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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激情三百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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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11:13 |只看該作者
小紅這女孩子非但忠心耿耿,且還善解人意。除非遇上極嚴重的事,否則,從來都報喜不報憂,那就是說,小紅好比守門大將軍,把那些不必入耳,入耳亦無用的是是非非都擋絕了,所有消息經她過濾之後才傳到樂秋心的耳朵裡去,讓她耳根清靜得多。有些人真不曉得爭取眼不見、耳不聞為淨的效果,一有甚麼大事發生,立即四出奔走,打探消息,死捏著周圍人等問長問短,問不出結果來,憂心慼慼,問出了因由呢,苦自氣結,真是莫名其妙。

    樂秋心在商場內能征慣戰,她絕不笨。曆年來有甚麼公司內的政治危機,她第一件做的事是冷靜自己,定奪方針,坐言起行,外間傳言,一律拒諸門外,以免影響心情,擾亂視線。這個方法,百試百靈。

    然,有些時不是你不要聽就聽不到的,人像老是在想辦法去刺激你,企圖令你氣憤,亂掉陣腳。故而有小紅之流的得力將領擋在前方,誠是她專心應付種種危難的一大助力。

    對小紅的感激,常在心間。

    要回報呢,也還不易。公司有人事部的已定薪金架構在,有好的表現,還是要看年資、學曆、職位。小紅已在樂秋心照顧下得到相當好的優惠。但秋心是個重感情、講義氣的人,她始終認為不足以表達她對小紅的感謝。

    如今小紅結婚了,正正是大好時機。

    既為小紅高興,也有點惺惺相借。於是決定來個大手筆,以示對小秘書的愛護。

    當然,樂秋心絕不是飽人不知餓人饑。她家當相當,但也明白小職員一旦成家,凡事一闊三大的苦。

    一念至此,就知道小紅家居的常用擺設也許會缺了,因而作了這個安排。

    小紅當然不是為了物質上的厚待而深深感動。這年頭,連父兄等都受不了生活壓力,而不自覺地常常將脾氣發洩到自己身上來,這位女上司,難道就缺了形形色色的挑戰與考驗嗎?還能在每天每時兵凶戰危之際,對為她出過力、盡過忠的人關照,真是太要感謝,太要知情了。小紅千多萬謝之後,說:「樂小姐,我放假回來,再請你吃頓便飯。」

    小紅結婚不打算擺酒,一則是這陣子年青人結婚也不重視這個擺場了。二則,不消說了,當然是為著手頭沒有鬆動餘錢做這番喜事。

    樂秋心於是說:

    「好,你回來後,由我請你們兩位吃飯吧!」

    小紅突然想起,嚷:

    「可能我們誰也不能請誰呀!」

    「為什麼?」

    「俗例不是規定兩個都有喜事在身的人,不宜互相邀請,有相沖之嫌嗎?」

    這就等於肯定樂秋心也在這最近要辦喜事了。秋心一時有點點的難受,然,還是歡喜的。因而答:

    「我們百無禁忌,況且,又不是大排筵席,只是吃頓便飯,有甚麼不成?」

    「樂小姐,你也不打算結婚時要宴請親朋戚友?」

    「不!」樂秋心搖搖頭:「簡簡單單算了。」

    小紅回應:

    「對,反正是兩個人的事。」

    小紅認為樂秋心及英嘉成都是在社會階層內有相當名望的人,也不缺那個錢,一定會鋪張,沒想過樂秋心如此的答她,也就不好再講下去了。

    樂秋心是有苦衷的。

    有哪一個女人結婚前沒有想過,要有個相當難忘、相當轟動的婚禮,最好是衛星直播,把自己的豐福,通知全人類,這才算真真正正的威風八面。

    然,在自己的例子中,姑且勿論前些時,還在跟英嘉成相處上生了齟齬,發現感情上的第一道很輕微的裂痕,就算依然郎情妾意,十全十美,仍不能把他倆的一份幸福公然向所有親朋炫耀。

    因為,他們的結合,無可否認代表另一段婚姻的脫離。

    別說姜寶緣有她的擁躉,還有不少局外人是支援她一面的婚姻衛道者,太明目張膽地向這一干人等挑戰,是不智,且心上也有不忍。

    一宗光明正大的人生大事,原本可以在大太陽底下進行,但,對她就只能在陽光可到之處的一個角落內靜悄悄的處理,不能毫無顧忌地接受四方八面灑來的鮮花與彩紙。

    不能不說是一宗憾事。

    如果樂秋心沒有這些客觀環境的故障,她可能還是會攜了英嘉成,到地中海的一個小島上過個如神仙眷屬般的蜜月生活,但如今明知不得不如此,才憤憤然,但望能開個轟動全球的結婚酒會。

    樂秋心在心內苦笑。

    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兩個已經尋著了終生伴侶的快樂人兒,也有不快樂之處。

    馮逸紅與麥耀華的蜜月地點是珠海。

    他倆訂了一個3天的度假村假期,當日在大會堂簽字行禮之後,就簡簡單單兩個人牽著手,挽了兩個大包包,乾脆步行至碼頭,乘船到珠海去。

    珠海的這個度假村,發展得相當不錯,尤其是一幢管理得頗整齊的酒店落成後,便可容納很多遊人住宿。

    村內的設備還算像樣。不但有網球場、卡拉0K、的士高、保齡球場、水上單車、陸路馬車,還有各式各樣的商店、茶樓、酒館,可供遊人兩三日十分豐富的節目。

    年青男女結伴前往遊玩的也不少,最主要是收費廉宜,像麥耀華小夫妻,兩個人3天的費用,大概還不過是一千元上下的樣子,若果在香港要三天節目,支出還可能不只此數。

    怎麼樣的環境下的蜜月,都是甜蜜的。一對新人,生活在心境與環境都如詩似畫的情況之下,兩個人,由頭到腳,都沐浴在幸福之中,光芒四射,新鮮明朗。

    這是留在珠海的最後一天,麥耀華攜著小妻子,走出度假村,到珠海市上遊覽。

    在一幢文化館跟前,小紅買了很多彩色的人形公仔,打算帶回去給弟妹們。心裡想,說是姐夫給他們送的小禮物,一定會加強彼此的關係。

    耀華呢,轉身就不見了人影,原來他走到另一個即席替遊客寫字畫的攤檔去。

    當小紅看到他,急嚷:

    「嚇死人,轉頭不見了你。我以為你要撇下我不管了。」

    「不急,待那十年八年後,我總會。」耀華幽小紅一默。

    小紅想了想,才曉得嗔罵:「你敢,我纏定你一生一世。」

    「此生休矣!」耀華才吐舌頭,就把小紅擁在懷裡。

    「你買甚麼!」「回到酒店去你便知道。」「不,不,現在看,現在看。」耀華沒辦法,只好把字畫打開,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字:「吾愛吾妻」。小紅感動得一下子就歪倒在丈夫的懷裡,整個人似是喝得酩酊大醉,沒有能力再站得穩了。

    為甚麼還要靠自己呢,都已是人家的人了,就這樣永遠依傍著他,由他照顧好了。

    這個意念,這個感受,實實在在是太好、太甜、太美了。

    可惜好景永遠不常。

    對小紅而言,蜜月才那麼幾天,一返回現實生活,就已苦難重重。

    當她回到娘家去,攤開了那些在珠海搜購回來的禮物給家人,就立即被澆了一頭冷水。

    那唯一的,才14歲大的妹妹逸芳,把弄著那個彩泥娃娃,冷漠地說:

    「我班上的同學王淑湄的姊姊,也剛剛蜜月回來,姐夫給她買了件禮物,逗得她樂透了心。」

    小紅慌忙興致勃勃地接嘴問:

    「是什麼禮物呢?也是泥娃娃?」

    「啊,不。」逸芳慢條斯理地答:「是在英國一間叫哈理斯禦用百貨公司內買的一套旅行真皮皮包,還可作書袋平日上學用。是名廠貨吧,有法國名字,我都記不起來了。」

    還未待小紅作出反應,她的大哥馮逸忠在旁就笑了出來。

    雖沒有加一句半句嘴,但那一聲笑、那個不屑的表情,還厲害過賞小紅兩記耳光。

    她直情憤怒,揚起聲來罵道:

    「小芳,你別學得這麼虛榮好不好?甚麼也得講身份、講資格,那不是我們可以奢求的生活。你姐夫送甚麼給你,也是出於一番誠意,不領這個情,也不必如此刻薄。」

    罵完這番話,心上仍有氣。幸好耀華還在樓下燒臘店買東西,未上樓來,否則要叫他不好受!

    小紅的妹妹小芳聽了她姐姐的怪責,悶聲不響.站起來,把那盒泥彩娃娃向小紅的手裡一塞,說:

    「多謝了,請代歸還你的丈夫。」

    小紅氣得發抖,那雙手緊緊握著紙制禮盒,竟有一種把它捏個稀巴爛的衝動。她嚷:

    「你這叫做發脾氣了,是不是?」

    馮逸芳竟挺一挺胸,答:

    「是。我自承認是個虛榮的人,我不講身份,也不講資格,只奢求美好的一切,你與你丈夫的誠意且留為自用吧!」

    這番說話,出自一個才14歲的親人之口,太令小紅嚇呆了。

    她只有眼淚汪汪,無辭以對。

    環視斗室之中,幾張親屬的臉,都像帶個似笑非笑的輕蔑表情,難看得有如青面潦牙的鬼,衝著她而來。

    再忍不住了,小紅只有奪門而出,背後還聽到有人冷笑幾聲,道:

    「看,是誰個使性子了?還不是恃著自己有另外一條路可走,有另外一頭家可棲身,才有這副德性。」

    「蜜月回來,要一家人湊她的興,硬要人錦上添花。」

    「風吹得起的幾份禮物,就要受惠人感激涕零,過分不過分?一當成老闆娘,就擺個氣派出來,罵窮親窮戚虛榮。好笑不好笑?」

    這些說話,不知是幻象抑或真實,總之,聽得小紅激心刺肺,掩著雙耳,直奔至樓下去。整個人忽然軟弱無力的跌坐在樓梯間,似剛剛逃出鬼門關來,既有餘悸,又複傷感。

    她回望著背後那道幽陰的樓梯,發覺自己與家人竟然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之內。

    小紅在這一刻明白過來了,為甚麼人窮志短?一家幾口瑟縮在那轉身都有困難的居住環境之內,怎麼可能培養得胸襟氣度來?空間把人壓扁了,根本大方不起來。

    為甚麼說站在名山大川之中,高瞻遠眺,人的視野與量度都會豁然開朗,寬鬆宏大,因為環境是最見效的染缸。

    小紅必須學習接受一個事實,她是家中唯一一個有機會接觸到社會上層人物言行風采的人,也只有她一個在目前得以脫離貧困侷促的居處,擁有自己的窩。

    妒忌的背後,其實隱藏著對自己的不甘不忿、淒惶與無奈。不錯,小紅諒解家人的心情與處境。

    然,這並不表徵著他們可以通過諒解而再走在一起。

    嫁出去的女兒,是父母兄弟要視之為潑出的水,罪不在己。

    第一次,小紅體會到當自己際遇超越他人時,會遭到家人的聯手杯葛,他們以此表示自己的地位與力量。

    也是第一次,小紅體會到原來從另一個角度看,錦上添花也是氣度縱橫的人才肯做的事。

    遠遠的看見耀華從街角轉彎處走過來,小紅立即拭乾了眼淚,拿出粉盒來印去淚痕,站起身等耀華走近。

    「怎麼?你走下樓來了?」耀華奇怪地問。

    「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頭在痛,母親囑我早回家去躺著休息,不必陪他們吃飯了!」

    「你母親是個明白人。」耀華一邊挽扶著妻子,一邊這麼說。

    甚麼叫做好女兩頭瞞?小紅也知道了。

    出嫁的姑娘,會在一夜之間成長,怕是為了在柔情與激情之後,巨浪似的翻過來,打在身上的全是人情世故,輪不到你再不脫去幼稚天真的種種憧憬與期望,而面對現實。

    耀華正要揚手叫計程車,就被小紅叫住了:

    「怎麼了?我們坐巴士回家去吧?」

    「你不舒服還擠甚麼巴士?」

    也不由分說,就截停了部計程車,硬塞了小紅上去。

    現今在本城坐計程車,價錢比起外地仍是相當便宜,但以當地普通人的經濟能力去應付,則是很吃力的。

    小紅呆呆的望住了車頭的那只價錢咪表,每跳一下,心頭就有著重重的扯動,這就叫做肉刺了吧?這車程怕要用過百元,是起碼三餐的菜錢了。

    巧婦難為無米炊,學習做主婦,還真不容易。

    蜜月回來,探過了娘家,贏得一場至大的沒趣之後,還要應付家姑。

    小紅跟耀華說:

    「把奶奶請回來吃頓晚飯好不好?」

    「新婦要為家姑洗手作羹湯,當然好。我明晚下班就順道把媽媽接回來。」

    於是小紅忙足一天,又是煲湯,又是燒菜。連那張小小4人用飯台,都給鋪了張好看的繡花檯布,放上一小盆人造絲花,教室內添上不知多少歡樂溫暖的氣氛。

    小紅環視這新居的佈置,心頭就暢快。

    真是生活上的一個大躍進。

    雖說五百多英尺的房子不怎麼樣,但有自己的睡房、客廳、飯廳、廚房、廁所,還有個小小的客房,完全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推開那客房,見到一整套價值不菲的電視機、錄影機、甚而是卡拉OK的設備,像足小型娛樂音響室,更令小紅欣慰。因為都是樂秋心送她的結婚禮物,正好表徵著自己年來的工作成績獲得讚賞。讓小兩口子能在工餘,捧玩努力得來的報酬,尤其多一重意義。每晚她和耀華都可以相偎相倚地坐在散放於地上的軟墊,看電視或看那些向朋友借回來的錄影帶,更兼聽唱片,其樂融融。

    只容納著她與耀華的二人世界,是太完美、太寬敞了。

    小紅開心得吐一吐舌頭,更進一步原諒了娘家人各種小家子氣的反應。

    處在順境的人,始終擁有著各種貼身享受,不會因為外頭的酸風妒雨,而影響有瓦遮頭者的安全感與歡樂情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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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11: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耀華陪著他的母親抵達新居時,小紅已經把一頓晚飯燒得停當了,慇勤地招呼著家姑嘗試她的廚藝。

    說到底,小紅還是年紀很輕的姑娘,老想著如果家姑能說一句半句讚美之辭,在丈夫跟前讓自己臉上貼金,那就好了。

    可是,沒有。

    半頓飯下來,耀華與小紅不住的往麥母碗上添菜,她都不行可否,小紅的心已冷了一半,只好再接再厲下去:

    「奶奶,我給你添碗湯好不好?這雞湯是熬了大半天的。」

    麥母一手按住了碗,板起臉孔說:

    「不用了,小紅,別怪我多言,你這叫做未學行時先學走。不是人人都喜歡飲雞湯,也不是逢是雞湯就必是進補有益的。就像我,早一陣子,還有些少感冒與幾聲咳嗽,雞湯灌下去豈不是害我感冒傳裡,更辛苦了。再說,一涼一熱,也得分清楚才能做個賢妻良母,我們耀華是個受涼不受熱的底子,你可沒有摸清楚了是不是?」

    小紅沒有造聲,她拿眼看一看丈夫,只見對方低著頭,若無其事的非常專注的吃飯。

    一頓飯其實已在麥母的這番評論之下,吃得完全不是味道。

    吃完了飯,奉上了香茶與水果之後,耀華對他母親說:

    「媽,你還沒有好好的看過我們的房子,來,我帶你參觀去。」

    麥母懶洋洋地站起來,把雙手交疊在背後,跟著兒子走,讓他當導遊。

    廚房很小,麥母沒再走進去,只在門口向內瞄了一眼,見小紅在洗盤碗,就說:

    「這廚房算很不錯了,現今小紅站在裡頭燒飯,怕比從前娘家的睡房還要鬆動,可以隨意轉身活動,游刃有餘。」

    小紅在心裡輕歎,家姑要一腳踩踏在她娘家的頭上去拿這個彩,就由著她好了。

    麥母又探頭進睡房去,耀華到底買了一張簡簡單單的雙人床,另加一張書桌與化妝桌兩用的小台,一張小圓凳子。入牆櫃根本是房子附設的,不再加工。

    麥母說:

    「有沒有找人來看過風水,擺床擺得不對.就不能丁財兩旺。你們大概不曉得這門學問了?」

    小紅在廚房裡聽見,差點大笑。那小小睡房,只能僅容一張雙人床,怎麼還能隨意放左擺右,來來去去只得現今這個位置算是妥貼的了。

    到那客房,門一開,麥母的眼睛就發亮的瞪著那套簇新的電視音響器材。說:

    「難怪我剛才一進門來,小紅就趕緊伸手關掉這房子的門。」

    小紅在廚房內聽到家姑這麼說,慌忙走出來,站在走廊上解釋:

    「奶奶,不過是為了要把客飯廳的冷氣機開了,好讓我們吃飯時涼快一點,那部冷氣機是上手業主留下來的,馬力小,如果還要把其他房門敞開了,更不夠涼快了。」

    「啊,是這樣的。」麥母提高聲浪說:「耀華。是你媽說錯了話,怪錯了人,害你老婆要長篇大論解釋一番,真對不起。」

    小紅登時雙眼濕熱,走回廚房去不是,留在走廊內又不是。怕沒有比現今更難為情的光景了。

    耀華站在一旁,終於開口說話:

    「這房子裡的全是小紅上司送她的結婚禮物。」

    麥母揚一揚眉道:

    「是嗎?我還以為是嫁妝?價值不菲呢,小紅的上司是個男的還是女的?」

    小紅這下子忍無可忍了,答:

    「奶奶你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話才出了口,火山就乘機爆發了。

    麥母根本連眼都不看媳婦,回轉頭就對兒子說:

    「初歸新抱、落地孩兒,怎麼容得了這等人在我跟前放肆!耀華,誰一手帶大你和你妹妹的,母兼父職,眠干睡濕,你最清楚沒有了。」

    稍一回氣,麥母繼續說話:

    「我這個做母親的,可有權說自己親生兒子幾句。所謂無功不受祿,要是你老婆娘家有個閑錢,貼補女兒女婿,讓你們生活得好一點、舒適一點、豪華一點,那還說得過去。受不相干的外姓人過重的恩惠,管對方是男是女,也不是甚麼光彩事,享用不起的就別享用了,虛榮些甚麼?

    「再說,教你岳家人來到一看,白白認為你沾了妻子的光,又豈是好事?人情是素來涼薄的,沒有人會記得你把血汗錢拿出來又興家又創業,只會以為你閑坐著的享受全靠裙帶尊榮。別說我做母親的不言之在先?」

    耀華默默半垂著頭,沒有造聲。

    小紅看丈夫這麼一副馴服的樣子,心上更氣,於是答:

    「奶奶,家庭是我和耀華兩個人攜手共創的,請別分彼此。他拿積蓄出來買這單位,我也一樣。房子還是在我公司的員工居者有其屋福利計劃下承受著低息長年期特惠的。」

    「這麼說,你在暗示我這個做娘的離間你們夫妻感情與關係了,是不是?」

    「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別強我承認這個罪名。」

    小紅不顧一切的辯駁。

    「好,都是我的錯、我的不是、我的多心,要不要我向你斟茶道歉了?」

    「你們別這樣吵下去了成不成?」麥耀華一聲咆哮,壓止了兩個女人的火拚場面,「好端端的撩是斗非,叫人怎麼說了?」

    小紅紅著眼,急步走回廚房去,門一關上,整整哭了個多鐘頭。家姑是甚麼時候走的,丈夫又是甚麼時候已經倒在床上睡去?小紅都不知道。她自廚房跑回睡房時,只見耀華閉上眼睛,心上的怨憤之氣,又再湧上心頭。

    她伸手搖撼著丈夫說:

    「起來,你這就睡了?」

    耀華睜開眼睛,望住妻子。

    「我無法忍受你媽的無理取鬧。」

    耀華再閉上眼睛答:

    「你根本與她不同住,偶然見一次半次面,有甚麼叫忍受不忍受的。」

    這個答案真叫人失望,也教人心寒。

    小紅立即嚷:

    「麥耀華,你別睡,我們得好好的講清楚這件事。」

    「這件甚麼事?」

    「我和你母親的關係不能再這樣子下去,我受委屈還不夠多了,連你也不明不白,只一味以為我應份啞忍,太豈有此理。」

    耀華坐起身來,說:

    「那你要我怎麼樣,她是我母親,你是我妻子。關係怎麼改變?你要我拋妻還是棄母,嘿!」

    麥耀華居然冷笑,又再重新睡在床上,乾脆把面孔朝裡,不再理會小紅。

    忽然之間,小紅醒悟了。

    原來男女的激情之後,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有的甜言蜜語,不是灰飛煙滅。

    所有的海誓山盟,都非悔約。

    生活與人情是滔天巨浪,淋熄了激情所引致狂燃的心焰,同時,也沖刷著三生石上堅固的盟約,使之黯然褪色,只留痕跡。

    如果丈夫有一顆已變的情心,還可以乾淨利落的設法扭轉乾坤,或者再回頭也不要他算了。

    可是,現在的情況並非如此。它只不過是要迫令小紅自一個癡迷的美夢轉醒,接受現實,適應人生。

    而這過程,競是痛苦得只能意會,而不便言傳。

    麥耀華依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賺回的一份收入,安安穩穩的放到妻子的手上。他認為這已經盡了義務。於是安心等候享用他的權利。

    而其中最大的權利就是小紅要勉力做一個百忍成金的好妻子,所有人情事理,如何糾纏、如何化解,如何結怨、如何妥協,做丈夫的不要再管再理。這些芝麻綠豆的事,太魯蘇、太瑣碎、太婆媽,都不應該是男人大丈夫所關注的。更遑論著手處置。

    作為女人,或更具體一點說,作為妻子,就有天生的責任去啞忍,或排解這一切的生活紛擾和人情瓜葛。

    小紅在驀然發覺了這重重的人際關係與義務之時.嚇得哭過鬧過,以致於猝然憔悴。

    婚後的馮逸紅被所有的富恆企業同事認為是沉靜了,少掉活潑。卻增添成熟,都說是由少女晉身而變為少婦的當然表現。

    小紅心內歎息,怕是所有無憂無慮,浸沉在激情一段日子之後的男女,驀然回複普通人的生活,繼續人生的另一個成長階段時的一份無奈而已。對於上司樂秋心,小紅更不便把難題與苦處相告。

    除了身份地位仍有懸殊之外,小紅都不知從何說起,這是最淒涼的地方。

    有甚麼具體的,最重的禍事臨頭,仍可奔走相告,逐門逐戶向親友乞求憐憫。這些婆媳父女夫妻之間的爭執,在天地之間、於風雲起伏的大都會內,算甚麼事?

    況且,小紅心裡想,自己不會是一個奇特怪異的例外,換言之,樂秋心也必會遭遇到類同的情況,她只靜靜地等待那心照不宣,甚而是無言相對唯有淚千行的一日來臨,更切實際了。

    的確,小紅的估計正確,誰在世界上會成例外?

    不,都一樣。

    激情三百日之後,接踵而至的難題多如恆河沙數。

    樂秋心自從英嘉成提出過好不好等一兩年再結婚之後,她的心冷卻了。再沒有主動的提起婚事。

    對於同居之後的英嘉成,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冷淡。

    使樂秋心更寒心的是,英嘉成對彼此之間的感情低潮,似乎沒有特別的介懷。

    或者是公事煩心。

    這是唯一的能令樂秋心替英嘉成解釋,而讓自己寬慰的理由。

    樂秋心在毫無選擇下只得相信。

    事實擺在目前,徐永祿在富恆企業內已日漸得寵,差不多已是上下皆知之事。

    連母公司的總裁孫國棟都禮讓徐永祿三分,老是在樂秋心跟前說:

    「徐永祿手上的各項業務計劃很重要,你的後勤部門要跟他多一點的緊密合作,公私分明。」

    這最後的一句話令樂秋心很不高興,卻又不便發作。

    甚麼叫公私分明?何謂公?何謂私?

    情勢異常明顯了。公是指徐永祿要做的商人銀行大事,私是說樂秋心與英嘉成的關係。

    如果公私二者沒有牴觸,則不用要求她公私分明。這象徵了徐永祿與英嘉成在富恆的勢力已達均衡狀態,樂秋心若不與徐永祿通力合作,無疑是站到英嘉成一邊去,以私會公。

    樂秋心當然明白,在大企業內任事,面對的與交手的全部是功力深厚的一班江湖高手,每一句說話都絕少會是無心之失,信口雌黃。

    因此.她上了心。

    沒有把這件事向英嘉成複述,免加添他的煩惱。

    徐永祿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然而,他對樂秋心,似乎有點另眼相看。

    這日,會議完畢,他一直跟在樂秋心後頭,直走回秋心的辦公室去。

    「你有事要跟我商量?」秋心問。

    『對,要你幫忙!」

    「請說!」

    「今晚有個業務晚宴,富恆派了我出席,實在騰不出空來,三單上市書項要關顧。我看你能不能代一代我。主客是國內來的貴賓,習慣晚宴在下午六時半就舉行,我若能趕得及用甜品,已經幸運.萬一富恆的代表缺席,很沒有禮貌。」

    還未等樂秋心答複,徐永祿又補充說:「原來不敢勞駕你,派個公關經理上陣原無不可,可是出席的人客,身份都是相當的,我們總不能失禮。」

    樂秋心看對方態度誠懇,再加上先前孫國棟的說話起了些少作用。她不願意徐永祿以為自己採取不合作態度,那不但壞了名聲,還變相地承認了英嘉成的地位受到徐永祿的威協,那就更非所願,所以,一口便答應下來了。

    下班前,她叩了英嘉成的門,把這個安排相告。樂秋心的原意是要向英嘉成交代,是晚不能陪他吃晚飯了。

    誰知英嘉成的反應大出她意料之外,竟說:

    「好極了,我正愁沒有人給你作伴。」

    「怎麼、你今晚有應酬?」

    「倒不是甚麼應酬。母親今天生日,她囑我早點回家去吃晚飯。」

    「嗯!」

    樂秋心像被人在胸口上捶了一拳。

    英母的生日,她竟是在這最後的一分鐘,才在無可無不可的情況下被照會。

    英母固然沒有把她當作自己人看待,連英嘉成也沒有。

    樂秋心問:

    「有甚麼人出席晚宴呢?」

    「沒有甚麼人,只不過是一家大小在母親家裡吃頓便飯而已。她年年都作興如此,並不崇尚鋪張。」

    那句「一家大小」的話,更觸動起樂秋心的敏感,隨即忍不住問:

    「姜寶緣會出席嗎?」

    英嘉成一怔,吶吶地答:

    「我想她會的,母親叫了她,且銘剛與銘怡也要他們的媽來吧!」

    英嘉成這幾句話,旨在向樂秋心解釋,這並不是他的意思。

    然,欲蓋彌彰。

    樂秋心再不多說話,應了一聲「嗯」就掉頭走了。

    英嘉成站了起來,本想跟樂秋心多說兩句話,逗她高興。其後翻心一想,不必了。

    凡事都要得到樂秋心認可的話,這以後日子怎麼過?說到底,這是正常的家庭敘會。就是離婚十年八載之後,母親仍以姜寶緣為媳,有她個人的自由。一雙兒女更不可能改認樂秋心做媽媽。至於自己,有個一夜夫妻百夜恩的念頭,是念舊的好德性。難道要弄到跟前妻成為世仇,才算對得起秋心?

    樂秋心要是不高興,那就隨她去吧!

    老實說,秋心又何嘗不是身不由主呢,徐永祿說一聲請她幫忙,她問都不問自己意見就答應下來了,這又是甚麼意思?如果今兒個晚上,預備好節目跟樂秋心分享的話,那豈不教自己失望?

    人人都有借口去做一些自己的賞心樂事,他英嘉成何獨不然?

    今晚,他將會有一個溫暖的晚上,最低限度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有慈母與愛兒的笑聲可聞,又有舊時枕邊人可見,或可知悉她的近況一二。

    至於樂秋心,走離了英嘉成的辦公室,腳下浮浮蕩蕩的都把持不住重心似。

    宴會還是去了,一顆心卻在翻來覆去的想些老問題,她無法原諒英嘉成的態度。最低限度她有權預聞這個家庭聚會的安排,這是個她備受尊重的問題,甚至乎,她樂秋心有權不讓英嘉成再出席這種閤家歡的場面,也是順理成章的。

    如果一個英母、兩個小童,再加一個前妻就可以聯手爭取到與她樂秋心平起平坐的位置,她是不會肯的。

    面子太掛不下,自尊心被踩踏,必然會站起來,挺直胸反抗!

    一邊思潮起伏,另一邊應酬歡笑,真是件苦差。

    直至徐永祿趕來出席,樂秋心才如釋重負。由著他充撐場面,自己靜候散席。

    「真多謝你幫這個忙。」徐永祿陪著樂秋心走出會所的餐廳時這麼說。

    「別客氣,都是為公司做事。」

    「有開車來嗎?」徐永祿問。

    「沒有。」

    「方便由我送你回家去嗎?」

    如果樂秋心說不方便的話,就太不大方了,於是只好點頭微笑。

    徐永祿跟樂秋心走過會所的咖啡室,再準備走下停車場時,徐永祿說:

    「我是個得一想二,永沒厭足的人,可否再請求你陪我到咖啡室去吃個漢堡包?現今腹似雷鳴。」

    的確,徐永祿趕到宴會時,已是上甜品的時候了,為了公事,廢寢忘餐是樂秋心司空見慣的,太易感同身受。

    樂秋心終於叫了一杯咖啡,陪著徐永祿吃他的漢堡包。

    「一連欠了你兩個人情,無以為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徐永祿舉起水杯,向樂秋心致敬。

    咖啡沒有加糖添奶,益覺苦澀,樂秋心依然一飲而盡。

    「你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是不是?」徐永祿問。

    樂秋心不知怎樣答,只唯唯諾諾。

    「英嘉成是個很有福氣的人,太令人羨慕了。」徐永祿說這話時,是有誠意的。

    這使樂秋心不期然認真地望徐永祿一眼。竟發現他是個眉目清爽,很惹人好感的男人。

    她隨即垂下眼皮,這個感覺令她難為情。

    徐永祿與英嘉成在公事上的不咬弦,已經日漸表面化,作為英嘉成的未婚妻,她怎麼可以對徐永祿有一絲多過普通同事的好感,

    當一個女人要把自己連名帶姓的依附在另一個男人之下時,原來會有這麼多掣肘。

    結婚是女人的歸宿,可是要付出的代價可真不少。

    她忽然之間不忿起來。

    還未入英家的門呢,為甚麼不可以有獨立的思想,獨立的行徑?再說,姓英的可又有把她看成自己人了,最低限度直至目前為止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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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11:39 |只看該作者
樂秋心低頭看看手錶,現今這個時刻,怕英家的一家大小正在團圓歡樂呢,她樂秋心為甚麼要為英嘉成管住自己的心?

    「是不是要趕著回家去了?」徐永祿見樂秋心看手錶,因而有此一問。

    「不,不!」樂秋心對徐永祿有點不好意思,對英嘉成則有點深深不忿,於是答:「還可以多喝一杯咖啡。」

    徐永祿於是招呼侍役,再為樂秋心添了咖啡。「喝多了咖啡,你能睡?」徐永祿問,語調是關心的。「我能不能睡,跟喝咖啡沒有關係。」樂秋心說的是實情。「同意。」徐永祿竟然感慨地說:「商場與情場均如戰場,我這一陣子喝不喝咖啡,也不能睡得安穩。」樂秋心不知道對方為何這樣子說,他要不解釋的話,也不能苦苦追問,說到底還是同事,且是男女同事而已。

    徐永祿繼續說:「我跟英嘉成在業務處理上頭有甚多不同的意見,往下去,無可避免會有相當多的困擾和紛爭。你是商場內能征慣戰之士,當然明白,為了達到自己的理想,難免會有令人不快之事,如此的無奈與迫不得已。」

    叫樂秋心怎樣答複呢?對方是這般的坦率。

    「各人都是盡心工作,公事公辦而已。明理人是不會如此介懷的。」樂秋心這樣答。

    「你當然是個明理人吧!」

    徐永祿說這話時,眼光懇懇地直射到對方的臉上去。有幾分請求憐惜的味道在。

    這令樂秋心有點心驚肉跳。

    「其實,我永遠贏不到英嘉成。」徐永祿忽然垂著頭,把弄手上的咖啡杯:「沒有人知道我在他面前是個失敗者。」

    樂秋心默然。

    「或者因為我自知是個失敗者,所以我才在工作上更蓄意地採取攻勢,以彌補缺憾。」

    樂秋心抬頭,觸著對方毫不遮瞞的眼神,已經告訴她太多太多了。

    「為甚麼要告訴我?」樂秋心問。

    「因為忍不住,藏不牢。心事擱著多時了,有一種外洩的衝動,且以為只要讓你知道,在婚前知道,會是我的一個安慰。」

    樂秋心蹙著眉,心是七上八下,默默狂跳。

    「更因為如果我日後在公事上頭跟英嘉成火拚了,你會考慮原諒我。」

    徐永祿忽然伸手過來捉住了秋心,說:

    「請相信,你的諒解是我的最大願望。」

    任何一個女人接受異姓的膜拜,都是一份享受。

    一時間,隨著徐永祿的情迷,樂秋心有著她的意亂。

    她不曉得回答。

    既不能表示甚麼正面的期許,也不願給予甚麼負面的反應。

    樂秋心明知自己眷戀這種感情上的虛榮,不能自己。

    她原諒自己。

    她讓徐永祿的表示得到了一個鼓勵性的結果。

    聽過一個這樣的西洋故事沒有?

    人們說,當小姐願意對先生說「不,我不願意、我不接受」之時,等於這位小姐心裡說「我願意考慮、或會接受。」

    當小姐嘴裡對先生說:「我願意考慮,或會接受」時,就等于小姐心裡說「我願意,我接受。」

    但當小姐明目張膽地直接表達「我願意、我接受」時,只證明這位不是正經的淑女而已。

    故而樂秋心的緘默,沒有表示任何不悅與嗔怪,對徐永祿而言,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反應了。

    他不能在開仗的第一個回合,就直搗黃龍,要求全勝。

    徐永祿把樂秋心送回家去時,兩個人沿途都無語。這是徐永祿刻意的安排,不宜急攻的事,切勿造次。

    況且,此時無聲勝有聲。

    讓樂秋心胡思亂想,是最高的一著。

    樂秋心呢,她的確在胡思亂想。

    腦海裡一忽兒是徐永祿一往情深地望住自己的表情,一忽兒又是英嘉成被妻兒圍繞著吃喝玩樂的情景。

    她的心情跌蕩得厲害,而又要強自鎮靜,其實是極辛苦的一回事。

    英嘉成這一晚,也並不比樂秋心過得更自在。

    他回到母親的家去時,只見一雙兒女陪坐在姜寶緣身邊,正七嘴八舌地跟她說話,母親又在廚房裡打點晚飯,根本都無人有空招呼他。

    忽然的,他覺得備受冷落。

    這份冷落完全是因為自己偏愛了樂秋心所致。

    值得嗎?

    為一個女人而犧牲了這麼多親人的感情?

    更何況這女人可以隨時隨地有外騖的心,有獨立而不須依靠自己的能力、有見異思遷的可能?

    不比姜寶緣,這前妻是個徹頭徹尾繳了械、手無寸鐵的女人,她對自己,只有依傍、只有倚賴、只有順從、只有忠耿。

    或者跟這麼一個附屬品長廝守是相當沉悶的一回事,不比與火熱溫柔,兼而有之的樂秋心刺激。

    可是,激情之後是生活啊?

    一旦搬住到樂秋心的公寓去數月之後,就已經發覺彼此的激情被慣性心態所箝制而減弱。

    不外如是。

    唯其姜寶緣沒有熱烈地跟英嘉成傾談招呼,益發刺激他往這個方向去思索,面對著妻兒,無由而不能自制地有一絲的悔意。

    英母的每年生日,都要拍一張全家福的照片,以留記念。

    今年也不例外。

    當兩個孩子吵吵嚷嚷地跟著祖母去上菲林,弄相機之際,姜寶緣對英嘉成說:

    「對不起,如果今晚的安排為你添上麻煩,那是我有心無力的事。你母親對我實在是沒有話可說了。」

    英嘉成當然明白姜寶緣的意思,英母壽辰,現今出席的應該是新人而不是舊人了。老人家的固執與堅持,是姜寶緣的一份榮耀。

    「你一直待母親很好之故,其實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

    英嘉成這樣說,是出於真心誠意與感慨。

    他忽然的想起了過往的許多年,姜寶緣這個做媳婦的,也真正很受家姑的一點氣。

    是百忍成金,修成正果了,可是得到了家站的全力支援卻失了丈夫的愛寵,姜寶緣不是不可憐的。

    英嘉成這樣想著時.姜寶緣也有相同的思維。

    因而,她的雙眼稍稍溫熱,紅了。

    除了想到這婆媳之間苦盡甘來的一日,自己己成棄婦之外,更為丈夫遲來的讚賞,太令姜寶緣感慨了。

    她倒抽一口氣,似把前塵往事都豁出去了,說:

    「這應該是最後一年了,明年,你應該跟母親說一聲,把樂小姐帶來。老人家終歸最愛的是自己兒子,沒有不聽你的。」

    這番話聽進英嘉成耳裡,感動在心。頓時間,他也似覺喉嚨有物堵著,作不得聲。

    就在此刻,揚起了孩子的歡樂聲,叫道:

    「爸爸,媽媽,我們跟奶奶一起拍照了。」

    於是,銘剛拖著母親,銘怡拉著父親,分站在英母身旁,讓家裡頭的菲傭替他們拍照片。

    連連地拍了幾張,銘怡還用英語給菲傭說:

    「露西,你再站過另外一個角度多拍兩張,怕你拍得不好。」

    然後又換過位置,由著英嘉成與姜寶緣站在英母左邊,兩個小孩站在英母右面,照了幾幅,那才作罷。

    吃飯時,英母與銘剛、銘怡都情緒高漲,額外的開心。

    銘剛對英嘉成和姜寶緣說:

    「學校就要開懇親會,爸爸媽媽會答應跟我們一起出席嗎?」

    「有空的話,我會去。」英嘉成這樣答,順眼看姜寶緣,期待一個令自己好過的答案。

    然,寶緣低著頭吃飯,沒有答。

    銘怡搖撼她母親的手,說:

    「媽媽,你也要來,好不好?」「看看吧!」「不,不,你現今就答應。」「你爸爸不是說,屆時有空就去,我的答案也一樣。」「去年,你們是有出席的,我們要年年一樣。」銘怡這樣說。「對,奶奶今天才說,我們年年都要一樣,一家子陪著奶奶過生日,爸爸媽媽可要陪著我們去參加懇親節。」銘剛堅持這項建議,以致於不期然站了起來,像演說般有點憤慨激昂。

    「看到這雙兒女的表現,嘉成。我不知你內心的感受如何?」當英嘉成向母親告辭時,英母這樣對他說。

    「媽,大局已定。何必還要我為難?」

    「大局已定嗎?」英母說:「別說你還未正式娶姓樂的,就算娶過來又如何,十年八載的夫妻情,要不念就不念。既可以反臉仳離,也可以重拾舊歡,覆水重收。」

    英嘉成再不說話了,掉頭要走。

    英母又叫住了他,說:

    「你最低限度會送寶緣回家去吧?」

    「這個自然。」

    英嘉成與姜寶緣坐在汽車上去時,氣氛是有點突兀和尷尬的。

    也許是為今兒個晚上,家中的老少都刻意地將兩個人重新拉攏在一起。

    這好似相親時.雙方的媒人都在極力說好話,攪得當事的兩個人,心上七上八落,極之難為情。

    這種難為情有時有催化作用,使男女雙方不期然地對對方增加好感。

    或者,英嘉成與姜寶緣之間就有這種情緒。

    英嘉成為了沖淡車廂內那侷促不安的怪異氣氛,於是開口說:

    「你近期生活怎麼樣?」

    「較前忙了。」

    「嗯!」英嘉成奇怪:「孩子跟奶奶住,沒有減省了你的功夫嗎?」

    「啊,就是因為剎那間沒有了照顧家庭成員的責任,所謂無官一身輕,可又閑不著,要找點精神寄托,於是聽了朋友的勸,決定找點小生意來經營。」

    「朋友信得過嗎?」

    「都是真心關懷我的。」

    「做些甚麼生意了?」

    「講出來你要見笑,不是甚麼金融財經的大生意,只不過開一間小小花店,你還記得我是學過插花的,很有點興趣,自己可以動手的話,不用全依賴夥計,也是一項長處。」

    說來是頭頭是道,看樣子是事在必行了。

    「嘉成,你如果覺得不是太為難,且看看能不熊給我一點生意。花店不久就開張了。我很希望能有些商業戶口。你們機構單是年中送出的花籃就已經不少。」說罷了,又回頭向英嘉成笑笑說,「當然如果你要送花給太太,我是一樣樂於做這筆生意的。」

    姜寶緣如此說,刺激著英嘉成,竟然不顧一切地答:

    「如果收禮人是你,會不會算相宜一點?」

    這句話有沒有叫姜寶緣心內連連牽動,英嘉成無從知道。

    他是自己把話說出口來之後,渾身燙熱,有著明顯的不安。

    這份不安究竟是象徵對姜寶緣舊情複熾?抑或是發覺對樂秋心不起,連英嘉成自己部攪不清楚。

    姜寶緣沒有答,剛剛汽車已抵步了,她乘機向英嘉成道了晚安,就匆匆走下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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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這一晚,躺在一起的樂秋心與英嘉成,顯然的是同床異夢。

    誰也沒有向對方追問晚飯的情景。

    這跟過往的情況有分別。以前每逢各自應酬飲宴回來,總會互相交換訊息,看遇到甚麼人,發生過甚麼事。

    是晚,是奇特的。

    兩個人都好像對對方的遭遇漠不關心,不想追問,避免提起。或者更恐怕因而要自己投桃報李,將行蹤與心事也一併和盤托出。

    的確,床上的兩個人,各懷心事。

    英嘉成把樂秋心與姜寶緣交互思量。

    樂秋心腦海裡也除了英嘉成之外,多了個徐永祿。

    這令二人都有著莫名的恐懼與焦躁。

    然,又情不自禁地覺得心頭的不安,是一份並不太難受的感覺。

    日子表面上像往常一般過去,或許彼此都知道關係潛伏著危機,而不敢胡亂再去碰擾它,以免一發不可收拾。

    樂秋心和英嘉成都有各自的惶恐。

    秋心自從跟徐永祿有過那次的交談之後,她不期然地在公事上額外的關注徐永祿。

    就像這一天,公關部把擬好的百靈達企業上市的新聞稿,循例交給樂秋心看。按平日的規矩,除非出甚麼大事,否則她只是讀過就歸入檔案了。

    對於下屬部門樂秋心一直予以相當的自由,讓他們可以獨立行事。

    可是,對於百靈達企業上市的新聞稿,秋心不但動筆改好了一些語氣,而且還加附一張字條給公關部的經理,說:「盡量關照財經版的編輯,爭取最多的篇幅報道此事。還有,快點安排有關人等接受訪問,把百靈達的招牌擦得閃亮一點。」

    有了這份額外的關注,她的手下一定更落足功夫。尤其這是樂秋心少有的行動。

    公關部的同事都不禁竊竊私語,道:

    「樂小姐這麼緊張其事,怕是為了不要讓人家誤會,她完全站在英先生的一邊,不助徐先生建功。」

    這個說法,通過小紅,更美化一番,傳回樂秋心耳裡,反而令她心上多一重震驚。

    完全是作賊心虛之故。

    這天,小紅一早上班,就見檯面上有一大束的百合與星花,寫著送「樂秋心小姐」。下邊空著。

    小紅一心以為是英嘉成的傑作,也就不以為然,為上司把花插好在辦公室內。

    連到樂秋心回來,看到辦公桌旁的小几上放著的那一大束白色百台與星花,都以為是英嘉成送的。

    也許因為這陣子忽然產生的貌合神離,英嘉成要向樂秋心表示一點額外的心思,讓她有著驚喜,也是合情理的。

    樂秋心不覺心甜起來。

    正想著今兒個晚上應該為英嘉成做一些甚麼小菜,辦公室的內線電話就響起來了。

    樂秋心打從心底裡笑出來,一抓起電話,對方「喂」了一聲,秋心就喜孜孜地說;

    「花很漂亮,己插起放在我辦公桌旁邊了。」

    「謝謝你賞這個面子。」

    對方這樣說。

    樂秋心聽見,呆了一呆,並不曉得答話。

    對方再說:

    「我是徐永祿,花是我送來的,不方便寫上名字,又禁不住要表示心意,讓你誤會,始料不及,很對不起。」

    「不,不,很多謝。」樂秋心這樣應著。

    忽然間眼眶溫熱,完全不能解釋為甚麼自己會一下子傷感起來。

    她微微恨著英嘉成。

    「秋心,我但願可以靜靜地在一旁每天觀賞你的動靜而不採取任何騷擾你的行動。可是,辦不到。自從那晚之後。我更管不住自己,老要向你表示我的心意,我自知這是相當要不得的。」

    「我明白,你已經盡過力就好。」

    「沒有用,我仍然渴望約會你,秋心,可以嗎?」

    秋心想到剛才自己為今晚的晚飯菜式傷腦筋,臉上就是赤熱。

    會不會是狼心當狗肺?

    「秋心,請考慮,我下班前再給你電話,是今晚,抑或明晚,還是後晚,大後晚、我一直等你的答複。」

    究竟是意外之喜?還是意外之憂?

    樂秋心的頭慢慢鼓脹起來,這一天真不知是如何的過?

    午膳之前,小紅走進來提她有個業務應酬午宴,秋心皺一皺眉毛,說:

    「小紅,替我把飯局推掉,沒有這個心情。」

    小紅點點頭,正要走出辦公室外,又被秋心叫往了:

    「你午膳時有空嗎?」

    「有。」「我跟你到外頭的百貨公司走走,想添裝。」

    「好。」

    主僕二人在中環的名店內穿來插去。

    每走進一間店舖,售貨員都恭恭敬敬地說:

    「樂小姐,你好!」

    他們的眼光真銳利,一望小紅的打扮與行為,就差不多估量得到身份,根本都不勞向她介紹貨色,只一味的纏在樂秋心背後,給她述說有甚麼新鮮熱辣的出爐貨。

    秋心忙於一件件的試穿。她要自瘋狂購物的行動之中,覺著快感。

    女人心情不好,尤其喜歡逛公司買東西。

    理由是自己可以控制局面,可以把一件自己看上眼的東西,在下一分鐘就永遠據為己有。這種感覺很好、很自豪、很有安全感,是女人需要的。

    尤其是正在失意的女人。

    小紅從沒有走入過名店。

    本城的名店,對一般小市民而言,氣氛有如宮府。等閑人非請勿進。

    那些守在裡頭辦事的職員,有一點點似牛頭馬面,對不請自來者很不客氣,礙著他們辦正經事似。

    小紅聽說,外國不是這個樣子的。

    她忽然想起,耀華說過,如果她喜歡到外國去移民,耀華會答應。

    或者遠離本城,才真正有資格實實在在的逛名店。可是,一念到移民只是妄想,是高攀,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現今她坐在這兒,唯一能做的只有兩件事。其一是呆等樂秋心試穿衣服。

    其二是聽樂秋心問她:

    「好看不好看?」

    然後,她就答:

    「好看!」或「不怎麼樣!」

    每逢她提供的答案是後音,樂秋心一轉身走回更衣室去,那些售貨員就會以一副不屑的冷臉孔相向,或甚而以憤怨的眼光瞪著她,似在說:

    「你憑甚麼資格批評,壞掉我們的生意。」

    就在這一家,小紅原本好好的坐在一角等候樂秋心換衣服,那店員就毫不客氣地走過來說:

    「對不起,暫時請讓位,我們要用這椅子折放一些衣服。」

    小紅只好站起來,百無聊賴的在店內站著。

    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兩個豔裝的太太,店員慌忙的迎上去打招呼:

    「霍太、袁太,你們好!來看看有甚麼新裝了。」

    那位霍太太說:

    「上星期才光顧過,你一下子哪來這麼多新貨。走得累了,跑進來歇歇腳而已。」

    袁太太說:

    「對呀,順便借個電話,搖給司機,叫他把車子開過來。」

    售貨員一疊連聲地應。「歡迎,歡迎,請兩位這邊坐。」一手把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撈起來,交給同伴,就請那兩位太太坐在原先小紅坐的那張椅子上去。小紅的臉,無端端熱辣辣的滾燙起來。她忽然的極度難過。一直以來,她都想,娘家的父母兄弟,沒有一個有機會見過甚麼上流社會的場面與富貴中人的舉止,因此,他們現了小家子相。

    自己在富恆企業,跟在樂秋心背後行走多年,見多識廣。本城十大富豪,包括富恆的主席在內,差不多都見得七七八八,年中富恆舉行的大宴會又多,都讓自己的人生體驗豐富至極。

    然,事物往往有正反兩面。

    小紅看到燦爛的一面,也接觸到腐朽的另一面。

    有人為著要走樂秋心的門路,而跑上富恆去找小紅,向她打恭作揖。

    換了一個環境.則又有人認定小紅是個跟在上等人家屁股後頭當跑龍套腳色的,瞧她不起。

    這其中的甘與苦,是否能平衡得來?還真是未知之數。

    正在無端百感交集之際,樂秋心從更衣室出來,買了兩件衣服,另放棄其他試穿的3件,匆匆的在單上簽了名字之後,就對小紅說:

    「我們分頭行事,你呆在這兒等他們把衣服包好,我到剛才那間店去取手袋皮鞋,然後到這商場地庫的日本餐廳去吃午飯。」

    小紅點點頭。

    樂秋心這才踏出名店,坐著歇息的兩位太太就連忙交換意見。

    「要等5分鐘,車子才能來,且坐坐吧!」霍太說。

    「看到剛才走出去的那個女人沒有?」袁太問。

    這麼一說,小紅立即豎起了耳朵聽。「什麼人?」

    「姓樂的,是財經界的女強人。你的老霍沒有向你提起?」

    「沒有。這起所謂女強人,現今個個大機構都有三、五、七名,有甚麼稀奇?」

    「她不同,風頭一直蠻勁的。最近更厲害,弄得富恆企業那姓英的董事鬧離婚,說要娶她。」

    「娶成了嗎?未到走進教堂去的那一分鐘,都不作數。當今之世,大多女強人要把人家的丈夫搶走,結果呢,有多少人成功了?這一廂靠著幾個女朋友虛張聲勢,說與那個男人如漆似膠,快要成親了,那邊廂成營坊眾目睹人家夫婦兩一齊打球游泳逛街,還手牽著手,恩愛如昔。告訴你,這種遊戲,只便宜了我們,增加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而已,不然,這候車的5分鐘,我們談些甚麼好?」

    「那姓樂的年紀看來不少了?難怪她急於上岸。」

    「在正經大機構任事的女人總比較歡場女子能頑抗歲月的,後者未到30,已經人老珠黃。前者呢,起碼還有多十餘年光景。」

    「想想還是我們妥當,一隻船早早靠了岸,那管外頭風與雨!」

    「所以.老叫你別對老霍看得太緊,貓在外頭拉屎,在外頭偷吃,到時到候曉得回歸,沒有騷擾到府上來,就要隻眼開隻眼閉了。」

    聽完了這兩個貴婦人的一番話,面對著一大盤新鮮美味的魚生,小紅都食不下嚥。

    「怎麼?沒有胃口?」樂秋心問。

    小紅勉強夾起了一塊三文魚,緩緩地放到嘴裡去。

    「不是已經夢熊有兆,故此影響食慾吧!」秋心關心地問。

    「不,不。」小紅連忙否認。

    她放下了筷子,望著樂秋心,問:

    「樂小姐,你其實是一表人材,甚多選擇啊。」

    「甚麼?」樂秋心驚問。

    小紅忽然紅起了眼,不再造聲。

    「為甚麼忽然說這兩句話了?」

    樂秋心一問,小紅的眼淚就掛下來:

    「樂小姐,你一向待我好。我很替你不值。」

    樂秋心默然,想了想,說:

    「你聽到閑話?」

    小紅點點頭。

    「公司裡頭聽到的?」

    「不,同事不會在我跟前說你的不是。」

    樂秋心點點頭,自嚷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就算街知巷聞,也是意料中事。」

    「樂小姐,你生活圈子內有那麼多的獨身男士,總沒有一個合你意嗎?如果非英先生不可的話,那就快快結婚吧!」

    小紅是心腹,她竟這樣建議了。

    樂秋心怦然心動。

    更多的是左右為難。

    原來自己已走到窮巷的盡頭,要撿回一點體面,要堵塞人言,只有嫁英嘉成。

    嫁英嘉成有甚麼不好?

    不是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事?

    為甚麼到可以把對方迫一迫就能成親之際,卻有這麼多的顧慮?

    顧忌甚麼?

    顧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激情三百日之內,樂秋心的確擁有英嘉成的整個人整個心。

    三百日之後的今天呢,她還能肯定嗎?

    要她選擇,秋心甯可英嘉成睡在姜寶緣身邊,腦裡心上想的是她。萬萬好過人在身畔,心卻飛馳老遠,仍落在舊時枕上去。

    單是這麼想一想,都驚出一身冷汗來。

    樂秋心怕死了那種不得不維持的人際關係。

    平日要她對牢一些看不順眼的同事與客戶,已經累得一塌糊塗,回到家裡去,若還要維持一頭不得不維持下去的婚姻,秋心自覺終會有日暴斃。

    小紅說得對,她不是沒有選擇。

    誰個好眉好貌、有份正經職業、有筆可觀積蓄的女人會嫁不出去?

    只在乎嫁誰?

    在乎你願不願紆尊降貴、委屈求全而已。

    自己就是不肯屈就,才放棄很多很多嫁給獨身漢的機會,候著了這個英嘉成?

    如今,竟面臨著功虧一簣嗎?

    整個下午,樂秋心更無心工作。

    看看表,快五點了。

    再望望辦公台上的內線電話,隨時會響起來了。

    應該如何反應?

    樂秋心簡直心亂如麻。她霍然而起,推門而出,直趨英嘉成的辦公室。

    英嘉成的秘書看到樂秋心,立即笑著說:

    「英先生在外頭開會還未回來。」

    「有沒有說甚麼時候回來呢?抑或他會直接下班了?」

    「英先生沒有說,大概還會回來一轉,有成疊檔案他未批出來。樂小姐可以坐坐稍等,或我在英先生回來時立即通知你。」

    「我且進去坐坐。」

    樂秋心走進英嘉成的辦公室去,百無聊賴地踱著方步。

    在這兒,總好過候在自己辦公室內,萬一徐永祿的電話接進來,會不知所措。

    她走近英嘉成的辦公桌去,只見台頭放著的兩張相片是銘剛與銘怡的。

    並沒有樂秋心的份。

    她苦笑,勸勉自己別再多心。

    待兩個人結婚後,再放婚照,比較合情理,樂秋心忽然心情輕鬆了一點點。

    她肯朝寬處想去。

    結婚以後,一定要趕快生孩子。有了孩子,就更能使自己和英嘉成的關係牢固了。

    不久將來,他的辦公台上不但有銘剛和銘怡兄妹的相片,且還會有她和兒女,起碼2對2,彼此打個平手。

    想著,似乎情緒安穩了。

    順手翻一翻英嘉成的檔案,竟看到壓在檔案下的一疊照片。

    樂秋心取來一看。照片印有日子,正正是前幾天的事。

    英母的生日會上,英嘉成與姜寶緣仍站在一起,跟一雙兒女陪在英母身旁,一家五口全都咧著嘴,笑得很開朗。

    樂秋心的手鬆了,好幾張相片散跌到書桌上。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心口相問。還要不要多生幾個小孩子出來,跟這姓英的一家拼過?

    有意義嗎?

    有需要嗎?

    有選擇嗎?

    有後悔嗎?

    一連串的問題湧現腦際。

    樂秋心苦笑。

    為了一個還不是養活自己的男人,荒廢光陰,浪擲感情,且讓情緒忽高忽低,跌蕩不定,何必?

    她步出了英嘉成的辦公室,返回了自己的房間去。

    才坐下,內線電話就響起來。

    對方說:

    「我已搖過來三次,以為你要為迴避我而提早下班了!後來一想,才警告自己千萬別如此妄自尊大。」

    樂秋心笑起來。

    「今晚一起吃飯成不成?還是要我再等下去?」

    樂秋心答:

    「今晚吧,今晚我剛好有空。」

    當樂秋心收拾好公事包,穿回了外套,打開手袋,拿出粉盒來補了粉,正要站起來下班時,英嘉成推門進來,說:

    「你剛才找我?」

    樂秋心望望英嘉成,說:

    「對。」

    「甚麼事?」「沒甚麼事。只想告訴你今天晚上我有應酬。」

    「是嗎?」

    「是。」

    這種對白對英嘉成與樂秋心而言是非常新鮮的,然,並不有趣。

    「甚麼應酬?」英嘉成問,仍維持那平靜的語音。

    「百靈達企業的應酬。」

    那就是說同行的人是徐永祿。

    「嗯!」英嘉成應了一聲,並沒有表示甚麼。

    「你呢?」樂秋心問。

    「我?」

    「對,你今晚有節目嗎?」

    英嘉成聳聳肩,說:

    「沒有。」

    隨即再說:

    「沒關係,我可以隨時回母親家去吃飯,陪孩子們玩玩或是甚麼的。」

    對,樂秋心想,英嘉成是的確隨時有這項至高無上的節目的。

    少替此君擔心。

    於是她抓起手袋來,走出辦公室去,並且微笑地對英嘉成說:

    「再見!玩得開心一點。」

    英嘉成呢,非常有風度地為樂秋心拉開了門,也回了她的話,說:

    「再見!你也是。」

    一對極度激情後的男女,會如此禮貌周周,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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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下的人,都不是自己放肆地發脾氣的對象,都應該溫文爾雅,只除了親人。

    英嘉成與樂秋心在社會內泡了這麼多年,怎會不曉得這番道理?

    心內的歎息是既深且痛的。

    坐到那可以遠眺整個海港景色的酒店頂樓餐廳內時,樂秋心的心其實是灰濛濛一片。

    徐永祿舉起酒杯來,說:

    「請別不開心,為你自己。」

    樂秋心揚揚眉,還未回答,對方就說:

    「不要否認,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

    「如果你開心,我就不可能得著這個機會了。你不是個輕浮草率的人。」

    「多謝你的讚美。」

    「這是鼓勵。」

    「對朋友盡心支援,盡力鼓勵,未必會得著甚麼好的回報。你是不是個施恩不望報的人?」

    「笑話了,我像這般偉大嗎?」徐永祿呷了一口酒:「望報是情不自禁的。可是,不會因願望可能落空,投資可能失敗而不作嘗試。」

    徐永祿看牢了樂秋心,說:

    「我已經想清楚了。」

    「何必浪費彈藥,打無把握的仗。英嘉成將會娶我了!」

    「他應該昨天就娶你。」

    至理名言。深感樂秋心的心。「他遲了,我就有機可乘。」「徐永祿!」「樂秋心,我是認真的。」「如何可以停止這場遊戲?」「起碼直到你正名為英樂秋心為止。」「何必令我為難,令英嘉成尷尬,傷心。」「你為難表示我有希望,英嘉成尷尬,與我無干。」反正是傷心定了,無可再損失下去,為何不作孤注一擲,背城一戰。」樂秋心失笑了。她並不討厭徐永祿。如果沒有英嘉成,她不會排除跟這男人走在一起的可能。

    他具備了相當多不錯的條件,說話像人樣是首要條件。

    社會上充塞著太多語無倫次的人,男人有此表現,更加恐怖。

    試過有一次,樂秋心上理髮店,翻閱畫報,讀到一段男女影星鬧戀愛的新聞,那男明星一開頭接受記者訪問就說:「我不能透露關於我和她的事情,怕惹她不高興。」然後整篇都是由他口述的戀愛經過。真有點小人得志,語無倫次的感覺。比女人講是非不知要低格多少倍。讀完那段報載,樂秋心納悶了起碼3天。有些事情,女人可以做,可以放肆。男人不可以。譬如說女人要做潑婦、罵街,旁人不會看不順眼。換了是個男人,絕對不能接受。

    坊間有風度的男人並不多見。

    物以罕為貴。

    看樣子,這姓徐的相當合格。

    男人一旦有涵養,就自然會吸納學識。二者兼備而沒有機會發跡的,其實在今天是絕無僅有的。

    尤其是本城,給有條件的男男女女太多公平的機會了。

    一般而言,抱怨時不我予者,只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志大才疏而已。

    故而,具備了這一總上乘資格,又是獨身未娶的徐永祿,未嘗不是未婚女性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乘龍快婿。

    是不是有一點點的相逢恨晚?

    樂秋心嘗試著把持自己,不要被對方的激情洪流所淹沒。

    晚飯還是吃得相當愉快的。

    徐永祿是個健談的人。

    且,凡是野心家,都必有其獨特的吸引之處。

    他惹人抗拒他,或接納他,都是一種具魅力的挑戰。

    樂秋心基本上是個歡迎挑戰的人。

    更重要的是人性對激情,往往趨之若騖。

    當一段情冷卻之後,有另一段情代之而起,一場刺激接著下一場,到底是吸引的。

    樂秋心回到家去之後,赫然發覺英嘉成還未回來。

    不錯,英嘉成此刻正在英母的悉心安排下,陪著一兒一女吃罷了宵夜,才送他們回睡房去休息。

    之後,英母毫不矯情地囑咐英嘉成:

    「夜了,一就在我這兒住宿一宵,一就快快護送寶緣回家裡去。」

    還未待英嘉成反應,姜寶緣就說:

    「不用了,我正在等朋友電話,還要到他們家裡去商議花店明天開張的事。」

    「好,那麼,嘉成陪你小坐,我困了,要睡。」

    客廳裡只剩下這對舊時的夫妻。

    英嘉成似有很多話要跟前妻說。

    「我已經囑咐了公關部及人事部,有應酬的花籃要買,就光顧你的寶緣花屋了。」

    「多謝。」

    「且還替你搖了好幾個電話給相熟的機構,相信他們會賞這個臉。」

    「在本城做生意,非要靠強勁的關係不可。」

    「花屋是你獨資的?」「佔大股,其餘的朋友也注資,表示切實支援。」英嘉成終於忍不住問:「有多少個股東?」「連我,共三人。」「男的還是女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兩兄妹。」「我認識的嗎?」「不,你不認識,女的是我小學的同學,一直保持來往。」姜寶緣竟也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圈子。英嘉成突然的有一種被孤立了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不應該有的,是絕對自私的。然,英嘉成揮之不去。「寶緣,我有句話要問你。」

    「甚麼話?」

    「你是不是恨我了?」

    姜寶緣一愕,隨而想一想,說:

    「不必再講這些虛無飄渺的話了,對生活一點幫助也沒有。」

    英嘉成捉住了姜寶緣雙臂問:

    「你對我沒有了感覺了,是不是?」

    「嘉成,你要我怎麼樣?」寶緣一臉莫名其妙。

    這表情、這反應更刺激著英嘉成。

    「一就是恨我,一就是仍愛我。」英嘉成竟這麼說。

    「二者其實沒有太大的分別的。」

    英嘉成瞪著眼看姜寶緣,他像看到了一件以前從沒有看過的奇珍異寶,以致於他死捏著,捨不得再鬆手。

    心裡頭有個呼聲在叫喊:

    「讓我們再戀愛一次,讓我們再戀愛一次,讓我們再戀愛一次!」

    突然的,石破天驚,電話響起來,英嘉成緩緩的放鬆了姜寶緣,他自己伸手去接聽。

    對方是把男聲,問:

    「姜寶緣小姐在嗎?」

    不再是英太太,而是姜小姐了。

    英嘉成遞過電話,姜寶緣接聽,臉上立時間浮出了笑容,說:

    「好,5分鐘之後,我在樓下等你。」

    掛斷了線之後,姜寶緣垂下眼皮,沒有直望英嘉成,說:

    「晚安,改天見。」

    英嘉成睡到床上去時已是夜深,身旁的樂秋心沒有動靜,英嘉成以為她已熟睡。

    其實,不。

    兩個人都在默默的思量,默默的傷感。

    感情如病,來時如山倒,釀成絕世的激情。

    去時如抽絲,太多太多極度的無奈。

    當英嘉成坐在會議室內,主持茂榮食品上市的會議時,他跟徐永祿辯駁得面紅耳赤。

    徐永祿主張把茂榮在中、港、台三地的投資及營業額全部捆集在一起,一次過上市集資。

    「盛茂榮先生根本就會聽我們的建議。」徐永祿這麼說。

    「唯其盛老讓我們替他全權拿主意,我們才應該為他著想。」英嘉成回駁。

    「把集資數目抬高4倍,不是為他著想是甚麼?」

    「若分開中、港、台三地資產,日後以不同名義上市,或再行注入茂榮,到頭來集資數目更可觀。」

    「包銷商會不會一定是富恆,是問題之一。市道是否如現今的暢旺,是問題之二。中、台兩地有沒有因政情變幻而受到影響,是問題之三。集這麼多未知之數在一身,何不在今日就獨斷乾坤?」

    照情理審度,徐永祿未嘗無理。

    但英嘉成如果這就肯了,很深深不忿。

    別說兩虎相爭已成定局,何況相爭的不只是事業上的一口肥肉,現今還加添一重私怨。

    英嘉成更嚥不下這一口氣,他斷然作了決定:

    「不必再討論下去了,我們已經為這個結而延誤了上市的日子,必須把條件定下來,預備招股書。茂榮食品的盛先生既是拜託我為他主理上市的,就由我決定,把茂榮食品上市只以本城的資產及營業狀況為基數,且押後中、台兩地的業務,留為後用。各有關部門不必再延誤,進行工作好了。」

    會議的氣氛當然不好,各下屬恨不得在下一分鐘就作鳥獸散,免看兩位頭頭的臉色。

    反而是英、徐二人並不急著離開會議室。

    只剩下他倆時,英嘉成說:

    「對不起,令你失望了。」

    「不要緊,勝敗要看全盤大局。」

    「對,未到最後一分鐘,不知誰是王?誰是寇?」

    「隨時隨地有意外之憂與喜。」

    「老弟,你對這意外的收穫可是認了真了?」

    「可以這麼說。我秘書剛才問我,公關部自明天起改用寶緣花屋做各種公司人情,問我每天訂購的百合,要不要也光顧這家新開張的花店?我看是最好不過了。肥水不必流過別人田。」

    「多謝你的關照,我代她們倆向你致謝。」

    「對,我忘了,直至目前為止你還有代表她倆的身份與資格。」

    日後呢?

    徐永祿會心微笑。

    這席話,落下敗風的似乎是英嘉成。

    他憤怒地走向樂秋心的辦公室,推門走進去,隨即走出來。

    只要不是盲人,一推開秋心辦公室的門,就能見到那一大束的百合花。

    樂秋心居然明目張膽把別個男人送的花,放在跟前。沒有甚麼比這個還要表白得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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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英嘉成一怒而去。

    那表情叫坐在樂秋心辦公室門口的小紅,既駭異又惶恐。

    她不知道好不好跟樂秋心報道此事。

    秘書不錯是可以聽聞甚多上司的隱秘,但知是一回事,插手處理又是另外一回事。

    當事人對前者可以容納,對後者未必忍耐。

    人的感情與關係,往往就是這般複雜與微妙。

    一下子處理不好,有甚麼深厚的淵源,都可以毀諸一旦。

    小紅最後還是決定三緘其口。

    況且她實在不能等樂秋心開完會議回來,就得下班了。今兒個晚上,父母約了她去吃晚飯。

    無可否認,小紅是愛父母、緊張父母的。

    自從前些時跟娘家親人鬧翻之後,她心裡一直不好過。

    小紅想,打死不離親兄弟,比起家姑來,甯可忍受自己姓馮一家的閑氣。

    正愁著不知如何架起下台的階梯,跟父母重修舊好,就收到她母親約會的電話,喜不自勝。

    父母說,有事要跟她商議,約在外頭見面。

    於是小紅準時下班,還特意跑到果攤去,買備了一籃水果,才到約定的酒樓去。

    父母老早在座。

    小紅興致勃勃地叫好了菜,然後就對母親說:

    「這籃水果是給弟妹們,還有,等下要一碟燒臘,也帶回家去,大哥喜歡吃。」馮母望馮父一眼,分明打了一個眼色,父親示意母親開腔。「小紅,」馮母於是清一清喉嚨說:「如果你真的這麼愛護兄弟姐妹的話,有件事倒是可以幫他們做的。」小紅立即問:

    「甚麼事?」

    她母親並不即時作答,只道:

    「你自己知道,如今呢,家裡頭經濟環境最好、前途最光明的怕只有你一個人了。你大哥做了多年的事,仍是個寫字樓的跑腿角色,再說,你的三個弟妹,還未出身,我和你父親年紀也相當了,無論如何不能負擔得起照顧他們的責任,那擔子呢,看來不得不擱在你肩膊之上。」

    馮父忽然的暴躁起來,嚷:

    「長話短說,別這麼多開場白了,肯就肯,不肯就不肯,看是不是拿個良心出來做人做事得了!」

    馮母也板起臉孔來,道:

    「那麼,你說好了,老早知道開口求人難。」

    小紅知道事態嚴重,也不曉得父母是故意的商量,抑或是真的因為不知如何開口而著急,發了點脾氣。於是只好打圓場,說:

    「有甚麼事,只管直說好了,我是有責任要照顧兄弟的。」

    「那就好,我們一家子商量過了,想著在本城是不會有甚麼前途的。你看,單是居住環境就不能改善。要你買間跟你現在住的單位給我們,也是妄想,是不是?何況除住屋以外,還有弟妹們上大學的費用,始終要籌措的。如何是好呢?只有一個辦法。」「甚麼辦法?」小紅問。

    「移民。」馮父答。

    「移民?移到哪兒去了?」

    「澳洲嘛!」馮母說。

    「哪來的移民資格呢?」

    「怎麼沒有資格?耀華不是有個親妹妹到了澳洲去做護士,已經安居樂業了嗎?要是她申請你們,兩年後你再申請我們,還未到九七,就已經可以全家到澳洲去了。」馮父越說越興奮。

    「對呀!小紅,人家都說外國貧富並不太懸殊,普通人家都能住花園洋房,且學校又都是免費的,還有,你大哥若在唐人埠之類找一份工,一旦有了居留權,就可升為鑽石王老五,還愁失戀呢,怕那些要移民的少女,排滿一條街等候我們逸忠的青睞了!」

    小紅望住她的父母發呆,耳朵在嗡嗡的作響。

    這頓飯真不知怎樣吃得下。

    「你怎麼說了?小紅?」母親問。

    「媽,移民不是簡單的一回事。況且耀華根本沒有移民的念頭。」

    「他是你丈夫,你不可以影響他嗎?不是曾在婚前說過,如果你喜歡移民,他也會跟你成行的。」不知為甚麼馮父會記得耀華對小紅說過的這些話。

    小紅急得滿臉通紅:

    「耀華不喜歡到人地生疏的埠頭去創業,現今在本城還未掙紮出個頭緒來,怎麼可以連根拔起?況且,他妹妹連母親都未申請到澳洲去,如何可以跳一步輪到我們了?」

    「有甚麼叫做不可以的?幾多人是贊助兄弟妹妹去作家庭團聚。你大哥去領事館查問過,今年移民的配額,冷氣工程師是很高分的,耀華正正合格,如果錯過了這一年,就可能沒有這麼高成數了。他妹妹去當贊助人,只是助力而已。」

    「媽,移民到外地去,有很多辛苦淒涼處不足為外人道,你別只聽人家講好的一面。」

    小紅惶恐至極,她不欲諸多解釋。

    就最近才接到一位富恆以前的舊同事,當過人事部經理秘書的蔡紫薇,跟丈夫以獨立移民身份到了加拿大多倫多,兩口子半年沒有法子找到工作。銀行不肯借錢給沒有定薪的人買房子,就是肯了,首期要掉他們全部積蓄,也不是辦法。結果,租住人家的地庫,表面看上去,居住面積比香港他們原居的廉租屋是寬敞高尚多了:其實呢,每個月負擔五百加元租金,天天住得心驚膽跳,好淒涼,於是寫信回來給同事們訴苦,信末說:

    「同事一場,不怕見笑,把真實境況寫來,千萬聽勸,沒有三百萬港元身家者,切勿考慮移民,辛苦死。」

    那班富恆的小秘書們爭相借閱此信,個個都抹一把汗,自覺現今的工作與生活都順遂幸福。

    小紅心裡想,父母怎麼會天真幼稚至如此地步了?

    「你這是甚麼意思呢?小紅,上了岸的人就不顧娘家的死活了是不是?」馮母開始以一貫尖酸刻薄的態度對付女兒了。

    「別多說話了,是肯與不肯,你只說一句就成。肯呢,回家去跟耀華商量,才跟我們從詳計議。不肯的話,拉倒!我們從此知道要照顧自己,再不騷擾你算了。」父親的氣焰更甚。小紅悲涼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眼前父母的親生兒了?這叫骨肉情深嗎?

    本城的人為了自己的願望,前途與利益,不擇手段去壓迫旁人,圖奪厚利,已是司空見慣,連親屬都如此。

    只要你比他們活得好一點點,人家就來謀算你,迫害你。

    你讓一步,人們進迫一步。

    永遠是那個駱駝入帳幕的故事。

    小紅沒有選擇的餘地,眼前只有兩條路,一就是從此斷了六親算數。一就是想辦法迎合他們的意思,最低限度再試一次。

    終於,小紅還是選擇了後者,說:

    「讓我跟耀華說去,再給你們消息吧。」

    整整一個星期,小紅都不知如何開口跟丈夫談及這件事。

    既覺得過分,且也為耀華實在很忙。每晚都做到11點過後,才回家裡來。

    淋浴之後,立即一頭栽在枕上,睡得賊死。

    婚後的這些日子來,麥耀華為了一盤冷氣維修生意,辛苦到不得了。簡單一句話,夥計難靠。身為老闆,其實事事要親力親為,落足功夫,才能維持門面開支及自己的一份糧。

    如果人人做生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發達的話,還會有人去當受薪階級嗎?

    這一晚,耀華稍為早回家來,對妻子說:

    「我腹似雷鳴,你給我下個面,吃了再睡。」

    就在耀華吃下了那碗麵之後,小紅覺著不妨抓住這個機會給丈夫提一提,於是她吶吶地說:

    「耀華,你是否有發覺到我們整整一個月沒有到外頭去看過一場電影,吃過一頓飯了!」

    還未待小紅把話說完,耀華就發脾氣,說:

    「幹活艱難,何其不幸,你嫁的不是太子爺。」

    這句話其實夾雜很多閑氣,但小紅都不管了,慌忙解釋,說:

    「我就是看你太辛苦了,長此以往下去,不是辦法。」

    「那要怎麼樣才是辦法?」

    「我聽人家說今年澳洲放寬獨立移民,你的專業得最高分數,且你不是有個妹妹在澳洲當護士嗎?好不好試申請到澳洲去。那兒生活比較不緊張。」

    忽然之間,小紅也說不下去了。

    她是誠惶誠恐的,生怕耀華一口答應了,將來要肩負的擔子更重,一家大小的申請到澳洲去,不是鬧著玩的一回事。

    耀華望了小紅兩眼,說:

    「為甚麼忽然有這個念頭?不會單單為見我太勞碌之故吧?」

    小紅不知如何作答。

    情虛心怯之餘,整張臉漲得通紅。

    「是不是你娘家裡頭的人出的主意?」

    小紅是個老實人,答:

    「你怎麼知道?」

    「你大哥有一天來過我店上,問我的履曆,看我的冷氣維修有文憑沒有?跟我聊了幾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

    小紅見已勢成騎虎,就坦白說:「他們是有這個意思。」

    「你呢,你已經附和他們了?」

    「並沒有,我打算跟你商量。」

    「不,你只是打探我的口氣。」耀華顯然不大高興。

    「這有分別嗎?」小紅也有一點點的老羞成怒。

    「當然有。你坦坦白白的跟我商量,是對我尊重。我有權表示對移民沒有興趣。剛才你這麼說,好像要我踩進個陷階裡,變成移民對我有絕大好處,完全是為我著想似。」

    耀華這樣直說了,倒一點也不顧及小紅的感受,無他,工作量太重,精神壓力大,身心都有了負荷,不能再容忍家裡頭一丁點的不如意,他的語氣態度,令小紅下不了台,僵在那兒乾著急。忙亂之間,她抓到了個借口,說:

    「你硬要冤枉我只顧娘家人不顧你,也叫沒法子的事。你知我知,一盤小生意開始了這段日子,有甚麼成績可言呢,還不是苦苦的撐著個假場面,每個月都提心吊膽,怕結算時連自己的一份糧也賺不到,與其如此,倒不如安安樂樂打份牛工算了。」

    小紅越說越覺得自己合情合理,整副精神都朝那個方面發展,情緒於是顯得有點高漲,於是繼續說:

    「反正是粗工一份,我就甯願到外國去了,最低限度,生活環境使人不覺自卑,不易覺得貧富懸殊。就算捱,也心內好過。」

    這番話其實更有效地傷了耀華的自尊心,他說:

    「原來在香港,有自己房子住,有盤足夠餬口,又有前景的小生意,有肯定的收入,也算是捱嗎?」

    小紅被丈夫塞了這幾句話,益發難過。說:

    「耀華,婚前你是不是說過如果我要移民,你會隨我去。」

    麥耀華愣住,心裡有氣:

    「我有沒有說移民這回事我極之不願意、極之討厭、極之抗拒。如果你硬要我做這件事,你可又是為我著想了?」

    「我不為你著想、我若不為你著想的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不再受你那母親的窩囊氣。且別向我說她守寡幾十年,應受尊重,一手養大的孤兒可不只你麥耀華一人,她也有個女兒麥耀媚遠在外國優哉悠哉呢,前些時寄回來的照片,不是剛買了部簇新的車子嗎?怕她也有能力照顧你母親,把她接到彼邦居住了吧?何必每個星期跑到這兒來委委屈屈的吃我燒的一頓飯,左右逢迎皆不是,拿我當老媽子看待。」

    「今晚到此為止,我們不便再談下去了。」耀華生氣了。

    「你這叫做老羞成怒?」

    「彼此彼此。」

    「婚前說過的後,全不算數了?」

    「婚前你待我並不如此。」

    完全僵住了。

    小夫妻婚後第一晚分房而睡。

    麥耀華走回睡房去,一頭就倒下去,累極,沒法子再往這些閑氣堆想去。

    小紅呢,不服氣自動睡到丈夫身邊,於是跑進客房,蜷伏在軟墊上,苦苦的在自舐受創的感情傷口。

    這種鬧情緒的狀況,竟然維持了整整一個星期而毫無進展。

    或許一切的悲傷與顧慮都是多餘的,甚至是無中生有的.不必再放在心上。

    然,有個無法解答的問題,像一塊重鉛似壓在心頭,令她不舒服透頂。

    為甚麼婚前所有橫亙在生活上的不如意,所有發生於二人之間的齟齬,都是愛情上可喜的考驗,都能過五關斬六將。可是,婚後呢,全變了質了。

    彼此都覺得大勢已定,不容商榷,於是放肆脾氣,不勞容忍。

    還有一個思想,只因在自己的生命中納入另外一條生命之後,能加強力量,爭取更多歡樂與幸福。這個期望對所有新婚夫婦都是高漲的,一旦事實並非如此,或甚至背道而馳,失望所帶來的激動與憂憤一旦表面化,就造成了夫妻之間的疏離。

    非常簡單的一條道理,如果成雙成對在生活與感覺上沒有進步,何必多一個人成為負累,徒添掣肘。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感情就會驟降。

    日積月累的不滿,造成冷漠與無奈。

    經年的冷漠與無奈之後,忽有另一度與第三者的激情出現,便促成仳離。

    小紅打了個寒噤。

    她想到樂秋心與英嘉成,也想到英嘉成與姜寶緣,他們之間的關係發展不知道是否這條公式?

    這陣子,富恆裡頭關於他們的是非真多,聽得小紅憂煩不已,都不知如何反應。

    只為英嘉成關照了公關部及人事部,把公司的鮮花戶口分一半給寶緣花屋,於是同事們都跟那位前任的英董事太太有了接觸,姜寶緣似乎給所有人的印象都非常好。

    公關部經理宋美雲的秘書任俊萍有一天午膳,有意無意之間就對小紅說:「你見過英先生的太太沒有?」「你是說他已離異的前任夫人。」小紅答。「看,樂小姐有你做秘書當真是太大的福氣,連閑閑的一句話,你都維護她。」

    小紅笑:「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那麼,你不會願意聽任何對姜寶緣的讚美吧?她的確是個相當不錯的女人。」

    不說也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小紅只好答:

    「姜小姐如今的好與壞,怕已經跟英先生無關,更與樂小姐無尤了吧!」

    「我們就是奇怪,為甚麼英先生會狠得下心拋棄糟糠,姜寶緣人很和善客氣,做事合情合理。英先生怕不怕吃不了要兜著走?」

    「這是甚麼意思?」

    「樂小姐似有新歡。徐永祿的秘書每天都忙於訂不同品種的鮮花。」

    小紅氣了,顧不了同事之間應有的禮貌,說:

    「俊萍,你我其實都是同搭一條船的人,何心要望船沉。」

    這麼一句話說出口來,任俊萍整張臉都變得通紅。

    說得一點不錯,整個公關部都屬於樂秋心管轄,正是同根而生,相煎太急,有何好處了?

    小紅其實心上甚多翳悶,除了與丈夫的冷戰依然持續之外,也為樂秋心之惹是生非,她本人也有責任要負。說得直接一點,是她不爭氣,有把柄放到別人的手上去。

    世上沒有比發現自己偏幫愛護的人,原來真個貪贓枉法更難過、更委屈。小紅甚至不可能去責問樂秋心為甚麼要跟徐永祿來往,這到底是她個人的私隱與自由。

    別說小紅不方便問,就算放膽相問,樂秋心也怕答不出來。

    很多感情上的轉變,是無法解釋的。

    發展到現階段,英嘉成與樂秋心都覺得騎上虎背,不知如何解決尷尬的困境。

    要英嘉成向樂秋心提出結婚的要求,對英嘉成是太深深不忿了。

    既為發現對姜寶緣餘情未了,更為不願如此明顯地要把婚姻這最後一招抬出來,孤注一擲,為把樂秋心從徐永祿的圈套之內搶回來,這會嚴重地傷害他的自尊。

    至於樂秋心,她嫁英嘉成不是,不嫁他又不是。看樣子,英嘉成的心仍有一部分不放在自己身上,這是很難吞的一口氣。

    下意識地跟在此時此地出現的徐永祿來往,原本有著刺激英嘉成的作用在內,誰知自己競也稍稍動了心。弄得感情懸空吊著,不上不下,辛苦得要命。

    樂秋心現今跟英嘉成在一起,心頭的壓力很大,反而不及與徐永祿暢談交往,來得輕鬆。

    這一晚,下班時,徐永祿探頭進樂秋心的辦公室來,說:

    「不能跟我吃晚飯的話,去喝杯咖啡成嗎?且讓我今天領個安慰或入圍獎。」

    中環太平洋會所的「快樂時光」酒吧一般不是太擠擁,他倆坐在一大片玻璃窗前,傲視著本城的美麗黃昏景色,徐永祿說: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句話實在好,秋心,我之所以仍不放過你,是為把我們的這一段時光看成夕陽景色,也還是值得的。」

    樂秋心原本想怪責對方,未免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痛苦之上了。

    其後翻心一想,廣東俗語所講「牛不飲水,不能按得牛頭低」,自己也要肩負那回應的責任。

    「問題總要解決的。」樂秋心只能這樣說。

    「或許很快你就要作出決定。」

    「我的決定其實已經早作出了。」

    「環境有變,會影響你的心意。」

    「不見得吧?」

    「你是說環境不會有變,抑或就算變,你也會此志不渝?」徐永祿這樣問。

    樂秋心似乎被他迫到牆角去。

    她只好把問題帶歪一點,說:

    「不見得環境有變吧?」

    「是你以為我沒有聽到消息?抑或英嘉成守口如瓶,連對你也不會洩透?」

    「甚麼?」樂秋心茫然地應。

    「你真的不知道,關於英嘉成的去向?」

    「不知道,英嘉成的甚麼去向?」樂秋心不是不惶恐的。

    「看樣子,我要變成個搬是弄非的人了?」

    「現今才閉口不言,已經太遲,不如爽脆地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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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永祿沉思一會,說:

    「英嘉成就快另有高就。」

    「甚麼?」樂秋心這聲驚問,透露著太多她與英嘉成的關係,疏離得令她本人也大吃一驚。「英資英林集團聘他當執行董事,力邀他跳槽,看來已經水到渠成,日內他就會向富恆交代。非常的薪高權重,你知道英林集團的地位與勢力,均在富恆之上,這將會是震驚財經界的盛事,聽說年薪採取包薪制度,不論市旺市弱,一千萬元是肯定放進他的口袋裡,真是個大喜訊。」

    樂秋心的心直往下沉,如果這算是個大喜訊,自己竟不是從英嘉成的口中聽到,就未免太令人失望,以致於傷心了。

    是英嘉成的事業轉折點,怎麼也不跟她商量,也不告訴她呢,只有一個解釋,樂秋心在英嘉成心目中的地位已然褪色。

    「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樂秋心問。

    「英林最高層。」

    「一千萬元包薪?如果市道緩慢,公司豈非很不著數。」

    「少擔心,生意人計算過的一盤數,錯不到哪兒去,英嘉成一定有他的把握。」

    對,所有商業機構都不是不牟利的慈善團體。

    「英嘉成會帶著一班富恆的重臣跳槽,你會不會隨他而去了。」徐永祿問。

    這一問好比一記悶棍重重的打在樂秋心的頭上,令她眼前金星亂冒。

    怎麼說呢?樂秋心忍不住苦笑:

    「我既未預聞政變,根本就沒有資格說自己決定站在哪一方面。」

    「秋心.如果英嘉成緊張你,他必會把你帶在身邊,留你在富恆,是太危險的一件事,他絕不肯讓我近水樓台。」

    徐永祿的態度緊張,語音焦躁,這使樂秋心心裡頭好過一點,最低限度,她縱使是瘦田,也有人在爭。

    「況且,秋心,如果英嘉成搖曳蟬聲過別枝的話,你留在此地,也有諸多不便。」

    徐永祿這番是推心置腹的話,兩夫妻是絕對不能分別服務於兩間勢成水火的金融機構,而同時任高級職位的。公司的商業秘密外洩,誰願意負起這個責任,

    換言之,英嘉成轉投英林,將造成了樂秋心在富恆的不能立足。

    英嘉成若不在這上頭已作好了安排的話,樂秋心在富恆的地位會變得異常尷尬。

    樂秋心從沒有想過跟英嘉成鬧戀愛,本錢竟然連自己的事業在內。

    這一鋪是不是押得太大了?

    「是留是去,秋心,我相信你很快就得作出決定。」徐永祿這樣說。

    然後,他伸手過來捉著了秋心的手,直把她送給唇邊,輕吻一下,說:

    「我先鄭重聲明,對你,不論在公在私,我都不會放過,我都竭力爭取。」

    這算不算最後通牒?

    那就是說,她留在富恆,就只得連跟英嘉成的關係都斷了。以後同撈同煲的變為徐永祿,否則,便得與英嘉成另闖天下去。

    在未回到家去見英嘉成,看他的反應之前,樂秋心還有另外一個寄望。或者英嘉成打算把她從今收起來,不讓她再在人前勞動,要她作個修心養性的婦家娘,甚至乎要她學習教育提攜銘剛與銘怡,做全職家庭主婦。對於這個建議與安排,樂秋心仍不大情願接受,可是,這是一個英嘉成依然愛她、需要她、重視她、佔有她的重要訊息,仍令秋心快慰安樂。

    可是,當樂秋心回到家裡去,對牢英嘉成一整晚,仍不見對方有何特別動靜與交代時,她的心就開始灰了。

    並不是她想像的一回事。

    英嘉成根本沒有打算讓她預聞大事。

    樂秋心越想越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她聽過商場內的一個故事。兩位女強人甲與乙原本是眾所周知的好朋友,共事同一間機構。忽然有一天,全港大字標題,其中一位女強人甲被另一間大機構羅致,帶齊整隊人馬跳槽。跟其他很多同事與朋友一樣,女強人乙在閱報時才得悉這個在行業內驚天動地的新聞,自此之後,乙跟甲成了世仇。不論甲對乙如何解釋道歉,她只是不聽。任何公眾場合碰上面,連招呼都不肯打,擺叫車馬,壁壘分明,勢成陌路。

    坊間的批評,是偏著女強人乙的多。認為她憤怒有理,且剛強的性格有其極感性的一面。

    的確,一心以為肝膽相照,禍福與共的朋友,不是不可以有個人私隱,而是當其他的人都知道人生大計與走向時,親人反而落在人後,懵然不知,實在是太不顧全情面,太漠視交誼之舉了。

    完全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推卸責任。

    樂秋心氣得渾身發抖,真要到那個地步時.自己的脾性一樣會一發不可收拾。

    「你睡不著?」英嘉成這樣問。以手枕著頭,扭亮了床頭的燈。

    「嗯!」樂秋心應:「你也一樣嗎?」

    「剛才不應該喝濃咖啡。」

    樂秋心想起徐永祿給她說過,咖啡對他失眠與否並沒有關係,全在於是否心事重重,難以安墮夢鄉。在這一點上,樂秋心與徐永祿是同道中人。

    忽然之間,樂秋心有點羞愧。

    怎麼可以睡在一個男人身邊,卻想起另一個男人的言行舉止來?

    故而,她翻了個身,也坐起來,打算跟英嘉成好好的談。

    「嘉成,這陣子我們都沒有機會好好的談一些生活上的事。」

    「你比較忙之故吧?」英嘉成這樣答,有點酸溜溜。

    原本樂秋心可以答:「彼此彼此!」

    然,此話一出,便變成針鋒相對了。

    樂秋心決定沉著氣,再忍讓一步。

    於是她答:

    「應酬是無可避免的。」

    這就是說,跟徐永祿走在一起,也不過是應酬而已,並不是認真的。

    英嘉成顯然語氣好轉了,說:

    「這陣子,富恆的事實在多,人人都忙,就算人閑心也不閑。」

    仍沒有乘機踏入正題,這使樂秋心納罕。

    只好又硬著頭皮,先行引路,說:

    「公事上有沒有令你為難與不滿的地方?」「還不是那老樣子,難題到處都是,不一樣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你嫌倦嗎?」

    「何來此言?」英嘉成說:「就算不愁衣、不愁食,我們仍是要有工作的。」

    還是沒有透露他那大計劃的聲氣。

    「有沒有想過要自己當老闆了。」

    「你說甚麼笑話?英家雖富有,但都不致於有足夠財力發展像富恆的金融業務。」

    「不是有『甯為雞口,莫為牛後』這句話嗎?」

    「若不是牛後,而是牛頭,就不必苦苦去當雞口了吧!富恆有甚麼不好?」

    始終不露聲色,這令樂秋心越發心寒。終於忍不住酸味沖天地說了以下的一段話;

    「要說牛頭呢,那不是富恆了,就拿英林集團跟之相比,就給比下去了。更何況,英林集團的後台厚,九七之前,英資在金融界必然大有油水可撈,雖說洋鬼子可能只剩這幾年好光景,但光嘗九二至九五年的甜頭,就已經夠享夠長了,到時變了時勢,再謀別算,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看還是有極多人在這段大英帝國殺入直路的日子,快馬加鞭撈最後一筆的,想想也未可厚非吧!」

    英嘉成看牢樂秋心,愣住了。

    那麼的不能置信,樂秋心是個唯利是圖的人嗎?一直以來的相處,他都不覺得樂秋心是個全無國家民族觀念的人。對於香港政府聯同證監處不住壓迫中小型華人股票經紀,要以各種手段將他們趕盡殺絕,秋心也曾義憤填胸地不知謾罵過多少次。如今的這番話,口風完全轉了,為甚麼?

    是為了這陣子以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緣故嗎?

    徐永祿跟英嘉成在思想上是有很大分別的。

    英嘉成知道徐永祿跟英資的金融機構關係極為良好。別的不去說它了,單是早半年交易所理事會改選,徐永祿落力的為英林集團的執行董事佐治麥丹尼拉票,還在市場上造另一名參選的華資經紀的謠言,就已經顯露了那副急功近利的嘴臉。

    當然,這些體會,不必在人前散播,英嘉成不是個婆媽狠毒的男人,他在事業上有大丈夫光明磊落的氣概。認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明眼人必然看得出個所以然來,不勞旁人穿針引線,耳提面命。為此,連在樂秋心跟前,英嘉成也沒有把這些情況提起過。

    尤其是英嘉成有他的心理故障,他不屑在樂秋心及富恆其他同事面前,說徐永祿半句不是。在他與徐永祿有嫌隙之後尤然。

    何必要以搬弄是非為手段,去鞏固自己的地位,去贏取別人對自己的信心。這跟無知婦孺拿坊眾的謠言做人情,增加受歡迎程度有甚麼兩樣?

    英嘉成與徐永祿之嫌隙,除了兩個人多少有權位之爭外,主要是英嘉成看不起徐永祿那副在英國人跟前的討好巴結嘴臉。

    業務上頭,徐永祿勇於進取,若是生意在華資行家之手,此君不擇手段,不惜工本,也要搶過來。若是競爭對象是外資呢,必定藉故退縮,實則引讓。

    這個情況,英嘉成還是要相處了一段日子,看過幾宗業務處理,才敢斷定徐永祿這種媚外的,打算依傍在英國人身上,趁這幾年盡量撿刮的行事態度。

    無法不對徐永祿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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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英嘉成其實並不少英國朋友,單是英林集團就有好幾位談得來的老相熟。他們有甚麼維護港英政府的言行,看在英嘉成眼內,也覺得順理成章。

    只一個理由,他們是紅鬚綠眼的英國人。

    到了這個香港主權即將歸還的時代,產生國族之間的利益衝突是在所難免的。要英國人犧牲英國的利益而維顧香港的中國人,未免是迫人捨情棄理,妄求偉大。

    沒有人活在世上偏袒自己的國家民族、家庭與親人是不值得諒解的。

    英國人何獨不然。

    只有中國人為討好英國人,雙手把屬於中國人的利益奉獻給英國人,那才可悲!那才可恥!

    故而,英嘉成對徐永祿有著揮之不去的成見,因而造成業務上的心理故障而跟他不合拍。

    人們,包括樂秋心在內,只看到他們不咬弦的一面,卻忽視了結怨的根源。

    英嘉成不勞向樂秋心諸多解釋,除了他本身的性格使然,也為他對秋心有信心,認為她必有慧根所致。沒想到她居然會認為現今轉投英林集團才算是附驥尾的行動。

    一定是這陣子跟徐永祿走近了,受他影響之故。

    女人總是把持不定的,容易聽人唆擺,真是沒法子的事。心上有氣,更不欲多言,反身便縮進被窩去,實行一宿無話。樂秋心可也是氣得兩眼發光,瞪著天花板到天明,無法入睡。翌日,回到辦公室去,看到徐永祿送來的三打雪白玫瑰,氣才稍稍消掉了。小紅把花插好之後,忍都忍不住,對上司拋下一句話:「這樣子下去,真不是辦法。」「說得對,就快要解決了。」樂秋心應著,隨即埋頭工作。小紅輕輕地歎一口氣。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都不知道誰的葫蘆內賣甚麼藥?小紅退出樂秋心的辦公室之後,徐永祿的電話就搭進來了,問:「三打白玫瑰,可否打動你的芳心,讓我今天跟你吃頓午飯?」樂秋心答:

    「可以。」

    他們約在太平洋會所的西餐廳吃午飯。

    同是26樓,西餐廳也分東西兩翼,西翼名為圖書館廳。東翼則叫扒房,徐永祿因知秋心午膳時並不喜歡多吃,故此訂位在圖書館廳吃自助餐。

    剛走到26樓的接待處時,坐在那候客梳化上的一個洋鬼就站起來跟徐永祿打招呼。

    「我來給你們介紹,」徐水祿說:」這位是英林集團的執行董事佐治麥丹尼,這位是樂秋心小姐!」

    「聞名已久,在報上也看過樂小姐的照片,真人好看得多了,真羨慕英嘉成先生。」佐治麥丹尼這樣說。「我的另外一位同事若翰韋遜正好約了英先生在扒房吃飯。等會兒我再過來跟你們喝杯咖啡吧!」

    當徐永祿和樂秋心坐下來時,他說:

    「怕已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了,若翰韋遜是英林集團內專責人事的董事,英嘉成對你表態了沒有?」

    「徐先生,午飯時別說這麼令人神經緊張的挖角事好不好?」

    徐永祿一疊連聲的說好。

    實則樂秋心十二萬分的不自在。

    一種已被人出賣的感覺,瀰漫全身。

    沒辦法,在徐永祿跟前,只能當作若無其事。

    那位佐治麥丹尼真的在他們喝咖啡時走過來打招呼。徐永祿問:

    「要不要我充當臨時侍役,為你們拿點甜品來?」

    還未及樂秋心回答,佐治就說:

    「難得你紆尊降貴,請把各種甜品都拿一件來好不好?」

    徐永祿應命而去。

    佐治優閑地舉起咖啡杯,對樂秋心說:

    「歡迎你,將要成為我們的同事了。你的英名,如雷貫耳。相信有你協助英嘉成,英林會更受益。」

    樂秋心無辭以對,她笑得很尷尬。

    全世界的人都以為英嘉成非帶著她在身邊不可,獨獨她自知不是那回事。

    午膳後,她著小紅去調查,果然證實英嘉成剛才的確與英林集團的若翰韋遜有的會。

    容忍有個限度,樂秋心決定今晚就要跟英嘉成坦白的說清楚這件事。

    就算要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也隨它去吧!

    這預期會發生的火拚場面,竟提早在富恆的主席杜佑祺辦公室內發生。

    是他單獨召見英嘉成的。

    「嘉成,我們賓主一場,一切開心見誠的討論。」

    杜佑祺這樣說,就表示英嘉成有甚麼事是隱瞞著他的了。

    英嘉成覺得很奇怪,先是一愕,隨即冷靜下來。淡淡然以平日的語音說:

    「當然,我們一向如此。」

    「這最近有點轉變了,是不是?」

    「主席,我不明所指。」

    「孫國棟給我報道說,好幾個部門的頭頭都向他提出請辭,包括富恆投資的幾個打理商人銀行業務的經理,以及公關部的宋小姐在內。你可以解釋原因嗎?」

    英嘉成更愕然:

    「他們沒有跟我透露過半點風聲。尤其公關部的宋小姐,更非我的直轄屬員。」

    「她是向樂秋心述職的,是不是?也許樂秋心要把自己手下的猛將帶在身邊一起走。」

    「走?走到哪裡去?」英嘉成莫名其妙。

    「嘉成,如果你繼續以這種態度跟我商議,我們談不出個結果來。你不妨坦白告訴我,要甚麼條件才能把你,以及你的一班手下安撫下來。

    「市場上已有傳聞,說你拉大隊到英林去,何況現今又有好幾位同事辭職,理由不謀而合。」

    「太笑話了,」英嘉成把聲浪提高:「我會跳槽英林?」

    「是他們的官高薪厚太吸引了,是不是?嘉成,如果條件真如市而上相傳的一千萬元包底,那我就無話可說了,的確是非常可觀的數目。」

    英嘉成差點失笑,道:

    「一千萬元這個數目如果是包薪的話,即是說市旺,做多些生意時,可以超越此數,市淡呢,又起碼以這個為基數押陣。主席,你是熟悉市價的人,知道有沒有可能?」

    英嘉成差點想舉那些女明星在影視週刊的宣傳為例,動軋就說那一個財閥以金屋藏嬌,一出手就是千萬元,完全是誇大10倍的言論。如果有那個女人真的價值千萬,財閥必定已娶她為妻,只為跟她有段霧水情緣,不值這個數目。本城樓價高達三千元一英尺,女明星名下物業有幾幢,每間房子又有多大?明眼人一看,心上一算,就知得一清二楚。一千萬元?開玩笑。

    杜佑祺的臉色一直沒有好過,說:

    「這當然要物有所值,嘉成,既是賓主一場,你別怪我直言,單是茂榮食品中、台兩地再上市,就已經是一筆很可觀的佣金,只要年中有一兩單這種十拿九穩的生意,市道再差,也不愁達不到一千萬元的花紅,是不是?」

    英嘉成一聽這番話,額上立即冒出豆大的汗珠來,整張臉漲得紫紅,因盛怒而口唇不住顫抖。

    杜佑祺誤聽市面上的謠言,以為自己跳槽並不打緊,要自行聯想以及思疑到他英嘉成收藏著客戶的生意,留為己用,作結納新貴以及抬高身價的本錢,無疑是大大損害了他的人格與專業操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英嘉成終於在牙縫裡擠出話來:

    「我們合作一場,對我竟如此的不信任?」

    「話不是這麼說。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在茂榮食品上市上的政策。要為茂榮留力,原因何在?老實說,有幾多人真會如此忠厚,為客戶著想?直至我收到訊報,知道原來英林以超乎常價去挖角時,我才覺得你此舉合情合理。當然,茂榮只是徐永祿注意到且力爭的一宗個案,還有其他的很多宗,我們無法在現階段洞悉。總之一句話,要拉大隊去英林,未免大傷富恆的元氣,我們若不能滿足你的要求,也請你給我三分薄面,以你個人的力量另起爐灶好了。」

    也算不得晴天霹靂,商場中司空見慣的是廣東人所謂「反轉豬肚就是屎」,一旦有利益衝突,立即反面無情,毫不稀奇,毫無例外。

    在這種氣氛之下,英嘉成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他氣鼓鼓地說:

    「要離開富恆,只我自己一人,其餘所有人等的去留均與我無關。」

    「好,一言九鼎,嘉成,多謝你成全。」

    杜佑祺伸出手來,跟英嘉成一握。

    這一握,等於接受了英嘉成的請辭。

    英嘉成回到辦公室去,立即閉門苦思。

    情緒慢慢平穩下來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是送羊入虎口,一腳踩進杜佑祺與徐永祿聯手布下的陷阱之內。

    將剛才那一幕回想,就會發覺到其中有詐。

    杜佑祺行走江湖多少年了,對於一個他的愛將去留會如此輕率處理,意氣用事?

    絕對不可能。

    杜佑祺在商場上是出了名的老狐狸,他要羅致誰,誰都不可以逃出他的天羅地網。史有前例,他要把財務好手聶正延聘到富恆來為他看守那盤賬目,何只禮賢下士,還不惜出動兒媳,向聶正的夫人著手,通過什麼慈善婦女會結識她,且出錢出力讓她在社團活動中大出鋒頭,於是枕邊細語,當然勸丈夫效力富恆去。

    就算當年要打英嘉成的主意,何嘗不是出盡八寶,把一班英父生前的商場好友拉攏,讓他們在英嘉成母子眼前說盡杜佑祺量材而用,選賢與能的種種好話,才水到渠成。

    換言之,除非某人在他杜老的心目中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他才會輕視。

    英嘉成打了個寒噤。

    無須要妄自菲薄,自己在富恆仍有可利用的價值。只可惜,杜佑祺一定是發現了有人可以取替英嘉成,而此人的可資利用價值比英嘉成更高更強,於是二者擇一,條件相比之下,英嘉成不戰而敗。

    這個取代英嘉成的人太呼之欲出了。

    究竟徐永祿手上有什麼把握,如此的感動杜佑祺的心,現階段依然未揭曉。

    其實原因已不重要,後果已到了不得不正視、不得不承擔的時候。

    那就是英嘉成必須離開富恆,權位讓予徐永祿。

    英嘉成苦笑,真不是杜佑祺的對手,佈一個局,再加幾句說話,就把自己的火氣撩起來,墮入他的陷阱之內。

    現代人一講骨氣義氣,就要付出代價。

    英嘉成不再受杜佑祺的閑氣,他就得放棄公司要辭退高級職員所作的賠償。

    誰叫他主動請辭?誰叫他不努力沉住氣?直至杜佑祺覺得非要他讓出位置來不可的一日,自然只得主動貢獻一個「黃金握別」,把一張填寫了很多個零的支票放到他的面前,才斯斯然離開富恆不遲。

    當然,這要經曆一個刻苦而可能沒有什麼自尊可言的過程,不是很多人捱得住。

    英嘉成冷靜下來,才洞悉乾坤,已經太遲。

    唯一令自己稍為安慰的是,他為個人尊嚴能付出的,是物有所值。

    何必要在自己年青有為之時,要食嗟來之食?東家不打打西家,天地之大總有藏身之所。

    他很爽快地打好了辭職信,交給人事部,然後又囑咐公關部取消寶緣花屋的戶口。

    不必要人家出聲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連帶這些附屬的利益,都必須自行割捨,才是正經。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向姜寶緣交代一聲。

    英嘉成提早下班,直趨寶緣花屋。

    花屋設在一個高尚的百貨商場內,佈置得相當雅麗明亮,讓人透過一大片的玻璃窗望進去,已見繁花似錦的畫面,已有芬芳濃郁的感覺。

    英嘉成呆望著在櫃位後收銀,跟客人笑語娓娓的姜寶緣,百感交集。

    從前,他未曾看得起過這女子。

    認為姜寶緣的一切,均由他英嘉成一手賜予,包括舒適的家庭、可愛的兒女、以及見得光的地位;穿得光鮮。吃得豐富、住得華麗;一切的一切,姜寶緣都是受惠人、承恩者。

    因而,他看她,不過是平庸的、隨處可見的一個女人而已。

    多年來順境生活,感情上平靜無波,更生枯燥。

    於是一旦與樂秋心翻起滔天巨浪似的激情,益發覺得姜寶緣的不可取。

    然,如今看她呢,纖瘦的身材,精靈的五官,我見猶憐。

    再加上那遭逢逆境、接受考驗而顯露的一身傲骨,灼灼然彙聚為一股獨特的氣質,薰人欲醉。

    他深感難堪、歉疚。

    他是太看扁她了。

    英嘉成推門走進花店,隨即響起了柔和的鈴聲,姜寶緣抬起頭來,看著走進來的客人。微笑道:

    「是你!」

    不知道二人心上是不是都浮泛起一些愛情故事的情節,男主角走進女主角的花店來,買花做人情,卻忽然的愛上了女主角,花全部都買下,只送她一人。

    「這麼早下班?還是路過?」姜寶緣說。

    「不,專誠拜訪。」

    「多謝。」

    「寶緣,」英嘉成訕訕地說:「剛才我通知了富恆的公關部,結束了你花屋的戶口了,過一陣子,我定了去向,再幫你的忙。」

    姜寶緣先是一呆。隨即自櫃位走了出來,依然平靜地說:「不要緊。我這兒地方不多,要不要到隔壁餐廳去喝杯咖啡?」坐在咖啡室裡頭,英嘉成一股腦兒,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遭遇與辭職事件告訴了姜寶緣。

    姜寶緣拍著英嘉成的手,說:

    「大丈夫能屈能伸。嘉成,這些年來,你太順境,也不是絕好的事。或會為今次的風浪,得出個事業上的突破來亦未可料,凡事都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英嘉成望住了姜寶緣,感觸良多,說:

    「寶緣,是不是我們的離異,對你都可能是福不是禍了?」

    「嘉成,我們現今是老朋友了,你這樣子說,真叫我無從作答,要欺騙你,固非我所願。要坦白,或許你會誤會我在故意刺激你。」

    「我知道你不會。」

    「那就好。嘉成,我總要設法好好的、開開心心的生活下去,是吧、生命還這麼漫長,自閉與自苦都不是辦法。」姜寶緣說:「就活像如今你離開了富恆,不管是被迫的抑或自願的,老實說,也只有希望經此一役,得到一個處事上的寶貴教訓,有益於將來。若不努力的化險為夷,設法於因禍得福。是對自己不起的。」

    說得太對沒有了。

    從前,非但沒有發現姜寶緣的智慧,他們夫婦倆也從未曾如此開懷的談論過人生,交換過意見。

    寶緣說得對,他們現今是一對很要好的老朋友。

    離開寶緣花屋時,英嘉成挑了一大盒用白色康乃馨堆砌成的鮮花,笑問寶緣:

    「這康乃馨又名毋忘我嗎?」

    寶緣點頭。

    「能給我一個8折?」「7折也可以。」寶緣笑。「多謝,老闆娘。」隨即付足了錢,再問:「是有張禮品卡附送嗎?」「對。請把收花人的姓名地址填妥,我們自會送去。」

    「服務一流!」

    說著,英嘉成就在那張小小的禮品卡上寫:

    「請你,毋忘我!男人總是自私的,你會諒解?嘉成。」

    之後寫好了姓名和地址,交給姜寶緣,才離開花店。寶緣看看地址,眼中就是濕濡。

    櫃檯前的電話,正好於此時響起來。

    寶緣接聽,說。

    「寶緣花屋。」

    「今天生意好嗎?下班後來接你吃晚飯好不好?」

    姜寶緣流著兩行熱淚,望著那一大蓬的毋忘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電話裡頭的一把男聲在嚷:

    「寶緣,寶緣,你還在嗎?」「在,在。」「我說的話,你聽見嗎?」「你說什麼了?」「我說,下班後來接你去吃晚飯好不好?」「好,好。當然好。」寶緣掛斷了線。跟前的一朵康乃馨,含苞欲滴,只為她的眼淚水稍稍濺於其上。英嘉成很晚很晚才回到樂秋心的家裡去。

    他心情實在差,百無聊賴地在中區踱著。又跑進會所裡,管自獨個兒喝悶酒,一直熬到近午夜時分。英嘉成不是沒有想過樂秋心會擔掛,甚至不是不知道今天在富恆發生的大事,他還沒有向樂秋心交代。

    然,他有點使性子,無法禁耐得住對徐永祿的憎惡與怨恨。

    無可否認。在公事上的一仗,他敗下陣來。

    或者樂秋心早已在徐水祿的中聽到有關消息,就由著他搶著居功炫耀去吧!

    何必爭?

    故而,一直拖慢了回家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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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13:03 |只看該作者
無疑,至今英嘉成才明白姜寶緣與樂秋心兩個女人有自己心目中的差別,前者予他的感覺是安全,他深知自己再潦倒,在姜寶緣跟前仍有肯定的份量與地位。至於後者,對他始終是挑戰,萬一落難,就有可能在樂秋心跟前矮掉一截。

    在太平日子,人們需要安全感.只追求挑戰所帶來的刺激。

    在艱苦時期呢,情勢或許有異。

    當英嘉成回到家裡去時,情景令他嚇一大跳。

    大門口堂屋處放著一個皮箱子,正正是多月以前他自寶緣家遷到秋心住處時提用的那一個。英嘉成蹲下身來,把皮箱子打開,全部他的衣物已經執拾妥當,放在其內。

    這是什麼意思呢?

    下逐客令?

    怕再沒有別個解釋了吧?樂秋心竟於他辭職富恆的同時,不予他支援,還結束彼此的親密關係,是不是太忘情負義,太豈有此理了?

    英嘉成衝進客廳,走過走廊,直趨樂秋心的睡房。

    房門是緊閉的。

    英嘉成正想衝進去,立時間一個念頭清晰的浮現。

    那是姓樂的私人重地,這所是姓樂的名下物業。自己姓英。

    法律上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個體。

    感情上若有關連,還可以聚在一起生活,否則楚河漢界,河水不犯井水。自己憑什麼身份衝進人家的睡房去?

    英嘉成氣餒了。

    他稍稍退後兩步,終於決定回身就走。

    挽起了那只簡單的行李箱,他如何的來,就是如何的去。英嘉成這一夜宿於酒店。睡不好的不只他一個人,還有姜寶緣,還有樂秋心。秋心更是狠狠的,傷心的哭了一整夜。下午她已經聽到了英嘉成請辭的消息。當然是徐永祿報的訊。

    人事部又是直屬部門,她一下子就求證了真偽,果然已經接到白紙黑字的通知。

    只她樂秋心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她嚇得整個人呆住了。

    從而傷心欲絕。

    徐永祿以商議公事的借口,向樂秋心已然淌血的心再加戳幾刀。

    他跑進樂秋心的辦公室,說:

    「有要事務必火速辦理。好幾位富恆要員都向人事部遞了辭職信。主席囑咐,能挽留的盡力挽留,否則動搖根本,對富恆有壞影響,這一場與英嘉成的爭奪業內好手之戰,非要展開不可。我恐怕有令你左右為難的地方,故此,先來跟你商量,看你意下如何?」

    這才叫尊重。樂秋心是這樣想,口裡便說:

    「公事公辦,那幾位經理如果肯留在富恆的話,最好不過。我們出來做事的人,也無非是看僱主出的條件如何,然後就跟誰辦事。公平競爭,何為難之有?」

    「對。到目前為止,你還是富恆的屬員,是吧?」

    那就是說英嘉成到如今這個白熱化的時刻,還沒有提出要樂秋心共同進退。

    這一下悶棍,照頭照腦的打在樂秋心頭上,她只好忍著痛,作不了聲。「秋心,那就要麻煩你囑咐人事部一聲,盡量以優惠條件挽留經理級的同事,力挽狂瀾,穩住大局,至於主席能否以甘辭厚幣令英嘉成回心轉意,則非我們的職權範圍了。」這其實是孤立與杯葛英嘉成的一著,樂秋心不至於傻到看不出來。可是,你不仁時我不義,英嘉成既是挖角在先,就怪不得富恆出手在後。

    樂秋心是無話可說的。自己的激憤還未平伏過來,更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理會其他。她火速的給了一張公函式便條於人事部,著人事部經理全權跟那幾個請辭的部門頭頭討價還價。樂秋心也提早下了班,一心回到家裡來,苦候英嘉成的出現。

    樂秋心在這心神俱碎的最後關頭,仍對英嘉成寄予一份希望,他會得回來好好與她暢談一夜,一切都有個圓滿的解釋,令她接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毫無音訊,甚至沒有電話搖回來告訴她是否會回來吃晚飯。

    樂秋心於是打電話回富恆,問小紅:

    「英先生有沒有給我留口訊?」

    「沒有。」

    「英先生還在辦公室嗎?」

    「不知道,要我問問他的秘書嗎?」

    樂秋心想想,說:

    「不,你把我的電話接過去,由我跟她說吧!」

    英嘉成的秘書叫李太,是個比較年長的有經驗的秘書,聽到樂秋心的問話,意識到在英嘉成辭職的今天,可能有要事要把他尋著。且對方也非閑雜人等,於是說:

    「英先生已下班,剛有電話接回來問口訊,他目前正在太古廣場咖啡屋,他囑咐有要事可以接電話給他。」

    「謝謝!」樂秋心掛斷了線。

    當她正搖著太古咖啡屋的電話號碼時,忽然的心血來潮,掛斷了電話,再重新接到電話公司去。

    「我想查寶緣花屋的電話。」

    對方一會兒答:

    「是不是在太古廣場的一家?」

    樂秋心握著電話的手冰冷,說:

    「是。」

    然後她默默地寫下了寶緣花屋的電話號碼,再鼓起勇氣搖過去。

    對方是把好聽的聲音,說:

    「寶緣花屋。」

    「你們,有新鮮的白玫瑰嗎?我是富恆企業的同事,英先生介紹來光顧的。」

    「對,對,對,小姐,多謝你賞光,英先生剛來過,跟姜小姐到隔壁去喝咖啡了。」對方非常興高采烈地報道這個消息,無非想落實和加強彼此的關係,始踏入正題:「是這樣的,我們今天買入的白玫瑰已經賣光了,明天給你預訂好不好?」

    「我明天派人來親自挑選好了。」

    「歡迎,歡迎。」

    電話掛斷之後,樂秋心覺得一切都完了。

    要她再為英嘉成的所作所為尋找借口,實在是委屈。

    這最近的一連串事件與隱憂加起來,樂秋心憤怨得幾乎認為她還未曾與徐永祿有超友誼的關係,是件很不必要的、太賞英嘉成面子的事。

    愛的反面,從來是恨。

    樂秋心一個箭步走回睡房去,把衣櫥內屬於英嘉成的衣物,都放進那個他帶來的皮箱之內。然後挽到門口堂屋處,擱在那兒。

    事情就是如此這般的僵著了。

    富恆這幾天真是滿城風雨。

    人事部接到主席的訓令,把英嘉成應得的薪金一次過支付,等於說即日他就可以離職,他在母公司的執行董書職位,正交由公司秘書部循正式手續辦理,委徐永祿繼任,將由董事局提名,再轉交會員大會認可。

    手續只不過是門面功夫,實則上徐永祿已經接管全部原來隸屬英嘉成名下的部門與業務。

    英嘉成這一頭離開了富恆,成班遞了辭職信的經理都在富恆成功挽留下,得著了加薪的回報,而轉投徐永祿門下。沒有一個人離去。

    反而是樂秋心,稍萌去意。

    這麼個公認的富恆叛臣的情婦,依然大模斯樣,若無其事的坐在高位,是不是有太多的狼狽、尷尬、難以為情?

    不知道是否自己敏感,手下的部門已有點我行我素,對她的尊重大不如前。

    譬如說,人事部遲遲都沒有把挽留那班經理的加薪幅度向她報告,要她囑小紅追問,才把個給主席的報告副本送過來。

    公司秘書部為徐永祿的履新而作的一切安排,根本不勞徵詢她的意見。是駕輕就熟,抑或架空職權,真是匪夷所思。

    再下來,最令她光火的是公關部發放了英嘉成離職、與徐永祿繼任的消息,字裡行間,對前者貶,對後者褒,完全在她不知就裡下發放。

    當樂秋心責問公關部經理宋美雲時,對方說:

    「徐先生看過新聞稿,認為可以,我們才發的。況且副本已呈送給你。」

    樂秋心非常的不滿,加多一句:

    「請以後在未有我簽批之前,不可發放任何文字給傳媒。」

    「以前並非如此安排的。」

    「對,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離開了富恆的同事,都有一份尊嚴,不必在字裡行間如此的踩人一腳,有失大機構的風範。」

    宋美雲沒有再造聲,臉上的表情帶一點無可無不可,這是更令樂秋心不滿的。

    秋心把小紅叫了進來,以從未有過的苛刻語調說:

    「公關部的新聞稿是哪個時間送來的,為什麼不立即交給我?」

    小紅有點茫然,答:

    「我不是已經立即送進來了嗎?」

    「你是幾時接到他們的新聞稿的?」

    「今日。」

    「當然今日,我問是幾點鐘?」

    「這可記不起來了。」

    「你以後把檔案的收發時間記清楚一點成不成,我不能每一次都向你解釋事情的輕重。」

    小紅沒有立即反應,因為樂秋心的語氣空前的惡劣。她鼓著腮,沒有回話。

    樂秋心望望小紅那個不忿的表情。覺得刺眼至極,就說:這兒沒有你的事了。」小紅退出來以後,雙眼立即泛紅。日來,誰沒有成籮的委屈?只有位高權重的人才有資格發洩,才有機會把自己的一口烏氣噴到別人身上去嗎?不管平日你對上司有多忠心,有多熱誠。到頭來,還是地位懸殊,格格不入。或許是家事太煩心,所以小紅才這般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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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13:36 |只看該作者
終曲

    移民一事是拖無可拖了,她把母親單獨約出來午膳,希望可以母女之情,尋求一點諒解。

    “媽,我跟耀華商量過了。”

    “他怎麼說?”

    “他的公司才剛剛起步,開了頭,很難煞地收手,一旦前功盡廢,損失也很可觀。”

    “話可不是這樣說,熬下去反正沒有什麼前途的話,為什麼不干脆結束,另謀出路。”

    小紅心頭的怒火快要忍不住燃燒到臉上來了,為什麼人可以偏心到這地步,為了一己之私,而妄視他人的權益。更何況這所謂他人,也是自己的骨肉?

    很多事是不由你不信的,同根而生,連父母都要把他們分彼此。

    小紅答說:

    “還未走到最後一步,怎麼能認定耀華的生意不外如是呢,我總不能為了我的心願而漠視了他的。”

    這番話也真叫客氣了,最低限度,小紅表示自己是站在娘家的一面的。

    可惜,母親依然得寸進尺,道:

    “你大哥的年紀不少了,總不能由著他因一次失戀而一蹶不振,為他鋪回一條可行的道路,人人有責。又你二弟就快要會考了,這年頭,會考成績不怎麼樣的話.連找間好的預科學校攻讀也難,遑論升大學的機會,再下來……”

    小紅完全沒有再聽下去。

    她心中只一個問題,重複又重複的在響:

    “為甚麼要馮逸紅一個人把全部責任肩負?因為她有能力脫離家庭獨立之故?”

    “你們因此並不放過我。”小紅不期然地說出口來。

    “甚麼?小紅。你在說甚麼?”她母親追問。

    小紅低下頭去。

    “你這是食碗面,反碗底是不是?”

    母親罵將起來了。

    聲音並不輕,鄰座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們。

    小紅不敢看去,她剛走進這餐廳時,看到有一桌子的人正是富恒的同事。

    “媽,請別要我在人前出洋相。”小紅壓低了聲懇求。

    “你怕出洋相?我以為不孝不義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媽,請你別再在言語上放肆,容忍有個極限。”

    “我正要跟你說這句話。人嫁出去了,只顧兩口子住高樓大廈享福,置我們于不顧。如今求你一個方便,都難比登天,又不是要分你的身家,若將來要你真金白銀的拿出來關照我們,豈不更無指望了?這麼一個女兒,我認來作甚?”

    小紅再忍不下去了,為甚麼有些人會得跟親人也反口。必然不是單方面所應負的責任。

    她揚手叫侍役把單子給她。

    母親看見小紅這番舉動,更炸起來了,破口大罵:

    “才不過嫁了個有份手藝傍身的男人,就這麼大架子,若你撈著個有點家底的.怕要嫌你娘家所有人低三下四,不配跟你攀關系了。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你以後也就別回來看我們。我們的生與死,跟你無關。”小紅下午回到寫字樓去,已經有同事帶一臉的關懷,特意走來向她說:

    “小紅,別難過嘛!家里頭一定有這種無無謂謂的紛爭的。”

    小紅連忙說多謝。

    多謝同事這麼有效率地把自己的擔憂與出丑事火速傳揚出去。

    看樣子,小紅在家里已成了個人人心目中的罪人,娘家與婆家兩面都不討好。

    她仍睡在客房之中,好多天了。

    人一下了班,似乎就可以放肆地心碎了。四肢癱瘓了,腦筋停頓了。她只曉得蜷伏在客房內,一動都不動,直至累極入睡。這一晚朦朧之間,似有人在掃撫她的臉。“嗯!”小紅歎息一聲,問:“誰?”“還會有誰?”是那非常熟悉的口氣,噴到臉上來,有一陣的溫馨。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小紅輕輕的咬著嘴唇,竟有微微的痛楚。多麼的興奮,竟不是夢。“耀華嗎?”小紅問。“嗯!”對方只這麼應了一聲,就把身子壓上來,緊緊的抱住了妻子。“耀華,我有很多話要好好的跟你說。”“明天吧,明天才說。”“不,耀華……”根本都沒有機會再講多句了。對面樓房的燈光,隱約地透過那列花窗照進來,只朦朧地看到兩個糾纏在一起的剪影。交疊著,似乎永遠不要分離似。

    小紅心內的憂疑漸漸為興奮所趕退。

    一場暴風雨終于又為另一場暴風雨所取代了。

    小紅開心地陶醉在丈夫的熱情沖刺之中,直至整個人整個心被對方融化。

    這一晚出奇的好睡熟睡。

    小紅心里的安慰無以倫比。

    遍天下的人都不視自己為親人也不打緊,終竟丈夫還是離不了她,還是跟她至親至愛的。

    翌晨,陽光灩灩地一早就灑進小屋里來,溫暖得教人發笑。小紅把粥熬好了,還趕到樓下去買了一碟腸粉回來,白雪雪,香噴噴,全放到丈夫跟前去,讓他享用。耀華拿起報紙一邊看,一邊吃粥。一切如常,是雨過天青了。小紅帶笑地問:“耀華,我有話要跟你說。”“甚麼話?今晚再說好了。”“你少看一會兒報紙成嗎?”麥耀華放下報紙,對小紅說:“如果是關于移民一事,請免開尊口。所有有關你娘家的指使,都別轉架到我身上來。”“甚麼?”小紅呆望丈夫,那麼的不能置信,“耀華,你的口氣怎可以這麼難聽?”“難聽就不要聽好了。”“天!”小紅驚叫,“那麼,昨晚你鬧的是什麼笑話?”“昨晚?”耀華聳聳肩,一口把碗里的白粥喝掉,站起身來,披上了外衣,就拉門出去。

    門關上時,像大力的拍打在小紅的心上似。

    她真的驚痛莫名。

    昨夜的甜美溫馨,原非夢境。只不過是灰姑娘在子夜來臨時的一場折子戲,之後,灰姑娘的身份還是打回原形,只不過是每天胼手胝足,努力繼續家計,打理家務的一個老媽子而已。當然還要奉獻最貼身的免費服務。

    人們說妻子是訂了長期合約的最便宜的娼妓。信焉?

    小紅的眼淚在眼眶內打轉,流不下來,也吞不回去。

    所有的辛酸、委屈、憂愁與勞累,都原來始終是自己的事,不會有人願意分擔。

    結婚才一陣子,就已心灰意冷。

    這以後的漫長歲月,怎麼過?

    原以為跟了一個人在一起,是多了幾個家庭,可以穿來插去的交往,實際上呢,如果自己不吞聲忍氣,就會得走投無路,哭訴無門。

    人生,怎麼會如此這般的無奈與慘淡?

    當然,小紅或者會想到.自己的處境比起樂秋心來,也還不算苦了!

    最低限度,工作上未有嚴重的壓力。

    像樂秋心,整個富恒之內的同事,都正在張大眼睛看她如何下場?

    是背叛英嘉成,歸順徐永祿?抑或隨英嘉成而去?人人伸長了脖子,帶著好戲在後頭的心態看熱鬧。

    徐永祿己有好幾天沒有約會樂秋心。

    樂秋心的矛盾更添幾重。

    跟英嘉成鬧翻之後,她真想讓全人類都知道,自己已經回複自由,有其獨立的身份在。

    並不是英嘉成的勢力在富恒引退,她就須要立即表態。而是樂秋心在事發之後,才深切體會到自己公私不分,把那個職業女性的地位都押在情愛與婚姻上頭,一下子賭輸了,有可能連一份賴以光彩地站在人前的職業也犧牲掉。

    她盼望徐永祿依然隨侍在側,最低限度可以讓她有個靠山,好使她回一回氣,再圖後算。

    如果在今時今日,連徐永祿都把她擱置一旁不予理會,那就未免太愴惶,太不知所措了。

    為了人情而亂了陣腳,這還是她跑到社會上頭干活以來的第一次。

    因此,樂秋心對徐永祿出現的盼望比英嘉成會回頭是岸尤甚。

    終于,她沒有失望,徐永祿在這個晚上約她吃飯。且開門見山地問:

    “你跟英嘉成分手了?”

    “我們這幾天來沒有見面。”

    “只可以這麼說?”

    “對,只可以這麼說。”

    “你知道這樣對我並不足夠?”

    秋心愕然。她覺得徐永祿表現的熱切帶一點霸道,一點咄咄迫人。

    這使她不安。且也不滿。

    “怎樣才使你覺得足夠?”

    “下定決心,離開英嘉成,在富恒與我攜手合作,里應外合。”“你的心意,我不大明白。”

    “秋心,富恒可以是我們的天下。”

    “富恒的主席姓杜。”

    “對。挾天子以令諸侯,我們辦得到。”“你原來是個野心家。才坐高了一級,又立即想篡位。”

    “這是個非進即退的世界。”

    “你或者看高了我的能力。”

    “並不需要你處理前方的一切戰役,只要富恒的大後方,你能給我看牢即可。秋心,其實你並沒有太多選擇,孫國棟老想找借口將你鏟除。這陣子,他正在主席跟前下功夫,只是杜老要看我的意思。”

    “孫國棟?他為什麼要鏟除我?我一直是他轄下的一名好將領。”

    徐永祿忽爾冷笑。

    “你笑什麼?”

    “笑你天真,因而秋心,你更見可愛。”

    “什麼意思?”

    “你曾當面辱罵過孫國棟,為了你轄下的那班後勤職員加薪卡,你不留余地的把他的面子刷下來,或者因此而受到英嘉成額外的青睞,卻為此而種下了不自知的惡果,秋心,商場上有胸襟、有量度的人,半數是看錢銀前途份上,你在這上頭對孫國棟有何貢獻,他需要賣你的賬?”

    “我為他管理好這麼多的後勤部門!”

    “知否目前個個部門的頭頭都伸長脖子等你的去留,看看騰出來的位置,可否由他們來取代?”

    聞者驚心,樂秋心差點就昏倒。

    曾把下屬的福利放在自己得益之上,如今落得這個收場。是否太不公平了?

    然,樂秋心不敢斷然否認這些事的可能性。

    誰敢說人性不是涼薄的?

    “所以,秋心,只有我才能維護你。”徐永祿非常自豪地說:“英嘉成過分敦厚,且有愚忠,成不了霸業,我不同。”

    樂秋心聽了這個批評,心上稍為牽動,這是連日來最能感動她心的。于是她問:

    “如何成就你的霸業,有了腹稿嗎?”

    “從現今以至九六年,金融業內的生意必在英資機構之手。華資具規模者,如富恒,如若肯跟英資聯成一氣,就有大利可圖。很簡單的一回事,有些生意英資不能全部包攬的,撥過去給依附他們的華資機構,再加上原本手頭的客戶,就有大把世界可撈。”

    樂秋心微微震驚,依然極力保持鎮定,說:

    “富恒可以跟哪一間或哪幾間英資金融機構拉攏?”

    “當然是最大間的代表性機構。而交易所若改組成功,理事會的代表席位不再站在華資小經紀及金融機構的一面,我們更有利可圖。”

    “以九二至九六年這五年的利益換以後長久的前程?”

    徐永祿又笑得爽朗,說:

    “識時務者為俊傑,5年後當權者准。誰知道呢?到時再繼續鑽門路不遲。一聲痛改前非,回頭是岸,再狂拍在位者的馬屁,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請放心,條條大路通羅馬,到處楊梅一樣花。”

    樂秋心打冷顫:

    “英林有你的死對頭在!”

    徐永祿揚起眉毛。得意的問:“誰?”

    “當然是英嘉成。”

    “他?”徐永祿笑:“不,他打不入圍。我的最後消息,英嘉成全軍覆沒,他沒有跟英林談得攏條件。”

    “你是說,他現今兩頭不到岸?”

    “可以這麼說。”

    “是英嘉成未部署妥當就己被杜佑祺知道他要造反,是這樣不是?”

    徐永祿沒有正面答,只說:

    “成敗得失,指顧間事,且風水輪流轉,英嘉成得著了今次的教訓,可能在將來會打漂亮的一仗。”

    這一夜,樂秋心完全無法入睡,太多的蛛絲馬跡使她覺得事有蹊蹺。

    絕對有可能是一場極大的誤會。

    她老盼著太陽快快升起來,照耀大地,讓她看清楚真相。

    一早她就直接搖電話到英林去找著若翰韋遜,彼此是同行,又是同業,都兼顧機構的人事部門。在那個國際人事事務研討會上,他們都碰過面,于是很容易就把若翰約出來共進早餐。

    樂秋心開門見山,問若翰:

    “請恕我冒昧,有件事要向你打探。當然。如果不方便提供答案,我會明白。”

    “很好,請問吧!”

    “英嘉成什麼時候履新?”

    若翰韋遜愕然,一時間不曉得回答。

    “我說過不方便提供答案,不要緊的,是不是在現階段還不宜宣揚?”

    “不,不!”若翰連忙答:“你的這個問題不是不方便答,而是不知道怎樣答。”

    “為什麼呢?”

    “或者說得具體一點,是我沒有答案。因為英嘉成沒有准備效力英林,英林亦沒有准備邀他加盟。”

    “是條件談不攏?”

    “不,根本從來沒有談過什麼條件。”

    “若翰,這對我私人來說,是件重要事。”

    “我是清心直說。並無虛言。你如有聖經在手袋內,不妨拿出來,讓我按著起誓。”

    “市面傳他跳槽。”

    “我也聽到.還說一大班人跟著他一起到英林來。”

    “這就是說.實無其事。”

    “最低限度,經我手處理的人事上,沒有這宗個案,從來沒有,且根本不可能。”

    “昨天,你和英嘉成午宴。”

    “我不只跟他午膳,我們還很多時一起打網球,是談得來的朋友。然,我們各為其主。他這副德性,怎能在這大時代跳槽服侍英國人的眉頭眼額。我們都旗幟鮮明,立場清楚,並且互相尊重。這個朋友可以交下去。但在九七之前,絕無合作之可能,昨天我才又跟英嘉成吃晚飯。”

    “天!”樂秋心輕喊。

    “恕我直言,是不是踩進徐永祿與杜佑祺陷阱內的不只英嘉成一人?你對他出了大誤會了?”

    “你知道?”

    “不難聯想,自英嘉成離開富恒後,上市生意差不多盡入英林與富恒的囊中,這是因為徐永祿跟我們的主席,透過佐治麥丹尼的穿針引線,現今如魚得水,合作愉快。兩家中英大金融機構一聯手,蠶食鯨吞所有中小型華資金融公司的生意,簡直易如反掌。”

    “你如此不避嫌的坦白告訴我?”

    “都已是婦孺皆知,報紙報道得已成舊聞的事,有什麼需要隱瞞的?”

    對,愚蠢的只是樂秋心自己。

    難怪連徐永祿都大言不慚的在樂秋心跟前透露聲氣。

    不是對方大意,而只是勝券在握,且日內就有人人可見的事實,何必還作不必要的隱瞞?

    且,最重要的是,正如徐永祿所言,如今的樂秋心沒有太多的選擇。

    “若翰,你昨晚見了英嘉成,他怎麼樣?”

    “還可以,是個經得起風浪的男子漢吧,正在跟另一間華資金融行洽商受雇條件。當然,規模沒有富恒的大,然,事在人為,說不定他可以大展拳腳。”

    早餐之後,樂秋心馬不停蹄地趕回富恒去,把小紅叫進辦公室來,口述了辭職信,請秘書立即為她打好。

    “樂小姐!”小紅只喊了一聲,眼眶就己濕。

    “小紅!”樂秋心站起來,走到她跟前去,緊緊的拉住小紅雙手,說:“多謝你這年來的良好服務,你的忠耿尤其深感我心。這些天來,太多意料不及的不如意事發生,人變得既暴躁,又敏感,對自己親近的人,生的誤會尤其多。包括連累你委屈在內,要鄭重的請你原諒。”

    “請別這麼說,樂小姐,請別這麼說。我實在也是力有不逮,正如你說的,婚後要處理的人與事,令我措手不及。”“激情之後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再加一大堆人情事理,真要命!是不是?”

    “是,樂小姐!”

    樂秋心與小紅緊緊的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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