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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倪匡] 衛斯理系列 第70集 報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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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3:21: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序】
  這個故事的取材,普通之極,而且十分傳統:報應。
  誰都知道報應是怎麼一回事,也相信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主持果報。
  把種種設想,通過一個故事集合起來,對報應的運行作一個有系統的假設,相當有趣。
  設想的組合是:宇宙間諸神定下了人類生活的道德規範,用報應作為獎懲。地球人沒有
一個可以逃得過去。
  很有些警世作用。
  小說當然不是為警世而寫,只求好看,但如好看之中,可以有點警世,當然更好。
  你有做過惡夢,夢到自己處於一種十分可怕的處境之中嗎?
  希望沒有。
  衛斯理(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同年四月二日)
-------------------
不知道大家會不會不習慣小說裡有類似旁白的角色
(我是有點不習慣,因為這部小說的風格和以前的不一樣)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4-2 19:5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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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3:21: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用木頭製造的浴盆,現在已很難見到了。但這種浴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卻是中國
家庭用品之中,十分重要的一種。
  製造木盆的工藝過程,相當複雜,選用上好的木料,先製成一片一片的木片,每片都要
同樣厚薄,同樣大小,浴盆是正圓形還是橢圓形,決定於浴盆底板的形狀,然後再把木片楔
合起來,木片要略為斜向外,再加上箍,箍一般是兩道,也有三道的,加箍的技術,更是精
巧之極,真要詳細研究,可以在其中發現力學的巧妙應用,散成一堆的木片,在加箍之後,
已經成了浴盆,但是製作過程並未結束,還需要油漆。
  一般來說,先塗上桐油。
  (桐油這個名同,也幾乎成為歷史名詞了,桐油和豬鬃,在教科書上,曾是中國主要的
出產和輸出品,可是問問現在的少年人,這兩件東西有什麼用,只怕許多少年人回答不出。)
  在桐油之上,再塗漆。中華民族,對漆情有獨鐘,可以一層一層不斷塗上去,一只考究
的浴盆,塗上三五層漆是等閒事。漆不但可以增加美觀,使木頭更耐用,也可以起到防水的
作用,那是作為浴盆必須的條件。
  於是,浴盆完成了,鮮紅的漆,金黃的銅箍,一只新浴盆,燦爛奪目,十足是一件藝術品。
  浴盆在江南水鄉,還有一個用途,大姑娘小姑娘會利用浴盆,划著浴盆,在湖面上採菱
採蓮採藕和嘻戲––這對浴盆的大小,也可以有一個概念。
  既然現在已經很難看到這種浴盆了,那麼,自然這一節中發生的事,一只橢圓形的木製
大浴盆,既然是主要道具,那麼,事情並非發生在現代,也就可想而知。
  事情發生在甚麼時代,並不重要,可能一百年之前,可能兩百年,甚至一千年,兩千年
,在看這一節的故事的時候,就當作是看古裝電影一樣好了。
  對了,還有一點,必須說明,這一節所發生的事,只有畫面,沒有聲音,什麼聲音也沒
有,全部是絕對的寂靜。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答案十分簡單,不過先賣個關子,在下一節中,自然會揭曉。
  一只紅漆銅箍的大浴盆,放在屋子的中央,屋子十分考究,淡青色的水磨磚鋪地,屋角
的柱子大半隱在牆中,露在外面的,也油著紅當當的紅漆,窗子有著雕花的窗櫺,糊著發亮
的棉紙,使得屋子光線充足,也映得浴盆上用彩漆描出的龍鳳圖案,更加奪目。在一角,有
一排屏風。
  浴盆中有小半盆水,正在冒著熱氣,又有一個身形粗壯的僕婦,提著一桶熱水進來,把
熱水傾進浴盆之中,然後出去,然後又進來。這次提的是一只銅壺,相當大,銅壺中顯然也
是熱水,因為壺嘴中,有裊裊的水蒸氣升起。
  銅壺放在浴盆之旁,這表示出浴者喜歡在浴盆中泡浸一段時間––要是水涼了,就可以
用銅壺中的熱水來補充加熱。而有這樣的排場,自然將要出現的出浴者,也不是普通人家的
人物了。
  僕婦退出去之後不多久,一個只有十四、五歲的丫鬟,走了進來,伸手在浴盆中探了探
,多半是水十分熱,熱得燙手,所以她立時縮回手來,甩著手,口唇掀動,不知說了一句什麼。
  (沒有聲音的,記得嗎?)
  她站直了身子,走了出去,不一會,又進來,有一隻白嫩之極的手,按在她的肩上,那
隻手的手腕上,戴著一只和手的肌膚同樣白潤的玉鐲子,一時之間,分不清人是玉,還是玉
是人。
  若是電影,鏡頭先對著那隻手,接著,鏡頭向上移,看到的是淡青色的衣袖,寬寬的,
有著粉紅的繡邊,繡工極精細,再向上移,是斜削的肩,這一型的肩,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
間之中,被譽為美的象徵,稱之為「美人肩」。再向上,是頸子和一抹酥胸––多半是由於
要出浴了,所以衣領鬆開著,這才能看到一抹酥胸,腴白得驚人。
  再向上移,這樣的體態,自然不會叫人失望,必然有一張宜嗔宜喜、嬌笑無比的臉龐。
  絕少例外,在這一節發生的事,也未能免俗。
  這個美人兒看來,大約二十出頭年紀––現在,二十出頭的女性,還很可以自稱少女的
,但在古代,那是早已成熟之至的了。
  這個美麗的女人,自然就是出浴者了。
  美人出浴。
  看到這裏,恐怕會有讀友發出噓聲來:衛斯理故事之中,竟然有在電影中早就用到濫了
的美人出浴,當真是特別之至(一開始就聲明過的)。
  美人出浴,要詳細寫,可以寫一兩萬字,或更多,但不寫了,因為那不是這一節發生的
事的主要部分,而且,讀友也可以各憑自己的想像力去想像。
  小丫鬟退了出去,美麗的女人把她的胴體浸入了浴盆之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的眉
心一直打著結,有時深些,有時淺些,她一直在蹩眉,那表示她有相當程度的心事,她的臉
,正對著那排屏風。
  古代美女,十個之中,只怕有九個半有各種各樣的心事(現代美女,何嘗不然?)然後
,她閉上了眼睛,就在她閉上眼睛時,一定有一些事發生––極可能是一些什麼聲響,驚動
了她,使她陡然睜開眼來,緊接著,在她俏麗之至的臉上,現出吃驚之極的神情來。
  使人真正感到她異常驚恐的,還不是她臉部肌肉所表現出來的神情,而是她雙眼之中流
露出來的眼神,簡直可以使接觸到她眼神的人,感染到她心中的驚怖,而直跳起來。
  究竟是什麼令她如此驚怖?她一定是看到了什麼可怖之極的東西,才會這樣。
  她究竟看到了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這像話嗎?這故事是怎樣說的?說故事的可以賣關子,且聽下回分解,不可以
說不知道。不知道,說什麼故事?
  且慢且慢。既然敢說了不知道,一定有理由,理由一說就明白,不過,也要放在下一節。
  這一節的事,就發生到這裏為止––哦,還有補充一下的是,那美人的驚怖,迅即傳遍
全身,她身子劇烈地發抖,使得浴盆中的水都震了出來,流在地上,迅速被磚塊吸收。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柄鮮紅色的傘。
  傘是洋傘––自然可想而知,在這一節發生的事是現代了。不過是五年前、十年前,還
是就是今天或昨天,倒也不必深究。
  還是當作在看電影,變成了時裝片,要再次聲明的是,仍然沒有聲音,什麼聲音也沒有
。例如,門外面就是街道,人來車往,又下著大雨,應該有雨聲人聲車聲各種鬧市之聲,可
是當玻璃門被推開之際,一點聲音也沒有。
  由於下著大雨,所以門一推開,傘先進來,人在傘的後面。
  用那種鮮紅色傘的,當然是女人,傘是遮住了那個女人的上半身,下半身是一條窄裙,
小腿線條優美,皮膚白皙動人。
  自傘面上有大量的雨水滑落,撐傘的人迅速轉過身,把傘向著門外,於是,看到了她的
背影,也只有這樣窈窕的身材,穿起窄裙來才好看,她的肩略斜,所以使她看來格外纖細。
  她收起了傘,提著傘片刻,讓雨水順著傘尖向下滴,先是一條直線,後來變成一滴一滴
。這柄鮮紅色的傘,有一個同樣鮮紅色的透明塑膠柄,看來像是一個血紅的水晶球,十分奪目。
  門內,有貨物陳列,陳列的全是玻璃器和擺設,一望而知,是一間專售玻璃製品的商店
,商店中未見有人。
  撐傘者把傘放進一個在門旁的傘架之中,轉過身來,她的身分,這時也大致明朗––可
以把她當作是一個進商店來的顧客,或許她並不想購買什麼,只是由於外面雨太大,她進來
避一避,順便看看商品。
  她十分美麗,面色蒼白,不施脂粉,神情有著大都市人特有的冷漠。
  等一等,等一等。
  這個美麗的女郎,十分臉熟,對了,她就是上一節之中,那個在浴盆中出浴的美女。雖
然一個古裝,一個時裝,但絕對是她,一點也不錯,就像是同一個演員所演的兩部電影一樣
,打扮服飾神情,儘管不同,但是同一個人,毫無疑問。
  唉!只是打扮服飾不同,神情也一樣。
  女郎轉過身來之後,剎那之間,有極短暫時間的僵呆,接著,她俏麗蒼白的臉上,就現
出害怕之極的神情來。她張大了口,可能發出了一下尖叫聲。(聽不到任何聲音,記得嗎?)
  她由於驚怖,整個臉型都變了,恐怖使得她身子向後退,重重撞在玻璃門上,她在劇烈
發抖,雙手伸向前,像是想阻擋什麼。
  她一定是看到了什麼,才會那麼恐懼的。
  在鬧市之中,大白天,雖然下大雨略有恐怖氣氛,但也決計比不上傳統的月黑風高;在
一家商店之中,她看到了什麼,使她如此害怕。
  究竟那是什麼?
  噯,對了,下一章自然會寫出來,就算下一章不寫,下下一章也會寫,不,還是肯定就
在下一章寫出來的好。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4-2 19: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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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3:22: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坐在白素對面的,是一個相貌十分清麗,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女性,她髮型簡單,衣服
樸素,給人以十分乾淨清爽的感覺,人的外形相當重要,像這個女郎那樣,一照面就會給人
好印象。
  女郎一進門,就雙手向我和白素遞上名片,名片比一般常用的小些,銀白色,十分精緻
,上面只印著三個字:陳麗雪。
  這樣的名片,除了介紹自己的姓名之外,沒有別的用處了,而她一見我們就派名片的用
意,也正是如此。
  她為什麼不用言語來介紹她自己的名字呢?因為「手語」雖然已發展到了可以作相當詳
盡的交談的地步,但是要介紹出自己的名字,還是相當困難的事。
  陳麗雪只能用「手語」和人交談,那麼清麗的一個女孩子,天生是個聾子,所以以連帶
也成了啞子,她是一個天生的聾啞人。
  陳麗雪的文化程度相當高,寫起字來,又快又整齊,在和她見了面之後的交談中,一半
是手語,遇到手語難以表達的,就用文字,文字的表達能力,有時比語言還強,所以要明白
她的意思,並無困難。
  陳麗雪是胡說介紹來的。
  良辰、美景在瑞士求學,據說她們貪得無厭,學了這樣還想學那樣,所以極之繁忙,自
然無法抽身,而溫寶裕自從和苗女藍絲一見鐘情之後,整個人都有了大改變,變得恍恍惚惚
,喜歡自言自語,不再呼朋聚黨,高談闊論,這是青少年在戀愛時期的正常現象,他來過幾
次,只是坐著發呆,被我趕走,倒也落得清靜。
  胡說向來不主動一個人到我這裏來,所以那天中午,接到他的電話,我有點意外:「好
久不見了,有事?」
  胡說沉默寡言,和這樣的人說話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浪費時間說廢話。他立刻就道:
「我有一個幾乎沾不到邊的親戚,有些事想不透,十分苦惱,想來見見你!」
  我沒有長嘆一聲,也沒有笑,只是「嗯」了一聲,自然,胡說可以在我的這一下聲音之
中,聽出我心中的不滿。他立即又道:「她是一個天生的聾啞人,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極之
不可思議,你懂手語嗎?」
  那時,白素恰好在我旁邊,這種提議和要求,若是由不相干的人提出來,我早已一口拒
絕,可是和胡說畢竟十分熟,而且他說「不可思議之至」,縱使有誇張,程度也不會太高,
不像溫寶裕如果那樣說,那簡直就可以置之不理––他曾有一次大叫「不可思議」,只是因
為看到了一隻蜻蜓從靜止到振翅飛起。
  這時,我不是很有興趣,又不好推辭,見到白素在一邊,靈機一動:「手語,我不是很
精通,但我身邊有一個真正的專家在。」
  胡說立即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人:「一樣的,我請她立刻來見你們,她絕不討人厭。」
  我其實還沒有肯定的答覆,胡說就已經掛上了電話,我只好向白素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
手勢,同時用手語向她說:「你的手語可流利嗎?」
  白素把她的雙手運作得飛快:「當然,流利之至,歡迎隨時指教!」
  我張開了口,作「唔該」大笑狀,可是沒有發出聲音來。白素立時又用手語警告我:「
等一會客人來了,千萬不能這樣,生理上有缺陷的人,都十分敏感,會將那視作你的無禮舉
動。」
  我也用手語回答:「你的說法不能成立,她根本聽不到聲音,我張大口,發出了或不發
出聲音,對她來說,都是一樣,沒有分別!」
  白素搖頭,她的手語快絕,要留心看才行:「你錯了,聾人雖聽不到聲音,可是能感覺
得到是不是有聲音發出。」
  我用力一揮手,大聲道:「你又不是聾子,怎麼知道聾人有這樣感覺?」
  白素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許多聾人都這樣告訴過我,所以我知道!」
  我沒有再和她爭下去:「等一回客人來了,由你來和她交談!」
  白素沒有異議,事情就這樣決定。本來,我準備客人一來,我略為寒暄幾句就告退,可
是來人的外形既討人喜歡,她的第一句話,就把我吸引了。她的第一句話是:我曾回到古代
去,有一次,我回到了古代。
  她在打了這樣的手語之後,看到了我和白素有一個短暫時間的驚愕,所以立時又打開了
筆記本,把她兩句話寫了下來。
  我和白素確然驚愕,因為我們也想不到,她會一下子就說出這樣的話來!
  等她寫了之後,我和白素連連點頭,白素立時回答她:「突破時間,雖然怪異,但絕對
有可能發生,我們有兩個熟人,甚至已掌握了在時間之中自在來去的能力!」
  陳麗雪的神情迷惑之極,她又說:「我的情形很特別,在回到古代之後,我不知道––
自己是甚麼人,還是別的甚麼。」
  (她當然是用手語「說」的,以後不再作說明了。)
  她說的,就是第二節之中所寫的那件美人出浴的事。她說得十分詳細,當然我在轉述時
,又加了不少枝葉進去,如同浴盆的製造法之類,要把純故事化為小說,總得有點附加品的。
  現在,一切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的原因明白了吧?因為身歷其境的人是一個聾啞人,根
本聽不到任何聲音,所以,她在敘述她的經歷時,也不會有任何有關聲音的描述。
  事情突如其來,陳麗雪和家人一起居住(有關她的情形,以後會詳細介紹),她有一間
相當大的連浴室房間,她吸少量的煙,午夜時分,欲睡之際,她習慣抽一支煙。她有生理缺
陷,十分喜歡沉思,性情自然偏於憂鬱,在寂靜的世界中,思緒似乎可以完全不受任何束縛
,恣意馳騁,她也喜歡全然不著邊際的遐思。
  那天晚上,她望著吐出來,漸漸散去的煙,煙的形狀怪異變幻,全然沒有規律可循。
  就在那時候,她忽然有了一個極短時間的恍惚,然後,一切都改變了。
  她回到了古代。
  我和白素一起問:「你怎麼肯定是回到了古代?」
  陳麗雪一開始,也不知道是回到了古代,她的第一個感覺是,自己進入了夢鄉,睡著了
,而夢境是一個拍古裝的大布景。
  她覺得自己忽然進入了布景之中,有十分短暫的迷惘,接著,她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
  不知道出自什麼理由,或許那是人突然處在一個陌生環境之中的突然反應,一聽到有腳
步聲,她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躲起來。整個屋子中,除了正中放著那只浴盆之外,就是屋角的
那一排屏風,所以,她立時閃身躲進了屏風後面,在一扇和另一扇屏風聯結的隙縫中向外看
,她看到了一個粗壯的僕婦,提著大桶熱水進來。
  接下來,她看到的一切,第二節中全寫了。
  她看到那美人浸在浴盆中,閉上了眼睛,一副全心享受沐浴的樂趣,心想,這裏不知是
甚麼所在,那麼古怪,自己怎麼會來的?總是十分古怪,不如快點離開這裏,那出浴的美人
正閉著眼,快些悄悄走出去,或者可以不被人發覺。
  陳麗雪打的主意不錯,可是實行起來,就大有問題,她是聾人,根本對行動之間會弄出
甚麼聲響來,一點概念也沒有,所以,她一出屏風,出浴的美人,就睜開眼來,突然看到了她。
  陳麗雪在說到這裏的時候,指著她自己的臉問:「我的樣子很可怕嗎?」
  白素道:「當然不可怕!」
  陳麗雪苦笑:「那麼,這個美女見了我之後,為什麼那麼害怕?是不是––那時我根本
不是這樣子,是一個什麼怪物?」
  白素和我一起搖頭。
  那出浴美女的害怕,自然大有理由,若然陳麗雪真的回到了古代,古代一個美女正在出
浴,忽然屏風後面冒出一個陌生人來,雖然同是女性,但服飾打扮大不相同,那就有足夠的
理由駭然欲絕了。
  就算陳麗雪沒有回到古代,她經歷的現象,不是時間的轉移,只是空間的轉移,她被轉
移到了一個古裝戲的布景之中,正在出浴的美女是演員,忽然見了一個陌生人,也有足夠驚
愕的理由。
  也有一個可能,一切的經歷,只是陳麗雪的幻覺,既然是幻覺,就完全不必說理由了!
  三個分析,一個由白素提出,兩個由我提出。陳麗雪低頭想了相當久,才緩緩搖了搖頭
,顯然將我們的三個分析完全否定了。
  我們自然想聽她說原因。
  陳麗雪先說:「那不是布景,真的是古代,沒有拍戲的任何工作人員,也不是我的幻覺
,就算是害怕,也不應該害怕到這種程度,」
  我和白素都停了片刻。
  陳麗雪再強調:「回到古代不算太怪,怪的是到了古代,我不知道是什麼怪物,叫人一
看就駭然欲絕!」
  她堅持這個說法,當真怪不可言。
  第二節中,出浴的美女究竟看到了甚麼才會如此驚怖,是真的不知道,因為陳麗雪不知
道她那時是甚麼。
  我還是堅持我的分析:「你還是你!我可以接受你不是幻覺,是真的回到了古代,但不
同意你在那時變成了甚麼怪物。別說是古代,陳小姐,就算是現代,當你正在出浴時,浴室
中突然冒出一個古裝女人來,難道你還會鎮定地問她貴姓芳名?」
  陳麗雪遲疑了一陣:「可是也不必害怕成那樣,一定是我––」
  我不等她再說下去,就用力一揮手:「說不定易地以處,你比她更害怕!真不知道你為
甚麼要那麼固執地認為自己在那時變了怪物!」
  陳麗雪神情很古怪,我的話,已經相當不客氣了,可是她並不生氣,只是頑固地不肯接
受我的意見。
  白素這時打圓場:「陡然之間,忽然置身古代,確是一件值得研究的怪事––」
  陳麗雪卻急促地做著手勢:「對我來說,弄明白我怎麼會進入古代,還不如我––究竟
是甚麼樣子重要––」
  白素的耐心再好,這時也不禁皺眉,陳麗雪的話更急促:「你們看我現在怎麼樣?」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很好啊!」
  陳麗雪大口吸著氣,有那麼十來秒的時間,她的臉色蒼白無比,使人擔心她會昏過去,
看來,她是真正感到了驚恐。
  我和白素都在等著她的進一步說明,她在漸漸恢復了常態之後才說:「前三天,我又見
到了那個––女人。」
  乍一聽得她那麼說,我和白素一時之間,都會不過意來:「哪個女人?」
  陳麗雪的回答是:「就是那個在古代出浴的那個女人,我又看到了她!」
  那時,我們當然不知道她是在甚麼情形下「又見到」那個女人的––聰明的朋友,自然
早已想到,陳麗雪又見到那女人的情形,早已在第三節中描述過了。
  白素我和一齊作手勢:「請說得詳細些。」
  陳麗雪又吸了一口氣:「我開設一間小規模的禮品店,專門出售玻璃製品,這家小店由
我一人主理––我不在乎生意的好壞,只是想藉此打發時間。寂靜世界––有時會帶來極度
的憂思,這是你們不明白的。」
  白素輕輕地在她的手臂上拍了兩下,表示同情。她又道:「那天,下著大雨,她推門進
來,不知道她是想來避雨,還是想來買東西,我那時正在櫃子後面,她抬頭一看到了我,就
––」
  那女人一抬頭之後的情形,在第三節已詳細敘述過,不再重複。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照陳麗雪所說的情形,那女人進了店之後,店中應該只有兩個人,那女人一抬頭,看到的自
然是陳麗雪,看到了陳麗雪,為甚麼要害怕?當真是莫名其妙之至,所以我忍不住咕噥了一
句:「多半這女人是神經病––」
  想不到陳麗雪也精於唇語,她對我的話,立即有了反應:「衛先生在開玩笑了,她一定
是看到了甚麼,才會那麼害怕的––這就使我有理由相信,我在某種情形下,會變成十分可
怕的怪物,不但忽然之間到了古代會變,就是好好在店鋪中也會變得––」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駭然,看來十分叫人同情,我大聲道:「你在胡思亂想!」
  白素向我打了兩個眼色,問陳麗雪:「你兩次見到她,肯定是同一個人?」
  陳麗雪用力點頭表示肯定。
  白素又問:「是在店堂裏先見了那女人,然後再忽然在古代見到出浴?」
  白素這樣一問,我立時明白了她的用意,雖然陳麗雪先說了「進入古代」,再說在店子
發生的事,但如果店子中的事先發生,事情就簡單得多了––店子中的事令她印象深刻,然
後,就有了「進入古代」的幻想。
  陳麗雪的反應極靈敏,她立時搖頭:「不,先有古代的事,再在店中看到她,這個女人
的樣子,我––印象極深刻,我已把她的樣子畫了出來––我學過畫,相信她的照片,也不
過如此。」
  她說著,就打開帶來的袋子,取出幾張鉛筆人像過來,畫中是一個極美麗的女郎,一張
是出浴圖,一張是時裝的,另有一張,是那女郎在浴盆中,驚怖欲絕的神情寫照,再有一張
,是那女郎在店中,不知由於看到了甚麼而驚怖後退的情形。
  四幅畫,都細膩傳神之極,毫無疑問,陳麗雪有極高的藝術天分。她竟然能在畫中,把
那女人的驚恐神態表現得如此逼真,叫人一看,就絕對有理由相信,那女人一定是看到極可
怕的東西。
  古代美女出浴,忽然看到了屏風後有人冒出來,自然有極度吃驚的理由。可是現代人進
了精品店,抬頭看到了店員,有甚麼理由驚怖?
  我不由自主盯著陳麗雪看了好一會,心中不由自主在想「她如果真的會變,不知道變出
來的,是一個甚麼樣的怪物。
  陳麗雪自然知道我盯著她看的意思,所以也神情緊張,雙手緊握著拳,白素的視線停留
在畫上,由衷地讚嘆:「畫得真好,可以給我們留一個副本?」
  陳麗雪忙道:「不必留副本,夫人要是喜歡,只管留著就是。」
  白素道了謝:「你的情形,確然很特別,但是不必堅持自己會變怪物,至於這個美女,
為甚麼會忽然出現在古代,又出現在現在,又為甚麼兩次都那麼害怕,那就應該由她來回答。」
  陳麗雪大為驚異:「你們認識她?」
  不等白素回答,我已先笑了起來:「這樣的美麗女郎並不多見,相信她也不會隱名埋姓
,要找出她來,十分容易。」
  陳麗雪的神情開朗了許多:「如果能當面問她,為甚麼如此驚怖,那真是太好了,請–
–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我。」
  我剛在想,如何才能最迅速地和一個聽不到聲音的聾啞人取得聯絡,陳麗雪已取出了一
隻傳呼機來,輕按下了一個掣,那傳呼機就震動起來,我不禁啞然失笑,那麼簡單的方法,
竟也會想不到!
  白素答應著,又道:「如果你又有甚麼怪異的遭遇,請告訴我們。」
  陳麗雪連連點頭,起身告辭,我和白素送她到門口,看到一輛由司機駕駛的車子在等她
,看來她的經濟環境不錯。
  送走了陳麗雪,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然後一起道:「一、二、三,找小郭!」
  說了之後,為了我們兩人心意相同,不禁高興得一起笑了起來,我打電話給我們的郭大
偵探,告訴他,託他找一個人,有這個人的肖像,我立刻用圖文傳送傳給他。
  一共是四幅畫,我傳給他的那一幅,是現代的,那美麗女郎進了店子,還沒有現出害怕
神情來的那一幅,不到五分鐘,小郭的電話就來了。
  他在電話中,向我大叫大嚷:「衛斯理,你在開甚麼玩笑,真是!」
  我愕然:「誰開玩笑?」
  小郭叫得更大聲:「你叫我找的那個美女!」
  我明白了:「她十分出名?是我和白素孤陋寡聞,所以才不知道她是誰?」
  小郭悶哼了一聲,但總算不再叫嚷:「也不能怪你的,你們一向不喜歡流行的社交活動
,也不會看有關這種活動的報導。這個美麗的女孩子才過了二十一歲生日,她的生日舞會,
是這個城市有史來最豪華轟動的一次,因為她有一個極有錢的父親,她是金大富的女兒金美
麗。」
  我心中暗嘆了一聲,我聽說過金大富這個人,近幾年忽然成了富翁,他自己叫金大富,
女兒叫金美麗,雖然真的極美麗,可是這名字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
  我立即又想到,為甚麼陳麗雪也不認得她?理由可能和我們一樣,對於某些人十分熱中
的那些社交活動,多半陳麗雪對之也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沒有出聲,小郭又:「你找她幹什麼?」
  我想了想才道:「有一點小事,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能見一見她,和她交談幾句?」
  小郭笑得曖昧:「社交界的第一美女,連衛斯理也有興趣?」
  我有點惱怒:「少廢話!能不能安排?」
  小郭一口答應:「當然可以!約好了她,我通知你!」
  我放下電話,白素向我作了一個鬼臉,我不禁苦笑:「我們住得真背時。」
  白素笑:「也不算甚麼,沒有可能認識城市的每一個人,那金大富,聽說是南美洲的華
僑,近年來才在這裏大展拳腳的?」
  我攤了攤手,表示一點興趣也沒有:「小郭安排妥當之後,我看你出面先見這位金美麗
小姐?」
  白素略想了一想,就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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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郭十分神通廣大,第二天就約好了金美麗,白素在約定的時間前去,我忽然想起,我
和溫寶裕一起,在神秘的降頭之國時,曾和白素通電話,當時在書房,白素正和一個女人在
說話,回來之後,一直忘了問她那是甚麼人,這時突然想起,也就順口問了出來。
  白素陡然一楞,一時之間,有連我也捉摸不到的神情,這,以我和她心靈相通的程度來
說,簡直罕有之極,我立刻想進一步追問,白素已經道:「等我回來再說。」
  雖然我滿腹疑惑,但是白素既然說了等她回來再說,她必然不會這時就說出來,我再問
也沒有用處。我那時的神情,看來一定十分怪,所以白素又接著說:「你怎麼心急得像小孩
子,沒有甚麼大事的!」我瞪了她一眼,怪她明知我性子急,卻又不肯痛快地明言。
  白素帶著笑容離開,我坐下不久,胡說就又有電話來:「你們見過陳小姐了,她的經歷
,是不是很奇怪?」
  我同意:「確然奇特。」
  我三言兩語,把事情的進展說給他聽,胡說的聲音之中,更是充滿了奇訝:「真有其人
?是的,我也聽過金大富這個名字。衛先生,整件事,屬於甚麼性質?」
  胡說的話,別人或許不容易明白,我卻知道他的意思。
  屬於甚麼性質?
  胡說的意思是:如果陳麗雪的經歷,只是進入了時間隧道,回到了古代,那性質就是時
間倒流。如果陳麗雪的經歷,是古代和現代的交織––她在兩個不同的時間之中,卻見到了
同一個人,那麼,事情的性質就複雜得多,不但是時間倒流,而且還可能夾雜著發生的因果。
  而如今,在兩個不同的時間之中,遇到的同一個人,對陳麗雪又表示了極度的恐懼,那
自然更加複雜,複雜到了無法分類的地步!
  所以,我的回答是:「我無法確定是甚麼性質,要等白素見了金美麗回來之後再說。」
  胡說沉默了片刻:「我和陳麗雪關係十分遠,但是和她卻有好朋友的交情,她有極高的
藝術天才,而且十分喜歡閱讀,她並不感到自己的缺陷有甚麼不好,說出來很幽默,她十分
喜歡研究聲音對人體形成傷害的研究文字,說她活在一個絕對沉寂的世界之中,可免受噪音
之苦,比常人幸福!」
  我不禁對陳麗雪那種超特的人生觀悠然神往:「她能那樣想,那是她的幸運,她的家庭
情形怎樣?」
  胡說道:「家境極好,我那位表姑父,也就是陳麗雪的父親,是著名的細菌專家,有很
多著作,曾擔任過本地一間大學的校長––」
  我陡然叫了起來:「陳定威教授!」
  胡說道:「是,我猜想你一定認識他。」
  我站了起來,然後用力揮著手:「豈止認識,簡直很熟,至少有三個以上不同性質的聚
會,我和他都有份,前一陣子還見過他,他最近的退休晚宴,也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情,真想
不到。」
  胡說繼續道:「陳教授只有一個女兒,生下來不久,就發現她有缺陷,當時陳教授夫婦
都難過之極,以陳教授在醫學界認識的人之多,如果陳麗雪的毛病可以醫理好,早就醫好了。」
  我只是回答:「診斷的結果是––」
  胡說講得相當慢:「腦部掌握聽覺神經運作的部分先天性沒有發育,絕無希望聽到任何
聲音。」
  我想了一想:「陳教授如果知道他女兒那麼想得開,他也不會難過。」
  胡說嘆了一聲:「教授夫人,我的表姑,卻為之鬱鬱不歡,以致早逝。」
  我回想和陳定威教授認識的經過,他從來也未曾提及過他的妻子,顯然我認識他的時候
,他已經有了喪偶之痛了。女兒聾啞不要緊,連帶令妻子旱逝,那自然傷痛之至了。
  我和胡說都為陳教授的不幸,感嘆了一陣,我答應胡說一有消息就和他聯絡,然後我就
在書房中雖等白素回來,一面仍然看著陳麗雪所畫的那四幅人像畫,尤其是古裝的那兩幅–
–可以肯定,她進入古代,不可能是幻覺,因為那浴盆上用彩漆繪出的圖案,她都照樣描了
出來,若是幻覺,怎會連這種小地方都注意到。
  白素在一小時之後回來,她自然知道我性急,所以車子一到門口,她就響號兩下,我直
跳起來,奔下樓梯,打開大門迎接。
  白素的神情相當凝重,顯然事情有意料不到的情形在,而且這種情形,白素無法理解。
  那更使我急於知道經過,我握住了她的手,望著她,白素和我一起上樓,踏上第一級階
梯時,她已開始向我敘述和金美麗見面的經過。
  金家給於白素的歡迎,隆重之極,就差沒有在花園內大鐵門到屋子的石階前,鋪上紅地
毯了。
  金家的大宅,花園的鐵門上是鍍了十八K金的。因為金大富姓金,所以他對於金子特別
有興趣,只要有可能的話,一切器具裝飾,也盡量用金子––城市的笑柄是,那兩扇大鐵門
,金大富本來是想用純金來鑄造的,後來一算之下,實在太貴了,這才放棄的。
  白素的車子駛進了緩緩打開金光閃輝的大門,她就不禁皺了皺眉,觸目所見的金色,實
在太多了,花園中的欄桿是金色的,噴水池中間的不是大理石像,而是金色燦然的金像,塑
的是一條昂首揚爪的金龍,建築物的大門,也是金色的––總之,金大富的用意,是要用黃
金的光芒,使得不習慣的人,每隔三秒鐘,就自然而然要閉上眼睛一會,不然,就會受不了!
  得多人都說黃金俗,其實,黃金十分美麗,在金屬之中,也沒有別的比黃金更好看的了
。可是,像金大富那樣處理黃金,也確實叫人不敢恭維。在金光閃閃的大門打開的時候,早
就有穿著制服的男僕六名,列隊恭迎,出乎白素的意料之外,她不但看到金美麗站在屋子前
等她,也看到了金美麗身邊,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是金大富,白素可以一下子,就認
出這個常有相片刊在報上的新冒起來的豪富。
  白素自然不會在乎金大富是不是出現,但歡迎得如此隆重,自然也心中歡喜,白素一下
車,金大富就大踏步的迎了上來,聲音嘹亮:「歡迎!衛夫人,衛先生怎麼不來?過幾天有
一個小聚會,能請賢伉儷一起參加,以增光寵,令蓬蓽生輝?」
  他用的語言古不古,今不今,再加上他的樣子很滑稽,一身十分華麗的服裝又太正式,
講起話來,五官擠在一起,實在引人發笑。
  白素當然沒有笑,不單是因為她看出金大富對她的歡迎十分真誠,也為了禮貌,而且她
求見的理由,也十分突兀,所以她的回答也十分得體,她知道我的脾氣,當然不敢答應金大
富的邀請,她道:「你太客氣了,我來得冒昧,幾天後的事,要和外子商量了再說。」
  金人富的臉上,有明顯的失望,但是隨即又熱切地笑起來,指著金美麗:「這是小女美
麗,大名鼎鼎的衛夫人指名要見她,真是她的榮幸!」
  白素向金美麗望去,看到金美麗正小小地做了一個鬼臉,顯然她感到父親的話太誇張了
,白素會心微笑。金美麗真的極美麗,這時她嬌俏的臉龐上,肯定半分胭脂花粉都沒有,但
是清麗絕倫,一切美人應具備的,她都有,而更多出了靈動流轉的藝術氣質。
  她的衣著十分隨便,和一般女孩子一樣,態度也十分大方得體,她向白素伸出手來:「
很高興認識你,衛夫人。」
  白素急地自我介紹:「我叫白素,很少人叫我夫人甚麼的。」
  金美麗笑容燦爛之極:「我知道,一聽說你想見我,不知道多高興!」
  她拉著白素的手進了屋子,而把她的父親冷落在一邊。進了屋子之後,照例的金光處處
,白素還沒有坐下來,就道:「有一件相當怪的事,想向你求證一下。」
  金美麗揚了揚眉,顯然她事先絕未料到白素來訪的目的是甚麼。她還沒有回答,金大富
忽然搶前一步,他天生聲音大:「衛夫人,我也有一件相當怪的事,要向––衛夫人和衛先
生商量。」
  白素向他望去,只見他搓著手,神情十分焦急,顯得他所謂「怪事」,一定在情緒上給
他以相當程度的困擾,白素本來就樂於助人,再加上她自己有事求人在先,所以立即道:「
好!」
  金大富卻長長吁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擔一樣,他還這樣說:「唉,想找衛先生
很久,託了不少人都說衛先生的脾氣大,不肯輕易見人,所以不敢去踫釘子,可是這種事,
人人都說只有衛先生可以解決!衛夫人忽然想見小女,真乃天助我也!」
  (白素直到這時,才明白了她受到這麼隆重歡迎的原因,是由於金大富早就有求於我,
苦於沒有接近我的門路,我雖然不是甚麼大人物,但是像金大富這樣的人,真還不容易見到
我,別說他還有奇難雜症要我處理了!可是如今白素竟然自己送上門去,怎不叫他喜出望外!)
  (我聽白素講到這裏,又聽得她立時答應了下來,忍不住向她瞪了一眼。)
  (白素作了一個手勢:「你要準備見金大富,來而不往,非禮也。」)
  (我啼笑皆非:「好啊,連這種說話的方法都學會了!」)
  金大富當時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樣子,十分惹笑,金美麗有點不好意思:「爸爸!」
  白素和金美麗坐了下來,金美麗姿態優美,言語得體:「不知道要向我求證甚麼事?」
  白素開門見山道:「三天前,正下大雨的時候,你曾經進入過一間專賣玻璃製品的禮品
店?」
  問題聽來很長,也很突兀,但其實十分簡單,答案只有「有」或「沒有」,不可能有第
三個答案。可是金美麗一聽,先是陡然震動,接著,她現出了一個十分茫然的神情,既不說
有,也不說沒有,看樣子,她像是在苦苦的追憶,但是這麼簡單,三天前的事,她實在沒有
理由想不起來的!
  看著她眉心打的結愈來愈深,白素不得不提醒她:「當時,你用的是一柄鮮紅色的傘。」
  金美麗陡然跳了起來––真正的跳了起來,她本來是坐著的,一下子跳了起來,而在這
之前,她的一切動作都十分正常,所以,令得一向鎮定的白素,也不禁為之愕然,身子向後
仰了一仰,以防她還有甚麼進一步的異常行為。
  她跳起來之後,站定,用力揮著手:「我記起來了!對了!我記起來了!本來我模模糊
糊,不敢肯定,可是現在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
  她說到後來,聲音發顫,現出極害怕的神情來。白素這才確知陳麗雪的繪畫技巧之高–
–眼前的金美麗,那種害怕的神情,就算用攝影機來捕捉,也不會比陳麗雪的畫更傳神。
  白素看到金美麗如此害怕,她忙道:「別怕,發生了甚麼事?」
  金美麗急速地喘氣,四面看看,足有一分鐘之久,她才緩過氣來,仍然站著,問:「你
說甚麼?一家專賣玻璃製品的禮品店?」
  白素點了點頭,金美麗長長吸了一口氣:「好像是,我不能肯定,一切事情都是朦朦朧
朧的,只有一剎那間,我看到的情景,最最清楚。」
  她說到這裏,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是在甚麼環境中,我也不清楚,只是在突
然之間,我看到了––看到了一個––一個––一個。」
  金美麗一連重複了三次,還未曾說出她究竟看到了「一個」甚麼,如果換上了是我,一
定大聲催促她快點說出來,但白素十分有耐心,她反倒勸金美麗:「慢慢來,要是你見到的
東西,你以前根本沒有見過,說不上是甚麼,你不妨就你見到的形容。」
  金美麗再吸了一口氣:「我看到一個很大的洞,漆黑的洞,在我的面前––」
  她神情遲疑,白素也不禁皺著眉:「一個很大的、漆黑的洞,可以理解,但是這個洞『
在面前』,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金美麗用手比著,照她所作的手勢來看,那個在她面前的漆黑的大洞,直徑約有一公尺
左右。
  白素等著她作進一步的解釋,金美麗又遲疑了片刻,才道:「好像我站在一個很深的山
洞之前。」
  白素低嘆了一聲:「這種情形的確相當詭異,可是也似乎不應該害怕成那樣!」
  金美麗神情駭然:「怎麼不害怕?一看到那樣的一個漆黑的深洞,我就感到那個洞,有
一股強大的吸力,會把我吸進去,我無法反抗,一被吸進去之後,我––我––」
  她說到這裏,身子把不住發起抖來,面色蒼白之至,雙眼甚至由於驚恐而目光散亂,聲
音自然也充滿了恐懼:「我甚至可以預見我被吸進去之後的可怕結果。」
  白素伸手過去,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打著,語言之中帶著愛意––那
很能起鎮定作用:「吸進去之後怎麼樣?會墜入地獄?」
  白素的故作輕鬆,看來金美麗無法領會,她又陡然震動一下:「我不知那算不算是地獄
––我知道,我會雙腳向前被吸進去––事後,我想過很多次,一直把這個印象。當作是一
場惡夢所留下來的,也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我會雙腳先被吸進去,而在那個黑洞裏面,不
知道有甚麼裝置––猜想––是一架絞肉機––」
  金美麗說到這裏,聲音嘶啞,望著白素,哀求道:「我可不可以不說下去?」
  她的神情,可憐之極,白素嘆了一聲:「如果你的腦中,真有那麼可怕而又真實的感受
,我想你說出來,會比較好些。」
  金美麗睜大了眼,神情驚怯,吞了一口口水:「我的雙腳––就被吸進了絞肉機中––
被絞成了––接著我的身子還在向內移,我的小腿––大腿––腰,我甚至可以看到我的身
子成了肉漿之後紛紛落下來的情形––我––我––」
  她陡然尖叫起來:「我說不下去了!」
  白素雖然見慣怪異之事,而且一向處事鎮定,可是這時,聽得金美麗說來,如此可怖,
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她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金美麗的聲音類似嗚咽:「最後只剩下一個頭,我的頭,我還能看到我的身子––成了
一堆––」
  她雙手掩面,喉間發出相擊似的「咯咯」聲,白素在她的背上輕拍著,沒有再逼她說甚麼。
  過了三五分鐘,金美麗才放下了掩臉的手,望向白素,看來已經鎮定了下來:「那一切
,當然只是幻覺,我的身子好好在還在,而且,自從那次之後,我也沒有再產生同樣的幻覺。」
  白素這時,思緒十分紊亂,當然也無法回答金美麗提出的問題。看來金美麗也很有分析
的頭腦,她稱之為「幻覺」,那很對,當然是幻覺。
  人的腦部活動,在某種情形下,受到了內在或外來的不正常的干擾,可以產生任何幻覺
,可以看到不存在的東西,可以聽到根本沒有發生過的聲音,可以坐在那裏,根本一切都沒
有動過,可是卻有在戰場上肉搏的「真實經歷」,可以照鏡子時,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
  金美麗的遭遇,自然是一種幻覺。
  問題是:她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幻覺?當她有那種幻覺之際,她看到的應該是在櫃子後
面的陳麗雪。為什麼陳麗雪好端端的一個人,會變成一個又深又大的有吸力的黑洞,把她吸
進去之後,把她的身體由腳開始,全部絞成了肉碎,只剩下一顆頭,還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被
絞碎了的身,堆在頭的旁邊!
  白素想到這裏,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因為那種情景,真的可怕之至,白素本來還想問:
「在身體被絞碎的時候,感到痛楚嗎?」可是話到口邊,她沒有勇氣問出口來。
  過了好一會兒,白素才再問:「你,平時很容易有幻覺嗎?不是同樣的,另外不同的幻
覺?」
  金美麗立時搖頭:「沒有,從來也沒有過,當然,我喜歡幻想,可是那不同,幻覺和幻
想不同。」
  白素再問:「你沒有進入古代––嗯,類似時光倒流的那種經歷或幻覺?」
  金美麗俏臉上現出驚訝之極的神情來:「沒有,為什麼要這樣問?」
  白素苦笑,因為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金美麗不但人美麗,而且智慧也極高,在她已完全鎮定下來之後,她反向白素提出問題
:「衛夫人,你是怎麼知道我曾有過這種奇異的––幻覺的?」
  白素道:「我不知道你曾有過這樣的幻覺,這種幻覺,那麼可怕,想像力再豐富的人都
不容易設想,我知道的事情是––」
  白素接著,就把陳麗雪看著她進店子,又看她忽然之間現出驚駭欲絕的經過,告訴金美
麗。金美麗聽得呆了半晌,才問:「我知道衛先生和你,對一些怪異莫名的現象有過不少探
索的經驗,這件事,究竟是一種什麼現象?」
  早在金美麗發出這樣的問題之前,白素已在不斷思索著,所以,她也有了初步的結論:
「可能在一剎那間,有什麼力量影響或干擾了你腦部的活動,所以才有產生了那樣的幻覺。」
  金美麗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更俏麗動人,也可以看出,她的性格相當爽朗開放––
類似的經歷,如果在一個內向、憂鬱的人身上發生,可能會形成極度的恐懼、沉重的困擾。
  而金美麗顯然沒有受多大的影響,除了她在敘述幻覺之際,無可避免地感到恐懼之外。
  白素很高興她不受幻覺的困擾,所以和她一起笑著。她也毫不客氣:「這樣的假設,我
也作得出來!」
  白素攤手:「也有可能,陳麗雪對你有特別的感應,那位陳小姐,是一個聾啞人,她十
分奇怪你為何一看到她就那麼害怕,她害怕自己忽然會變成怪物!」
  金美麗笑:「可不是嗎?變成了一個又黑又深––」
  她說到這裏,突然說不下去,而且也停止了發笑,因為再接下去發生的事,一點也不好笑。
  白素問:「你可有興趣,再和陳麗雪見一次面?」
  金美麗神情遲疑:「如果一見到她,那種可怕的幻覺會重複一次––那我絕不想見她!」
  白素道:「那只不是是許多假設中的一個!」
  金美麗搖頭:「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願意去冒這個險,太可怕、太可怕了!」
  白素接著,又說了許多話,想金美麗和陳麗雪見面,可是金美麗堅決不肯。
  白素嘆了一聲道:「你應該有點好奇心!」
  金美麗哀求:「別逼我,實在太可怕了,眼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逐漸變成肉碎!」
  白素無法可施,她自然不會逼一個像金美麗那樣可愛的女郎,再去接受一次那樣可怕的
「酷刑」,所以她只好起身告辭。
  金美麗送她出來,白素邊走邊問:「那天,下大雨那天,其餘發生的事,你不記得了?」
  金美麗皺著眉:「就像喝醉了酒再醒過來一樣,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
  白素講完了她在金家的經歷,我不禁跌足:「你應該向金美麗提及陳麗雪在進入古代的
時候見過她,她同樣感到極度的恐懼!」
  白素搖頭:「她沒有進入古代的經歷,提來又有什麼用處?」
  我大聲嘆息:「至少,可以吸引她和陳麗雪會面。」
  白素望了我半晌,我又道:「照金美麗的話來看,她腦部活動,一定受過干擾,如果干
擾的力量來自陳麗雪,那有趣之極––為什麼兩個毫不相干的人,一個會對另一個的腦部活
動造成巨大的干擾?所以有必要讓她們相見一次。」
  白素緩緩點頭,表示同意。
  我忽然之間想到了一點,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也真是,何必要金美麗答應和陳麗
雪見面?金美麗是社交界的紅人,出入的地方,來來去去就是那些,和陳麗雪約好了,在她
到的地方去見她就是了!」
  白素悶哼了一聲:「你以為我沒有想到過,我是怕真的由於陳麗雪,金美麗才會有這樣
的幻覺,何必令她再去經歷一次那麼可怕的幻覺?」
  我大搖其頭:「反正是幻覺,又不是真的要她去受一次刑,有什麼關係?」
  白素有點怒意(那種情形,罕見之至):「不行,你沒有看到她那種痛苦的樣子,不能
那樣做,幸好她是一個十分堅強的女孩子,要不然,只怕整個人都會崩潰!」
  我仍不以為然:「那樣嚴重?」
  白素語意堅決:「記得在靈媒阿尼密的幫助之下,我們曾有一次和眾多冤魂相見的經歷
?那也可以算是幻覺,可是你願意再經歷一次嗎?」
  白素說到了一半,我已經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那是一次可怕的經歷,雖然實際上,
也只不過是一場幻覺,是通過靈媒的作用,一大群冤屈而死的靈魂,影響了我腦部活動而產
生的幻覺,可是我的膽氣再壯,也決不敢再去經歷一次了。
  (那次可怕的經歷,記述在題為「極刑」的那個故事中。)
  白素想來也想起了那次可怕的經歷,她的臉色也有點蒼白:「何況,我們那次可怕的經
歷––受罪的還不是我們。金美麗的情形更可怕,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子成了一堆肉碎
,而她只剩下一顆頭!」
  我再想了一想,也覺得如果讓金美麗再去經歷一次那種可怕的幻覺,那未免太殘忍了,
我苦笑了一下:「金美麗和陳麗雪,雖然一點關係也沒有,但不能保證她們不會偶然相遇。
她們第一次見面,就是一次偶然!」
  白素嘆了一聲:「那就無法可施了,像劉麗玲和楊立群,由於他們有前世的糾纏,在今
世就一定會見面,把前世的糾纏繼續下去!」
  我默然,回憶著楊立群和劉麗玲這兩個人的故事––一直在看我的故事的朋友,一定還
記得這兩個人,楊立群自小就一直在做著一個被人毒打,被一個女人殺死的夢,他毅然放棄
一切去追尋。「尋夢」的故事,是我的經歷中極詭異的一個。我想到這裏,心中陡地一動,
向白素望去,白素在一剎那間,顯然也有了同樣的想法,我和她的目光一接觸,就知道了這
一點。她作了一個要我先說的手勢,我道:「會不會陳麗雪和金美麗之間,前生也有什麼糾
纏?」
  白素回答:「剛才,我確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我立即否定了!」
  我揚了揚眉,白素立時解釋,她的理由十分有趣,倒也是事實:「你,衛斯理,從不重
複同樣性質的故事,如果她們兩人之間有前生糾纏,你會一點興趣也沒有,根本不去追索。
現在,很明顯,你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性質的事件!」
  我被她的話逗得笑了起來:「胡說也問過我,哦,還有一點,陳麗雪的父親是陳定威教
授。」
  白素也感到意外:「那個著名的細菌學家?」
  我點頭:「現在,看你如何向陳麗雪交代了,你總不能直截地告訴她,在金美麗眼中看
出來的她是一個又大又黑又深,會把人吸進去,絞成肉碎的洞?」
  白素現出十分為難的神色,想了一會,才道:「是不能––這件事,十分複雜,陳麗雪
忽然會回到古代,那是甚麼意思?」
  我攤了攤手:「不知道,我看陳麗雪那裏,你隨便作一個故事,搪塞過去就算了!」
  白素咬了咬下唇,嘆:「也只好這樣了!倒是金大富,你準備甚麼時候見他?他真的像
是有甚麼急事要找你。」
  我皺起了眉:「嗯––他有甚麼事,你幫他一下就可以了!」
  白素道:「只怕不行,他對你有信心,說不定,在他身上真有怪事!」
  我苦笑:「有怪事,也最好一樁一樁來,陳麗雪身上有怪事,金美麗也有,總共已經有
兩件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這只能算一宗!」
  我無可奈何:「好,那就請他明天下午三點鐘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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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大富準時來到,我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那輛金光奪目的大房車
,連他雇用的司機,也穿著金光閃閃的絲料,像是傳說之中,中了魔法變成了金子一樣。
  金大富向我行十分尊敬的鞠躬禮,他這樣恭敬,令我心中對他的厭惡之心,去了不少,
我請他進來。
  金大富進來之後,我問他喝甚麼,他要了相當烈的仙人掌汁酒,不像傳統的加鹽喝,而
是甚麼都不加,一倒就是一大杯。
  酒量好的人我見得多,自然不會大驚小怪,我們面對面坐下來,他捧著酒杯,思索著,
暫不開口。
  嗯,等一下,還是別說我和他會面的情形,先說他在一小時半之後,告辭離去時所發生
的事。
  這樣敘述法十分怪,是不是?
  早已經說過了,這個故事十分奇特,和別的故事有許多不同之處,不說和金大富會面的
經過,先說他辭去的情形,就是這奇特之處。
  當然,這樣做,是由於金大富在離去之際,有事情發生過。
  金大富告辭去時,神情相當失望,因為他看出我對他所說的事,不是很有興趣,而且他
對我有所要求,我也沒有答應,只是敷衍了他一下。儘管我的話說得十分婉轉,可是他顯然
是十分精明的人,當然看得出來。
  而他又一直禮數周到,我送他出去時,他一直倒退著在走,連聲道:「留步!留步!」
  老蔡已經把門打開,我看到那輛金色的大房車,一直在門口停著––這時,如果有甚麼
人要走進門,就必須繞過車子。
  而這時,正有一個人站在車子的那邊,那個人自然是來找我的,因為我一眼就看出她,
不是別人,正是陳麗雪,她有點猶豫,像是決不定繞過車頭,還是繞過車尾?
  就在這時候,金大富說了一聲:「衛先生,請你再考慮一下,」
  我仍然在敷衍著:「好,我會。」
  金大富低嘆了一聲,轉過身去。他一轉過身,自然和陳麗雪打了一個照面––兩個人之
間,隔著一輛金色的大房車,距離不是很遠,自然互相之間,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我由於在金大富的身後,所以只能看到陳麗雪的神情,她先是無動於衷,那是看到了陌
生人之後,正常的反應,接著,我看到她變得十分驚訝。
  與此同時,我聽到金大富發出了一下淒厲之極的叫聲,像是他一腳踏穿了一具腐屍的肚
子一樣。
  陳麗雪當然是聽不到那一下叫聲的,但發出那麼可怕叫聲的人,神情一定恐懼之極,這
種恐懼的神情,令得陳麗雪由訝異,也變得十分害怕。
  我又看到金大富的身子,向前傾了一傾,雙手按在車頂上,身子劇烈地發著抖,他又叫
了一聲。
  這種情形,雖然只是幾秒鐘之內的事,但是我已經隱約可以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了。情形
和金美麗和陳麗雪相遇時一樣,金大富一定在那一霎間,有了極其可怕的幻覺!
  所以我大聲叫:「金先生!」
  我想叫停金大富,可以問他,究竟在一霎那間,他有了甚麼可怕的幻覺。
  可是他像是沒有聽到我的叫聲,剎那之間,他的動作怪異之極,他的頭陡然垂下來,看
起來,就像是他的脖子忽然折斷了一樣。
  當然,他頭急速下垂的結果,是他的前額重重地踫在車頂上。可是他卻立時抬起頭來,
接下來的動作,快速無比,一下子就打開了門,閃身入車,車門還沒有關上,車身就震動了
一下,接著,在車門半開的情形下,車子已疾駛而出,在車旁的陳麗雪慌忙後退,望著疾馳
而去的金色大車,神情十分疑惑迷惘。
  我沒有叫得住金大富,自然有些氣惱,但金大富是跑不掉的,何況他還有事求我,先把
陳麗雪叫過來再說,陳麗雪進來之後,呆呆地坐著,茶來了,她也不喝,只是出神,我用手
語問了她好幾次:「是不是那男人見了你,也有駭然欲絕的神情?」
  一直問到第七遍,她才點了點頭,隨即又問:「我––為甚麼會令他那麼害怕?」
  我幾乎就要把金美麗看到她,為甚麼會感到害怕的原因說出來,但總算忍了下來––我
認為就算要說,還是讓白素告訴她比較好。
  我搖了搖頭,表示對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她忽然長嘆一聲,打開文件夾,取出兩幅鉛筆畫來,放在我的面前,我一看就嚇了一跳
,指著畫像,直瞪著她。
  她點了點頭:「我才見過這個人,不過是在古代,我剛才又進入了古代,見到了他,在
古代和現代,他見了我都駭然欲絕,為甚麼?」
  我又看那兩幅畫,第一幅畫中的金大富穿著破爛,手中拿著一根棍子,褲子肥大,畫像
生動,連他額上的汗珠也畫了出來。
  第二幅畫,金大富神情駭絕,我相信剛才他隔著車子看到陳麗雪的時候,就是那種五官
一起移了位,害怕得臉部肌肉扭曲的情形。
  陳麗雪又是突然之間進入古代的,甚至不是在午夜,而是在正午。
  當時,她正閉著眼,在思索著才看完的一本有關人生哲理的書,突然,她發現自己進入
古代。由於已經有過一次經歷,她鎮定得多。
  她甚至用力在手臂捏了一下,弄清楚那不是自己的幻覺或者夢境,她那一下捏得很用力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伸出手背來,手背上還有一小團青色的瘀痕。
  那是甚麼時代,她說不上來,只知道那是古代。
  一條相當長的窄巷,巷兩旁,全是高牆,牆頭上,都有著十分精緻的玻璃裝飾––在古
代,只有豪門大富,才會在巨宅的圍牆上配上那樣的裝飾。
  好的琉璃十分名貴,每一塊都燒製上象徵吉祥的圖案,只怕可以抵得上窮人好幾天的食
用,而牆頭環繞巨宅,動輒要用一萬多塊!也只有這樣,才能現出豪門巨宅的氣派。
  說是窄巷,也是因為兩旁的牆高而形成的錯覺,實際上,巷子可以供四匹馬並馳,至少
有十公尺寬。
  這時,正有一匹馬,自巷子的一端疾馳過來,馬蹄翻飛,打在青石板鋪出的地面上,極
其急驟。而等到這匹奔馬馳到了巷子中心時,馬上的人陡然一勒韁繩,馬上人騎術極精嫻,
就像是釘在地上一樣,一動不動。
  (記得,一切仍然只有畫面,沒有聲音。)
  馬上是一個劍眉朗目的年輕人,一身的裝束十分華麗,看起來像是軍人的制服,有著金
屬片組成的頭盔,在馬鞍旁,掛著一柄連鞘的佩刀,刀鞘上鑲著各種寶石,十分華麗。
  那馬,不但神駿,而且一看就可以看出,馬主人曾悉心裝飾過,馬鬃被編成許多小巧的
辮子,馬尾上也打了一個圓球形的結,深棕色的毛,油光水滑,那副馬鞍子,也是嵌金鑲銀
,可知馬主人的身分,十分尊貴。
  馬上的騎士一勒定了馬,身子挺了挺,神情十分焦切,雙手放在口邊,打一個呼哨,聲
音嘹亮高吭。
  這種「打呼哨」的功夫,許多年青子弟都會,或用來調戲美貌的婦女,或用來表示心中
的高興,當十幾個或幾十個子弟一起打起呼哨來的時候,聲勢也十分駭人。
  打呼哨的手勢有許多種,有的雙手合攏放在口前,有的是用單手,有的是用雙指,有的
要借助一片樹葉,總之,只要將口中急速噴出來的氣體,以高速通過一個狹窄的空間,使之
發出聲音來。
  打呼哨這種年輕人的玩意兒,現在已絕跡了,現代的年輕人,要發出聲音來,吹哨子就
行,簡單得多了!
  隨著那一下呼哨聲,他一縱身,站到了馬鞍上。坐著還不覺得,一站起來,就感到這馬
主人,身形極高大––可是他給人的感覺,卻並不魁梧,只是高,高得英俊,高得瀟灑,高
得輕巧,高得––唉,現成的一句成語,最是貼切:玉樹臨風!
  他站在馬鞍上,雙手向上伸,可是仍然夠不到牆頭,大約還相差五十公分,他抬頭向上
,神情更焦切,然後,又一縱身,身子向上拔起,一下子就抓住了牆頭,一用勁,身子向上
升起,已經坐到了牆頭上,他把右腳跨過了牆,身子下俯,上半身完全陷沒在牆後。
  看他的情形,他像是正在撈摸著甚麼,過不一會,他的身子漸漸挺直,果然,被他拉了
一件東西出來––不,給他拉上來的,是一個人,那個人的雙手,和他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那是截然不同的兩雙手,騎士的手又大又有力,看來強壯穩定,而和他十指交叉互握著
的那雙手,瑩白如玉,纖秀細弱,皓腕賽雪,由於是手向上被拉上來的,所以衣袖褪下了一
小半,露出玉雕也似的一截小臂,襯著兩只玉鐲子,更是動人之至。
  那自然是一雙女人的手,可是,一直到那女人被拉上了牆頭,還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因
為她穿著一件有頭罩的「一口鐘」(一種寬大的披風,人一披上,看來像鐘,所以才有這樣
的名稱。)
  那件「一口鐘」深紫色,頭罩罩得很嚴,只開著兩個洞,可以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
睛,這時,眼睛之中,大有驚惶的神色。
  那騎士把女郎拉上了牆頭之後,扶著女郎的腰,令她坐在牆頭上,再令她的雙腳,移到
了牆外,然後,他一縱身,穩穩地落到了馬鞍上,雙手伸向上,示意那女郎向下跳來。
  女郎似乎有點膽怯,猶豫了一下,騎士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再伸直手臂,女郎身子向下
落來,騎士手一圈,將她抱個正著。
  雖然那駿馬站著,一動不動,但要站穩在馬鞍上也並不是容易的事,再加上伸手抱住了
一個自牆上跳下的人,連身子也不晃動一下,下樁拿得極穩,可知在武學上,有相當的根柢
,如果真是武將,那麼,鎮邊殺敵,很可以成為國家的棟梁,然而,這時他的行為,未免有
點怪異––他在高牆之後,把一個女郎弄了出來,這是什麼行為?
  他輕輕把女郎放在馬鞍的前面,他自己就坐在女郎的後面,雙手牽韁的同時,自然而然
也圍住了那女郎的身子。
  然後,他雙腳略夾,一抖韁繩,駿馬四蹄翻飛,以快得驚人的速度,竄出了巷子。
  這一切,只不過三分鐘左右,那騎士的身手,矯健靈敏,每一個動作,都看得人賞心悅
目之至,那女郎雖然全身都包在那件深紫色的「一口鐘」之內,可是也可以看得出她的柔軟
纖小,那種柔若無骨的動作,也叫人看了,悠然神往,印象深刻。
  (在陳麗雪的敘述過程中,我盡量使自己少打斷她的話頭,可是聽到這段,我忍不住問
了一句:「那時,你在什麼地方?」)
  (陳麗雪回答是:「我在另一堵高牆的後面,探頭出高牆,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巷子中
的情形。)
  (我又是好奇,又是大惑不解:「那牆,至少超過三公尺高,你怎麼能攀得上去?」)
  (陳麗雪神情茫然:「不知道,我一進入古代,就在這種情形之下,由於我專注巷子中
發生的事,所以並沒有留意到我如何存在的,好像是––好像是踏在一根橫生的樹枝上,身
子還有點搖晃的感覺。」)
  (我作了一個請她繼續說下去的手勢。)
  駿馬負著兩個人,一下子就竄出了巷子,也就在這時,巷口人影一閃,又多了一個人,
那人穿著破爛,手中拿著一根棍子,腳上趿上一雙破鞋,一臉的憊頓相,一看就知道是一個
地痞惡棍,下三濫的腳色。
  這時,他的眼睛睜得極大,顯然他早已藏身巷口,自然也看到了剛才巷子中發生的一切。
  他出現之後,略停了一停,向前急奔了幾步,揮動著手中的棍子––那棍子半截紅色,
半截黑色,兩種顏色的漆都已剝落。
  這樣的棍子有一個專門名詞:水火棍。通常都是衙役、捕快這種身分的人使用,別的人
要用,當然也可以。
  這個人奔出了十來步之後,又停了步,眼珠骨碌碌亂轉,孔子說過,人的心術正,眸子
就正,看這人的神情,一望而知其人的心術不正至於極點,不知道在動什麼樣的壞腦筋。
  而且,他所動的壞腦筋,一定很快就有了結果,他現出十分洋洋自得的神情,一手執著
棍子,在另一隻手的手心上輕輕敲著,然後,仰天大笑起來,趿著鞋子,身子搖搖擺擺,不
住用棍子敲打著高牆,走出了巷子。
  我問:「這個後來出現,手中拿著棍子的人,就是金大富?」
  這樣問了之後,又覺得不對,所以又立即改成這樣問:「那個拿棍子的人,樣貌和金大
富一樣?」
  陳麗雪的回答卻是:「他就是金大富。」
  我表示疑惑:「在那一節發生的事中,你好像並沒有和他打照面––」我指著那張金大
富駭然的畫:「他怎麼會害怕?」
  陳麗雪苦笑:「後來又發現了一些事,我才和他打了照面的。」
  我沒有再問,等陳麗雪說,後來又發生的一些事,可是陳麗雪卻這樣說:「當時,我不
知為了什麼,總覺得這騎馬走了的一男一女,會十分危險,或許是由於他們的秘密行動,叫
一個顯然不是好東西的人發現了!我十分擔心他們的安危。」
  我嘆了一聲:「陳小姐,在現實之中,你只是一個普通人,在進入了古代之後,你以為
自己是什麼,怎麼會替古人擔憂起來?」
  陳麗雪搖頭,神情更是惘然:「我在進入古代之後,連自己的樣子也不知道,怎知道自
己的身分?可是我總感到,如果有什麼事發生的話,我應該阻止,應該使這一雙男女避免有
危險。我像是感到,我––主宰和掌握了一種力量,要那樣做。」
  她愈說愈玄了,我本來是想讓她多說一點進入古代之後的具體事項的,像這並不著邊際
的感覺,我可不想聽。
  (白素在這時候自外進來,恰好聽到了陳麗雪的最後那段話。)
  (後來,才知道我認為不著邊際的感覺,十分重要,是整個神秘莫測的故事的主要關鍵!)
  我當時有點不耐煩,一面向白素點頭,一面對陳麗雪表示了對「這不著邊際的感覺」的
反感。
  陳麗雪猶豫了一下,也沒有再就這方面發揮下去。她繼續說的是:「我十分擔心會有厄
運降臨在那一雙男女的身上。」
  我同意:「你的擔心有理,看來,這一雙男女在進行的事,絕不光明正大。那騎士極可
能是一名貴族子弟,他的行為,是拐逃一個女子,或是引誘一個女子私奔,或是和一個女子
幽會,這種行為,在古代,不但通不過國法這一關,也一定通不過人情這一關。」
  白素才進來,自然不知道陳麗雪的敘述,可是單憑我的這一段話,她也可以推測得出幾
分實際情形來,而且,她對我的話,持相反的意見:「也不見得,古代的禮教關係雖然嚴,
可是愛情還是一直被人歌頌,紅拂夜奔、文君琴挑,就千古傳誦。」
  我笑了一下:「反倒是愈古愈好,漢、唐,男女間就有許多風流韻事,宋以後,僵住了!」
  為了使陳麗雪也明白,我和白素的交談,也使用手語和文字。
  陳麗雪加入了談話:「接下來發生的事,只使我想起兩句詩」。我和白素一起向她望去
,她用清麗的字跡寫出了那兩句詩:「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我和白素都愕然––白素的愕然更甚,因為我至少還知道在那巷子中發生的事,那倒確
然有點像偷情的行為,唐朝詩人張籍的名句,也很可以用得上。我作了一個手勢,用最簡單
的語言,向白素先敘述了一下金大富見了陳麗雪如見鬼怪的情形以及陳麗雪所說的在巷子中
發生的事。
  白素一面聽著,一面盯著那兩幅畫像看,等我說完之後,她才道:「如果令你想起張籍
的詩,那麼,事情發生在唐朝?」
  陳麗雪搖頭:「我不能肯定。」
  白素皺著眉:「事情愈來愈複雜了,金大富如果曾在唐朝出現過,我的意思是,他曾在
唐朝生活過,是一個人,現在,又成了一個人,在唐朝到現在這許多年,他是什麼?是生命
的存在,還是靈魂的存在?」
  我想了一想:「一般的認識是人死了之後,如果有再轉世的行為,總是在死後立刻發生
的。其實,真正的轉世情形,可能有許多種,有的立即轉世,有的可能相隔很久––離開了
軀殼之後的靈魂,應該沒有時間觀念,一秒鐘和一千年,全是一樣的。」
  白素又皺著眉想了一會:「只好這樣設想了,還有,前生和來生,容貌竟然會一模一樣
,這也不可思議之至,好像在陳小姐的經歷之前,從來也沒有這樣的例子?」
  我和白素,自從「尋夢」這件事之後,接觸到了許多靈魂、轉世及相類似的事,都超越
人類現代的實用科學所能接觸的範圍,神秘莫測,無法深入研究,只能作出種種的假設。
  在各種各樣的資料之中,確然沒有兩世人容貌一樣的記載。
  我點了點頭:「是,陳小姐的經歷,是十分罕有的例子,是玄學研究的上好課題。」
  陳麗雪有點發急:「請別把事情想得太遠,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人看到了我那麼害
怕,當人家看到我害怕的時候,我是什麼樣子?」
  這個問題,本來很難回答,但是有了剛才在我門口,金大富和陳麗雪隔著車子相望的那
一幕之後,問題並不是很難回答。
  我在作手語時,動作的幅度比平時大––這和說話時加重語氣和提高聲音有同樣的作用
:「你還是你,就和平時一樣!當金大富看到你而駭然欲絕的時候,我也看到你,絕對可以
肯定,你是一個漂亮的女郎,而不是什麼叫人害怕的怪物!」
  我的回答,十分肯定,而且,確然在金大富感到害怕時,我一點也沒有害怕的表示。如
果那時她是一個怪物的話,我也會害怕。陳麗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謝天謝地
!可是––為什麼金大富,還有那美麗的女人見我會害怕?」
  白素聽得陳麗雪這樣說,知道我還沒有把那美麗的女人就是金大富的女兒一事告訴陳麗
雪,她同意地點了點頭。
  也在一剎那間,我知道她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金大富和金美麗是父女,父女關係至親
,他們父女兩人看到了陳麗雪害怕,原因只怕是一樣的,只是不知道金大富在忽然之間有了
什麼幻覺而已。
  我十分小心地回答:「或許他們曾有一些虧心的行為,和一個外形很像你的人有關,所
以見了你才會害怕。曾經有一個故事,是說一個富豪,在午夜時分,坐著司機駕駛的車子,
由於塞車,他向車窗外看了一下,在他車子旁邊的是一輛破車子,駕駛人轉過頭來,認出他
是大富豪,而他笑了一下,竟把那大富豪嚇死了!」
  陳麗雪愕然:「為什麼?」
  我吸了一口氣:「後來才知道,那個駕車人的樣子,和富豪的岳父一樣,而他的岳父,
死於他的謀奪財產,被他放火燒死在車中。人,做了虧心事,就會心虛,別人若是見了那個
駕車人,什麼事也不會發生,那大富豪做過傷天害理的壞事,就會被嚇死!」
  陳麗雪聽得很用心,她道:「這叫作––」
  她想說的,顯然不能用手語來表達了,所以她拿起筆來。在同時,我和白素,也各自拿
起筆來,三個人在紙上寫著,寫好了之後,不禁都笑起來。
  我們三個人寫的字是一樣的,都是:「報應!」
  大豪富猝然之間,見了一個酷肖被他害死了的岳父的人,就嚇死了,死於他早年的傷天
害理的行為,這自然是報應。
  「好有好報,惡有惡報!若有未報,時辰未到!」
  以上四句話,是有關報應的傳統說法,許多壞事做盡的人,都看不到他遭報,於是,有
人懷疑是不是真有報應這回事存在,於是,也就有大具哲理的「時辰未到」的說法。報應是
一定要來的,做過壞事的人,自己心中也十分明白,必有報應,只是不知道報應在什麼時候
發生而已。
  在這樣的情形下,報應來得遲,似乎比報應來得快更可怕,因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提心吊膽,在等著報應的來到,幹過傷天害理壞事的人,心中那份惴惴不安和恐懼,自然是
報應正式降臨之前的額外懲罰。
  陳麗雪在確信自己不是怪物之後,顯得活潑了許多,問題也極多:「金大富––確然做
了壞事,我很可以肯定,可是他為什麼看到我害怕?他應該看到那個美麗婦人害怕才是。」
  我和白素再度愕然:「哪一個美婦人?」
  陳麗雪道:「就是被那年輕武將帶走的,披著深紫色披風的那個––後來,我又見到他
倆和金大富,那是我十分擔心他們的安危之後,忽然之間,我離開了牆頭,到了一棵極大的
大樹下面,樹幹粗大,足可兩人合抱,樹葉卻十分小,而且不斷有一種圓形的扁平的果實,
旋轉著落下來,十分奇特。」
  我「哦」地一聲:「那是榆樹,落下來的那種果實,叫作『榆錢』。」
  大榆樹覆蓋極廣,在地上形成了一大片陰影,在離大榆樹不遠處,是一株聳天的古柏,
和一株極大的銀杏樹。樹與樹之間是綠草地,在空地上,有不少石人石獅,看來,這裏是一
個相當巨大的陵墓園地的一角。
  那匹馬在草地上踱著,啃著青草,不時仰起頭來,抖動著長長的脖子。
  在那株銀杏樹下,面對面站著兩個人,一個,就是駿馬上的騎士,另一個,則是那穿著
「一口鐘」的女人,這時,頭罩已除下,垂在背後,她有著如雲如霧一樣細而柔的髮,臉色
蒼白,一雙大眼睛,眼波流轉之際,瑩然欲淚,神情十分淒楚。
  年輕的騎士雙手按在她的肩上,用灼熱的目光盯著那美麗的女人,又輕輕搖著她的身子
,像是要她決定一些事。
  美麗的女人不敢還是不想接觸他的眼光,先是略偏過頭去,咬了咬下唇,接著,又轉回
頭來,可是緩緩地垂下去頭,她雙手本來一直把玩披風上的帶子,在手指上繞著,繞緊了又
鬆開,可見她的心中有極其為難,無法解決的事。
  然後,她雪白的牙齒,咬得下唇更緊,幾乎要滲出血來了。年輕的武將又愛又憐又焦急
地看著她,想伸手去抬起她的下顎。
  而她在那時,解開了一口鐘的襟,裏面是鮮紅色的衣裙,腰際繫著飾物,其中有一只錦
袋,她伸手解下了錦袋,他像是預知會有可怕的事發生一樣,連連後退,雙手亂搖。
  她則緩緩打開了袋口。
  她打開了袋口之後,自袋中傾出兩顆極大的、色澤晶瑩明亮、美麗華貴的珍珠。那兩顆
珍珠在她纖細的手掌心,幾乎佔據了她整個手掌。
  她握著珍珠的手,向他伸過去,他連連後退,額上和頸側,都有青筋現出,她目光幽怨
,長嘆一聲,手掌傾側,掌心中那兩顆珍珠,也就落到了草地上。
  她緩緩垂下手,緩緩轉過身,緩緩戴上頭罩,緩緩向前走去,她的動作,一切都是那麼
緩慢,在緩慢之中,帶出了一股極度的無可奈何之情。
  這時,她的眼神惘然之極,不知望向何處,或許是望向不可知的未來,所以才會有那樣
根本沒有任何焦點的眼光!
  騎士木然而立,直到她走出了十來步,才見他張大了口––(當然是在叫喊著什麼,可
是回到了古代的陳麗雪,是帶著她的生理缺陷一起回去的,所以她仍然是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接著,他就向前奔,奔到了她的身前,轉過身來,她仍然在向前走,所以他在一直在後
退,他的神態反倒不那麼激動,只是盯著她看,雙眼之中所顯露出來的那種目光,陳麗雪曾
這樣補充了一句:「若是有男人用這樣的目光望我三分鐘,我會投降,為他做任何事!」
  陳麗雪絕不是一個輕佻的人,連她都那樣說,可知當時的騎士的目光是何等灼熱和充滿
了激情!
  那美婦人一直低著頭,垂著眼,不和他的目光接觸,兩人用這樣的方式走著,又來到了
那匹駿馬旁邊。
  騎士看來像是已絕望了,他在上馬之前,先伸手在鞍邊那柄佩刀的刀柄上,輕輕撫摸了
一下,再縱身上馬,在馬上,側身,向那美婦人伸出手來。
  美婦人也伸手向上,被他拉著,拉上了馬背,仍然和來的時候同樣的姿勢,駿馬四蹄翻
飛,又疾馳而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陳麗雪剛才說了一個十分淒婉的愛情故事––或者只是一個愛情
故事中一個片段。我們對於這一男一女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也完全無從追究查考,可是
在陳麗雪敘述的無聲畫面中,都可以充分感到這一男一女在愛情上的困擾和痛苦。
  陳麗雪的敘述本來相當高明,並不因為她不會使用語言而遜色,自然,主要的原因,也
在於一切經歷,她都是回到古代「親眼目睹」之故。
  我問陳麗雪:「在這一節中,你並沒有見到金大富?」
  陳麗雪點頭:「再接下去,我就見到他。」
  我作了一個請她繼續說下去的手勢,她反問:「我看到的那一男一女,是什麼關係!」
  我的回答是:「自然是愛侶,不過,關係可能不正常,你想到了張籍的詩句,十分合理
,那個美婦人,大有可能是有夫之婦。」
  陳麗雪現出十分同情的神色,過了半晌,才又說:「那青年騎士得不到她的愛情,可能
會自殺!」
  白素搖頭:「不會的,那時代的人,在激情之中,都帶著豪爽之氣,就算也對人生再也
不感到興趣,他也不會自盡,一定會到邊關去,衝鋒陷陣,殺敵爭勝,在千里沙場,刀光血
影之中,發洩他的痛苦。」
  陳麗雪現出悠然神往的神情,雙手緊握著拳:「可惜我沒能看到他馳騁沙場、英勇殺敵
的情形!」
  我不禁笑:「很難說,或許你看到他失戀之後,是日夜大醉,一身酒氣,臭不可聞!」
  白素也笑:「你真會煞風景。」
  我哈哈大笑:「古今中外,世上的事,窩囊的多,哪有那麼多的美好!」
  白素望了陳麗雪一眼:「陳小姐,當你回到古代的時候,你好像不單是一個旁觀者,而
且還有參與其事的感覺?」
  陳麗雪皺著眉,顯然白素的問題不容易回答,好一會,她才作答:「很難說––」
  她又向我看了一眼,因為我曾說過她的那種感覺「不著邊際」,我即示意她只管發表自
己的意見,她又遲疑了一下:「不能說是參與,也不是完全是旁觀者,我只覺得我對我見到
的情形,有一種––需要負責任的感覺––真的很難說!」
  她說的話,仍然是沒有邊際,我揮了一下手:「後來又是在什麼情形下見到金大富的!」
  我在這樣問了之後,又作了一個補充:「為了說話方便,我把古代的那個人叫做金大富。」
  白素和陳麗雪都沒有異議,陳麗雪神情十分難過地搖了搖頭:「應該是當天的傍晚時分
––」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4-2 19: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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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傍晚時分,殘陽如血,仍是那個兩面全是高牆的巷子,天色其實還不是十分黑,可是巷
子中,卻出奇地陰暗,這自然是由於兩面全是高牆,擋住了光線之故。
  陳麗雪覺得自己,忽然越過了一堵高牆––就是那騎士把美婦人拉出來的那一堵,牆內
是一個極大的花園,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布置在典雅之中,透著華麗,所以,站在一株柳
樹下的那個人,就和這種高雅的環境,十分不相襯。
  那人,就是拖著水火棍的金大富,這時,他正用手中的棍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柔軟
的、下垂的柳枝,而眼光不時向著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徑望去,那小徑曲曲折折,通向前面
,竹和各種柳樹使之隱沒,看不到盡頭。
  金大富的神情有點焦急,也有點緊張,不絕地搖頭晃腦。忽然,他現出高興的神情,向
小徑走去,走了幾步就停下,這時,已看到那美婦人,仍然披著那一口鐘,分花拂柳,急急
走了過來。在晚霞的照映之下,她的臉色非但沒有被映得現出紅暈,反倒更顯得蒼白無比。
她來到了金大富的面前,把一個小小的包袱,拋向金大富。
  金大富人雖然猥瑣,可是動作十分瀟灑俐落,他伸出棍子來,一下搭上包袱,棍子一轉
,那包袱像是貼在棍梢上一樣,也跟著轉了一轉,這是棍法上的一個「粘」字訣,可見他至
少在棍法上有相當的造詣。
  接著,他手中的棍一挑,包袱也就揚了起來,他一伸手,接在手中,掂了掂,向那滿面
驚愕的美婦人說了一句話。
  (陳麗雪在說到這裏的時候,頓了一頓:「我知道他在說什麼,因為他說得很慢,而我
懂唇語,他說的是:多謝了,再來討擾」!)
  (我和白素齊聲叫:「卑鄙,他勒索!」)
  (陳麗雪同意:「毫無疑問,他勒索!」)
  金大富一個轉身,急急走向牆,手腳十分俐落,先攀上了樹,接著,就翻牆出去,只剩
下那美婦人怔怔地站在暮色之中。
  天色黑得很快,在黑暗之中,那美婦人的臉色,更是蒼白得異樣之至,彷彿黑暗之中,
她只有那張蒼白的臉,其他的一切都不再存在。
  陳麗雪在那時候,離開了花園,她沒有和那美婦人打照面,而是一下子就來到了巷子口
,她感到自己堵住了巷口,而金大富那時,正低著頭向前走來,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小包
袱繫在腰帶上,所以全未發現面前有人。
  等到他繫好了包袱,抬起頭來時,與陳麗雪只有兩步的距離了!
  忽然之間抬起頭來,看到近距離有人,自然不免驚愕,一開始,金大富的神情,確然是
錯愕,可是隨即,他的神情,變得駭然欲絕,一個人,若不是突然之間看到了可怕之極的情
景,斷然不會現出那麼驚怖的神情!
  陳麗雪這時,已經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她並不驚愕,她苦於不能說話,所以做了一個
手勢,在問:「你為什麼如此害怕?」
  可是金大富的驚怖,像是固定了,凝結了,他像是泥塑一樣,一動不動。
  就在陳麗雪想進一步再和他溝通一下之際,她又突然間離開了古代,回到了現代。她第
一件事,就是把金大富的樣子,畫了下來,然後就來找我。
  完全可以想像,當她在我門口,隔著那輛金光燦然的車子,看到了現代金大富之後的驚詫。
  再加上金大富一看到了她,立時又現出同樣驚怖的神情,那更令得陳麗雪的驚疑,至於
極點!
  陳麗雪又一次回到古代的經歷,敘述完了。
  我和白素相顧愕然,因為我們仍然不明白發生的事是甚麼性質。
  陳麗雪一看到我們的樣子,就大有失望之色,白素安慰她:「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有答
案的!」
  陳麗雪苦笑:「要是我老是回到古代去,身歷其境,參與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又在現
實生活之中,見到他們,這––對我的生活––是一種極度的困擾!」
  陳麗雪的苦惱,十分特別,也可以理解。如果她只是不受控制地進入古代,看到許多莫
名其妙的事件,倒也罷了,偏偏她在古代見到的人,在現實生活中,也會出現,而且,見了
她之後,一樣感到極度的驚恐。雖然我力証她那時不是變成了怪物,可是老是有這種事發生
,畢竟不是十分愉快的事。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剎那之間,我們已交換了意見:把金美麗看到她之後感到害怕
的原因告訴她!我判斷一切會是金美麗在剎那之間有了幻覺,並不是陳麗雪的外形有了甚麼
可怕的變化,那就沒有必要再瞞著她,說明白了,反倒可以減輕她心理上的負擔。
  陳麗雪已經看出我們有話要對她說,她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們,由於和金美麗交談的是
白素,所以就由白素把金美麗何以害怕的經過說了出來。
  陳麗雪十分專注,幾乎連眼都不眨,神情極其凝重,等到白素說完,她才提出了疑問:
「當時,她在店中停留的時間––她看到了我之後,現出害怕的神情,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
,就經歷了那麼多的事?」
  白素微笑:「在幻覺中的人,時間的感覺和普通人腦部進行正常活動時,大不相同,能
在極短的時間之中,感受到許多事,古人早已有過記載,黃粱一夢,一個人可以經歷一生的
榮辱興衰了!」
  陳麗雪忽然又道:「真怪,我沒有在古代看到她做甚麼壞事,何以她會遭這樣的悲慘的
報應?」我和白素陡然震動––陳麗雪在這樣說的時候,十分認真,而且真的有懷疑和可惜
的神情。一時之間,我們都不明白她何以會這樣說。
  在明了金美麗的敘述之後,我們所想到的是:那是她的幻覺,當然,也可以聯想到她的
這種幻覺,十分悲慘,可是絕聯想不到「報應」這種現像上去。
  為甚麼陳麗雪一下子,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報應這件事上去?
  我和白素齊聲問:「你為甚麼會這樣說?報應?何以為你認為她的幻覺,是一種報應?」
  陳麗雪的話,更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不是幻覺,是真的!她必然會受到這種悲慘的
報應,先讓她知道她會有這樣的報應,然後,報應會真正降臨!」
  從第一次見到陳麗雪起,我一直對她的印象十分好,不單是她外形清麗,談吐得體,而
且也由於她有極高的繪畫才能。
  可是這時,她這幾句話,卻令我感到相當程度的反感,我的神情,當然表示了不滿。所
以,她也應該可以知道我的話,有著諷刺性:「哦,一定會真的何這樣的報應?牛頭馬面會
來抓她?由黑白無常監刑?在甚麼地方執行?地獄的哪一層?」
  陳麗雪不是立刻就有反應,只是定定地望著我,我也盯著她看,在那大約一分鐘的時間
之內,我發現她的眼神,十分異特,她絕不是故意裝出來的,可是有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
,像是我是一個一無所知的人,而她所知極多,卻又無法向我解釋,或是向我解釋了,我也
不會明白。
  這種眼光,令入覺得相當不舒服,我剛想再說甚麼,她已經有了答案,表示:「我不是
很詳細知道,可是,報應––總是有的,不是嗎?」
  我用力一揮手:「有報應這回事,和金美麗會遭到真實的,這樣的報應,是全然不同的
兩回事。你剛才這樣說,十分可怕,很難設想一個人的身體被壓成了肉碎,還要他自己的頭
部保持清醒,看著這種可怕的情形進行!」
  我這一番話,有著責備的意味在,那是誰都可以聽得出來的。
  可是陳麗雪還是毫不客氣地那樣盯著我:「是很可怕,所有的惡報,都極可怕,像她在
幻覺中的那種情形,如果在真的報應來臨時,還應該有身體被壓碎時的、極度的痛楚發生,
她完整的頭部,可以感到每一絲每一毫的刺痛,她會號叫,會嘶喊––」
  我和白素同時打斷了她的話頭––要打斷一個使用手語的人繼續說話,自然只有抓住她
的手,我和白素就是一邊一個,抓住了她的手,使她不能再表示自己的意見,然後,一邊用
嚴厲的目光責備她––很少在白素的眼中看到過那麼嚴厲的目光,自然是因為陳麗雪剛才所
說的話。她說得太冷酷無情了,像是真有這種可怕的情形發生時,她可以無動於衷地冷眼旁
觀一樣。
  我和白素都覺得像陳麗雪那樣的女郎,不應該有那樣冷酷無情的態度。
  在抓住了她的手的時候,我心中還曾閃過一絲念頭!會不會是聾啞人的心理,有一種常
人沒有的冷靜,使得普通人覺得過於冷酷?
  這一點,自然要請教對聾啞人心理有研究的專家才行。
  陳麗雪在一被我們扼住雙手之際,我可以明顯地感到她相當有力地掙扎了一下,顯然她
還想繼續發表好對於必然會有這樣的慘報降臨在金美麗身上的意見,同時,她的眼神,也表
現出了極明顯的抗拒和反感。
  可是,一下子,她的神態便完全改變了,她變得十分惶惑,眼神中也充滿了疑問,望著
她自己被捉住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前後,簡直完全成了兩個人!
  我和白素剛才還想要責備她那樣說得太過份了,這時,卻立時鬆開了手。陳麗雪遲疑了
一下,才再開始打手語發問:「是不是––我剛才––說了一些不應該說的話?」
  我叫了出來:「別告訴我你不記得剛才說過些甚麼可怕的話。」
  我還想說甚麼,白素已經搶著道:「沒有甚麼,你剛才並沒有說甚麼。」
  陳麗雪哀求似地望著白素:「若是我真的曾說甚麼話,請告訴我,我––實在十分紊亂
,有時,我覺得我不再是我––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我真怕我忽然不見了,變成了那––不
知是甚麼!」
  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已經聽她說過這種「害怕」,那時,只當是她的一種想像。這時
,再聽得她那樣說,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因為她把她的感覺說得十分實在,叫人感到,
正有一股不知甚麼力量,要使她不再是她,而變成另一樣東西––甚至真有可能,是金美麗
所說的那隻「巨大的絞肉機」!
  白素十分認真的問:「你真的不知道剛才自己說了些甚麼話?」
  陳麗雪回答:「我知道自己說了一些話,可是不知道是甚麼話。那些話––不是我想說
的,是––不知甚麼原因,才會說出來的!」
  白素一揚眉,急速地用手語,把陳麗雪剛才用手語表達的那番話,一字不差地做了出來
。陳麗雪臉色變白:「太可怕了,我怎麼會那麼說?報應?金美麗會受那麼可怕的報應?」
  白素道:「全是你說的!事實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沒有人可以身子被絞碎之後,
只剩下一個頭,看著自己破碎的身子。」
  就在這時,在陳麗雪的臉上,有極其古怪的神情一閃而過,我無法猜測她為甚麼有這種
古怪的神情,因為她立時轉過了身去,背對著我們。
  從她背部微顫的情形看來,她在那一剎那間,像是為了一件事該不該做而在猶豫?然後
,她忽然半俯下身,在一張紙上揮筆疾書,寫下了不少字,卻又不把寫好的字向我們展示,
而是將紙張對折,再對折,折成了一小塊,放進了她上衣的一個上袋之中。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們當然無法知道她寫下了些甚麼字句,也不便追問,因為我們都
覺得陳麗雪的行為十分怪異,她不但不能控制地會突然回到古代去,而且,會有不能控制的
,間歇性的性格上的突變,像剛才說了一番那麼冷酷無情的話,忽然之間,又全然不知道自
己說了些甚麼,都怪異莫名。
  陳麗雪在轉回身來之後,提出了一個要求:「請去問問金大富,我和他一打照面,在那
片刻間,他有了甚麼樣的幻覺?」
  我點頭:「我會問他的。」
  白素看出她想離去:「陳小姐,如果你又有回到古代的情形,請隨時和我們聊絡。」
  陳麗雪的態度,竟不是很熱心,這不禁令我有點氣惱。所以,當她走了之後不久,胡說
又找上門來時,我沒好氣地道:「你那位貴親,好像對我們未能解釋她的遭遇感到非常不滿
,我看她多半不會再來找我了!」
  胡說忙道:「不會的,她的經歷那麼怪,哪能希望一下子就有結果!」
  我遲疑了一下:「她的健康––嗯,她的精神狀態,一直沒有問題?」
  胡說不明所以地望著我時,我補充道:「她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至少有那種傾向,她
可以在剎那間,表現兩種不同的性格!」
  胡說苦笑:「不會吧,或許生理上的缺陷,使她變得怪一點,她最初向我說到她的經歷
時,我根本不相信,可是現在証明她說的是事實,金美麗和金大富兩人,確然看到她就害怕!」
  我悶哼了一聲––和陳麗雪打手語,作筆談久了,有一種難以宣洩的悶氣,這時可以用
言語交談,自然十分痛快,我把陳麗雪有關報應的論點,告訴了胡說。
  胡說皺起了眉:「就算金大富、金美麗真的會有過甚麼惡行,要遭到惡報,和陳麗雪有
甚麼關係?為甚麼見到了她會害怕,又為甚麼見到了她,就會有那麼可怕的幻象?」
  我大力鼓掌:「問得好,請同時附上答案!」
  胡說苦笑了一下,坐了下來,發一半晌呆,我不去理會他,自顧自呷著酒,他忽然叫了
我一聲:「衛先生!」
  我們由於極熟,平時在說話時,很少稱呼對方,他忽然叫了我一聲,倒使我有意外之感
,立時向他望去,只見他神色相當凝重:「如果真有報應,那麼,是由誰在主持?運用甚麼
力量進行?誰在記錄人的惡行和善行?又根據甚麼來決定報應來臨的時間?」
  他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我正想再度請他「自備答案」時,白素正好在這時走了進來
,接口回答:「有很多種說法,佛教故事中的十八層地獄,是由誰在主宰?他們就負責把惡
報施給會有惡行的人!」
  我對白素忽然有這樣的說法,大表訝異,立對向她望去,只見她手中拈著一張被折成了
小方塊的紙––那是陳麗雪不久之前,寫下了一些字,又折好的那張。白素把那張紙遞給了我。
  同時,白素解釋著紙的來源:「陳麗雪把它留在門縫中,我想是故意留下來的。」
  我已極快地打開折紙來,上面的字遺跡,毫無疑問是陳麗雪的,她寫的是:「地獄裏的
刑罰最普通的是上刀山下油鍋,若是身受其罰的人感不到絕頂的痛楚,刑罰報應還有甚麼意
義?刑罰報應反覆進行,受刑者一定保持清醒,目的是要他們感到那種痛楚––他們過去曾
在某種情形之下,把同樣的痛楚加於他人身上,所以才有這樣的報應。」
  我的視線停在紙上,一時之間,移不開來。報應之說,由來已久,但是把報應說得那麼
斬釘截鐵,那樣確實肯定的,我卻還是第一次踫到。
  一直只是傳說中才發生的事,只有在警世醒世喻世小說中才出現的事,忽然之間,實實
在在,這樣血淋淋地擺在面前,這確然令人十分震撼!我在呆了片刻之後,把紙遞給了胡說
,胡說看了之後,顯然也受到同樣震動。
  三個人沉默了片刻,白素才道:「想想當時的情形,陳小姐為甚麼不把她寫下來的意見
立即給我們看?」
  我早已把當時的情形想了一遍:「當時她的言行都很怪,她慷慨激昂地就報應問題發表
了一些意見之後,忽然又像是全然不知道她說過些甚麼。」
  白素皺著眉:「是很怪,當時我們都對她所說的話,十分不以為,為甚麼?」
  我遲疑了一下:「可能是我們的潛意識中,根本不是很相信有報應這回事,也可能覺得
––若是有一種力量在掌握著報應的力量,雖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十分公平,但那等於
是那種力量控制了全部人的全部命運,這是很可怕的事,所以我們不願接受。」
  白素有點無可奈何地笑:「這種力量,在中國的說法,早已有之,叫『天道』,天道好
還,天道是施報的主宰力量。」
  我沉吟了片刻:「金美麗外形美麗,又性格爽朗,我們不知道她曾種過甚麼惡因,只知
道她有可能遭惡報,當然會起反感。」
  白素略抬起了頭:「陳麗雪看穿了我們這種心態,所以才把她的意見留下來,不想和我
們正面爭執。」
  我緩緩點頭:「有可能,也有可能,她在當時感到十分紊亂,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自己
所想的是對的––她那時的情形,很有精神分裂的症狀,你覺得嗎?」
  白素並沒有下決定,只是在思索著。胡說這時也已經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加入了
我們的討論:「我去問她,就可以知道了。」
  白素表示同意:「對,她和我們畢竟不是很熟,你去見她,最主要的,是要她確切一點
地說明,當她回到古代的時候,她究竟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擔任著甚麼角色?」
  胡說有點發怔,像是不知道白素要他那麼問,是甚麼意思。
  白素低嘆了一聲:「我感到她有些事瞞著我們,當她在敘述回到古代的情形時,好像她
置身事外,像是一名古裝戲的觀眾,可是我感到事情不那麼簡單,她一定很清楚她當時在做
甚麼,只不過她不肯說!」
  胡說呆了片刻:「如果是這樣,那太可惡了,是她自己千求萬求,要見你們的,若不是
這樣,我怎麼會把她介紹給衛先生?她倒有事情瞞了不說。」
  白素看到胡說現出不常見的激動,漲紅了臉,像是被人欺騙了一樣,她作了一個手勢:
「只是我的感覺,並沒有確鑿的証據。」
  我支持白素的看法:「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胡說低頭想了一會:「我這就去看她。」
  他說著,匆匆走了出去,一面在用力摔著手,以表示他心中的不滿。
  我和白素互望著,我們都知道,這時,我們兩個人所想的是同一個問題,可是我們也都
沒有法子將我們所想到的化為語言講出來,因為我們想到的,還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
一點也沒有具體的事實。
  我們先想到的,自然是陳麗雪在回到古代之際,她的身分是什麼?
  這個問題,有可能陳麗雪故意對我們隱瞞,也有可能,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要弄明白她的身分,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去問她在古代曾遇到過的人!白素曾問過金美
麗,金美麗說完全沒有回到古代的經歷,那麼,只好去問金大富了。
  要問金大富的問題有兩個,一個是問他有沒有回到過古代,見到過陳麗雪。另一個問題
,是問他何以隔著汽車,看到了陳麗雪,會如此害怕。
  看來,不管和金大富的會面是否有趣,總不可避免了,一想到這一點,我難免有點不情
不願的神情,白素自然知道我的心意,她揚了揚眉:「金大富是生意人,而且未必見得老實
,你要去找他,還得提防他根本不肯回答你的問題,因為他要求你的事,你顯然不肯幫助他。」
  我皺了皺眉,白素分析得很對,金大富十分滑頭,如果他知道我有些事,想在他身上求
答案,他可能就會以此為要脅,要我們非幫助他不可。到了那時,我自然會拂袖而去––在
金大富這種人的面前踫釘子,那自然是不愉快之極了。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既然估計到了會有這種情形,就應該先給金大富一些好處。那也
就是說,先答應他的一些要求。
  我想到這裏,白素已經在問:「他究竟講了一個甚麼樣的故事給你聽,又向你要求了一
些甚麼?」
  我嘆了一聲,作了八個字的評語:「故事無稽,要求荒唐。」
  白素一一聽,卻笑了起來:「無稽和荒唐,豈不正是有些人眼中,衛斯理一生的寫照?」
  我也呵呵大笑,指著白素:「閣下只怕也不能例外。」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4-2 19: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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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先說金大富所說的無稽故事。
  金大富一來,禮數周到,態度恭敬。雖然他所用的言詞有點古怪,聽來不是很順耳,可
是既然他態度那麼好,也自然不會引人反感––這是我能夠聽完他那無稽故事的一個原因。
  請注意,我只是認為他的故事無稽,並不是認為他的故事不好聽,這是我聽完他的故事
的另一個原因。
  金大富人極聰明,他在和我寒喧了幾句之後,就知道他若是不開門見山,我很可能在三
分鐘之內,就下逐客令,他更知道,要是他所說的話,不是一下子就能吸引我的話,結果也
是一樣。
  所以,在吞下了一大口烈酒之後,他一開口就道:「我知道在中美洲,有一個外星人的
基地。」
  我當時的反感,是翻了翻眼,連「是嗎」兩個字,都懶得問。
  要說明的是,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態度,並不是認為在地球上不會有外星人的基地,我相
信地球上極有可能有外星人的基地,更可能不止一個。外星人在地球上建立基地的目的很多
,有的可能絕非地球人所能了解。
  可是,我卻不信金大富的話,金大富只不過是一個暴發戶,或許他有過人的商業手段,
但是他如何會在中美洲發現外星人基地的?
  金大富看出了我的冷淡,用力一揮手:「我的財富來源,就來自那個外星人的基地!我
到過,進去過,衛先生,真的!」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下去。
  金大富的神情,卻又遲疑起來,有點低聲下氣地:「我是不是可以從頭說起?」
  我點頭:「可以,不過,請你長話短說。」
  金大富連連點頭:「我是一個海員,很多年之前,為了脫離一個沒有自由的環境,在一
次到中美洲的航行中,我在英屬洪都拉斯跳了船。」
  我明白「跳船」的意思,那是相當悲慘的一種行為:生活不好的船員為了改善環境,在
到達另一個國家之後,沒有合法的入境許可就私自上岸,成為這個地方的黑市居民。結果如
何,前路茫茫,當時全不可測,那是對自己命運的一種賭博。
  我加插了一句:「請別說你的奮鬥史,只說那個外星人基地的事!」
  金大富的樣子,像是十分為難,但他還是盡量把事情精簡了:「一連好多年,我甚麼都
做,只是胡混,後來,混到了替當地的一個巫師充當助手。」
  我心不中禁暗罵了一聲:亂七八糟,甚麼東西?
  真是夠亂的,巫師助手(那算是甚麼職業?)又怎麼會和外星人基地發生聯繫?
  金大富在急急解釋:「那巫師的巫術,其實十分簡單,說不定他根本不是巫師,他的巫
術,其實就是催眠術,恰好我當海員時,由於無聊,研究過催眠術,也正因為這樣,才成了
他的助手。」
  我聽到這裏,表現得相當有禮貌地,打了一個呵欠。金大富現出哀求我不要催他的神情
:「當地土人不知道甚麼叫催眠術,而催眠術所表現出來的一些情景,確然十分神奇,所以
我們混得不錯,有一天,替一個土人施催眠,那土人說的一番話,改變我的一生!」
  金大富多半是覺得他所說的,到這裏已夠吸引人了,所以講到這裏,故意停了下來,好
整以暇地去喝了一口酒。
  真使得我又好氣又好笑,要不是他開始提到了外星人的基地,又說他曾到過,我才不會
聽下去。所以,這時我相當禮貌地提醒他:「請快說!」
  金大富一口酒沒吞下,已然被我催他說下去,雖然我的語氣絕對在禮貌的範圍之內,一
口烈酒還是嗆得他劇烈的咳嗽起來。
  他不敢等到咳嗽完全停止,就繼續道:「這個土著,是一個挑夫,常受雇挑了貨物到各
種人跡不到的地方去,見識經歷都十分豐富,在受了催眠之後,他說出了一段十分驚人的經
歷,他說,在這裏––」
  我和金大富的談話,在我的書房之中進行,書房裏有一具相當大的地球儀,金大富說到
這裏,來到了地球儀之前,轉動了一下,用手指著一處:「看來,根據他的話分析,他有驚
人奇遇的地方在這裏。」
  我嘆了一聲:「金先生,請你注意一點,我只聽你的敘述,不聽你的轉述,那個挑夫的
經歷––」
  金大富立時接了上來:「和我親身經歷大有關係,他最早發現那外星人的基地,我是根
據他的敘述––才到了那地方的!」
  金大富在說到了「才到那地方的」之際,有一點猶豫,我當時並沒有留意,直到他說完
,我才知道他玩弄了甚麼樣的狡猾。
  我沒有再說甚麼,只是望著地球儀,金大富指的地方,是英屬宏都拉斯、瓜地馬拉和墨
西哥的交接處,這裏有著世界上最奇特的國界線––成直線的國界。
  那地方,直到現在,不是山區,就是叢林,自然屬於沒有開發的地區。
  金大富在繼續著:「那挑夫有一次,在這一帶迷了路,亂闖了七八天,給他闖進了一個
奇異莫名的地方。」
  我聽出了一個破綻:「一個土著挑夫,就算闖進了一個奇異的地方,他也絕無法把這個
所在設想成為一個外星人的基地的!」
  金大富道:「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地方奇特之至,後來我也到了那地方––。」
我打斷他的話頭:「以閣下的想像力和知識程度而論,似乎也不會聯想到外星人的基地!」
  金大富被我屢屢搶白,不免有點惱怒,他提高了聲音:「當我在江湖上混的時候,我很
愛看書,雜七雜八的書都看,包括閣下早期記述的幾個故事在內。」
  這傢伙,倒也厲害,把我早期記述的故事,歸入「雜七雜八的書」的範圍之內,我還不
能發作。
  我只好冷冷道:「那地方像甚麼樣子?一艘巨大的太空船的內部,就像我曾記述過的『
米倫先生的太空船』那樣子?」
  「米倫先生的太空船」是我早期記述「雜七雜八」的故事之一,有著一個淒惋之極的故
事,一頭金髮、美麗絕倫的米倫大太,給我的印象深刻之至,我相信金大富讀過這個故事,
所以提了出來。
  金大富側著頭想了一想就否定:「完全不一樣,那地方極大,大到了不可思議,是一個
很大的空間,視線所及之處,完全方形的一格一格。而各格之中,又有許多小格子,勉強要
形容,就像是幾萬個蜂巢密集地排在一起,那地方,靜到了極點,在許多小方格中,不時有
閃光發出來。」
  他講到這裏,停了一停,望著我,等我的反應。
  也不知道是他形容的本事不好,還是我的想像力不夠豐富,我閉上眼,用心想了一會,
竟然難以想像那地方究竟是甚麼樣子的!
  金大富苦笑了一下:「的確,若不是身臨其境,十分難以想像那是甚麼樣子的,只要一
身在其中,就可以知道那絕不是地球上的建築,地球上不會有這樣的––建築。所以我就設
想它是一個外星人的基地!」
  金大富這樣的敘述,很具吸引力,但當然未能使我全神貫注。我不是很起勁:「你聽了
那挑夫的描述,就去找那個地方?」
  金大富遲疑了一陣:「那挑夫是在催眠的情形下,提到他曾有過這樣的奇遇,他對那地
方的描述,十分簡單,根本沒有提到什麼小方格,只是他的一句話,吸引了我,使我想到那
地方去了。」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說下去。
  金大富又大大喝了一口酒,顯然那挑夫說的話使他十分震驚,他如今回想起來,還需要
酒精的安慰。酒喝得太大口,又是絕不香醇的烈酒,他又嗆咳了幾下:「那挑夫說,他在那
個地方,一直在看電視––總算他有機會接觸到電視,所以他才把他的遭遇說成是看電視。
那一年,他接受催眠的那一年,恰好有一件全世界人都知道的事發生,而那挑夫在催眠之後
,竟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金大富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在等我的反應。我嘆了一聲:「請你說得明白一些,別
使用太多的未知數。」
  金大富道:「好,由於我是中國人,對這件事自然留意,所以知道有這件事發生,那挑
夫絕無可能知道,可是居然說了出來。更奇的是,當他在那地方的『電視』上看到這件事『
演出』的時候,這件事根本還沒有發生!」
  我不覺坐直了身子,因為金大富的敘述,很有點意思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呢?
  大有可能,那所在,真的是外星人的基地,許多小方格,或許是許多電視螢光屏,打開
一格,就可以通過操作,在螢光屏上,看到過去未來的情形,外星人就在這個基地之中,研
究地球人的一切行為。
  金大富看到了我大有興趣,也很高興,我問:「挑夫看電視看到的是什麼事情?」
  金大富嘆了一聲:「事情極怪,挑夫在接受催眠之後,把他聽到的、他全然不懂的語言
,也全一字不易他講了出來,這實在不是人類腦部的不可思議的功能!」
  我大喝一聲:「什麼事件?」
  金大富被我的呼喝嚇了一大跳,急急喝了一口酒,現出委曲的神情:「挑夫潛意識中記
住了那句話,在被催眠狀態中說了出來,由於是一種方言,當時我也不是很聽得懂,經過我
反覆地追問講這話的人的外形,才算是確定了那是一句什麼話。」
  他還是沒有立即把那件事直截了當講出來,我不再呼喝他,只是冷冷地望著他,讓他自
己覺得不好意思。
  果然,這樣反而有效,他立即道:「挑夫是看到戰場上的情形,有一座石橋,不是很大
,交戰的雙方有西方人和東方人,使用的武器,火力十分威猛,他看到西方人的人數比東方
人多很多,東方人正在拼命抵抗,可是顯然處於下風,一個一個在槍炮聲中倒下去。」
  我皺著眉,事情很怪,東方人和西方人交戰,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第二次世界大戰,
日軍和盟軍就曾在亞洲各處都發生過戰爭。
  那挑夫看到的戰爭,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既然使用了槍炮,自然不會是古代的事。
  我問了這個問題,金大富有點狡猾地眨著眼:「那挑夫很無知,能分出是東方人和西方
人在交戰,已經很不容易了,在戰火連天的情形下,根本連要分清楚黑人和白人,也不是容
易的事!」
  這一點倒是真的,對無知的土著挑夫,自然不能要求太苛,金大富又道:「最後,挑夫
看到,有一個年輕東方軍官,相當勇敢,他不知想有什麼行動,想衝向前去,卻中了鎗,有
好幾個軍人撲向前,拼著槍火,將他拉到了石橋下面,拉他的軍人都在叫著––」
  我也不禁有點緊張:「那挑夫把他聽到的叫聲記在潛意識之中,然後在被催眠的情形下
叫了出來!」
  金大富點頭道:「是,他叫出來的話,我一下就聽懂了,那些人都在叫:不能死!你不
能死!」
  我冷笑一聲:「在戰場上打仗,有誰是不能死的,啊,我明白了,那年輕軍官,一定有
十分重要的特殊身分,所以他的同僚一看到他中了槍,就自然而然這樣叫著!」
  金大富在那一霎間,現出對我極敬佩的神情來,忍不住說了一句:「你真是名不虛傳,
衛先生!」
  我心中也陡然一動,作了一個手勢,請他暫時不要說話,以免打斷我的思路,然後,我
自信已捕捉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又問了一次:「你的意思是,那挑夫說出這件事的時候,這件事已經發生了,而當他
在電視上看到這件事的時候,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
  金大富點頭:「我肯定,相差至少有半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世界上竟然有一處地方,有一具「電視」,可以預演出半年之後發
生的事,那麼,稱這個地方為「外星人基地」,自然再相宜不過。這樣一想,我對金大富就
有點另眼相看,替他斟了一大杯酒,金大富自然也感到他的待遇正在改變,所以神情興奮:
「接下來,戰爭場面沒有了,看到了一間大房間,有許多東方人在,大多數坐著,有幾個人
站著,一個身型高大的人,神情十分激昂,正在講話,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人的
身上,這個人有著十分權威的臉形和眼神––」
  金大富講到這裏,我突然接了一去:「這個人的頭髮,兩邊比較高聳,他的下顎上––」
  我接下來說的,全是這個人的特徵,金大富聽得直跳了起來,指著我,神情如見鬼怪,
一疊聲地說:「你,你,你,––也曾看過那電視?」
  我搖頭,不禁為自己豐富的聯想能力、高強的推理能力而自豪:「我是根據你的敘述推
測出來的。嗯,這件事,確然是一件大事,而且在發生之後,也過了好久,才為世人所知,
一個遠在英屬宏都拉斯的土著挑夫,確然沒有理由會知道!」
  金大富的五官,由於驚訝過甚,給人以一起在移動之感。他過了好久,才又重複道:「
你真名不虛傳,那挑夫聽到的幾句是什麼話,你也知道了?」
  我先是神情輕鬆地點了點頭,然後,突然想到了一些事,令我感到震動––那個身形高
大的人所說的話中,提到了報應,他是這樣說的:「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我一個兒子發了
瘋,一個兒子在戰場上被打死,報應?」
  而這幾天,我們和陳麗雪的談話,也都設想到了報應這種事,那純粹是巧合,還是金大
富當年在中美洲的經歷,竟然和如今發生的事有關?霎時之間,我思緒極亂,整理不出一個
頭緒來。
  要知道,那時候,金大富和陳麗雪還不曾打照面,陳麗雪也還未曾就報應這件事,發表
她那麼強烈的意見,所以我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這也是為甚麼後來陳麗雪一說到報應,我
也那麼激動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先有了金大富的敘述之故。
  當時,我和金大富互望了片刻,我道:「毫無疑問,那個所在的『電視』上映的,不是
『電視劇』,確然有著精確之極的預言作用。」
  金大富用力點頭:「就是這一點吸引了我,所以我決定,非到那地方不可,到了那地方
,我有可能預知許多確然會發生的大事!」
  我閉上眼睛一會,「預知能力」一直是人類夢寐以求的事,「早知三日事,富貴已千里
」,我已知道金大富後來真的到過那個地方,他忽然之間成了暴發戶,只怕就因為他在「電
視」上看到了將會發生的重大的經濟事件!
  我點了點頭:「有這樣的誘惑力,當然會使你去尋找那個地方。結果你終於去了?」
  對於我那麼普通的一個問題,精明能幹的金大富,卻遲遲疑疑了一陣,才道:「是,我
終於到了那個地方!」
  他的這種神態,一看就知道,他在到達「那個地方」之前,還有一些事發生,而且多半
有不可告人之事在,所以他才會吞吞吐吐。
  當時我並沒有在意,因為我只想知道他到了「那個地方」之後的情形,對於他是如何到
那個地方的,我並沒有興趣。
  但是我也很不喜歡他這種對我隱瞞事實的態度,所以我「嘿嘿」地笑了兩聲,提醒他在
以後的敘述之中,最好實話實說。
  金大富神情略為尷尬:「我––終於到了那個地方,才知道那挑夫的形容力十分差,的
確,那是極大的,一個空間,有許多方格排列著,我很快就發現,每一個方格,都有『電視
』可看,而且,有一組按鈕,可以控制方格移動,方格似乎無窮無盡,在移動之間,又隨時
可以停下來,那情形––就像––就像––」
  他一時之間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我代他設想了一個:「就像一個可以轉動的資料庫?」
  金大富猶豫了一下:「可以這樣說,但是那地方––實在太大了,唉,那種資料的儲存
法,其實十分落後,現在地球人利用電腦儲存資料的方法,就進步得多。」
  我閉上眼睛,設想「那個地方」的情形,的確,那種資料儲存法,不能算是進步的方法
,如果真是「外星人基地」,那麼,這種外星人,可能有十分古怪的性格。
  金大富又喝了一口酒:「我在那地方停留了很久,不斷地看著『電視』,開始的時候,
看到的一切,雖然莫名其妙,漸漸地,我找到了一些竅門,我發現所有的資料,都是按年份
儲存著的,當我看到一個人––一個德國人在地窖中舉槍自殺之後,我就可以肯定,那一年
,是公元一九四五年!」
  我發現了「啊」地一聲:「你應該也可以看到許多日本人被送上絞刑架!」
  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德國獨裁者希特勒自殺,大批日本戰犯被送上了絞
刑架––金大富看到的,自然就是這些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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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大富看到這些情形時,雖然這些事都已發生,我忽然想到的是,如果在一百年之前,
就有人到了那地方,是不是也可以看到同樣的情形?如果可以,看到的人自然也不明白那是
什麼現象,就像金大富才到那地方時,看到了很多不明白的景象一樣!金大富的聲音之中,
有著當時的興奮:「我一發現了這一點,心中的興奮,真難以形容,我竟然可以在這裏看到
發生過的事和將來的事,我立即想到,若是我可以知道以後的事,那我就是一個有預知能力
的人了!」
  他說到這裏,望定了我,我也望著他:「又有什麼意外,你顯然未曾成為有預知能力的
人!」
  金大富皺著眉,神情十分疑惑:「我也不明白,以一九四五年為起點,我一年一年看下
去,看到的,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很多是災難,各種各樣的死亡,看得人遍體生寒,直
到我看到,有兩個男人被關在監獄之中,我才呆了一呆。」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你把這一段過程說得詳細一點,你所看到的,全是十分不幸的事?」
  金大富用力在自己的頭上拍打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顯然,他在那時看到的景象,一
直到現在,都是極不愉快的回憶。
  他點了點頭:「是,全是一些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十分悲慘的下場。」
  我再追問:「你所謂莫名其妙的人,是什麼意思?」
  金大富道:「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的意思,直到那兩個在監獄中的男人出現。」
  我悶哼了一聲:「這兩個男人,有什麼特別之處?」
  金大富急速地眨了片刻眼:「我認得出他們,他們是在金融界叱吒風雲的大亨,操縱著
幾種貴金屬的買賣,可以在全世界範圍內控制它們的價格,像這種超級豪富,如何會身陷囹
圄呢,如果他們坐牢,是日後必然會發生的事,那麼,是不是表示,在某一時候,他們的事
業會失敗,會潰不成軍?」
  在金大富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用力鼓了幾下掌,表示對他的欣賞。在那種如夢如幻的境
地之中,他還能保持著頭腦清醒,對看到的異象作出理性的分析,那自然以難能可貴之至,
值得欣賞。
  金大富吸了一口氣:「我記起了那一年的年份,那是兩年後的事。」
  我性子急,連忙問:「結果是––」
  金大富吞了一口口水:「那一年,一種貴金屬的價格被哄抬到不合理的高價,誰都知道
就是這兩個富豪在操縱。我由於預知這兩個人必然會有壞下場,所以在貴金屬市場上,傾我
所有,大量拋空,結果自然是得到了超乎想像之外的巨額利潤!」
  我作了一個手勢,令他暫時不要再說話,因為我的思緒有點紊亂,需要整理一下。
  正如我所料,金大富是在那個地方看到了一些將會發生的事而致富的,可是情形卻有點
曲折,他並不是直接看到了那種貴金屬的價格在那一年直線下降,而是看到了對貴金屬市場
有影響作用的兩個豪富,在那一年,進了監獄,再由此推測到會發生什麼事––這表示他有
過人智力,致富不單是運氣和偶然,還動用了他的頭腦,自然,他有了那樣的「提示」,要
作出正確的判斷,也就不是什麼難事。
  從他所敘述的情形看來,在那個地方「電視」上能看到的一切,都是人,而不是事,都
是人的下場,至於為什麼這些人會有這樣的下場,並沒有顯示出來。
  我約莫有了一個概念,可是還不能具體說明是怎麼回事。
  金大富等了一會,直到我又向他作了一個手勢,他才繼續道:「那一次,我在那地方,
記住了三宗事,第一宗是那兩個豪富在監獄中,第二宗,是一個著名東方國家的皇帝,客死
他鄉––這使我想到這個國家會發生巨大的變化,那時我已經有相當數量的資本,知道那個
國家會發生巨變,再以那個國家和附近地區的形勢來判斷,很容易會得出某種商品會上漲的
結論––」
  我提高了聲音:「石油就石油,什麼某種商品!」
  金大富道:「是,在石油價格增漲的過程中,我使我的資產擴展了二十倍。」
  金大富的經歷,當真可以說神奇之至––這時,我仍然猜不到他為什麼要來見我,把這
些告訴我,我知道他一定有求於我,但不知他要求我什麼。
  金大富神情頗有得色:「第三宗,我看到的是屍橫遍野的戰爭,在以後的幾年中,連續
都有,我知道那是一場長期戰爭,在畫面上,我認出交戰的雙方,其中的一方,恰好在石油
買賣中相熟,於是––我想到了戰爭中最需要的物資是––」
  他說到這裏,居然神態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我沉下臉來,悶哼了一聲:預知會有一場長期的戰爭,金大富當然是從事軍火買賣。軍
火交易和毒品交易,是世界上兩大最賺錢的行業,金大富自然又使他的資產擴大了若干倍!
  我們保持了片刻沉默,金大富才道:「對那個地方,我想過許多遍,結論是,在那裏可
以看到的『電視』,顯示了許多人的下場,而且全是十分不幸的、悲慘的下場,時間,可能
上下數千年,也可能更久,我在那裏逗留了大約三天––由於環境太奇幻了,我完全無法記
得起正確的時間!」
  我自己也有過不少次這樣的奇幻的經歷,在那種境地之中,確然不容易記得確切的時間
來。我點了點頭,表示諒解。金大富道:「我實在不願意離去,可是––可是––忽然我在
一個畫面中––一個畫面中––」
  他自開始敘述以來,一直侃侃而談,可是說到這裏,突然好像舌頭打了結,面色灰白,
神情驚惶,欲語又止,接連喝了三大口酒,還沒有說下去,看到他這種情形,我腦際陡然閃
過一絲靈光,脫口而出:「在一個畫面中看到了什麼?看到了你自己?也和畫面中所有人一
樣,沒有什麼好下場?」
  我的話才一出口,金大富就陡然震動了一下,手中的一杯酒,竟因之而抖出了一半來,
全灑在他的身上。他取出了手帕來––在手帕上有著金光閃閃的繡花,卻不去抹身上的酒,
而去抹額上的汗!
  由此看來,我隨隨便便一說,竟然就說中了事實!
  我不再說什麼,只是盯著他看,他在額上抹了又抹,又把那半杯酒一口喝了,這才開口
說話。尋常人在這樣情形下,一定只顧說發生了什麼事了,可是他卻還不忘恭維我:「衛先
生,你真了不起!我早就知道,我的遭遇,只能對你說!」
  我悶哼了一聲:「你看到了自己會有什麼下場?不可能世界上每一個人的下場全在那個
地方吧?應該––至少是重要一些的人才有,嗯,不錯,現在你早已不是巫師的助手,而是
相當重要的人物了!」
  金大富嘆了一聲:「衛先生別調侃我了,我––真的以看到了我自己––在一間什麼也
沒有的房間中,身上穿著白布衣服,那房間的門上,有一個小窗子,小窗子上有著鐵枝––」
  我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形容的太詳盡了,簡單點說,或者正視現實一點
說,你是在一間禁閉瘋子的神經病院的病房之中!通常,只有極嚴重的精神病患者,才會有
這樣獨立的房間!」
  我的話自然說得直接之極,金大富身子發著抖,雙眼失神地望著我。
  我知道他在那地方看到的情景,其令人震駭的程度,必然還不止此時,所以又問他:「
你看到自己在做什麼?」
  金大富聲音發顫:「我––那時神情痛苦之極,五官都扭曲,我從來也沒有見過自己這
種樣子,那沒有道理是我,可是我卻偏偏一看就知道那是我––我痛苦之極,在用力向著牆
上撞頭,撞得極有力,發出可怕的聲響。」
  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一個人看到自己有這樣的瘋狂行為,又知道那時候一定痛苦
莫名,這的確令人感到震慄。
  我趁金大富在大口喘息之際,補充著:「一般來說,嚴重的精神病患都有自殘的傾向,
所以,那房間中,四壁和地板,一定全是柔軟的橡膠?」
  金大富幾乎哭了出來:「你––怎麼什麼都知道,那樣––直接地說,太殘忍了!」
  我冷笑幾聲,我對金大富始終沒有好感,這是我和他說話時毫不留情的原因,我催促他
:「只是撞頭?」
  金大富嘆了聲:「先是撞頭,後來發現撞向牆上、地上都沒有用,就拼命向上跳,想撞
向天花板,但當然撞不到,我看到自己跳得筋疲力盡,軟癱在地上,不住喘著氣,忽然之間
,神情更痛苦,動作也更瘋狂!」
  我搖頭:「在這樣的房間裏,你想不出什麼花樣來自己傷害自己的!」
  金大富的聲音,如同他的喉嚨中塞著一隻活的青蛙,所以一面說話,一面有怪異的「咯
咯」聲發出來了:「我想到了,我––突然用雙手抓住了我的嘴角,用力向外撕,鮮血很快
就順著我的口角湧出來!」
  金大富在講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嘶啞,淒厲可怖之至,再加上他講的情景,確然也令
人驚然,我也聽得十分不自在,突然站起身來,走了兩步,才指著他:「像你這樣的瘋子,
應該二十四小時有人監視的,不會任由你發瘋下去!」
  金大富被我一指,直跳了起來,尖聲叫嚷:「我不是瘋子,我不是!」
  我也覺得自己那樣說有點過分,所以立即縮回來手來:「對不起!」
  金大富大口喘氣,過了很久,才道:「就在這時,有兩個人推開門闖了進來––多半如
你所說,有人二十四小時在監視著。衝進來的人抓了我––我拼命掙扎,他們把我的雙臂拉
向後,那種白色的衣服袖子上有著堅韌的帶子,等到他們把我的雙臂紮到了背後,我除了嚎
叫和雙腳連跳之外,什麼都不能做。我那時發出的嚎叫聲––真是可怖之極。」
  我攤了攤手:「如果你有機會去參觀瘋人院,幾乎有一半以上的瘋子,不斷在發出那樣
的嚎叫聲,是由於瘋子的腦部運作有了毛病而產生的,又回復了人的原始性,才會不斷嚎叫!」
  金大富笑容極其苦澀,停了足有半分鐘,才又道:「衛先生,我記下了那個畫面的年份
,是明年!」我沒有什麼反應,因為這時,我已約略知道金大富急於要來找我的是為什麼了
,而且,我也知道,我實在幫不了他什麼。
  在沉默中,金大富突然又叫了起來,聲音更是淒厲,他俯身向著我:「衛斯理,你知道
嗎?明年,我會成為無可救藥的瘋子!」
  我平靜他說:「如果另外三宗預見的畫面,結果都是事實,那我看確然會這樣!」
  金大富在那一霎間,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氣球一樣,整個癟了下來:「我不要成為瘋子
!我不要成為我––看到過的那麼怕的瘋子!」
  當他在這樣喊叫的時候,他的口角流著白沫,使我聊想到他在變了瘋子之後,他自己的
口角扯得流血的情景,更使人厭惡。
  (十分奇怪的是,我聽了金大富的敘述,對於他看到了那麼可怕的景象,一點也沒有同
情之感,而且,我也幾乎肯定了他到那時候,會變成瘋子!)
  我轉過頭去,聽得金大富發出了濃重的呼吸聲,他在盡量使他的聲音恢復鎮定:「衛先
生,只有你可以幫助我!」
  我淡然道:「我看不出我有什麼力量可以幫你!」
  由於我並不望他,所以他來到我的身前,雙手握在一起,神情焦切,看樣子像想跪下來
,可是又有點怕我生氣,他求道:「你神通廣大,一定可以幫我,你可以查出那究竟是什麼
外星人的基地,你曾不止一次和外星人打過交道,你––」接下來,金大富的話,多半是由
於他太著急,所以語無倫次之至,可以說是我聽過的最不知所云的話。他道:「你認識那許
多外星人,紅的藍的都有,外星人總是外星人,朝中有人好說話,有自己人在那裏,上下打
點,總好說話得多,拜託你去說說好話,把那『電視』改一改,別讓我當瘋子,我感恩不盡
了!」
  他說到後來,情緒十分激動,甚至真要跪下來,看來還可能向我叩頭,我大吃一驚,還
好仗著身手敏捷,一看到他要矮身,立即用力一推,把他推得跌出了兩步,坐倒在一張沙發上。
  他在沙發上,像是離了水的魚兒一樣,張大口喘著氣,我又好氣又好笑,喝道:「你在
胡說八道什麼?我幾時見過藍的外星人來?」
  金大富呻吟出三個字來:「藍血人!」
  我悶哼:「藍血人的血是藍的,皮膚的顏色正常的很!你別胡亂出主意了,你怎麼知道
『電視』中看到的畫面,可以更改?」
  金大富啞著聲音叫:「閻羅王的生死簿都可能改,那地方的記錄為什麼不能改?」
  金大富這樣叫嚷,當然是無理取鬧到了極點,若不是他真的發急,以他的聰明才智,怎
會這樣胡言亂語?
  然而,我想到,如果他的精神狀態,一直如此緊張恐懼,那麼,久而久之,受不了那麼
重的壓力,當真可能變成瘋子!
  其次,他忽然提到了「閻羅王的生死簿」,乍一聽,只覺得滑稽,可是仔細一想,卻又
著實令人吃驚。
  傳說中,閻羅王的手中有一本「生死簿」,裏面記載著所有人的壽命,何年何月何日生
,何年何月何日死,所謂「閻王注定三更死,誰能留人到五更」,一般人的死亡日期,全是
簿中注定的。
  然而,也可以改,例如孝子,到了閻王殿上接受最後審判時,閻王一看,就可以隨意宣
旨「增添陽壽二十載」,於是,死了的人再活過來,在二十年之內,怎麼都不會死,因為延
壽二十載是掌握生死的閻王御批的。
  這種傳說,尤其是中國人,自幼深入心中,人人皆知,所以乍一聽,會有滑稽的感覺。
可是,想深一層,那個地方可以通過「電視畫面」看到的許多記錄,不也和生死薄差不多?
  記錄中記的全是禍事,全是許多人的壞下場,那麼,是不是可以觀看「禍福簿」,或者
「禍事簿」呢?
  如果說,掌握「生死簿」的是閻王,那麼掌握這「禍事簿」的又是什麼力量,能夠正確
無誤地在一定的時間把禍事降臨在該受禍事的人身上?
  霎時之間,我思緒十分紊亂,金大富以為我肯答應,又連聲道:「只要你肯試一試,一
定會成功的!」
  我嘆了一聲:「這種無頭無腦的事,我實在幫不了忙!」
  我雖然沒有直說出來,可是我的神情已經明顯地擺出發了我根本不願意幫忙的樣子。
  金大富失神之至,連聲道:「那我怎麼辦?那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啊?」
  他雖然叫得聲嘶力竭,痛苦徬徨無比,可是我一點也看不出我有幫他解決困難的必要,
所以我半轉個身去,明放著請他「貴客自理」。
  金大富又叫了我一聲,我不耐煩:「你看的情景,未必一定會變成事實,你好端端的,
怎麼會發瘋?倒是你一直擔心那會變成事實,反倒十分危險,單是精神憂鬱就可以令人發瘋
,我勸你別鑽牛角尖了!」
  金大富聽了,半晌不語,端起酒杯來,咕嘟咕嘟,喝下了大半杯酒,當他用手帕抹了口
角的酒時,神情雖然十分失望、沮喪,但已經十分鎮定:「衛先生,你甚至對那地方沒有興
趣?不想到那裏去看一看?」
  我回答得十分理智:「類似的地方,我到過許多次了,據我所知,三千年有一個埃及人
,就曾得到過外星人的幫助!」
  金大富聽得瞪大了眼,顯然他對這種事,聞所未聞。我繼續道:「這個埃及古人在北非
造了一個倒金字塔,深入地底,算準了三千年之後的一場風暴,會使金字塔顯露,在那座倒
金字塔之中,藏有用古埃及文字寫下的人類過去未來的一切資料。」
  金大富苦笑:「我也知道,你和一個蘇聯海軍少將,在黑海海底發現過外星人留下的龐
大基地,可是,另一個新的––基地,你一點興趣都沒有?這並非和你以前到過的那些相同。」
  我欠了欠身子,本來,金大富所說的,對我應該有相當的吸引力,我會十分渴望到那個
地方,會千方百計地想去看一看。
  可是,這時我卻全然提不起勁來,或許是由於我對金大富實在沒有好感的緣故,所以我
還是拒絕:「對不起,我不想去了解那個地方,謝謝你告訴了我這樣的一個遭遇,我真的不
能幫你什麼。」
  金大富還在盡最後努力,他用的是激將法:「要到達那個地方,有一個相當艱難的歷程
,你怕涉險?」
  我哈哈大笑:「對,你說得對,既然那麼艱難,我更加不去了。」
  金大富無計可施,接受失敗,長嘆一聲,失望而去,我送他出去,他還十分有禮地倒退
著,叫我留步。
  而一出了大門,他轉身,我看到了陳麗雪。
  金大富看到了陳麗雪之後的情形,在前面已經交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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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3:2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白素聽完了我和金大富會面的經過之後,只是望著我,不出聲。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說好奇心強烈的我,得知了有一個那麼奇怪的所在,一定會千方
百計地前去,怎麼反而會推了開去!
  我忙道:「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我不想和金大富有任何關連––我強烈地感到,成為瘋
子,是他必然的下場,一定是他種了什麼惡因,才會有那麼的惡果,絕無必要去為他解禍消
災!」
  白素蹩著眉,低聲問:「報應?」
  我陡然震動,當金大富提到「生死薄」之際,我聯想那地方的情形,曾設想過「福禍簿
」或「禍事簿」這樣的名稱,想來想去,「報應簿」不是更貼切麼?那地方所見的情景,全
是一筆一筆的報應––當然全是壞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更貼切他說,那地方的資料
,是一本完完善善的「惡報簿」!和閻王的「生死簿」一樣,把所有人該受的惡報,列在那
裏,只等時間一到,就會實現。
  金大富在那裏看到了自己的下場,所以他才那樣恐懼,而我的態度,在我自己來說,十
分自然,但在別人看來實在有點怪異,是不是由於那股掌握報應的力量,也影響了我腦部的
活動?
  一想到這一點,我的神情,不禁十分怪異,那股力量若是大到這種程度,真是太不可思
議了!但這種力量,若不是那麼強大,那又怎掌握上下千年,縱橫萬里,所有人間的善惡報應?
  白素在這時所想到的一定和我一樣,因為一向不是大驚小怪的她,這時也有十分怪異的
神情––人人一想起這種情形,都會在心頭生出極度的怪異之感。雖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
說法,千萬年來,深入人心,可是傳說畢竟是傳說,所有的傳說,都是模模糊糊,語焉不詳
,不能深究。在傳說中,是什麼力量把人的行為一樁樁記錄下來?又是根據什麼標準來判斷
人類行為的善和惡?又是什麼力量把報應施在人身上?
  沒有一個傳說可以具體說出這種力量,有的只是「天自然有眼」、「頭上三尺自有神明
」、「冥冥中自有定數」,這一類空洞的說法。
  千百年來,所有人對這種說法,也都十分滿足,相信有報應的人,盡量使自己的行為,
合乎傳統的「善」的標準,但一樣有許多許多的人,行兇作惡之際,全然不去想到有報應這
回事。
  本來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誰都知道有報應這回事,可是誰都不會認真去相信它,忽然
之間,竟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存在––在一處地方,有著所有的資料,那是報應的惡報部分,
有一個人,金大富,曾在那裏確實看到過幾個人的報應,包括自己在內!
  有那麼奇妙的事實在,如果不進一步去探索一下,真是對不起自己了。
  我一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叫了出來:「管它金大富不金大富,那地方絕對值得去一次。」
  白素吁了一口氣:「反正你總要再去見金大富––」
  她說到這裏,我就現出厭惡的神情來,白素笑了一笑:「或者,請他來,我看他肯來。」
  我還在猶豫,白素向我做了個鬼臉:「除非你自己可以找到那地方––」我想起金大富
在敘述他到的經歷時,講到他到那個地方去的經過,含糊其詞,顯然他十分老謀深算,知道
我在事後,一定會對那地方感到興趣,也一定會再和他見面之故!
  我要和他見面,不單是要問他那地方的準確所在,也定要問問他為什麼見了陳麗雪之後
,會驚恐到這種程度!
  雖然我非見他不可,可是一想到我要請他來,心中就生出極度的厭惡感––這種厭惡感
,甚至連我自己也覺得沒有來由,金大富並不是真的那麼討厭,我也不是那麼容易討厭別人
,可是那種厭惡感,卻又確實存在,想趕也趕不走。
  後來,在一切都明白了之後,我自然也明白了何以會有這種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厭惡感。
  我手已按到了電話上,可是總是不想拿起來撥電話給金大富。白素在一旁,看到了這種
情形,也現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來。
  就在這時候,門鈴聲大作,老蔡一面答應著,一面去開門,按門鈴的人用這種方法按鈴
,自然不禮貌之至,但也可以肯定,一定是有急事,或者故意淘氣,我剛在想,會不會是溫
寶裕,還是良辰美景這兩個搗蛋鬼,老蔡已打開了門。
  門一打開,就聽得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叫:「衛先生,衛夫人!」
  聲音很動聽,但是也惶急之至,白素「啊」地一聲:「金美麗!」她曾和金美麗作過長
談,自然一下子就可以認出她的聲音來。
  她先我走出書房,她的行動極其快捷,等我走上樓梯時,金美麗已經緊握住她的手,正
在訴說什麼,說得十分急,白素則不住在安慰她:「慢慢說,慢慢說!」
  金美麗嚥了一口口水:「你––求求兩位,救救我的父親!」
  白素嘆了一聲:「令尊怎麼了?」
  金美麗張大了口,不斷喘氣,神情驚恐,好一會才道:「他––他不住用雙手扯自己的
嘴,樣子可怕極了!他口角和手全是血,四個人拉住他的手,才把他捉往,他––他––」
  我和白素不禁相顧駭然,那種情形,正是他在那個地方看到的情景!
  難道那麼快,報應就來了!
  白素急問:「他現在在哪裏?」
  金美麗喘氣:「我想––他在狂叫著衛先生的名字,我想只有衛先生能救他––」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一個極難聽的聲音在叫:「衛斯理,救命!救命!」
  聲音難聽之極,不過也一下子就可以聽出,那正是金大富在叫嚷,簡直就如同打開了地
獄之門,冒出了一個惡鬼,在那裏鬼哭神號一樣!
  金美麗急急說:「我把他帶來了,怕請兩位去––會來不及。」
  老蔡又打開了門,三個人一面叫,一面掙扎著,衝了進來,在掙扎的是金大富,左右各
有一個男僕,緊拗著他的手臂。金大富的樣子十分可怕,口角全是血,一面進來,一面邊在
叫嚷––這種情景,實實在在令人感到無比的厭惡,我忍不住大喝一聲:「你鬼叫什麼?」
  金大富給我一喝,停止了掙扎,只是愣愣地望著我,忽然之間,眼淚奪眶而出,金美麗
也帶著哭音在叫:「爸,別哭,別哭,衛先生一定會幫忙的。」
  剛才,我還有一個想法,金大富父女是聯手在做戲,想打動我幫忙他,現在看到這種情
形,我也不禁心軟,心想,就算他們是在做戲,做到了這等程度,也真該同情他們一下了!
  我走向前去,金美麗又用充滿了哀求的目光,向我望來,我向她點了點頭。
  金美麗立刻明白了我已經答允了幫忙,她激動得淚花亂轉,但卻又高興莫名。
  金美麗人如其名,真的十分俏媚可人,這時我望著她,忽然想起陳麗雪的話來,如果有
報應的話,她的報應,似乎比金大富的更慘!真難以想像那麼美麗的一個女郎,曾有過什麼
惡行,難道她真的會是蛇蠍美人?
  (這時我的思緒十分亂,飄忽之極,忽然想到,像武則天,不知殺了多少人,不知該受
什麼報應?還是她在當皇帝的時候,也做了不少好事,可以抵消她的惡行?)
  (忽然在這種情形之下,想到了那麼古怪的問題,真是點匪夷所思。)
  金美麗聲音發顫,叫道:「爸,衛先生答應了!你有救了!」
  金大富看來疲倦之至,他的聲音又低又啞,「謝謝,謝謝!」
  我向那兩個男僕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開金大富,金大富腳步踉蹌,向我走來。
  我立時道:「我要好好和你談談,就是我和你兩個!」
  金大富連聲道:「你怎麼說怎麼好,全聽你的!」
  我向樓梯上指了一指,他看來已經完全回復了常態,竟自己先快步走了上去。金美麗還
十分擔心,拉著白素:「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白素皺著眉:「不知道,但請放心,他––他––」
  白素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才好,金大富父女,各有各的怪異,共通的是他們見到了陳
麗雪,都會驚駭欲絕,金美麗曾有可怕之至的幻覺,金大富是不是也一樣呢?白素也十分想
知道,所以她向金美麗道:「你請先回去,金先生在我們這裏,不會有意外的!」
  金美麗猶豫了一下,向已經上了樓梯的金大富揮了揮手,告辭離去。
  我和白素一起上樓,和金大富一起進了書房,坐了下來。不久之前,金大富就在這裏,
向我詳細敘述他在那個地方的怪異經歷。
  在上樓的時候,我和白素已經有了默契,由我來向金大富發問。金大富搓著手,剛才進
來時的那種因為極度失望而近乎瘋狂的神情已經消失,而變得十分焦切––這實在使我有理
由相信他剛才是在做戲,但反正他不來找我,我也要找他,也就不必去計較了。
  我的第一句話是:「金先生,我們之間的談話,必須絕對真實,不能有半句歪曲,也不
能有半句隱瞞!」
  金大富忙道:「一定!一定!事情和我的下半生有關,我怎麼敢亂來!」
  我又盯著他幾秒鐘,對於他這時的誠意,我並不懷疑,於是,我開始問第一個問題。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金先生,你是不是曾有過一種經歷,感到自己忽然回到了古代,
在那種經歷中,你是另外一個人,做著一些和你現實生活完全不同的事?」
  在陳麗雪的敘述之中,在古代,金大富曾是一個手持水火棍,向一個偷情少婦敲詐勒索
的惡棍,行徑十分卑鄙。我首先要肯定他是不是也會有相同的經歷。
  當我發問的時候,金大富十分用心地聽著,等我講完,他卻眨著眼,想了片刻,才道:
「請你把問題重複一遍。」
  我把問題重複了一遏,自他的喉際,發出了一下相當暖昧的咕咕聲,顯然,那是他對我
這個問題表示不滿,他的回答很簡單:「沒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金美麗沒有那樣的經歷(或幻覺),金大富也沒有,這一點,兩
人的情形相同。
  看來,金美麗和金大富,都不知道他們曾在若干年之前,曾經扮過什麼角色。
  如果報應是可以經歷許多世代才發生,那麼今生今世遭了報,可能遭報者全然不知道是
為了什麼原因,因為前生的事,再前生的事,再再前生的事,或是許多生以前的事,遭報者
本身根本不記得了!
  像金大富,如果他是為了曾向那美婦人勒索,或者事情發展下去,他有更大的惡行,而
要接受變成瘋子的報應,由於他全然沒有身在古代的記憶,所以他不會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那
樣的下場!
  最大的疑問是:金大富和金美麗自己也絕無任何記憶的事,為何會在陳麗雪的「幻覺」
中那麼清楚地顯示出來?當真是怪不可言之至!
  沉默維持了半分鐘,金大富才道:「這個問題很怪,為什麼要這樣問我?」我早就料到
他必然會有此一問,所以我立時把陳麗雪所畫的那兩張畫像,遞給他:「請看!」
  金大富接了過來一看,立時霍然起立,畫像十分傳神,他自然一眼就可以認出那是他自
己。他神情極疑惑:「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穿著這種古怪的衣服幹什麼?我又為什麼那
樣害怕?」
  我答得直接:「有一個人,忽然之間會進入古代,經歷一些怪異的事。」
  金大富又坐了下來,神色凝重:「嗯!時光倒流?在時間中旅行?像王居風和高彩虹一
樣?」
  白素不禁笑了起來:「衛斯理記述的故事,你倒看得很多。」
  金大富也笑了起來,雙手抱拳,向我行了一禮:「我知道自己的事,只有衛先生可以幫
忙,當然得先把他曾記述過的事,背得滾瓜爛熟才是。」
  我不耐煩:「別說廢話了!這個人,在她的一次進入古代的經歷中,見過––」
  我本來想說「見過你」的,可是轉念一想,這樣說並不妥當,所以我改了口:「見過一
些人,其中一個人,她對之印象深刻,所以畫了下來,她的繪畫造詣很高,你看,這人畫得
多麼生動。」
  金大富先道:「是!是!畫得很好,一看就可以看出,這個人和我十分相似––嗯,可
以說簡直一模一樣。這是不是說明,古代有一個人,和我長相一樣?」
  我想了一想,才道:「如果那個人進入古代,是真正回到古代的話,可以那麼說。」
  金大富又乾笑了兩聲:「中國人多,上下幾千年,有相貌相同的,倒也不算奇怪,孔子
也曾給人誤認為陽貨,他們還是同時代的人哩!」
  我指著畫道:「你注意這幅,畫中那人的神情!」
  金大富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人––驚怖欲絕,他一定看到極其可怕的事。」
  我一字一頓:「如果假說這個人就是你––實際上,你和這人的樣子一樣,你會在看到
什麼情景時,才會現出這樣驚駭的神情來?」
  金大富呆了一呆,忽然嘆了一聲:「衛先生,我要不客氣他說,你的問題––太無聊了!」
  我沉聲地道:「不,一點也不無聊,而且很有道理,你先回答我!」
  金大富低下頭片刻,才搖了搖頭:「我無法作出任何設想,只要是可怕的事,我看到了
之後,就自然會現出害怕的神情來。」
  我點了點頭,他的回答十分合理,於是,我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4-2 19: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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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3:24:5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金先生,上次你離去的時候,在我的門口,曾見過一個很秀麗的
女郎,你和她隔著車子,打了一個照面!」
  我預計,當我說到陳麗雪時,他一定會感到震動,因為當時他和陳麗雪一打照面,單從
他的背影上,也知道他驚駭欲絕,後來陳麗雪也證明,他當時驚駭的神情,正如那幅畫一樣!
  可是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當我說到一半時,他就現出十分奇特的神情來,等我說完,
他直視我了幾秒鐘:「衛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我在剎那之間,感到十分冒火,可是我隨即想到,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他實在沒有必
要抵賴,其中一定有原因在!
  所以,我又把問題問了一遍。這時,白素也覺得事情十分古怪,她只和我交換了一個眼色。
  金大富連連搖頭:「我沒有在府上門口,見過什麼俏麗的女郎!」
  他回答得如此肯定,令我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那時,陳麗雪明明在他的對面,他絕
不可能看不見她,而事實上,正是因為他看到陳麗雪,才會如此驚恐的,現在他卻矢口否認
,難道陳麗雪所憂慮的是事實,在一霎間,金大富看出來她是什麼怪物?
  我揮了一下手:「當時你倒退著走,我看你出去,你不斷在說『留步』,然後轉過身去
,你在那時,看到了什麼?」
  我這一問問出口,就知道問中了要害,因為金大富陡然站起來,身子發著抖,雙手無目
的地揮動著,喉際發出了「格格」的聲音,白素一見這種情形,立即斟了一杯酒,遞給了他。
  他接過酒來,由於手在發抖,半杯酒,倒有四分之一杯灑了出來。然後一口吞下去,才
顫聲道:「那––不是我的幻覺,你––也看到了?你––竟然也看到了?」
  我搖頭:「我看到的只是隔著車子,和你面對面站著的,是一個俏麗的女郎,可是你一
看到她,就驚駭莫名,神情就和那幅畫一樣!」
  金大富的聲音就如同他在夢遊:「我沒有看到什麼––女郎,我一轉身,就看到––看
到前面十分黑暗,像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洞––」
  (他這個幻覺,和金美麗十分相若。)
  他說到這裏,發出了一陣類似鳴咽的聲音,哀求似地望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行
,你一定要說出來,照實說!」
  金大富又呻吟了一聲:「我––奇怪怎樣天一下就黑了,忽然就在黑洞中––有景象現
出來,我––看到了––看到了––」
  他突然停了下來,大大吸一口氣:「那只不過是我的幻覺,我自己知道,當時雖然令我
極害怕,但那只不過是幻覺,我是不是可以不說了?」
  我斬釘截鐵:「不行,要說!」
  他站了起來,叫:「那只是幻覺!是我在那地方看到過的情景的重現,沒有什麼大不了
,我––在一間房間中,是一個瘋子––」
  我冷冷地道:「單是這樣,不會令你害怕成那樣!」
  我當然料中了,金大富開始急速喘氣,然後狠狠地道:「衛斯理,你不是人!」
  我冷冷地道:「別管我是什麼,別忘記,只有我能幫助你!」
  金大富長嘆一聲,面如死灰,白素又給了他一杯酒,他喝了之後,才結結巴巴地道:「
我在那地方看到的情景已經夠可怕的了,誰知還沒有看全––我一出門,才轉過身,眼前那
個大黑洞中現出來的情景是––是––我突然把我自己的頭––扭了下來––然後––用兩
膝夾住了我自己的頭,用雙手去扯我的嘴––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可以看到斷頭之中,鮮
血在咕嚕咕嚕的轉,卻又不噴出來,我拼命扯我斷頭的嘴,斷頭––居然還會拼命眨著眼,
這情形––」
  他說到這裏,雙手掩住了臉,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和白素聽到這裏,也不禁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這種情形,單是想一想,就足以使人心寒,在鬼故事中,每每有「把頭搬下來梳頭髮」
的場面,已經夠叫人恐怖的了,而金大富卻是把自己的頭搬下來,再用自己的手,去扯自己
的嘴。
  在那一霎間,我的視線不由自主掃向金大富的口角,金大富像是遭到了雷擊一樣,直彈
了起來,他顯然想說些什麼,多半是想叫我別看他的嘴,可是他卻只發出了一陣可怕之極的
呼叫聲,因為他的口部,這時正呈現一種異樣的橫向擴張––恰如有什麼力量正在向兩邊用
力扯他的嘴角一樣。
  我一見這等情形,也跳了起來,那時金大富雙手亂搖,並沒有在扯他的口角,他的口部
這樣畸形,自然是他的心理作用,我想安慰他幾句,先令他鎮定下來再說,可是我一開口,
所說的話,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之外,我非但沒有安慰他,反倒在問他:「你在把頭搬下來
,扯自己口角的時候,感不感到疼痛?」
  金大富的身子,陡然向上挺了一挺,他的神情怪異莫名,他終於叫出了一個字來:「痛!」
  我這時思緒極其紊亂,許許多多在這時候不應該想起的事,卻紛至沓來,一起湧上了心
頭,我想到陳麗雪說過的,在「地獄」之中,遭報應的––她舉的例子是上刀山下油鍋,必
然會有極度的痛楚,不然,報應還有什麼意思?而那種痛楚,必然是若干時日之前,遭報者
曾施於他人身上的!
  (或許正是由於想到了這一點,我才會問金大富是不是感到痛楚?)
  我又想到,金大富的話,多少有點矛盾,他剛才顫聲敘述之時,曾說「斷頭––居然還
會拼命眨著眼」的句子,而當時的情形,他是把自己的頭摘了下來,夾在雙膝之間的,他的
脖子上並沒有長出另一顆頭來,那麼,他是用什麼來看到他被夾在雙膝之間的頭還在眨眼的?
  還是他的形容不是很具體,事實上是他感到自己被摘下來的頭,還在不斷眨眼?
  我又想到,他在車子之前,看到了陳麗雪的那一霎間,曾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動作––他
的頭曾以一種十分可怕的角度,異樣地下垂,給人以頭骨斷折之感,是不是就在那時候,他
的頭被「摘了下來」?
  陳麗雪明明就在他的面前,和他只不過隔了一輛車子,可是他卻根本看不到陳麗雪,看
到的只是一個大大的黑洞,一個有著可怕幻象的黑洞!
  我進一步想到,這一點倒和金美麗所說的近似,金美麗一進那精品店,也沒有見到陳麗
雪,見到的也是一個又深又黑的大洞!
  看來,陳麗雪的擔心,也不是全無道理––在一些人,至少是金大富和金美麗的眼中,
她不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會生出幻覺的大黑洞,若是陳麗雪知道了這一點,不知道她心理
上是不是負擔得起?
  總之,我在那一霎間,想到的雜亂無章的事多到了極點,還有許多念頭,一閃即過,事
後再想捕捉,都無法記憶,可是當時又確然曾想到過,我那時的情形,就像是忽然什麼都已
受到控制一樣,那令我感到了極度的不安,勉力鎮定心神,總算可以控制著自己,發出了一
下喊叫聲來。我的那下喊叫聲,是和金大富的又一下喊叫聲,同時發出來的。
  金大富喊叫的,仍然是:「痛!」
  他在那樣叫的時候,雙眼睜得極大,眼珠像是要奪眶而出,神情極叮怕,他的雙手緊握
著拳,手指節在發出「格格」的聲響,他尖聲叫:「痛?要是痛,那倒好了,我寧願痛!痛
比那種可怕好!」
  他聲嘶力竭地叫著,我在喊叫了一聲之後,出奇的平靜,我冷冷地過:「真到了那時候
,你一定會感到痛,刺心刺肺的痛!」
  我這時對金大富所說的話,正是陳麗雪對報應的「理論」,語一出口,我自己也不禁吃
驚,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起,這樣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陳麗雪的理論!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聽到白素叫了我一聲––那時,我在高聲叫,金大富也在尖叫,並
且發出可怕的喘息聲,十分刺耳。而當我這句話一出口之後,陡然靜了下來。
  金大富後退幾步,看樣子,他是想退到沙發前坐下來,可是他竟然未能如願,在沙發前
,他整個人都軟了下來,像是一大堆濕的麥粉團,一下子就軟倒在沙發前,張大了口,出氣
多,入氣少,他的雙眼,也變成了一種可怕的死灰色。
  那雙死灰色的眼珠轉向我,他居然還能出聲:「會––真會有––這種情形出現?」
  我冷冷地道:「當然是,不然,你怎會在那地方看到這樣的情景?」
  金大富仍然盯著我,忽然伸手指向我:「你知道那麼多,你一定有辦法––」
  他說到這裏,陡然跳起,向我撲過來!白素急叫:「金先生,別––」
  白素多半想用言語阻止金大富的行動,可是當然是我的行動有效得多,當金大富一撲到
我身前時,我揚手就是一掌,重重打在他的臉上,打得他身子一側。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掙
扎著,半邊臉也腫了起來,他望著我,雙手在空中亂抓,聲音很可怕:「對不起。我––實
在急了,我實在急了!」
  白素責備地瞪了我一眼,我向金大富揮了揮手,直截了當他說:「你帶我到那地方去,
我絕不保證我能夠幫你什麼,可是我一定盡力!」
  金大富一聽得我這樣說,雙手抱住了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緩緩站了起來,才垂下了
雙手:「你肯幫我就好,衛先生,你肯幫我就好了!」
  我指著他,先示意他坐下來,白素斟了一大杯酒給他,他兩口就喝完,臉色卻更青,所
以適才挨打的地方,也就格外紅得可怕。
  我用十分嚴峻的語氣對他說:「你在那地方看到的一切,我認為那是許多人的下場,也
就是說,是一種報應,報應有好報和惡報,在那個地方顯示的,全是惡報!」
  金大富愣愣地望著我,臉色愈見灰敗。他口唇顫動,喃喃地道:「報應––惡報––」
  我絕不同情他:「你自己應該知道,你曾做過什麼事,才會有這樣的報應!」
  金大富這時,還沒有坐下來,一聽得我那麼說,他直上直下,像僵屍一樣,跳了一下。
  隨著他的一跳,他喉際發出了「咯」地一聲響,結結巴巴地道:「人––總有點虧心事
,誰都不能免,我想––衛先生你也––」
  我怒斥:「你想胡說八道什麼?」
  金大富急速地喘息著氣,在接下來大約一分鐘的時間內,他一直在喘氣,而眼珠則急速
地在轉動。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他一定在想些什麼,然後,他漸漸恢復鎮定,想來
也直到這時,他的臉上被掌摑處,才感到了疼痛,他伸手捂在臉上,說話的聲音,居然也恢
復了鎮定:「情形很怪,衛先生肯到那地方去,我相信以衛先生的神通廣大,一定可追查個
水落石出的!」
  白素半轉過身,悄悄向我作了一個手勢,恰好我心中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一看就明白
她的手勢的意思:金大富是一個十分厲害,不擇手段的人物,和他在一起,長途跋涉,要小
心些!
  我一揚眉,作了一個「你放心」的神情,白素手翻了一下,多半是要我別在「陰溝裏翻
了船」,我聳肩笑了一笑。
  在我和白素「眉來眼去」的短暫時間裏,金大富更加鎮定了很多,他竟然會問:「衛先
生,剛才你提到過,上次我告辭時,應該見過一個十分俏麗的女郎?」
  我冷冷地道:「忘了那女郎吧,只當我沒有提起過。」
  金大富神情十分疑惑,但是他卻順從地沒有再發問。他又喝了一口酒:「衛先生,準備
什麼時候啟程?我隨時可以走的!」
  我沒好氣:「急什麼?不是明年才輪到你變成瘋子嗎?下個月吧?」
  金大富哭喪著臉:「衛先生––需要時間––和外星朋友聯絡?」
  我怒道:「我沒有和外星人隨時聯絡的本事,那地方是不是和外星人有關,我也不知道
,我愛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你只管什麼都準備好,等著我!我一聲說走,就走!」
  金大富一疊聲地答應著:「是!是!是!」
  我揮了揮手,表示和他之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金大富沒趣地站了起來,有禮地告辭,
走出書房去。白素向我望過來,我示意不必送了,讓金大富自己走就好了,白素也就只走到
書房門口,我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可是不一會,就聽到金美麗的聲音:「衛先生、衛夫人
,我可以進來一會?」
  我和白素都看到,金美麗站在門口,雙手互握著,放在胸懷,十分焦急。我還沒有出聲
,白素已連聲道:「請進,請上來!」
  金美麗立時走了進來,在樓梯口略停了一停,才急急走了上來。
  她在書房門口,又停了一停:「是不是有些十分怪異的事,發生在我和我父親的身上了?」
  幾句話,我幾乎要衝口而出了,可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我本來想說的是:「也沒有什麼怪異,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幾千年來,都是那樣!」
  白素像是知道我有可能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一如果我真的說了出來,金美麗自然必定會
查根問柢,那就會十分難以解釋,所以白素有點緊張,急不及待地反問:「你感到有什麼怪
異之處?」
  金美麗蹩著眉:「我感到––我父親像是––生活在一股巨大的恐懼壓力之下?」
  白素企圖輕描淡寫:「現代人,誰不是生活在恐懼的壓力之下?」
  金美麗望了白素片刻,從她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她對白素多少有點失望,她搖著頭:
「不是這樣,是真正有什麼,令我父親感到恐懼。」
  白素還想說什麼,我覺得像白素那樣,一味敷衍她,不是辦法,既然她自己也已經有了
那麼強烈的感覺,那麼把事情攤開來說,只怕還好得多。所以,我一面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
,一面已搶著道:「金小姐,先別理會令尊,談談你自己的感覺!」
  我的話,顯然起了作用,金美麗一聽,就皺起了眉,神情十分悵然,又有點恍惚。她先
是無意識地揮了揮手,幾次想說,又沒有出聲,然後向我望來,我道:「事情可能很複雜,
不是十分容易形容,你不妨慢慢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金美麗大為駭然,失聲道:「你––你知道了多少?」
  我鎮定地道:「我什麼也不知道,要靠你告訴我!」
  金美麗以手加額,身子搖晃,看來有點站立不穩,白素趕過去扶住她,在一張椅子上坐
了下來。坐下來之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俏臉雖然蒼白,可是神情已經相當鎮定:「我–
–最近,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幻覺,竟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白素提醒她:「是從那次進入了那家精品店,有了那種可怕的幻覺之後才發生的事?」
  金美麗點頭:「是,那可怕的幻覺一直在折磨著我,而且––而且––」
  她說了兩個「而且」,卻又沒有了下文,只是等著我們的意見。白素緩緩他說道:「你
那次的幻覺,確然十分可怕,不過也沒有理由長期糾纏著你,因為幻覺中的情景,十分無稽!」
  金美麗垂下了頭一會:「衛先生、衛夫人,前一兩天,我去求教一位心理醫生一一」
  我聽到這裡,就悶哼了一聲––並不是我對心理醫生有什麼成見,而是我很清楚地知道
,金美麗的情形,絕不屬於心理學的範疇,而是一種十分神秘莫測的因果報應,心理學家自
然無法滿足她。
  白素很好耐性:「心理學家怎麼說?」
  金美麗轉述著心理學家的話––心理學家的話,也很合理,可是無法解決金美麗精神上
的困擾。
  心理學家這樣說:「現代生活,越來越是緊張,對心理上所形成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所以,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有著間歇的,不斷發生的、對未來充滿了空虛的、無依的、恐
懼的幻想和感覺,這種恐怖的幻覺,更形成巨大的壓力,周而復始的累積,會達到使人精神
崩潰的程度,大多數人,都把自己對未來的恐懼,當作是一個人最大的秘密,藏在心底深處
,絕不向任何人透露一個字。這就是形成精神上的折磨,所以,應該把恐懼毫無保留地說出
來,才會減輕壓力。金小姐,使你感到恐懼的幻覺,內容一定相當豐富,可以告訴我?」
  心理醫生十分懂得誘導,金美麗自然把她那可怖的幻覺,說了出來,心理醫生自然有他
的一套分析方法,從金美麗的家庭背景、社會環境分析起,說得頭頭是道,但也正如我一早
所料到的,全然搔不到癢處,也未能使金美麗免於恐怖幻覺的折磨。
  金美麗敘述著她求救心理醫生的經過,我和白素都沒有表示什麼意見,等她講完之後,
她望著我們,我們也望著她。
  過了一會,她才道:「心理醫生的分析雖然有道理,但是––對我來說,一點幫助也沒
有!」
  金美麗在這樣說的時候,右手無助地揮動著,現出十分徬徨無依的神情,白素握住了她
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著,使她鎮定下來。
  然後,白素的話中略帶責備:「你要別人解決你心中的問題,首先,就必須把你自己心
中所感到的,全告訴別人!」
  白素的責備並不算是嚴厲,可是,已足以令金美麗漲紅了臉,她想為自己辯幾句,白素
卻不肯給她這個機會––白素的語音十分輕柔,可是她的語意,卻十分堅決:「你剛才一連
說了兩個『而且』,卻沒有了下文,金小姐,而且什麼?」
  金美麗沉默了片刻,緩緩縮回手來。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4-2 19: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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