了梅若鴻。子璇被徹底的打倒了,連掙扎戰鬥的意志都失去了。怎麼會這樣呢?子默的才氣縱橫,自己的文采風流,都敗給了芊芊?子璇對若鴻的愛,已經萌發了兩、三年。她從沒見過這樣落拓不羈、充滿自信、歡樂的、天真的、永遠童心未泯的男人。若鴻勾起了她一部分潛藏的母愛,使她幾乎是無條件的,不求回報的去愛他。在她離婚之前,她愛他愛得那麼「坦然」,連自己都相信這份愛是超越了男女之情,一種純潔無私的愛。離婚之後,掙脫了所有道德傳統的枷鎖,她對他再無保留,奉獻了一個最完美的自己!
  結果,這份愛不曾在若鴻生命中起任何意義,得來容易,棄之更易。芊芊攻佔了若鴻整個的城池,子璇連一點點小角落都沒有了。不可能不吃醋,不可能不生氣,不可能不嫉妒……但是,更深更深的傷痛,來自對自己的否定。「失戀」不是一個單純的名詞,失去的絕不止一個「戀」字。伴之而來的,是失去自信,失去歡樂,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失去生活的目的,失去興趣……失去太多太多的東西!
  子璇就這樣陷入了生命的最低潮。其實,子默的傷痛,比子璇來得更強烈,但是,子默是男人,他還要教書,他還要演講,他還要畫畫……他的生活面畢竟比子璇廣闊,他的情感也比子璇含蓄。所以,他還能自制,子璇卻連自制的能力都沒有了。芊芊墜樓、受傷、住醫院,若鴻棄畫從商、進公司上班……這些事一椿椿的發生。子璇在巨大的驚愕中,有更深的挫敗感,若鴻連繪畫都可以放棄,他還有什麼是不能放棄的?
  子璇的消沉,加上子默的失意,畫會也顯得毫無生氣了。何況,沒有愛鬧的若鴻,失去美麗的芊芊,「一奇三怪」都笑不出來了。好不容易,大家拉著子默去「夜遊西湖」,子璇又不肯去。那夜,鐘舒奇來敲她的房門。
  「子璇,別再關在屋子裡了,和大家一起去歡笑吧!我們熱了一壺酒,到船上去喝!沒有你,我怎麼可能有興致呢!去吧!去吧!」她一時之間,情緒澎湃,不能自己,她把鐘舒奇拉進了房門:「我有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要問你,你一定要回答我實話,不可以騙我,好不好?」「你問啊!我從不說假話的!」鐘舒奇正色說。
  「舒奇,」她非常認真的問:「你愛我嗎?」
  「我?」舒奇大大一震,不由得激動起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鐘舒奇愛你,就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葉鳴、玉農他們愛你一樣!子璇,如果你對感情付出過痛苦,我付出的一定比你付出的多得多!」「怎麼說?」「當你是別人的妻子時,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為別人動心時,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又為別人失意時,我愛你愛得更痛苦了……」「舒奇!」她感動的喊了一聲,把舒奇緊緊抱住:「你這幾句話,讓我太感動了!我從來不知道,我使你這麼痛苦!我實在太壞了!舒奇,你要永遠這樣愛我,永遠不變,好不好?好不好?」「你放心,」鐘舒奇又驚喜又激動,把子璇緊緊摟住:「我不會變,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變!」
  於是,子璇吻了他。鐘舒奇在狂喜般的激盪裡,擁住了子璇。一個動情的男人,和一個寂寞的女人,就這樣給予了彼此,也佔有了彼此。
  對子璇來說,和鐘舒奇的那一夜,是自己失意中的發洩,她實在沒有對鐘舒奇認真。事後,有一點點後悔,但是想想,自己這一生,已經弄得亂七八糟,該後悔的事實在太多,也就不去想它了。但是,鐘舒奇認真了。沒幾天,子默就氣急敗壞的來找子璇,抓住她的肩膀,搖著她。
  「我問你,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舒奇做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一奇三怪當中,就是鐘舒奇最死心眼兒,他會認真的!」子璇神思恍惚的看看子默,受傷的問:
  「他認真又怎樣呢?認真也值得你大驚小怪嗎?難道你也認為,像我這樣的女人,不值得男人來認真嗎?」
  「那麼,你打算嫁他嗎?」
  「嫁?」子璇一震:「我剛從一個婚姻的牢籠裡逃出來,你以為我還會再掉進去嗎?」
  「那麼,你是在遊戲嗎?這是一個好危險的遊戲!你不要糊塗!男女間的事,一個弄不好,就會天翻地覆……梅若鴻和芊芊就是例子,殺傷力之強,簡直四面八方,都受影響……」「不要對我提梅若鴻!」子璇神經質的大叫,用雙手握住了耳朵。子默抽了一口冷氣,神情凝重的看著子璇,眼中滿是心痛。他拉下子璇後住耳朵的雙手來,緊緊盯著她:
  「子璇,你到底和梅若鴻,到了什麼程度?」
  她轉開頭,不說話。他心中更冷了。
  「子璇,若鴻是個混蛋,我們把他忘了吧!就當我們這一生,從沒認識這個人,把他埋了,葬了吧!」
  她轉回頭來,凝視著他,低沉的問:
  「你行嗎?你做得到嗎?忘了芊芊?不再愛她,不再恨她!不再為她心痛,不再為她生氣,不再為她傷心,不再為她擔憂……你做得到嗎?」子默心頭一緊,說不出有多痛。他啞聲說:
  「即使我忘不掉芊芊,我也不會找另一個女孩來填空!這樣是不公平的!不道德的……」
  「不要對我談公平道德!」她發作了,對子默大吼大叫起來:「人生沒有什麼事情是公平的!不要用傳統禮教的那些大帽子來壓我,我從來就是禮教的叛徒!成天跟著你們這些藝術家鬼混,早就沒有人尊重我,珍惜我!我的事我自己負責!鐘舒奇以前沒有得到過我,現在他也沒有損失什麼,你幹嘛為他抱不平?他有什麼不滿意,儘管來找我好了……」
  子默被她吼得連退了好多步,退到門邊,他以一種陌生的眼光,悲傷的看著她。那個歡樂的、自信的、神采飛揚的汪子璇,到哪裡去了?他重重的咬了一下嘴唇,閉了閉眼睛:那個汪子璇,已經被若鴻和芊芊謀殺了!就和往日的子默,被他們謀殺了一樣。他退出房間,帶著無盡的傷痛,走了。
  沒多久,子璇過生日。谷玉農帶著好多禮物來看子璇,又是衣料,又是首飾,又是巴黎帶來的香水和化妝品。子璇又感動了,她最近真容易被感動!摟著玉農的脖子,她親暱的說:「如果還愛我,就證明給我看!如果還愛我,就不要放棄我!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這種感覺真好!追我吧!玉農!繼續愛我吧!玉農!」
  谷玉農的心,就這樣被她撩得飛躍了起來。那晚,她喝了好多酒,醉了。她跳上馬車,駕著馬就往外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陪她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陪她飛奔。八月,子璇忽然從昏天黑地的荒唐歲月中醒了過來,覺得自己渾身都不對勁。早上起床,看到牙膏就想吐,經過廚房,聞到油腥味就要作嘔。她驚怔的、恐慌的體會到,自己身體裡已有一個小生命在孕育。怎會呢?她和谷玉農結婚四年,也曾希望有個孩子,但,她始終都不曾懷孕。她的生理期常常不準時,也看過婦科醫生,醫生說她不容易受孕。而現在,她身體上的種種變化,都讓她確定,她是懷孕了。算算日子,從五月份以後,經期就不曾來過了!五月,正是芊芊去上海,她和若鴻縱情於水雲間的時期!她驚悸的、苦惱的想著:不要不要!她不要懷孕,她不要這個孩子!尤其,是梅若鴻的孩子!她用手壓在肚子上,似乎已感到那孩子在長大。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她心慌意亂,著急了,害怕了。她這一生,從沒有這樣手足失措,束手無策過。
  她遲疑了好多天,既沒有人可以商量,也沒有人可以討論。身體上的不適在加重,沒胃口,沒精神,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挨到九月初,她覺得沒辦法再拖下去了,她必須要找另一個當事人談談。於是,她騎著腳踏車,去了水雲間。若鴻確實夜以繼日,全力以赴的畫了兩個月的畫。在畫畫的過程中,他時而歡喜,時而憂愁,時而得意,時而灰心,時而覺得自己是天才,時而又認為自己是廢物……就這樣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地的把自己折騰了兩個月。幸好芊芊陪伴在側,不斷的打氣,不斷的鼓勵,是個「永不洩氣的支持者」。這樣,若鴻終於有了五、六十張自認還過得去的作品,儘管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他的精神卻是振作的,眉尖眼底,全是喜悅和興奮。這天,陽光很好,水雲間外的草地,一片碧綠。芊芊把若鴻的畫,一張張排列在草地上,用石頭壓著四角,以防被風吹走。她再一張張審視過去,嘴裡喃喃的說著:
  「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也喜歡……」她抬頭叫:「若鴻!每一張我都太愛了,怎麼辦?畫展到底要用多少張?」
  若鴻奔過來,看著一地的畫,他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滿意,越看越得意。「傻瓜!」他故意的笑罵著芊芊:「什麼每張都喜歡?」這張就不好,這張也很爛,這張……這張實在不錯!這張也還馬馬虎虎……唔,唔……這張嘛,這張是傑作!」他情緒高漲,興奮不已。「哇!才多久時間,我居然完成了這麼多幅畫!哈哈!」他大笑著:「哈哈,哈哈……」太高興了,他往後一仰,就平躺在草地上,兩眼望著天空,大叫著說:「天為被,地為裳,水雲間,我為王!哈哈!」
  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悅,跪在他身邊,看著他。見陽光閃耀在他整張臉孔上,芊芊也喜不自禁了,笑著說:
  「你真的有點瘋狂□!」
  「不是一點點瘋狂,是很多很多瘋狂!」若鴻笑著說,伸手用力一拉,就把芊芊拉了起來,兩人滾倒在草地上,笑成一團。子璇就在這時,到了水雲間。
  她停下腳踏車,驚訝的看著一地鋪陳的畫,和那滾成一團的若鴻和芊芊。心中像被一塊巨石狠狠撞擊了一下,倉促間,她轉身想離去。但是,若鴻和芊芊已經看到她了,兩人急忙從草地上站起來。「子璇!」若鴻喜出望外:「你終於肯來水雲間了!哈!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吉星高照!我就知道你不會永遠不理我的!」子璇深深的吸口氣,力圖平靜自己。芊芊已走過來,對她羞澀的、友善得近乎討好的一笑:「子璇,你比我大幾歲,我有什麼不對,你原諒我吧!如果我們大家能恢復以前的友誼,我就太高興了!」子璇對芊芊軟弱的笑了笑,心情實在太爛了,自己也知道笑得非常勉強,她抬眼去看若鴻,心事重重的說:
  「若鴻,我來找你,有事……」
  「太好了!」若鴻不由分說,拉住她,就把她拖到那些畫前面:「快來!你幫我看看這些畫,你看我畫得怎樣?我的畫展就要舉行了,我實在很緊張……」
  「畫展?」子璇怔了怔。
  「是呀,就是二十日,在攬翠畫廊!我已經寄請貼給你們了!你回去告訴子默和舒奇他們,一定要來!」他興沖沖的說著,又解釋了一句:「當然,是杜伯父支持我,要不然,我是沒能力去租那種地方的!」
  子璇看了芊芊一眼,再看了若鴻一眼,心中的感覺,真是複雜到了極點,說不出有多嫉妒,也說不出有多苦澀!
  若鴻一心只在他的畫作上:
  「你看!這一張,我好得意,我給它取名字叫奔,你說好不好?還有這張,畫的是雨後的天空,我還沒定名字,你說叫什麼好?」子璇情不自禁,被那些畫吸引了,她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驚奇。不得不讚賞的說:
  「若鴻,你真是才氣橫溢,畫得……太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若鴻興奮得像個孩子:「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芊芊說她每張都喜歡,但她是感情用事,根本不懂嘛!你才是行家!而且你不虛偽!我真的有進步,是不是?是不是?」子璇忽然看到兩張並排而放的油畫,畫的都是人像,一張是自己披著薄紗站在窗前,一張是芊芊,佇立在西湖湖畔,穿著件低胸的白色綢衫,胸前的「紅梅」,赫然在目!子璇瞪著那兩張畫,頓時覺得五內俱焚,整個胃都翻攪了起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至於來時想談的問題,也談不出口了。她掉轉身子,回頭就走。
  「子璇!」若鴻驚呼著;「你才來,怎麼就要走呢?別走別走!進屋裡去喝杯好茶,芊芊才給我拿了兩罐碧螺春來……」子璇一語不發,跳上車子,頭也不回的、飛快的、逃也似的騎走了。芊芊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恐懼的說:
  「若鴻,我覺得她不對勁兒!你是不是該……追她去?也許……她有話要對你說……」
  若鴻搖搖頭,有些沮喪起來。他看了芊芊一眼,是的,他已經在兩個女孩中選擇了一個,就對這一個好到底吧!子璇的創傷,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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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子璇已經走投無路了。在那個時代,要除掉肚子裡的孩子,實在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她好不容易,輾轉又輾轉的,從陸嫂的朋友,一個洗衣婦那兒,弄到了一個地址。於是,這晚,她單槍匹馬,還著二十塊現大洋,帶著堅定的決心和無比的勇氣,在一個小黑巷子裡,找到了那個地址。敲開門,那產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紀輕輕的子璇,就什麼都明白了。她四顧無人,忙忙的關了門,把她拉進了小屋。
  小房間裡陰暗潮濕,一股藥水味和霉味撲鼻而來,子璇就覺得頭暈目眩了。產婆讓她躺上了床,先幫她檢查,手指在她肚子上東壓壓,西壓壓,一股「專家」的樣子。
  「幾個月了?」產婆問。
  「大……大概三個月。」她囁嚅著。
  「我看不止□!」產婆說:「孩子都挺大的了,起碼有四個月了!你今天是碰到貴人了,換了任何人都不敢幫你拿,這麼大的孩子,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娃娃了……」產婆說著,開始去清理工具,鉗子剪刀在盂盆裡丟來丟去,一陣鏗鏗鏘鏘,金屬相撞的刺耳的聲音。子璇聽著,不自禁的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她把手緊壓在肚子上,想著產婆說的,「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娃娃了……」她似乎感到孩子的小手,隔著那層肚皮,在探索著她的手,在試著和她相握。她驚顫著,渾身通過一道電流似的刺痛,一直痛到內心深處。
  「你要怎麼做?」她問產婆。
  「以前都是吃藥,可是吃藥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還是下不來。現在我用刮的,是醫生教給我的洋方法,快得很,刮過就沒事了……」「刮的?你是說,你把他『割』掉?」
  「是啊!」「那,她急急的,衝口而出:「他會不會痛?」
  「你忍著點,總有點痛,忍忍就過去了!」
  「我不是說我,」她激動了起來:「我是問『他』,孩子,孩子現在有沒有感覺,會不會痛?」
  產婆愣住了,張大眼睛說:
  「那我怎麼知道啊!」「你說他已經都長好了!你去割他的小手小腳,他怎麼不會痛?」她更加激動,全身顫慄,想著她腹內的那個孩子,想著那柔弱的小手小腳。她倉皇的跳下床來,一頭一臉的冷汗,滿眼的淒惶和心痛:「不行不行!你不能割我的孩子,他會痛!他一定會痛!我不要他痛!」
  「你到底要不要做?」產婆喊著,「躺好!躺好!」
  子璇把產婆用力一推,產婆一個站不穩,跌坐下去,帶翻了小茶几,鉗子刀子盆子落了一地。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用刀去割他……」子璇哭著喊,奪門而逃。「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子璇逃出了那間小屋,倉皇的拔腳狂奔,好像那些刀子鉗子都在追著她。她對這兒的地勢原不熟悉,四周又都漆漆黑黑,連盞路燈都沒有。一面不住回頭張望。忽然打另一個巷子裡,走出一個挑著木桶的小販,小販一聲驚呼,來不及躲避,兩人就撞了個正著。子璇慘叫一聲,摔倒於地,木桶「撲通撲通」滾落下來,好幾個都砸在她肚子上。她痛得天旋地轉,汗淚齊下,用手捧著肚子,她昏亂的、痛楚的狂喊:
  「不!不!不!孩子!不可以這樣……孩子,我要你,我要你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不要……」
  喊完,她就暈過去了。
  當醫院通知子默的時候,剛好一奇三怪都在,大家聽說子璇在醫院急救室,全都嚇傻了。弄不清楚子璇到底怎樣了。跳上了馬車,大夥兒就全趕到了醫院。
  子璇已經從急救室裡推出來了,臉色蒼白,形容憔悴,髮絲零亂,眼神焦灼。醫生緊跟在病床後面,對子默等人安慰的說:「我已經給她打了安胎針!這一跤摔得真是危險!不過,這並不是表示胎兒已經保住了,還要住幾天醫院,觀察觀察,如果不流產,才算安全過關!現在,趕快去辦住院手續吧!」
  子默目瞪口呆,驚愕無比的去看子璇。子璇在枕上掉著淚,神色淒惶,用充滿歉疚,充滿悔恨,充滿自責,充滿哀求的語氣說:「哥,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孩子是老天賜給我的,我要他!我真的要他了!幫助我,請你幫助我,求求醫生幫我保住他!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他……」她哭了起來。
  「鎮定一點!勇敢一點!」醫生拍拍她:「孩子還在,沒有掉,只要你肯好好休養,不要再摔跤……我們會盡全力,保住你的孩子!」子默仍然怔著,太吃驚了,太意外了。瞪著子璇那張衰弱蒼白的臉,他心中絞痛,這樣的子璇,實在太陌生了!他還來不及表示什麼。鐘舒奇已經像大夢初覺般,又驚又喜的開了口:「子璇,你懷孕了?你懷孕了?」他撲上前去,緊握著子璇的手,掉頭看子默:「子默,這是好消息,是不是?你放心,一切我都會負責的!」子默更加傻住了,那三怪也傻住了,彼此看來看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第二天,谷玉農就趕到了醫院裡。
  子璇住的是特等病房,有兩間,外面是會客室,裡面是臥室,玉農衝進會客室的時候,子默和鐘舒奇都在。
  「子璇呢?子璇……」他往臥室就沖。
  「你不要去吵她!」鐘舒奇一把擋住了他:「她現在需要好好靜養!」「她懷孕了!」玉農興奮的大叫著:「我聽致文說她懷孕了!我要見她呀!」鐘舒奇面色一正,誠懇的說:「對!她懷孕了!所以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請你以一個『朋友』的立場來祝福我們吧!」
  「什麼?」谷玉農暴跳了起來:「孩子是我的,你跟她結什麼婚?我是她的丈夫,什麼『朋友的立場』!」
  「孩子是你的?」鐘舒奇氣得臉發青:「你做夢嗎?你跟她的婚姻關係早就結束了!這也是我要跟你特別強調的!你和她離的婚是絕對算數的!你們之間的事,已經統統都過去了!你以後不要動不動就心血來潮,說什麼丈夫老婆的了!我是孩子的爹,這點才是最重要的,懂了嗎?」
  谷玉農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鐘舒奇看,越看就越生氣,越看就越火大:「原來,你這個狗東西!居然敢占子璇的便宜!你混蛋!」他揪住了舒奇的衣服,想要揍他:「你怎麼可以趁人之危!你卑鄙!」「你無賴!」鐘舒奇也吼了起來:「結了婚不好好珍惜,離了婚又死不認帳!連我和子璇的孩子你都要來搶!」
  「什麼叫搶?本來就是我的!」
  兩個人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打起來。子默實在看不下去了,往兩個人中間一站,奮力的格開兩個人,他又生氣又失望的嚷著:「你們兩個夠了沒有?這兒好歹是醫院,吵出去給人聽了,像話還是不像話?住口!都給我住口!」
  谷玉農和鐘舒奇雖然被扯開了,兩人仍然彼此惡狠狠的瞪著對方,摩拳擦掌,咬牙切齒,似乎都恨不得要把對方吞進肚子裡去。子默把兩個人都往門外推去:「你們先走!誰都不許再吵!這件事,只有子璇說了才算數!我要先問問清楚!」「我也要去問!」谷玉農說。不肯走。
  「我也要去問!」鐘舒奇說。也不肯走。
  「你們誰都不許去問!」子默氣瘋了:「好好,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問!」子默進到病房,看見子璇靠在床上的枕頭堆裡,對著窗外默默的出神,顯然,外面的一番爭執,她全聽到了。她臉上有種孤傲的冷漠,好像外面的爭執,與她毫無關係似的。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很深邃。
  「你聽到了嗎?」子默強抑著怒氣,問:「子璇,你怎麼弄到這個地步?孩子到底是誰的?你說!」
  她緊抿著嘴,半晌,才說:
  「不知道!」「不知道?」子默真想給她一個耳光,又強行壓抑住了。「你墮落了!你這樣不愛惜自己,你真讓我太失望了!你以為這就是開放?就是前衛嗎?你如此不自愛,你叫別人怎麼愛你?」子璇震動了一下,臉色更加蒼白了。
  「孩子……不是他們的!」她輕聲說。
  「那麼,」子默走過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低聲問:「是梅若鴻的?你告訴了他沒有?他不承認嗎?他不要嗎?你說話呀……說話呀……」
  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了,像海一般,深不見底。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我沒有要任何人對他負責任!我自己會對他負責任!」
  子默深深的看著子璇,他懂了,就算他是白癡,他也知道誰是孩子的父親了!他放開了子璇,走出房間。客廳裡,谷玉農和鐘舒奇攔了過來,用充滿希望的眼光望著他,急急的追問著:「她怎麼說?她怎麼說?」
  「她說——」他咬了咬牙,抬頭看著兩個人:「孩子是她一個人的,她不要你們任何一個來負責!」他吸了口氣,又難過、又傷感。頓了頓,才懇切的對兩人再說:「假若你們兩個都愛她,在這個時刻,就不要再去追問,再去折磨她,讓她好好休息,等她休息夠了,身體好了,我們再來研究這事要怎麼辦。現在,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子璇那衰弱的情況下,不要再爭執,不要再吵鬧了!」
  谷玉農和鐘書奇都納悶著,困惑著,也都若有所失。彼此再互看了一眼,就都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癱下去了,無力再爭執什麼了。這天下午,子默到了水雲間。
  若鴻和芊芊,正忙著把裝好框的畫,做最後的整理。畫展只剩下三天,就要舉行了。還有好多事沒有辦,兩人都忙得團團轉。當子默出現的時候,若鴻在震驚之餘,立即就熱情洋溢了。他興奮的喊:「子默!你知道我要開畫展的事了,是嗎?你肯來看我,就是給我最大的鼓勵了!這表示,你對我前嫌盡釋了!是不是?」
  子默強壓著怒火,看了芊芊一眼,走到若鴻面前。
  「走!我有話要問你!我們出去談!」
  若鴻一怔,看到子默滿臉寒霜,他的熱情被撲滅了,笑容一收,他僵了僵說:「那……你就問吧!」子默再看芊芊一眼。心中依然為芊芊而痛楚著,臉色更難看了。芊芊覺得不太對勁,對子默怯怯的回了一瞥,急促而不安的說:「子默,你要我迴避是嗎?」
  「你要問就問呀!不必忌諱芊芊!」若鴻見子默和芊芊看來看去,心裡頗不是滋味。「我跟芊芊之間,沒有秘密!」
  子默震動了,更是怒火中燒,一發而不可止。
  「好!很好!沒有秘密!那麼我就當了她的面談吧!子璇懷孕了!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你預備怎麼辦?」
  「□」的一聲,芊芊手中的一個釘錘,掉到一張畫框上,把玻璃打得粉碎。若鴻一驚,急忙對芊芊吼:
  「當心我的畫!」子默一把揪住了若鴻的衣襟,把他推抵在牆上,他瞪著若鴻,眼中幾乎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的,他不相信的問:
  「我告訴你子璇懷孕了,而你只關心你的畫?」
  若鴻心慌意亂的看著子默,腦中紊亂極了。
  「子璇懷孕了?啊?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子默怒吼著:「我就是要來問你,是怎麼回事!你這個敢做不敢當的偽君子!你這個小人!你這個不負責任的混蛋!我恨不得一刀把你殺了……」
  芊芊的心,驀然間被撕扯成了碎片。她張大眼睛,痛楚的看著若鴻,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那天子璇來,就是要告訴你……但她沒有機會開口,原來……是這樣……」
  「子璇來過?」子默更加肯定了。「子璇果真來過?你不過問、不幫忙,讓她一個人走投無路……害她又摔跤、又住院!你還有一點點人心嗎?」「我不知道啊!」若鴻痛苦的說:「她什麼都沒說,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啊……怎麼摔跤、怎麼住院,她受傷了嗎?」
  「如果你想知道孩子是不是掉了,讓我坦白告訴你,沒有掉!孩子命大,會來到這個人間,向你討債……」
  芊芊眼淚撲簌簌一掉,痛喊著說:
  「若鴻!不要讓我輕視你!孩子是你的,你就不能賴呀!否則,你要子璇怎麼辦?你跟子璇,已經好到這個地步,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我真後悔呀!」
  芊芊喊完,就哭著跑掉了。
  「芊芊!芊芊!」若鴻著急的大喊,但,子默揪著他的衣襟,他無法動彈。「你敢去!」子默把他再一推,推在牆上。「這個節骨眼了,你還敢撇下子璇追芊芊去?」
  「子默!」若鴻迎視著子默那燃燒般的視線:「我無可奈何啊!我現在只能忠於一份感情,一個女人!我無法使兩個女人都幸福快樂,我已經為了芊芊而傷害了子璇,現在你要我再為子璇而傷害芊芊嗎?即使我願意為了那個孩子而娶子璇,你認為,這不是對子璇的侮辱嗎?」「你……你……」子默被他的話堵住了口,一時間,竟答不出話來。心裡的怒火,更是如火燎原般的燃燒起來。他忍無可忍,就一拳對他揮了過去。
  若鴻被這一拳,打得踉蹌後退,摔倒在地上,一屁股就坐在一幅剛裝好框的畫上面。
  「畫!我的畫!」若鴻情不自禁的叫著,彈起了身子。
  子默瞪大了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現在,你的眼中、心中,還是只有你的畫!哼!我真是看透了你!你這麼自私,怎麼值得如此美好的兩個女人,為你付出?」「子默,我保證,等我忙完了畫展……」若鴻焦頭爛額,狼狽不堪的說:「我會來解決這件事……」
  「不必了!」子默大聲說。走過去,對著一張畫,狠狠的踹了一腳。「畫展?畫展?祝你的畫展,空前成功!」
  他掉轉頭,大踏步的衝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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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芊芊哭了一夜,左思右想之後,她依然原諒了若鴻。第一點,是因為自己又文身又跳樓,鬧得如此轟轟烈烈的跟定了若鴻,似乎已無回頭路,不原諒他又能怎樣?第二點,若鴻和子璇的事,據若鴻說,是發生在自己去上海的時候,一個剛離婚,一下正失意,就這樣「互相慰藉」了。說起來似乎也情有可原。第三點,畫展馬上要開始了,這是梅若鴻掙扎半生,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天,她實在不想把它弄砸,何況,諸事待辦,他們都沒有時間再用來吵架鬧彆扭。第四點,杜世全對梅若鴻已經有那麼多的不滿,她千辛萬苦,只想扭轉父母對若鴻的印象,這件事還不能讓父母知道,以免罪加一等。第五點,若鴻太會說話,又有那麼一對深情的眼睛!瞅著她,帶著歉意和罪疚,他不住的說:
  「是我錯,都是我錯!我沒辦法為自己講任何脫罪的話,總之是我把持不住!是我不好!但是,芊芊,支持我!每次我快要倒下去的時候,你都會支持我!每次我闖了禍,你都會包容我!芊芊,無論我以前有多少不良紀錄,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我今生的最愛!原諒我吧,不要在此時此刻,棄我而去!如果你唾棄了我,我就什麼都沒有了!」「但是,我害怕了!」芊芊哭著說:「你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它們會不會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的撲過來呢?我真的承受不住呀!」
  若鴻震動著,驀然間,心中翻滾著一個名字:翠屏。說出來吧!乾脆把翠屏的事也說出來吧!但是,翠屏已是前生的事了,十年,是好漫長的歲月,十年前,自己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孩子!他怔怔的看著芊芊,見她哭得梨花帶雨,不禁心中抽痛。不不!不能再給她負擔,不能再給她打擊了。讓翠屏成為自己永久的秘密吧。於是,他誠摯的說:
  「不會了!請你原諒我!讓我們一起來面對現在的難題吧,好不好?好不好?」她愁腸百折,仍然不能不愛他,不能不原諒他。
  畫展開幕的前一晚,芊芊和若鴻去醫院裡看了子璇。
  短短幾日之間,子璇的心情,已有徹底的改變。
  從千方百計要拿掉孩子,到全心全意要留住孩子,這剎那間的轉變,把子璇帶進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她這才明白,在自己內心深處,竟有一種愛與期盼,超越了男女之情,超越了對自由的響往,對無拘無束生活的渴求。她寧願被束縛,寧願被套牢,她要這個孩子!這份「要」,比她要任何東西或感情都來得強烈。因而,當醫生告訴她,胎兒保住了的時候,她的狂喜和感恩,簡直無法形容。她不自憐了,她不再沮喪了。對於自己和若鴻那段情,已變得雲淡風輕了。她,重新「活」過來了。活出另一種自信,另一番天地!
  因而,當芊芊和若鴻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子璇。她滿足的靠在一大堆枕頭裡,臉上是一片光明與祥和。谷玉農和鐘舒奇都在旁邊陪著她。子默剛好不在。看到了若鴻和芊芊,谷玉農急忙忙的報告:
  「你們知道嗎?我快做爸爸了!」
  鐘舒奇雙手一握拳,氣得不得了:
  「真是莫名其妙!一定要說我的孩子是他的……」
  「玉農!舒奇!」子璇在床上清清脆脆的喊:「你們兩個要是再吵這個,我就一輩子不理你們了,我說得到就做得到,你們要不要賭?」鐘舒奇和谷玉農全都住了口。若鴻和芊芊面面相覷,簡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然後,子璇把鐘舒奇和谷玉農都關在外間,就伸手握住了芊芊的手,溫柔的看著她,溫柔的開了口:「芊芊,不管我們之間有什麼過節,或是什麼心病,都已經過去了!你看我,又活得好有自信,好有希望了!讓我們之間的不愉快,都煙消雲散了吧!」
  芊芊太感動了,太意外了,想說什麼,話未出口,淚水立即就衝進了眼眶。子璇立刻把她拉入懷裡,雙雙一擁,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若鴻站在一邊,更是慚愧負疚得無法言語。好半晌,子璇推開芊芊,抬眼看看若鴻:
  「若鴻,你好好保護芊芊,如果有一天,你傷害了她,我和你是無了無休的!」若鴻拚命點頭。「你們放心!」子璇再說,聲音溫柔而堅定。「孩子是我的,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我會為了他而堅強,為了他而獨立!沒有人要你們承擔什麼,你們不必自己給自己攬責任!換言之,」她盯著若鴻,清晰的說:「梅若鴻,孩子不是你的!」
  若鴻震動著,芊芊也震動著,兩人呆呆的站在床前,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然後,子璇歡快的叫了起來:
  「好了!你們兩個,還不快去忙畫展,在這兒耽誤時間幹什麼?快去吧!若鴻!祝你畫展成功!我可能無法去畫展幫忙了,因為醫生一定要我臥床休息!」
  若鴻再也沒有料到,子璇就這樣放過了他。看著子璇那張雖憔悴,卻煥發的臉龐,想著她體內那個孩子——大約是自己的孩子——他心中真是一團混亂,五味雜陳,簡直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芊芊又緊擁了一下子璇,就和若鴻走出了醫院。他們在杭州市的夜空下,默默的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然後,芊芊說:「這樣的奇女子,要不愛她,也難!是嗎?」
  若鴻不敢接口,怕接任何話都是錯的。他握緊了芊芊的手,默默的走著,心裡激盪著對子璇的敬佩,對芊芊的熱愛。
  畫展如期舉行了。杜世全調了公司裡的職員,來畫廊裡幫忙簽名、招待、訂畫、買畫……等諸多雜事。開幕第一天,杜世全和意蓮,帶著小葳、素卿全都到場,待了整整一天。這天的參觀者還算踴躍,畫廊裡很少冷場。芊芊和若鴻都很緊張,一忽兒在門口張望,一忽兒又到人群中打招呼。芊芊忙裡忙外,連端飲料送茶水,都親自去做。若鴻經常陪著些藝壇怪人看畫,聆聽各種批評,臉上常常浮著「不以為然」的神情。素卿只關心有沒有人買畫,不住去問會計小姐:「賣掉幾張了?」會計小姐只是搖搖頭。小葳東跑西跑,對每幅畫都很崇拜,不住口的說:「若鴻哥畫得好棒!我以後也做個畫家!」
  世全神色大變,對著他的腦袋就敲了一記:
  「一個梅若鴻,你老爹爹我已經受不了了,如果再加一個你,你乾脆要了我這條老命算了!」
  一整天下來,大家都腰酸背痛,舌燥唇乾,累得要命。畫,沒有賣出一張。杜世全有些納悶,芊芊說:
  「這才第一天呢!咱們又沒有宣傳!等到一傳十,十傳百,來參觀的人會越來越多的!」
  「怎麼沒有人買畫?」經濟掛帥的杜世全忍不住問。
  「不要那麼現實嘛,」芊芊說:「藝術的價值,本不在金錢,而在有沒有人欣賞!藝術到底不是商品!」
  「哦?」杜世全有點兒「慪」:「那麼,在每幅畫下面標價是幹什麼的?不就是已經『自定身價』了嗎?既已經定價要賣,不是商品是什麼?」「伯父說得對!」若鴻悶悶的說:「真正好的藝術品,不但要有人欣賞,還要能引起收藏家出高價收藏!唱高調是沒有用的,畢加索的畫是有價的,梵谷、高更、雷諾……哪一個的畫不是價值連城?我……」他有些洩氣了。
  「你們都太患得患失了吧!」意蓮說:「這才第一天呢!展期有十天,慢慢瞧嘛!」第二天,參觀的人減少了一半,畫依舊沒有賣出。然後就每下愈況,人一天比一天少,展覽會場冷冷落落,幾個從四海調來的職員,閒閒散散的都沒有事情做。第五天,子默帶著「一奇三怪」,都來參觀畫展,引起若鴻和芊芊一陣驚喜。子默的臉色依舊很難看,對若鴻和芊芊都愛理不理,似乎是純粹為了「看畫」來的。若鴻卻興奮得不得了,熱情的陪著子默看畫,震動莫名的說:
  「子默,這個畫展,已經算是失敗了!但是,你和畫會的人能來,對我的意義太大了!你,畢竟是個重感情,夠朋友的人啊!」「不要把『朋友』和『畫畫』混為一談!」子默的語氣,冷如寒冰。「我不是來交朋友的!我是來看畫的!」
  若鴻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依然忍耐著,熱切的觀察著子默的神情。「一奇三怪」倒是熱情的、由衷的讚美著,驚歎著。都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些讚美和驚歎,使若鴻也生出些許安慰來。子默把畫展每張畫都仔細的看完了,他對若鴻點了點頭,深吸了口氣說:
  「你的確是個奇才!我曾經預言,不出五年,你會獨領畫壇風騷,如今看來,用不著五年了!」
  若鴻大喜,芊芊也笑了。
  「你真的這樣認為?不是在安慰我?」若鴻問。
  「安慰你?」子默冷哼了一聲:「我有什麼義務要安慰你?我恨你入骨,不曾減輕一絲一毫!」他咬咬牙:「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誠實的說,你的才氣使我震撼!尤其是『奔』『破曉』『沉思的女孩』和『不悔』那幾張……都是神來之筆!幾乎讓我嫉妒!」說完,他掉轉頭,就大踏步的離去了。
  若鴻又震動,又興奮,久久不能自已,抓住芊芊說:
  「芊芊!你聽到沒有?子默說我畫得好!他的話一向舉足輕重,他的鑒賞力是第一流的!有了他這些話,我多日來的沮喪,都減輕了不少!」「不要沮喪!」芊芊永遠在給他打氣。「畫展還有五六天呢!能再遇到幾個像子默這樣的知音,你就不枉開這次畫展了!」
  再過了兩天,畫展更形冷落了。不但沒有讚美的聲音,杭州的藝術報上,還有一段評論家的評論:
  「梅若鴻試圖把國畫與西畫,融合於一爐,可惜手法青澀生嫩,處處流露斧鑿的痕跡。加以用色強烈,取材大膽,委實與人譁眾取寵之感,綜觀梅氏所有作品,任性揮灑,主題不明,既收不到視覺上的驚喜,也無玩賞後的樂趣,令人失望之至!」杜世全灰心極了,把報紙摔在桌上,懊惱的說: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要開這個畫展好!沒一句褒獎的話,全是毀損,這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若鴻到了這個地步,終於知道,這個畫展是徹底失敗了。子默的讚美也無濟於事了。他被這麼嚴重的挫敗打擊得心灰意冷,壯志全消了。再也不願意待在畫廊,他只想逃回水雲間裡,去躲起來。他對芊芊說:
  「畫壇不缺我這個人,沒有梅若鴻,畫壇還是生機蓬勃,佳作不斷!我這個人簡直是多餘的……可是,像我這樣一個人,我不畫畫,還能做什麼呢?」
  「不要灰心嘛!」芊芊追著他說:「再等等看,說不定會有奇跡發生!」「藝術要靠實力,要得人賞識,要能獲得大眾的共鳴,如果要靠『奇跡』,那也太悲哀了!我不等了!我回去了!我終於認清了自己!」他走了。回到水雲間裡,對窗外那「一湖煙雨一湖風」發著呆,沉思著自我的渺小與無能。
  畫展到了最後一天。忽然間,奇跡真的出現了。有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帶著十幾個職員進來看畫,中年男子每看一張就點頭,他一點頭,後面十幾個職員也跟著點頭。他一說「好」,十幾個職員就跟著說「好!」整個一圈畫展看完了,他一口氣買下了二十幅畫!對芊芊說:
  「我是日本三太株式會社的副會長,我姓賈!我喜歡梅若鴻的畫,他的畫有風格,有特色!我們在杭州興建了一個國際大旅社,需要很多的畫!所以,一口氣訂下他二十張畫!」
  不曾講價,不曾打折。因為已是畫展最後一天,他把畫當場帶走,爽氣的付了現款,總數竟有兩百塊錢!
  芊芊簡直不相信這個事實,太意外了。想了想,覺得事有可疑。哪裡會有這樣的事呢?一定是父親可憐若鴻的失敗,才導演了這樣一幕!這樣想著,她就先奔回家去問杜世全。杜世全滿面驚愕,愣愣的說:
  「有人來買了他二十幅畫?二十幅嗎?這人是瘋子還是傻瓜呢?你在說笑話吧?」芊芊把兩百塊錢放在杜世全面前,這下,杜世全眉飛色舞了起來,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
  「哈!梅若鴻這小子,隨便塗畫幾筆,居然可以賣兩百塊!怪不得他不肯坐辦公廳了!」
  芊芊察言觀色,知道杜世全確實不曾導演這件事,這一下,喜上眉梢,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反身就奔出了家門,一直奔到了水雲間。「若鴻!若鴻!你成功了!成功了!」芊芊拉著若鴻的手,又笑又叫又跳又轉:「你的畫賣出去了!二十幅!二十幅呀!『破曉』『奔』『電影』、『不悔』……都賣掉了!賣了兩百塊錢呀……」若鴻被她轉得頭暈腦脹,伸出手去,他摸摸她的前額:沒發燒呀!怎麼會說胡話呢?
  「真的,真的啊!」芊芊大叫著:「我沒有開你的玩笑,也不是在安慰你,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呀!是日本三太株式會社買去的!那社長說你的畫有風格,有特色,他喜歡,他太喜歡了!」「不可能的!」若鴻屏息的說:「不可能有這種好事,會降臨於我這個倒楣蛋頭上來的……」
  「你看!你看,這兒是兩百塊錢……」芊芊搖著他、推著他:「你看呀!我已經回家問過爹爹了,因為我也有點不相信呀,生怕是爹安排的!但是,不是爹,是你的實力呀,終於有人慧眼識英雄了!」若鴻有了真實感了,瞪著那疊鈔票,再瞪著芊芊。他足足有好幾分鐘,無法動彈。然後,他猝然間大叫了一聲:
  「皇天不負苦心人!」叫完,他一下子就把芊芊抱了起來,在房間猛轉著圈子,一邊轉著,一邊大笑著說:
  「真有這樣一個瘋子,來買我二十幅畫?我是畫畫瘋子,他是買畫瘋子啊!他真是我的知音呀!管他是什麼三太四太,是什麼中國人日本人,我交了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這個朋友!」他放下芊芊,喘著氣,眼裡閃閃發光:「我不要寂寞了,我不孤獨了!我是得天得厚的天之驕子呀!有了畫畫,有了知音,又有了芊芊,我的人生,實在太美妙了!」
  芊芊被他這樣的狂喜感染著,簡直說不出有多麼歡喜。她拚命點著頭,眼中充滿了苦盡甘來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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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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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這天晚上,杜家大宴賓客,席開四桌,為了慶祝若鴻畫展的成功。杜世全最親近的親友們來了,四海曾同事過或幫忙過的人來了,一奇三怪來了之外,還把谷玉農也帶來了……一時間,杜家熱熱鬧鬧,親友們恭喜之聲不絕於耳。福嫂、老朱、大順、永貴、春蘭、秋桂……等僕傭,穿梭於眾賓客之間,送茶送水,忙得不亦樂乎。若鴻和芊芊,都盛裝與會,若鴻穿著他最正式的長衫,看起來也風度翩翩。芊芊穿著件紫色碎花的上衣,紫色百褶裙,像一朵空谷中的幽蘭。兩人都喜上眉梢,容光煥發的周旋在賓客間。眾賓客幾乎都知道「文身」、「墜樓」等事,對他倆更加注目。兩人心中都洋溢著喜悅,唯一的遺憾,是子璇和子默仍然沒有參加。子璇是身體尚水康復,仍在休養中,但她托鐘舒奇帶來了她的祝賀。子默連祝福都沒有,想來,他的「積恨」仍然難消。酒過三巡,氣氛好得不得了。大家又鬧酒,又划拳,又乾杯,又簇擁著杜世全,要他「講幾句話」。杜世全已喝得臉紅紅的,笑容滿溢在眼底唇邊。他舉杯說:「我只懂得船,這個畫,我是不懂的!居然有那麼多人參觀,還有人出高價收藏,這實在是……哈哈!應該算是成功的畫展了吧!總之,若鴻還年輕嘛!來日方長,希望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大家又鼓掌又叫好,這樣短短幾句話,已經表現出杜世全對若鴻的「承認」,大家就更圍繞著若鴻和芊芊,發瘋般的鬧起酒來。梅若鴻幾杯下肚,就已經輕飄飄的,整個人都被歡欣和喜悅所漲滿了,太高興了,他站起來,就向大家舉杯:
  「謝謝你們大家,謝謝伯父,謝謝芊芊,謝謝醉馬畫會,謝謝!畫畫,是我從小的夢,這許多年來,畫得非常艱苦,可是,現在,所有的淚水汗水,都化為喜悅和滿足了!一個畫畫的,最重要的是要得到賞識和肯定,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夠了!我要敬三太株式會社的賈社長,可惜他已回日本,不能來參加宴會!我要敬伯父伯母、芊芊、醉馬畫會,我要敬每一個每一個人!」大家又瘋狂般的鼓起掌來,若鴻倒滿酒杯,真的一一去敬。「一奇三怪」更是抓住他不放,猛灌他酒,有的說「嫉妒」,有的說「羨慕」,有的說「又嫉妒又羨慕」……鬧了個沒完沒了。大家嘻嘻哈哈,喜氣洋洋,真是歡樂極了。
  就在這一團歡樂中,永貴忽然急步跑進客廳,對世全緊張的報告說:「門外,汪子默先生帶著兩個人來了,他們推一輛大板車,車上全是畫,已經進了院子,汪先生說要找若鴻少爺!」
  「子默?」若鴻一驚,酒醒了半,立即就眉飛色舞了。「他來了!他還是趕來了!我就知道嘛,知音如子默,怎麼可能不理我……」說著,他就放下酒杯,奔到外面庭院裡去了。
  「可是,老爺!」永貴不安的說:「那輛板車上,好像就是若鴻少爺賣掉的畫!」「□」的一聲,芊芊手上酒杯,摔碎在桌上。她跳起身子,追了出去。這樣一追,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對勁了,「一奇三怪」和谷玉農,全都跑了出去。杜世全、意蓮、素卿、小葳跟著跑出去,然後,所有的賓客都跑出去了。
  庭院中,子默昂首佇立,臉色陰沉。在他身後,兩個隨從推著一輛大板車等候著。
  「子默,」若鴻有些驚疑了:「你……你……你是不是來參加宴會?」「哼!」子默冷哼了一聲,大聲說:「梅若鴻,你認得這些畫嗎?」子默搶過板車把手來,把那一車子畫,全部傾倒出來。一陣乒乒乓乓,畫框一個接一個滾落於地,玻璃紛紛打碎。若鴻驚呼著:「是我的畫!怎麼?是……我的畫!」
  子默把板車甩得老遠,說:
  「是的!你的畫!現在,你該明白了,是誰一口氣買了你二十幅畫?」「是誰?是三太株式會社……」若鴻說不下去了,酒意全消,臉色倏然間,變得比紙還白。一陣寒意,從腳底上升,迅速竄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發起抖來:「不是你,不是你……我不相信……」「就是我!」子默大聲的說:「哈哈哈!畫是我買的,人是我請去的,賈先生就是假先生,什麼三太株式會社,在哪裡?你看看這些畫。」他一幅幅舉起來:「『奔』、『沉思的女孩』,『破曉』、『不悔』……」他再一幅幅丟進畫堆裡。
  「我的畫!真的是我的畫!」若鴻忍不住要上前去。
  「站住!」子默大喝,聲如洪鐘。「你的畫,但我花錢買下來了,現在是我的畫了!」他跨前一步,用手指著若鴻的鼻子,痛斥著說:「你這個人,交朋友為了你的畫,談戀愛為了你的畫。為了畫畫,你可以把友誼、愛情、責任、道義一齊拋下!我自有生以來,沒有見過比你更自私、更無情的男人!我終於徹徹底底把你看透了!人生,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教你心痛的了!除非是……」他停住了,從隨從手中,接過一瓶煤油,就把那瓶煤油迅速的傾倒在畫堆上。嘴裡大聲說:
  「燒掉你的畫!」「子默……子默……不要……」
  話未說完,子默已劃燃一根火柴丟進畫裡。轟的一聲,火焰立刻竄了起來,迅速的熊熊燒起。畫框全是木製,辟里啪啦,燒得非常快,火焰竄升得好高好高,把庭院照射出一片紅光。夜色中,令人怵目驚心。
  整個庭院裡的人全驚嚇萬分。一時間,叫的叫,跑的跑,躲避火焰的躲避火焰,要救火的要救火,大家亂成一團。
  若鴻沒命的衝上前去,不顧那熊熊大火,他抓起一張畫,但被燙傷了,只好又丟下,又去抓另一張,又被燙到了,再丟下,他再去抓一張,又去抓一張……火光映著他淒厲的臉,照紅了他的眼睛,他的頭髮披散了,眼神昏亂,腳步踉蹌,像一個中了幾萬支箭猶不肯倒地的瘋子。
  「若鴻!」鐘舒奇喊:「別讓火燒到了房子……」
  「永貴!大順!」杜世全喊:「拿水來救火!快!」
  「大家來救畫呀!」葉鳴大喊。
  陸秀山、葉鳴、沈致文全衝上前去,想要救畫,但火勢非常猛烈,大家根本無法接近。
  混亂中,老朱、大順已帶著眾家丁,提著水奔過來,一桶桶水對畫澆了上去。水與火一接觸,一股股白煙冒了出來,嗤嗤作響。蒸騰的熱氣,逼得眾人更往後退。芊芊死命搖著若鴻的手,終於甩掉了他手中一張燃燒著的畫,水立刻淋上去,畫與畫框,全化為焦炭。
  片刻之後,火勢終被撲滅。那二十張畫,全部變成焦木和殘骸,兀自在那兒冒著煙,時時爆裂出一兩聲聲響。四周的空氣,沉寂得可怕,賓客們圍了過來,個個驚魂未定,見所未見,都震驚已極的呆看著這一幕。
  若鴻凝視著地上的焦木殘骸,整個人似乎也變成了焦木殘骸,好半天,他不言也不語。然後他暈眩的、踉蹌的跌坐在那堆焦炭之前,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頭,喉中乾號著:「呦,呦,呦……」像一隻被宰割的動物,正耗盡生命中最後一滴血。這慘厲的聲音,使芊芊心魂俱碎,她撲跪上前,抱著他的頭,淒聲狂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若鴻啊……」
  鐘舒奇筆直對子默走過去,雙手握拳。
  「子默,你太過分了!」
  「過分?」子默冷冷的說,看著在地上乾號的若鴻:「梅若鴻!你痛苦了?你也知道什麼叫痛苦了?回想一下你所加諸在別人身上的痛苦,那麼你現在所承受的,實在是微不足道!」
  芊芊抬頭,恨極的瞪向子默。然後,她跳起身子,就發狂的撲向子默,瘋狂的去捶他,打他,踹他,哭喊著說:
  「你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怎麼可以?你太可怕了!你簡直比魔鬼還邪惡……你不知道若鴻是那樣敬愛你,那樣崇拜你,你的一句讚美就可讓他升上了天啊!你說他畫得好,他就快樂得像個孩子似的!他是那麼重視你的友誼啊……你居然用一把火燒掉了他所有的畫!你不只是燒他的畫,你是燒掉他的生命啊!你怎能做這麼殘忍的事?你怎麼做得出來呀……」子默推開了芊芊,後退了一步。大聲的說:
  「我確實做了件殘忍的事!但是,梅若鴻做了多少件殘忍的事,他甚至連感覺都沒有!」
  說完,他掉頭離去,兩個隨從,也緊跟而去。
  杜世全看到這兒,頹喪、失望和驚愕,已使他無法承受。哀歎了一聲,他腳步不穩的走回大廳裡去。意蓮和素卿緊緊跟著他,他倒進了椅子裡,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呻吟著說:「原來不是什麼富商買他的畫……原來只是他的好朋友買了他的畫,買他的畫,不是為了愛他的畫,是為了燒他的畫……唉唉!我不懂,這個,我已經完全跟不上了!可以為戀愛文身跳樓,可以為報復買畫燒畫……我被他們打敗了……我輸了!我輸了!」夜深了。
  若鴻一直坐在那堆灰燼前面,用手抱著頭,動也不肯動。賓客們都歎息著一一散去。圍繞著若鴻的,是一奇三怪、谷玉農和芊芊。他們想勸他進屋去,勸他治療一下手上的燙傷,但他不肯移動身子,也不肯讓人看他的手。永貴請了大夫來,他坐在那兒,就是不肯動,大夫才碰到他的肩,他就嘶吼的號叫起來:「走開!不要碰我!誰都不要碰我!不要!不要!……」
  芊芊心碎神傷,五內如焚。她撲了過去,推開大夫,用力搖撼著若鴻,淚如雨下,一邊哭著,一邊大喊出聲:
  「你活著,為了畫畫!你的生命,為了畫畫!即使我這麼強烈的感情,都不曾動搖過仍然畫畫的意志!但是,畫畫不能缺的,是你的狂熱,你的眼睛,你的手……現在,你不讓大夫治療你的手,你預備廢掉這隻手嗎?你預備一生不再畫畫嗎?以前爹要廢掉你的手,我不惜從樓上跳下來阻止,你忘了嗎?」她哭著,用力去拉他的手腕:「起來!起來!我不許你這樣子!我不許你停止畫畫,我不許你廢掉這雙手……我不許你放棄,從此,你的畫畫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是我的事!」她用盡全力,竟將他的手拉了下來:「為了我,你一定要繼續畫下去!為了我,你一定不能被子默打倒!為了我,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為了我,你一定要珍惜自己!」
  這一番摧肝裂膽的呼喚,終於撼動了若鴻。他的手終於鬆開了,伸出手掌去,讓大夫治療。他的兩隻手都慘不忍睹,又紅又腫,起著水泡。大夫急忙給他上藥、包紮。片刻以後,他的兩隻手都纏上紗布,裹得厚厚的。大夫又開了口服的藥,叮囑了一大堆該注意的事項。然後,大夫走了。意蓮吩咐著說:「我把客房整理出來,讓若鴻養傷,這個樣子,是不能回去了。」但是,若鴻掙扎著站了起來,身子搖搖晃晃的。鐘舒奇、葉鳴等人急忙扶住。若鴻掙開了眾人,蕭索的站著,眼光直直的看著前方。「我要回水雲間去!」他簡短的說。
  「何苦呢?到了水雲間,煎藥也不方便,換藥也不方便……弄點吃的也不方便……」葉鳴勸著說。
  「我要回水雲間去!」他重複的說。
  「好吧!」沈致文說:「我們送你回水雲間去!」
  大家都去扶他,若鴻手一攔,大聲說:
  「誰都不要跟著我,我自己回去!」
  說著,他就歪歪倒倒的,腳步蹣跚的往大門口走。
  「你也不要我跟著你嗎?」芊芊有力的問。「太晚了!我跟著你已經跟出習慣了!當全世界的人都遺棄你的時候,我跟著你,當你要遺棄全世界的時候,我也跟著你!」
  於是,芊芊大步上前,扶著若鴻,堅定的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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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躺在水雲間裡,若鴻病倒了。
  從小,若鴻就很少生病,十六歲離開家,自己一個人,流浪過大江南北,也曾遠去敦煌,徒步走過沙漠……但是,他健康快樂,幾乎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但是,這次,他病了。發著高燒,說著胡話,他有好幾天都人事不知。只感到那團熊熊的烈火,在燒炙著的他每一根神經,要把他整個人燒為灰燼。在這種燒炙中,他痛,痛到內心深處,痛到骨髓裡,痛到每根指尖,痛到每根纖維,痛到最後,他就放聲喊叫了,但是,他的喊聲,卻是那樣柔弱嘶啞,幾乎完全沒有聲音。
  在這段昏昏沉沉的日子裡,他並不是全然沒有知覺,他知道芊芊一直守候在床邊,喂茶餵藥,衣不解帶。他知道一奇三怪和谷玉農,都輪番前來守候探望。他知道子璇來過了,拿來好多珍貴的藥材和芊芊談了好多話。他也知道中醫西醫,都曾在他床邊診視……然後,第五天早晨,他醒過來了。
  芊芊坐在床邊一張椅子裡,上身僕在床沿上,已經倦極入睡。他注視著那張因消瘦而變得小的臉龐,和那細小的胳臂,胳臂上面,因跳樓而留下的疤痕仍然那麼鮮明。他伸手想去撫摸那疤痕,才一抬手,就發現自己雙手都裹得厚厚的。這雙手,使他渾身迅速的通過一陣顫慄,心中猛然一抽,抽得好痛好痛。這雙手,把所有的回憶都帶來了!宴會、子默當眾燒掉的畫……他呻吟了一聲,想把雙手藏起來,卻苦於無處可藏。這樣一動,芊芊立刻醒了,她跳了起來,緊緊張張的說:
  「水!水!水!我去倒水!」
  她才舉步,發現若鴻正凝視著她,她就停住腳步。她又驚又喜的僕過來,仔細的去看他,又去摸他的額。
  「若鴻!」她小小聲的喊:「謝謝天,燒已經退了!你怎樣?你醒了嗎?你完全清醒了嗎?」
  他瞪著她,深深抽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
  「你為什麼不躲開我?你還看不出來嗎?我這個人不是人,是個災難!是個瘟疫!你快離我遠一點,不要接近我,不要幫助我,讓我去自生自滅!」
  芊芊神色一鬆,竟然笑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又落下淚來,她用雙手把他緊緊一抱,喜悅的說:
  「你醒了!聽了你這幾句話,就知道你沒事了!謝謝天!謝謝天!」她吻著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你不止是災難、是溫疫,你還是個千年禍害!我要用我的全心全力,來保護這個禍害!現在,第一步,禍害該吃藥了!」
  她起身,去爐子邊,熟悉的把藥罐裡的藥,倒入碗內。雙手捧到他面前來:「不要再叫我遠離你,逃開你!」她溫柔而堅定的說:「我身上刻著你的印記,那兒都不去了!再說,這幾天,我日日夜夜守著你,我的貞潔已經跳到黃河裡都洗不清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就無處可去了!」
  他瞪著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報復了之後的子默,又怎樣了呢?
  子默並不快樂。他的「痛快」,也像那煙火,燒完了就沒有了。接下來要面對的,竟是整個畫會的指責,和子璇強烈又悲憤的痛罵:「你買了他的畫,你又燒了他的畫!你故意造成他畫展的成功,讓他活在狂喜裡,你再燒了他的畫,讓他從狂喜中一下子跌進狂悲裡!你策劃這件事,執行這件事……你讓我心寒!你一定不是我的哥哥汪子默,你被鬼附了身,才會做這麼狠毒的事!」「對!我是被鬼附了身,那個鬼就是梅若鴻!你們現在一個個都同情若鴻,那是因為他被擊倒了,變脆弱了,可憐了!你們不要忘了,『一個可憐的人,必有其可惡之處』!如果他不是如此可惡,又怎會逼得我要用這麼嚴重的手段來報復他!」子默大聲辯解著。「你可以打他、捶他、拿刀殺他,」陸秀山嚷著:「就是不能燒他的畫!我們都是畫畫的,都是敝帚自珍、愛畫成癡的人,這樣做,比要他的命還嚴重!」
  「若鴻有再多的不是,有什麼過節,也要坦蕩蕩來面對。」沈致文沉痛的喊:「你是我們的榜樣,我們的大哥呀!我們尊敬你,崇拜你呀!你怎可做這麼絕情、冷血,而又陰險的事呢?」「你真是燒他的畫也不要緊,」鐘舒奇吼:「你就到水雲間去燒!怎麼可以到杜家去燒!怎麼可以在杜家親友面前去燒!你要梅若鴻以後怎樣做人,怎樣面對杜家的老老少少……你一絲絲尊嚴都不給他保留!你太狠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子默罵得體無完膚。子默終於站起身來,憤憤的一揮手:「是!我不給他留餘地,我不給他留面子!我用最狠毒的手段來報復他!你們別忘了,他曾經是我的兄弟呀!我愛惜他更勝於愛我自己!是怎樣的仇恨才會策使我做這件事?那絕不是我一個人的仇恨可以辦得到的!」他瞪著子璇:「那是梅若鴻,加上芊芊,加上你!是我們四個人聯手創作出來的作品!裡面也有你的筆跡,你賴也賴不掉!」他頓了頓,用更有力的聲音問:「難道你不曾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嗎?」
  「恨是一回事,報復是另外一回事!」
  「我沒有你那麼高貴!那麼寬容!」子默說:「有仇不報非君子!」「請問,你這個君子,是不是很快樂、很滿足了呢?」
  子默沒有回答。子璇歎了口長氣。忽然間,悲從中來。
  「子默,」她悲切的說:「我們怎會變成這樣?不是沒多久以前,我們還一起遊湖,吃烤肉,縱酒狂歡,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她這樣一說,子默驀然間洩了氣,舊時往日,如在目前,他痛楚的閉了閉眼。全畫會的人,都默不作聲,一種淒涼的氣氛,就這樣慢慢的籠罩了煙雨樓。
  幾天後,芊芊來到煙雨樓。
  她當著子璇的面,當著一奇三怪的面,直接走到子默面前,把那兩百塊錢,重重的摔在桌上。
  「這兩百塊錢還給你!」
  子默大大的震動了一下,面對芊芊,他不能不心生歉疚與不忍。「畫我買了,錢是他該得的!」他說。
  「若鴻這一生,過得亂七八糟,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欠了很多的債,但他過得很真實!他不會計算人,也不會勾心鬥角!他的畫,只賣給真心的人,不賣給『假(賈)先生』!」她正氣凜然的說,眼中閃閃發光。「這個錢你拿回去!它上面沾滿了卑鄙的細菌,我和若鴻,根本不屑於碰它!我們就是必須去討飯,也不會用這個錢!」
  子默緊緊閉著嘴,不說話。一屋子的人都靜悄悄。
  「另外我還特別要告訴你,你那把火燒掉了畫,燒掉了友誼,燒掉了若鴻的自信,也燒掉了我爹對若鴻的信心,和對我們的承諾!」她點點頭,鄭重的說下去:「是的,他又否決了若鴻,認為我跟著若鴻,只會受苦難,要我及早回頭,懸崖勒馬!所以,想重新爭取他的承認,已經大不可能!你瞧,你這把火,燒掉的東西還真多,你該額手稱慶,你真的達到目的了!」子默靜靜的看著芊芊,無言以答。
  「但是,子默,你這把火也燒出了我的決心,我決心馬上要嫁給若鴻了!」她轉向大家。「婚禮就在明天舉行!地點就在水雲間!舒奇、秀山、致文、葉鳴、子璇、玉農,我誠摯的邀請你們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因為沒有雙方父母的祝福,也沒有其他任何一個親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是天為證,水為媒,假若你們來了,我們就會『很熱鬧』了!」
  大家都驚愕了,感動了,每人臉上,都浮現了驚喜交集、激動萬分的表情。大家在芊芊臉上,都看到了毅然決然,一往情深的堅定。鐘舒奇邁前一步,第一個開口:
  「好極了!我一定來參加婚禮!不能只讓天地為證,我要做你們的證婚人,免得將來有人提異議!」
  「對對對!」谷玉農居然也接了口:「這婚姻大事,不管結婚離婚,只要有這一奇三怪作見證,就賴都賴不掉了!」
  鐘舒奇對谷玉農一瞪眼。
  「你以為他們還會毀婚賴帳嗎?我只是預防杜伯父不承認,而且,有人證婚,也正式一點!」
  「那麼,我當男方介紹人!」陸秀山說。
  「那麼,我就當女方介紹人!」沈致文說。
  」我當男儐相!」葉鳴說。
  「那麼,我就是女儐相了!」子璇歡聲說。
  「那麼,我當什麼?我當什麼?」谷玉農問:「你們不能不算我,我一定要當一個什麼……對了!主婚人,我可以當主婚人嗎?」大家都笑了,子璇拍拍他說:
  「主婚人是他們自己,你當不了。但是,你可以當司儀,趕快去把結婚禮節,弄弄清楚!」她拍了拍手,興高采烈的說:「好了!各位各位,明天有隆重的婚禮,大家都去準備一下,婚禮上該有的東西,一件也不要少!」她走過去,上上下下看芊芊,綻放了一臉的笑:「你的新娘禮服,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有件白紗的洋裝,正好改了給你做新娘裝!你會是一個最美麗的新娘,等著瞧吧!」
  「可是,新郎有衣服可配嗎?」谷玉農問。
  大家興奮的討論起來了,抓著芊芊,問長問短。這個有建議,那個有主張,一時間,滿屋子的人聲笑聲,好不熱鬧。只有子默,被孤伶伶的扔在牆角,沒有一個人注意他。他不禁想起,若鴻常說的兩句話: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於是,這天早上,在水雲間外的青草地上,芊芊和若鴻,舉行了他們別開生面的結婚典禮。
  一大早,一奇三怪、玉農、子璇就都來了。他們把整個水雲間,貼滿了大紅的「喜」字,把床上破舊的棉被,全換上了新的。把那頂舊蚊帳,換成了大紅的新蚊帳。把牆上的字畫,換上大家寫的吉祥話。子璇給芊芊穿上了她準備的白紗禮服,又用玫瑰花給她做了頂花冠。鐘舒奇向朋友借了一套黑西裝來,強迫若鴻穿上,居然十分合身。一對新人,被眾人這樣一打扮,真的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谷玉農在籬笆院上,掛了十幾串鞭炮。葉鳴、沈致文早已把一張桌子,鋪上了紅布,放在西湖之畔。桌上,攤著結婚證書和各人的印章。一切就緒,子璇扶著芊芊,葉鳴陪著若鴻,站在籬笆院的一角,谷玉農大聲朗誦:
  「結婚典禮開始!鳴炮!」
  陸秀山、沈致文、鐘舒奇全跑去點爆竹。鞭炮齊燃,一陣霹靂啪啦,響徹雲霄。十幾串鞭炮紛紛響起,此起彼落,真是熱鬧極了。「奏樂!」谷玉農再喊。
  眾人一陣混亂,原來每個人都身兼數職。葉鳴、沈致文、鐘舒奇、陸秀山、谷玉農全奔到籬笆院外面去,原來他們五個人組成了一個小型樂隊,有的吹喇叭,有的擊鼓,有的敲鑼,有的吹嗩吶,有的搖鈴……奏著結婚進行曲,走到那鋪著紅布的桌邊。谷玉農放下樂器,繼續充當司儀:
  「證婚人就位!」鐘舒奇急忙新娘就位。
  「介紹人就位!」陸秀山、沈致文也就位了。
  「伴郎伴娘帶新郎就位!」
  子璇攙著芊芊,葉鳴忙去攙著若鴻,慢慢的走到紅桌子的前方。「證婚人朗讀結婚證書!」
  鐘舒奇拿起桌上的證書,以充滿感情的聲調,清晰的、有力的、鄭重的念了出來:「秋風初起,蝶舞蜂忙,山光明媚,水色瀲灩,梅若鴻與杜芊芊,謹於西湖之畔,水雲之間,舉行結婚典禮!是前世的注定,是今生的奇緣,教我倆相識相知復相愛,願共效于飛,締結連理。而今而後,苦樂與共,禍福相偎,扶持以終老,相守到白頭!在此謹以天地為憑,日月為鑒,並有鐘舒奇、沈致文、葉鳴、陸秀山、谷玉農,汪子璇等人在場見證!」
  鐘舒奇念完,眾人立即爆出如雷的掌聲。芊芊和若鴻相對凝視,恍在夢中。「證婚人用印!」谷玉農繼續喊。
  每個人都上前去,慎重的蓋了章。
  「新郎新娘用印!」芊芊和若鴻也蓋了章。
  「新郎新娘相對一鞠躬!」
  一對新人照做無誤。「新郎新娘謝證婚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介紹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男女儐相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樂隊一鞠躬!」
  「禮成!鳴炮!」證婚人、介紹人、儐相都跑去點爆竹。鞭炮再度震耳欲聾的響了起來。「奏樂!」證婚人、介紹人、儐相一陣忙亂,再奔去充當吹鼓手。嗚哩嗚哩啦啦,嗚哩嗚哩啦啦……
  「送入洞房!」在鞭炮聲中,喜樂聲中,芊芊和若鴻被簇擁著,送進了那間「水雲間」。遠遠的,子默一個人站在西湖岸邊,看著這一幕。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寥落,看著看著,眼角,竟不由自主的滑下了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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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4 23:59:47 |只看該作者
第17節

  芊芊和若鴻,就這樣在西湖之畔、水雲之間,完成了他們的婚禮,開始了他們的夫妻生活。這個「婚禮」,使杜世全的憤怒,高漲到了無法壓抑的地步。再也沒有想到,芊芊會用這樣「兒戲」的方式,來處理她的終身大事。當芊芊和若鴻去稟告他這一切的時候,他咆哮著說:
  「不承認!我絕不承認你們這個婚禮!太可笑了!太荒唐了!我不可能承認,永遠都不可能承認!」
  「爹!」芊芊誠誠懇懇,真真切切的說:「不管你承認還是不承認,我已經是若鴻的妻子,這是鐵的事實,再也無法更改了!我已經滿二十歲,有選擇婚姻的自由。若鴻是我的丈夫,就像你是娘的丈夫一樣!你承認,我可以同時擁有父母和丈夫,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你不承認,我就只有丈夫,沒有父母!」杜世全瞪著芊芊,那麼震動,那麼痛心,那麼生氣,那麼受傷,他一把握住芊芊的雙臂,搖著她,大喊著:
  「你為什麼這樣執迷不悟?你為什麼完全不能體念一個做父親的心?自從你和這個男人戀愛以後,我為你們提過多少心?扛過多少責任?收拾過多少爛攤子?我並不是不接受他,我努力要接受他,給他安排工作,給他開畫展……我盡了我的全力!但是,他這個人,注定要帶給人痛苦,注定要帶給人悲劇!我看透了!他已經不可救藥,而你,卻千方百計,往這個火坑裡跳!啊……我要怎樣才能讓你明白,我並不是盲目的在阻礙你的婚姻,我實在是要救你,免得你有一天摔得粉身碎骨!」「爹!」芊芊固執的說:「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不管跟著若鴻,是怎樣的火坑,我都已經跳下去了!請你以一顆寬宏的心,來接受我們吧!」
  「不接受!永接受!」杜世全指著大門:「你既然跟定了他,你就滾!我當作沒有你這個女兒!滾……」
  「不!」意蓮慘叫著:「世全,你不要女兒,我還要呀……她也是我的女兒呀!」她抓著杜世全,哀求著,哭著:「接受了他們吧!接受吧!」「不!永不!」杜世全甩開了意蓮:「從今以後,不許接濟他們,不許幫助他們,讓他們在外面自生自滅!誰要是私下去幫助了他們,誰就離開杜家,再也別回來!」
  「伯父!」若鴻聽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拉住芊芊:「你放心,我不會讓芊芊餓死!跟著我,或者沒有綾羅綢緞、錦衣玉食,但是,快樂幸福,恩愛美滿,是不會缺少的!」
  「好極了!那麼,帶著你們的快樂幸福,恩愛美滿滾吧!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們!」杜世全憤然說。
  芊芊對杜世全和意蓮跪了下去,「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爹!娘!我從來不知道我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天要面臨這樣殘酷的抉擇!我必須告訴你們,今天我選擇了愛情,並非捨棄了爹娘!在我心中,還是和以前一樣愛你們!當你們有一天不再生我的氣了,你們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爹,娘,我走了!」她站起身來,挽著若鴻,毅然決然的大步而去。把泣不成聲的意蓮,哭叫姐姐的小葳,和怒吼連連的杜世全,一起留在身後了。回到水雲間,芊芊已不再有淚。她以無比的堅強,和充滿了信心的眼光,熱烈的看著若鴻說:
  「我們大風大浪的戀受,終於有了結果,從今以後,要從雲端落到地面,腳踏實地的過日子!讓我告訴你,你的責任就是畫畫!我不要你分一點點心,來擔憂養家活口這些事情。目前,我還有一些小積蓄,是我日常零用錢攢下來的,我們省吃儉用,可以支持一段時間。到了此時此刻,你也不必再計較,這個錢是你的我的還是我爹的,反正我們必須用它!等到用完的時候,我再來想辦法,或者,那時你的畫也有出路了!總之,你要畫,畫出你想要的那片天空!我嫁給你,為了愛你,為了支持你!我絕不允許自己變成你的絆腳石!我對你有充分的信心,你是畫壇奇才,我要幫助你,打贏這場人生的仗!」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整顆心都被熱情漲滿了,整個人,像鼓滿風的帆船,恨不得立刻去乘風破浪。
  「芊芊,」他一本正經的,感動至深的說:「我瞭解了!我都瞭解了!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子默給我的侮辱,你爹對我的輕視,我都記在心頭,一刻都不能忘!這場人生的仗,我非贏不可!不止為了我,而且為了你!」
  芊芊深深的點著頭,投進他的懷裡,緊緊緊緊的擁抱著他。就這樣,芊芊和若鴻,開始了他們貧賤的夫妻生活。
  芊芊去買了許多母雞,養在籬笆院裡。她對於「咯咯咯」的記憶一直深刻。她又在籬笆院外的空地上,種了許多蔬菜。一清早起床,就除草種菜喂雞洗衣服,偶爾還在西湖岸釣釣魚,沒多久,從煮飯不知道要放多少米,生火總是把滿屋子弄得都是煙開始,到駕輕就熟,半小時就能做出三菜一湯。這之間,她足足用了六個月的時間,才鍛煉成熟。
  他們的日子,居然也這樣過下去了。芊芊脫掉了華服,每日荊釵布裙,忙著洗衣燒飯,忙著柴米油鹽。忙著清潔打掃,還要忙著整理若鴻的畫具畫稿。她忙來忙去忙不完,小屋內永遠維持纖塵不染。而若鴻,他確實不曾為養家活口擔憂過、操勞過。他只畫他的畫,由早畫到晚,由秋畫到冬。
  意蓮並沒有做到和芊芊斷絕關係,她常常偷偷來看芊芊,給她送些吃的用的。看到芊芊親自洗衣燒飯,還要種菜養雞,她真是心痛到了極點。每回,都要塞錢給芊芊,但是,芊芊嚴辭拒絕了:「當初被爹趕出家門,就已經下定了決心,窮死餓死,也不能再接受家裡的接濟,你就成全我這點自尊吧!何況,假若給爹知道了,一定找娘的麻煩,家裡有個卿姨娘,娘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千萬不能再為了我,和爹傷了和氣!」
  芊芊變得那麼成熟,那麼懂事,那麼刻苦耐勞,無怨無悔。意蓮在幾干幾萬個心痛之餘,是幾千幾萬個無可奈何。
  一奇三怪、子璇和谷玉農,都經常到水雲間裡來,有時,他們會帶來酒來,大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一頓。自從燒畫事件以後,若鴻沒有再跨進過煙雨樓。他和子默間的仇恨,已經無法化解。儘管子璇常說,子默早就懺悔了,苦於沒有機會對若鴻表達。若鴻卻聽也不要聽,誰對他提「子默」兩個字,他就翻臉。因此,大家也就不敢再在他面前提子默。
  子璇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她和若鴻芊芊,成為了真正的莫逆之交。芊芊私下裡,又問過她有關孩子的事,她一本正經的說:「等孩子長大之後,我會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谷玉農,因為玉農畢竟曾是我的丈夫,這樣說,才不會讓孩子受傷。我和玉農,都已經有了這個默契。至於孩子的爹到底是誰?我只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他不是梅若鴻!」
  「你這麼說,只是出於對我的仁慈,對若鴻的寬容吧!」芊芊說。「不要把我看得太神聖,我沒有那麼好,我既不仁慈也不寬容!我討厭大家搶著要做孩子的爹,那只是提醒我一件事,我曾經有段荒唐放縱的日子,現在,荒唐已成過去,放縱也成過去!以後,我會為我的孩子,做一個母親的典範!所以,這種懷疑,再也不許你們提起,甚至,不可以放在心裡,你瞭解了嗎?」芊芊重重的點頭,真的瞭解了。從此不再提對孩子的懷疑。子璇顯然也把這篇話,對谷玉農和鐘舒奇說過,這兩個男人,也不再爭吵誰是父親,甚至彼此都不爭風吃醋了。對於子璇,兩人都竭盡心力的保護著,愛著。對那個未出世的胎兒,也很有默契的憐惜著。因而,谷玉農、鐘舒奇和子璇間的關係變得十分微妙。他們似乎逐漸超脫了男女之情,走向了人間的至情大愛。大家都在努力適應新的自我,追求理想中的未來。但是,若鴻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從不停止的畫畫,變成為一連串從不停止的自我折磨。自從燒畫事件以後,他的挫敗感和自卑感就非常強烈,人也變得十分敏感和脆弱,他的自我期許那麼嚴重,使他再也無法輕鬆的作畫。和芊芊婚後,畫畫更成為一項「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重任」。他失去了一向的瀟灑、一向的自信,他被這「重任」壓得抬不起頭來,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緒下畫畫,他幾乎是畫一張,失敗一張。他永遠拿燒掉的二十張畫作為標準,常常悲憤的扯著自己的頭髮,痛楚的嚷著:「我再也畫不出來了!我連以前的標準都達不到了!我最好的畫已經被子默燒掉了,沒有好畫了,沒有了!」
  一邊嚷著,他就一邊撕扯自己的新作,把一張張畫,全撕得粉碎。芊芊每次都忙著去搶畫,著急的喊著:
  「不要撕嘛!留著參考也好嘛!為什麼仍然覺得失敗呢?我覺得每張都好!」「你這個笨女人!你對我只有盲目的崇拜,你根本不瞭解畫畫!你錯了……你不該跟著我,我已經一無所有……」他用手抱住頭,沙啞的呻吟著:「子默不只燒掉了我的畫,他確實連我的才氣也燒掉了,信心也燒掉了……」
  芊芊見他如此痛苦,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緊緊抱著他,吻著他。卻無法把他的信心和才氣吻出來。
  這種「發作」,變得越來越頻繁了。芊芊不怕過苦日子,不怕洗衣燒飯,卻怕極了若鴻的「發作」。她對畫也確實不懂,看來看去,都覺得差不多。因此,有一天,子璇和鐘舒奇來了,若鴻正好出去寫生了,她就迫不及待的把畫搬給子璇看。子璇看了,默默不說。芊芊的心,就沉進了地底。鐘舒奇納悶說了句:「經過這麼久,若鴻的手傷,應該完全復原了!」
  「哎呀!」芊芊一急,淚水就衝進了眼眶。「手上的創傷,是可以治療的,心上的創傷,就是治不好!」她急切的看著子璇:「我好擔心,我好害怕!若鴻……他始終沒有走出子默帶給他的陰影,他就是一直認為他再也畫不好了!無論我怎麼鼓勵他,都沒有用!」「不要急,不要急,」子璇安慰的說:「他的功力還在,只是缺少了他原先的神來之筆……」
  子璇的話還沒說完,若鴻已從門外衝了進來,顯然把這些對話全聽到了。他奔上前去,鐵著臉,把所有的畫都抱起來,抱到籬笆院裡,乒乒乓乓的堆在一起,就去找火柴,找到了火柴,就忙著要燒畫。
  「燒了!燒了!」他嚷著說:「要燒就燒個徹底!燒個乾淨!再好的畫,都燒了!何況是一批爛畫!」
  芊芊衝上前去抱住若鴻,不許他點火,拚命搶著他手裡的火柴:「不可以!若鴻!我不讓你燒!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你的畫也是最好的!」「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你到底會不會分辨?」若鴻奮力推開芊芊,暴怒的吼著:「所以我說你笨,你就是笨!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幼稚的女人!」
  「隨你怎麼罵我,我就是不讓你燒!」芊芊哭著說:「這一筆一畫都是你的心血,一點一滴都是紀錄!不管它好還是不好,我就是要留著它,我喜歡!我喜歡……」
  若鴻退後一步,用手抱住頭,崩潰了:
  「停止停止!不要再對我說你喜歡,你的謊言像鴉片一樣,只能讓我越陷越深,讓我上癮,讓我中毒……」
  子璇和舒奇,面面相覷。子璇忍無可忍,奔上前去,用雙手護住芊芊,指著若鴻的鼻尖,大罵著說:
  「梅若鴻!你不要太沒良心!你對芊芊吼叫有什麼用?你畫不好畫,是你自己沒本領!把你的一腔怨氣,滿懷怒火去對子默發作!不要對芊芊發作!你這樣亂發脾氣,燒畫撕畫,就能幫助你找回往日的才氣嗎?你就是逃避嘛!你用這樣來逃避那個真實的自我……你太沒出息了!」
  「是啊是啊!」若鴻跌坐在地上,痛苦得不得了。「你說對了!我就是個逃兵,可是芊芊不許我逃,我連躲避的地方都沒有,我無處可逃,無處可容身啊……」
  子璇瞪著他,說不出話來了。這晚,她回到煙雨樓,對子默沉痛的說了幾句話:「你成功了!你毀掉了若鴻,同時毀掉了芊芊!當若鴻不快樂的時候,芊芊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你已經燒掉了若鴻的才氣、信心和驕傲,他終於被你打垮了!也燒掉了芊芊的幸福!這樣的『大獲全勝』,不知你每天夜裡,能不能安枕到天明?」子默顫慄的看著子璇,眼神憂鬱到了極點。
  這天,子默來到了水雲間。
  若鴻一看到子默,整個人都要爆炸了。芊芊嚇了好大一跳,蒼白著臉,對子默喊著說:
  「你來幹什麼?驗收你的戰果嗎?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嗎?你走!水雲間永遠不歡迎你!」
  「若鴻!芊芊!聽我說……」子默力圖平靜,幾乎是謙卑的開了口:「我們都不是完人,當我們面對愛恨情仇的時候,我們誰都處理不好!誰都有自私、偏激、不理智,甚至可惡可恨的時候……我這一生,做得最差勁的事,就是燒了那些畫,這件事和『死亡』一樣,簡直是無從『挽救』的……」
  「我不要聽你解釋,我不要聽你一個字!」若鴻雙手握拳,撲上前來,兩眼燃燒著怒火,他一把就揪住了子默胸前的衣服,吼叫著說:「這五年來,我把你當作我的良師、我的兄弟、我的摯友、我的家人!但是,我卻被這樣的兄弟殺戮得體無完膚!你的所作所為,對我而言,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午夜夢迴,想起我們所共度的那五年,我都會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你以為你現在來對我說兩句『不是完人』、『愛恨情仇』的鬼話,就能把你那種卑鄙的行為,一筆勾消了嗎?門都沒有!」說著說著,他所有的憤怒和恥辱,全都匯合成一把大火,在體內熊熊燒起,無法遏止。他對子默的下巴,就重重的揮出了一拳。子默被揍得連退了好幾步。芊芊驚呼了一聲,站在旁邊不知該如何是好。若鴻撲上前去,又抓起子默,再是一拳。子默被打得跌倒於地,唇邊,溢出了血跡。若鴻打得紅了眼,撲上去,又對他踢了好幾腳,再用膝蓋抵住他的胸口,把他整個身子壓在地上,他左一拳,右一拳,拳拳對他揮去。邊揮邊叫:「你卑鄙!你下流!你無恥!你混蛋!你沒有人性!你冷血!你這樣千方百計要毀滅我……你不是人,你是魔鬼……」芊芊害怕了,看到子默已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流血……她撲過去要拉若鴻,喊著說:
  「別打了!若鴻!你讓他去吧!別打了!」
  若鴻震開了芊芊,繼續對子默揮著拳。子默閃避不開,又挨了好幾下,子默喊著說:
  「梅若鴻!你打!你打!你如果非揍我幾拳才能洩恨,那你就儘管揍吧!算我欠你的!」
  「我不止想揍你,我想殺你!我想亂刀殺了你!」若鴻雙手,亂七八糟的對他又劈又砍,好像雙掌都成了大刀似的。「你太狠了!太毒了!你明知道那些畫是我的生命!你故意燒了它們!你這麼陰險,要整個毀掉我的生命!我的藝術……」子默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用力推翻了若鴻,從地上彈起了身子,對若鴻揮舞著雙手:
  「你有種就不要被我摧毀啊!你有種你就再畫啊!你有種就不要中了我的陰謀啊……為了幾張畫,你就終日惶惶不安,失魂落魄,一蹶不振,信心能力全沒有了,你真讓我輕視呀……」若鴻像是挨了當頭一棒,整個人都震動著,睜大了眼睛,他怒沖沖的瞪著子默。
  「每一個畫家,無時無刻不是在想著,如何超越自己!只有你!成天只在追悼那過去的二十幅畫!簡直是毫無骨氣!你要真是個男子漢,你就對我狂笑啊!對我說:汪子默,你別得意!你毀掉的不過是我最差的二十幅畫!我梅若鴻往後的生命裡,還不知道要畫出多少曠世名作來呢!你對我吼啊,對我叫啊,停止追悼會啊!」
  子默喊完,掉轉身子,大步而去了。
  若鴻完全呆住了,他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寒風之中,怔怔的看著子默遠去的背影。芊芊站在一旁,也不敢移動,不知道若鴻會不會再大發作一番。
  若鴻沒有再發作,似乎對子默的一陣拳打腳踢,已耗盡了他的體力。他這一整天,都非常安靜,安靜得沒有一點點聲音。當晚,他畫了一張畫,是燒畫以來,最得意的一張。題目叫「燈下」,畫的是芊芊,坐在一燈如豆的光暈下,為若鴻縫製著衣裳。臉上,充滿了愛的光華。
  他,又能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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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5 00:00:23 |只看該作者
第18節  

  時間,就這樣慢慢的過去了。冬天,下了好大一場雪。西湖在一片白雪茫茫中,真是美極了。杭州人有三句話說:「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真是一點也不錯。湖面的冰雪,蒸騰出一片蒼茫的霧氣。遠處的山頭,像戴了一頂頂白色的帽子。蘇堤和那六座拱橋,是橫臥在水面的一條白色珠練。而湖岸那枝枝垂柳,掛著一串串冰珠,晶瑩剔透,光彩奪目。隨意望去,處處都是畫。難怪若鴻冒著風雪,也不肯停下他的畫筆。
  二月初十那天,子璇在慈愛醫院,順利生產了一個兒子。醉馬的一奇三怪,全是孩子的乾爹。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大家經過一番熱烈的討論,最後,子默為孩子取名叫「眾望」,他說:「這孩子在這麼多的期盼、祝福中誕生,將來也會在這麼多人的關愛中長大,然後,懷抱著眾人的希望和夢想去飛翔,去開拓他的人生,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所以,就給他取名叫『眾望』,好不好?」
  大家都說好,眾口一辭,全票通過。小眾望在眾多「乾爹」的懷抱裡,被搶著抱來抱去。大家嘻嘻哈哈,非常興奮。醉馬畫會失去的歡樂似乎又回來了。
  若鴻和芊芊得到消息,也趕到醫院裡來看子璇和孩子。正好「乾爹們」剛為眾望取了名字,全部在場,子默也在,加上若鴻和芊芊,那間病房真是熱鬧極了。若鴻看著那珠圓玉潤的孩子,心中十分悸動。他抬眼再看子璇,她靠在床上,面色紅潤,神采飛揚。眼中,滿溢著初為人母的喜悅,和一份前所未有的祥和。若鴻一直認為子璇是個風情萬種的女子,但,從沒有一個時刻,她顯得這樣美麗!
  「哈哈!」谷玉農笑得合不攏嘴。「你們來晚了一步,沒看到我們剛剛熱烈搶著取名字的盛況,太可惜了!」
  「取名字?」若鴻心動的說:「怎麼不等我們一下,結果怎麼樣?」「結果,舅舅做結論,取作『眾望』,我們這些乾爹取的都自歎弗如,就都無異議通過了!」鐘舒奇笑著說。
  「眾望?」若鴻把孩子抱入懷中,緊緊的凝視著孩子,在全心靈的震動下,不禁看得癡了。「很好!很好!眾望所歸……眾望所歸……」芊芊擠在若鴻身邊,也去看孩子。孩子濃眉大
  眼,長得非常漂亮,初生的嬰兒,看不出來像誰。但,芊芊心有所觸,百感交集。「子璇,」若鴻請求似的說:「可不可以讓我也做孩子的乾爹呢?」「太好了!」子璇笑得燦爛:「眾望又多一個乾爹了!他真是得天獨厚呀!」「那麼,」芊芊柔聲說:「我就是理所當然的乾娘了!他有好多乾爹,但是,只有我一個乾娘呢!」她從若鴻手中接過孩子,親暱的擁在懷中,眼眶竟濕潤了。把孩子交還給子璇,她情不自禁的握著子璇的手,感動的說:「子璇,我好欽佩你,我好敬重你!你實在是我見過的女性中,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個!」「呵!」子璇大笑起來,拍著芊芊的手:「彼此彼此!這句話正是我想對你說的呢!看樣子,咱們兩個,惺惺相惜!這巾幗雙傑,非我們莫屬了哦?我們兩個,已把驚世駭俗的事,全做盡了!他們那一奇三怪,真是平淡無奇,都該拜下風,是不是呀?」這樣一說,一奇三怪全鼓噪起來,怪叫起來。滿屋子笑聲,滿屋子歡愉。子默就趁此機會,一步走上前去,對若鴻伸出了手,誠摯而歉疚的說:
  「若鴻!在這新生命降臨的喜悅中,在這充滿了愛,充滿了歡樂的一刻,我們講和了吧!看在眾望的份上,讓我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隨風散去了吧!」
  若鴻側著頭想了想,唇邊已有笑意,但,他退後了一步,沒有去握子默的手。他說:
  「我不能這麼容易就算了,我偏不和你握手,我偏要你難過,偏要你良心不安,等我哪天高興了,才要原諒你!」
  三月,又是桃紅柳綠的季節。
  若鴻一早就興沖沖的帶著畫架,騎上腳踏車,出門寫生去了。他最近畫得非常得心應手,常有佳作,興致就非常高昂。出門時,他對芊芊說:「我覺得今天靈感泉湧,有強烈的創作欲,我要去畫橋,畫各種大小曲折的橋!」他注視著芊芊,熱情的說:「你知道嗎?『橋』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它躺在水面上,溝通著兩個不同的陸地,把橋這一端的人,送到橋的那一端去!太美了!你和我也是這樣,被那座望山橋給送到一起的!」
  說完,他騎上車就走,芊芊笑著,追在後面喊:「你得告訴我,中午在哪一座橋,我才能給你送飯去啊!」
  「我也不知道□,興之所至,走到哪裡,就畫到哪裡!不過,我肯定會去畫望山橋!」
  若鴻走了。芊芊開始忙家務,洗好了早餐的碗筷,鋪床疊被,把髒衣服收進竹籃裡……再去整理若鴻散落在各處的畫紙畫稿,她心情愉快,嘴裡哼著歌:山呀山呀山重重,雲呀雲呀雲翩翩,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煙……
  忽然有人敲著門,有個外地口音的女人,在問:
  「請問有人在家嗎?」芊芊怔了怔,又聽到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問:
  「請問這兒是水雲間嗎?」
  芊芊納悶極了,走到門邊,打開了那兩扇虛掩的門。於是,她看到門外有個中年婦人,大約三十餘歲,手裡牽著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那婦人衣衫襤褸,穿著件藍布印花衣褲,梳著髮髻,瘦骨磷峋,滿面病容,背上背著個藍布包袱,一臉的風塵僕僕。那孩子長得眉清目秀,大雙眼皮的眼睛似曾相識,也是骨瘦如柴,也是衣衫破舊。背上,也背著個包袱。就這樣一眼看去,芊芊已經斷定兩人都走了很遠的路,都在半飢餓狀態之中。「你們找誰?」芊芊驚愕的問,水雲間不在市區,很少有問路的人會問到這兒來。「這裡就是水雲間!」
  「娘!」小女孩雀躍的回頭看婦人,一臉的悲喜交集,大喊著:「找到了呀!我們總算找到了呀!」
  「是!是!找到了!」那婦人比小女孩收斂多了,她整整衣衫,有些拘泥,又有些怯場的看著芊芊:「對不起!我們是來找梅若鴻先生的,請問他是不是還住在這裡?」
  芊芊不知怎的,覺得背脊上發冷了:
  「是!若鴻就住在這兒,他現在出去了,你們是誰?」
  小女孩歡呼了一聲,抓著婦人的手,搖著,叫著:
  「娘!找著爹了!找著爹了!」
  芊芊的心臟,猛的一跳,差點兒從口腔裡跳出來。定睛看去,那婦人正在抹眼淚,那淚水似乎越抹越多,抹花了整張臉孔。芊芊顫抖的問:「什麼爹啊娘啊?你們到底是誰?」
  「我們是從四川滬縣來的!」那婦人又激動、又興奮、又虛弱的說:「足足走了三個多月才走到這兒,在西湖繞了好幾圈,遇到個學生,才說這兒有個水雲間!」她說得語無倫次。「我的名字叫翠屏,這孩子叫畫兒,我們從若鴻的老家來的……我帶著畫兒來找她爹,只要讓他們父女相見,我就對得起若鴻的爹娘了!」芊芊如同遭到雷擊,頓時感到天昏地暗。她把房門一讓,對那母女兩個,匆匆的說了一句:「你們進去等著,我去找若鴻回來!」芊芊拔腳就衝出了房門,衝出了籬笆院。她開始沿著西湖跑,一座橋又一座橋的去找。幸好若鴻提到望山橋,她終於在橋邊找到了他。不由分說的,她搶下了他的畫筆畫紙,氣急敗壞的說:「你跟我回去!你馬上回去!」
  若鴻看到芊芊臉色慘白,眼神慌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嚇了一大跳,直覺的以為,水雲間失火了。新畫的畫又燒掉了!他顧不得畫了一半的橋,他帶著芊芊,兩個人騎上腳踏車,飛也似的回來了。遠遠看到水雲間依然屹立,他就鬆了一口大氣說:「又沒失火,你緊張什麼?」
  「我寧願失火!」芊芊大叫:「我寧願天崩地裂!就是不能忍受這個!你進去看!你進去!」
  若鴻跟著芊芊,衝進了房門。
  翠屏帶著畫兒,從椅子中急忙站起。大約起身太急了,翠屏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差點兒暈倒。畫兒急忙扶住了翠屏,母女兩個,都那麼蒼白,那樣的弱不禁風,像兩個紙糊的人似的。站在那兒,兩對眼睛,都直勾勾的看著若鴻。
  若鴻整個人都傻住了,他張大了眼睛,震驚已極的注視著翠屏,動都不能動。「若鴻!」芊芊喊:「告訴我,她們是誰?」
  翠屏見若鴻只是發怔,一語不發,就抖抖索索的開了口:
  「若鴻,你不認得我了?我是翠屏呀!」
  若鴻面如死灰!翠屏!這是翠屏!怎麼可能呢?他的思想意識,一下子全亂了。瞪著翠屏,他仍然不動不語。
  「我是翠屏呀!」翠屏再說了句,情不自已的上前,用熱烈的眼神,把若鴻看個仔細。「你長大了!個頭變高了!臉上的樣子也變了!變成大人樣了……」她激動的說著,又去擦眼淚,擦著擦著,就去摸自己的面頰,羞怯的說:「你長大了!我……我變老了!所以你都不認得我了!我……一定老了好多好多……」「翠屏?」若鴻終於發出了聲音,顫抖的,不能置信的。「你怎麼會來杭州?太不可思議了!太突然了!我實在來不及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五年前,你有封信寫回家,信上的地址是『杭州西湖邊水雲間』,當時我們就請村裡的李老師寫了好多封信給你,都沒有回信,這次我就這樣尋來了!」她說著。「若鴻!」她又拉過畫兒來,急急的解釋:「這是畫兒,是你的女兒!你從來沒見過面的女兒!你離家的時候,我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畫兒是臘月初二生的,已經十歲了。鄉下太苦了,她長得不夠高,一直瘦瘦小小的!她的名字,畫兒,是爺爺取的,她爺爺說的,你自小愛畫畫,離開家也是為了畫畫,就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畫兒,我……我好對不起你,沒給你生個兒子……可畫兒自小就乖,好懂事的……這些年你不在家,我還虧得有個畫兒……」翠屏一說就沒停,若鴻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被畫兒吸引了,畫兒那麼熱烈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若鴻看。瘦瘦的小臉蛋上,那對眼睛顯得特別的大,漆黑晶亮,裡面逐漸被淚水所漲滿。
  「畫兒……」若鴻喃喃自語的說,精神恍惚。「我有個女兒?畫兒?畫兒?」翠屏把畫兒推上前去。「畫兒!快叫爹呀!」畫兒眼淚水滴滴答答滾落,雙手一張,飛奔上前,嘴里拉長了聲音,充滿感情的大喊:
  「爹……」若鴻太震動了,張開手臂,一把就緊緊的擁住了畫兒。畫兒仆伏在他懷中,抽抽噎噎的說了句:
  「爹!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呀!」
  父女緊緊相擁,都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芊芊看著這一幕,已經什麼都明白了。在巨大的悲痛和震驚之中,還抱著一線希望,這是個錯誤!不到黃河心不死,她要聽若鴻親口說出來!
  「若鴻,」她重重的喊:「你告訴我,你必須親口告訴我!她們是誰?你說呀!你說呀!」
  翠屏驚嚇的看了一眼芊芊,似乎此時才發現芊芊的存在。畫兒怯怯的緊縮在若鴻懷中。若鴻苦惱的抬起頭來,在滿懷激動中,已無力再顧及芊芊的感覺。
  「芊芊,沒辦法再瞞你了,翠屏她……她是我家裡給我娶的媳婦兒,那年我才只有十五歲……鄉下地方流行早婚,所以,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和翠屏拜了堂……」
  芊芊睜大了眼睛,拚命吸著氣。半晌,才悲憤交加,痛不欲生的大吼了出來:「梅若鴻!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我總算認清你了!你停妻再娶,到處留情,到今天已經是『兒女成雙』了!梅若鴻!你置我於何地?」喊完,她掉轉身子,就飛奔著跑出房門,跑過院子,跑出了籬笆院……狂奔而去。
  「芊芊!芊芊!」若鴻推開畫兒,拔腳就追:「芊芊!你等等!你聽我說……」翠屏看著這一切,小小聲的說了句:「這是你的新媳婦……糟糕,我氣走你的新媳婦了!」說完,她雙腿一軟,整個人就搖搖欲墜。「爹!爹!」畫兒大叫著:「娘不好了!娘暈過去了!你快來呀……」若鴻大驚,又跑了回來,翠屏已暈厥倒地。畫兒僕在她身邊,著急的搖著喊著。若鴻撲奔上前,狼狽的抱起翠屏,感覺到她身輕如燕,心中不禁緊緊一抽。把她放在床上,他心亂如麻,頭昏腦脹。只見翠屏氣若游絲,面白如紙。他更是驚慌失措,覺得自己的世界,已整個大亂。亂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此時此刻,實在是沒辦法去追芊芊了。
  若鴻正在驚怔中,畫兒已經急急忙忙的解開了自己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瓶藥水來,又拿出自備的小匙,就走到床邊,對若鴻說:「爹,你不要著急,娘就是這樣子,常常走著走著就暈倒了,我們一路都配了藥,熬成藥水隨身帶著!來,你扶住她的頭,我來餵她吃藥!」若鴻慌忙扶起翠屏的頭,畫兒熟練的餵著藥,不曾讓一滴藥溢出。喂完了,讓翠屏躺下,畫兒說:
  「我看到水缸裡有水,我可以舀盆水給娘洗臉嗎?」
  「當然,你可以!可以!」
  畫兒去舀水,舀著舀著,發出一聲驚呼:「爹!你有白米□!好多白米□!」接著,她一抬頭,發現架子上有一碗雞蛋,這一驚更非同小可。「爹!你這兒還有雞蛋!」她舀了水過來,熟練的用一條冷毛巾,敷在翠屏的額上,就用閃亮的眸子,渴望的看著若鴻說:「我等下可不可以煮一鍋白米飯給娘吃?我們有好久沒吃過白米飯了!還有那些雞蛋……」她大大喘口氣:「可不可以吃呢?」
  「可以!可以!可以!」若鴻一迭連聲的說,心臟就絞痛了起來。「你們一路都沒有東西吃嗎?」
  「在家鄉就沒有東西吃了!兩年前,一場大水,把什麼都淹掉了……」畫兒正說著,翠屏已悠悠醒轉。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看到若鴻焦急的眼光,她就急忙起床,整整衣襟,四面張望了一下,不見芊芊。就羞怯的,抱歉的說:
  「我又給你添麻煩了!真對不起!」
  若鴻伸手去攔她。「你起床幹什麼?剛剛才暈倒,還不躺下休息!」
  「不要緊!不要緊!老毛病,現在已經緩過氣來了!好多事要跟你交代呢!不說不行呀……」她摸索著下了床,穿上鞋,走到桌邊去。「娘!我去煮飯!」畫兒興奮的說:「我再蒸一大碗雞蛋給爹和娘吃!」說著,就跑到灶邊去,非常利落的找米下鍋,洗米煮飯。若鴻看得傻住了。
  翠屏把自己的包袱打開,恭恭敬敬的從裡面捧出了兩面小小的牌位,雙手捧給若鴻:
  「若鴻,我終於把爹娘的牌位,交到你手裡了,這樣,我離開的時候,也就沒有牽掛了!」
  若鴻如遭雷擊,雙手捧過牌位,渾身都發起抖來。
  「牌位?」他喃喃的說:「爹娘的牌位?他們……他們都不在了?怎麼會?他們還年輕,身體都硬朗,怎麼會?怎麼會?」
  「就是兩年前,家鄉那場大水災,田地都淹沒了,沒吃沒喝的,跟著就鬧瘟疫,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爹就在那次天災裡,染上痢疾撒手歸西了,大哥和小妹,也跟著去了……」若鴻瞪大眼睛,也無法承受,劇痛鑽心,眼淚直掉。
  「家裡的日子,真是不好過,」翠屏繼續說:「二哥三哥見沒法營生,就離開家鄉走了。娘受不了這一連串打擊,沒多久也臥病不起了。最後,只剩下我和畫兒了!」
  若鴻驚聞家中種種變故,真是心碎神傷,無法自已。將牌位捧到畫桌上並列著,就崩潰的跪了下來,對著牌位磕頭痛哭:「爹——娘!孩子兒不孝,你們活著的時候,我未能在身邊盡孝道,死的時候,未能趕回家鄉送終!家裡發生那麼多事,我卻始終不知不曉,不聞不問!我真是太對不起你們了!你們白白給我受了教育,我卻變成這樣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人了!爹娘!你們白養了我,你們白疼了我!」
  翠屏見若鴻如此傷心,也陪在旁邊掉眼淚。掉了一陣淚之後,她才振作了一下,又對若鴻說:
  「娘走了之後,我的身子就越來越差了,去年年底,大夫跟我說……」她壓低了聲間,不讓正在燒飯的畫兒聽到。「我挨不過今年了。所以,我再也沒法子了,我必須把畫兒和爹娘的牌位交給你!……所以,我們才這樣山啊水啊的來找你了……」「什麼?」若鴻大驚,抬頭看著翠屏。「不會!不會!」他大聲說:「你已經到了杭州了,我給你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藥!不管你生了什麼病,我會治好你,我一定會治好你……」他喉中嘶啞,各種犯罪感,像一把利刀,把他劈成了好多好多碎片。「翠屏,你找到我了,你不要再東想西想,讓我來吧!」「可是,你已經有了新媳婦了!」翠屏溫婉而認命的說:「她長得好標緻,跟你站在一起,真是再搭配也不過了!我……我又醜又老,又生病,我這就收拾收拾回鄉下去,不打擾你們了!畫兒,就交給你了!」說著說著,她就開始整理包袱,把畫兒的衣服拿出來,把自己的再包回去。
  「你要做什麼?」若鴻問。
  「我馬上就走,再耽擱,天就黑了!」
  畫兒已淘好米煮上了,一轉身,聽到翠屏的話,嚇得魂飛魄散。奔過來,她就一把抱住了翠屏,哭著大喊:
  「娘!你去哪裡?你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畫兒!」翠屏扯著她的手。「娘把你交給你爹了,以後跟著爹好好過日子,要孝順爹,要聽那個什麼什麼阿姨的話……」「不要!不要!」畫兒狂叫著,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著若鴻:「爹!求求你不要叫娘走!求求你!爹!你知道我們這一路怎麼走過來的?多少次我和娘都以為永遠走不到了!我們的腳磨破了,腳跟起水泡了,好幾天餓得沒東西吃,上個月遇到大風雪,把我和娘刮到山崖底下去,晚上又冷又餓,娘只能抱著我,兩個人一起發抖到天亮……每次走不下去了,快要死掉了,娘就和我說:沒關係,快找到爹了!找到爹就好了!……爹,我們終於找到你了!可是,你怎麼不要我們呢?」
  「畫兒!」若鴻掉著淚痛喊:「爹沒有不要你們!爹要的!要的!一定要的!」他撲上前去,一把就扯下了翠屏手中的包袱:「你哪裡都不許去!你給我躺下,好好靜養,好好休息,什麼話都別說了!」「可是,若鴻,你那個新媳婦會生氣的……」
  「那……那是我的事!」他注視著翠屏:「你聽我還是不聽我?」「聽!聽!聽!」翠屏慌忙說,一直退一床邊去坐下,眼光怔怔的,溫馴的凝視著若鴻。那種「丈夫是天」的傳統信念,使她什麼話都不敢再說了。
  畫兒定了心,就忙忙碌碌的去擺碗筷。那米飯的香味,瀰漫在室內。若鴻看著碗筷,想到芊芊了。芊芊這名字,又是一把尖利的刀,刺進內心深處去。芊芊,芊芊,我用什麼面目來見你呢?用什麼立場來對你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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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0-2-25 00:00:58 |只看該作者
第19節

  芊芊已經無家可回,也無處可去,她只能去一個地方:煙雨樓。因而,這天下午,整個醉馬畫會,都知道梅若鴻的事了。大家都那麼驚奇,因為和若鴻認識五年來,從來沒人聽說過他在老家有妻子。見芊芊哭得像淚人一般,不禁人人痛罵若鴻。談起芊芊和若鴻「結婚」的經過,更是群情激憤。子璇擁住了芊芊,不住拍著她的肩,說:
  「不管怎麼樣,我們會支持你!相信我!這兒全是你的朋友,我們會幫助你,不會袖手旁觀的!你先在我這兒住下來,看若鴻要怎樣給你一個交代,給大家一個交代!」
  「我不敢相信這件事,」陸秀山跳起來說:「我要去水雲間,看看若鴻那個老婆和孩子!」「我跟你一起去!」葉鳴說。
  「我也去!」沈致文說。
  「要去,就大家一起去!」子默說。
  結果,醉馬畫會全體會員,包括了谷玉農,全都去了水雲間,把芊芊留在煙雨樓照顧眾望。他們去了很久,回來的時候,人人臉色沉重。他們沒有告訴芊芊,因為翠屏又暈倒了,所以大家忙著找大夫、治病、抓藥、熬藥……忙了大半天。大夫說,翠屏已經病人膏肓,不久人世了。畫兒天真的以為,有大夫了,有白米飯了,有爹了……娘就「一定一定」會好的!那種天真和喜悅,使每個人都為之鼻酸。而若鴻,眼睛紅腫,眼白佈滿了血絲,頭髮零亂,神色倉皇,真是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追在大夫身後,不住口的說:
  「你救她!你治她!不論要花多少錢,我去賺!我去拉車,我去做苦力!我給她買最好的藥!你不要管價錢,你只要開方子!你一定要治好她的病!」
  醫生開了方子,又是射干,又是麻黃,又是人參……子默一看,就知道藥價不輕。當下,就拉著眾人,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湊給若鴻先應急。若鴻此時,已不再和子默鬧脾氣,也不再推三阻四,拿了錢就去抓藥。翠屏勉強支撐著虛弱的身子,還想起身招待眾人。畫兒倒茶倒水,又照顧爹又照顧娘,像個小大人似的。眾人原是去水雲間,準備興師問罪的,結果,看了這等淒慘狀況,竟無人開得了口。最後,子璇才對若鴻說了一句:「今晚,你最好抽空來一趟煙雨樓,芊芊在我那兒,以後到底要怎麼辦?必須好好的談一談!」
  晚上,若鴻趕到了煙雨樓。走進大廳,只見眾人都在,只是沒見到芊芊。「芊芊呢?」若鴻痛苦的問:「她不要見我,是不是?」
  「芊芊太生氣了,她實在沒有辦法面對你!」子璇說:「我們都曾親眼目睹,她為了和你這段感情,怎樣上刀山,下油鍋,拼了命去愛,現在,你如果不給她一個合理的交代,我們都為她抱不平!」「你為什麼不早說呢?」子默問:「你為什麼要隱瞞家裡有老婆這件事呢?」「我不是故意隱瞞!」若鴻心慌意亂的說:「我只是以為,翠屏屬於太早的年代,去提它,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那年,我才十五歲呀!十五歲根本是個孩子,家裡弄了個大姑娘來,叫我拜堂,我就拜了堂!十六歲我就離開家鄉,這才真正開始我的人生!我一直認為,十六歲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分水嶺,十六歲以前和十六歲以後,完全是兩個時代!兩個時代怎麼會混為一談呢?十六歲以前,遙遠得像上一輩子,是我的『前生』,十六歲以後,才是我的『今生』呀!我怎樣都沒想到,『前生』的翠屏,會跑到『今生』來呀!」
  眾人聽提一愣一愣的,都瞪大了眼。
  「所以,你就把翠屏完全給忘了?」子璇問。
  「也不是這樣,她常常在我腦中出現,她的名字,也常常衝到了我嘴邊,幾次三番都想對芊芊說,又生怕造成對芊芊的傷害,就嚥下去了。你們記得,以前大家說要集體追芊芊,只有我退出,我說我是『絕緣體』,好端端的,我為什麼說自己是『絕緣體』,就因為翠屏在我的記憶裡呀!」
  「原來,『絕緣體』三個字,代表的意思是『我已經結過婚了』,這種啞謎,我想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猜得透!」鐘舒奇跌腳大歎。「現在,弄成這樣的局面,你到底要怎麼辦呢?」
  若鴻痛苦莫名,喟然長歎,咬咬牙說:
  「弄到這個地步,我已經裡外不是人,怎麼做都是錯!我完全不敢奢望芊芊的諒解,因為,僅僅是諒解還不夠,你們都見到了翠屏和畫兒,病妻弱女,飢寒交迫的來了!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的來找尋我這個唯一可依靠的人!我這一生,過得如此自私,不曾對父母兄弟、朋友、家人……負過一點點責任……此時此刻,我如果選擇了芊芊,遺棄翠屏,那我還算個人嗎?還有一點點人性嗎?」
  「這麼說,」葉鳴衝口而出:「你選擇了翠屏,放棄了芊芊嗎?」「你要芊芊到哪裡去呢?」陸秀山急急接口:「她已經山為證,水為媒,被我們這些腦筋不清不楚的大小『醉馬』,作儐相、作人證的嫁給你了!你現在可不能說不管就不管!」
  「我給你一個建議,」谷玉農往前邁了一大步,認真的說:「你學我吧!你趕快和翠屏辦個離婚手續,離了婚,你還是可以照顧她,就像我還不是照顧子璇,愛護眾望……離婚手續也很簡單,像我上次一樣……」
  若鴻挺了挺背脊,痛楚的吸了口氣。
  「我如果和翠屏離婚,那比殺掉她還殘忍!她腦筋單純,會以為被我『休了』!她代我盡孝,侍奉雙親,代我撫育畫兒,十年茹苦含辛,我不能恩將仇報,去休了她!何況,她現在病成這樣,哪裡禁得起這種打擊?而芊芊……」他頓了頓,心痛已極的閉了閉眼睛,嚥了一口口水。
  「她畢竟年輕、健康又美麗……」
  芊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房門口,面色慘白如紙。
  「所以,我禁得起打擊!」她冷冷的、淒厲的接口:「我對你無恩無義,所以,你可以把我休了!」
  眾人都驚訝的抬頭,看著芊芊。
  若鴻大大一震,深刻的注視著芊芊,無盡的哀求,無盡的祈諒,全盛在眼睛裡。但,寒透了心的芊芊,對這樣熱烈的眸子已視若無睹。她點點頭,冷極的說:
  「我懂了!我都明白了!這就是你的選擇,你的決定!選擇得好,決定得好,有情有義,合情合理,我為你的選擇喝彩!」「芊芊,不是的!」若鴻沉痛的說,千般不捨,萬般不捨的瞅著芊芊。「我不是在做選擇,我對你的愛,早已是天知地知,人盡皆知!現在不在考驗我的愛!追隨自己的愛而去,好容易!追隨自己的責任感,好艱難!」
  「太好了!」芊芊更冷的說:「你終於有了『責任感』了,我為你的『責任感』喝彩!」
  「芊芊!」子璇急了,忍不住插進嘴來:「你不要生氣!現在生氣沒有用,要好好談出一個結果來呀!」
  「可能有結果嗎?」芊芊掉頭看子璇:「他現在的想法是,芊芊什麼都可以原諒,什麼都可以包容,永遠會支持他,維護他!所以,芊芊可和翠屏和平共存,以完成他梅若鴻的『責任感』,成全他梅若鴻不遺棄糟糠之妻的偉大情操!他就是這樣一廂情願,只為自己想的一個人!他根本不管我的感覺和我的感情!對這樣一個男人,我的心已經徹底的死了!」
  「你是這樣想的嗎?」子璇問若鴻:「你希望『兩全』,是不是?你希望芊芊包容和原諒,是不是?」
  若鴻呆呆站著,淒然不發一語。
  「如果不能『兩全』呢?」子默著急的問。「如果芊芊能原諒你,但做不到二女共事一夫,你只能在兩個女人中選擇其一,你選擇誰?」
  若鴻怔怔的看著芊芊,仍然不發一語。過了好半天,才傷痛的說了句:「這不是選擇題,如果我有權利選擇,我所有的意志和感情,都會選擇芊芊,問題是我已無權選擇!」
  「你現在才知道你無權選擇!」芊芊大聲的痛喊著,「你十年前,就已經沒有權利選擇了!」她咬咬牙,橫了心。臉色由憤怒而轉為冷峻。「好,好,好!好極了!從今以後,我跟你這個人一刀兩斷,永不來往!你的前生也好,今生也好,來生也好,隨你去自由穿梭,都和我了無瓜葛!我再也不要聽到你的名字,再也不要見到你的面孔,再也不要和你說任何一句話!再也不要接觸與你有關的任何一件事情!」她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是她和若鴻的結婚證書,她舉起證書,說:「這是我們的結婚證書,在場諸人,都是我們的見證!現在,仍然天地為憑,日月為鑒,仍請在場諸君,作為見證……」她三下兩下,把證書撕了。撕得好碎好碎,跑到窗前去,往窗外一撒,碎片如雪花般隨風飛去。「愛情婚姻,灰飛煙滅!我把結婚證書撕了,從此結束我們的婚姻關係,斬斷我對你的癡情!」大家都怔住了,被芊芊這份堅決和氣勢震懾住了,大家看著芊芊撕證書、撒證書,竟無人阻止。
  若鴻神情如癡,雙眼發直,身子釘在地上,像一座石像。他注視著窗外那如雪片般飛去的碎紙,喃喃的說:
  「撕不碎的!燒不掉的!斬不斷的!風也吹不走的……」
  芊芊震動了一下,神色微微一痛,立刻就恢復了原有的冷漠。她高昂著頭,不再留戀,不再遲疑,她大踏步衝向門外,絕塵而去。滿屋子的都震懾著,也沒有人要阻止她的腳步。
  芊芊當晚就回到了杜家。在全家人的驚愕與悲喜中,她毫不猶豫的跪倒在杜世全面前:
  「爹!你說的種種,都對了!我用我的生命和青春,證實了你當初的預言!現在,我回來了!請你原諒我的年輕任性,一意孤行!我已經受盡苦難,萬念俱灰,唯一可以投奔的,仍然只有我的爹娘!爹,不知道你還肯要我嗎?還願意收回我嗎?」杜世全看著那飽經風霜,身心俱疲的芊芊,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把她緊緊緊緊的摟在胸前,眼裡,溢出了兩行熱淚。
  一邊站著的意蓮,早就哭得唏哩嘩啦了。
  三天後,芊芊隨著杜世全和意蓮小葳,全家都去了上海。她給子璇的信上,這樣寫著:
  「心已死,情已斷,夢已碎,債已了!所以,我走了!水雲間裡的點點滴滴,一起留下!煙雨樓裡的種種情誼,我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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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0-2-25 00:01:25 |只看該作者
第20節  

  芊芊走了,把歡笑也帶走了。
  若鴻從他的「天上』,又落到「人間」來了。忽然之間,他的身邊,有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妻子,有個年幼而營養不良的女兒。家庭的責任,就這樣沉甸甸的對他壓了過來。翠屏的病,需要龐大的醫藥費。食衣住行,以前都有芊芊打點,不要他過問,而今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居然件件要錢。他不能一天到晚靠子默他們幫忙,他必須靠自己!這是繼「上班」之後的另一次,他開始為生活「出賣自己」!也和「上班」的情形一樣,他弄得自己焦頭爛額,狼狽不堪。
  這次,是「墨軒」字畫社的老闆,受不了他一天到晚拿著畫來「押錢」,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既然會畫畫,何不到西湖風景區去擺個畫攤?給遊人畫人像!現在的西湖,正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遊人如織的時候,生意一定不錯!若鴻考慮了兩三天,在生活的壓力下低頭了。擺畫攤就擺攤吧!總比上班好!上班要和船名貨名打交道,擺畫攤還不離本行!於是,收拾起自己的驕傲、收拾起零亂的心情、收拾起對芊芊椎心刺骨的相思和罪疚……不能想,什麼都不能想了,唯一能想的,是怎樣才能治好翠屏的病?怎樣才能給畫兒一個安定的家?他去擺畫攤了,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一天工作八小時,這才知道,擺畫攤也是一門學問,常常枯坐在那兒一整天,乏人問津。他只收費一張畫像三角錢,居然有遊客跟他討價還價,好不容易畫了,對方還嫌畫得不好!前幾天,他完全不兜攬生意,採取「願者上鉤」的方式,竟然沒有「願者」!然後,他只得採取「叫賣」的方式,豎著「人像速描」的牌子,擺著畫架,嘴裡還要吃喝著:
  「畫人像!畫人像!嘿!一張三毛!不像不要錢!」
  這種生活,不是若鴻的個性所能忍受的。什麼驕傲自負,壯志凌雲,不可一世,海闊天空……全都煙消雲散。一文逼死英雄漢!他這才體會「一文逼死英雄漢」這句話的意義。
  若鴻的人際關係,本來就很糟。自從擺畫攤之後,和遊客間的糾紛,真是層出不窮。有的遊客畫了像,不肯付錢,硬說畫得不像。有的遊客付一張畫像的錢,來了一家妻兒老少七八口!有的遊客說把他畫得太醜了,有的遊客說把他畫得太胖了,有的又說他畫得太瘦了……從沒有一個人誇讚他一句,說他畫得好。他這樣畫著畫著,越畫越自卑,越畫越沒興致,越畫越蕭索……最怕是碰到熟人,驚訝的說一句:
  「梅先生,你現在……在幹這個啊?」
  怎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呢?更糟的是,碰到另一種熟人,對他左打量右打量,問上一句:
  「你不是杜家的女婿嗎?你……夫人可好?」
  每當這時,若鴻就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下去。覺得自己的尊嚴,已被人踐踏成泥。自己的心,已經被亂刀剁成了粉。芊芊!芊芊啊!你可知我現在的處境?此生此世,還可能化解嗎?……不行!他用力的甩甩頭,不能想芊芊!想了芊芊,更無心擺畫攤了,要想翠屏!翠屏是世上最可憐的女子,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嫁給人事未解的他,不到一年,他就隻身遠去,讓翠屏守了十年活寡。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撫育幼女。再經過水災、變故、死亡……種種悲劇,弄得自己百病纏身,還要千山萬水的把父母的牌位,和無依的幼女給他遠迢迢送過來。世間怎有這樣的悲劇人物!老天啊!和他梅若鴻只要沾上邊的女子,就是人間至慘的悲劇了!他真的是個災難,是個禍害呀!若鴻就在這種身心雙方面的煎熬中,去忍氣吞聲的擺畫攤。總算,能多多少少賺到一些錢,來付翠屏的醫藥費。但他每次受了氣回家,臉色就難看到極點。常常摔東西,砸畫板,捶胸頓足,對著窗外的西湖大叫:
  「為什麼我梅若鴻到今天還一事無成?為什麼我淪落到必須擺畫攤為生?為什麼人生這麼艱難?為什麼人年紀越大,快樂就越少,痛苦就越多?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的活著?為什麼?為什麼?……」翠屏和畫兒都嚇壞了,母女倆緊抱在一起,淚汪汪的看著若鴻發瘋。翠屏雖是個鄉下女人,沒受過教育,但是,已經歷了太多生離死別,對人生的痛苦,體會得特別強烈。每當若鴻發脾氣,翠屏總是謙卑的,手足失措的,在那兒不住的說「對不起」,這使若鴻更加毛躁,咆哮著大吼:
  「不要說對不起!我並沒有罵你,你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哭哭哭!你為什麼老是哭!」「是!是!是!我不說,我不說……」翠屏手忙腳亂的擦淚。「我也不哭,不哭……我只是好抱歉,害你和芊芊姑娘分手,又要吃那麼貴的藥,花那麼多的錢……」
  「不要提芊芊……」若鴻更大聲的吼著,暴跳如雷了:「不要對我提芊芊!一個字都不要提……」
  「爹!」畫兒衝過來,哭著推了他一把,生氣的嚷著:「我和娘走了那麼遠的路來找你,可是你這麼凶!娘已經生病了,你還要罵她!你不知道她多想討你喜歡……你,你,你……你一定不是我爹!」畫兒這樣一說,若鴻整個洩了氣。看著畫兒那張雖瘦小,卻美麗的臉龐,想著她小小年紀所受的苦難,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晚,他坐在屋外西湖湖岸的小木堤上發呆,畫兒怯怯的走上前來,給他送上一杯熱茶。
  「爹!我錯了!我知道你好努力的去賺錢,要我和娘過好日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該說你不是我爹!如果你不是我爹,怎麼會這樣疼我們,照顧我們呢?」
  他把茶杯放在地上,把畫兒緊抱在胸前。淚,竟奪眶而出了。畫兒偎著他,非常懂事的,小聲的說:
  「爹,你是不是好想好想那個芊芊阿姨?你去把她找回來,娘不會生氣的!」他搖搖頭,更緊的擁著畫兒。他無法告訴畫兒,芊芊的愛情觀,是一對一的,最恨的事,是男人三妻四妾!而水雲間,實在太小了,容不下兩個女人!即使這些理由都不存在,芊芊也已遠走,從他生命裡,永遠撤退了。留下的,只是刻骨銘心的痛,永無休止的痛……
  這天下午,若鴻在斷橋邊擺攤子。這天真是不順利極了,整個上午都沒有人要畫像,下午,好不容易有個孩子覺得希奇,付了三角錢畫像,畫了一半,竟被他的娘一巴掌打走了,把三角錢也搶回去了。若鴻的憤怒和沮喪就別提有多麼嚴重了。坐在斷橋邊,他弓著背脊,滿臉于思,愁眉苦臉……自己覺得跟個乞兒差不了多少。此時,有兩個女學生走了過來,對他評頭論足了一番。「好潦倒啊!怎麼鬍子也不刮?頭髮也不剪,倒有點藝術家的樣子!」「你看他挺落魄的,咱們算做件好事,讓他給畫一張好不好?」「不要吧!浪費這個錢,不如去買烤紅薯……」
  「我想畫嘛!合畫一張吧!問問他合畫一張能不能只算三角錢……」兩個人推推拉拉,議論不休。若鴻一抬頭,勉強壓制著怒氣,大聲的說:「好了好了,坐下吧!合畫一張,只要你們三角錢!」
  兩個女學生嘻嘻笑著,正要坐下,忽然來了一個警察,手裡拿著警棍,對若鴻一揮棍子,凶巴巴的說:
  「喂喂喂!風景名勝區!不准任意擺攤,破壞景觀,快走快走!」兩個女學生一見警察來干涉了,立刻跳起身子,坐也不坐,就逃似的跑走了。若鴻氣壞了,對警察掀眉瞪眼,沒好氣的問:「我幫遊客服務,增加遊覽情趣,怎麼會破壞景觀呢?」
  「我說破壞就是破壞!你不知道咱們斷橋是西湖有名的風景點呀?你這樣亂七八糟的坐在這兒……」
  「什麼亂七八糟,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你不服取締,還這麼凶!」警察一凶:「你再不收攤,我就砸了你的攤子,把你抓到警察廳去!」
  他就這樣和警察吵了起來,正吵著,忽然烏雲密佈,天空上,雷電交加,下起大雨來了。若鴻的畫攤,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的「亂七八糟」了。警察揮著警棍,躲進了警車,警車呼嘯而去,又濺了他一身水。他氣炸了,對著警車狂吼狂叫:「來呀來呀!要抓要宰,要罰要關都隨你!腳鐐啊,手銬啊,全來呀……」警車早就去遠了。他收拾起破爛的畫攤,騎上腳踏車,冒著傾盆大雨,回到水雲間。一進房間,翠屏和畫兒全迎了過來,拿毛巾的拿毛巾,倒熱水的倒熱水,心疼得什麼似的。
  「看到下雨,我就急死了!」翠屏說:「生怕你淋雨,你還是淋成這樣!怎麼不找地方躲躲雨呢?」
  「爹!你快把頭髮擦擦乾,我去給你燒薑湯!」畫兒說。
  「你們不要管我!誰都不要理我!」他咆哮著,把翠屏和畫兒統統推開:「讓我一個人待著,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不然,我消失了也可以!」
  翠屏和畫兒都驚怔了一下,知道若鴻在外面又受氣了。翠屏找了件干衣服來,追著若鴻,追急了,就爆發了一陣咳嗽。若鴻一急,就對翠屏大吼著:
  「你下床來幹什麼?你存心要整死我是不是?我把什麼面子、自尊都拋下了,就為了要給你治病,你不讓自己快快好起來,你就是和我作對!」
  「我就去躺著,你別生氣!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好不好?」
  「濕了就濕了!」若鴻發洩的大喊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老天爺跟著大家一起來整我!不整得我天翻覆,老天爺就不會滿意啊!最好把我整死了,這才天下太平啊!」
  「爹!你不要和老天爺生氣嘛!」畫兒又嚇又慌的說:「下雨也沒辦法嘛,我和娘來杭州的路上,有次還被大雨衝到河裡去了呢!」「是啊是啊!」翠屏急切的接口,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若鴻:「兩年前,家鄉淹大水,那個雨才可怕呢,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淹死好多人呢……」若鴻一抬頭,怒瞪著畫兒和翠屏,暴吼著說:
  「你們的意思是說,我還不夠倒楣是不是?我應該被衝到河裡去,被大水淹死是不是?」
  母女兩個一怔,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兩個人異口同聲,急急忙忙的回答:「不是!不是!」「這是什麼世界嘛!」若鴻繼續吼著:「我已經走投無路,才擺一個畫攤,居然被路人侮辱,被警察欺侮,被老天欺侮……回到家裡來,你們還認為我的霉倒得不夠?」
  翠屏倒退了兩步,急得直咳,說不上話來。畫兒眼眶一紅,淚水就滾了出來:「爹!你又亂怪娘了!你就是這樣,一生氣就亂怪別人,亂吼亂叫,又不是我們要老天下雨的!」
  若鴻見畫兒流淚,整顆心都揪起來了。滿腔的怨恨、不平,全化為巨大的悲痛。他踉蹌的衝到屋角,跌坐在地上,用雙手緊抱住自己的頭,絕望的說:
  「一個人怎麼可能失去這麼多呢?失去尊嚴、失去友誼、失去歡笑、失去信心、失去畫畫、失去芊芊……啊,這種日子,我怎樣再過下去呢?」
  翠屏呆呆的注視著若鴻,她雖聽不懂若鴻話中的意義,但,對於他那巨大的痛苦,卻一點一滴,都如同身受。
  這天夜裡,雨勢仍然狂猛,風急雨驟,如萬馬奔騰。
  半夜裡,翠屏悄悄的起了床,不敢點燈,讓自己的視線適應了黑暗,才摸黑下了床。對畫兒投去依依不捨的一瞥。再對縮在牆角熟睡的若鴻,投去十分憐惜的、愛意的目光。她心中有千言萬語,苦於無法表達。走到畫桌前面,在閃電的光亮中,看到了那兒供奉著的牌位。她對牌位恭恭敬敬的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爹!娘!請在天上接引我,媳婦和你們團聚了!就不知道若鴻明不明白,我多希望他過得好!我沒有怪他,但願他也不會怪我,我不能再讓他為我受苦了!」
  她站起來,再對若鴻跪下,磕了一個頭。
  「若鴻,畫兒就交給你和芊芊了!」
  拜別已畢,她摸索著走到房門口,打開房門,筆直的走了出去。風強勁的吹著她,雨嘩啦啦的淋在頭上,她筆直的往前走,往前走……她再也不怕淋濕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西湖就橫躺在水雲間前面,閃電把水面畫出一道道幽光,她走過去,走過去……撲通一聲,落進了水裡。冰涼的水,立刻把她緊緊的擁抱住了。畫兒被門聲驚醒了,豎著耳朵一聽,風吹著門,砰砰砰的打著門框,雨嘩嘩的響,被掃進了房裡。
  「娘!」她叫,伸手一摸,摸了個空。「娘!」她大叫,咕咚一聲滾下了床。若鴻驚醒了,跳了起來。
  「爹!娘不見了!」畫兒尖叫起來:「外面好大的雨!娘不見了!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若鴻跳起身子,對著大門就衝了出去,嘴裡發狂般的慘叫著:「翠屏!你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懲罰我!你回來!回來!回來呀!求求你!回來呀……」
  「爹!等等我!」畫兒跌跌衝衝的奔過去,摸索到若鴻的手,她握緊了若鴻,對那黑夜長空,也發出了悲切的哀號:「娘!你回來呀!娘!你不要畫兒了嗎?娘!回來呀!回來呀……」若鴻和畫兒,喊了整整一夜。把附近方圓幾里路,都已喊遍,喊得喉嚨啞了,無聲了,翠屏不曾回來。
  第二天,風停雨止,陽光滿天。翠屏的死屍,在水雲間旁幾步路之遙的地方,被村民們撈了起來。她面目祥和,雙目緊閉,不像一般溺死者那麼浮腫可怖,她,像是安安靜靜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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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5 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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