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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藍嫣] 花過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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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17:45:4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楔子


  窗外,夜霧漫漫。

  夜,已很深很靜。

  常歡陰鬱而落寞的呆坐在燈下,怔怔的盯著桌上攤開的一本字跡娟秀的冊子沉思著。

  此刻,他的心是混亂的,完全沒有平日那股意氣飛揚、什麼都不在乎的灑脫勁兒。

  他向來都是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的。

  而他的戀愛法則就是——交盡天下美女為女友。

  沒想到就這麼一本小小的冊子,竟使得他的情緒如此的低落。

  他輕輕闔上了眼,搖搖頭,企圖甩掉冊子主人的影子。

  何敏兒——一個令他矛盾、令他迷惘,秀氣溫柔的女子。

  他承認對何敏兒有好感;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確實是十分愉快。

  但,他的心還定不下來,無法對任何人負責,也不想給任何人承諾。

  所以,他不敢勇敢地去愛溫柔、純真又善解人意的敏兒,他怕傷了她的心。

  他只能拒絕,只能閃躲——假裝不懂她的愛。

  然而,他畢竟還是傷了她,還是害了她,惹得她傷心意冷地遠走異鄉。

  雖說他什麼也沒做,然而,他就是錯了——也許,一開始,他就不該去招惹她。明知道她是那種對愛情非常死心眼的女孩,他真不該貪戀那種被追求的虛榮以及敏兒的溫柔。

  他不該拖泥帶水,給了她希望後又狠狠地逃開。

  他究竟對她做了什麼事?他真是該死!

  天會懲罰他的,真的。

  他重重地吐了口氣,重新拿起那本冊子,繼續看下去——

  習慣一旦養成就會變得和空氣一樣,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也許無奈,卻少不了它。

  每天最期待的事竟是等他的電話。

  喜歡他的幽默、機智、灑脫、不羈,喜歡他的成熟、才華、傲氣,也喜歡他毫不掩飾、毫不造作的個性。

  自從認識他,每和他多交談一次,我就愈無法控制心頭那股不安的蠢動;不知該如何才能貼切的形容自己的心情?我想我不只是喜歡他、崇拜他,我還有些——

  有些無可救藥的愛上了他。

  這是我心中最沉重,但卻最甜蜜的秘密。

  愈愛愈深,愈陷愈沉。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分析,只要電話那端傳來他富含磁性且清朗迷人的聲音,我就潰決了。

  我是那麼的、那麼的想聽他的聲音哪!

  卻又怕這一切不過是好夢一場,而我只能任憑命運來捉弄。

  但我又能改變什麼?要求什麼呢?

  他是廣播界炙手可熱的紅牌主持人——常歡哪!

  我呢?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聞、不為人知的無名小卒。

  寂然的夜,除了思潮翻湧,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我問自己:「你渴望什麼?期待什麼呢?」

  曾經以為丟開課本後的日子,會是光耀美麗且毫無羈絆的。認識他之後,更滿心以為會替蒼白的日子加一些色彩,給乾枯的心靈一些潤澤。總想著日子會一點一滴的增添著甜蜜的汁液。

  誰知——事實和夢想,原有著極大的差異。

  見不到他、聽不到他聲音的時候,我是極憂鬱迷惘的,被悲愁包圍著,為相思困擾著,總是不由得感到心力交瘁。

  在愛情的殿堂,我只是個被摒於門外的棄兒。

  我是個很執著的女孩,我十分執拗於自己所設定好的愛情程式裡,寧願在錯誤中踩著不變的步伐,我也永不回頭。

  我愛自己,珍惜自己。但是為了愛,我可以捨棄所有。我就是那樣一個可以為愛付出一切的女孩。

  明知無望,還是忍不住要愛他,心中好苦。

  ……

  常歡猛然闔上了冊子,眉頭皺得更緊了;一種痛楚的神色浮上了他的臉。

  一個女孩對他情深至此,而他卻殘酷的忽視了她脆弱的感情,以至於傷了她的心。

  他可是冷血動物?竟還敢自詡為情聖且自鳴得意!像他這種人根本不懂愛的真諦,又有什麼資格談感情呢?

  他總是如此不珍惜別人的付出,難保不會有那麼一天也將落得傷心……他暗自決定,為了避免自誤誤人——最好就是不再碰觸情感這事兒。

  他把冊子丟進抽屜中,站起來,想離開——

  他實在沒有勇氣再繼續這關於——一個女子癡情摯意的心事。

  但是,畢竟捨不得,於是他又重新坐下來,再一次拿出冊子,隨意又翻了一頁看下去——

  曉帆出門前十分不解地問我:「你和常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愛人?還是朋友?」

  我愣住了,沒有接腔,只因不知該怎麼回答。在這剎那間,心湖再也無法平靜。我明白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曉帆的疑問不也正是我想問他的嗎?從我們熟絡起來後,他那忽遠忽近、忽冷忽熱、似真似假的態度,便讓我心裡隱隱的迷茫不安了。

  天知道我多渴望知道他心底究竟是如何將我定位的。

  是愛人,還是朋友?

  這是我唯一的心事。

  曉帆問我:他好在哪裡?我張著嘴,總以為有一堆話可以翻湧而出,結果居然啞然得不知從何說起。

  在曉帆眼中,或者我是無藥可救的吧!但愛情本就是不可理喻且毫無脈絡可循的。

  如果真心真意愛一個人,就會把他的好處、壞處都愛進去;即使是缺點,在情人眼裡亦是可愛的呢!

  想說的是,原來深愛著一個人,對於他所帶給自己的傷害也就不那麼在意了。

  愛他並不容易,圍繞在他身旁的女子個個都多情美麗。忘記他更不容易,他是我和朋友見面時談論的唯一話題。

  他說關於別離,他容易有情緒。我要什麼他都給不起,所以,他要我放棄,要我忘記,要我躲他躲得遠遠地……

  他是認真的嗎?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

  他是不喜歡我,還是對他自己的感情害怕?

  我獨自哭著回家,不斷地反覆思索著他說過的話……是否我真如他說的——太癡、太傻?

  ……

  常歡神思昏然的停止翻閱。

  他點燃根煙,大口大口的吞吐起來。側著頭凝視著窗外,一抹漆黑深邃的夜色,依稀浮現了敏兒那對溫柔深情的眸子。

  他逃避似的把頭伏在手腕中,喃喃自語:

  「天哪,我不是故意要傷害她,不是故意的……」

  常歡的心因強烈的譴責而不安著,當他抬起頭,再伸手去翻閱時,手指竟不聽使喚地輕顫,他繼續看下去——

  我在速食店靠窗的位子坐著。

  窗外的世界,依舊是萬家燈火,而我似彷徨無助的棄兒,沒有個可供我歸去的地方。望著熙來攘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潮,好生淒涼,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紅塵來去一場夢啊!拿什麼寄托呢?我的心像墜入了迷霧中,竟尋不著出路。

  愛!愛!愛!

  我為什麼滿腦子的愛呢?他根本不要任何人的愛!他厭煩愛會給他帶來負擔和責任,他不喜歡。

  但他沒有錯,他享受他自己的生活,他有他的事業、他的想法,而那都不是我可以介入或改變的。

  可是,我偏偏就是愛他,我真的好愛他。

  搭車回家,車上放的是蘇慧倫的歌:「如果你知道我的遺憾,千萬不要再不以為然,我的生活已經混亂,到處飄流卻始終靠不了岸……愛我好嗎?我願意讓傷心再來一遍,只要你留一個位置給我,哪怕是在你心中,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我一面聽著,一面忍不住心痛的掉淚,什麼時候我才能活得興高采烈,愛得痛痛快快呢?

  我為何要苦苦的迷戀一個我愛不起的男人呢?

  我覺得自己好可悲。

  ……

  常歡再也沒有勇氣看下去,把冊子扔進抽屜裡,他用力地推上抽屜。

  他咬緊了牙關,閉上眼睛,試圖平復心中激動懊悔的情緒,卻是怎麼也遏制不住。

  在這一瞬間,他才真正瞭解——

  什麼叫「煎熬」。

  常歡自從收到無名氏寄給他——敏兒的雜記後,有一段時間,他都是落落寡歡,做什麼事都不帶勁兒的模樣。

  他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平日愛笑鬧的個性也都消失無蹤了。

  難怪他的節目助理小范說他害了失戀症候病;另一個助理小四說他害了相思病;同事楚正帆則說他是工作太累了,患了工作倦怠症,勸他何不請個假到國外走走,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回來就沒事了——楚老大如是說,因為他自己向來是如此來排遣工作的壓力和厭倦。

  只有常歡的父母親——常餘慶夫妻倆默然不語,只是靜靜的、小心翼翼的觀察他。

  他們不明白究竟什麼事打擊了這個寶貝兒子,令他消沉落寞,全然不見昔日瀟灑不羈的神采。

  想到癡心的敏兒,常歡對於週遭的一切,突然就沒了興趣。日子過得有些無可奈何,並非他變得憎惡世界,而是他討厭自己,他恨自己的自以為是,輕易地粉碎一個摯愛他的女子對愛情的夢想。

  他真是個罪人!

  所以,常歡突然變得落寞了。生活對他而言,不再熱鬧精彩。

  他的周圍還是有一堆崇拜他、討好他的女孩子在等他召喚。

  如果他願意的話——他是不會有時間寂寞的。

  但是,他已經是意興闌珊了。

  對於感情,他已經懶得碰,也害怕去碰。

  然而,時間會沖淡一切。

  再怎麼深切的傷痛,隨著時間的流逝,不論是傷人的人,或是受傷的人,都會慢慢的淡忘這愁黯的往事,將之沉澱到記憶深處。

  終於——

  常歡又生龍活虎了。

  但是,他信誓旦旦的聲明——

  他再也不談戀愛了,永遠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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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0-3-5 17:46:30 |只看該作者



  星期三晚上十點零五分。

  一下了現場節目,常歡扔下了兀自埋頭整理資料、唱片的小助理,獨自一人匆匆的走出了錄音室,三步並成兩步的朝二樓的辦公室跑去。

  他今天出奇的心緒不寧。

  傍晚來電台上班的路上,他就發現自己的心裡,竟被一種既興奮且又期待的情緒給塞得滿滿的。

  整晚就見他樂飄飄的,眉飛色舞的哼著歌,像中了第一特獎似的。

  電台裡另一位也是頗受聽眾喜愛的知性節目主持人楚正帆,就忍不住好奇的問他:

  「怎麼?該不會是又談戀愛了?」

  談戀愛?噢!不不不,他急急忙忙的搖頭否認了,好像談戀愛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歷經何敏兒的事件之後,他就信誓旦旦的宣佈:常歡——全電台最受聽眾歡迎的純情主持人,再也不談戀愛了。因為,經驗告訴他,女孩子是天底下最難纏的動物。聰明如他,再也不笨得被任何女孩子拴住,即使是天使下凡也不行,他——

  已經看破情愛,修成正果。

  常歡不想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只好來個死不承認。

  十點十七分。

  他期待的盯著辦公桌上的專線電話。響啊!快響啊!求求你快響吧!怎麼還不響?

  他開始懷疑電話是不是故障?

  立刻拿起話筒湊近耳邊,一聽,很正常啊!於是,又趕緊將話筒歸回原位。

  他忍不住又看了次表,十點二十分,電話依然平靜得沒有丁點聲息。

  他歎了口氣,終於知道自己又完蛋了……

  可怎麼說出口?他——他又想戀愛了!

  腦子裡有千百種思想、萬千縷智慧、絕頂聰明的廣播奇才,他偏想不出有什麼好借口可為他又想戀愛的思緒去辯解!

  就說那個女孩子太年輕可愛好了。

  不行啊!曾來電台找他的聽眾裡多得是比她年輕可愛的女孩子。

  那麼,說那個女孩子輕柔又帶點稚嫩的童音吸引住了自己。

  這更是荒謬!誰不知道,他是廣播界的一員,靠聲音吃飯的人常常參加幕後配音的工作,什麼悅耳動人的聲音沒聽過?現在竟會為一個女孩的聲音迷惑而動了心,這算哪門子爛借口,說不通的。

  再不然——對了!說那個女孩子太真、太純,像個孩子般無邪、夢幻得像個天使。

  這麼說好像一時之間也聽不出有什麼漏洞,應該勉強可以說得通吧。

  常歡靠著椅背坐在那裡,焦灼的盯著存心和他作對的電話,心裡的思緒如潮水澎湃,無法駕馭。

  那個女孩子的身影那麼清晰的浮現於腦海裡……她纖纖細細的,如弱柳迎風。頭髮烏黑,柔順的披在肩上,黑白分明而天真無邪的翦水雙瞳,永遠盛滿了盈盈的笑意,使那張眉目清秀、纖塵不染的臉龐看起來就顯得那樣的清新可喜。天哪!世界上竟有如此如夢似幻的女孩。

  那女孩一定很愛做夢,他想;她看起來那麼的不切實際。不過,他被迷住了,被那個像是墜入凡間的天使深深吸引住了。

  常歡從來不知道,竟會有一個女孩子讓他只見一次面就深深著迷、牽腸掛肚。盈盈——她的名字取得真好,還有什麼比這兩個字更能適切的形容她?

  他真該感謝自己早上心血來潮的起了個大早,好心地帶他老媽的寶貝狗小瓜呆到公園散步。於是,他發現了那個女孩,那個叫盈盈的女孩,她穿了件寬寬的、水藍色的洋裝,整個人就像天空裡清柔的一抹微藍。

  最初,盈盈是一個人坐在小涼亭的凳子上呆呆的出神。後來,她不經意的回首,看見了常歡和常歡手裡牽著的小瓜呆,她便毫不猶豫,一徑走到常歡面前停下。

  她那清亮的雙眸中,盛滿了無邪、真摯與說不出來的驚喜,無法置信的瞅著他好一會兒。

  常歡和小瓜呆都被她純真的神情催眠般的定住了。

  她輕巧紅嫩的嘴唇,教人看了情不自禁地想親吻一下。常歡暗自吃了一驚,自己怎麼會有那個離譜的念頭,眼前這個如詩如夢的小女孩,是陌生人哪!她張開嘴來,聲音清清亮亮竟還帶著濃濃的童音,好可愛卻不雜絲毫做作,她輕聲卻不掩興奮地說:

  「嗨,我認得你,你是電台主持人常歡,我好崇拜好崇拜你哦!我是你的忠實聽眾,我叫盈盈,好高興竟然能親眼看見你。」

  常歡被動地迎視著盈盈的眼光,聽她雀躍不已的嚷著。他的心裡莫名的湧起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

  就在那瞬間,常歡感覺自己似乎被征服了。他想——他又毀了。

  他費力的整理心中亂七八糟的情緒,硬是擠出一個禮貌的微笑。他故作輕鬆以掩飾他的失常,說:

  「你好。你怎麼知道我是常歡?」

  盈盈羞澀的笑起來,不好意思的說:

  「我在報紙上看過訪問你的報導,還附帶有你的照片,我便如獲珍寶的剪下來收藏著。照片裡的你,我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呢!你——你本人和照片沒什麼兩樣,不過看起來更年輕些。」

  「哦!」他恍然大悟,心裡更是暈陶陶的。

  垂下眼光,盈盈幾番欲言又止,卻是不曾啟口,俏臉脹得通紅,像熟透了的蘋果,可愛極了。什麼事令她為難?常歡不解,順口就問了:

  「怎麼,有心事?」

  她搖搖頭,後又略顯猶疑地點頭。

  「我想……我想認識你,可以嗎?」她羞得頭都抬不起來了,說話也有點結巴。

  常歡失笑,這女孩真是傻氣得可愛。

  「為什麼不可以?我們不是已經認識了嗎?你知道我是常歡,而我也知道你叫盈盈,盈盈一笑的盈盈,是不是?」

  盈盈羞澀地點點頭。

  「可是待會兒,我們就必須道別了呀!可能不會再有一個偶然讓我再遇見你,那麼,這一切不過是場意外的邂逅罷了!算不上認識。」盈盈說著,笑容裡浮起一抹令人不忍的惆悵。

  常歡點點頭,明白了她方才說的話,不知不覺被傳染似的也惆悵起來,他可不喜歡那樣。但是,怎麼辦呢?常歡想著,心情不禁煩亂起來,啊呀!突然靈光乍現——

  「那——盈盈,我留辦公室的電話給你,好嗎?我是做現場節目的,十點整結束。通常十分鐘後,我就會從錄音間回到辦公室,十二點以前,你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我的電話是七四一——五○八九,記得住嗎?」

  她用力的點了點頭。

  「七四一——五○八九,七四一——五○八九……」她低低的復誦,虔誠得像個用功背書的學生。惆悵不見了,笑容又恢復燦爛,像個孩子般,什麼心事都藏不住。

  忽然間,一直保持安靜的小瓜呆不甘寂寞的叫了起來。

  「汪汪汪!」它叫得更凶了,齜牙咧嘴、張牙舞爪的,似乎在顯示著它的不滿。

  盈盈有些受驚了,害怕地退後兩、三步,常歡正想威喝小瓜呆安靜,盈盈竟倏然轉身,跑開了。臨走時,拋下了一句:「晚上十點十分,我打電話給你。」就飛快的跑遠了。

  就這樣,一早上過去了,然後又過了一下午,他根本就沒有心情做任何事,莫名其妙的一直在唱歌,完全失常的活像個傻子。真他媽的完蛋了,他竟然——他竟然又燃起了想談戀愛的慾望。

  毀了,真的毀了,他的一世英名就要毀於一旦。他不敢想像同事們如果發現了他背棄自己的誓言,再度墜入情網後會怎麼消遣他。天!他幾乎要感到心灰意冷了。而且,萬一有同事在他自己的節目裡,把常歡自打嘴巴的糗事給宣揚出去,那不就——哇!太可怕了。不行!他要全面杜絕、預防這種可怕的事情發生。

  他搖搖頭,嚇出了一身冷汗。不能談戀愛!他命令自己立刻打消這種會令他萬劫不復的念頭。他是瀟灑不羈、幽默風趣的常歡,是電台裡獨一無二、萬人瘋狂的純情主持人,他不想被笑話,真的不想。

  尤其,他必須恪守自己曾立下的誓言——他絕不能再玩愛情遊戲,他不要再傷任何人的心了。

  他又看了看電話,眉頭鎖得更緊。

  再看表,什麼?十一點了!

  真是過分,她明明說好十點十分要給他電話,現在都十一點了,整整超過了五十分鐘。

  這使得他發起火來,那個叫盈盈的臭丫頭,難道是耍弄他?

  會嗎?或者,她記錯了電話號碼?

  哎呀!笨死了,他怎麼會忘了跟她要電話號碼!她無法打來,但他可以打給她嘛!真是太糊塗了。

  這下可好,這下可好!全結束了,真應了她說的——意外的邂逅。

  既是一場意外,他又何必再擔心什麼能不能談戀愛的問題呢?然而,他卻又忍不住心中的期盼。

  那個笑臉燦爛的盈盈,你不是肯定的說你記得住電話號碼嗎?怎麼還不打來呢?

  大概由於等得心焦,夜顯得格外的漫長。

  常歡的心情也由焦急、生氣轉成了恐懼……心中擔心的事,發生的機率節節升高,但他卻無能為力,只能獨自守著這份窒人的沉寂。

  就在他瞪著眼乾著急的時候,電話突然狂鳴不休,劃破了長夜的靜寂。

  他睜大了眼睛,心裡撲通撲通的狂跳起來,拿起話筒,他迫不及待的說:

  「盈盈嗎?你怎麼那麼晚才打來,哇!你很不守時哦!你——」他還沒說完,旋即被對方打斷。

  「喂,常哥啊!你在說什麼啊!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我小四啦!我和一些唱片公司的宣傳在南京東路的錢櫃KTV唱歌,你待會兒下班,要不要過來Happy一下?這票人都和你很熟的。」話筒那端的人,興致勃勃的說著。

  「喔——小四啊!我不去;我和別的朋友約好了,還有事要談。」常歡的聲音透著說不出來的失望。

  「那好吧!再見,常哥。」對方挺乾脆的掛上電話。

  「再見。」常歡有氣無力的說著,也掛回話筒。

  不久,電話又響了。怎麼,還有什麼事?小四這小鬼,今天真是特別煩,常歡邊想邊拿起話筒,沒好氣地說:「你搞什麼?不都跟你說我另外約了朋友,你還想幹什麼?

  說吧說吧!又有什麼事?」

  對方沉默著,他正待發作。對方幽幽的開口了,竟微微帶有淚意,天!居然是那個小女生——盈盈。

  「喂,對不起。我想找常歡,麻煩請他聽電話,可以嗎?」

  那聲音怯怯的、要哭要哭的,有種令人心疼的味道。

  常歡心裡懊惱得不得了,今晚他完全地失常,冒失得一塌湖塗。先是把小四當成盈盈,接著又把盈盈誤為小四的亂發脾氣,真是沒道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勉強振作一下情緒,故作不曉得她是誰的問:

  「你好,我是常歡,請問你哪位?」

  盈盈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憋著氣說:

  「常大哥,我是盈盈,對不起!這麼晚才打電話給你,我必須等哥哥睡著之後,才能打電話給你,他今天睡晚了,我很抱歉。你在等別人的電話吧?那我不多說了,改天再打給你,我——」

  「不!你誤會了。」常歡心慌了,急急地打斷她,因為他聽出了她想掛電話的意圖。傻瓜!等了一整晚,就是等你啊!發脾氣,也是為你,唉!常歡心中忍不住歎息。「聽我說,我剛才說約好的朋友就是你,我誤認你是另外一個朋友,才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唉!這樣的解釋,你懂嗎?」他自覺說得有些混亂,但願她懂。

  「真的?」她似乎舒了一口氣,不再介意剛剛的事。

  「我發誓。」常歡誠心誠意的。

  「那就好,我好擔心你會生我的氣,我這人最怕人家生我的氣,別人一生我的氣,我就什麼情緒都沒了,只是好傷心好難過,我——我很沒用的,是不是?」她歎了一口悠長的氣。

  常歡幾乎可以想像盈盈低著頭,悶悶不樂、憂鬱歎息的模樣。不知怎的,這想像居然牽動了他心中塵封已久的柔情。他突然有種瘋狂的念頭,他想要立刻見到她,想擁她在懷裡,想……想什麼都是多餘,根本就無法見到她,方纔她不是說,連打個電話都得等她哥哥睡著後才可以。那麼,要她這麼晚出門,是連想都不用想了。是了,她是盈盈,是個好真、好純的女孩,不是他以前認識過的那些女孩子。雖然她像一般人一樣地崇拜他……

  「我絕對沒有生你的氣,相信我好不好?小朋友。」常歡無可奈何的說著。

  「我不是小朋友,我今年已經二十歲了。」盈盈細聲細氣地抗議著,略略帶些撒嬌的味道,更是令常歡心魂欲醉。「看不出來,我以為你應該還很小。」他誠心無偽的說,因為她看起來真的好小,像小女孩。

  「為什麼?因為我還得讓哥哥管嗎?」她的口氣忽然帶點悲意的問。

  唔,應該也有一點。不過,他剛才說的話,純粹是就她的外表而言,完全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經她自己這麼一提,倒是令他疑心大起!為什麼她要強調「哥哥」兩個字,難道她沒有父母?不會吧!那像快樂天使般的小女孩,理應是幸福的,怎會沒有父母?他不相信。

  「呃,你哥哥管你管得很嚴嗎?」他決定旁敲側擊。

  「哥他不是管我嚴,他是為我好,他一直照顧我的,不讓我受委屈,他……」盈盈頓住了,聲音是哽咽的呢!弄得常歡滿頭霧水,不知所措。

  「盈盈,你怎麼了?」他訥訥的問。

  「我沒事,常大哥,我只是,我只是——算了,不要談我,談談你吧!你很喜歡自己的工作吧!我感覺得出你是很有工作熱忱的人,是嗎?」她一下子又恢復正常的侃侃而談。怎麼回事呢?她說不想談她自己。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進廣播界也已經有八年了,看太多這個圈子的是是非非、爾虞我詐,有時候,難免覺得累。或許有一天,我會無聲無息的消失,我父親一直要我去接替他經營的事業,且我又是家中的獨子,未來的事情很難說啦!我自己也不確定。」常歡說完,心中陡的一震,怎麼了?自己會對一個剛認識的女孩說出內心深處未曾向他人說過的話,驀然間覺得十分惶惑而迷惘!

  一時間,兩人竟都默契十足地沉默了,彷彿各有心事似的。四周又陷入了原先那份令人窒息的空寂。

  半晌,盈盈才打破彼此間尷尬的沉寂,首先開了口:

  「唉!常大哥,真希望不會有那麼一天。我無法想像自己如果聽不到你的廣播節目,日子不知道要變得如何的難以打發呢!我很喜歡你主持的節目,每次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覺得好歡喜哪!」盈盈一口氣說完,又羞又喜的。

  常歡聽得更癡醉了,他沒想到自己真的有那麼的重要,盈盈完完全全滿足了他那該死的虛榮心。他在心裡竊喜了好一會兒,才清清喉嚨,柔聲勸慰說:

  「謝謝你,盈盈!如果聽友們一直給我鼓勵、打氣,希望我不要離開廣播界,我當然更捨不得放下這工作,若不是真心喜歡廣播也不會一做就做了八個年頭,這其中除了熱忱,還必須要有濃厚的興趣作為後盾才行。」

  聽了常歡的解釋,盈盈寬心不少,正待要回答,卻聽到壁上的鐘突然地響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抬眼一看,居然十二點了。像是童話故事裡的仙蒂瑞拉,雖有著濃濃的依戀和不捨,卻又有更多的驚惶和不安,她急促地說:

  「噢,常大哥,時間太晚了,我們該說晚安了,改天我再跟你聯絡,再見。」說完,立刻掛上電話,甚至不讓常歡有說話的餘地。

  常歡怔住了,無法置信這通好不容易盼來的電話就這麼結束了。

  他似乎仍聽見她那表情豐富、充分反應著情緒的聲音縈繞於耳際……

  怔怔地握著話筒好一會兒,他才萬般不捨地放回話筒。驀然間,常歡想起他竟又忘了向她要電話,萬一她不再打來電話,那豈不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是不是有一些喜歡上盈盈了?他在靜謐的夜色中自問著。

  是的,是的!他誠實且坦白的告訴自己。

  不止有一些,而是深深地陷入了情網。

  這難道真是一見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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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17:48:03 |只看該作者



  星期天,常家較之平日要來得熱鬧喧嘩。

  滿屋子的歡愉、不絕於耳的笑聲洋溢在屋子的每個角落。

  叱吒風雲於商場上的常餘慶,有個賢慧而善持家的妻子,還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小兒子。

  常菱和常薇都已嫁人。

  常菱嫁給一位高階警官的兒子宋子豪;常薇則嫁給了和他們是世交,甫自英國留學回來的羅天培。

  雖然他們各自組成了幸福美滿的家庭,每到每期天卻還是固定回到常家一聚。

  說起來,常餘慶該感到幸福而滿足了。

  但是,就是家裡唯一的寶貝兒子常歡——偏喜歡和他唱反調。先是抗拒接掌他辛苦創立的事業,跑去從事他認為沒前途的廣播工作,後來又鬼迷心竅的不知在想些什麼,遲遲都不肯結婚。

  儘管他夫妻倆眼巴巴的乾瞪眼著急,常歡卻還是一副悠哉悠哉,事不關己的模樣,看了就令人生氣。

  他們也不知他究竟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好說歹說的替他介紹了一堆女孩子,他卻東挑西撿、嫌這嫌那的,沒一個看上眼,氣得再也沒人願意自討沒趣替他們常家做媒了。

  從前,常歡的女朋友多得數不清,但就沒有一次他會認真到想結婚。前一陣子,更不知他是受了什麼挫折打擊,女朋友全斷了聯絡了,沒人知道都已經三十好幾的常歡心裡究竟在打什麼算盤……

  不過……

  這次羅天培幫常歡介紹女朋友的方式挺特別的——也許,能有個意想不到的好結局也說不定。

  把外頭的熱鬧喧嘩鎖在門外,常歡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裡。

  他瞪著天花板,心情懶懶的、悶悶的,實在沒什麼情緒去面對那一屋子的歡樂笑語。

  都已經一個星期過去了,盈盈居然像石沉大海似的,硬是沒了蹤影。

  他曾一連好幾個清晨,強忍著濃重的睡意,天天帶著小瓜呆去公園溜躂,盼望能再有一個偶然可以見到盈盈。

  他甚至不顧一切的在節目中召喚,請盈盈和他聯絡,然而,盈盈就像憑空從這世界消失似的。

  他只能傻傻地等待她第二次的出現……

  當他正兀自陷在自怨自憐的悲愁情緒裡,房門忽然被衝開了,大寶——常菱的獨生子像一陣風般的捲了進來,連聲喊著:

  「小舅,小舅!你一個人躲在這裡幹什麼?你起來嘛!媽咪要你帶我和小傑去巷口的麥當勞吃漢堡,快點嘛!我不管啦!我要你帶我和小傑去,快快快……」大寶一邊死命的爬上床去拉他,一邊撒野的嚷開了。

  「好好好,活該我就欠你的。別拉了,好不好?」常歡無奈的安撫著大寶,起身翻下了床。「你先到大廳等著,小舅換件衣服,馬上就帶你們去。」

  「哎,小舅萬歲!」大寶歡呼著,一溜煙衝了出去,順手又摔上了門,砰的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常歡搖搖頭,笑出了聲音。小孩子真是容易滿足。他走到衣櫥邊,打開衣櫥,取出一套鮮黃色的休閒服換上,又拿了幾張千元大鈔塞進口袋,套上鞋子,隨即走出臥室。

  一進客廳,只見黑壓壓的一屋人,常歡也不看清楚究竟有些誰,懶洋洋的說聲嗨,拉起大寶和小傑的手,看也不看一眼的就準備出去了。

  「喂!喂!常大公子,你怎麼了?」常薇從沙發裡站起來大叫。「你也不瞧瞧清楚,家裡還有客人呢!怎麼招呼也不打一聲!懂不懂禮貌啊你!你過來,這是你二姊夫的同學何雲樵及他表妹鐘靈。」

  常歡轉過頭來,定眼看去,這才發現角落裡的沙發上坐著一對漂亮、出色的男女。

  再仔細一看,坐在那個男的身旁的女孩——

  常歡頓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都傻了。

  那——那女孩,不就是他這幾天來朝思暮盼的盈盈,她怎麼在這裡出現了?

  雖然,她剪掉了那頭迎風飄逸的長髮,雖然她淡淡的化了點妝,卻還是無法掩飾她清新可喜、令人難忘的嬌顏。

  他一瞬也不瞬、旁若無人的盯著她看,怎麼她另有個名字叫鐘靈?

  那女孩揚著睫毛,似笑非笑的和他對看著,彷彿當他是個沒見過美女的登徒子般。

  常歡這下可真覺得像被敲了一記悶棍般的難受。

  這女孩真是盈盈?

  她的眸子美則美矣,卻帶點狂野和輕蔑,頗讓人有些招架不住的難堪,完全不同於盈盈含羞帶怯、清澈如水的眼光那樣地令人情不自禁。

  更令常歡疑惑的是,眼前的女孩根本一臉從來不曾見過他的神情。那裡有一絲盈盈對他的崇拜、愛慕之情?

  一時間,常歡有些恍惚,這女孩子身上確實有太多似曾相識的熟悉,分明就是打扮成另一種造型的盈盈。

  然而,細細打量一番,那神情又陌生得尋不著一絲相似之處。

  怎麼?世界上真有如此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太不可思議了,就是雙胞胎,也不見得有那麼相像。

  「常歡,」常薇又喊了:「喂!你中邪啦?直勾勾的盯著人家小姐看,懂不懂禮貌啊你?」

  「沒關係!」那個出色的何雲樵打斷了常薇的話,淡淡的笑著說:「很多人第一眼看到小靈都是這種反應,她已經習慣了,你就別怪常歡。」

  常歡怔了怔,有些惱怒地瞪了何雲樵一眼。

  什麼叫——這種反應?真是見鬼了。

  他不過是十分地詫異世上竟有如此神似的兩個人罷了!不知她們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呢?他再深深的望了鐘靈一眼,心裡愈加地想念盈盈,只得把滿腹的疑問全給嚥了回去。

  忽然間,他像受了什麼刺激似的,拉著大寶和小傑掉過頭,大踏步的衝了出去,扔下一屋子愕然的人群。

  常歡帶著大寶和小傑坐在麥當勞二樓的兒童遊樂區裡。

  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逕自和別的孩子笑鬧成一片。

  常歡獨自坐在遊樂區外一個靠窗的坐位上,一臉的懊惱疑惑。

  他生氣的抓起薯條,洩憤似的一條接著一條往嘴裡頭塞,這真是……真是……,他想不出有什麼可貼切的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心裡恨恨的想著,順極的就脫口而出——

  「媽的!」那聲音不小呢!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先生,你有事吩咐我嗎?」一個好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常歡心中飛快的轉了千百個念頭,遲疑了片刻才回頭。

  那個說話的女孩,一身服務生的裝扮,本來笑盈盈的臉上在見到常歡的那一剎那,臉上的血色一下子褪盡了,蒼白得像立刻要倒下去。

  「盈盈——」常歡忘形的喊了出來。他站起來伸手扶住眼前搖搖欲墜的女孩,想都沒想就把她扶到椅子上坐著,然後自己在她對面坐下。「你怎麼會在這裡?」他眼裡只有盈盈可人的臉,根本容不下外在的事物,包括盈盈那一身服務生的制服。

  「我——我在這裡工作。」盈盈委委屈屈的說著,明亮的大眼睛竟蒙上薄薄的一層淚霧。

  「什麼?」他一驚,蹙起了眉頭。

  立時之間,看見了她一身的制服,才逐漸會意過來。

  該死!他一定傷了她的自尊心。心裡一急,就伸手橫過桌面要去拉她的手。

  沒想到盈盈像受了極大的驚嚇,倏地跳開了,嘴裡亂七八糟的解釋著:

  「對不起,我必須走了,我忘了現在正在上班呢!真的,常大哥,你坐,我要走了……」她邊說邊往樓下衝去。

  常歡起身就想追去,卻傳來大寶震天響地、救火鈴似的哭聲。

  他掙扎了一下,貪戀地再看一眼,樓梯口已失去盈盈的身影了。常歡無奈的歎了口氣,別無選擇的走進了遊樂區。

  他一直走到哭鬧不休的大寶面前,小傑則是在一旁吮著大拇指,不解地望著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賴的大寶。常歡氣惱的搖搖頭,從地上拉起了大寶,又一把抱起小傑,越過圍觀的孩子們,立刻往外走去。

  他邊走心中邊盤算,先把這兩個小麻煩弄回家裡,再回頭來找盈盈。他有好多話要跟她說,這次,無論如何,再也不許她無故消失了。

  回到家,常歡把哭累的大寶交給大姊夫宋子豪,再將小傑還給常薇。他望著室內,才發現鐘靈和何雲樵居然已經走了。

  他狐疑地用眼光詢問坐在母親身旁的常薇。

  常薇聳聳肩,挑了挑眉毛,略微不悅的說:

  「你出門前的臉色可真難看!人家怎麼好意思還賴著不走?你今晚是吃錯了什麼藥?一會兒直勾勾的盯著人家瞧,一會兒又氣沖沖地不打聲招呼就跑了,什麼意思嘛!」

  「好啦!小薇,也許阿歡心情不好,你就別罵他了。」常太太愛子心切,忙打圓場,胖胖的臉上竟掠過一抹神秘的笑容。

  常薇點了點頭,不再追問下去。

  「哦!」常歡恍然的歎了口氣,他也不知該怎麼解釋!也許,在麥當勞可以找到答案吧!他心中暗忖,索性不解釋,轉過身子,又朝外頭走去。

  走在往麥當勞的路上,常歡心裡反覆思憶今晚所發生的一切,只覺像團亂麻似的糾纏不清,完全理不出個頭緒來。

  他的一顆心都被盈盈給佔據了。不管如何,他總算又遇見盈盈了。真好,其他的事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再度走進麥當勞,常歡四下環顧了一圈,沒有盈盈的人影,只好走向點餐的櫃台詢問,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誰是盈盈。

  常歡有些惱火了,便要求見店長,有人引他進了辦公室,常歡強忍怒意的耐著性子說明他想找的人。不愧是店長,他立刻給了常歡明確的答案。

  原來,盈盈今天才第一天上班,不過才待沒一會兒,就急稱家裡有事先走了。

  「啊呀!」常歡嚷著,跌坐在一張椅子中,呻吟似的說:

  「她——她居然不等我就走了,她怎麼可以?」「先生,你還好嗎?那小姐似乎真有急事,走得十分匆促。」坐在常歡對面的男人,熱心的告訴他:「也許她已經回到家了,你可以打電話給她嘛!」

  常歡一聽,立刻精神大振。忽然間,他又燃起了一絲希望,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衝到那男人身邊,一把抓住了他,激動的說:

  「她有填寫人事資料吧?告訴我!請你告訴我她的電話號碼。或者,她住在什麼地方?我要去找她,我有很多話要問她,她不能這麼莫名其妙又消失了!她可能遇上困難了,我可以替她想辦法,我可以幫她,我……」

  「好了!好了!先生。」那男人連聲打斷了常歡,一面不耐的掙脫他的掌握。「我不清楚你們之間有些什麼誤會,但我很確定她並沒有填任何資料,她說想先試看看能否勝任這份工作,顯然她是不適應吧!我想,她是不會再來的,我看你還是到別的地方去找找看吧……」

  搞了半天,原來他並不知道盈盈的下落,害他連最後的一線希望又落空了!他又生氣又失望,真搞不懂,怎麼會有一個幹部級的人員應徵員工不要求她填個人資料?

  看樣子,他和盈盈似乎沒有緣份,他們一次又一次的擦身而過。

  盈盈根本就不信任他,不是嗎?見到他竟像見著毒蛇猛獸般的逃開了,還說什麼崇拜呢?

  難道這一切僅是他的幻想?

  幻想?怎樣可笑又不切實際的兩個字。

  感情的事,怎能憑借幻想?

  不行,他必須為自己找尋一條出路。

  他不能再沉迷,他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是那麼地在乎盈盈,在乎那麼一個謎樣的女孩。

  「我很抱歉,我想我太衝動了,我——」常歡不知該怎麼說,他實在冒失得離譜!

  「該抱歉的是我。」那男人臉色和緩了,歉然的說道:「很遺憾不能幫上什麼忙。」

  「哦!不,是我太冒失了。謝謝你,我再到別處找找吧!真的很抱歉,再見。」常歡甩一甩頭,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常歡幾乎是用跑的衝出麥當勞,跑了段距離才不捨地回頭望望,可惜還是沒有盈盈的蹤影。他失望的發了一會兒呆。

  今晚所有的事都好離奇,好——莫名其妙!

  清晨的陽光,照耀著大地一片欣欣向榮,常歡一翻身從床上跳起來,在大晴天裡睡大頭覺,最是浪費生命。

  他梳洗一番,換了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隨意地取出一件雪白的T恤套上,緩緩地走下樓。餐廳裡只有母親在吃早點,父親吃完的空碟杯還放在桌上,可能才剛走不久吧!常歡拉開椅子,在母親身旁坐了下來。抓起屬於他的那份燒餅油條,咬了一口,邊吃邊說:

  「早啊!親愛的老媽。」他笑嘻嘻的,在嬌寵他的母親面前,他自覺永遠是個小孩。

  「阿歡,你今天起得可真早哪!」母親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有些意外地對他說。

  他聳聳肩,笑笑,沒說什麼。只是專心地吃他的早餐。

  這時,門鈴響了,女傭小鳳匆匆忙忙去開門,帶進來一個出人意料之外的女孩子。

  常歡費力地嚥下口中的燒餅,覺得呼吸似乎在瞬間變得窒塞。

  是那個長得和盈盈一個模樣的女孩。她穿著一件緊身的紅色無袖上衣和黑短褲,充分展現出她那一副好身材,短短的男生頭亂亂的貼著頭,很俏皮。常歡呆愣住了,如果盈盈像個夢,那麼眼前這個女孩無疑像團火。

  「嗨!常媽早,常哥早。」女孩大方的走向他,毫不避諱的拉開他身旁的椅子,逕自坐下。

  常歡覺得有一股耀眼的光芒朝他直逼過來,他看不清她的臉。不過,剛才她說話的聲音清清脆脆的,完全是大女孩的聲音,不像盈盈的童聲童音。

  她不會是盈盈。

  如果他沒記錯,她是叫什麼——鐘靈是吧?記得金庸的武俠小說——天龍八部裡也有個叫鐘靈的女孩,就不知同名是否也同個性?

  小鳳細心地在鐘靈面前的桌上也擺了份同樣的早餐。鐘靈向小鳳微微一笑算是道謝,隨即毫不客氣的吃將起來。

  「小靈,怎麼這麼久才來看我啊?」常太太不很認真的責怪著,慈愛的盯著正在狼吞虎嚥的鐘靈。

  這女孩旁若無人的大口大口吃著,在兩雙眼睛的注視下,從容不迫的吃完早餐,抹了抹嘴巴後,才說:

  「哇,好飽。」她朝常太太擠擠眼睛,接著笑說,「常媽,您放心好了!以後,我每天早上,都來陪您吃早餐,好不好?」

  「啊!那最好不過了,可別騙我這老太婆哦!」常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怎麼會呢?小靈才捨不得騙常媽,我永遠不會惹常媽不開心的。」鐘靈說話的同時,竟不經意且意味深長地瞄了常歡一眼。

  常歡的眼光和鐘靈那一眼不期而遇,心頭劇烈的震了一下。他皺皺眉,怎麼回事?方纔的剎那間,他覺得看他的是盈盈,不是鐘靈。再想去捕捉那份似曾相識的熟悉,卻再也尋不著了,只是錯覺吧!鐘靈本有一張和盈盈酷似的臉啊!

  常歡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經大腦開口就問:

  「你那個英俊的表哥呢?怎麼放心你孤單一人出來?他看來不像你表哥,倒挺像你的守護神兼男朋友似的。」他有些揶揄的調侃她。

  不料,鐘靈性格得很,杏眼圓睜,不客氣地回他:

  「幹嘛!審犯人啊?」

  「沒什麼,問一下而已!」常歡有點訕訕然。

  「我不喜歡被盤查、審問!」鐘靈存心抬槓似的。

  常歡自討沒趣,俊朗的面孔難堪地脹得紅通通的。

  這下子他可百分之百的確定,這凶巴巴的女生絕不是溫婉可人、善解人意的盈盈。

  倒是鐘靈灑脫。不一會兒便神色自若地將話題扯開了,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可是常歡一直緊閉著嘴,顯然還為剛剛的事不高興著。

  鐘靈看看常歡,俏皮的吐了吐舌頭。

  「喂,你是不是男人啊?這麼容易生氣?」

  「哪有?」常歡冷冷的死不承認。

  「還不承認?證據都擺在臉上。」她微笑著。

  常歡想想,來者是客,尤其對方又是女孩子,因而不便再鐵青一張臉,表情一鬆,笑了。

  從頭至尾,一直含笑觀察他們倆的常太太,似乎很滿意鐘靈對付常歡的那一套,笑吟吟的,有種說不出的欣賞。

  鐘靈的話很多,嘰嘰喳喳像只小麻雀般,什麼話題都能扯上幾句。

  就這麼敘敘叨叨,天南地北的閒扯了好一段時間。

  然後,鐘靈忽然想起了什麼重大事情似的,看看表,接著整個人驚跳起來。

  「天啊!我真是的,差點忘了和朋友有約。常媽,我得走了,再見。」她急急忙忙的說,根本忘了常歡的存在,說完,就往外走。

  「鐘靈,讓阿歡送你,好不好?」常太太心裡打什麼主意,明眼人隨便一猜就知道了。

  鐘靈似遭雷殛的斷然拒絕,然後一轉身大步跑開。

  常歡的態度倒是無所謂。然而,鐘靈的強烈拒絕,倒是令他有點詫異。

  他不懂最近的女孩子,究竟是怎麼了?總是來去一陣風!

  盈盈是這樣,鐘靈也是這樣。

  太奇怪了。

  常太太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先離開餐桌。

  「阿歡,」常太太忽然又回過頭來。「如果有好的女孩,要好好把握機會,媽老嘍!真的很想抱孫子,嗯?」說完,不再看常歡的走了。

  常歡皺皺眉,沉思一陣。母親挑在這時候對他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該不會是——常歡的眼光無意識的掠過鐘靈坐過的空位,無法置信的嚇了一跳——

  唉!媽總是這樣,只要是單身未婚的女子,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替他牽線。

  可惜呀!可惜。他的心裡已經有個盈盈,再容不下別人。

  就算是模樣相仿的鐘靈,也無法取代盈盈的地位。

  常歡搖搖頭,慢條斯理的上樓,然後又回到臥室。唉!他發覺心中的感情愈來愈澎湃,他早已陷在煩惱的深淵裡,他真的在戀愛了,愛一個他無法捉摸、甚至不知在哪裡的女孩。他如何不落落寡歡,心事重重呢?更痛苦的是,在別人的面前,還得裝出慣有的嬉皮笑臉,真是折磨人啊!

  自從那天晚上在麥當勞裡匆匆一瞥後,又有好幾天沒再見她了,他們不曾再見面。

  常歡仍是每天到電台做節目,那是他的工作,他必須秉持職業道德,只能強抑著心中狂烈的情感,裝作若無其事般的繼續主持節目,他希望盈盈每晚真的會守在收音機旁聽他的節目,聽他的聲音……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偽裝多久?他渴望聽到她的聲音,渴望見她,渴望和她一起走走,只要盈盈再度出現;若他們再相見,再有機會單獨見面,他發誓,他一定要不顧一切的對她表達心中澎湃的情感,要當面告訴她——我喜歡你,我愛你……

  愛!無法傾訴的愛竟是那般的教人牽腸掛肚,那樣地令人痛苦。常歡覺得內心有一把火在燃燒,他一刻也無法平靜!

  一連幾天,常歡都和母親及鐘靈一起吃早餐。

  每個早晨,常家的飯廳裡,就充滿了兩個年輕人的笑語聲、辯論聲、嬉鬧聲,甚至吵架聲……應有盡有,熱鬧得很。

  但,有些時候,常歡是只聽不說。

  他喜歡聽她清朗悅耳的聲音,他欣賞她的古靈精怪,欣賞她的幽默開朗,欣賞她的天真直爽,欣賞她的機智反應。

  唉!其實他真正的目的是趁她咭咭咕咕的閒談時,他能夠盡情的注視她那張和盈盈酷似的臉。

  盈盈!他內心深處,總有那麼個聲音不停地在低喚著這個名字,好像這個名字早已烙印在他心上一般,揮之不去。

  就是和鐘靈相處時,這名字也陰魂不散地抽痛著他的五臟六腑。

  常太太笑呵呵地在一旁默默觀察著,卻不知道常歡只是把鐘靈當成盈盈的化身,聊以安慰心中苦苦等待的相思。

  他癡癡迷迷的看著鐘靈,心裡卻想著盈盈。忽然間,心念一動,不知道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孩,可有見一次面的機會?他打賭,鐘靈和盈盈如果真的有見面的一天,彼此一定以為對方是自己的鏡子,搞不好會成為莫逆之交呢!

  於是,今天早上,他向鐘靈很自然的提起了盈盈。

  「喂,鐘靈,你說你是家裡唯一的獨生女,該不會有什麼失散的孿生姊妹?」

  「孿生姊妹?」鐘靈歪著頭想了半天,然後反問:「常哥,那你有沒有孿生兄弟?」

  「沒有啊!」常歡不假思索的回答。

  「既然你沒有,那我自然也沒有。」鐘靈一本正經的解釋著。

  常歡皺皺眉,想起盈盈,他苦澀的一笑。

  「鐘靈,」他突然說:「你可想過——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女孩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只不過個性、氣質、聲音不一樣。」「可能嗎?」她舔舔唇,怔怔的問:「你們從事廣播的人想像力滿豐富的嘛!」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他嚴肅的說:「一開始,我就把你誤認為是她。你說——這女孩是不是和你長得很像?」

  她凝視著他好一會兒。

  「好吧!」她看他一眼,眼中的光芒是難懂的。「應該是有幾分像吧!否則怎會令人搞不清楚呢?」

  「不是幾分而已,是十分。」他肯定的。「我說了,除了個性、氣質、聲音不一樣外,你和她活脫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真有這麼像?」鐘靈不笑了。

  「真的。」常歡很認真的點頭。

  「唔。」她自嘲的笑。「我還以為自己的模樣很特別呢!沒想到竟然也是大眾臉。」

  「哎——也不是。」他沒料到她會做出這種反應,一下子竟不知該怎麼說下去。「其實你們都很特別的。」

  「你對她很有好感?」她抓著機會反問。

  「好感?」他苦笑。「也許吧!」他說得很無奈。

  「我不懂。」她皺眉了。

  「哎——怎麼說呢?」他輕輕歎息。「我和她總共只見過兩次面,通過一次電話而已。」

  「那有什麼關係。再接再勵,慢慢來嘛!」她天真的說。「沒有機會的。」他搖搖頭,自嘲的。「不過是自尋苦惱。」

  「你試過了?徒勞無功?」鐘靈的好奇心更大了。「試什麼啊!」他再搖搖頭。「根本就不知道她人在哪裡。」

  常歡眼中的光采盡失。

  鐘靈又皺皺眉,顯得有些為他的神情所動容。

  「沒辦法找嗎?我知道廣播節目向來有極大的影響力。」她偷看他的神色。

  「是嗎?」他問得誇張。「我本也以為如此,但試過後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或者,她是存心要消失的。」

  「她為什麼要存心消失?」她不以為然的。

  「我也是第二次和她匆匆見過一面後,才這麼認為的。」常歡無可奈何的說。「她似乎有什麼苦衷,我還來不及細問就被她跑掉了。」

  「依我看——」她的聲音極不自然,連神情都變得好古怪。

  「那女孩,大有問題。」

  「什麼問題?」他懷疑的看著她。

  「哎——她很可能是個女騙子。」她一臉肯定的解釋著。

  「怎麼可能?」他誇張的怪叫了起來,語氣中有點忿怒。「她很單純的,絕不可能是個騙子,她倒像是——天使。」

  「哦——我知道了。」她顯得黯然。

  「鐘靈,我——說錯話了嗎?」他小心的問。

  她用吸管胡亂的攪拌了一下杯子裡殘餘的果汁,臉色更加的難看。

  「在你眼中……別的女孩,就都是惡魔?」她歎息。「不,你誤會了。」他眼中有淺淺的焦急。「你也是十分特別,與眾不同的。」

  「你不必安慰我,我是個堅強的人。」鐘靈居然很文靜的笑了,眼中有一抹特殊得令人生疑的光芒。

  「不——」他拖長了聲音,俊逸的臉上一片真誠。「你們兩個都是出色且令人難以忘懷的女孩;如果說盈盈是個天使,那你就是個令人癡迷的小精靈。」

  鐘靈愣了一愣,然後笑了。她心中有一絲怪異的……甜蜜,是甜蜜,哎——常歡讚她是令人癡迷的精靈。

  精靈?哎!雖比不上天使,但只要是常歡說的,她都喜歡。

  「謝謝你的恭維。」她看了他一眼。「雖然比不上你心中的天使,可是我很歡喜。」

  「比不上?」他望著她,搖搖頭。「相信你男友在你心中的地位也是沒人能比的。」

  「應該是如此。」她點點頭。「但是我發覺自己愈來愈沒有把握,人都會變的,不是嗎?未來的事情誰能預料?」

  「你一向不是個悲觀的人。」他不解的說。

  「我不是悲觀,是善變。」她糾正。

  「哦。」常歡愣了愣,他在思索鐘靈所說的「善變」兩個字,記得有首歌的歌詞,便是這麼說的:我的朋友對我說,美麗的女子容易變……真是這樣?

  沉默了片刻。

  鐘靈忽然歎口氣幽幽的說:

  「再濃烈的愛情也有趨於平淡的時候。」

  常歡抬頭看看鐘靈,不知道如何反駁她,雖然他不喜歡這句話,因為太悲涼了。

  鐘靈瞅了常歡幾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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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17:49:35 |只看該作者
  「常哥!」她忽然問:「你真的愛上了那個叫盈盈的女孩嗎?」

  「唔。」他居然有些扭捏起來。「我……我也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抬高聲音的問,聽來竟有絲莫名的薄怒。

  「怎麼了?鐘靈?」他困惑著。「你為什麼那麼激動?你認為我不該那麼輕率便說出『愛』嗎?」




  「不,不。」鐘靈急急的說:「我只是在想,以後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也許你們今後已無緣再見面也不一定,那你豈不是……唉!算了。」

  鐘靈今天似乎特別不一樣,顯得心事重重。

  她咬了咬嘴唇,又說: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唾手可得的東西反而就覺得微不足道了。就像彼此愛慕的人,如果真的在一起了,或許就沒有想像中的美好。」

  常歡聳聳肩。是嗎?他和盈盈可會如鐘靈所說的那般——他也不知道答案,誠如鐘靈所說的,未發生的事,誰能預料?忽然念頭一轉,他的笑意僵在臉上,連呼吸都不順暢了起來,怎麼搞的?不知不覺中居然受鐘靈的影響這麼深,太不可思議了,她竟能影響他的想法!

  一直到鐘靈離去的時候,常歡依然無法釋懷心裡那突如其來的發現。

  鐘靈看著鏡中的自己,回憶起往事。

  十歲那年,父母雙雙死於高速公路的連環車禍,她被唯一的叔叔收養。

  但是好賭懶做的叔叔,不但不疼愛她弱女失依,裡裡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全扔給她做,還要她到西門町去賣口香糖,萬一賣少了,回家不僅沒飯吃,還得挨頓毒打。她全忍下來,不曾有過半句怨言。

  她是認命的。

  人就是人,強不過命運;才國中畢業,叔叔為償賭債,以三十萬的代價把她押給地下酒家兩年的時間。

  任憑鐘靈苦苦哀求,叔叔還是鐵了心,硬是把她給送走。

  可能是天上父母的懲戒和庇祐,首先是她那個壞心腸的叔叔因賭與人起糾紛,被人亂刀砍死。接著,她在酒家待不到一個月就遇上了家財萬貫的何仲民——雲樵的父親。

  不但將她贖了出來,還收她當乾女兒,鼓勵她繼續唸書,何父真是她再生之父。

  何家的每個人都疼她、愛她。

  何家有一男一女,哥哥何雲樵、妹妹何敏兒。

  他們倆都把鐘靈當成親妹妹般的疼愛。

  不論是物質上,或是精神上,鐘靈都獲得最妥善的照顧。

  由於同是女孩子的關係,鐘靈非常喜歡善良、溫柔的敏兒姊姊。可是敏兒住在外頭,而她自己唸書時又住校,所以她們碰面的時間並不多。

  然後,有一年——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

  敏兒不告而別,隻身遠走異國。

  全家都感到意外、心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後來,雲樵好不容易找到敏兒的室友——曉帆,得到一本敏兒遺留下來的雜記,加上從曉帆那兒得知的一些消息,才知道敏兒被一個電台的名主持人給玩弄了。傷心欲絕的何敏兒,方才遠走他鄉。

  她和雲樵都憤怒極了!卻小心翼翼的不敢讓何父、何母知道這件事。

  雲樵悲憤、痛心……他立誓要讓那個叫常歡的男人也嘗嘗被人玩弄情感的滋味,他要他終身活在悔恨裡。

  所以,雲樵心思縝密地籌畫了一幕精彩好戲。

  當然,他的計劃要靠鐘靈來協助,才能得以展開。

  何家對鐘靈恩重如山,她是重情重義的人,別說是協助,就是要她粉身碎骨,她也不會拒絕的。何況,雲樵只是要她去懲罰一個對敏兒姊姊負心的人。

  她自是義不容辭。

  雖然,她心底認為這樣蓄意玩弄他人的感情是很不妥的。

  但,一想起和她感情最好的敏兒姊姊——她也顧不得太多了。







  晚上,做完節目後,常歡意外地接到一通電話。

  是二姊夫羅天培打來的。

  他要常歡下班後,到南京東路二段一家頗富聲名的「夢世界」酒店找他,他說被朋友拖住,走不了,所以要常歡去替他解圍。

  除了答應,常歡別無選擇。因為,羅天培不是別人啊,是他的二姊夫,若不是為了常薇,他才懶得理他。

  掛上電話後,常歡心中莫名的湧上一股怒氣。羅天培這個富家子弟,什麼都好,就是喜歡藉機喝兩杯,偏偏又沒本事,每次沒喝幾杯就掛了,還得拉他去墊底當替死鬼,他真不明白常薇怎會允許他經常流連於那種蝕人心志的聲色場所,是太放心?抑或懶得管?他自己是百分之百的不喜歡那種地方,消費高也就罷了,最受不了的是那裡的小姐,虛有嬌艷動人的外表,內心勢利得一塌糊塗,滿腦子就是在算計客人口袋裡的錢。管你老醜矮肥,只要有錢,什麼都好商量,也許他也算是娛樂圈人吧!畢竟看多了,對於那種虛情假意,他實在是不屑一顧,若不是為了羅天培,他才不會踏入那種地方一步。

  下班之後。

  他依言前往那家艷名遠播的「夢世界」。

  把車交給泊車的小弟,他逕自走入那裝潢得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一個風情萬種的領台小姐立刻笑吟吟地迎過來。

  他面無表情的報出他要找的人,那女子笑得更慇勤了,立即引他進去。想必羅天培是這兒的常客,他心下這一想,臉上的表情就更冷冰了,這羅天培真是個超級大凱子。

  千回百轉,繞得常歡暈頭轉向,彷彿置身迷宮裡。美麗的領台終於停下來,在一扇厚重的棗紅色鑲金邊的木門上重重叩了兩、三下,然後扭動門柄,推開門。裡頭燈光暗暗的、煙霧瀰漫,滿屋子的人影紛亂交錯,還有震人的音樂聲、嘈雜喧鬧的人聲、嬉笑怒罵聲。常歡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題心亂糟糟的,一時又看不見羅天培,便在門口猶豫著,遲遲不肯踏進去;忽然間,角落裡竄出一個人,嘴裡還直嚷嚷,衝過來一把拉過常歡。是——羅天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大鈔,塞給領台打發她走了。羅天培口裡嘮嘮叨叨地直怪常歡來得晚,常歡也不辯解,只是任他自言自語。

  甫在沙發上坐定,還來不及四下打量周邊的人、事、物,門旋即又被推開。風一般地捲進來一個女人,一屁股坐到羅天培的大腿上,捧著他的臉,那女人湊上去就印下一個火辣辣的香吻,羅天培也不以為忤,只是一把拉下她坐到沙發上去,側頭引她認識常歡,嬉皮笑臉的說:

  「林經理,這是我小老弟,帥不帥呀?把你們店裡最紅牌的小姐給我找來,他今天要是不盡興,我可唯你是問!」

  那濃妝艷抹的女人老練的勾了常歡一眼,媚笑著。常歡勉強的扯了下嘴角算是微笑了,正要婉拒羅天培替他招坐台小姐,那女人又像陣旋風般的捲出門了。

  這時候,羅天培身旁的小姐遞過了倒有酒的杯子給常歡,他只好百般無奈的擠出笑臉,端著酒杯,任恁羅天培為他引薦他生意上往來的客戶,每介紹一位就是一杯,加上裡頭陪酒的小姐,一下子,他已經喝了七、八杯洋酒,不禁心跳加速、面紅耳熱,頭也有些暈了,於是,話便多了起來。原來,酒精的作用是這樣的啊!撕去人們身上那層自衛的偽衣,讓人的個性赤裸裸的、毫無矯飾地呈現出來。話一多,他就開始說些荒誕不經的笑話,惹得兩旁的小姐咯咯笑倒,有一個竟還撲倒在他懷裡。逢場做戲嘛!酒一下肚,他心情也放開許多了,順勢就摟住那小姐;雖然在昏暗的燈光下,他根本就看不清她長得什麼樣子。

  然後,門又一次被打開了。

  是方才坐在羅天培大腿上的那個妖嬈的女人。

  常歡醉意醺然的盯著她,她又進來幹什麼?她不是這兒的經理嗎?作風比小姐更形開放熱情,她居然坐到羅天培的腿上呢!這算不算是吃豆腐?真是大膽不知羞的女人。不知為何,他老覺得,在那妖冶濃艷的背後,必然藏著顆蛇蠍般禍害的心,他不喜歡她。

  當常歡正暗自地打量對方時——

  突然,那女人背後閃出一個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女孩,她身著一襲黑色絲絨緊身小禮服。V字形的領口剪裁,露出她酥胸細白柔嫩的肌膚,緊裹的衣裳樣式雖簡單,卻充分襯托出她那玲瓏曼妙,教人魂蕩神馳的身材。一頭秀髮攏在頭上,耳邊垂下些髮絲,耳垂掛了個小巧晶瑩的珍珠耳環。細緻精巧的五官,透過人工的修飾後,更加地艷麗絕倫,尤其那雙描著眼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竟然懂得風情,盈盈然流轉著,顧盼生姿,浮漾著媚人的水光。

  自她一踏進包廂,常歡的眼光就被她緊緊的吸引。好美的女孩!逼得人喘不過氣來。他覺得頭更昏,意識更渾沌了。那女孩的臉怎麼令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好像是——呃!他打了個酒嗝,腦子裡亂烘烘地更昏了,還有點痛,他用手按按額頭,看見那經理附在那絕色佳人的耳際私語一番,又用手指了指他,掉頭走了。

  那女孩猶疑不定地盯了常歡一會兒,才邁開腳步,走到他身邊坐下。也許是酒精在體內催化的效用,常歡在醺然半醉下,只感到她溫軟如綿的身子,不勝嬌弱的緊挨著他。一股發自她身上的惑人甜香,撲鼻而來,令他不能自持的神魂一蕩,情不自禁就伸過手來,握住了她的手,那小手竟柔若無骨,她沒有掙扎,任由他握著。常歡雖已醉意朦朧仍有些清楚地感受她的輕顫,於是他推開了賴在懷裡的小姐,也不理會那小姐咕噥地埋怨,不由自主地就攀上她的肩,輕輕地擁住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他半醉半醒的問。

  她震顫著不語,驀然間,竟把頭埋入他胸前,用手環住了他的腰。常歡擁著她柔軟顫動的身體,鼻中聞到膩人的甜香,心裡有點迷糊,有點驚悸,有點竊喜。他只覺得身體內的血液正加速的流動,熱力湧升,迅速的擴散到全身。他摔摔頭,拚命想克制那股本能的慾望,結果卻是不聽使喚地伸手去撫弄她柔軟的髮絲,喃喃地問:「你是誰?以前我是不是見過你?」

  「我……」她輕輕地、如夢般地說:「我是盈盈。」「盈盈?盈盈?盈盈?」他喃喃的念著,忽然驚跳起來,酒醒了一大半。「你是盈盈?他的眼球子凸了出來。「你為什麼在這兒?」他的聲音好驚訝、無法置信似的。

  「我……」她努力掙扎著,頭垂得低低的,令常歡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她的肩頭抖得那樣的厲害,似乎正啜泣著。

  常歡慌了,掉頭轉向羅天培,他老兄在角落裡和客戶不知談什麼,談得十分起勁似的,竟沒注意鬧哄哄的包廂裡發生的這精彩的一幕。他也顧不得禮貌,走過去就把羅天培拖進包廂的洗手間,不等他開口,常歡就先發制人的說:

  「姐夫,有個小姐,我想帶出場,怎麼處理?」

  羅天培似乎並不感到意外,慢條斯理的看了他一眼說:

  「怎麼,動了凡心啦?那個妞兒這麼有本事?」

  常歡翻翻白眼,沒好氣地說:

  「別想歪了好不好?那女孩我認識,我有事情要跟她談。

  你幫我處理一下吧!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人情就省了,她答應跟你走嗎?得她肯才行,否則我也沒辦法。」羅天培用少有的正經口吻說。

  「我想應該是肯的,反正今晚我一定要帶她走,我無法忍受——她在這兒自甘墮落。」常歡兩眼似要噴出火來,表情是認真的。

  羅天培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不敢再以玩笑的態度視之。「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這家店我還罩得住,我去交代一下,你就可以帶她走了。」

  走出洗手間前,常歡想起什麼似的,趕緊又叮囑了一句:

  「你讓經理盯著她,否則她又會逃走。」

  「逃走?」羅天培不懂,但見常歡一臉肅穆的神色,他只好閉緊了嘴巴。

  一開門,常歡的神經立刻又繃緊了,神經兮兮的搜尋剛才坐的位置,發現盈盈還在原位,才鬆了一口氣的坐回位子。重新擁住了她,心中思潮起伏,片刻,他才輕輕的歎了口氣。

  「盈盈,待會兒我要帶你出去,你不可以拒絕。相信我,我絕對沒有任何企圖,只是——有很多話要告訴你。」

  「常大哥!」盈盈抬起淚痕狼藉的臉,不安的說。

  常歡看了看她。這時,酒意不知不覺竟消了大半,腦子完全清醒了,這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臉上的脂粉,唇上的口紅,以及眉線眼影……似乎都被她擦掉了。如今,在殘餘的妝下,又露出那張非常清純而嬌麗的臉,加上臉上凌亂的淚痕,此刻的她,竟教人覺得楚楚可憐。晶瑩欲滴的淚光,似乎一眨眼就會掉下一堆珍珠般剔透的淚滴。一瞬間,常歡似乎有些暈眩,他慌忙的別開目光,不敢再看她。

  老天!如果不是在這裡,如果不是旁邊還有許多人,他發誓,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吻她。當她用含淚帶愁的眸子注視他時,他覺得他再也無法理智,再也無法思考了。所有的顧忌、自制力在這一剎那幾乎就要潰決,他願意不計一切代價來換她一個吻。

  但是,現在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媽的,羅天培搞什麼?交涉這麼久,他等得不耐煩,抓起盈盈的手,不顧其他人訝異的眼光,朝門口快步走去。

  盈盈乖乖的跟隨著他。常歡猛力一拉開門,羅天培和妖嬈的女經理剛好立在門口,似乎正要進門,看見常歡和盈盈,他們先是一愣,接著就有些促狹的笑了。女經理遞過一個大袋子給盈盈,裡面裝著她的衣物,常歡也不願再等盈盈換衣裳,隨意和羅天培說上幾句,極力隱忍著心中的情緒,拖著盈盈一路走了出去。

  來到泊車小弟面前,他無聲的遞過鈔票和取車的牌子。

  泊車小弟疑惑的看著他們倆,似乎也感覺到氣氛的不尋常,不過當他發現了盈盈那緊身禮服包裹下的性感身材時,還是忍不住貪婪地逗留了一下,常歡警覺這一幕,立刻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命令盈盈穿上,狠狠的瞪了泊車小弟一眼,嚇得他趕緊去開車,不敢再有耽誤。

  車子取來後,他倆沉默的上了車。

  常歡的手激動的握著駕駛盤,手背的骨節清晰地凸了出來。從側臉看去,那張漂亮俊朗的線條是凝肅的,他的唇抿得死緊。

  盈盈悄悄打量常歡一番,半晌才驚怯的問:

  「我……我們要去哪裡?」那聲音可憐兮兮的,像個害怕被處罰的孩子,令人不忍。

  常歡不敢看她,只是和緩了臉色,用溫柔得出奇的聲音對她說:

  「你想上哪去呢?」

  「我不知道。我——」盈盈咬著嘴唇,聲音有說不出來的擔憂。

  「你害怕?」他微笑著明知故問。

  「有一點,可是我相信你,常大哥。」她溫柔的說。

  「相信我?」常歡歎口氣,接著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常大哥——」盈盈緊張起來。「你怎麼不說話了?」

  常歡內心矛盾異常,想開口說話,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算了。」忽然她的緊張一下子消失,她的聲音好疲憊。

  「我知道你一定好失望,我是個壞女孩。」

  常歡心痛的側臉看一下盈盈,盈盈兩眼無神的瞪著前方,臉上是一片槁木死灰的神色,常歡心裡好疼,她遲疑一下,才開口說:

  「盈盈,如果——你遇上什麼困難?或許我能幫助你。」

  盈盈的身子猛烈地震顫一下,回過神來,朝常歡淒然一笑。盯著常歡,她的眼中閃著疑惑,然後臉上是一片悲壯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麼事。

  「沒人能幫我。」盈盈輕聲說,聲音微顫的,她誤解了常歡的好意。「我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去交換別人的幫助,即使是常大哥你也不行!」

  常歡倒抽口氣,心裡重重的低咒一番,盈盈把他當成什麼了?趁人之危的衣冠禽獸?難道在她心中,他竟是這麼不堪的人?

  他臉色微白,呼吸加劇,眼光直直的逼向她,眼中閃過一抹受傷的情感。在此刻,怒氣惱意湧了上來,淹沒了他的理智,他似乎已忘了剛才對她的憐惜。

  「你放心,我不是那麼隨便的人。」他冷峻的說:「好歹我在社會上,還算有點名氣,而且我對稚嫩無知的小女生一點胃口也沒有。對女人,老實說,我的要求很高……」

  盈盈的眼裡閃過一絲莫名的神色,摸不清是什麼。

  「這就是你……你想告訴我的話?」盈盈身體發抖,淒黯的眼神盯著常歡,如果她心中曾經深愛過、崇拜過常歡,她這番話已足夠扼殺掉她對他全部的情感了。

  常歡被盈盈的眼光一驚,心中痛苦萬分,空有千言萬語要否認,開口也只是說:

  「盈盈,我只是覺得像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又曾經是我的忠實聽眾,我不想見你自甘墮落,覺得應該盡朋友的立場開導開導你,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我不是小氣的人。」

  聽眾?自甘墮落?盈盈心中欲哭無淚。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不靠任何人。」她哽咽的說。

  常歡後悔極了,覺得自己太過分了。看到盈盈的模樣,令他內心不由自主的痛楚起來。老天!他發什麼瘋竟對她說出那些話來?

  車子「吱」的一聲,陡然急煞車,停在路旁,盈盈嚇了一跳。她抽了口氣,掉轉頭來,望著常歡。慘淡的路燈下,他的臉色有些懊惱,有些蒼白,呼吸重而急促。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幾番欲言又止,終化為一聲悠長的歎息。

  盈盈不知所以的心跳起來。

  「你……」她乾澀的開了口,聲音怯生生的。「為什麼停車?」

  他一愣,醒了。從懊悔自責的深淵中跳了出來,他搖搖頭,振作了一下自己,努力的想微笑。

  「我……哦!這……哎!你一定要原諒我所說的鬼話,我很抱歉,不應該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可是我沒辦法忍受你誤解我,我說——幫你,真的沒有任何企圖。」他困難的說,同時覺得自己的話笨拙得像在念台詞,但願盈盈能聽得懂。

  盈盈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努力的控制她的激動,小小的臉兒,蒼白得跟紙一樣,沒有一點血色。在這一刻,常歡不由得打從心坎底緊張起來,盈盈到底是……看她神色漸漸平和,他心裡才鬆了口氣。他這番話是要她諒解,而他似乎成功了。

  「你……」她靜靜的說,聲音透著輕微的欣喜,「嚇了我好大一跳,我以為在你心中我真是那麼一文不值!我很絕望,幾乎想要死。如果被自己崇拜的人批評成那麼不堪的話,活著其實也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了。不過,現在你這麼說,我又覺得十分歡喜。」

  他怔怔的聽著她娓娓訴說,傻傻的說不出話來。

  天!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孩。是天使?還是魔鬼?她怎有那麼神奇的魔力,能完全操控他的喜、怒、哀、樂?她怎麼能?

  沉默了一陣子,常歡收斂了他心中的千情萬緒,他清了清喉嚨說:

  「那天在麥當勞,你為什麼不告而別?你不喜歡見到我嗎?」

  盈盈低頭不語。

  「盈盈,我們必須好好談一談,相信我——我是誠心誠意想幫助你的。」

  她迎視著他,點點頭,眼裡迅速的蒙上了一層淚影,她半垂著睫毛,半掩著那對楚楚動人的眸子。她那紅艷欲滴的唇翕動著,聲音裡帶著濃濃的憂傷。

  「我沒有想到會遇見你,心裡一點準備都沒有,又高興又害怕。最後又想到自己只是那兒的服務生,更沒有情緒面對你,所以我就自慚形穢的逃走了。」然後,她的長睫毛完全蓋了下來,有兩顆大大的淚珠,就從那麼密密覆著的睫毛中滾落出來,順著臉頰,滑落下去。她柔柔的說著:「天知道我有多想見你,多想打電話給你,多想聽你的聲音。可是,我什麼都不能做,我是個卑微又下賤的女孩,我不配——」「盈盈。」常歡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大聲的打斷了她,似乎無法忍受聽到她再說下去。

  盈盈驀然張開了眼睛,無助的望著他。

  「你為什麼要讓我遇見你?為什麼要讓我迷上你?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發生任何事,這是很殘忍的,你知不知道?」

  他悶聲不語地盯著她,似乎無法理解她在說些什麼。

  「我是卑微渺小的。」她繼續說,眼神更迷亂,聲音更軟弱了,裡面還夾雜著令人疑猜的悲哀。「我不想再探尋有關於你的任何事情,我不敢聽你的節目,也不敢再打電話給你,我決心放棄了!我逃開你,不見你!我躲得遠遠的!可是,你為什麼還要出現呢?」

  那對迷濛無助、悲淒的眸子令他感到心碎,他費好大的力氣才克制住想吻她的慾望。

  「為什麼這麼說?」他沙啞的說:「我找了你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也是很想見到你的。可是,沒想到再見你竟是在那場合。告訴我,你究竟遇到了什麼困難……」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望著他。

  「你真的想知道?」她說,語氣有一絲期待。「你不嫌棄我?」

  他肯定的點點頭,然後搖搖頭。

  盈盈再吸了口氣,忽然挺直身子,靠近常歡,突然,她摟住了他的脖子,飛快的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吻完,立刻放開他,重新在位子上坐好,說:

  「常歡,你教人著迷,你真的教人著迷。」

  常歡怔怔的坐在那兒,只覺得心跳耳熱。一時之間,似乎還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盈盈唇上的甜香仍殘留在他唇上,提醒他方才發生的一幕。盈盈,你才令我著迷呢!

  「先說好不許生氣,我才告訴你。」她的眼睛有一種閃閃發亮的光采。剎那間,常歡發現她的神情變了,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此刻,她看起來是愉快而神采飛揚的,是什麼力量那麼大,頃刻間令她大大地轉變?他狐疑得很。

  「絕不生氣。」他保證的說。

  「絕不生氣?」她重複的問。

  她眼中的光芒是不信任的,突然,她用手摀住整張臉。

  「你一定會生氣的。」她撒嬌地說。

  「我一定會生氣?」

  「一定的,一定的。」她垂下手,無緣無故歎了口氣。「你知道嗎?我最怕人家生我的氣了。你想知道真相是不是?那麼,除非……」她咬咬牙。「除非你得答應我三件事。」

  他抬頭看她,完全迷惑的問:

  「哪三件?」

  「喂,你沒看過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嗎?那個蒙古郡主答應給張無忌黑玉斷續膏和七蟲七花膏的解藥救他師伯前,就曾經要求張教主答應她三件事;當時,張無忌立刻答應了,不過趙敏卻說那三件事得她日後想到再說。」

  「那你言下之意,也是要等你以後想到才要我去做嘍?」他瞭然於心的。

  「自然是啊!」

  「可你忘了說,那三件事決不可違背俠義之道,你既不能叫我去死,也不能要我學貓叫、狗叫,或扮豬、扮雞;更不可要我去做有喪天良的事。」

  「原來你看過了。」她失笑的說:「好,都依你。那——你答不答應?」

  「答應!」他清楚的說:「幹嘛不答應?搞不好你最後也會說:『因為我的眉毛太淡,所以想要你幫我畫畫』,那我豈不是佔便宜了。」

  她側著頭,想了一下。忽然體會了他話中的含義,驀然臉就紅了。

  「盈盈,」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正色說:「告訴我吧!請你告訴我一切,你真的把我弄迷糊了。」

  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又遲疑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說:「好吧,好吧,我告訴你——你相不相信,我是寫小說的?」

  「寫小說的?」他張大了嘴巴,重複的問,根據他的職業敏感度,心裡有幾分明白了,卻又不肯相信。

  「是的,我喜歡寫小說。從國小五年級開始,我就迷上了瓊瑤的愛情小說。她的每一部作品,我幾乎都耳熟能詳。那些驚心動魄、愛得死去活來的故事情節,真是讓我迷戀得神魂顛倒。我常常模仿書中的女主角托著下巴坐在窗前發呆,希望也會有那麼一天,在一個偶然的邂逅裡,會有一個像小說裡描寫的——帥得一塌糊塗的男子翩然向我迎來,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說:『嗨!我找了好久,找遍了天涯海角,終於被我尋著了,你——就是我今生要找的女孩。』然後,從那一刻開始,王子和公主就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所以,我一直是個愛幻想的女孩。上了國中後我更是瘋狂地看小說,一面也嘗試著去寫。念五專的時候,第一個短篇小說就被報社錄取,我樂壞了!發誓這輩子,就要以寫小說為終身職志。我的個性頗好強的,要做就要做到最完美。我常為了體驗小說中人物的生活職業,再加上我天生的演戲細胞,我做的事情可多了,信不信?我還賣過口香糖、當過翹家少女、擺過地攤、裝過瞎子、啞巴……反正,就是這麼回事。我發誓第一次在公園見到你時,我所說的話全都是真的,除了偽裝我的個性之外,接下來就真的都是意外了。我本無心再去打擾你,誰知你好死不死的闖進來,像今天晚上,可真是窘死我了……喏,我全向你坦白了,你答應過不生氣的——」

  常歡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坐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盈盈。終於,他總算懂了盈盈的所說的話,他垂下了眼簾,眼裡閃爍著一抹痛苦的神采。

  「上帝待我可真優厚!」他冷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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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17:50:11 |只看該作者
  「不要這樣,常歡。」她略略不安的勸慰著他:「你答應了不生氣的,況且那些都是個意外,我又不是事先設計好要騙你的。你是大名鼎鼎的常歡,說話要算話,可不能出爾反爾。」

  她最後半威脅著。

  「我就是嚥不下這口氣。」他咬牙說:「我竟會栽在一個小女孩手中。」

  「其實沒什麼嘛!」她說:「如果我都能騙過警察,又為何不能騙過你呢?說真的,你為什麼會被我瞞過?那表示你的心地十分善良,你是個最好的好人,真的。」






  常歡沉默了,然後,無奈的笑了。唉!盈盈。他心中歎息著。不要隨口亂說,不論你是真情還是假意,盈盈,不能這樣說話。你會撩撥了一池春水,你會引爆一座死火山,你會讓我的心又輕飄飄起來,會愈陷愈深。也許你言者無心,可知我聽者有意?他心中驚跳了一下,驀然間立刻發動了車子,他掩飾什麼似的說:

  「告訴我,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他問。

  「公司宿舍。」她簡短的說。

  「什麼公司宿舍?你另外還在上班?」他不解的問。

  她心虛的看他一眼。忽然把頭埋進臂彎裡去。

  「就是今晚你去找我的那家酒店提供的套房宿舍。」她小小聲的說。

  「你居然住那裡?」常歡的聲音裡,透著掩不住的怒意。

  「你還打算一直在那鬼地方上班?」

  「嗯!」她胡亂的應了聲。

  「哎!傻瓜,你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上班?你難道不明白那兒龍蛇混雜嗎?一不小心就會掉入萬劫不復的陷阱,永遠都翻不了身,你以為好玩嗎?居然還住進宿舍,你——你簡直無藥可救!」常歡愈說愈氣,後來幾乎是用吼叫的:「你醒醒好不好?離開那鬼地方吧!像你這種自以為是的女孩子,在那種地方更容易被設計,你——你非去不可嗎?」

  盈盈傻愣愣的看著激動不已的常歡,她窘迫地、無奈地開口道:「我……我……我搬去公司的宿舍住是因為……因為我想深一層的瞭解酒廊公關私下的生活和她們心裡真正的想法,這樣下筆的時候,我才能更刻畫入微的去描寫她們。也才更能寫得有血有淚嘛!所以我把先前住的地方退租了,要求住進公司提供的宿舍。」

  「哦,那你打算在那鬼地方待多久?」

  所有的無奈轉為沮喪,她的眼中有點茫然無助。

  「至少一個月吧!我和酒店簽了一個月的合約。」

  「簽約?你真的瘋了,為什麼要簽約?」常歡喘著氣,更生氣的怒叫著。

  「那是因為……」她囁嚅著:「因為……你——你連這個也要追根究底?」

  「廢話!我看你不但瘋了而且還沒大腦,居然糊里糊塗就隨便和人家簽約,萬一是賣身契,可怎麼辦?」常歡憤怒道。「不會的,常歡。」盈盈不以為然的說:「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籤約的,根本沒人逼迫我,況且合約是我自己擬的,內容沒人比我更清楚……」她淡淡地道。

  「你!你這個笨蛋!」

  「別罵我,我沒辦法不要求籤那份合約,天知道——我這人最沒耐性了,若沒有份約定限制住我,搞不好我待不了一晚,就想溜了;誠如你所說的那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我心裡也是有點怕,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盈盈反過來開導他,然後自己頗為自得的笑了。

  「你——你——真是可怕!」

  「也許。」她聳聳肩,不以為許。

  剛剛只忙著洩恨,全然忘了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常歡忽然猛醒,語氣和緩許多的問:

  「你家人呢?他們任由你胡搞嗎?你不說你還有個哥哥,我如果沒記錯,你似乎還挺怕他的,嗯?」

  「我家不在台北,我也沒有哥哥,那是我杜撰來騙你的。因為那時候,旁邊還有個朋友在等我,所以我不能跟你談太久,只好信口胡謅出這麼個人物出來,以便結束我們的談話。」

  「騙子!你這騙子!該死的女騙子。害我還——」常歡一徑惡狠狠地咒罵著,剎時想起了鐘靈,她早早就警告過他,也許盈盈會是個女騙子!沒想到,完全給她猜中了,於是他略帶興奮地轉移了話題:「你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姊妹?」

  盈盈先是一愣,繼而激憤的喊:「你這人有完沒了,怎麼有那麼多的問題,合著你現在又想戶口調查了是不是?好好好,我滿足你的好奇心,你聽好——我告訴你,我不只有姊姊、妹妹、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我——我還有丈夫跟兒子、女兒呢!」

  「真……真的嗎?」他無法接受的。

  「當然是假的,怎麼,你看我的樣子像是結過婚、生過兒女的人?」

  「哦!」他明顯的鬆了一口氣。「你怎能說謊說得跟真的一樣,害我嚇了一跳。」

  她歪歪頭,忽然大笑起來。

  「怎麼?」她笑吟吟的,眼睛晶亮的盯住他。「你很擔心我已經結婚且又有小孩了嗎?唉!你放心好了,我不是那麼隨便的人,我對老公的人選——要求很高……」

  「哦!」一句話點醒了他。「你的反應相當快,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除了有很好的演技,而且你還相當的伶牙俐齒?」

  他一臉苦笑。

  「有啊!」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答。

  「誰?」他有些驚訝。

  「你剛剛告訴過我啦!」她那生動靈活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滿臉天真的說。

  「噢!」他笑了。那笑容又開朗又帶點孩子氣,完全掃光了所有的陰鬱和激憤,使得那張原本漂亮的臉龐更加地魅力四射。她注視著他,怦然心動,心裡亂糟糟的。老天,這算什麼?自己愛上了他?不可能的,也不可以。

  「你在想什麼?」一聲輕柔的問語飄來。

  「啊!沒什麼,你嚇我一跳!」盈盈嘟起了嘴巴的模樣可愛極了,讓人忍不住想要一親芳澤。

  常歡十分專心的開著車。他的心裡也亂糟糟的。他奇怪自己洞悉一切的真相之後,居然無法恨她,也不再生她的氣,甚至還答應將來要為她做三件事;真是太荒謬了,他可是鬼迷心竅?定是那匆匆一吻所施的魔法,他想。

  「喂,你怎麼了?」

  「哦!沒什麼!」常歡彷彿被人看透般的狼狽。

  「你是不是該送我回酒店了?我有些困了呢!」她說著真打了一個哈欠。

  他的臉色又陰暗了下去,手握緊了方向盤,用力得令骨節都發白的凸了出來。他仔細看她,陰沉沉的說:

  「你非得繼續上這種班嗎?」

  「我說過,我簽約了嘛!再怎麼樣,也得上完這個月。否則,我得賠上二十萬的違約金呢!我才不幹!」

  他抿緊嘴唇,悶不開腔。車子裡有一陣短暫的沉寂,車子發出「吱」的一聲尖響,再度緊急煞車。常歡熄了火,盈盈不住的用手拍著胸口,不悅的瞪著坐在身旁的常歡,嬌滴滴的嗔道:

  「你怎麼搞的嘛?存心嚇人哪!」

  「聽我說——」他突然握緊她的手,緊盯著她,呼吸急促。「我答應過為你做三件事,現在,讓我為你做第一件事,不要去上班了,那二十萬我替你賠給酒店。你放心好了,這二十萬你一毛錢也不用還,而且我也不會動你一根寒毛,就當是我欠你的,嗯?」

  盈盈屏息片刻,眼光不信任的閃爍著。她的呼吸也急促了,不安的把玩著她的手指。

  「常歡,你的意思是……」

  「傻瓜!」他叫了出來:「我喜歡你!從我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你了,我無法忍受別的男人見識你的嫵媚,我不願你去嘗試那種放縱的滋味!」

  她又定定的看了他兩秒鐘,滿心感動地凝望著他,然後,她撲向他,一下子投入他懷中,緊緊摟著他不放,她淚盈盈的說:

  「我這麼壞,我騙你,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呢?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你對我好。」

  「盈盈!」他低聲呼喚她,他的內心交戰著,理智和情感都警告他要保持冷靜,但是懷裡柔軟如綿的盈盈,身上散發出來一縷縷甜膩的幽香,令他神魂俱蕩,自制力一點一滴在瓦解。

  「常歡,你知不知道?」她從他懷中抬起頭。「你真的讓我好心動。」她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熱情的獻上了她的吻。

  一切理智都教她的熱情融化了,常歡忍不住低低呻吟,反手熱情的緊擁住她,他熱烈狂野的回吻她,他的自制力——

  完全潰散了。

  在這一刻,常歡心裡只有盈盈,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還有她的熱吻,他的心狂猛的跳著,每跳一下,都是一個心愛的名字:盈盈!盈盈!盈盈!

  不一會兒,四周的空氣騰騰燥熱了起來。盈盈的身上只穿著酒店那件曲線畢露的性感禮服,露出雪膚玉肌,豐滿的胸,若隱若現,在這半遮半掩下,竟比全裸還來得誘人。常歡顫抖的推開她,心更狂更猛的跳著,而喉嚨又乾又澀;突然,他用力的甩一甩頭,坐直身子,他咬牙切齒的暗罵自己「卑鄙」。

  「來吧!我送你回去!你跟公司說一下,明天我就把錢送過來,不許再去那裡上班了。」

  盈盈又移身靠近他,不解他的態度為何有如此劇烈的轉變?難道她主動送上了吻,使他覺得她很隨便?「你……不喜歡我?」

  「不是這樣的!盈盈,我……」他說不下去,他那被撩撥得滿是慾火的瞳眸,熱烈迷惘地盯著她線條凸顯的胸部一眼,急促的吸了口氣。

  「你……該回去了,你剛說你困了。讓我送你回去嗎!你先好好的睡一覺,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的時間。」

  盈盈不發一言,點頭,順從地在椅子上坐好。

  半晌,她才幽幽的開口。

  「常歡,你的好意,我很感激,真的。」盈盈柔聲的說:「我答應你,不再去『夢世界』上班。但是,我不接受你的幫助。我並不窮,那點錢我還拿得出來,我要你做的三件事或許並不簡單,卻不能也不會牽扯上金錢。」

  「盈盈,你別想那麼多,是我自願的——」

  「不,什麼都別說了,我決定好的事,沒人能改變我,相信我,我能自己處理,走吧!送我回去,我現在真的困了。」

  常歡不很放心的點一下頭,他發動了引擎。「好吧!你回去好好的睡一覺!看你滿臉的倦容,是該好好的休息,我給你我的行動電話號碼,有什麼事隨時打電話給我……」

  車子「呼」的一聲,在靜夜裡平滑的向前駛去。

  黃昏。

  鐘靈在陽台看落日,乖乖巧巧,安安靜靜的。

  突然間,她看見雲樵的汽車緩緩駛進車庫。

  她站起來,走去廚房,從冰箱裡端出杯柳澄汁,到客廳裡候著。

  聽到厚重的木門被推開的聲音。

  她臉上有片陰霾悄悄的襲上,晶亮的眸子黯然了。她忽然就有些煩躁、有些憂愁起來。

  「嗨,小靈。」雲樵看見她十分地開心。

  鐘靈忙接過他的公事包,順便遞給他柳橙汁。

  「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我在陽台看落日,自然可以看見你的車駛進車庫。」

  「哦。」雲樵點頭,喝著果汁,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鐘靈盯著雲樵,幾番欲言又止,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

  雲樵注意到了她的不尋常。

  「小靈,有事嗎?」雲樵關切地詢問著。

  「啊!沒……沒事。」鐘靈口是心非。

  雲樵又看了她一下,細心的說:

  「你今天的氣色不太好,身體沒不舒服吧?」

  「沒有,我很好……」

  「那就好。」他拍拍她的手背說。

  「嗯。」鐘靈心不在焉的應著,她心裡想的是別的事情。

  片刻。

  「告訴我,你和常歡之間進展得如何了?」他問。

  「怎麼不回答我的問題?」他又問。

  她抬眼看著他,漂亮的臉上滿是迷茫困惑之色。「雲樵,我……」她咬咬唇。「我覺得已經捉弄夠常歡了。

  就這麼算了,好不好,我不想再演下去,真的不想。」

  「為什麼?」雲樵對鐘靈的話大惑不解。

  「雲樵,其實常歡他……他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壞,他對我……對我真的很好很好。」

  「那是因為他現在迷戀你,對你別有用心。」雲樵無情的說。

  鐘靈側著頭,想了一下。

  「可是——」她誠懇的說:「我肯定他對感情是專一的。他心中認定的是我假扮的盈盈,而不是我。所以,他並非是那種見異思遷、始亂終棄的人才對。」

  「哦?」雲樵的臉色有些陰沉起來。「你為什麼替他說話?」

  「我……」

  「你同情他?」

  「唔。」他冷哼著。「小靈,你是不是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昏了頭,愛上了他?」

  「噢!」她驚詫的喊了聲。「太離譜了,我怎麼可能會愛上一個曾經傷害過敏兒姐姐的人?我……不會的。」

  「是嗎?」

  「是。」她別無選擇,只得這麼說。

  「那麼,答應我,繼續演下去。」他咬牙切齒的說:「讓他瘋狂的愛上你,然後你再毫不猶豫的甩掉他。」

  「雲樵!」她想了想,認真的、坦白的說:「好吧!就算常歡真的罪該萬死……,但,你想過嗎?其他人又何辜,你利用了他父母急著要他成家的弱點,騙羅天培協助我們完成這個計劃。現在,他們滿心歡喜以為即將功德圓滿,卻不知背後隱藏了這麼個狠毒的目的,我們真能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嗎?」

  雲樵深深的吸了口氣。

  「顧不得這麼多了,要怪就怪常歡;若不是當初他的所作所為,我也沒興趣招惹他。」

  「總之,你是非要這麼做不可了?」她不死心的問。「怎麼了?小靈?」他有點不悅。「你是在怪我太殘忍嗎?

  就只有他可以傷害別人,別人卻不准傷害他嗎?」「不是的!」鐘靈焦慮的跺跺腳。「你……你……明知我沒那意思。」

  「那就什麼都別再說了。」他一副不想再談論此事的模樣。「唉!好吧!」她歎了口氣說:「反正,事情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我說什麼都沒有用。」

  已經深夜一點多了。

  雲樵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對著室內的一片黑暗怔怔地發呆。

  想起黃昏時鐘靈對他說的那些話……

  他心裡突然充塞著異樣的情緒,覺得極不安又憤懣。

  第一眼見到鐘靈,他就深深地沉迷在她那一雙無邪晶瑩的瞳眸裡。他才知道這應該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吧。

  還記得父親帶鐘靈回來之前,就已經把她可憐的身世當著家人面前說了一遍,當時還未見鐘靈本人,向來高傲的他,心裡就對鐘靈產生無限的同情,他暗自決定要把鐘靈當成自己的小妹妹一般疼愛。

  等到他親眼見到清靈秀逸彷彿是來自天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子——鐘靈後,他覺察到自己竟有種無法理解的情感在滋長。原先的想法,在那一刻,全給推翻了。

  自視甚高的他竟被一個小小的女孩給捕捉了;被她心無城府、可愛又帶點羞怯的模樣給捕捉了。

  於是,他對鐘靈格外的疼愛,不是因為兄妹之情;而是隱埋於心底深處那份無法說出口的愛意。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她長大。多苦惱又漫長的等待啊!

  好不容易,終於盼到她將完成學業,他心裡有種難以形容的喜悅……

  可是,他最親的妹妹敏兒竟在這時不告而別了,為了一個花心,不負責任的常歡……他恨得失去理智,他要報復,他要報復……

  他竟然利用了自己一心摯愛、漫長等待的女子當復仇的棋子,他是不是瘋了?他是不是錯了?

  想起鐘靈說的:

  「……至少他對我真的很好很好。」

  雲樵心中抽搐了一下。

  怎麼她說這話時,非但沒有恨意,竟有著少女做夢般的神采。而且她竟開始同情他,居然還替他求情……

  常歡究竟有什麼魔力,能讓每個美麗的女子心甘情願的為他付出?就連以復仇者姿態接近他的鐘靈都替他說話,雲樵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

  他只是覺得很心痛,很心痛。

  常太太和女兒常薇一起喝下午茶。

  常太太滿臉欣喜,笑得合不攏嘴。

  「小薇哪!阿歡這次要是真肯定下心來結婚,就屬你和天培的功勞最大,你要媽怎麼謝你啊?」

  「媽……」常薇的笑容裡有幾分憂慮。「我可是先跟你把話給說明白了,我聽天培的同學雲樵說過,小靈那女孩的身世好像挺可憐的,好像還……還曾經被她叔叔賣到酒家去過……你和爸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常太太迫不及待的表態:「我挺喜歡那丫頭,只是不知道她竟有個那麼可憐的身世,以後真嫁到咱們家來,我會當她是自己女兒般的疼愛,不讓她受一點委屈。」

  「可是……媽,常歡他現在喜歡的是小靈扮演的盈盈哎!

  這——可怎麼辦?」

  常太太搖搖頭,充滿信心。

  「還不都是同一個人,等阿歡愛得深一些,管她是小靈或是盈盈,反正就是愛,離也離不開了。這不用擔心的。」

  常薇點頭。

  「最好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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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17:51:08 |只看該作者



  常歡滿心甜蜜的沉醉於和盈盈的這段新戀情。

  他甚至不再顧忌的讓自己「墜入情網」的消息,在電台裡大大小小的角落流傳開來。

  他喜歡所有人來分享他的喜悅、歡愉、滿足和幸福。

  他巴不得能驕傲的大聲向世界宣告——他戀愛了,和一個叫盈盈的女孩。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邊要工作,一邊又要談這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因此,常歡的心裡都是輕飄飄、甜蜜蜜的,卻又忙得天昏地暗。

  就這樣,他待在家裡的時間,一下子就少得可憐了。

  他總是往外頭跑,一回到家不是倒頭就睡,再不就是永無休止的持續和盈盈的情話熱線。

  日子是如此的充實而緊湊,他一頭栽進這場熱戀。

  當然,他因而有段時間不曾見過鐘靈了。

  常歡曾向盈盈提起過鐘靈的事,盈盈的反應是難以置信。所以,常歡想安排「鐘靈」和「盈盈」兩個人見個面。但,常太太說鐘靈最近很忙,有好些日子不曾來了。

  反正,總有機會的,他想。

  哎!其實這個時候,他的世界裡只容得下盈盈,至於其他人,對他來說已是微不足道了。

  嗯,盈盈,一個愛笑愛鬧愛哭愛叫的女孩。

  她喜歡做夢、喜歡看小說、寫小說;她要求浪漫,追求刺激,這個女孩,就是他的小女朋友,屬於他一個人的。

  活了三十多年,常歡覺得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就是現在了。

  星期天早上。

  常歡睡到很晚才起床,盈盈回去南部的家,家人又全都到教堂做禮拜去了,他一個人怪無聊的。於是他打電話給他的小助理——范振農——一個還在世新廣電科唸書的孩子,他請范振農吃中飯,順便討論一下節目所增辟的新單元,是否還有什麼需要改進的。

  他們約好了在天母的一家叫「心情驛站」的西餐廳碰面。由於是星期天,市區不堵車,所以很快的就來到約定地點了。

  他走進餐廳,在一個靠窗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這餐廳的氣氛很好,播放的音樂也很輕柔;最重要的是來這裡的客人都很斯文沉靜,談話時也是輕聲細語的,盡量不去打擾別人。他靠在軟軟的皮沙發裡,並交代侍者,說他是常歡,正在等人,先給他一杯果汁就好。

  侍者走了。他放鬆了四肢,仰靠在沙發上。心中一下子就惦記起盈盈,昨晚他到電台後,就接到她的電話,就說家裡有事,必須回去一趟,說完她就匆促的掛上電話。他甚至還來不及問她是什麼事呢。唉!她就是改不了這種——說風是雨的毛躁脾氣。想到盈盈,常歡心中流過一陣甜絲絲的濃情蜜意,不知她現在正做什麼呢?他心裡思念著盈盈,眼光卻瞧著大門,驀然間,他傻住了。

  他瞪大眼睛,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他實在是驚訝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整日魂牽夢縈,像珍珠寶貝般寵著的盈盈,竟然和鐘靈的表哥何雲樵推開門走進了這家餐廳。

  經過這段時日的交往,他已經可以清楚地由神情舉止分辨出鐘靈和盈盈的不同。沒錯,眼前的這個女孩是盈盈!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何雲樵怎麼也認識盈盈?而且,看樣子他和盈盈似乎非常熟絡。

  常歡的心裡又驚疑又焦急,他覺得他簡直要爆炸了!他一個衝動就想跑過去興師問罪,又怕其中有他不知情的原委,只好捺著性子依然坐在位子上。

  這麼一想,他忽然很擔心被他們發現,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雜誌擋住自己的臉,才敢從旁偷偷的瞧去。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所有的怒氣妒意一股腦翻騰洶湧了起來。

  何雲樵不坐盈盈對面的位子,竟然親親熱熱的坐她身旁,還摟著她的肩,而盈盈卻是無動於衷的任他搭著。

  為什麼?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驚怒交集得幾乎沒了主意。過去?不過去?

  何雲樵低頭湊近盈盈的耳際不知說些什麼,只見盈盈不停的搖頭。常歡離他們的座位有段距離,加上流瀉盈室的音樂聲,他根本聽不見他們談什麼!

  正氣惱不已,侍者領著范振農過來了。

  范振農在常歡的對面坐下,十分不解何以常歡要拿本雜誌擋住自己的臉?侍者在一旁也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常歡,常歡這才發覺自己的失態,慌忙放下雜誌,低頭去研究菜單。然後,他發狠的點了烤龍蝦、菲力牛排、什錦沙拉、炒牛腩、咖啡、聖代、羅宋湯和綜合水果。那侍者的眼光由好奇轉成了驚訝,常歡也不管,還附加了一句,說:

  「一模一樣的要兩份。」

  那侍者不敢多話,識相的走開了。坐在他對面的茫振農,似乎嗅出了空氣中隱藏的風暴,沉默了一會兒,居然一語道中他的心事。

  「怎麼?常哥,這裡頭有你不願遇見的人?」范振農邊說邊四下張望了一圈,然後他也看見了盈盈,她正被一個漂亮的男孩摟著肩,他迅速的回過頭來,有點尷尬,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臉色難言極了的常歡。怎麼回事?他也糊塗了。

  「常哥!」范振農喊。

  「什麼?」常歡的聲音沙啞。

  「你——你還好吧?」范振農擔心的。「或者,我們先離開這裡?」

  「離開?」常歡整個人震顫了一下。「為什麼要離開?」

  「好吧!那你預備怎樣?」范振農看著常歡。

  「小范!」常歡的眼光陰沉沉的。「你猜我現在想幹嘛?」

  「哦?」范振農怔怔的,心裡恍然有點明白。他可以想像得到常歡忿怒的心情,不過他仍保持著理智。「算了,常哥,冷靜點,也許事情不如你所想像的。怎麼?他們來很久了?」

  「來了一會兒!」他悶悶的說。

  「哦?」范振農恍惚的看著他。「那麼,他們有沒有發現你?」

  常歡搖搖頭,他的眼神陰鷙,眉峰深鎖,臉上堆著濃密的陰霾。范振農感到空氣中有某種令他擔憂的風暴氣息在醞釀著,他十分十分地擔心……

  「聽我說,常哥……」范振農關切誠摯的說:「也許,這中間有點誤會,你私下再找機會跟她談。大庭廣眾的,你可別意氣用事。如果她真是那種腳踏兩條船的女孩,那更不值得你為她付出。」

  常歡的腦子裡轟然一響,像有顆炸彈在體內炸開,全身都被炸得粉碎了。但他的意識依然清晰,他努力挺直背脊,眼光困惑傷痛的盯著范振農。他的聲音像來自幽谷的回音:

  「為什麼呢?我——做錯了什麼嗎?她竟如此待我?」

  常歡的話問倒了范振農。他能說什麼呢?說些不關痛癢的話安撫他嗎?不不不,他知道常歡不會想聽的,他現在大概只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就這樣沉默的對視著,直到侍者送來了餐點、飲品。

  「吃吧!」常歡首先開了口,打破了那窒人的沉寂。「我心裡煩,你別理我,慢慢吃,我想先走一步,再待下去——我怕會控制不了自己,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情。」

  「噢!我明白,你先走好了,我打電話叫阿健過來,就這麼決定,別想太多。」范振農真摯而諒解的說。

  常歡拿起桌上的帳單站起身來,他不想和范振農再談下去了,再談下去也不會改變他親眼所目睹的事實。

  他小心的低頭朝櫃台步去結帳,臨出大門前還不死心的又回頭望了盈盈他們坐的角落一眼,看見盈盈整個人幾乎都已隱沒在何雲樵的懷裡,他完全的絕望了,毅然的掉轉身子,朝外面直衝了出去。

  他開著車子,在街上盲目的東闖西逛。他一直開著……沒有目的地的開著,只是想平靜下自己那沸騰的情緒,想遏抑住心中那刻骨銘心的痛楚。是的,痛楚,他覺得渾身的每個細胞、每根神經都感到刺痛。

  突然,他的行動電話響了。他現在實在沒啥心情聽,不過他還是拿起電話。

  「喂,我是常歡。」

  「……」

  「喂,找誰?為什麼不說話?」

  「是我,我——我從家裡趕回來了。」

  「盈盈?……」

  「怎麼?你很驚訝啊?我想你嘛!一回來就馬上打電話給你呢!我對你好不好?」

  常歡憋著一肚子氣,不知該說什麼?她明明騙了他,背著他和何雲樵約會,居然還敢臉不紅、心不喘的來向他邀功。

  她為什麼要騙他?為什麼?為什麼?……

  「……」

  「常歡,你怎麼了嘛?怪裡怪氣的,又不說話。」她嬌嗔地埋怨著。

  「……」常歡沉思了一會。「對不起,我今天人不大舒服這樣好了,我先回家睡個覺,晚上再給你電話,好嗎?」

  「好。」她順從的收了線。

  放下電話,常歡心中五味雜陳的駕駛著車子向家中駛去。

  晚上,他一定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弄得清清楚楚。

  鐘靈坐在電話機旁,眼光死死的盯著電話機。怎麼還不響呢?下午她CALL常歡的時候,他不是說:「……晚上再給你電話……」

  都幾點鐘了?她乏力的瞪著依然死靜的電話。

  常歡!常歡!他現在究竟在做什麼?他忘了自己說過要給她電話的事?

  對了,她覺得今天的他好奇怪,好像跟平常很不同。以前,他只要接到她的電話,不都是興高采烈的嗎?怎麼今天口氣冷冷的,居然還主動掛她電話。

  他對她厭倦?不愛她了?是這樣子嗎?

  他就要拿出對敏兒的那一套來應付她了?

  若是如此,那她將如何自處呢?

  照雲樵的計劃,是她要去甩掉他,讓他痛苦;而不是她去重蹈敏兒的覆轍啊!可是……可是……

  她究竟在做什麼呢?她似乎是假戲真做了。

  跟常歡在一起的時候,好快樂好快樂,她幾乎就要忘記她接近常歡的目的。但,每當一想起這目的時,她就覺得好無奈。

  她突然覺得自己演得好辛苦,有些演不下去了。因為,跟常歡多相處一秒,她就愈是覺得他是個重感情的人,一點也不壞,她怎麼能再欺騙他,怎麼能?

  是的,她決心不再扮演盈盈,她要做她自己。今天晚上就要告訴他!雖然,她不能立刻把一切都和盤托出,但至少少騙他一點點吧!

  驀地,電話鈴聲驟響。她嚇了一跳,看看表,快十點鐘了。她撲過去,接電話。

  握著話筒,她竟有點緊張的說:

  「喂……喂?」

  「喂,盈盈嗎?」常歡的聲音低沉而有點陌生。

  「嗯,怎麼這麼晚才打來?」

  「我——我在思考一些事情。」

  「什麼?」鐘靈不知怎地,竟感到不安。「你出了……出了什麼事嗎?」

  常歡歎了口氣。

  「盈盈,」他深沉的說:「我在想,我們是不是進展得太快了。」

  她驚疑,不知他為何有此一說。

  「你——」她不安的。「你怎麼了?」

  「我想了一下午,我覺得……」他頓了頓。「我並不是很瞭解你,而你……你瞭解我嗎?」

  「我不懂你想說什麼?」她蹙起了眉,心中十分不安。「盈盈,」他的聲音誠摯:「你……是真心……喜歡我嗎?」

  「你懷疑我?」她怯怯的問。

  話筒裡有一陣沉默。

  「我害怕你又是和我開玩笑,你是嗎?」

  「常歡,我……」她十分猶豫的開口。

  「唔?」他輕哼著:「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的?」

  鐘靈是有滿肚子的話想跟他說,可是她又害怕又心虛,她不知常歡聽了會怎樣?她一點把握也沒。

  「我……我是想問你,」她吞吞吐吐的:「你呢?你對我是認——認真的嗎?」

  「我想娶你,你說我認不認真?」他有些激動的說。

  鐘靈屏息片刻,感到胸口一陣鬱熱,眼睛濕潤潤的。

  「真的?」

  「真的。」

  「可是……可是……」鐘靈不安的沉吟了一會兒。「你說了,你並不瞭解我……我有很多缺點,你知道嗎?我可能會傷害你。」

  「不不不!」常歡急切的說:「是不是缺點,是很難說的。我愛你,你的缺點在我眼中也會成了優點。」他由衷的說:「我是絕不會因你的缺點而受傷害的,只是……」他猶豫了下:「我不希望你對我有所隱瞞,這……這才是我不能忍受的,你懂嗎?」

  鐘靈心頭一懍,感到他話裡的含義頗深,她的心臟狂跳,愣了好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說:

  「好吧!你讓我想一想,明天,我給你——完整的答覆。」

  「好吧!」常歡無奈的說。

  「常歡,無論我告訴你什麼,都希望你記得我現在說的每個字——我是真的愛你。」

  說完,她不等常歡再說什麼,立刻掛上電話,把自己扔到床上。淚,再也忍不住的滑下來。

  一夜無眠。

  早上醒來時,常歡的神色憔悴。

  想起盈盈,他心中一陣迷惘。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真正用心去愛的女孩,真正讓他想安定下來,動了成家念頭的女孩。偏偏她三番兩次的戲弄他,把他的生活擾得片刻不得安寧。

  唉!他是上輩子欠她的嗎?她今天又會告訴他什麼呢?

  他懶洋洋的走下樓去,到了大廳……忽然間,他整個人都呆住了,大廳沙發上就坐著困擾他害他輾轉難眠的人。

  「盈盈!」他驚喜的喊。

  她受驚嚇的抬起頭來看他,小臉白得都沒血色了。

  他快步的向她走去,在她身旁坐下。

  「你怎麼來得這麼早?」

  她機械化的移開了身子,刻意和常歡保持距離。以一種十分驚悸的眼光看著常歡,蠕動著嘴,似想說話,卻沒發出聲。

  常歡發現她的身子正輕顫著。

  「你怎麼了?」他困惑的。

  她仍默默瞅著常歡,然後,淚水突然一發不可收拾的湧出了她的眼眶,迅速濡濕了她姣好清麗的臉龐。

  常歡更困惑,想也沒想就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卻迅速的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止住了哭泣,溫柔的注視著常歡說:

  「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要為我做三件事?」

  「嗯?」他心裡暗暗歎息,不知她又想出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來刁難他?「先說是什麼事。」

  她眨了眨水光流轉的大眼睛,固執的說:

  「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到底算不算話?」

  「自然算了。」他勉強的說。

  「那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答應我不要生氣好不好?」

  「什麼事?你結過婚?」他頗不安的。

  「胡說。」她垂下頭去。

  「那——是什麼事?」

  「沒有盈盈,我——我是鐘靈。」她輕聲說。

  「鐘——靈——?」常歡懷疑的盯著她。「你是說你和盈盈是同一個人?你是真的?還是騙我?」

  「真的。」她小小聲的。

  常歡腦子裡昏亂極了,他坐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他覺得自己像是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裡。

  「你是鐘靈。」他虛弱的喃喃自語。

  「你還好嗎?」鐘靈關切的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放心好了,一時之間還死不了。」常歡的語氣突然變得尖刻而冰冷。

  天知道!常歡快發瘋了!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般的被耍弄著。一會兒盈盈,一會兒鐘靈,還有一個活見鬼的何雲樵。把常歡耍得團團轉,他如果還能維持若無其事的樣子,那他就不是常歡,而是聖人了!

  鐘靈又歉然的靠過身子來。

  「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一再地騙我?」他慌不迭的閃開她,好像她是條毒蛇似的。

  鐘靈見狀,她全身明顯地顫慄了一下,立刻站起身,連退了兩步。她倒抽了一口氣,瞪著他,抖著聲音說:

  「你生氣了,是不是?你覺得我很可惡、很過分?你恨不得能親手殺了我,是不是?好吧!我走,我走,我立刻就走!再也不來煩你!再也不來打擾你!讓我們各過各的生活吧!

  ……」她嚷著,轉過身子,真的要走了。

  常歡整個人跳了起來,脹紅了臉,一個箭步衝過去拉住她,他粗暴地把她拖回來摔在沙發上,粗暴的說:

  「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許你走出這個大門!」

  「不許?」她憋著氣問。抬眼看常歡,發現了他眼底的一抹痛楚苦惱的神色;可是,那漂亮的臉板得那麼緊,那麼冷酷,他連一句溫言軟語都不肯講呵!只要一句溫柔的話,一聲柔情的呼喚……她會認錯,她會屈服,她願意任憑處置。但是,什麼都沒有,他的臉色是鐵青而難看的,他居然還絕情的威脅命令她要將話說清楚,不!她絕不屈服,她也是驕傲的,她決定要和他對峙到底。她想著,馬上又跳起來,想朝門衝去。常歡的反應也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非得跟我把話說清楚不可!」他毫不妥協的說。

  「我不想說了!」她又開始任性了。

  「你非說不可!」他也執拗起來。

  她奮力的掙脫了他,挑著眉毛尖聲說:

  「不說不說不說!你別再拉拉扯扯,我要走了。」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偏要你說,誰賦予你權利讓你這麼恣意妄為?你覺得把一個人當猴子耍,搞得他昏頭轉向、神魂顛倒的,很得意是不是?說話啊——」他咬牙切齒的命令著。

  「讓我走!」她咆叫著:「剛剛是你不要聽的,現在我不想說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要聽?」他暴躁而惱怒地吼著。

  「你生我的氣!你說話不算數。」

  「我不該生氣?」他火氣更大了。

  「你討厭我!」她開始任性的亂喊。

  「我討厭你?」他用力的大吼了一句:「告訴你,大小姐,我討厭我自己像個大白癡一樣的由著你耍弄,我為什麼要為你歡喜,為你失意,為什麼啊?我真是天下第一號超級大笨蛋,你一直都是在玩遊戲,是不是?你一直都在為自己的演技而得意,是不是?依我看,你不該當什麼作家,你該去演戲,真的,你絕對有實力去得座金馬獎。好了,我沒興趣跟你閒扯,你最好馬上把一切解釋清楚!」

  她愣了兩秒鐘,心裡劇烈的交戰著,她很想告訴他,事情不是他所講的那麼惡劣的。她承認自己是欺騙了他,可是,那是因為……算了!他是那麼的憤怒,只怕,她說出真相,他也不會原諒她吧!那她又何必多費唇舌?反正事情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眼淚又滑下了她的面頰,她下定決心絕對不說,即使用暴力也不屈服,她淚流滿面的抬起頭來說:

  「我沒什麼好說的,誠如你所想的——我是個可惡的女騙子,喜歡遊戲人間,玩弄別人的感情,你很倒楣成了我戲弄的對象。就是這樣了,你滿意了嗎?哦,對了,世界上沒有盈盈這個人物,那不過是我興之所至隨意杜撰的一個虛幻的影子,沒想到你會當真,如果真的傷害了你,我很抱歉!或許,我真該接受你的建議改行去當演員,才不至辜負你對我的期許——,好吧!我講完了,請你讓我走吧!」

  「你——」常歡的理智和情感都崩潰了,他不知道她所說的是不是事實,也不知道她流下的淚是真是假?他只知道——她欺騙了他;被真心所愛的人所欺騙?天!他無法忍受。他失控的狠狠的一巴掌揮了過去,「啪!」的一聲,好清脆也好響亮,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

  她臉色灰白的看著他,彷彿不相信他竟會打她?是不是代表他心中對她已是無情了?

  他,竟然打她……他們之間還有什麼愛情可言?

  沒了,沒了!一切都結束了!

  她的心一下子被撕得碎碎的,鮮血直滴……

  她心中剛萌芽的情愛隨那無情的一巴掌幻滅了。

  常歡也愣住了。

  他從來不曾動手打過人,就算是男孩子——他也不曾,更何況是女孩子?

  眼前這女孩,不管她是盈盈也好,是鐘靈也好,都是他愛過、疼過的,而他竟然那麼狠心的動手打了她。

  他被自己的舉動嚇著了,不管她做了什麼,她都只是個小女孩啊!

  鐘靈臉上茫然哀淒的神色,仍然牽動他心靈深處的柔情,令他懊惱,令他心疼。

  可是,他更清楚的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鐘靈咬咬牙,忍住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依然驕傲地抬頭看著常歡。她嘴角有一絲血跡,但她眼裡含著淚珠,嘴角卻帶著淡淡的笑意,一種悲壯的、淒涼的笑。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慢慢的說。

  「你說什麼我都不知道!」他痛苦的狂叫。「我是個傻瓜!

  笨蛋!我不知道任何事情,我完全不知道……」

  「但是你不可能忘記這件事,」鐘靈一個字一個字的,清晰地吐了出來:「你曾經認識一個女孩叫——何敏兒,你忘了嗎?」

  他驚動了一下。

  「何——敏——兒。」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重複。

  「你不記得?」她挑挑眉毛,笑了,低歎著,用手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唉!就算你是個風流情聖,你也不能忘了她,她是個好癡情好癡情的女孩,她是那麼的深愛著你,你怎忍心將她遺忘?」

  常歡死命的望著鐘靈。她的面頰離他好近好近,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清亮而明澈。

  常歡覺得天旋地轉起來。

  「你是什麼意思?」他啞聲問。第一次,他對面前這個可人兒產生一種強烈的恐懼感。「你是什麼意思?」他只會重複這句話。

  「你真忘了嗎?對你一往情深,又因你而遠走他鄉的何敏兒,怎麼?你竟然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

  「鐘靈!」他驚叫。

  「不要吼叫。」她安撫的口氣,像在安撫一個無措的孩子似的。「也不要激動。讓我慢慢告訴你,你剛才不是一直想知道的嗎?現在我全都告訴你,毫不保留的都告訴你,嗯,你說你討厭被人愚弄的滋味,那麼,你認為何敏兒——她喜歡被你當成小娃娃的耍嗎?……」

  「鐘靈!」他驚喊,攫住了她的肩膀。「你在說什麼?鐘靈!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不許再亂開玩笑……我不聽,我不想聽了……」

  鐘靈安靜的望著他,輕輕笑了,慢吞吞的說:

  「不想聽?為什麼?我發誓從現在起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絕不開玩笑,否則我——不得好死。」

  「夠了,我不想聽了。」常歡大叫。

  鐘靈的微笑令人有一絲寒意。「常歡,你好天真哦!你以為你是神嗎?我該乖乖的任你擺佈,要我說我就說,你不想聽了,我就得閉上嘴巴?弄清楚,我是鐘靈,不是那個甘心為你付出一切、任憑你差遣、玩弄的何敏兒。」

  他蒼白著臉,顫聲問:

  「把話講清楚,你是誰?怎麼認識何敏兒?」

  「我正要說啊!」她挑起眉毛,挑釁地說。「我是何雲樵的乾妹妹,而他有個同胞妹妹就叫——何敏兒。你懂了嗎?我是來替她向你討回公道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能達成目的。現在我不想再演下去了,你讓我走吧!我不會再來打擾你的生活。」

  他的臉更加蒼白了。

  「你怎麼知道我和敏兒的事。」

  「我和雲樵本來都不知道為什麼敏兒會匆匆忙忙的跑到國外不肯回來了,這件事帶給我們全家好大的震撼,後來敏兒有個很要好的室友——林曉帆交給了我們一份敏兒遺留下來的手稿,我們才恍然大悟。」她的眸子閃著淚光,眼睛黑黝黝的深不可測。「她是單純且善良的女孩,你不該那麼殘忍的傷害她。哼!像你這種處處留情、遊戲人間且又自命不凡的人,受這點小小的教訓,算是便宜你了。」

  常歡的腦子倏然轟然一響。他兩眼直瞪著鐘靈,面色一陣青白。空氣一下子死沉凝滯,好一會兒,他才瘖啞著聲音,喃喃的,不信任的,一迭連聲說: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什麼不會的?」她不解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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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3-5 17:52:07 |只看該作者
  「你竟是來報復我的!」他受不了的尖叫起來:「原來你是存心來欺騙我的感情,你故意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消失,一會兒天真,一會兒哀愁,你真可怕、真虛偽,我怎麼會被你所蒙蔽了呢?我怎麼會為你癡迷呢?我竟然還當你是天使——原來你是不折不扣的魔鬼!告訴我——還有誰知道你的詭計?

  還有羅天培——他也是一夥的嗎?」

  「不,從頭到尾,他都毫不知情,他只是被我和雲樵利用。這當然首先要感謝你媽,她害怕你抱獨身主義,急著替你介紹女友,天時、地利、人和配合之下,我才能打勝這一仗。」

  「你……」他大吼,忘形的搖撼著她,他的神情變得猙獰可怖。「你憑什麼?你憑什麼?」他悲慘的呼叫著:「我對敏兒做了什麼?天知道我對她做了什麼?我怕傷了她的心,所以我不敢愛她。我錯了嗎?誰自以為是?自以為是的人是你,是那個該死的何雲樵!你們兩個都是魔鬼!你傷害了我的感情,你給我滾,你讓我看見了世界上最醜惡的心……」

  「不要說了!」鐘靈厲聲阻止他,她的臉色比常歡好不到哪裡去,臉頰上還清楚的浮著五個手指印,她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沉痛而掙扎的說:「聽我說,常歡,我曾好恨好氣你,那是因為敏兒的關係,我恨你毀了那樣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孩,所以我答應雲樵參與這個瘋狂的報復行動。但是,我失敗了。從酒店再次見到你,我就發現——我再也無法去傷害你了,因為我早已不知不覺的愛上你,愛得那麼深,我多麼希望對你完全沒有秘密,我想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訴你。可是,我又矛盾、又害怕。我不願背叛雲樵,更不想再繼續欺騙你。記得嗎?我曾要你答應我三件事,我很陰險是不是?早早就為自己找好退路,不過,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曾把敏兒留下的手稿寄給你,有空的時候再看看吧!或者你會比較不恨我。我走了,你放心,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

  說完,她掙脫了常歡,迅速的衝了出去。

  常歡呆愣了片刻,等他回過神想留住她時,已失去了她的蹤影。她說永不再見,他竟然讓她這麼悲淒、委屈的離去,哦!怎樣的誤會啊!

  他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常歡被擊倒了。

  被這亂麻似、糾纏不清的愛情給擊倒了。

  亂哄哄的一陣門響、雜沓的腳步奔跑聲,把常家都驚動了,常太太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吃驚的問:

  「你們兩個在吵什麼?怎麼越吵越凶了!哎,鐘靈那丫頭呢?她不是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嗎?我們才全都離開的呀!阿歡哪!怎麼回事?」

  「媽!」常歡抬頭。「我們說清楚了,也吵完了!」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挺直了身子,木然的說:「她一切都跟我招供了,她再也不會來了,什麼都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他看不見什麼,聽不見什麼,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個刻骨銘心、深深刺痛他的名字,那名字在燒灼著他,壓迫著他。

  他拋下周圍愕然的、面面相覷的眾人,逕自狂奔上樓,衝回自己的房間去了,用盡渾身的力量把門帶上後,他發狂的嘶吼著:

  「鐘靈,你太狠了……」

  他的聲音衝破了靜寂,在整個房間綿延不斷的擴散開來,一直衝進他的心靈深處。

  




  室內一片沉寂。

  常歡坐在桌前,眼睛迷惘的望著手中拿著的那本塵封些時日的冊子。

  他的心在強烈的抽喊著。

  他心痛地沉思,回想著整個被捉弄的經過……

  其實,他已經不憤怒了。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寥落、痛楚……想起鐘靈臨去前說的話,他心中更有股深切的難受與心疼的感覺。

  事情,怎麼弄成這樣的呢?

  他愛盈盈,可是她只是鐘靈化身前來復仇的一個魔鬼天使。

  本是來復仇的鐘靈,卻告訴他——自己已經不按牌理出牌,忘了原來的目的,愛上了他,所以她不想再欺騙他。所以她向常歡坦白一切,此後她將全然退出他的世界。

  她對他可真是有情?

  唉!不論是真、是假;有情、或是無情……一切都已結束。這結局太殘酷了。他無法接受。

  為什麼?

  難道他不該辜負何敏兒的愛?是老天罰他?

  可是,他不愛何敏兒呀!她確實曾令他迷惑過,但那絕不是愛;若真愛她,他就不會閃躲……更不會錯過。

  當然,整個事情的始末,是他錯得多些,他不該去招惹她。但他不接受敏兒的愛,是因為怕到最後更是傷了她的心,難道也有錯?

  有哪個男人能絕對地抗拒被追求呢?尤其對方是那麼一個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女孩?能在發生錯誤的前一刻回頭已屬難能可貴,若說身處娛樂圈卻能專情得不對任何女孩子動心,那麼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人就是人,有軟弱、有缺點、有情慾、有迷惘。很難逃得過誘惑……

  為什麼偏偏他就要被定這麼重的罪?

  為什麼他該承受這麼重的懲罰?

  他出神地望著那本冊子,想起鐘靈說的話:「……再看看吧!或許你會比較不那麼恨我……」

  哎!鐘靈,怎麼這名字跟幽靈似的,又出現了呢?怎麼心中那股痛楚會越來越尖銳呢?

  好吧!看吧!鐘靈要他看,他就看。雖然,他實在很不願意再碰這本令他有罪惡感的雜記……可是,他答應過鐘靈三件事,那——就看吧!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勉強穩定自己混亂的情緒,隨意翻開了一頁——

  「蝴蝶夢」裡的女主角曾這麼警告過世間女子,她說:

  「他這樣諷笑我,使我羞慚和惱怒。所以一個女子千萬不要在男子面前自白一切,這是教訓之一。」

  我將這句話深深的烙印於腦中,且深信不疑。

  自然我亦不會輕易對他吐露我的心事,尤其感情的事,是無法強求的,我只好小心翼翼的隱藏心中那份癡迷的情感。

  就這樣吧!就這樣雲淡風輕的閒聊著吧!談談他的舊情人,也說說他的新戀情。

  反正,聆聽他的一切心情,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一開始就明白這注定是場苦戀。

  偏又忍不住愈陷愈深。誰能瞭解我內心的痛苦?

  今天沒接到他的電話,心中的失落實在難以言喻。覺得做什麼事都不對勁,心情宛如墜入冰寒的深淵。

  凌晨兩點半,我對著窗外皎潔的月亮凝望著。他才突然打來電話。半夜呢!那突兀的鈴聲狂鳴不休的教人膽顫心驚,我衝過去拿起話筒,立刻聽見他魅力十足的聲音。

  我問:「怎麼這麼晚還打電話來?」

  「也沒什麼,剛回來,想到一整天都不曾聽到你的聲音,很想念你,就忍不住打電話給你;還好!你還沒睡,沒吵到你吧?你要原諒我的情不自禁呀!」

  「唔。」我哼了聲,不表示什麼,心中卻很甜、很滿足,漫長等待的烏雲已一掃而空。

  唉!女生,真的很容易被哄、被安撫的。

  清楚地知道總會有那麼一天,他將會棄我而去,所有的悲歡也都將沉澱為憂傷的記憶,我必須重回我最初的寂寞,像浮萍一樣的無依。

  然而,他彷彿是有種魔力,讓我甘心為他付出一切,即使是受委屈,卻是無怨無悔。

  我的整個世界已完全被他佔據。

  天讓我遇見他,注定是場悲劇。

  但我依然愛他,絕不後悔。

  起了個大早,窗外是雲淡風輕的好天氣,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

  裝扮好等他來,心情是喜孜孜地雀躍。

  他來了,要我上車,默默開了好長一段路。

  心裡感到好委屈,他定是心情不好,才找我出來兜風,在他心中,我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從來不問我是否也有情緒起落?

  為什麼他從來都不試著去瞭解我的感受?

  他為什麼總是在失意落寞的時候才想起我?

  難道說,他心裡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既是如此,為何還要來招惹我?

  其實我也不願意要求他因歉疚而付出感情,那像憐憫,我不喜歡——

  我要的只是愛與被愛。

  但是,他會瞭解嗎?

  開車送我回家的途中,他一路沉默著沒有說話。

  到了家,只問我疲倦了嗎?

  他是問我身體的感覺,還是心裡的想法?

  天知道,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心亂如麻,不知是否該讓自己的感情冷卻一下?

  ……

  常歡驀地拋下了冊子,他的眼眶紅了,臉孔慘白。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那無邊的夜色。

  淚,竟然慢慢的湧出了他的眼眶。男兒有淚不輕彈呵!但他流淚了!為了曾被他傷害的敏兒,也為了失去盈盈的自己。

  他真的不恨鐘靈,而且還深深愛著她……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接下來的日子對常歡來說,變得非常無趣而難捱了。

  儘管他還是照常的上下班,還是照常的過日子。

  儘管他一直告訴自己,這不是世界末日,告訴自己不要為這段感情太過傷心。

  但是,儘管他再怎麼佯裝不在乎,也來不及停止他對她的愛了。雖然她給他苦頭吃,雖然她蓄意戲弄他,他就是無法忘了她。

  但是,她走了,那樣絕望且決然的走了!她還說——我們永不再見面——他對這一切無能為力,因為,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他只能在心底深處默默地期待,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

  又是星期天的早上,常歡睡得很晚,反正沒有什麼事要做,他乾脆就痛快的睡個夠。剛醒過來,他就聽到客廳裡人聲沸騰,嘈雜不休,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也懶得理,翻下床,直接跑進浴室去梳洗,一切都弄好之後,外頭的吵鬧之聲依然不休,他可就納悶了,到底什麼事啊?再一聽,就聽到一個火爆的聲音,在大聲嚷嚷:

  「叫常歡滾出來,我今天一定要見他,否則我是不會走的。快呀!叫他出來……小靈為了他要去出家,他居然不聞不問!

  我要問他,他怎麼能那麼狠心……」

  這傢伙是誰?氣焰這麼囂張的,居然口口聲聲要我去見他。哦!對了,他剛剛好像聽見誰為了他要去出家是不是?怎麼會?這些日子,他再安分不過了,究竟怎麼一回事?常歡心裡又怒又疑,立刻打開房門,衝了出去。

  一口氣衝到客廳,叫著說:

  「吵什麼啊?誰要出家了?怎麼我人在家裡也有事?幹嘛又扯上了我……」他倏然住了口,詫異的看著橫眉豎眼的立在他父母中間的何雲樵,一種不自在的感覺立刻爬上他的心頭。

  「嗯哼!」何雲樵一見常歡出現立刻不假辭色的冷哼一聲,不屑的掃了常歡一眼,用一種輕蔑且諷刺的口氣說:「怎麼!

  縮頭烏龜想通了,肯出現了?」

  「何雲樵,你到底想怎麼樣?」常歡的語氣平平的,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

  常歡的神態、口氣更是惹惱了何雲樵,他的眼睛紅了,眉毛可怕的糾結著。

  「你還敢問我想怎麼樣?告訴你,我恨不得殺死你。先是把敏兒給逼走,現在又逼得小靈去出家,你的心是不是黑的?

  ……」

  常歡怔住了。他的臉色雪白,眼珠黑幽幽的瞪著何雲樵,嘴唇逐漸失去了血色,他啞聲問:

  「你說我逼鐘靈去出家是什麼意思?」

  「你明知我是什麼意思!」何雲樵大聲說。嫉妒和憤怒使他那張漂亮的臉扭曲變形,他的眼睛惡狠狠的盯著常歡。「你明知道小靈她天性善良純真,就故意捉住她的弱點,故意不原諒她,令她自責,萬念俱灰,看破一切的要跑去出家,你好狠毒!你逼走了敏兒,我認了,也可以不再追究!可是你為什麼要讓小靈內疚呢?她是那麼的善良,三番兩次的求我放棄對你的報復,拚命地要化解我對你的恨意,你這個莫名其妙的王八蛋,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有本事你衝著我來呀!小靈只是個小女孩,又對你那麼好,你幹嘛非逼得她去出家不可?你少給我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你如果不勸她打消出家的念頭,咱們倆就誓不兩立!」

  「你……你……」常歡被他罵得一頭霧水,不禁有氣。

  自從他和鐘靈大吵一架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了,又怎麼逼她去出家?這個何雲樵是瘋了是不是?搞不好他又想了什麼詭計來捉弄他?

  不過看那神情,他說的話真實性很高。

  但是,他真的沒有要鐘靈去出家啊!他不怪她、不恨她,甚至還瘋狂地想見她,怎麼捨得她去出家呢?

  這可真把他給弄糊塗了……好半晌,他使盡渾身的力量,迸出一句話來:

  「你把話說清楚!」

  「還不夠清楚嗎?我說:鐘——靈——要——去——出——家。」何雲樵重重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我是說我怎麼逼她去出家?我已經很久沒看見她了。」常歡憋著氣問。

  「是的。」他的話中帶著絲怒氣。「這就是你的本事,連見都不必見,就能令她心灰意冷的想出家去,好啦!少在我面前裝傻,我不是敏兒,也不是小靈那個小傻瓜。她寫信向你懺悔,希望能得到你的諒解,否則她就要去出家以贖心中的罪愆,你怎麼氣也不吭一下,你這不是擺明逼她去出家嗎?」

  常歡聞言,驚愕的盯住何雲樵,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來。

  老天,他根本就沒看過什麼信,除了每天例行公事的到電台錄節目,其他的人、事、物,在他——根本不重要。天知道,鐘靈何時寄了封信給他,裡頭竟還藏了這麼可怕的事情!

  抱歉,他真的不知道。他若知道,說什麼也要阻止鐘靈這瘋狂的行為。

  他曾經傷害過一個摯愛他的何敏兒,他絕不會再傷了他熱愛的鐘靈,他要阻止,他非阻止不可!

  「告訴我,她現在人在哪裡?」常歡說。

  「你……」何雲樵靜觀著常歡的轉變,眼角閃過一絲痛苦。

  「我怎麼了?」

  「你……要勸小靈打消要出家的念頭?」

  「對。」常歡的神色煞是鎮定。「她不就是要求得我的諒解嗎?我會當面告訴她,我並不恨她,真的。」

  「但是,」忽然何雲樵的怒氣一下子消失,他變得好沮喪。「小靈看起來是很認真的,我想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那怪我不好,硬逼她去做她不喜歡的事,她原是個十分快樂天真的女孩,是我害了她。」

  「不,」常歡歉疚的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會讓她打消這瘋狂的念頭,她不就是要我原諒她嗎?」

  「……是……是……,這……好吧!我……不管怎樣,謝謝你,我們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希望你能讓小靈回心轉意。」他痛苦的說:「我……我真的不想失去她。」何雲樵困難的吐出這句話,忽然鬆了口氣。

  常歡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大跳。

  他站在那兒努力的控制心中的激動。怎麼?何雲樵也愛鐘靈?他居然說——他不想失去她。

  一時間,他竟然——竟然十分嫉妒何雲樵說這句話。

  他很嫉妒,嫉妒何雲樵也愛鐘靈,因為他是一個漂亮又出色的男人。

  鐘靈呢?她愛誰?他?或是近水樓台的何雲樵?

  哎——鐘靈,她要去出家呢!他的心一驚,嘴巴就嚷了出來:

  「喂!你還不帶我去找鐘靈!她如果真的去出家,可就什麼都沒得挽救了。」

  他這麼說本無心要嚇何雲樵,但何雲樵的臉色卻駭得灰白。

  何雲樵不再說什麼,立刻掉轉過頭走出大門,常歡扔下了驚愕不解的家人,毫不猶豫的跟了出去。

  鐘靈靠著牆,坐在地上,弓著膝,用手緊緊的抱住了頭,蜷縮著身子,像一尊小小的石像,一動也不動。

  「萬般皆是空。」她想著佛經上所說的話。但是,她的心怎麼不空呢?她有好多好多的心事都放不下!希望雲樵不要再恨常歡了,他們已經報復、捉弄過常歡。夠了,讓一切恩怨都隨風而逝吧!

  她更盼望常歡不要恨她,她真的無法忍受常歡恨她。

  她也是不得已的,她欠何家太多了,若不是何父把她從黑暗的深淵救了出來,她今天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她一直希望有機會報答他們,所以她只能義無反顧的演出這幕瘋狂的復仇記。

  她痛恨自己不得不去欺騙常歡,又不能背叛雲樵——

  怎麼辦呢?心好苦啊!她覺得好徬徨、好無助。

  她只好苦苦地求雲樵,好不容易雲樵心軟,答應她,不必再演下去,一切就這麼算了。

  噢!她真是太感激雲樵,她終於解脫了。

  她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懷著顆忐忑的心要和常歡坦白一切。

  但是,常歡不但怨她、怪她,還——打了她。他不再愛她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們之間再無情義。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她算是深刻的體認了這句話。

  唉!常歡,他是鐘靈長這麼大,第一次想要去愛的人,但是他們的立場一開始就是對立的,早就注定了要悲劇收場。

  怎麼會是這樣的呢?命運待她真是太薄了,她竟連去愛人的資格都沒有,太可悲了。

  她能體會常歡恨她的那種心情。可是他居然說她是把他當成猴子般的耍弄,天知道,她根本不想這樣的,她心中的痛苦和掙扎——他都看不見。

  他該恨她的,她怎能欺騙他、玩弄他的感情?不過,他居然狠到連她寫信告訴他——如果不能取得他的諒解,她將去出家,終生青燈木魚相伴,以便在佛前懺悔、贖罪,他都無動於衷。

  好吧!她真的是萬念俱灰,完全明白他是不可能原諒她了!是了,沒什麼好留戀的,這紅塵俗世間,有太多的無可奈何,看開吧!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出家——是她最好的歸宿,唯有如此,她才能跳脫出六道輪迴,覓得真正的解脫和寧靜。

  鐘靈依然抱著頭像座小化石般的坐著,四周是一片窒人的死寂,她的心已經完全絕望了。

  常歡和何雲樵出現在鐘靈眼前時,已是中午時分。

  她神思恍惚看著常歡,又看看何雲樵,她不知道雲樵用什麼方法請動了常歡?她想問,卻忍住沒有問,只是淒然的笑了笑。

  自從那一天離開常家後,她整個人就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她只是睜著那對黑濛濛的眼眸,哀哀求諒的望著常歡,沒有說話。這眼光使常歡心慌意亂了。於是,他激動的說:

  「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決定?你的飛揚跋扈呢?你真叫人失望。」

  鐘靈依舊淒然的望著他。

  「你還有什麼不開心呢?」常歡急著表明來意說:「你既不曾背叛何雲樵,我也不恨你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鐘靈搖了搖頭,眼珠好黑好亮,嘴唇好白好白。

  「是……」她沙啞的,終於吐出一句話來:「是我對不起你,我真的很抱歉……」她的聲音低得聽不清楚。「我逃不過——命運!」

  常歡凝視著鐘靈,她那種近乎麻木而難言的悲切,使他惻然而心疼了。「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他說:「那天我真是氣瘋了,居然打了你一巴掌,我很後悔,希望你能原諒我。」

  鐘靈再搖搖頭,眼睛直直的望著常歡,她似乎努力的想著什麼,卻又茫然的說不出話來。

  常歡挨近了她,他也不知該如何幫助她了,不知怎樣才能減輕她心裡的痛楚和不安,她看來早已失魂落魄,了無生氣,她確實像個萬念俱灰,看破世事的人。

  「鐘靈!」他叫。

  她茫然的定住了。

  「你想得太多了,那天我確實太激動了,不過那只是一時的情緒反應,我說過我真的不恨你,你振作一點好嗎?我知道你是天才,你有演戲的細胞,但是請你別再演下去了,好不好?」

  「演戲?你……」鐘靈倒抽了口氣,神智猛地回復清醒。天!這才是常歡真正想說的話,此刻,她對自己感到無比的厭惡。

  常歡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是來勸她回心轉意的,可不是要來再一次刺激她。看到鐘靈的模樣,他懊悔死了。

  「唉!我很抱歉,我實在是口無遮攔,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是來告訴你,我真的不怪你,真的。」他十分誠心的說。

  鐘靈立在那兒,用一種很奇怪的神色瞅著常歡,默默的點了點頭。

  「唉!」常歡更急了。「你這樣子真教人擔心!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鐘靈不解的看著他,終於說了句:

  「不管怎樣,我很感激你來。」

  不管怎樣?常歡的心往下一沉,不禁抽痛起來,心跳加速。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看她的神情彷彿是了了一樁心事,她究竟想要他怎樣?受害者是他,他卻來向她道歉,但她似乎心意已決,那他豈不枉費力氣?他的腦子裡有剎那的掙扎,他張著嘴,心臟幾乎要跳出了胸口,突然間,心裡又有幾千幾百個聲音在吶喊:「不!不!不!你不能激動,你千萬要冷靜,你應該跟她好好的講理!你不希望她出家!你不要她出家!你不許她出家……」可是,他什麼話都還來不及說出口,又聽見鐘靈的聲音,冷幽幽的,像是空谷的回音,那樣的遙遠而不真實……

  「真的謝謝你肯原諒我,那麼我就真的『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小靈!」何雲樵既痛心又害怕的叫了一聲。

  「鐘靈,你不是說你已經愛上我了?」常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何雲樵的臉頃刻間垮了下來,他顯然被常歡這突兀的一句話所擊敗了。

  「常歡——」他忍不住詫異又不安的叫了一聲。

  常歡沒有理會何雲樵,目光依然盯住鐘靈那燃燒著火焰般的一對眸子,令鐘靈下意識的全身劇震。那柔情是那般驚心動魄,她猛然一驚,天!此時此刻,他怎能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他難道不知道她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他怎能——「鐘靈,」他口氣堅定地:「你自己說過的話,到底算不算數?還是你又在騙我?」

  「我——」鐘靈退後一步,她被常歡給問倒了。

  這一陣子為情所困的委屈,似乎都在這一刻給宣洩出來,麻木的心開始有了知覺。

  或者是她的知覺根本就從不曾完全死去?

  常歡原是個令人情不自禁的男人,她一直都喜歡他——哎!她是喜歡他的,不是嗎?這喜歡令她好痛苦,喜歡得令她不忍再欺騙他,這喜歡——早就化成了深深的愛意!

  自她開始不再和常歡見面後,日子就變得好難打發。

  所以,她才會心灰意冷的想出家,想遠離這擾攘的紅塵俗世。

  可是,他突然又出現在她眼前,他還問她是不是真的愛上了他,什麼意思呢?

  「我不想再錯失一次機會,」常歡慢慢的說:「我希望你要為你自己說過的話負責,我不許你去出家,你瞭解嗎?這些日子,我心裡很矛盾,渾渾噩噩的過日子,所以我根本沒看過任何信件。然而,今天何雲樵跑來告訴我關於你要出家的事,我整個人都驚醒了。我必須承認,我無法忍受讓你就這麼走出我的生命。告訴你,看完敏兒寫的東西,我是又自責又痛心;發現你是假扮的盈盈,我更是驚憤交集。但是,一聽到你打算去出家,我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覺得人生失去了意義。剛剛來這裡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也仔仔細細的分析過,我想我已經不知不覺的愛上你,如果你執意要去當尼姑,那麼我想——我想我只好去當和尚了。」

  「你不能騙我,常歡。」鐘靈好似在大海中抓到一塊浮木,再也不肯放手,她看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感動和驚喜。「我怎麼會騙你呢?」常歡眼中滿是熱切。「如果真的愛我,就不要再鑽牛角尖了,留下來,為了我——不許再有出家的念頭,我可沒忘記,答應要為你做的三件事都還沒辦呢!我可不想欠你一輩子。」

  「常歡——」鐘靈情不自禁地投入他懷裡。

  常歡緊緊地擁住了她,兩人竟忽略了屋裡還有何雲樵的存在。

  何雲樵親眼目睹這一幕,俊秀的臉氣得發青,難看極了。

  咬咬牙,他轉身憤憤地大步走了出去,並用力摔上房門。

  這下可好——標準的誤會冰釋,有情人終成眷屬,他還留在那兒幹什麼呢?

  他原是個驕傲自負的人,他怎能留在那兒,眼看他心愛的人對他痛恨的傢伙投懷送抱呢?

  他覺得好痛苦也好失意、好矛盾。他苦心愛了那麼多年,一心一意等她長大的小靈,居然都不瞭解他的愛意,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砰」的關門聲敲在常歡脆弱的心上,那聲音令他悚然一驚,天——他做了什麼?何雲樵親口對他說,他不能失去鐘靈的,可他方才竟當著何雲樵的面要鐘靈承認自己的情感,哎——他真是殘忍!然而他又怎能不殘忍呢?他的確真的深深愛著鐘靈,他無法忍受失去她。這些日子,他已經受夠了,他不願再受折磨了。但是,他心中一直迴響著何雲樵那句話:

  「我……我不能失去她。」

  常歡惘然了。

  他這樣不顧一切的向鐘靈表白,算不算橫刀奪愛呢?

  如此一來,雲樵可還是願意和他將所有的恩恩怨怨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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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恩怨隨風而逝,雨過天晴。

  常歡和鐘靈,甜甜蜜蜜地恢復邦交。

  表面上,一切變得相當平靜了。

  失而復得的愛情,更值得熱戀中的人珍惜。因而,鐘靈和常歡的眼睛,只看得見心愛的對方而已,他們都忽略了一個人,一個失意的人——何雲樵。

  事實上,何雲樵自從那天怒氣沖沖的跑去常家,又滿懷期待的把常歡帶去見鐘靈之後,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他不該如此草率,如此坦白,尤其如此迅速的向常歡求救。

  他太大意了,竟沒想到如果常歡真有那麼大的力量可令鐘靈回心轉意,那麼他在她心中必然佔有相當重的份量。

  他這個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卻把常歡找來了,讓他們見面,當面澄清了所有恩怨,豈不是自動替他們牽紅線?

  唉!笨呀!

  現在,人家和好如初,甜蜜得不得了,他只好獨嘗失意的悲愴滋味。

  他能爭得過常歡嗎?鐘靈眼裡擺明了只有常歡,當他——只是哥哥吧!從現在開始,他或者不該再幻想,再期待會有任何奇跡,她背棄了他,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還對她留戀什麼?

  但是,他仍然放不下,他還是想鐘靈,想她現在正和常歡在一起嗎?

  原以為,常歡幫他留下鐘靈,他願和常歡把以前的仇恨一筆勾銷。

  但是,就在他對常歡表明自己的心跡後,常歡居然還硬是奪去他一心所愛的人。

  這下,他真能讓心中的怨恨煙消雲散嗎?他真能心平氣和的祝福他們?

  忽然間,他覺得在整個事件裡,他實是扮演了個窩囊透了的角色。

  鬼迷心竅的復什麼仇呢?弄得自己這會兒是身陷深淵裡而萬劫不復了。

  總之,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何雲樵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

  每當一想起那天常歡和鐘靈重逢的那一幕,他就覺得失魂落魄,痛心至極。

  他根本無法形容內心深處對鐘靈是如何的失望……

  她怎麼會去愛上常歡呢?

  難道她忘了常歡是如何誤了敏兒的嗎?

  難道她一點都不知道他對她一往情深,他一直在等她長大?

  一切皆因常歡,他怎能不怨他?

  為什麼他傷不了常歡?反而一再為他所傷?

  常歡真是對女孩子那麼有辦法?否則,女孩子又怎會個個心甘情願的對他死心蹋地?

  敏兒,為了他離鄉背井,流浪異國,連親情都拋棄了。

  鐘靈呢?更是荒謬,為了無法忍受常歡不肯原諒她,竟然傻得想要遁入空門。

  為什麼注定了受傷的總是他?為什麼?

  他才是受害者,卻偏偏落得孑然一身、孤孤單單。

  他全心全意去愛一個小女孩,無怨無悔地等她長大,為什麼到頭來,她卻投入別人的懷抱?

  太不公平了!

  一直以來,他對別的女孩子看都不看一眼,心裡除了她,就沒容納過別人。雖然,他英俊出色,但他從不曾真正愛過,第一次真正愛上一個人的結果,卻是令他跌得粉身碎骨。

  也許,這就是命運。

  他突然有些明白敏兒當年的心情。

  沒有失意過的人,不能體會,更不會——明瞭。

  世界在他眼裡再也不美麗,一切都失去意義了。

  他好累,一直累到內心深處。

  他渴望休息,但他不想回家;那裡有太多令他觸景傷情的景物,只會勾起他無限傷痛的回憶。他更害怕面對鐘靈,他不要她只是把他當成哥哥,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

  那麼,他該往何處去呢?何處是可供他身心休憩的地方?

  他遊魂般地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黑沉沉的夜幕和迷濛的雨絲,沁入了他的視線。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心也跟著模糊了,他根本忘了置身何處。

  閃著的綠燈轉換成黃燈,隨即又被禁止通行的紅燈所取代。

  此刻正值下班時間,忠孝東路上車水馬龍,一輛接一輛的車子擁擠不堪,川流不息。

  何雲樵突然眼睛一亮,發現對街有一個茶藝館的招牌。心想:大好了!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暫時休息的地方。當下顧不得紅燈,迫不及待的直奔過去——

  頃刻間,一陣尖銳粗嘎的煞車聲紛紛響起,接著一連串的混亂,煞車聲、碰撞聲、尖叫聲、人聲、車聲、玻璃破碎聲混雜在一起,好幾輛車子擠成一堆。在一堆撞得亂七八糟的車輛碎片中,是何雲樵那渾身是血的身子躺在血泊中,雨絲仍飄墜著。

  醫院裡,手術室的門緊閉著,濃烈刺鼻的藥水味,緊張、匆忙又顯得凝重的醫護人員,不斷地從那扇門走進走出。

  救命的血漿不斷的被送進去。

  那扇門,已成了眾人目不轉睛的焦點。

  鐘靈和常歡就坐在離手術室門口不遠的椅子上。

  鐘靈呆滯的坐著,眼光直楞楞的瞧著那扇門。

  她覺得內心有種幾近崩潰的驚悸在氾濫,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失去比親哥哥都還要親的何雲樵。

  她的腦海裡,就只是反覆的吶喊著一句話:

  「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她恐懼的抓緊了常歡的手,所有的意識都貫注在此一焦點上——不要死,雲樵!

  何雲樵的父母都趕來了,羅天培也在,整個等待室裡凝窒著一股沉悶的氣氛。何雲樵的母親黃心茹哭得眼睛紅紅腫腫的。何父則是神色木然的坐在妻子身旁,不停地抽著煙。

  常歡臉色蒼白的在一旁沉默著,他出神的在想,事情怎麼發生的呢?

  上帝為什麼待何雲樵這麼嚴酷?

  他犯過什麼錯嗎?

  或者——整個意外與上帝無關,是人為的?

  人為!常歡猛地打了個寒噤,何雲樵是自殺?

  做筆錄的警察不就說是何雲樵蓄意闖紅燈、衝入車陣裡的嗎?

  天,他真是自殺嗎?那麼,他若真有不測,誰該負責?誰?

  何雲樵他自己嗎?還是……

  不,不,他搖搖頭。

  何雲樵不像是會自殺的人,他是那種驕傲又自負的男人啊!他的人生前程似錦,他不像是那種頹廢得會自殺的人,那又是為什麼呢?

  常歡也想不通,他只想快點知道何雲樵的消息,何雲樵在手術室已經好幾個小時了,怎麼會一點消息也沒?他在施什麼手術?為什麼要那麼長的時間?該不會——出什麼意外吧?天!救救他,讓他活下去,否則他會一輩子良心不安。常歡忍不住發抖,心好冷,他不禁有些害怕。

  緊握著他手的鐘靈忽然震動了一下,意識在剎那間閃現過一絲不祥的念頭,她感覺到常歡的顫動,不禁緊張地問——

  「常歡,告訴我,雲樵——會有事嗎?會嗎?」鐘靈顫著聲音問。

  常歡搖頭,他也不知道。

  「怎麼會這樣的呢?一個生命力那麼旺盛的人,怎麼會突然躺在手術台上,要別人去搶救他的生命呢?」鐘靈的眼中滿是淚水,她咬緊唇不讓眼淚落下來。

  「我——也不知道!」常歡的聲音變得嘶啞。「我們只能——等待和祈禱。」

  「等待和祈禱?」鐘靈的視線回到手術室門上依然亮著的紅燈上,神色更加淒黯。這麼做,真能挽救雲樵?

  「你要他活下去,他一定會活下去。」常歡語帶深意。「為什麼這麼說?」鐘靈皺眉,她覺得常歡似乎話中有話。

  常歡沉默了,他不想說出實情,卻又不願說謊,見鐘靈一臉等他做出合理解釋的模樣,他真恨自己口無遮攔!鐘靈——哎!教他怎麼說呢?一切都只願何雲樵沒事吧!

  「你怎麼不說話?」鐘靈叫起來。

  「難道你不希望他能活下去?」常歡只好這麼反問。「哦!」鐘靈年輕的臉上有一抹祈求的虔誠。「我當然希望,只要能讓他活過來,我願意替他死!我的命是何家改造的,我要報答他們,我寧願代替雲樵受過。」鐘靈喃喃的說。

  常歡詫異極了,正要開口詢問——手術門上的紅燈突然熄了,全部的人衝向手術室的門邊,緊張使他們的呼吸急促起來。

  好半天,醫生們才走了出來,兩個護士推了何雲樵出來,何父何母及羅天培鐘靈全奔向何雲樵,只有常歡不失冷靜的迎向其中一個神色嚴肅且疲乏的中年醫師。

  「醫生——」常歡迎上去。「他怎麼樣?有危險嗎?」

  「情況不是最壞,不過——他的左腿傷勢較嚴重,以後,恐怕無法完全跟正常人一樣——走起路來,會一跛一跛的……」

  一跛一跛的?常歡傻了,那麼驕傲、出色的雲樵,能接受身體有了缺陷?不過,他立刻恢復鎮定,感激的握了握醫生的手。

  「謝謝你,醫生。我相信你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了。」

  「他必須在醫院待上好一段日子,至少等傷勢復原後才能回家。」醫生正色說:「還有,一時之間他恐怕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希望你們能多多開導他,不要讓他受刺激。」

  「我們會的。」常歡點頭。「再一次謝謝你。」

  醫生搖搖頭,疲憊不堪的往走廊的一端走了。

  常歡一個箭步追了上去,他看見依然昏迷著、蒼白得嚇人的何雲樵,他英俊的臉上並沒有傷,甚至不見他有痛苦的表情。

  「雲樵——」鐘靈首先沉不住氣叫了起來,明知他昏迷著聽不見,卻是控制不住心情的激動,她哭得好傷心。

  看見常歡,她心焦的轉向他,抽噎的問:

  「常歡——」她屏息以待。「他……他會好起來吧?」

  常歡猶豫了會兒,一把拉過鐘靈,低聲說:

  「他的命是保住了,可是醫生說……他的左腿傷勢嚴重,以後……以後走路可能會……一跛一跛的……」

  「啊!怎麼會呢?」鐘靈無法接受的叫著:「太殘忍了,雲樵無法接受的,他那麼出色、那麼要面子,他——他怎麼——

  怎麼受得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沒有人希望這樣。可是,事實如此,醫生已經盡力了。」常歡耐著性子,冷靜的解釋。

  「……可是……可是,他那麼優秀,他怎麼可以有缺陷……」鐘靈失聲哭叫。

  「如果失去了生命,再優秀,再出色都沒有用。」常歡認真的說:「最重要的是他保住了命,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不是這樣的。」鐘靈依舊無法冷靜下來,彷彿受傷、將要跛著腳走路的人是自己。「你不明白,有些人是寧可死了好,也不要身體有缺陷,我知道,他醒來後若知道這事實,一定沒辦法接受的。」

  「鐘靈,冷靜下來。」常歡深深吸一口氣。「你不是一直祈禱雲樵不要死嗎?現在他活下來了,你該慶幸了。你想想,雲樵醒來,若看見你這樣,他是不是更難過、更絕望,你明白嗎?你一定要冷靜,因為——等他醒來後,你必須去幫他重建信心,知道嗎?」

  「我?」鐘靈睜大眼睛,疑惑地看著常歡。

  「對啊!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報答何家?」常歡故意說:「他發現自己的腿傷後,一定無法接受,甚至痛苦,但……你會幫他度過的,是不是?」

  鐘靈呆住了,她的激動只為雲樵遭逢意外,有了缺陷,她根本不敢去想雲樵醒來後的情形,她……

  「我……會盡力。」鐘靈囁嚅的:「我……很害怕,常歡。畢竟她還太年輕,而她面臨的卻是重得令她無法想像的重擔。

  「虔誠的佛教徒怎麼忘了求你的佛祖?」常歡說。

  鐘靈含淚凝視常歡半晌。

  「常歡,你會幫我的吧?」她稚氣又真誠地問。「放心,鐘靈。」常歡溫柔誠摯的拍拍她。「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隨時趕到你身邊,陪你度過一切難關。」

  「常歡——」鐘靈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這麼好的常歡,她何其幸運能得到他的愛,但……雲樵……?她心裡隱隱有著迷茫的不安,總覺此後的生活,將因為雲樵的意外,有重大的轉變。

  「雲樵還會有好長一段時間才會醒來,我先帶你回去休息一下。」

  「不!」鐘靈似乎真有了信心,那是從常歡而來的信心和勇氣。「我要一直陪他,不管他理不理我,不管他怎麼生氣,我都要陪著他,直到他振作起來。」

  常歡露出讚許的笑容,但眼中似乎又隱藏著一絲不安。「讓我陪你等吧!」他瞭解而溫柔的說:「我說過要陪你度過一切難關的。」

  這個黑夜,顯得更淒沉而漫長。

  黎明時分。

  何雲樵在麻醉劑和止痛藥的效力下掙扎,一陣迷惘,一陣茫然,四分五裂的意識逐漸地在聚攏,他努力想要讓自己清醒:在週身撕裂般的痛楚中,何雲樵終於醒來,那已是十二個小時之後了。

  睜開眼睛,視線所及的是一片陌生的白,白得令人有不真實、夢幻之感。他掙扎著想移動身體,奇怪的是身體竟然那般笨重和刺痛。他呻吟著,怎麼回事?他躺在什麼地方?

  看到他張開眼睛,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何太太早已哭得柔腸寸斷。她扶著床邊,望著那臉色慘白,尚不知自己有了缺陷的兒子,她忍不住抽噎著說:

  「雲樵,你疼嗎?怎麼那麼不小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你想嚇死媽媽呀!家裡就你一個男孩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和你爸怎麼辦?嗚……」她用手帕捂著臉,忍不住又痛哭起來。

  「心茹!」何仲民把太太拉開。「你別老是哭呀!也不問問他要什麼。雲樵。」他望著兒子,鼻子也禁不住酸酸的。「你要什麼?想吃什麼?疼不疼?你說說話!想要什麼嗎?」

  何雲樵的眼光從一臉關切的父母臉上移開,他的思想仍然有些恍惚。他內心有股強烈的渴望在燒灼著他,使他的心發狂般的絞扭起來。

  小靈!你在哪裡?仁慈一點,小靈!讓我見到你吧!

  我要小靈!小靈!小靈!他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你太殘忍了!居然不在這兒!

  小靈,難道你連我的死活都不顧,還跟常歡那個王八蛋在一塊兒!

  他腦子裡的意識又有些混亂,眼前的人影又變得重重疊疊的,只是,這些重疊的影像裡沒有鐘靈。

  小靈,我不要你離開我……小靈,我愛你……小靈,你難道不明白我一直在等你長大嗎?你怎麼可以愛上別人?小靈,你在哪裡?你在哪裡?讓我見到你吧!我再也不要鬼迷心竅的要你假扮什麼鬼盈盈去迷惑常歡、去報復常歡!回到我身邊吧!我不要失去你,小靈——他奮力掙扎的低吼出聲:

  「小靈!小靈!我要見小靈!」

  人群中一陣騷動,有個人迅速的衝到床邊。

  「你醒了,雲樵?」朝思暮想的一張小臉兒,溫溫柔柔的,但是臉上怎麼殘存著淚痕?是因為他嗎?

  「小靈?我以為你——」何雲樵鬆了一口氣,總算她還有良心,這時候沒和常歡在一起,事情也許會有轉機。

  「你說什麼?」鐘靈的俏顏,展開一抹比水更柔的笑容。

  「小靈,我——我怎麼……」何雲樵狐疑的問。「雲樵,你……你嚇壞了所有的人。」鐘靈顧左右而言他。

  「你昏迷了十二個小時。」

  「什麼十二個小時?你說清楚。」何雲樵的聲音依然微弱,卻清晰多了。「我究竟怎麼了?渾身都沒力氣?」

  「我是說,你——」鐘靈不經意的瞄一眼被單下左腿部位。

  「昨天你在忠孝東路過馬路時——出了意外。」

  何雲樵蒼白的臉上掠過一抹恐懼的神色,他怔怔的思索著。

  「我昏迷十二個小時了嗎?」他的眉頭深鎖。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似乎都很凝重,他隱約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我怎麼了?你告訴我。」

  鐘靈下意識後退一步,雲樵能坦然接受事實?她突然感到十分恐懼。

  鐘靈的神情引起了雲樵的不安和懷疑。

  「告訴我!」雲樵的聲音急促起來。「你快說,我到底怎麼了?你為什麼不敢說?快告訴我啊!」

  鐘靈又慌又亂,不知如何啟口。

  「你說!」雲樵大聲吼了起來,似乎他已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了,卻又怕去面對它。「你快說,我怎麼了?快說啊!」

  「不要這樣,雲樵——」雲樵那又急又怒的表情,嚇得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鐘靈又慌又亂,同情卻又無可奈何。「我不知道,你——冷靜一點。」

  「冷靜,為什麼?」雲樵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她。「為什麼要我冷靜?你認為我是會被輕易擊倒的人?你告訴我真相,我什麼都不怕。」

  「不,雲樵。」鐘靈拚命搖頭,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你不要想那麼多,你要好好休息,才能早日康復,我們都會給你打氣的。」

  「誰希罕什麼打氣!」雲樵的火氣突然間大得嚇人。「我不要任何人來同情我,可憐我。我活得好好的,又不是殘廢——」

  雲樵忽然自動住了口,殘廢?他剛剛可是說了這兩個字嗎?為什麼所有的人一聽見這兩個字不約而同的都流露出恐懼、同情的神色,偌大的病房裡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為什麼?殘廢?

  一剎那間,何雲樵明白了一切,他變成了殘廢,這就是鐘靈所謂的——意外?

  「我成了殘廢,是不是?」他說。自卑又恐慌的口吻嚷得好激動、好大聲,令整室的人屏息。「你為什麼不敢說?我是少了手、腳?還是身體癱瘓?你為什麼不敢講,同情我嗎?我根本就不在乎,也不要別人的同情,你快說啊!」

  「你……不要那麼激動嘛!」鐘靈有些不知所措,被雲樵激烈的態度嚇哭了。「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嚴重,真的,你不過……不過是……以後,走起路……會……有一點點不一樣而已。」她小心翼翼的措詞。「真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一點點的缺——陷,不會改變什麼的,請你不要這麼激動!在所有人的眼中,你還是從前的你,沒有兩樣,一樣的出色,一樣的優秀。」鐘靈十分努力使自己平靜、理智的說出這些話,說完,她已泣不成聲。

  誰知雲樵並不領情,或者真如鐘靈所說:他就是那種寧死也不願完美的外表有了缺陷的人。他的眼光變得凌厲,臉上的肌肉氣得扭曲、抽搐。

  「你是說,我成了跛腳的——」他氣瘋了,聲音好尖銳,怒不可遏的嚷著。「我變成一個跛子——我以後走路會一跛一跛的,讓人笑話的跛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可笑?

  ……你說啊!……」

  「雲樵——」鐘靈掩著臉哭,她被雲樵狂亂的神色所震懾,她從來沒看過雲樵這般,他一直都很冷靜的,怎麼變了一個人似的?

  「為什麼?……為什麼?……」何雲樵用盡全身的力量迸出了這麼一句話。閉上眼睛,他的意識消失了,他的頭側向了一旁。滿屋子的人都因這句話而驚住,一看到他昏過去,何太太就呼天搶地的大叫起來:

  「雲樵,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別嚇媽呀!」

  醫生立刻趕來,看了看。

  「哦!不礙事!我幫他打個鎮定劑,讓他好好的睡一覺就好。不要再刺激病人了,你們先回家休息吧,反正這裡有特別護士照顧他。」

  「不!」何太太和鐘靈兩人竟異口同聲:「我要在這裡守著他。」

  「心茹!」何仲民說:「醫生的話沒錯,我們到外面坐坐,休息一下吧!還有,天培,這兒沒事了,你和這位常先生先回去好了!反正大抵上雲樵的病情已經穩定了。」

  這是特等病房,另辟有一間休息室。大家走進會客室,只有鐘靈堅持和特別護士留在那兒陪雲樵。

  常歡看鐘靈一眼,再看看雲樵一眼。而現在鐘靈的眼中只有那緊閉雙眸的雲樵。他無言的歎了一口氣,默默的退出,帶著種難言的失落,無可奈何的隨天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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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17:53:48 |只看該作者



  雲樵再一次醒來已是黃昏。

  他睜開眼睛茫茫然的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迅速的搜尋屋裡,他發現了鐘靈,只匆匆掃了一眼他就把頭轉開。只是一眼,他已發覺了鐘靈臉上未干的淚痕,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穩,眉頭蹙得緊緊的,為什麼?為他嗎?

  何雲樵心裡感慨萬千,從前沒有機會向鐘靈吐露愛意,如今——如今他已是個殘廢,更是沒有資格去愛鐘靈;她和他竟是無緣至此,老天為何還要讓他苟延殘喘,留著一個不全的身體面對鐘靈呢?

  鐘靈醒過來,看見何雲樵已經醒了,她溫柔地握住他的手。

  「啊!你醒了?覺得好些了嗎?」她柔聲問。「醫生來看過你,替你換了一次藥,他說你情況很好。」

  何雲樵不說話,甚至連看也不看鐘靈一眼,他害怕她的溫柔不過是一種憐憫而已。

  「肚子餓了吧?我叫護士幫你準備食物。」她放開何雲樵轉身往外走,她不知道何雲樵的沉默表示什麼?不過,只要他不再發脾氣,肯冷靜下來,他喜歡怎樣就怎樣吧!只要何雲樵能好起來,她一切都依他。

  「等一下。」沉默不語的何雲樵突然喚住她,她詫異地回頭,只見一張不耐的、蹙著眉的臉。「我——不餓。」「總是要吃點東西,沒有體力、營養,傷口怎會復原得快?」

  鐘靈還是走了出去。

  回來的時候,雲樵依然瞪著天花板出神。她輕歎了口氣,在他床邊坐下。

  「食物馬上就來。」鐘靈的聲音柔得令人心醉,眼中滿是憐惜的神色。「常歡也守了一下午,剛走。他晚上還要去電台,我讓他先回去,順便送乾爸和乾媽先回家休息,他們一直守著你,也累了。」

  「誰要他們守著我?」雲樵激動的拍著床。「你為什麼自作主張讓常歡來?讓他來看我笑話嗎?」

  「不是的!」鐘靈覺得好委屈,眼中閃著淚光。「常歡是自願留下來陪你的,他也關心你,你別往壞處想——」「誰要他假惺惺的關心。」他神色暴怒又頑強。「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他也是一番好意。」鐘靈婉轉的。

  「不希罕。」何雲樵嘶啞的吼著。「告訴你,如果你受不了我批評你的心上人,你就滾回去,我不需要你留在這兒的。」

  「不是你說的那樣,我要陪你,雲樵。」鐘靈覺得十分難堪。她心中不斷的告訴自己要忍耐、一定要忍耐。

  「誰要你陪?」他脹紅了臉吼著。「你走,你馬上就走!滾回你心上人常歡身旁去。」

  「雲樵,你是不是很痛、很不舒服?我去叫醫生。」鐘靈又怕又窘,簡直不知如何才好,雲樵的話太傷人了。

  「回來。」雲樵咬牙切齒的。他是痛得失去理智了吧?否則他不會發那麼大的脾氣。「死不了的,我不要醫生。」

  「但是你——」

  「痛死了也是我的事,不用你管。」雲樵像個不可理喻的孩子。「誰讓你在這兒婆婆媽媽的?你為什麼還不走?你知道嗎?看到你苦著一張臉令我覺得好心煩。」

  「雲樵——」鐘靈的臉倏地沒了血色,他竟說她令人心煩,怎樣的難堪啊?

  「我叫你滾,你還聽不懂嗎?」他咆哮著。

  病房門被推開了,一個笑容可掬的護士推著餐車走進來,她的微笑和沉穩立刻緩和了病房裡的困窘氣氛。

  「何先生,餓了吧?」護士把用盤子裝著的食物放到病床邊的小几上。「希望你能滿意這食物。」

  雲樵不語,面無表情,也沒有動食物的意思。

  鐘靈見狀,皺了皺眉,走近了雲樵,端走托盤上的稀飯。

  「我——我餵你吃,好嗎?」她問。希望她的委曲求全能令雲樵不忍拒絕。

  「我的手沒有殘廢,不勞你多事。」他又冷又硬。

  「我只是——」她委委屈屈的。

  「我不要吃!」雲樵不知怎地,暴怒得像只負傷的野獸,也不管房裡還有第三者,用力一揮,把鐘靈手中的稀飯打落到地上,灑了一地,碗也碎了。「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讓我自生自滅——」

  「雲樵!」鐘靈摀住嘴,忍不住哭了。

  那護士有些尷尬,默默的清理殘局,也笑不出來了。

  鐘靈走到窗邊,無聲的流著淚。

  她一點也不怨何雲樵。換成是她,也可能是這種反應,她只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淒。

  對雲樵的遭遇她感到十分難過;更難過的是雲樵的判若兩人。

  收拾完畢,護士逕自走了。

  病房裡又只剩下鐘靈和雲樵,室內一片死寂。

  鐘靈用手背拭了拭淚,轉過身子,面對著雲樵。「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鐘靈痛苦的說:「難道你不想早點康復?早點出院?」

  「康復?」雲樵提高了聲音冷笑著。「怎麼康復?我這輩子注定是個殘廢,是個跛子了,你明不明白?」

  「不——不要這麼說,你別鑽牛角尖了。」鐘靈深吸了一口氣。她實在無法接受,短短的時間就能令雲樵變得如此自卑頹廢,他變得好尖刻且令人難以相處啊!「不要胡思亂想了,事情絕不如你想得那麼糟。」

  「我胡思亂想?誰敢否認我說的?」雲樵笑得悲涼。「這輩子,我是毀了,沒有希望了。我向來驕傲,現在卻偏要一跛一跛的走路,永遠都要活在別人異樣而同情的眼光下,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不要一直往壞處想。」鐘靈顫抖的說:「只要你心態健康,一切還是和以前一樣,並不會改變什麼!」

  病房裡又靜寂下來,一種令人難受的沉悶。

  這次鐘靈學乖了,她安靜的閉嘴,不再多說。

  她衷心盼望她的沉默能使雲樵滿意些。

  「小靈。」雲樵忽然叫她,她的溫婉柔順叫他十分不忍。

  「你過來。」

  鐘靈有點驚喜,雲樵肯主動叫她,他想通了?

  「什麼事?」她掩不住欣喜之色。

  「我知道你是真心留下來陪我。」他似是平靜下來了。「可是你想過後果嗎?你想過常歡心裡會怎麼想嗎?我不想令你們之間因我而產生不必要的誤會,等一下你去叫特別護士進來,你就可以走了!反正我已經死不了,你大可放心了。」「不,我不走。」鐘靈執拗起來。「我要陪你,你就讓我陪你吧!而且常歡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他其實很關心你,他也誠心要你好起來,他不會那麼小心眼的。」

  「哦!」何雲樵挑了挑眉毛,怪聲怪氣的說:「他在顯示他偉大的胸懷嗎?他這麼做是什麼用意?憐憫我嗎?」

  「不是這樣子!你——」鐘靈的臉,急得脹紅了。何雲樵為什麼變得這麼愛鑽牛角尖呢?他簡直不可理喻了。「別再胡思亂想了,求求你。大家都只有好意和關心,你理智一點!嗯?」

  「我胡思亂想?你以為我不瞭解常歡那個陰險的人?」他皺起眉,又發怒了。「他那麼喜歡你,若不是為了向你表示他胸襟開闊,若不是憐憫我是個殘廢,他怎肯讓你在這兒陪我?」

  「我陪你是我自己的事。」鐘靈說:「你該瞭解我的。」「我就是瞭解你才要你走!」他輕歎了聲。「我已經是個殘廢的人了,再也沒有資格去照顧你。你是一片好意,我懂。但是——留下來對你沒有好處,對他更是一種傷害。況且——

  我的情緒不穩定,脾氣又壞,你又何必留著受氣?」

  「我留下來——沒想過要得什麼好處。」淚水悄悄自鐘靈臉頰滑落。「常歡也不會受到什麼傷害。我也不怕受氣,我只要你快些好起來,沒什麼比你能好起來更重要的了。」

  「你這是何苦?你會後悔的。」雲樵情不自禁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

  「不會的。」鐘靈語氣甚是堅定的說:「我自己做的決定,即使錯了,即使真會吃苦,我也永遠不後悔。」

  「你沒理由這麼做的。」他歎一口氣。

  「不要拒絕我,雲樵。」她定定的看住他。「若非乾爸把我從酒家贖出來,我現在的命運會是怎樣,誰也不敢說。這個時候,我若不留在你身邊,我會恨自己一輩子。」

  「何家從沒要求你報答。」他語氣悲愁地移開他的視線。

  「不是,我不是要報答何家;而是你給我的太多,我一輩子也還不起,我心甘情願留在這裡陪你,你不要趕我走吧!求你。」鐘靈緊緊的握住了何雲樵的手。

  這一剎那,他心中萬分感動,這個他心愛的女孩告訴他:他給她的,她一輩子也還不起,她還說是心甘情願留下來陪他,她對他——究竟是怎樣的一份感情呢?

  她是在奉獻吧!或者,只是償還?但是對一個殘疾的人,她這麼做值得嗎?

  他沉默了,也無法再堅持,這原是他所盼望的啊!

  只是——前途茫茫,誰能預料未來是怎樣發展的呢?

  何雲樵變了,變得安靜、沉默。他不大理人,旁人問他話,也很少回答。

  他好像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漠不關心。整日,就見他對著白色天花板默默出神。

  鐘靈在一旁悄悄觀察。她深深覺得,雲樵似乎將他自己的世界完全的封閉,她根本就無法觸及他的心靈。

  而鐘靈和常歡之間的濃情,在這段時間裡,突然呈現了真空,除了偶爾幾次在醫院碰頭之外,他們竟沒有聯繫了。

  每天,鐘靈就是在家裡和醫院之間來回奔波,日子雖說是枯燥又單調,但她還是默默的,始終如一的貫徹下去。

  儘管她如此一心一意地陪在雲樵身旁,但這些日子以來,雲樵卻不理她、也不看她,好像根本不當有她這個人存在似的。

  鐘靈知道雲樵是無法承受自己成為殘廢的事實,情緒低落,才會如此待她——但她仍是忍不住偷偷傷心。畢竟被漠視、被冷落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更何況,她再怎麼堅強,都只是個女孩子,是他曾經那麼用心呵護著、疼愛著的女孩子呀!

  如今他這樣冷淡,對她不理不睬的,她怎麼受得了呢?

  而常歡呢?她常不經意地想起常歡,他們已經好些天沒見面了。

  雖然雲樵出事後,常歡曾說過要陪她面對這難關,可是自從她把雲樵對他的不滿、怨懟告訴他後,他和鐘靈就突然的疏遠了。

  鐘靈心裡既不解又難過,卻也無心追究,因為她目前只能把全部的心力放在雲樵身上。除了照顧、陪伴雲樵,她實在無暇顧及其他了。

  然而,雲樵哪需要她的陪伴呢?在他眼裡,似乎根本就沒有鐘靈的存在。

  這天,雲樵終於要出院了。

  病房裡,鐘靈呆坐在椅子上。她暗想,回家後,雲樵是否會慢慢的改變,恢復從前飛揚開朗的模樣?還是他仍要這麼一直陰陽怪氣下去呢?

  她好擔心,真的好擔心。她看了病床上熟睡著的雲樵一眼,心中的歎息更深,她覺得雲樵回家後的日子似乎更坎坷、更難走了。

  「小靈,準備好了嗎?該叫醒雲樵了。」何太太出現在門口。她是個溫柔慈祥的好母親。

  「都好了。」鐘靈站起身來,指指已經打包好的行李袋,她一早便把何雲樵的衣物都收拾好了。

  「這些日子苦了你。」何太太慈愛又滿懷歉意的說:「雲樵脾氣不好,你就別放在心上,看在乾媽的份上,你別跟他計較,嗯?唉!也難為他了,那麼驕傲的孩子,突然間遭此劇變,他怎麼能接受呢?」何母說著,眼圈兒又紅了。

  「乾媽,別說了。」鐘靈強忍心中的感傷,趕緊趨前安慰她。「我什麼都不想,只求雲樵好起來,我就心滿意足了,真的。」

  「喔!」何母放心的歎口氣。「其實,我一直都很希望雲樵有一天能把你娶進我們何家的。但是,現在他成了——成了這個樣子,這輩子永遠也好不了啦!是我們何家沒福氣,沒能有你這麼好的女孩子來當我們何家的兒媳婦,唉!都是命哦!也不知造了什麼孽?敏兒一走了之,也不跟家裡聯絡,現在雲樵又成了這樣子……我真是命苦啊……」

  何母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堆,說著、念著,忍不住就低聲啜泣了起來。

  鐘靈一面軟語勸慰,一面心裡吃了好大一驚,剛才何母竟說原本希望何雲樵能把她娶進何家,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一直都當雲樵是哥哥呀!雲樵也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般的疼愛,乾媽怎麼會有那種突如其來的異想?

  不過,雲樵現在突遭此變,自己若立刻表態,恐會落得嫌棄雲樵有缺陷之嫌。

  那麼,她該怎麼說呢?她從來也不曾想過自己和雲樵會有什麼男女之情的牽扯!

  她的心裡只愛常歡,唉!此時此刻,要她怎麼說出口?

  再說,如果乾媽知道敏兒是因常歡才一走了之,不氣瘋了才怪!

  怎麼辦?怎麼辦?她心裡亂極了,千頭萬緒的,她——

  好懊惱,怎麼會弄成這局面呢?

  「小靈,乾媽看你不像是個見異思遷的女孩子,你會因為雲樵有了缺陷就嫌棄他嗎?」何母輕輕攬住她的肩,小心翼翼的問。

  「乾媽,你說到哪去了,我怎麼可能嫌棄雲樵呢!他在我心裡永遠美好,永遠出色,不管他以後如何,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不動搖。」鐘靈真誠的說。

  「是嗎?」何母一臉狐疑,看來她並不相信。

  「噓,好乾媽,我們別再討論了,教雲樵聽見就不妙了。」鐘靈眼尖的發現翻動了下身子的何雲樵,警告的對何母說,果然令何母住了口;畢竟惹惱了何雲樵,誰也別想好過。

  雲樵回家已經有一陣子了。當他腿上的石膏拆掉後,發現左腿比右腿短了一些,走起路來,真是一跛一跛的,他整個人幾乎為之崩潰。

  接下來,他就一直把自己關在窗幔厚重,不見天日的屋子裡。

  整天,他都是一副躁厭與蕭索的樣子。他不許別人任意進他的房間,他不見任何人,甚至連他一手創辦的出版社也不去了,全權委託給副社長。

  面對父母及家裡的傭人,他也是陰沉沉的,很少說話。至於鐘靈的陪伴,他仍是相應不理,不當她存在似的。

  他就像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即使是一句關愛的話語,也可能觸怒他。然後,他就會按捺不住脾氣,大肆破壞屋裡的東西,直到擺設都被他破壞殆盡,他才肯頹然的罷手。

  每當他大發脾氣時,誰也不敢勸阻或是吭一聲,就怕引爆他更大的狂怒。

  大家都只是一個勁兒的容忍他,沒人明白他心裡究竟想什麼?對於未來又有什麼打算?

  這天的午後。

  雲樵那不見天日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的窒悶,瀰漫著濃烈的火藥味。

  今天的他,較平日來得煩躁不寧,臉色陰沉得嚇人,彷彿隨時都可能爆發一場驚天動地的狂怒。

  為什麼呢?

  哦!原來鐘靈今天一直不曾露面。她上哪兒去了呢?自他出事後,他雖沒給她好臉色看,但她總是一直毫無怨尤的陪在他身旁的呀!

  嘖!鐘靈究竟上哪兒?莫非她已經開始厭倦這份差事?她開始覺得陪他是件——浪費生命的事。

  就在他心煩意躁之際,房門被推開,有人進屋來——

  雲樵驚喜的轉過身,一看,不是他期待的鐘靈,卻是使他一直妒嫉在心的常歡。

  常歡一臉友善的神情,並無雲樵所以為的憐憫之色。

  兩個人在乍見對方時,心中都暗自吃了一驚。才多久呢?明明都是英俊瀟灑的男人,卻都變得憔悴、瘦削和不修邊幅。

  「你真是令人失望,沒想到你竟如此不堪一擊。」

  「誰要你對我抱有希望?」何雲樵有明顯的敵意。

  「你真想在這屋子裡待上一輩子?」常歡平靜的問。

  「你以為我還能做什麼?」他冷冷的反問。

  「只要你想做的,沒什麼不能做。」常歡誠懇的。

  「我還能去晨跑?去爬山?去逛街?去跳舞?」何雲樵忍不住狂笑了幾聲。「出去丟人現眼?」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常歡依然保持平靜。對於何雲樵的心情他頗能體諒,他之所以不來看他,是他認為何雲樵需要些時間去獨處、去學習適應這一切,更因為常歡他自己心裡也矛盾得很,只因他和何雲樵之間的心結太深了,他自覺欠他太多,加上又有個鐘靈,他實不知如何勸慰何雲樵。

  「我說的是其他的事,你心裡明白的,對嗎?」「明白什麼?明白我是個跛子,嗯?」何雲樵繼續冷笑著。

  「看來你不只是身體殘廢,連心也盲目了。」常歡終於忍不住皺眉,不客氣的說。「身殘仍有補救的餘地,心殘便無藥可救了,你真是令人生氣又同情的殘障者。」

  何雲樵怔住了。萬萬料不到常歡會這麼說,一種深切的悲哀正像把利刃般戳著他的心。是的,常歡的話重重地刺傷了他,毫不留情地解剖了他,他陰沉著臉,一股被羞辱的憤怒在心頭熊熊燃燒著。

  「我是殘障者又關你屁事?誰要你這個混蛋來提醒我,是誰讓你來的?」他急促的說。

  「本來是不關我的事,可是你折磨鐘靈,我不能不管。所以我來提醒你。」常歡憤然說:「你不要以為你現在這個樣子就有權力去傷害你身邊所有關心你的人。」

  「你——常歡,你是什麼意思?把話給我說清楚。」何雲樵的眼睛也赤紅了。

  「沒有人願意你變成這樣!你明知大家心裡都難過,你卻偏抓住了別人的弱點,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傷害他們。你為什麼不振作起來,非要把自己弄成這種要死不活、陰陽怪氣的模樣,你可知道鐘靈為了你,變得好憂鬱、好悲觀嗎?我原以為讓她照顧你,可以幫助你,沒想到我反倒害了她。」「誰要你假仁假義,施捨鐘靈來陪我?」何雲樵微微變臉。「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喜歡的人可以滾得遠遠地,我不需要你們任何人幫忙,我會料理自己的事。」

  「是嗎?就是把自己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屋子裡?」常歡帶著怒意。

  「你——」何雲樵再也忍不住的爆發了。「你懂什麼?誰要你來說風涼話?天下的便宜事全被你一人佔盡了,你試試去打跛自己的腿看看,看你還能不能瀟灑、冷靜,你去試試,你怎麼不去試試?」

  「我幹嘛要打跛自己的腿?」常歡平靜了。「我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傻事,很多事情是看你自己如何調適。也許你遇到的困難是前所未有的,但只要你肯想辦法去克服,就一定能成功,問題是你並不肯試著去做、去克服。」

  「克服?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我能抹去我是個殘廢的事實?」何雲樵反問。

  「你這麼介意別人的看法?」常歡說。

  「為什麼不?」何雲樵喘息著。「我一直是別人欽羨的、注意的焦點,你能想像那種內心的挫敗煎熬嗎?」

  常歡又皺眉,這是他意料中的,但由何雲樵自己說出,他不禁覺得心中淒然。

  「原來你這麼虛榮!」他不得不這麼激他。

  「虛榮?」何雲樵無奈的笑了。「曾經擁有的卻突然間失去,誰受得了呢?我卻接二連三地:心愛的女孩投向別人的懷抱,現在我又成了可笑的跛子,你知道嗎?我覺得上天待我太苛、太不公平了,我——好恨。」

  「或許事情並不像你想得那麼糟?」常歡的眼中掠過一抹痛楚。

  「我不知道。」何雲樵痛苦的。「我只是——覺得一切不再有希望和意義,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你——其實耿耿於懷的是鐘靈背棄了你?」常歡問。「唉!」何雲樵歎了口氣,眼神飄忽的。「我記得我曾告訴過你我不能失去她的,但我還是失去了她,感情的事本就無法強求。本來——我或許仍有一絲希望的,但,看我現在這副德性,什麼都不可能了,對不對?」

  「雲樵——」常歡歎息。

  「你知道嗎?我遇見小靈的時候,她才是個剛從國中畢業的小女孩,那樣怯生生、可憐兮兮的,我就發誓我要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到絲毫的委屈,我用那麼長的時間來等她長大,我一直都十分的有把握——」何雲樵眼中的光芒熱切起來。「原以為小靈會是我的小新娘,可惜我錯了。」

  「你怎麼如此悲觀?」常歡微笑,心裡卻下了一個痛苦的決定。「經歷這次意外後,我才發現一件事,鐘靈對你其實有情,只是她自己可能也弄不清楚罷了!你一定不知道,當你在手術室裡生死未卜時,她竟然對我說,她寧願代你死。你想,她若不是對你有情,怎可能說這樣的話?加上她今天早上來找我,看她那憔悴不堪的模樣,我就發現她其實是很在意你的,否則她大可不顧你的死活,隨你去自生自滅,你懂嗎?她一直在期待你振作起來,你如果真的愛她,就別讓她傷心。」

  「你——」何雲樵眼中光芒重現。「你說的是真話?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不愛小靈了?」

  「也許。」常歡聳聳肩。「我不想欺騙自己,我覺得我喜歡的是不存在的盈盈而非鐘靈,而她的潛意識裡或許也是喜歡你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而你這個情聖又不曾對她表達過什麼。」

  「是嗎?是嗎?是嗎?」何雲樵掩不住欣喜的喃喃重複著。

  常歡略略遲疑了一下,才肯定的點點頭,好像很艱難似的。

  「相信我,只要你好好振作,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別再讓鐘靈為你憂鬱失意了。」

  「我明白了,我會努力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何雲樵露出難得的笑容,像個孩子已經走出了黑暗般,開朗了不少。

  常歡微微一笑,卻隱藏了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憂傷。「好了,我得走了。」常歡說。「我還要趕去電台,過幾天再來看你,希望你不要食言才好。」

  「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為了鐘靈,我會振作的!」

  常歡呆怔一下,是這樣嗎?他有些懊惱,不知道自己的犧牲究竟是對還是錯?他自己也沒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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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17:54:32 |只看該作者



  常歡走進「心情驛站」,他四下張望,眼光落在屋子的一個角落——

  鐘靈已經先到,她一人獨坐在那兒,長髮披瀉在肩上,雙眸如星,正對著他招手。

  他的心臟沒來由的一陣狂跳,事先背得滾瓜爛熟的開場白,在見到鐘靈的一剎那,竟一下子就忘得差不多了。

  唉!其實,他心裡也明白,這次的談話本就相當的困難。

  或者,他該用寫信的方式來說明一切,就可免掉這面對面的難堪與不捨。

  但是,就怕信裡根本寫不清楚,反而弄巧成拙。

  總之,不管怎樣,今天他必須和鐘靈把事情談妥,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一切可能就會前功盡棄。他不能也不忍給何雲樵燃起了希望之後,再將他推入絕望的深淵。

  於是,他只好萬般不捨地犧牲自己和鐘靈的感情了。

  常歡提起精神,不再遲疑的朝鐘靈走去,在她對面的位子坐下。鐘靈柔柔一笑,伸手就要去握常歡放在桌面的手,常歡不著痕跡的飛快把手縮回,凝肅的說:

  「坐好!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鐘靈嘟嘟嘴,扮了個鬼臉,心不甘情不願的坐正了身子。

  適巧侍者走來,常歡心緒混亂的叫了杯咖啡。

  他心虛的凝望鐘靈,她今天穿了件水藍色的傘狀洋裝,很是青春亮麗、嬌俏動人。唉!鐘靈,鐘靈——他在心底痛苦的呼喚她的名字,可知道你有多吸引我嗎?你就像個會使魔法的小精靈……

  「常歡,」鐘靈搶先開了口:「你知道嗎?雲樵整個人都變了喲!他不再死氣沉沉,也不陰陽怪氣的亂使性子了。他變得令人耳目一新,神采飛揚的。我總算可以舒口氣了,要怎麼感激你呢?雲樵說是你點醒了他,是你令他浴火重生的,喏!依我說啊,我以後加倍地對你百依百順好了,以補償前些日子對你的冷落。你說好不好啊?」

  「哦!」他勉強的應著,面色更沉重嚴肅。「鐘靈,我有很重要的事,你可否安安靜靜的聽我說?」

  「什麼事?瞧你滿臉嚴肅的。」鐘靈不解的歪著頭想了下,忽然緊張的瞪著他問:「喂,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又交了別的女朋友,那我可不答應哦!我要的愛情是很專一、很絕對的。」

  常歡聽鐘靈似嗔似怨的說完,心下一窒,勇氣也消失大半了,幾乎不知該如何開口。半晌,他才咬咬牙說:

  「別胡說了!我哪有交別的女朋友?」

  「那我就放心了,沒什麼比這更嚴重的了。」鐘靈笑嘻嘻的拍拍胸口,竟忽略了常歡更形難看的臉色。

  侍者送來了咖啡,常歡也不加糖,端起來硬是狠狠的啜了一大口。苦極了,但比不上他的心苦。

  「鐘靈,你真的愛我嗎?」常歡問得艱難。

  「老天,你這麼鄭重其事就是為了問我這問題?」鐘靈瞪圓了眼睛,誇張的嚷著。「你發神經嗎?」

  「我沒有發神經!」常歡對鐘靈正色的說:「我這一輩最正經的就是現在,我要知道答案,你一定要說真話。」

  「唔。」鐘靈哼了一聲。「你還在懷疑我什麼嗎?」

  他怔著,心裡微微一顫,本能的就想逃避了。但是心念再一轉,理智又全回來了,這團糾結的亂麻,此刻不理,更待何時?迅速的,他不安的輕咳了一聲,匆促的說:

  「你說過要對我百依百順的,那我說什麼,你都會照我的話去做嗎?」

  「我說過的一定算,常歡。」鐘靈突然變得無限溫柔。「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愛上的人,也許我曾經對不起你;但是,此後我一切都會聽你的安排,你要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

  常歡聽傻了。

  他心中熱烘烘卻又酸楚的絞痛著。

  在這一剎那間,他終於看清楚了鐘靈對他的感情有多深、多切。然而,他竟必須狠心去斬斷這份情緣,他多不捨啊!

  唉!常歡啊!常歡!你又何必自以為強者,你也只是個凡人!一個面對感情時也會軟弱的男人,你可不是神。

  他無可奈何的重重地歎了口氣,眼睛居然不爭氣的濕了。

  鐘靈被常歡的神情驚嚇了,她心慌意亂的盯著常歡,心裡有種不祥之感。

  常歡忽然主動地伸手握住了鐘靈已經嚇得冰冷的小手,給了她深深的、緊緊的一握。

  「有你這番話,我就心滿意足了,鐘靈。」他深切的凝視著鐘靈。「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對我的好。」

  「你怎麼了?你說的話都好奇怪,我——我聽不懂。」鐘靈驚慌的抽回自己的手。「常歡,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鐘靈!」常歡悲痛的低喊:「你知道嗎?雲樵他一直都愛著你,從你還是小女孩時,他就愛上你了,他一直在等你長大,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鐘靈的眼睛睜得好大。

  她心中混亂極了,驚異極了——以至於無法思想了。她只好死命的盯著常歡,心裡隱隱有些懂常歡所說的話了,卻又十分不願去相信它。

  她張開嘴,詫異而結舌的驚喊:

  「常歡!你——你不可以——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我——

  我會生氣的。」

  「我沒有開玩笑!」常歡正經而痛苦的說:「我也很希望我是在開玩笑,但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

  「我不信。」鐘靈固執地搖頭。

  「是真的,記不記得你要去出家的事?」

  鐘靈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頭。

  「雲樵為了你,跑去找我,要我制止你的蠢念。他那時就很清楚的告訴我——他無法忍受失去你。我明知如此,偏又自私的和你熱戀著,我是不是算——橫刀奪愛呢?我知道真相卻不曾對你說,我太自私了。雲樵會變成這樣,我該負責任的。知道嗎?他出事後,我一直良心不安,然後你又來告訴我,他潦倒頹廢、消沉……我想了又想,掙扎又掙扎,我想——我差點就殺了他,我不忍再見他如此消靡不振下去。所以——」常歡頓了下,殘忍的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答應我——去愛雲樵,好嗎?雖然,他有點缺陷,但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出色,一樣的優秀,更重要的是——他一直都愛你,你不是說要報答何家嗎?那麼,去愛雲樵吧!我想這是你乾爸、乾媽他們最希望你做的一件事。」

  鐘靈定定的看著常歡,面頰上的血色一下子都褪盡了,白得像張紙,她就那樣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眼睛不曾眨一下。「鐘靈,」常歡掙扎著說:「我知道我這麼說很殘忍,但是,求求你吧!去接受雲樵,他才是真正愛你的人,你——你會發覺,愛他——並不是件困難的事,就當我負了你,我不忍再傷雲樵的心,他已經再也禁不起任何打擊了。」

  鐘靈閉上眼睛,只覺得頭暈目眩。她忽然很想狂笑一場。從頭到尾,她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她的人生為何總是如此的戲劇化!她真像個戲子,一會兒是復仇天使,一會兒又得當報恩仙女。好荒謬,真的好荒謬,這也許就是她的命吧!她——認了,常歡說得對,雲樵再也不堪一擊了,她怎麼說都不能再去打擊他,更何況,他好不容易才又振作起來,她就認命吧!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常歡仍注視著她,深切而哀傷的注視著她。常歡那深邃的眼睛迷迷濛濛的。

  鐘靈異常平靜的臉,令常歡詫異又不安。

  「常歡。」她柔情似水的說:「你為什麼哭呢?」

  常歡的心強烈的痙攣著,鐘靈的平靜和溫柔更加深他的痛苦,使他更加有犯罪感,更加慚愧不安。眼淚在他眼中打轉,他低低的說了句:

  「我對不起你!」

  鐘靈搖搖頭,細心的伸手拭去他滑落出來的淚滴,輕輕地摸了摸他瘦削的臉頰和凌亂的頭髮,最後拍了拍他顫抖而冰冷的手。她溫柔堅定的告訴他:

  「我都知道了。我會聽你的話,照你的意思去愛雲樵,你不必擔心也不必為難,這輩子我注定是要來還債的,我希望我能還清一切。」她微笑起來,好淒美好動人的微笑。「不要對我說抱歉!一開始就是我欠你,現在我們真的誰也不欠誰了,我祝你幸福。誠心誠意的祝福你。」

  推開了面前的果汁,她霍然站起來,拎起了椅子上的手提袋,瀟灑的把它甩到背上。臨別前,又低下頭來,再對常歡嫣然一笑。

  「我是不是很傻?直到這一刻,我還是沒有後悔愛上你,我會嫁給雲樵,努力做個好妻子,但是,我心裡愛的人永遠只有你。」說完,她抬起頭跑了出去。有那麼一剎那,他腦中是一片空白。

  然後,他倏然醒悟,心底有股強烈的震撼和痛楚,他知道他真的失去鐘靈了。

  他忽然失去控制,不顧一切的在餐廳裡所有人驚詫的眼光下,心碎的呼喊出那個再不屬於他的名字:

  「鐘靈!」

  跑出了「心情驛站」,鐘靈才發現天空居然開始下雨了,而且還下得不小呢!

  她茫無目的地走在滂沱大雨裡,心裡一片慌亂無助,腦子亂哄哄的,她覺得渾身的每根神經都在抽痛著。

  常歡竟要她去愛雲樵,因為他說——從她還是小女孩時,雲樵就愛上她了。而且還一心一意的等她長大。

  是嗎?是嗎?雲樵為何從不曾對她表示過呢?

  而且,如果雲樵真愛她,怎會要她去接近常歡、迷惑常歡,怎麼可以利用她來當做復仇的工具?

  常歡呢?一個她第一次獻上真心的男孩子,卻為了內疚,要把她讓給雲樵,還要求她得去接受雲樵的愛,去愛雲樵,他又當她是什麼了?

  他們有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呢?

  她也是人,也有思想、有感情,為什麼他們一個當她是工具,一個當她是禮物,竟還都大言不慚地說深深愛她。這算是愛嗎?

  她想不透,難受得想尖叫……然而,她只是費力的和自己的委屈及眼淚苦苦掙扎。

  失神地在雨中走著,渾身早濕透了,頭髮拚命的滴著水,在這一瞬間,她自覺是個無處可去的棄兒。她走著,走著,走著……最後,她已經迷糊了,她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她眼前有好多星星在閃耀跳舞著。她耳際儘是常歡的聲音,像敲鐘似的迴響著:去愛雲樵吧!去愛雲樵吧!她喘著氣,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了。

  是的,她得去愛雲樵!她答應了常歡的,她要去愛雲樵的。她還說她要嫁給雲樵,不是嗎?

  她就憑著這股意念支撐著她隨時都可能倒下去的身軀,踉踉蹌蹌的走回了何宅,她彷彿見到好多模糊的人影,她似乎聽到了驚呼聲,聽到了雲樵那又焦灼又痛惜又急切又愛憐的驚呼聲:

  「小靈,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雲樵!」她呼喚著,拚命要忍住自己的頭痛,努力想集中心思,雙腿卻是不聽使喚,軟軟的倒了下去,最後的意識是,她喃喃的複述著:

  「雲樵,我要愛你,我要嫁你……」

  鐘靈昏昏沉沉、渾渾噩噩的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她感覺自己病了。而且,病勢似乎不輕。有好些天,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狀態下,隱隱約約的,她感覺到自己床邊輪流地穿梭著人群。乾爸、乾媽、醫生、護士、雲樵……是的,雲樵也在,她很肯定這一點。而且,他似乎一直守著她。他似乎還說了好多話,可她一句也聽不清楚,只覺週身灼燒般的痛苦以及頭疼欲裂的難過,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冰凍於冰庫裡,不一會兒又像是被扔進火窟裡,忽冷忽熱的,好難受啊!

  於是她不自禁的掙扎叫嚷著:

  「……不要這樣對我……不要……我又沒做錯什麼,為什麼沒有人真心愛我,沒人要我?我該怎麼辦?雲樵,我要嫁你……」

  她不斷呻吟著,汗水濕透了她全身。

  然後,她慢慢的清醒了。

  她開始驚惶且憂心,她不知道自己昏迷時,是否曾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躺在那兒,她覺得自己已漸漸恢復了,然而她卻一點也沒有康復的喜悅。她深切地感到落寞、失意、沮喪和悲哀。她懶洋洋的,不想動,不想說話,什麼也不想做。

  突然,一支強而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了她。她一驚,迅速的張開眼睛,她看到一雙包含關切擔憂且充滿無限愛憐的瞳眸緊盯著她。

  瞄了四下一圈,房裡沒有旁人,只有她和雲樵。她的心一下子慌亂不安了,急急地就想抽回自己的手。

  可是雲樵將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那樣熱切的緊盯著她,彷彿想望穿她似的,她驚慌得乾脆閉上了眼睛。「小靈,」他低喚著:「不要閉上眼睛!我知道你很清醒。

  聽我說,小靈,我這一生沒有如此低聲下氣的向人說過話……」他把她的手貼上他的臉頰,那頰上竟是濕濕滑滑的,鐘靈忍不住張開眼,發現雲樵居然淚流滿面。「嫁給我吧!小靈,雖然我不清楚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雖然我知道你心裡可能喜歡別人,雖然我是個有缺陷的跛腳人;可是,自從你昏倒前,說了那句,你要嫁我,我就完了。不管其中有什麼原委,我現在很鄭重地請你接受我的求婚,我發誓我一定盡力不讓你受到絲毫的傷害和委屈。」

  鐘靈咬著唇,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了眼眶。雲樵慌忙的放開她的手,立刻掏出手帕細心地擦去她的淚水。她掙扎著往床裡邊縮去,泣不成聲的嚷著:

  「不要對我那麼好,不要……」

  他立刻縮回手,含淚凝視她。他眼中滿是忍讓和順從,哀愁和憐惜。

  「好好好!」他討好的說;「你說什麼,我都依你……」「雲樵。」她啜泣著說;「我辜負了你,背棄了你,你不怪我嗎?你不恨我嗎?你還要我嗎?我那麼壞,我讓你失望,惹你傷心,害你出意外,你為什麼還要對我好?為什麼?你該討厭我的,你怎麼還能對我那麼好……」

  他伸手摀住了她的嘴,臉色慘白沒有血色,看來又憔悴又失意。

  「別說了!」他的聲音啞了,喉頭哽塞,他的聲音幾乎是費了力才吐了出來的:「小靈,你不要懷疑我。這些年來,我一直愛著你,已經愛了那麼久那麼久,都不曾向你表達;今天卻是在這樣不堪的局面下向你求婚,我似乎有些不自量力,也有些遲了;但是,憐我一片癡心吧!我求你嫁給我,小靈,答應我,好嗎?」

  鐘靈又閉上眼睛,淚流得更凶了,完全被雲樵發自肺腑的一番話所折倒了。她拿開了雲樵捂在她嘴上的手,反手握住了他。

  「雲樵,你真的弄清楚自己的感情嗎?」鐘靈仍做最後的掙扎。「你真的不計較我和常歡那一段,願意娶我?你可要想清楚。」

  雲樵將頭埋進她身邊的棉被裡。

  「我要怎麼說?我要怎麼證明呢?」他痛苦的低喊著:「該怎麼做才能讓你相信我?如何才能表明我的心跡?老天!」他的手抓緊了她,酸楚而沉痛的低吼著:「若我有半點虛假,就罰我出門被車撞死好了!死後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鐘靈嚇壞了,她無意要雲樵發這樣重的賭誓,她吃力的伸出手,將他的頭攬進懷裡,啜泣的低喊著:

  「哦,雲樵!我不要你發那麼重的賭誓。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你。只要你願意,我們隨時都可以結婚,我發誓,我一定努力做你的好妻子。」

  雲樵立刻把頭從鐘靈懷裡抬了起來,他的眼中散發出夢般的光採來,他吸了吸鼻子,那樣欣喜的,無法置信的說:

  「你——你——你真的——真的答應了?」

  鐘靈眼睛閃著淚光,一瞬也不瞬地望住他,肯定的點了點頭。

  雲樵愣在那兒,有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癡癡傻傻的瞧著鐘靈。然後,他緩緩的湊近她,臉頰摩挲著她的發,近乎虔誠的吻著她的額頭、她的眉、她的唇……鐘靈只感到心跳加速,呼吸也愈來愈急促,忍不住去回應他。不知過了多久,雲樵才依依不捨的放開了她。眼光卻捨不得離開她,他熱烈而深情的輕喊了聲:

  「小靈!」

  「嗯?」鐘靈嬌羞無限的避開他的眼光。

  雲樵歎了口氣。

  「我希望沒有冒犯你。」他說:「原諒我,我是情不自禁的。」他替她拉好棉被,溫柔的凝視她。「再睡一覺吧!我會在這陪著你。」

  鐘靈搖了搖頭,又伸手輕撫他的臉頰。

  「你瘦了。」她輕柔的說。「你也去休息吧!否則怎有體力籌備婚禮呢?」

  他眼裡掠過一抹受寵若驚的光彩,因為她的關懷而滿心感動,更因她末了的那句話而雀躍不已。他像個聽話的孩子,在她額上輕印下一吻後,才有些依依不捨的站起身來,轉身就要走了,卻聽到身後的鐘靈輕輕飄來的一句話:

  「我並不認為你冒犯了我,真的。」

  雲樵輕震了下,稍稍停頓一會兒,終是頭也不敢再回的走出了房間。

  鐘靈躺在那兒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於門口,她是非常的清醒而且為雲樵的深情感動萬分。她自己也不很清楚這種感動是不是就算是愛!然而,就在這剎那間,她卻是深深地體會了一件事——如果她無法去愛,但起碼該好好的珍惜這得之不易、歷經波折的「被愛」吧!

  鐘靈平靜的合上雙眸,滿心都為這遲來的「被愛」的「喜悅之情」給溢得滿滿的。

  鐘靈在床上又賴了好些天。

  她的病其實早恢復了,只是在心理上,她總是還有些精神懨懨、懶懶地提不起勁兒來,整天總是迷惘的望著窗外。這些日子常常下著雨,玻璃上從早到晚被滑落的雨珠弄得迷迷濛濛,像她的心一樣。鐘靈躺在床上,就這樣茫然的望著不肯歇止的雨。

  雲樵始終陪著她,全心全意的照顧著她。至於她究竟受了什麼刺激,鐘靈不肯主動提起,他也不問,不過他心裡大概有個譜——多半是和常歡有關。

  他瞭解鐘靈和常歡之間定是起了很大的衝突,否則,那天鐘靈全身濕冷地奔回來後,常歡怎可能就銷聲匿跡,連電話也不曾來過一通?

  可是,再想想,若非如此,又怎會促使鐘靈下定決心來答應他的求婚?

  看來,他可真得感激常歡了!雖然他並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麼令鐘靈如此傷心欲絕的事?

  想定了,他就安心的照顧著鐘靈,絕口不向她提起常歡這麼個人。

  她自己也不曾再提,似乎常歡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般,也似乎當她從不曾認識過這個人。

  但她卻時常癡癡怔怔的凝視著雲樵,她會突如其來的抓住雲樵的手,認認真真的問:

  「雲樵,你真的會一直喜歡我嗎?你肯一直寵我、疼我嗎?

  你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厭倦了我、不愛我了?」

  「傻瓜!」雲樵是溫柔、憐愛而易感的。他會把鐘靈猝不及防地擁入懷中,疼惜的擁緊了她。「你怎麼問這種傻話呢?我自然會愛你、疼你,還要永遠的照顧你一輩子,和你共度此生呢!再過些日子,你就是我的小妻子了,你還懷疑什麼嗎?告訴你,小靈,我一定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才能娶到像你這麼好的女孩子。」

  只要聽到雲樵這般表白,鐘靈就會心滿意足地笑了。

  雲樵一見她這種笑中帶淚的楚楚模樣,就感到既心疼又憐惜。

  他在心底立誓,一定要給這個對愛情有著不安定恐懼的小女人,最多最多的愛與包容,他要給她一輩子的愛。

  於是,當鐘靈含愁的默默發呆時,雲樵就會拚命說各種笑話給她聽,只為了抹去她的哀愁,博得佳人一笑。

  但鐘靈病後也變了個人似的,她幾乎不會笑了。總是安安靜靜的看著雲樵,靜靜聽雲樵說話,偶爾見他說得十分賣力,她不忍老掃他的興,便會勉強的牽動一下唇角,無可奈何的微微一笑,然而那笑容依然是那麼可憐兮兮的。

  有一次,雲樵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緊緊握住了她瘦弱的手,定定的看著她,憋著氣問:

  「小靈,你到底怎麼了?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吧!別把我當成傻瓜似的蒙在鼓裡。小靈,我知道你之所以答應要嫁給我,一定是有原因的,對不對?」他加重了語氣,幾近殘忍的說:

  「是常歡嗎?是不是他傷了你的心了?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

  這時候,鐘靈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湧了出來,她逃避地別開頭去。

  但是,雲樵那肯就此罷休,他扳回她的頭,逼她面對著他,語重心長的說:

  「小靈,我真不希望自己只是個你為了逃避某個人才來停泊的港灣,更不希望自己只是個代替品!但是,我好愛你,愛得遠超過你能想像。我很清楚你並不愛我。然而,我盼望會有那麼一天,你也能真正愛上我,讓我取代常歡在你心裡的地位。就算無法如願,至少,我會做到——永不負你,永遠都不傷你的心。」

  滴滴酸澀的淚珠兒迷濛了鐘靈的視線。雲樵這番話擊潰了她所有的偽裝,令她震動而酸楚莫名。

  一抹複雜難懂的光芒閃過雲樵深邃難測的眼睛。他搖搖頭,發出一聲無言的歎息,然後,他伸出手溫柔的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啞聲說:

  「別哭了,我永遠都不會再去追問你有關常歡這一段,讓這一切成為過去吧!我希望你的未來只有我。相信我,小靈!我會盡力給你幸福,再不讓你受委屈,不讓你痛苦,不讓你流淚了……讓我治好你的憂鬱,開心點,好嗎?還有,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嗯?」

  鐘靈勉強克制自己奔騰失控的情緒,抬起淚痕猶存的臉,用詢問的眼光探望他。

  「我希望你多想想我,少想常歡一些。」

  「雲樵!」她感動地喊著,淚珠又忍不住奪眶而出。她的手臂圈上了他的後頸,順勢拉下他的頭,她主動的獻上她柔軟如綿的櫻唇。雲樵熾熱深情吮吻著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她滿臉酡紅,眸子晶亮,而他卻眼眶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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