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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本物天下霸唱]賊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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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林中老鬼
1狗碰頭
2貓哭墳
3姦屍
4林中老鬼
5翁塚山
6殭屍美人
7雨蛙
8靈州城

第二卷 槐園凶宅
1金玉奴
2槐園
3仙祠佚事
4鬧宅童子
5筷子樓
6貓兒眼
7清蒸活人
8怪僧
9八仙樓
10造畜

第三卷 神獒
1譚道人
2一千三百刀
3凌遲
4神獒
5小貓耳朵
6劍爐(上)
7劍爐(下)
8星星盞
9偷燈盜油

第四卷 塔王
1驚天動地
2雲霧變化
3古塔之王
4風雨鐘
5渡水葫蘆貓
6府中五異
7白塔真人
8披麻烤剝皮問
9雁營

第五卷 雁營
1雁排李四
2說書人
3灑豆羅剎江
4三眼狐
5黃天蕩
6貓喊
7血戰
8賞狐令

第六卷 截妖寺
1長面羅漢
2方良牛
3蛇母
4青螺鎮
5回天
6驚變
7截妖寺
8貓奴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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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林中老鬼

第一話 狗碰頭

  話說當年有個金棺村,為什麼叫這名呢?只因自古以來,皇帝的棺槨叫「梓宮」,貴妃的棺槨則稱「金棺」。傳說當年有位貴妃生前受寵,但得罪了太后,被賜銀鈴金掛,也就是拿繩給活活勒死了。由於這位貴妃死得冤枉,太后和皇帝晚上一閉眼就看見她身穿紅裙前來索命,為了安撫她的亡靈,就遠遠地修了座墓,將這貴妃的屍骨埋了進去。

  在下葬之前,貴妃的金棺被攢停在了這村中的一座古寺之中,後來連村子帶寺廟都改了名,村叫金棺村,寺叫金棺寺。但是否真有這麼一回事,連村裡最年長的老人也說不清楚了。那屈死的貴妃埋香地下千百年,丘壟早平,已經沒人知道這座古墓究竟在什麼地方了。只有這金棺村的村名,以及村中那座破舊不堪、隨時都可能倒塌的破廟為證,殘磚敗瓦似乎在默默述說著過去的歲月裡的確有過這麼一段往事。

  到了清朝末年,爆發了席捲大半個天下的太平天國起義。由於太平天國的領袖洪秀全是廣東人,這場農民起義又起自粵東桂西,也就是兩廣之地,所以在當時也被稱為「粵寇之亂」。

  戰亂持續了將近二十年,金棺村一帶的百姓深受其苦,官軍與義軍之間各有攻守,殺伐甚重。戰事過後,往往殍屍遍野,大部分屍體都沒人處理,附近的老百姓就算想埋也埋不過來,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無數血肉之軀就這麼扔在荒郊野外,任憑烏鴉和野狗隨便啃啄。

  吃死人的不僅是野狗和烏鴉,就連村中人家所養的家狗和豬也跟著一道吃。經常啃吃死人的豬絕不同於一般的豬,這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啃過死人的豬肥得嚇人,毛光皮亮,就連看人的眼神都冒著兇光。這些豬雖然肥,但知道怎麼回事的人,可一輩子都不敢再吃豬肉了,而且看見別人吃豬肉自己就忍不住想吐。

  金棺村裡有個孤兒,姓張,排行第三,兩個姐姐都早早夭折了,他自稱張三。也不知他大號叫做什麼,因為頭髮天生又稀又黃,到了十五六歲,這辮子仍是留不起來,只好用草繩隨便紮了個狗尾似的小辮,凡是識得他的人,都以「張小辮」相稱。

  張小辮窮得連半間房子都沒有,平時就住在金棺寺那座破廟裡。他推倒了廟中的泥塑神像,鋪些亂草睡在泥臺上,白天到各家各戶幫忙挑幾桶水,幹點雜活什麼的,幹完了活討口飯吃。他也曾跟棺材鋪的師傅當過學徒,還拜過算卦的老道為師。但由於年景不好,師傅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還養得了徒弟,所以這幾樣營生他都沒學到底。有時候生活艱難,他一連幾天都沒東西吃,就只好到了晚上靠偷雞摸狗充飢。他知道自己家道中落前,祖上曾是京城裡的大官,內心深處仍拿自己當爺,對自己偷雞深以為恥。可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混口飯吃談何容易,餓急了就什麼都顧不上,還管什麼出身門庭。

  近年天災人禍不斷,村裡的糧食不如往年那般富裕,連討口吃的都不太容易。這天夜裡,張小辮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橫躺在神壇上蹺著二郎腿,望著從破屋頂上漏將下來的月光,心裡琢磨著得弄點什麼吃的充飢,不然實在挨不過去了。這些年來他最拿手的就是偷雞,村裡養雞的人多,隔三差五地偷上一兩隻,這麼多回從來沒失過手。從不失手並非走運,只因他自己摸索出了一套獨門的偷雞絕技。

  打定主意,張小辮就藉著月黑風高,摸到了村中王寡婦母女的院子外邊。這家沒男人也沒養狗,門牆又低,而且張小辮對各家雞窩的位置瞭如指掌,沒費什麼力氣就翻過牆頭,發現雞窩裡的老母雞睡得正熟。

  張小辮看得明白,但他沒有直接探手去抓,而是悄悄把手伸進雞窩裡,施展獨門絕技,輕輕地去搔那老母雞的腹部。不管是有人偷雞還是黃鼠狼鉆雞窩,窩裡的雞必定會撲騰鳴叫,那樣主人就會被驚動起來。可張小辮自有他的辦法,只輕輕搔得幾下,雞窩裡的老母雞不僅沒撲騰亂叫,反而露出一副愜意的神態,似很享受有人替它搔癢。

  張小辮心中竊喜,只要第一下沒失手,這隻雞就算是偷到手了。看著那母雞,他心中發狠:「我不能白伺候你,等會兒到破廟裡拔雞毛的時候,你就沒這麼舒服了。」他心中高興,手底下也沒閑著,一隻手不斷替那老母雞解癢,另一隻手揭掉雞窩頂棚,打算把老母雞從上邊抱出來。可大概是因為有一段時間沒偷雞了,手藝生疏,也可能是連餓了好幾頓,反正手底下發虛,竟然把老母雞抱到雞窩頂的時候,一個沒抱住,將它摔在了地上。

  老母雞半睡半醒,迷迷瞪瞪地正愜意間,忽然啪嚓掉了下來,立時從美夢中驚醒了。它大概也明白這是有賊偷雞,哪肯甘休,奓著雞翅撲騰了起來,鬧得動靜很大,果然驚動了家中的主人。就聽窗戶裡的王寡婦罵道:「哪個小賊又到老娘門上偷雞,肯定是住棺材廟那挨千刀的張小辮。老娘就剩這一隻下蛋的老母雞了,你也不肯放過……」說話聲中就見紙窗一抬,一個尿盆從屋內飛了出來。

  張小辮見黑糊糊一物從屋裡擲出,急忙低頭躲閃,那尿盆本就沒有準頭,噹的一聲砸在了院牆上,臭液嘩啦四濺。他心道不妙,想不到三爺名聲在外,那王寡婦一聽母雞撲騰就知道是三爺在此,而且兜頭將一個又臊又臭的尿盆打將下來,被她拿住了少不得一頓好打,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想到這,張小辮不敢怠慢,翻身跳出院牆,耳中還聽得院中王寡婦的叫罵聲不斷,似乎在招呼她的女兒小鳳去鄰居家借狗追賊。張小辮心中暗罵:「好你個王寡婦,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此言果是不假。偷你隻雞又沒得手,犯得上趕盡殺絕嗎?等將來三爺發了跡,賠你個紫金尿盆……」

  雖然嘴上不服軟,但畢竟做賊心虛。四鄰家中有養狗的,這時也都被王寡婦那盞尿盆打在牆上的動靜驚了起來,一時之間到處雞鳴狗叫,整個村子亂成一片,人們都以為是山賊進來劫村了。這回婁子捅大了,張小辮知道必須得出去避兩天,否則人人知道他夜宿金棺廟,一旦被堵到那破廟裡,可就插翅難逃了,於是在夜色中一路狂奔,逃出了村子。

  最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住腳步,村裡的人聲狗吠都已遠不可聞,張小辮心裡的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連呼哧帶喘舉目四望,想看看跑到了什麼地方。只見月冷星稀,枯樹荒草,草叢間墳丘起伏,石碑嶙峋,剛才慌不擇路,卻是逃進了村後的墳塋之中。

  這片墳地據說是塊風水寶地,而且此地無主,十里八鄉死了人都往這埋,無數墳丘是一個緊挨著一個,封土新鮮光潔的是近年新墳,長滿了荒草的老墳更是多得數不清。前些時候有數股粵寇在這一帶出沒,跟官兵惡戰了幾場,才剛剛退去,戰場上積屍數千。來不及掩埋的屍體腐爛發臭,引發了一場不小的疫情,所以最近這周圍的百姓死得比以往多出許多,這片墳地也隨之添了許多墳丘。家境稍微富裕的都有碑有棺,那些窮苦人家就沒那麼走運了,臨死混上口薄棺就不錯了,或者乾脆直接拿麻席一卷胡亂刨坑埋了,墳包也小得可憐,至於石碑更是能省就省,或是插塊木牌樹枝代替。那些沒有了記號的新墳,很快就成了無主的孤墳。

  到了晚上,烏雲遮月的時候,墳地裡鬼火閃動,偶爾有一兩隻野貓從草間躥出,還有些不知道是鬼哭還是狼嚎的怪異響動,不時從墳地深處傳來,聽得人肌膚起栗。

  張小辮一向膽大包天,反正是賤命一條,活著也是吃苦受罪,扔在哪不是扔,所以他向來豁得出去,從不忌鬼避神,要沒有這種膽量,又如何敢一個人晚上住在那神佛猙獰的破廟之中。不過一看自己跑到了這片墳地,他心裡還真有點打楚,趕緊對四周的墓碑墳丘作了個羅圈揖:「各位大哥大姐,小人張三不敢造次,無心驚擾,得罪勿怪,得罪勿怪……」

  說著話他轉身就要離去,正在這時,忽聽身後的一個墳丘裡面傳來一陣彭、彭、彭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有人在使勁撞木板門。不過這亂墳塋子裡哪有人家的門戶,這聲音必定是在撞棺材蓋子。

  正值中夜,四下裡靜得出奇,顯得這撞棺材蓋子的聲音格外驚心動魄。張小辮覺得自己腦袋後邊拖著的小辮子都豎起來了,但他並沒有立刻逃跑。剛才他跑過了勁喘個不停,加上肚裡又沒食,實在是邁不開腿了,當下用衣袖抹了抹鼻涕,打量著四周的墳塋,心想這是哪路死鬼跟你家三爺做耍?三爺不是給你們作過揖了嗎,怎麼還不依不饒的,想嚇得三爺磕頭求饒不成?

  可那墳中撞擊棺材的聲音越來越大,張小辮猜想許不是有盜墓掘塚之輩在撬棺材?定要看看是什麼作怪。要是真有挖墳掘墓的,三爺就嚇他一嚇,給他來個賊喊捉賊,捲了他的贓物,這叫賊吃賊越吃越肥。

  他三兩步轉到墳後,只見這是一座無主新墳,土丘下被人掏了個大窟窿,那彭、彭、彭的怪聲,正是從那窟窿深處發出來的。他剛走到近前,就聽那墳側的窟窿裡一陣巨響,一張滿面流血、紅毛叢生的大臉從窟窿裡探了出來。那張臉的腦門上生了一個橢圓形的大肉瘤,吐著鮮紅的舌頭,嘴邊牙齒上還掛著血跡,雙眼兇光四射,惡狠狠地盯著張小辮。

  張小辮心中叫苦,怎麼就沒想起來是這個東西!現在想起來也晚了,只好轉身落荒而逃。

  原來早年間的野狗和現代的野狗大不同,有些野狗的種類在解放後社會穩定下來就逐漸絕跡了。亂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因為死的人太多,暴屍於荒野的情形到處都有,所以吃死人的東西也就多了。鄉下山野間有種專吃死人的野狗,能聞著死人的臭味在墳上刨洞,刨到棺材了,就用腦袋撞破棺材擋板,然後把棺中死屍拖出來吃肚腸子。這種野狗體形巨大,生性兇殘,吃多了死人的腸子它就不想再吃別的東西了,有時候碰上落單勢孤的活人,也往往直接撲過去咬死。長著血瘤的野狗常年吃死人肉,身上屍氣重,牙齒帶有屍毒,被它咬到了就別想活。它的特徵是腦袋上長了一個血紅的大瘤子,這瘤子比鐵錘都硬。窮人的廉價薄棺,最好的不過是「三寸柏木板」,棺板被這狗頭撞不了幾下就能撞穿。這種簡易的棺材有個俗名就叫「狗碰頭」,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死者家人買了副「狗碰頭」回去,將死者屍體盛殮下葬了,家人也就算盡到心了,然後棺材裡這位您就等著喂野狗吧。可在當時,就連這種三寸板的「狗碰頭」還都供不應求。

  這正是:「人無傷犬心,狗有屠人意。」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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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1 21:01: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話 貓哭墳

  書接前文,說的是張小辮半夜偷雞不成,誤走荒墳,不料驚動了一隻在掏死人的野狗。那只野狗掏了座新墳,剛剛撞開了棺板,咬得棺中死屍開膛破肚,正要往外拖拽肚腸,忽聽背後有動靜,立刻打墳中鉆了出來。它也是飢火中燒,加之又剛舔了些人肉屍血,此時一見單個孤丁堵著洞口,那雙佈滿紅絲的狗眼頓時兇光畢露,「嗷」的一嗓子從墳墓裡躥了出來,奔著來人便咬。

  張小辮一看大事不好,叫了聲:「有種的別追來……」話音未落,扭頭便跑,本來明明跑不動了,但驚慌之下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撒開兩條腿飛似的就在墳地裡跑開了。他心知肚明,要是一直這麼跑下去,不出十步就得讓那野狗撲住扯出腸子,靈機一動,腳下疾停,躲開背後野狗撲咬之勢,斜刺裡跑向墳地深處,藉著墓碑閃躲逃避。

  野狗猛撲了一空,不禁惱羞成怒,隨即一撥狗頭,抖了抖腦門上那顆血紅的大肉瘤,也是一頭斜撞出去,緊追著張小辮亂咬。張小辮在墳丘和墓碑之間東一頭、西一頭地亂鉆,墳塋間地勢高低錯落,擋住了野狗狂追的去路。這一人一狗就圍著幾座墳墓兜開了圈子,那野狗雖是猛惡兇殘,眼看到嘴的活肉,卻一時難以撲住。

  最後這野狗終於明白過味兒來了,它不再跟張小辮在墳塋地裡亂鉆,而是一個虎跳,躍上一座高大的墳頭,想要居高臨下,直接跳下去吃人,這就叫「狗急跳牆」。其實就算它不這麼幹,那位張三爺也快跑不動了,他此刻吁吁氣喘,胸膛都好似要炸了開來。

  但狗急跳牆,人急也能生智,張小辮眼見自己陷入絕境,這廝膽子倒也真大,將生死置之度外,乾脆彎腰蹲在地上不再逃了。自古兵不厭詐,三爺這招也絕非是匹夫之勇。

  在鄉下走夜路,難免會遇到豺狼野狗,老百姓們在吸取了無數血的教訓之後,逐漸摸索出了一些防身之道,有句話說得好:「狗怕彎腰,狼怕搗鼓。」

  豺狼野狗再怎麼兇殘,也自有它的弱點,狼的疑心最重,如果一個人在晚上遇狼,難免膽戰心驚,可要轉身一跑,十有八九就被狼追上吃了。倘若當時能夠沉得住氣,假裝對惡狼視而不見,在口袋裡東翻西翻,做出一些連你自己都不明白的動作,那狼就不敢輕易過來咬你,它疑心你這是設計要收拾它。而野狗就怕人彎腰,它擔心人一彎腰,是打算撿棒子打它;甭管多兇惡的狗,天生就對棍棒有種極強的畏懼之意。叫花子都帶打狗棒,正是出於此因。

  可也該著張小辮走背字,他大概偷雞摸狗的事做多了,時常顯得賊眉鼠眼,身上正氣不足,此時把腰彎了假裝要撿棍棒打狗,那野狗卻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從墳丘上順勢躍下,重重撲到了張小辮身上。

  張小辮叫了一聲命苦,還以為自己要喪身在此,沒想到他身後墳丘土壟下有個裂縫,縫隙寬大處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洞口,那洞口都被荒蒿亂草掩蓋了,即使走到近前也是看不分明,此刻他被那惡犬一撲倒地,連人帶狗都落進了墳窟。

  那墳地土壟下的裂縫雖深,頸口處卻是好生狹窄。張小辮身子骨單薄,順著裂縫斜刺裡滾了下去,可那野狗常年吃死人肚腸,生得似馬駒牛犢般壯大,硬生生卡在窄處,揉做了一團,進退不得。

  張小辮撿了條命,也顧不得身上摔得疼痛,此時落在地縫深處,四周皆是伸手不見五指,根本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他使勁揉了揉眼睛,望見遠處忽明忽暗的似有燈光,於是打點精神摸將過去。

  無多時,土壟岩層已盡,他摸至一道寒氣逼人的石壁,觸手所感石壁之磚奇大,凜冽之氣透人骨髓。那壁上裂開一縫,穿過縫隙便能見到壁後是間石殿,牆上釘了一盞命燈如豆,明暗恍惚,張小辮哪知其中厲害,見有燈光,便從牆縫間擠身而入,待看冥殿中情形,更是覺得詫異莫名。

  但見那石殿命燈下擺著享桌,享桌是種青石棺床,其上停著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年紀約莫十八九歲,身上殮兇衣嵌金戴銀好是闊綽。看服色絕非近代之人,可這年輕女子雲鬢雪脂,眉目清麗脫俗,又哪裡像是故去千百年的死人。張小辮害怕歸害怕,不過眼下生計沒有著落,正窮得揭不開鍋,見命燈下珠光寶氣,如何能不動心。

  殿內還擺有許多造型詭異的紙人紙馬,死者身旁更有一池碧水晶瑩清澈。張小辮剛才逃得口乾舌燥,當下用手掬了幾捧水喝了個痛快,只覺甘甜勝於仙露,不過仙露到底什麼滋味他卻從沒嘗過。喝完水,腦子就靈活了些許,他心想這世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命苦之人是怕窮不怕死,於是狠一狠心,湊到女屍近前,拔金釵、褪玉鐲、拽香鞋……把值錢的東西全扒取了下來,又脫下那女子一件殮服打了個包裹,邊忙邊對那女屍說話給自己壯膽:「看你這小娘子穿金戴玉,生前想必是位受用過的貴人,小人卻是生來命苦,早已三月不知肉味。而今生計無著,不得不借小娘子些零碎事物換些米面糧油為生,還望小娘子莫怪,日後若讓小人有出頭的時日,再來燒紙上香還你些人情……」

  正當張小辮掠取金玉之時,忽聽石殿角落裡一聲貓叫,連忙轉頭一看,只見從那沒有燈光的黑處爬出一隻大花貓。出人意料的是,那花貓竟作人聲悲鳴哀號,哭得淒風慘雨。張小辮見過出殯的哭孝子,這只花貓怎麼就如同是在給死者哭墳弔喪,這老貓豈不是成了妖怪嗎?

  那隻大花貓對張小辮視若無睹,瞪著兩盞紅燈般的眼睛悲哀哭號。貓哭之聲在這寂靜的地下格外淒厲刺耳,張小辮不免從心底裡生出一股厭惡之情。這老貓也來裝神弄鬼,他心中不由得動了殺機。

  想到這,他趁那花貓不備,用裹著金銀之物的殮服突然將其按住,只覺那大花貓掙扎了幾下,就被活活憋死了。張小辮心想現在餓得走回金棺村都走不動了,三爺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吃了你這成精的老貓祭祭五臟廟,看看到底是你這鬼貓的道行大,還是你家三爺道行深。

  張小辮膽大包天,仗著以前跟老道學過畫符捉鬼,半點也不把幽冥之事放在心上。他把這好大一隻花貓剝皮開膛,胡亂收拾一番,拔下石壁上的命燈,在殿中找些紙馬香錁攏起堆火來,就將那貓肉在火上翻翻回回地燒烤。不承想手藝不濟,卻把那貓肉燒焦了,外邊黑糊糊地燒成了一層黑炭。但張小辮餓得緊了,飢不擇食,聞了聞還挺香,也不覺得有多糊,張口就想去咬那烤貓。忽然一雙冰冷如鉤的手從背後掐住了他的脖子,就聽背後有個陰森森的聲音在問:「小廝,可見我宮裡的花皮貓去了哪裡?嗯……你這短命小鬼烤的是什麼東西?」

  張小辮驚得魂不附體,膽子再大也撐不住了,想畫符唸咒但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好隨口應道:「沒……沒見,這烤的是……是烤雞。」只覺身後一股涼氣吹來,他全身戰慄,汗毛孔都好似結出一層冰霜,背後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逼問道:「烤雞怎麼會有四條腿?」張小辮兀自硬著頭皮辯道:「三爺烤的這是兩隻雞,兩隻烤雞四條腿……」

  有分教:「閻羅殿上充好漢,怨魂纏腿怎得脫?」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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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鳳屍

  且說張小辮懵懵糟糟闖入一座古墓,見有一隻老貓哭墳,便以為是妖,當即下手害了那貓性命,剝了貓皮在火上細細地烤,不想惹出墓中屈死的厲鬼前來尋貓。張小辮被那鬼從身後掐住脖子逼問情由,他兀自強辯燒糊的這物是雞非貓。

  身後那鬼如何肯信,鋼爪般也似的一雙冰冷大手,惡狠狠地鎖住他的哽嗓咽喉。張小辮只覺頸中吃緊,趕忙去掰那鬼手,但他身單力薄,又餓了數日,哪裡掙脫得開,頓時翻起白眼吐出舌頭,正是無常二鬼索命來,哪管你陽世難割捨。眼瞅著張小辮被掐得三魂七魄離殼,就要去到那枉死城中做個怨魂。

  正在生死相分之際,忽聞霹靂一聲,石殿內飛沙走石,身後石牆被土炮從外打破了一個窟窿,張小辮被煙塵碎土一嗆,涕淚橫流,耳朵震得嗡嗡轟鳴,脖子上的鬼手也就此消失無蹤。但聽得被土炮打破的磚牆後有人聲響動,張小辮立時翻倒在地裝死。他飄零江湖日久,也好個急智,明白這是有賊人前來盜墓,若被他們撞見多餘的活人在這石殿裡,自己必被賊寇害了性命,事急從權,只好躺在石牆破損的瓦礫堆中紋絲不動。這幾年兵禍橫生,到處都是死人,橫死慘死無人收屍者屢見不鮮,所以他裝起死人來幾可亂真。

  所謂無巧不成書,還真就讓張小辮給猜著了,原來是有兩個盜墓賊,早就打聽得金棺村墳塋地下有前朝古塚,踩盤子認泥痕,反覆勘驗之後挖掘盜洞。盜墓是暗地裡偷摸之道,半分急切不得,非只是三兩日的工夫,只在夜晚才肯勾當,直用了半月有餘,方始發至墓磚。

  今夜三更,兩個賊人攜帶工具再次潛入盜洞,以土炮破了墓牆,見冥殿中命燈仍亮著,料定殿中並無瘴癘之氣,當即攏燭而入。其中一賊身披蓑草長衣,當先進了石殿。他見盜洞口躺著個皮包骨頭的少年,灰頭土臉面目難辨,且一動不動是個死人,那賊禁不住奇道:「咦……這貴妃娘娘的金棺墓裡,卻也有個殉葬的接引童子,不過這童兒怎地恁般大了?人殉的童兒不都是十齡以下為佳?」

  他身後那賊卻催道:「是殉死的小太監亦未可知。賢弟也休要多問,這冥殿中最忌好奇二字,快取了明器回去,時辰若早時,還能連夜到城裡觀花樓找個小相好親熱親熱。」

  兩個盜墓賊發財心切,自是沒心思仔細打量裝死的張小辮,先繞殿一周,見後壁有個被地震震開的裂縫,成年人鉆不進來,並未在意,隨後徑直來到棺床前,見並無棺槨,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素衣無飾直挺挺躺在其上。二賊見此情形都驚詫莫名,驚的是這女屍保存如此完好,竟似活人入睡,稍不留意就能驚醒了她。人死不腐不枯,一是怨念難消,二是已成僵人,三是死得不明不白,沉冤待雪,不知這貴妃卻是有何古怪?詫的是一無棺槨,二無明器。相傳當年有紙棺紙衣的薄葬之人,也許年久紙棺紙槨都已消解盡了,但沒有殉葬的明器著實令人惱怒,費了這麼大勁,難不成空手而回?

  張小辮躺在地上聽到那兩個賊人破口大罵,心想:「二賊有所不知,那一包金銀首飾都被你家三爺卷包收了,正壓在身下,你們既然撲了個空,就別賴在此地不走,快走快走快走……」他之所以如此盼著那兩個賊人速速離開,實是裝死裝得太久,在碎石塵土裡全身生疼,想大口喘氣也是不敢,再難堅持下去了。

  可有道是賊不走空,那二賊怎肯甘休,倆人一瞧貴妃身上還有幾件衣服,當下協力用繩索套了鳳屍,將衣衫一件件盡數除了。可憐那貴妃含恨而死,埋香地下尚未化去形骸,到頭來又被兩個賊人剝得精赤條條,身上連一絲線頭也沒剩下。

  二賊裹了貴妃的衣服,又自屍身上摳取了適才張小辮沒拿的屁塞和口含,正待離去,但見到脫了個溜光的鳳屍,真是好端端一床美色,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死人,不由得全身燥熱,淫心大盛,生起了奸屍的邪惡念頭。二人往常盜掘古塚,從沒發過什麼大財,見到棺材中的那些死人,無不又臭又爛,或是朽得僅剩幾塊骨頭,但這貴妃是什麼人?那是皇上才能睡的女人,今夜天賜良機,何不嘗嘗當皇帝老兒究竟是什麼滋味?

  越想越覺得全身發熱口乾舌燥,倆人隨手掬了幾捧玉池中的清水,想讓清涼之意壓一壓心頭慾火。畢竟奸屍這事從沒幹過,不過酒氣財色四面牆,不是神仙跳不出,艷屍擺在眼前,喝了涼水也不濟事,反倒把淫心撩撥得旺了。萬事都有個開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猶豫什麼。

  秀才見面講書,屠戶見面說豬,倆盜墓的賊人在一起能商量什麼好事?倆賊人互相壯了壯膽,為了防止鳳屍詐了,用麻繩先把它脖子吊住,雙手紮了,隨後二賊奸笑著爬上棺床,要圖一番皇帝老兒般的風流快活……

  張小辮躺在殿角正撐得難耐,聽那倆盜墓賊嘻嘻笑著去奸那鳳屍,心中也是有些好奇,可不敢輕舉妄動,唯恐驚動了那倆賊。但聽得片刻,這墓室中竟然沒了動靜,那對盜墓賊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他不禁又驚又疑,又苦等了好一陣子,石殿裡仍沒動靜,這才悄悄側過頭偷眼觀瞧。只見兩個賊人趴在貴妃赤裸的鳳屍旁,各自提了一把尖刀,互相刺入對方胸膛,臉上還都保持著僵硬的淫笑,血流滿地,竟已死去多時。

  書中暗表,冥殿裡的「金池玉液」,正是一個索命的機關,尋常之輩,怎知它的厲害之處?如飲此水,必癲狂至死,被怨魂纏身。

  張小辮哪知其中緣故,但坐起來一看地上卻無烤糊的老貓,也猜到了一兩分,那鬼水不能輕易就飲,飲後有惡鬼纏身。他大吃一驚,一激靈從地上跳起身來,想要抄起那包明器奪路而逃,不料伸手一探,沒有摸到明器,卻摸到了毛茸茸一堆活物,殿中命燈恍惚欲滅,一聲陰森的貓叫從他身後傳來。

  這正是:「不進陰曹地府門,哪知活人多舒服。」畢竟不知金棺墳又出何等變故,且留下次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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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林中老鬼

  張小辮摸得毛茸茸的一隻老貓,只聽那貓叫聲淒慘悲厲猶如鬼判催命,不禁暗罵一聲:「石頭髮芽,公雞下蛋,許是前世不修?怎的天底下的怪事都叫三爺撞上了。我日你死貓的先人,休要冤魂不散再來纏我……」心中雖是罵個不休,實則驚懼已極,三魂悠悠著地滾,七魄渺渺滿天飛,恨不得腳下生風趕緊開溜,但是連驚帶嚇,加上腹中五臟廟久未享受供奉,雖是想逃,卻只有心無力。

  心神恍惚之際,張三爺就感覺一隻大花貓爬上了自己的頭頂,他以為這貓是鬼變的,又哪裡敢去動它分毫,任憑那花貓在自己頭頂肩膀之間,躥上跳下地遛了幾個來回。

  張小辮暗罵死貓欺人太甚,偏又發作不得,就在這時候,墓室角落中驀地站起一個人來。這屈死貴妃的金棺墓中,四個角落陰晦積鬱,暗不見物,張小辮何曾想到那裡會藏得有人,而且此人定是在自己和兩個盜墓賊之前進來的,天知道來者是人是鬼,驚奇駭異,全然不知該做何理會,只好呆坐在原地看那人意欲何為。他陷入眼下這般境地,接下來不管是死是活,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只見那人身材瘦小,佝僂著身子,看樣子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身穿一襲破舊不堪的灰色布袍,臉上遮了塊黑布,也瞧不出他有多大歲數,只露出兩隻精光閃閃的眼睛,怎麼看都不像是活人。

  張小辮看了這人長相,心道不好,怪不得貴妃小娘子沒有棺材,屍體直挺挺地撂在床上,原來那棺材板修煉成精了,變做個乾瘦老頭。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趕這當口出來,怕是要去三爺。

  可從牆角走出來的那個精瘦老頭,並沒有理會張小辮,他徑直走到墓床前對著鳳屍行了一禮,隨後給牆上那盞命燈添了些燈油,把墓室中的情形照得更加明亮,隨後又去那兩個倒霉的盜墓賊屍體懷中摸索了一番,搜到一包乾糧。

  老頭捧了乾糧,這才顫顫悠悠地走到張小辮面前,把乾糧麵餅扔在他面前,然後一言不發地瞪著張小辮仔細打量。他那對精光閃現的眸子,好像能看透人的骨髓血脈,瞧得張小辮肌膚起栗,全身都不自在。

  張小辮頭上頂著隻貓,看了看對面的老頭,又瞧了瞧扔在地上的乾糧,不禁飢火中燒。他人窮志短,這老棺材精把乾糧放在這裡,八成就是讓張三爺吃的,人在矮簷下又怎好不低頭,他趕緊伸手抓過麵餅,胡亂往嘴裡塞著,那餅子幹得都打裂了,但張小辮知道古墓裡的泉水活人不能隨便喝,於是翻著白眼硬往肚裡咽。

  他一面狼吞虎嚥,一面以「人莫與命爭」來開解自己。看來三爺眼下還要再艱難困頓些個時日,俗話說「莫欺少年窮」,這人若年少,便是來日方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哪天就輪到張三爺時來運轉,到時候天天大塊吃肉……

  張小辮也不顧那老頭盯著他看,只顧填飽肚子,可忽然想到:「糟糕,老棺材成精那是要吃人喝血的,難不成它瞧我身子單薄瘦弱,便要先喂得我肥胖了再吃?」想到此節,他神色愕然,看著面前那蒙著臉的老者,嘴裡含著幾大塊乾麵餅,硬是不敢再繼續咀嚼了。

  那老頭忽然對張小辮說:「後生且休要驚慌,你可知老夫我是何許人也?」他說話的聲音猶如鋸木頭一般,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張小辮一看棺材精開口說話,心想若能套上交情,此事八成還有轉機。他常年流落四方,目睹世上現狀,多少知道些世態炎涼的道理,阿諛奉承那套也都明白,見人就說人話,遇鬼需說鬼話,加上他言語便給,嘴皮子好使,此時聽那老頭一問,趕緊使勁嚥下口中食物,答道:「小人張三,雖不知老前輩是何許人也,不過義氣之情見於眉宇,想來定是當今世上的一方豪傑……」

  那老頭聞言,已然明瞭張小辮不知他的來歷,當即點了點頭,引著張小辮來到一面墓牆邊,用衣袖抹去牆上灰塵,露出大片古彩斑斑的壁畫。畫上是數不清的貓,花貓、白貓、黑貓……或憨睡,或嬉戲,或撲捉鳥雀,貓的種類姿態五花八門,雖是神態各異,卻無不栩栩如生,原來是一幅惟妙惟肖的百貓圖。

  張小辮暗自吐了吐舌頭,敢情貴妃小娘子在宮裡養過這許多老貓?死後也要將它們畫在墓中相伴,但不知這老頭到底是何居心,讓三爺觀看這群貓圖想做什麼?

  心下正自狐疑,就聽那老者在他身後低聲說道:「想辦法數清畫中究竟有多少隻貓,若數錯一隻,你這輩子就要跟我一樣留在金棺墓裡,永遠都別想重見天日了。」

  張小辮聞聽此言大驚失色,他向來知道幽冥之事絕非虛妄之說,何況剛剛這墓中鬧鬼他是親身經歷,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不信了,難道這老者同樣被墓中怨魂困住脫身不得?

  那老頭木雕泥塑般絲毫不動生色,蒙住的臉上僅露出兩隻無神的眼睛,見張小辮驚得蔫呆呆不知所措,只好對他說出一番話來,讓他得知其中根苗。

  原來金棺墳中的貴妃,生前嗜好養貓,愛貓成癖,常蓄佳貓過百,並給它們精製小床榻及錦繡帷帳等諸多玩物。仗著皇帝對她的寵愛,她儼然將戒備森嚴的禁中大內,當做了貓園貓圃。然而她養的這些貓皆是珍品,屢顯靈異,結果驚了太后,她也被逼銀鈴吊掛而死。

  貴妃含恨而死,被葬在金棺墳中,太后狠毒,又將她養的百餘隻貓,無論良賤盡數絞死埋在墓室金井之下。金井中一股清泉,皆為死貓怨氣所化,有誤飲此泉之輩,則必見厲鬼。剛才算是張小辮命大,被盜墓賊的土炮震昏了片刻,否則此時早已到森羅殿上標名掛號去了。

  張小辮聽到此處險些落下淚來,哽咽著對那老頭說道:「想小人張三怎麼地如此命蹙?被惡狗所逐誤入此地,又不曾傷損了貴妃娘娘的鳳屍分毫,竟會鬼催般喝了幾口泉水,惹來禍事上身……想來這位老前輩也是同樣遭遇。前輩都未曾數清牆上繪了多少隻貓,小人年輕識淺,恐怕更沒指望了……敢問前輩高名大姓,仙鄉何處?又怎會對金棺墳中的掌故,所知如此周詳?」他盼著跟那老頭同病相連,萬一自己出不去了要在古墓中過活,還指望那老頭能給些照應,於是連忙套近乎,但他心中尚有三分疑慮,說到最後不免要探探對方的口風。

  那老頭似乎已有些不耐煩了,冷哼了一聲,說道:「老夫雲遊四海,到處為家,活得年頭多了,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得了。如今世上識得老夫的,都以林中老鬼相稱。我在這金棺墳裡苦候了多年,沒日沒夜不分黑白地為貴妃娘娘守陵,只為等來一個能數清百貓迷魂圖的福大命大之人……」說到這,老者鋸木頭般地乾笑兩聲,似是不懷好意地盯住張小辮:「嘿嘿……就不知這人會不會是你張三?」

  張小辮大吃一驚,眼見墓室中命燈昏黃、鬼氣迷漫,越發覺得這蒙著臉的老頭不是活人,何況連他自己都自稱是什麼「林中老鬼」,只怕喚作「墓中老鬼」才更恰當。這老鬼既非盜墓賊,也不是像自己這般「一身撞開是非門」誤入此地,聽他言下之意,已在墓中等了不知有多少年月,鬼知道究竟是有何圖謀?往深處想想,不免令人覺得頭髮根發奓。

  想到此處,張小辮有心想逃,口中應付道:「原來老先生是在等人,小的我尚有要事在身,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娘等著抓藥,可就恕不奉陪了……」說著話腳下生風轉身便逃,忽覺背上衣襟一緊,已被那自稱林中老鬼的老頭一把揪住,拎小雞似的將他摜到墓牆前:「天亮前若是數不清楚,可休怪老夫無情。」

  張小辮被捏得痛入骨髓,這時是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只有任人擺佈,被逼著去數《百貓迷魂圖》。初時只是走馬觀花地粗略一看,此時定了定神再細加分辨,只見墓牆上的群貓分佈有致,其中似是大有名堂。

  往日裡,張小辮所見之貓,大多長得不怎麼招人待見。當時養貓為嬉都是京中王公貴族們茶餘飯後的消遣,一隻沒有雜毛的純白獅貓或波斯大貓等佳品,往往在京城中要價極昂;而在尋常州府的鄉間坊裡,則多是些臟兮兮的賊貓野貓,即便偶有家貓也是毛色灰暗,品相不佳。

  反觀金棺墳裡的百貓圖,上半部分儘是貓中佳品,面圓齒銳,體丰神定,黑者如烏雲蓋雪,白者如銀鉤玉瓶,虎紋斑斕者如同團滾繡球。而中部所繪之貓略次,越是接近牆根,壁畫上的貓越是低劣。

  最底部是四隻一模一樣的精瘦小貓,唯獨目光炯炯,不失神采。這四隻小貓像是一胎所產,張小辮記得在金棺村裡曾見到有只野貓一胎同產四貓,村中有懂貓的老人看過後說,貓以每胎少生為貴,一貴、二笨、三賤,一胎所產四貓,喚作「抬轎子」,分文不值,而且也活不長久,必定早夭。

  張小辮看到此處,心下尋思:「想必是皇帝老子傷心他這美貌妃子慘遭橫死,尋了巧手匠人將她養的貓都繪在金棺墳中相伴。從圖中所觀,那貴妃小娘子生前倒是不分貴賤,什麼貓都養,可眼下三爺的小命,卻還不如四隻抬轎的小貓,稍有大意就要被那老鬼去了。你們這些貓祖貓仙若是在天有靈,務必要保佑三爺別出差錯,今後若還有命在,必使錢請和尚法師來做道場周全你們早日昇天。」

  他一邊暗地裡祈禱,一邊細數壁畫上所繪群貓,反反覆覆數了六七遍,越數越是頭暈眼花,好像百貓圖中的貓都是活的,看似一動不動,實則東躲西藏,一眼盯不住,畫中就起了變化,每數一遭,數目都是不同,數來數去只知畫中之貓約略有百十來只,但到底有多少隻,卻根本數不出來。

  張小辮越發心慌,六神無主地還想再數,卻聽身後墓室裡響聲有異,急忙回頭一望,只見那死而不化的貴妃屍身雖然未動,但它雙手指甲突然暴長,僵硬的指節正「嘎嘎」作響……

  始終站在張小辮身後盯著他的老頭,也聽見響動,冷冰冰地看了一眼鳳屍,自言自語道:「那兩個蠢賊既有挖墳掘墓的手段,就不知殭屍的壓口之物拿不得嗎?掏去了口含還想奸屍,真是找死……」隨後抬手揪住張小辮的肩膀,逼問道:「今夜時辰不善,切莫驚動了正主兒,快說墓牆上有多少隻貓?」

  有道是:「片言能惹塌天禍,語不三思莫出口。」生死一線,誰又敢信口雌黃。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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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1 21:02: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話 甕塚山

  且說一老一少兩個,在古墓中反身看那貴妃的鳳屍,早被那對意圖奸屍的盜墓賊縛住了,屍體骨節作響,卻十分令人心慌。那老頭翻出壓口的玉含重新納入貴妃口中,再次催著張小辮快些數貓,時辰等不得人。

  張小辮在那老者催逼之下,生出一股急智,眼見圖中群貓看似雜亂無章,實則環合排比,暗呈九宮之勢,哪裡是什麼百貓圖,分明是道鎮墓壓勝的符菉。他曾跟隨一位雲遊扯卦的老道為徒,識得些畫符唸咒騙取錢財的術士伎倆,九宮八卦早看得熟了,認出壁畫中暗藏符門,心中先有了些計較,定睛再看時,才瞧出此圖厲害,恐怕圖中藏符是用以鎮壓墓中邪祟,一旦道破玄機,解開此符,卻不知會惹出什麼彌天大禍?

  但張小辮此刻被逼不過,只求保住小命要緊,指著墓牆上的百貓圖道:「這百貓圖實際上是鎮墓的古咒,十陽之下乃余孤,七相八壯九為玄,按九宮圖中五雷總攝之勢排列,小人斗膽以此度測,圖中之貓共計一百二十有四……」說完趕緊去看那老者的反應,暗中擔心蒙錯了數目,立刻就要命喪當場。

  只見那自稱林中老鬼的蒙面老者,露出的兩眼中枯無神采,絲毫沒有喜怒之色,若不是還能開口說話,張小辮準會以為那是具剛從泥土中刨出來的乾屍。等了半晌,那老者才緩緩點了點頭,將掐住張小辮脖子的手放開,對他說出一番話來。

  林中老鬼自稱能推會算,推算出在誤闖金棺墳的人中,會有一個能數清百貓圖的奇人。此人不僅命大,而且造化極大,命中注定要有巨萬之富,所以在古墓中苦等多年想要成全他一場,如今終於把張小辮等來了,這正是:萬事天注定,浮生空自忙。

  張小辮聞聽此言,心想:「這都讓三爺蒙上了?看來該著是我時來運轉,竟然命中注定有此際遇。」不過他這些年極貧極苦,步步不著,處處難依,雖常以人生功名富貴都有天數來勸慰自己,但也不免懷疑這輩子能否還有飛黃騰達的時日,向上的心早已有些冷了。何況在古墓中遇到的這個老頭,處處透著古怪詭異,他說的話讓人如何能信?

  林中老鬼見張小辮目瞪口呆,便又道:「試看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爭名逐利?其中又有多少人有命無福,該他富的不富、該他貴的不貴,你張三雖是一身黃金骨,但無高人指點迷津也是枉然。若能信得過老夫,願意周全你一世大富大貴。老夫別無所求,只是與你有緣,不忍看你抱著黃金碗做叫花子,故此點撥你一場,也好種些善因。」

  張小辮想做財主的心思早有多時,聽到此處,先是信了七分,納頭拜倒,連稱:「多謝老前輩成全。若真能讓小人有住黃金屋、娶顏如玉的福分,生生世世也不敢忘此大恩大德,定給您老人家建座生祠,月月燒香、年年上供。」

  林中老鬼乾笑幾聲:「張三啊張三,老夫可不貪圖你小子造的生祠,你想要黃金屋、顏如玉,嘿嘿……這又有何難,你且休要性急,人生在世須有一技傍身,才能立身處世,否則即便是家中財過北斗,也早晚會有坐吃山空的日子。今夜老夫先授你一套秘術,你一生無窮無盡的財爻1都在其中了。」

  張小辮欣喜欲狂,趕緊又給那老頭磕了幾個響頭。林中老鬼當下就在古墓中授了一套奇術予他,這是套什麼奇術?儘是些「分貓辨狗、識魚認鳥」的秘要訣竅。乾坤中的星土雲物變化無窮,萬人有萬張臉面,千人有千般性格,所以自古有算命看相的;天地間分佈著山川河流,動靜之理、風水之道,所以也有那相地相水看陰陽宅的;日月輪轉星辰變幻,天象能昭示吉兇,所以也有星官相識天星推斷福禍,可從未聽說有將相貓相狗之術聚於一道的方技。

  列位看官有所不知,世上萬種生靈,世人往往管中窺豹,只識得其一斑。雖也知道「雀銜書、犬識字、鸚鵡能言、猩猩善醉」,那些都是善通人性的靈物,卻不懂縱然普通如雞犬貓鼠之輩中,也時常會藏有鳳麟異屬的神俊之物。

  比如馬匹之中向來有優劣之別,至者乃千里良駒,可怎樣才能從中辨出玉花騮、雲煙豹?老鼠中有喪門灰、棺材嘴;貓鼬中又有碧嘯煙、焦足虎……林中老鬼就傳授了張小辮這麼一套分辨貓狗蟲魚的《雲物通載》異術,先是細細分說一遍,然後連圖冊帶口訣一併都給了他。

  張小辮滿以為會學一套點石成金、化鉛為銀的發財秘術,誰知竟只是些貓狗之道,既不當吃,又不頂穿,不由得好生惱怒,八成是讓這老棺材精給騙了,憑空歡喜了一場,可也不敢在嘴上明說,只得唯唯諾諾地暫且學了。

  隨後那形如枯木的林中老鬼,又讓張小辮將貴妃娘娘身上的金玉首飾,從包裹中一一取出來,給鳳屍重新穿戴齊整。他告訴張小辮:「非是不肯給你這些金玉之物,只是你這副破衣爛衫的模樣,拿了大內皇宮之物,進到省城也無處銷贓,沒的被城中做公的捕快拿了,問你個盜發古塚的罪責。」說罷只將兩個盜墓賊子身上的乾糧和散碎銀錢,裹起來給張小辮隨身帶上。

  張小辮眼見丟個西瓜撿了芝麻,心中一百個不情願,磨磨蹭蹭地將首飾珠寶物歸原主。

  書中代言,這世上之事,都有個機緣因果,絕沒有無因無由的起處,任你翻來覆去、倒橫豎直,都脫不開前因後果。那林中老鬼與張小辮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又不曾虧欠他,為何願以秘術相授?原來確是有他不可告人的非分妄意圖謀,非是要種善因,實乃深埋禍機,十句話中倒有八句是虛,只把貪圖富貴的張小辮蒙在鼓裡,不過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等安置妥了鳳屍身上諸般殮服首飾,林中老鬼便將張小辮帶到墓道前,用枯柴般的聲音說道:「老夫也知你眼下生計無著,不過只須依我指點,再忍上幾天,把那星土雲物之道仔細揣摩,眼看著就能時來運轉。離金棺村不遠有座荒山,名為甕塚山,一兩天之內此地必有大雷雨,雨住後村裡人都要上山,屆時你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切記、切記!現在時辰不早,墳塋地中不宜久留,你我就此作別,今後你有馬高鐙短的時日,老夫一定再來相助,保你榮華富貴,平步青雲。」

  張小辮欲待再問,卻被那老頭從背後一推,踉蹌著出了盜墓賊挖掘的盜洞,到得外邊回視身後,正在亂葬崗內一株歪脖子老樹底下。這時遙聽金棺村中雞鳴四起,東方白矣。

  張小辮失魂落魄地摸回村中古寺,想起自己在那渺渺茫茫連做夢也夢不到的古墓裡,撞上一番沒頭沒腦的遭遇,可見福禍無門,並不由人計較。他連夜未睡,困得緊了,又吃了一場驚嚇,神困體虛,倒在佛龕裡睡了個天昏地暗。

  不知過了多久,忽地裡雷聲大作,老天爺好一番行雲布雨,大雨震雷,直下了一晝夜方止。方圓幾十里內山洪陡漲,但金棺村裡的百姓卻是人人面有喜色。原來農作物歷來有個春種秋收的時令,在當地有句民諺,神仙難過二八月,這時節正是地裡青黃不接的日子,加上戰禍連年,田畝禾壟早就荒了大半,就算往日裡的富足之家,如今也大多沒有隔夜之糧,普通的百姓更是吃了上頓愁下頓,斷炊實屬尋常。但離村不遠的甕塚山裡,有幾道淤泥河,每當暴雨之後,山上便有許多大蝦蟆為了躲避洪水,都從淤泥河裡逃上山坡。

  當地人說的「蝦蟆」,就是咱們所說的蛤蟆。淤泥河中的蛤蟆,藉著水草豐厚,都生得又肥又大。雨後大群蛤蟆竄上山坡,正是村民們解決糧食的大好時機。一個人拎幾個麻袋上山,隨手去抓蛤蟆,一天下來,能裝滿幾大口袋,家中吃不了這許多,便趁著蛤蟆兀自鮮活,尚未憋悶而死的時候,運到城裡換些油鹽茶葉。城中酒樓飯館裡有講究的做法,放在沙鍋裡用花彫煨了,文火慢燉,加入冬菇、火腿、筍片等物相佐,整治得香熏可口、五味調和,專給那些使得起錢的達官貴人享用,也算是道上冊在譜的名菜。

  這日大雨過後,天剛放晴,村中各家各戶就紛紛遣出人丁,結伴進山抓蛤蟆,就連王寡婦也顧不上追查偷雞的賊人了,趕忙給她女兒小鳳準備麻袋、乾糧,讓她到甕塚山上多捉蛤蟆。同去的一干人等,無非是村裡相熟的劉二、李四、孫大麻子,張小辮自然也混在其中。

  一路趕去,到了甕塚山,好座大荒山,只因山體臃腫,形如葬人的甕棺,是以得名。村民裡年歲大的,便趕著驢車在山口等候,其餘手腳靈便的,都各攜麻袋木棍,尋著能落腳的野徑攀上荒山。

  張小辮並無心思跟著村民們捉蛤蟆,他只是尋思著古墓中那老頭囑咐的事情,如今下雨上山的事情無不一一應驗,看來此番離發財暴富已不遠了,心中竊喜,攀籐附葛走上山來。

  甕塚山是片荒山野嶺,山勢十分平緩,但山下荒草蔓延,沒有路徑可走。張小辮仗著腿腳利落,在亂草中走得極快,正行得起勁,忽然耳朵被人扯住,劇疼之下,咧著嘴停下腳步,轉身一看,卻是王寡婦家的小鳳。

  小鳳倒豎柳眉,揪住張小辮的耳朵,叫道:「張小辮,是你這小賊常在我家偷雞吧,害得我娘險些被你氣得中了風。要幫我捉五麻袋蝦蟆,才肯饒你。」

  張小辮大怒,小鳳這丫頭片子,怎的同你那寡婦老娘一般潑辣蠻橫,張三爺到你家偷雞又不曾失手被你們母女當場拿住,現在卻來憑空栽贓,真是豈有此理。可他剛要發作,小鳳手上忽然加勁,狠狠扭他耳朵,把張小辮疼得哇哇大叫,想要掙扎,又怕被小鳳把耳朵撕破,毀了他大富大貴的福相。他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連聲答應:「憐你家中只有母女兩個,又沒半個男丁,今天幫你捉五大麻袋蝦蟆便是……」

  小鳳知道這張三隻是嘴皮子上伶俐,掉過頭去就不認賬,便招呼村中同來的其餘夥伴,讓張小辮在眾人面前答應了,這才放手。張小辮還打算暫時在金棺村裡混些時日,自然不肯被人看做是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之徒,只好自認倒霉,沒來由地給小鳳家當了短工,不免在心中暗自發狠,將來發了大財之後,就使錢把小鳳買走,賣到青樓裡接客,那時才讓你知道三爺的厲害。

  他胡思亂想之下,早已被小鳳捉著,同數十個村民一同上到山坡。這裡荒草漸稀,大伙用手中棍子在地上亂撥,將那些伏著的蛤蟆都驚動起來,霎時間,成千上萬的大蛤蟆逃竄開來,頗為壯觀,看得人眼也花了。眾人見竟有如此多的蛤蟆,往年絕無這等景象,當下無不喜出望外,口中呼喝叫嚷著分頭去捉。

  四下裡的蛤蟆都是蠢物,漫山遍野地亂蹦亂竄,被眾人像撿石頭似的一隻隻輕易拿住了,扔進麻袋裡面,裝滿了便一袋袋拖下山去,交給看管驢車的人裝載捆縛起來。趕到後來,山上的蛤蟆都被趕入了山坳,村民們捉蛤蟆捉得興起,但一到山坳處,卻都停下腳步,雖是心有不甘,卻都不敢再往裡面走了。

  村民中為首的孫大麻子,指著山坳對大伙說:「眼前那片去處,便是甕塚山裡的美人坑,地勢險要,向來人跡難至,故老相傳,說裡面藏了個妖怪,常常要吃活人腦髓,我等切莫再往前走半步了。」

  張小辮心中卻早有計較,正要去美人坑裡走上一遭,聽孫大麻子說要回轉去,那如何使得?急忙攛掇眾人:「山坳裡淤泥河是積水積泥之地,正是蝦蟆最多處。大麻臉兀是不知,就休要胡說渙散人心,美人坑裡……自然是有美人,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我等有幾十號人,又何懼之有?」

  小鳳奇道:「張三你怎知那裡有什麼美貌的娘子?我聽我娘說過,那坑裡只是有個吃人心肝的殭屍美人……」

  張小辮唯恐被小鳳壞了大事,不等她把話說完,便急忙按住她的嘴,招呼眾人道:「只捉了百十麻袋,如何夠分?想多捉蝦蟆的好漢子,都跟我進去。」說罷背起繩索口袋,拽著小鳳,抬足便向著荒山深處行去。

  正是:「只緣山中有猛虎,故此扮做採樵人。」欲知張小辮等人在山中有哪般奇遇,且留下次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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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話 殭屍美人

  張小辮攛掇眾人一同進深山裡捉蛤蟆。金棺村裡的人們見了山中蛤蟆極多,眼下正在鬧糧荒,好多家都已揭不開鍋了,眾人貪心起處,便是十萬金剛也降壓不住,早把那美人坑裡鬧殭屍的傳說,丟到爪哇國裡去了,紛紛收拾傢伙,要跟隨張小辮進山坳裡尋找淤泥河的源頭。

  張小辮是村裡人盡皆知的「張大膽」。他平素裡一個人住在破廟裡,根本不忌鬼神,加上言語便給,凡是遊俠作耍的事端,向來少不得他,在村裡同輩人中,人緣頗為不錯。一併來捉蛤蟆的村民,大多都是村裡同年生、並時長的年紀相仿之輩,其中的孫大麻子,生得最是高大魁梧,會些個槍棒拳腳,為人忠厚憨直,所以眾人向來以他為首,想不到他此番被張小辮搶了風頭,心中憤憤不平,當下便虎了大麻臉,拎著條桿棒,攔住眾人去路。

  張小辮慣會見風使舵,自知若來硬的,絕不是孫大麻子這等糙人的對手,急忙轉頭對眾人說道:「咱們村中的大麻臉兄長,身手是如此英雄,舉止是恁般賢明,有他這樣擎天的好漢跟咱們同去捉蝦蟆,真乃如虎添翼,天塌下來也不怕了。」

  孫大麻子聽張小辮說自己是「英雄身手,賢明舉止」,心中好生受用,也真就拿自己當根蔥了,頓時咧開大嘴傻笑起來,說道:「三弟言之有理,深山裡面縱有兇險,只要俺有這條棒子在手,料也無妨。不過現在日已過午,我等忙了半日,還未曾祭過五臟廟,不如下山埋鍋造飯,等吃飽喝足了,再到美人坑裡去捉蝦蟆,趕在天黑前回轉了去。」

  眾人忙碌許久,也都餓了,聞言齊聲稱是,匆匆回到山腳,看守驢車的村民們,早將帶來的鍋灶埋下,又把各家帶來的一些蘿蔔土豆切成大塊,連同清水傾入鍋中,胡亂兌些調味的野草香料,緩緩燒得半沸。

  候到捉蛤蟆的人都下山來了,才添加火柴,煮得鍋中水滾沸起來,將那些活生生的肥大蛤蟆,並不宰殺洗剝,趁著活蹦亂跳猛性不消,直接拋進滾燙的水裡,不等它們跳出鍋來,就用鍋蓋壓住。這時就聽蛤蟆們在鍋中掙扎撲騰不休,須臾之間,熱水滾開起來,鍋裡異香撲鼻,揭蓋看時,被活活煮熟的蛤蟆,每隻都是張口瞪目,緊緊抱住一塊土豆或蘿蔔。蓋因蛤蟆在鍋裡被水火煎熬,死前痛不可忍,有萬般苦楚,只好拚命抱住了土豆蘿蔔,至死不放。

  鄉間吃煮蛤蟆,慣常都使這般殘忍的法子。將熱騰騰的熟蛤蟆拎出鍋來,連同它懷中的土豆蘿蔔一起啃吃,味道鮮美勝似肥雞。近年來一直沒有大雨水,又逢地裡青黃不接,平常一天兩頓飯,連土豆蘿蔔都不能管飽。村民們久未開葷,聞得肉香,都不禁食指大動,當即狼吞虎嚥吃了個風捲殘雲,一掃而空。

  愚民們將暴雨後到山上捉蛤蟆的舉動,視為豐收節慶的日子一般,卻不知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先不說冥冥中有沒有「今生你吃蛤蟆,來世蛤蟆吃你」的往復因果,眼下就有一場塌天大禍已是迫在眉睫,眾村民現在只顧大快朵頤,兀不知自身早就在劫難逃。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等人飽餐一頓,個個吃得肚圓,回味良久,都覺人生在世,如果能常常吃上一鍋煮蛤蟆,也真不枉活這一遭了,看看天色正好,摩拳擦掌再次上山,要將躲進山坳裡的蛤蟆捉盡。

  甕塚山的後山更是荒涼,山洪過後,大水從山上流下來匯入淤泥河主道,其餘的幾條山溝就沒水了,如今山坳裡滿是淤泥,混合著齊膝高的爛草,一步一滑,幾無落腳之地。眾人艱難跋涉,轉過山坳,眼前豁然有個大泥坑,這就是傳說中的「美人坑」了。據說爛泥裡有具成精的殭屍,雖是紅日當頭的時辰,但人們站到了荒山深坑之側,仍是覺得陰氣森森,腥臭撲鼻。

  只見坑中有許多被山洪衝擊後留下的爛泥,數不清的大小蛤蟆,層層疊疊堆在裡面,怕不下數萬之眾,日頭光照之下,密密麻麻地充在眼裡,使人看得頭皮子好一陣發麻。孫大麻子等人無不大喜,這回可真來著了,他們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擔心麻袋數量不夠,擒了後裝不得這許多蛤蟆。

  眾人當即一聲招呼,就在泥坑邊散開,各自用長竿和棍子驅趕蛤蟆,坑中頓時一陣大亂,蛤蟆們不知畏人,受到驚動後奪路逃竄出來,便被人捉了扔進麻袋。幾十人同時動手,頃刻間就已捉了上千隻蛤蟆。

  無數蛤蟆散去之後,眾人就陸續將麻袋搬出山去,由於捉得蛤蟆太多,一兩次怕是搬運不完,孫大麻子只好帶了幾個人留下守候,張小辮趁機跟著留下,在四周找了幾圈,終於發現泥坑邊緣露出一片石壁。

  壁上有古磚甚巨,工整平滑,看樣子像是城牆隧道之類。張小辮見了心中暗喜,急忙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等人,一併過去看個究竟。石壁中間是座倒塌的石門,足有丈許寬,石門後的洞口,正在陽光照不到的背陰處,裡面潮濕濕、冷森森的黑暗難辨,奈何都不曾帶著寸磷火石,沒辦法取亮照明。

  小鳳心中栗六,不想多惹事端,猜測道:「這洞中許不會是殭屍老妖的藏身之地?快用石頭堵上才妥當。」

  張小辮胡言捏造道:「你們也該知道,我張家祖上是京裡的錦衣衛軍官,瞭解不少前朝秘聞的底細,今日便給你們洩個實底。這個所在非同小可,明末巨寇張獻忠曾在此藏寶,裡面的寶貨價值巨萬,後來被乾隆年間的白蓮教匪挖去起事,鬧得天下震動。如今只留下這個石洞,要是沒有暴雨引得山洪衝動,原也不易得見,不知那裡面是不是還剩下些沒被盜去的行貨,若讓咱們有幸拾得幾件,恰好是一樁天上掉下來的財爻。」

  孫大麻子等人一輩子沒離開過金棺村,哪裡聽得出張小辮這廝是信口開河,當即信以為真。孫大麻子對眾人道:「前些時日,村中來了個瞽目的卦師,俺用一個大錢向他扯了一卦,問問財氣興衰。那卦師說俺孫大麻子最近財爻大動,正是要交一路時運,想不到應在此處了!」

  眾人好奇心起,又聞財起意,便由孫大麻子帶頭,將手中長竿探進石洞戳了幾下,想要探探深淺,不料棍子前邊觸到了軟綿綿的一團事物,似是戳在了什麼人的身上。忽然從洞裡發出怪異的聲響,好像有人在裡面咳嗽,孫大麻子嚇得手中一軟,險些將長竿掉落,卻聽洞中的咳聲竟是愈來愈烈。

  張小辮聽到洞中有咳聲甚劇,也是吃了一驚。怎的到了此處,卻與林中老鬼所言不符?他可沒說洞裡會有活物,難道那老棺材板心懷不軌,想要詐張三爺來此送死?心下疑竇叢生,一時也吃不準了。

  眾人在旁都道:「定是有殭屍在洞中藏了,快扔下裝蛤蟆的袋子一發逃命去吧。」可那孫大麻子此時卻偏偏不怕了,撓了撓頭,說道:「殭屍豈會作咳?俺常聞老刺蝟慣會在黑處學人咳嗽,定是有只老刺蝟躲在裡面。」

  他自恃力勇,又有心要在眾人面前賣弄些「英雄的身手、賢明的舉動」,瞪了豹子眼,繃起麻虎臉,便再去探看洞中情形,以便窮盡其異。可剛到洞口,驀地裡一聲悶響如雷,從漆黑潮濕的洞內,接連躍出百十隻大青蛙,從眾人身邊連蹦帶跳地躥了過去。

  張小辮等人都被嚇了一跳,見只是青蛙,就掄起棍棒,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打,頓時在棍下砸扁了幾隻,將其餘那些青蛙驅散開來。混亂中忽聽小鳳驚叫一聲,連著退了數步,一跤坐倒在泥中,被嚇得戰慄不住。原來洞中竟探出個斗大的蛙頭來,朝著小鳳怒目瞪視而鳴。

  最後出現的這隻大青蛙,體大有如磨盤,背上顏色已由碧綠轉為深黃,生著許多黑色的圓斑,乍一看去,還以為是千百隻眼睛。巨蛙挺著雪白的肚腹,虎視眈眈地蹲伏在石門前,口中「咕咕咯咯」作響,如同皮鼓轟鳴。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這夥人,只怕吃人心肝的殭屍,平時經常捉蛙捕蛤,怎會懼怕蛤蟆青蛙這些東西?但見這青蛙大得有異,知道此非常蛙,恐怕殺之招禍,就打算用竿子將它趕開,不料長竿擊處,都被巨蛙用前肢格開。它後足蹬在洞口石壁上撐據,任憑竿子不斷攢刺,兀自不肯退讓半步。

  這一來眾人更覺有異,好像巨蛙守著石門不讓眾人進去,洞中八成真有什麼巨寇埋藏的金珠寶貨,於是爭相擊之。巨蛙漸漸抵擋不住,怒瞪雙目,忽地張口吐出血紅的長舌,去如流星般快,把坐在地上的小鳳纖腰捲個正著,猛地向後一拖。幾十斤重的大姑娘落在它口中,恰似卷食飛蝗蚊蟲般輕易,倏然間縮身入洞,躲進了黑處。

  眾人駭然失色,雖然村中的王寡婦刻薄無比,又兼蠻惡成性名聲不好,可她家畢竟只有小鳳一個女兒,與張小辮等人又是自幼在一起玩耍的同伴,怎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巨蛙拖進洞裡吃了。張小辮和孫大麻子二人見勢不妙,急忙掣起身形,在洞口處做一聲喊,一起打將進去奪人。

  張小辮頭腦一熱,撞進了腥臭潮濕的山洞裡,黑暗中目不能視,只好和孫大麻子兩人不管不顧地隨手亂抓,豈知剛抬起手來,就摸到一頭女子的秀髮,摸到臉上時冷冰冰的不知生死。張小辮趕緊使出力氣,揪著那頭髮,捨命往洞外拽去,洞外還有其餘的同伴相幫,看他鉆出半個身子,就一齊動手協助,把張小辮從石門中扯了出來。

  張小辮一見光亮,趕緊坐起來看去,這才發現手裡揪住的女人,哪裡是小鳳,卻是從洞裡倒拖出一具身著前朝衣裝的女子殭屍。那明代女屍週身上下如木雕泥塑一般僵硬,雖是全身裹著綠苔泥水,但死不瞑目的容顏尚能辨認,看起來頗為秀麗端正。頭上挽著快被扯散了的雙鬟,只是下巴不翼而飛,上嘴唇下邊是黑漆漆一個大窟窿,豁然將臉孔拉得長了許多,說不出的猙獰可怖。身上服飾已都被潮氣浸得朽爛,荒蕪的野草叢間有陣陣山風吹過,衣衫瞬間就化為布條碎片,在風中飄散消失。

  其餘的人皆是驚駭欲死,叫苦不迭,要是王寡婦家的小鳳被巨蛙吃在洞裡,想來命該如此,也沒奈何了,可張小辮逞能進去救人,卻拖出來一具形貌如此恐怖的古屍,看來甕塚山裡有殭屍的傳說確實不虛,此番誰也別想活了。

  張小辮更是張大了嘴,好半天都沒合攏來,渾忘了孫大麻子和小鳳還在洞裡生死未卜,只是直勾勾盯著那沒下巴的殭屍,腦中只剩一個念頭:「那林中老鬼料事如神,殭屍美人果真藏在甕塚山裡。張三爺一生一世吃穿不盡的榮華富貴,都著落在這美人身上了。」

  正所謂:「命衰時黃金褪色,運旺處乾屍生輝。」欲知張小辮、孫大麻子等人福禍如何,留待下次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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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話 雨蛙

  張小辮從洞中拖出一具沒有下巴的女屍,周圍同來捉蛤蟆的人們見了,盡皆驚得魂不附體,全身上下顫個不住。在鄉下最是盛行那些「鬼狐屍怪」的野談,愚民愚眾見此情形如何能不害怕?這夥人當即連滾帶爬,飛也似的逃了個精光。

  深山裡就只剩下張小辮抱著殭屍發愣,在他眼中,這古屍正是一場烜天赫地的富貴。想不到張三爺這百年窮神,竟也能「脫窮胎、換貴骨」,眼下終於要有番大請大受的光景了。

  此時忽聽蛤蟆坑的洞中一陣混亂,孫大麻子正拽著小鳳從裡邊爬將出來,洞內那只巨蛙咬住了他手中桿棒牢牢不放。兩下裡各自較住力氣,都不肯有半分放鬆。

  那孫大麻子確是有膀子沒處豁的傻力氣,只見他一手夾了小鳳,一手倒拖了棒子,使個猛虎硬爬山的弓字步,出死力向洞外挪動,額頭上青筋都突了起來,卻不知撒手扔掉棒子甩落巨蛙,看張小辮正在洞外泥地上坐著發呆,便趕緊招呼他過來相助。

  張小辮被他一喊,隨即回過神來。他腦筋熱了,便上前同孫大麻子一齊用力,竟將那蛙從洞裡拽了出來,二人見巨蛙咬住木棒死不鬆口,兩腮更是接連鼓動鳴響,瞪目視人,顯得神情極是憤怒。看其形狀絕非常蛙,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膽子雖壯,卻也不敢輕易動手加害。

  倆人見旁邊就是淤泥溝,乾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當下橫著膽子,順勢將那巨蛙拖到泥溝旁,在後邊連推帶踹,把遍體黃綠斑斑的老蛙推落溝內。淤泥溝中兩側都是爛泥,中間還有山洪過後留下的積水河道,只見那蛙被推進爛泥中,忽地放開木棍,鼓著腮呱呱大叫幾聲,一躥就是數丈開外,撲通一聲跳進了河道裡。等飛濺的水花落下來,早已在水裡不見了那蛙的蹤影。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累得呼呼直喘,心說總算打發走了這位蝦蟆祖宗,再看看四周,同來的村民們已逃得一個不剩了。小鳳雖沒大礙,卻也驚得「頂門上失去三魂,腳底下丟掉七魄」,坐在洞邊牙齒捉對兒廝打,口中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荒山野嶺裡殘陽西下,就只剩得這三個人了。

  孫大麻子抱怨先逃的那夥人不講義氣,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平日在村中都是稱兄道弟地廝混在一處,可當真有人遇著些個危難困厄,需要有兄弟們來幫襯時,卻無一個小子肯出來同擔風險,惹得孫大麻子好一肚皮鳥氣,揚言等回了金棺村再收拾他們。他又對張小辮說:「還是俺三弟最有義氣,說話做事俱是一身正直膽略,從不去學那小家小戶的腔派,只有這樣的好漢子,才能見得些真實陣勢。」

  張小辮臉皮厚得錐子都錐不透,對此毫不謙遜,正要自吹自擂,同時對孫大麻子吹噓一番豪傑的見解,卻見山裡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一陣風過處,天昏地黑,半空裡幾道閃電矯似驚龍,雷聲隆隆響起,震盪了四野,雨水瓢潑落下。這甕塚山北高南低,一落暴雨就會引發山洪,山坳河道裡頃刻注滿了雨水,濁流順著山勢滾滾湧動,山洪奔騰,咆哮之聲如雷。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見大雨山洪來得好快,不由得臉上變色,急忙拖了小鳳退入蛙洞裡躲雨。這時小鳳也終於還了陽,想起適才的經過,仍是心有餘悸。

  再看洞外暴雨如注,山洪陡漲,把出山的道路都淹沒了,三人叫苦不迭。山裡常有蛙神司掌雨水的傳說,剛剛怕是驚動了雨蛙,惹出這場洪水。甕塚山地域近年乾旱,裂地百里,以前卻常有山洪發生,洪水出了山就分入各條河道,幸好從來威脅不到田畝民居。

  唯獨苦了張小辮三人,都被暴雨困在山上,不等洪水過淨了,就沒辦法出山。看這場雨水恰似天河傾覆,不下上一整夜怕是不會止歇,只得揀處高燥的所在,夜宿在山洞之中,等明天雨停了再離山回村。

  張小辮猛然想起那具女屍還在洞外,連忙冒雨出去,連拖帶拽地把女屍搬入洞內。孫大麻子和小鳳都看不懂他的舉動,這女屍下巴也沒了,奇形怪狀的好生猙獰,將它放在洞裡這一夜難免提心吊膽,便問張小辮:「你留這死人做什麼?不如也推到河裡去來得妥當,否則半夜裡電閃雷鳴,惹得它詐屍起來撲人,可不得了……」

  張小辮自然難以答應,不過倘若以實情相告,想想換作自己也未必能夠信服,好在他扯慣了大謊,便又順口胡編:「麻子哥,小鳳姐,你們別看我張三孤苦伶仃,眼下連幾塊容身的破磚爛瓦都沒有,可張三自小也讀過幾行書,好賴還知道些禮義廉恥的道理。想這女屍一直藏在山洞裡,並不曾招惹過旁人,若不是咱們到此捉蝦蟆,它就不會暴屍荒野。於情於理都是咱們驚擾了這位先人,如何能再為了一己之私,將這屍體拋進河裡被洪水沖走?再說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在上,你們真以為滿天神佛都是沒有眼睛的嗎?這等欺心之事是萬萬做不得的,要做你兩個自己去做,可別算我的份。」

  那孫大麻子是個實心眼兒的粗人,而小鳳更是鄉下丫頭,長這麼大不曾見過什麼世面,哪經得住張小辮連蒙帶唬,頓時他倆都信以為真,幸得有張小辮這等明事理的人在旁,否則定要鑄下大錯。他二人不住口地念了幾遍「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恭恭敬敬地把女屍擺到洞中。但屍身上的衣衫早已朽爛,又被大雨淋了一陣,看上去頗為不雅,最要命的是女屍沒下巴的那張臉,雖然洞中昏黑,可只要一想那副臉孔無遮無攔地就在近前,還是忍不住心中發毛。無奈之下,孫大麻子只好把裝蝦蟆的麻袋子給屍體套上兩條,這才覺得心中略微安穩了些。

  張小辮暗中好笑,裝模作樣地幫孫大麻子給女屍套上麻袋,順手在洞裡亂摸,想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的寶貨,口裡還叨咕著:「錢是陽間的錢,物是人間的物,先借些來用用,大不了將來等小鳳到了下邊之後,再讓她連本帶利地還給你……」

  可張小辮找了半天,滿洞都是青蛙留下的黏液,腥臭污穢,哪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只得罷了這念頭,扯了幾條麻袋片鋪在地下,躺在上面聽著洞外風急雨驟,腦子裡反反覆覆回想著林中老鬼指點的各處細節。在深山裡奔忙了一天,他也當真累得很了,不多時便沉沉入睡。

  孫大麻子和小鳳不像張小辮,他二人從沒住過破廟荒山一類的地方,在這又臭又濕的山洞裡難以成眠,而且只要一閉眼,不是夢到那沒嘴的女殭屍,就是夢見村中的親人鄰居一個個全身是血站在自己面前。二人一次次從夢中驚醒,身上都被冷汗浸透了。

  心驚肉跳之下,他們自己也知多半是什麼不祥之兆,苦苦挨到天明雲開雨住,收拾起那份抓心撓肝的焦躁情狀,待到山洪稍退,就要匆匆忙忙覓路下山。

  張小辮趁機說既然趕著回去,也不可將這女屍拋下,理應抬回金棺墳的亂葬崗中埋了,哪怕是給它卷條草蓆,這也是積陰德的善舉,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孫大麻子和小鳳發了一夜噩夢,正是心中虛得沒底,見有積陰德的善事,當然更無二話,便和張小辮抬了女屍,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泥涉水,逕從山上下來。一路回轉,等走到村口就覺不對,到處都是死人,血腥之氣沖天撲面,只見整座村莊都被亂兵毀了,橫屍遍地,滿目瘡痍。

  原來數股粵寇潛至,圍攻靈州城甚急,但靈州重地守禦森嚴,一時環城急攻不下,四處援軍蜂起趕來會戰。有各地增援靈州城防的官兵團勇,也有前去併力拔城的粵寇,好幾路兵馬在夜間疾進,不期撞到了一處,激戰殃及了金棺村。血戰過後,已將這村子夷為了平地。當時大多數村民們正在夜中熟睡,還有些人商議著進山去尋失蹤的孫大麻子和小鳳等人,忽聽刀兵銃炮之聲大作,開門想逃時,卻早被四面八方擁來的亂軍裹住,滿村男女老幼,不曾走脫了一個。

  張小辮三人因遇山洪被阻隔在山上,是以免於此難。他們若同進山捉蝦蟆的村民一同歸來,也已橫遭兵禍多時了。眼見親朋鄉鄰死了個盡絕,房屋田地一發毀了,孫大麻子和小鳳當場眼前發黑暈倒在地。

  張小辮也愣了半天,心想我佛慈悲,要不是得那墓中的老神仙指點三爺一場,便有十條性命怕也躲不過此劫。只見滿村的死屍多半正被烏鴉野狗爭食,這情形慘不忍睹,看了幾眼便覺得後脊樑直冒寒氣,轉頭一看孫大麻子和小鳳昏倒在地,趕緊過去搖醒了他們。他們兩個醒過來後搶天喊地地大放悲聲,直哭得「滿天星宿都落淚,乾坤日月也嘆息」。

  等到哭得筋疲力盡了,這才想起來要收殮親屬遺骸,拿著磚頭木棍驅趕野狗烏鴉。但死人太多,最後也只找到王寡婦和孫大麻子的一個妹妹,在附近刨個坑將屍首埋了,其餘的人實在是埋不過來,只能任憑野狗啃成白骨。兩人又在墳前大哭了一場。

  張小辮抬頭看了看日影,見日頭已經偏了,留在這化做一片廢墟的金棺村裡,終究不是道理。大戰過後,附近的賊盜響馬多半會趁亂在晚上出沒洗劫,縱然是家園故土,也非是久戀之所了,就問孫大麻子和小鳳今後有何打算。

  孫大麻子說:「雖在外省有幾門遠親,但早都沒了來往,眼下真個是無家無業了。好在身上氣力過人,又會些槍棒拳腳,有從軍殺賊之志,說不定能在刀槍叢裡掙些個功名利祿出來,恢復俺老孫家的門戶。」他又勸張小辮也同去投軍。如今正逢天下大亂,靈州城裡每日都在募集團勇,即便做不成軍官,至少也能混口飯吃,總好過流落四鄉乞討為生。

  張小辮心想:「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最近粵寇銳氣正盛,撲滅了一股,又冒出兩股。朝廷調來的大隊官軍都難以遏制,一場場惡戰下來,無論誰勝誰敗,雙方都是死傷纍纍,難不成張三爺傻到去給他們沖頭陣、墊刀頭嗎?」便即搖了搖頭,不肯答應。

  孫大麻子勸張小辮同去投軍不果,又見那邊小鳳還在嗚嗚哭個不住,就對她道:「小鳳妹子,不知你打算投奔何處?想這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姑娘家如何在路上行走?咱們鄉里鄉親的同村住著,俺和張三願意先送你過去。」

  張小辮不等小鳳說話,就插口道:「她能有什麼去處?還不就是去投靈州城裡,王寡婦生前曾有些老相好的,要是他們念些舊日情分,說不定就肯收留了她女兒。」

  小鳳聞言哭得又險些背過氣去,大罵張三這短命小賊是缺德帶冒煙了。她外邊再無親人,要是去城裡投奔那些趨利附勢之徒,肯定會被賣進青樓為娼,趕上在這種亂世投胎做人,實在沒什麼滋味,還不如自己了斷了,跟娘一起埋在墳裡,也勝似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苦熬。

  張小辮雖聽小鳳罵他,卻並未像往常一般動怒,心中有些惻然。他深知無依無靠四處流浪的苦楚,眼見孫大麻子和小鳳二人,在一夜之間竟也成了無家可歸之人,不禁很是同情他們,心想:「當今的世道出去做乞丐討飯都不容易,這兩個又不會偷雞摸狗的手段,任由他們自投生路,必定是一個死在亂軍之中,另一個不是餓死就是被拐進娼館。張三爺眼看著就要置辦下雁飛不過的田宅、賊搬不空的家產,何不接濟他們些許?想那孫大麻子膀大腰圓,正好可以給三爺做個看宅護院的保鏢,小鳳嘛……生火、燒飯、掃地、洗衣、砍柴、餵狗,此等粗活自然都要交給她做,做不完就不給她飯吃。他奶奶個爪爬子的,不將她賣到窯子裡去,三爺就已經是大人有大量的菩薩心腸了。」

  想到此處,張小辮便把他在金棺墳裡,如何撞見賊人盜墓,又是如何遇到林中老鬼,被他逼著數貓的情由通說了一遍:「那林中老鬼神機妙算,若沒他老人家的點撥,我等必然躲不過昨夜的刀兵之劫。他還說張三爺命裡注定,要有場財過北斗的通天榮華,故此特意指點出一條大富大貴的路途。三爺平生最是心善,專肯扶持好人,念咱們同鄉一場,你二人要是願意出力幫我得了這場富貴,當可共享其成。」

  孫大麻子初時想去充做團勇,實屬無奈之舉,誰不知道兵兇戰危的艱險。此時聞聽張小辮所言,前後加以印證,自己這條性命果然是撿回來的,況且前不久算卦的時候,卦師也曾算出他孫大麻子財爻正旺,至此更是深信不疑,抱拳道:「全仗賢弟提攜則個,但不知究竟是哪條大富大貴的通天路途?」

  張小辮指著那裝在麻袋裡的女屍,故弄玄虛地說道:「富貴都在其中了,不過天機不可洩露,你們也不要多問,只管放仔細些,隨我前去見機行事便了。」

  有分教:「路上青龍白虎同行,此去吉兇全然難料。」欲知三人命運怎樣,且聽下回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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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話 靈州城

  且說金棺村在一夜之間毀於兵禍,孫大麻子和小鳳雖得倖免,卻都是家破人亡、飄零無依,心中方寸早已亂了,值此水深火熱之亂世,哪裡才有生計可尋?

  忽聽張小辮願意帶著他們去尋一場大富大貴,簡直猶如死囚臨刑時接著一紙九重恩赦,好不慶幸,當下對張小辮之言從骨子裡信從了。孫大麻子更是感激涕零:「常聽俺爹說,世上的人最願意錦上添花,絕少人肯去雪中送炭。俺這輩子能結識到如此義氣的兄弟,也真不枉人生一世了。」

  張小辮心知此時此地不便多說,便對他二人道:「要求那場富貴,尚有幾件大事要做,眼看日頭往西墜了,咱們切莫延誤,早早動身上路才是。」說罷讓孫大麻子和小鳳抹去淚水,三人強打著精神在死人堆裡翻找了一些吃食財物,裹將起來帶在身上,以充路資之用。

  張小辮又說接下來首要之事,就是把殭屍美人偷偷運進靈州城裡。孫大麻子心想,既然此乃得道仙人專為周濟貧苦才洩露的天機,我輩世俗中人拙知愚見,誰又參悟得透其中道理?乾脆不去多想,只管照做就好,反正張小辮得了真傳指點,他怎麼說就怎麼是了。

  於是一同動起手來,把那具沒有下巴的殭屍美人套在麻袋裡藏了,尋得一輛沒套牲口的空驢車裝載,由孫大麻子在前倒拖了木車,張小辮和小鳳在後幫忙推著,沿著道路走上村後山坡,至此不由得同時停下腳步,又回首看了看殘垣斷壁的昔日故里,方才強忍著悲傷灑淚離去。

  離村不久,就聽得前面人喊馬嘶,轟隆隆的軍旅之聲逐漸逼近,似有大軍經過。三人大吃一驚,急忙伏在山梁後偷眼觀瞧。

  血染般的殘陽之下,只見一隊隊頭裹紅巾的太平軍,正在從靈州城方向敗退。鏖戰之後的軍卒,個個血染征衣,刀矛之上還有血跡未乾,旗幟袍服上滿是煙火熏灼之痕。逶迤而行的隊伍見頭不見尾,長槍如林,彎刀似草,密密麻麻遮蔽了山野,大軍過處,踏得地動山搖,天地間都化做了一片濃重腥紅的血色。

  直到天色黑得透了,山下的人馬才陸續過盡,遠處都是無數支火把組成的條條火龍,還在不斷向西移動。張小辮等人遙遙望見粵寇終於去得遠了,不禁暗暗咂舌,他們長這麼大都不曾見過如此大隊的人馬。

  三人看那賊勢極盛,雖敗不亂,不久定會捲土重來,不知靈州城還能守到幾時,又恐撞上亂軍山賊,哪裡還敢去走大路,專揀些荒山野徑而行,各村各寨早已是十處空了九處,沿路走去,更無半點人煙燈火。

  摸著黑推車走到天色微明,慌亂中不辨東西南北,正不知走到了何處,忽見前面林中橫七豎八倒著許多死屍,足有數百具之多。看服色都是附近村莊的百姓,恐怕也是逃難時撞見亂軍慘遭屠戮。張小辮三人已是驚弓之鳥,在荒山裡見到大批身首異處、肚破腸流的屍體,不免相顧駭然,只想盡快繞路離開。

  不料只遠遠地看了幾眼,竟覺得那些死屍有異,原來每具屍體不論男女老少,皆被褪去了褲子,下身裸露朝天,兩腿間血肉模糊,顯然是被人用刀割過。其狀慘不可言,小鳳趕緊摀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孫大麻子也看得心中跳成了一團,低聲問張小辮道:「我說三弟,難不成粵寇殺了人後……還要割去命根子不成?為何連女子陰戶也給割去了?手段竟如此殘忍,這天底下幽有神誅、明有王法,如此作為就不怕遭天譴嗎……」

  張小辮在外闖蕩過幾年,見識遠比孫大麻子廣博,壯著膽子向林子裡張了幾眼,已猜出個大概,故作老成地吁道:「此等作為,不像是尋常賊寇的手段,聽我那駕鶴西遊的老道師傅說過,世間曾有一門修煉金剛禪的邪教,這個教門詭秘無比,卻是男女都有習它的。這夥人是專割死人那話兒的,男屍去勢、女屍去幽,男女配成一副,再加上汞砂異草,就是一味丹藥了,服之能成大道。官府拿到煉此邪術之徒都要在市曹千刀活剮,卻始終屢禁不止。看此情形,可能又有奸人趁此戰亂偷做那種無德的勾當了。這些死屍身上刀痕宛然如新,只怕那伙強人並未去遠,若被他們撞見,免不了要遭其毒手,咱們三十六策,還是趕快走為上策。」

  孫大麻子聞言面如土色,吐了吐舌頭:「俺的娘,死人身上的敗肉也吃得?」連忙同張小辮拉了驢車,拽著小鳳往密林深處逃去。

  又走了半晌,抬眼看時,林外是座大山,竟是轉回了先前捉蝦蟆的甕塚山。頭天夜裡一場暴雨山洪,又趕出了許多蝦蟆,漫山遍野地亂蹦亂跳。

  張小辮正發愁怎麼把殭屍運到靈州城裡,見了山上無數蝦蟆,雙眼一轉,頓時計上心來,哈哈一笑,叫道:「不怕沒來運,就怕運才來!」立刻讓小鳳看住驢車,他和孫大麻子兩人挽起褲管衣袖,跋泥涉漿地爬到山上,捉了滿滿一麻袋活蹦亂跳的大蝦蟆回來,這才找準了路徑直奔靈州而行。

  一行三人淒淒惶惶,饑啃乾糧,渴飲山泉,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挨到靈州城外,找了一處僻靜的土地廟歇了腳。先由張小辮到城門處探上一探,看看能否入城。這座靈州城規模浩大,兵多糧廣,地處水陸要衝,士農工商五行八作極眾,城內頗多繁華所在,乃是魚龍變化之鄉,更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城防堅固無比,內外兩道城牆,四門各設炮臺,築有堅固的敵樓箭塔,此時城頭上劍拔弩張,戒備格外森嚴。

  自粵寇來犯,就是起心要打這座城池,早在靈州附近形成合圍之勢,水路交通都已隔絕,有許多行商和難民都避在城內,遠遁不得。前兩天守軍擊潰了攻城的粵寇,料定賊兵新敗,其主力又缺少糧草接濟,短時之內必然不會再來,便趁著白晝開了半道城門,使百姓往來通行,只是各門都有把總親自督率兵勇,嚴格盤查出入之人。但不知是何緣故,進去的還好說,出城之人,卻無不被門軍從頭到腳搜個仔細。

  張小辮躲在城外偷眼看了個遍,心中有了底,估摸著能混進城去,便匆匆回去找到孫大麻子和小鳳,把殭屍美人身上塗滿了爛泥,和上百隻大蝦蟆塞進同一個麻袋裡,推在空驢車上。三人探頭探腦地混在入城的販夫之間,慢慢走向城門。

  孫大麻子和張小辮都是膽大妄為之輩,此事既然橫下心來要做,只要把腦袋當做白撿來的一般也就罷了。可小鳳卻是提心吊膽,越接近城門越是覺得腳軟,心想:「這畢竟是藏著具前朝古屍入城,萬一把門的兵勇有些眼明手快的,難免被其識破被當場拿住,我一個姑娘家,又沒什麼見識,如何經得起公門中三推六問的千般鍛煉?」

  又想:「更何況就算被帶到衙門裡遭了大刑,也不知如何招供,這些勾當都是張三那廝的鬼主意,天知道他千方百計地要把殭屍運到城裡想做什麼……」她心中虛到了極點,身形腳步也都不穩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此時即便想回轉了去,也都已來不及了。驢車上鼓鼓囊囊的麻袋和這三人虛頭巴腦的模樣,早已引起了守城兵勇的注意。領隊的軍官兇神惡煞般握住腰刀點手喝問:「你三個都給老子站下了,進城想做什麼?麻袋裡又裝了些什麼?」

  張小辮見狀暗暗叫苦:「此番真被王寡婦的賤女兒害死了。」虧他好生急智,又有一副潑膽,急忙伸手架住小鳳胳膊,堆著滿臉無辜對那走過來的幾名團勇拜道:「軍爺辛苦,小的們給軍爺請安了。我等都是甕塚山附近的百姓,昨天趁著雨水大,便到山中捉了許多蝦蟆,恰逢小人的姐姐染了風寒病,眼見是病入膏肓不能活了,就想進城將這些鮮活蝦蟆換些診金,帶我家姐姐去郎中處把個脈,討幾帖藥來治病,還望軍爺通融則個。」

  說著話,張小辮手中悄悄使勁,用力去捏小鳳的手臂,小鳳正自魂不附體,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額上都是冷汗,又兼臂上吃痛,忍不住咬著嘴唇蹙起眉頭,果然是一副病體憔悴的模樣。

  那些把守城門的兵勇,上上下下打量了張小辮三人一番,看他們都只十六七歲的年紀,破衣爛衫,直如乞兒一般,並不像是粵寇派來的探子,又伸手在麻袋上按了幾按,提刀撥開麻袋口來看了一看,裡面腥氣撲鼻,確是活生生的蝦蟆。

  張小辮擔心再被翻下去露了馬腳,就偷著對孫大麻子連使眼色,那孫大麻子雖是心直,終究不是傻子,也知此事做不來耍的,連忙從麻袋裡抓出一隻肥大的蝦蟆,臭烘烘的半死不活,舉在手裡要遞與其中的軍官:「官長老爺殺賊殺得辛苦,吃了蝦蟆補身,滋陰壯陽,上下通氣……」

  那帶隊的旗人軍官立刻捂著鼻子揮了揮手:「好腌臢的奴才,當真不懂好歹,誰他媽要你的臭蝦蟆,弄臟了爺的官服,就拿你的人頭來賠。別堵著城門囉唆了,快滾快滾……」說著在孫大麻子屁股上踢了一腳,罵聲:「聒噪!」便把三人放入了城中不再理會,自行帶著手下挨個去搜查盤問出城的百姓。

  張小辮這三人,恰似漏網之魚,慌裡慌張地混入城中。大戰剛過,民居城牆上皆是彈痕,由此可見日前戰況之激烈程度,但老百姓還是要維持生計互通有無,買賣鋪戶多半照常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來有往。

  張小辮擔心城中人多眼雜壞了大事,不敢在人多處行走,只找沒人的小巷子走。七轉八繞行過幾條窮街陋巷,前路卻被高牆封死,是條死路,兩邊都無門戶,路徑狹窄,驢車掉轉不得,三人又驚又累,只得暫且坐在巷子裡歇歇腿腳。

  孫大麻子正想問張小辮冒死將古屍運進城裡究竟是要做什麼勾當,還沒等開口動問,就見兩邊牆頭上有黑影晃動,他還以為是有賊偷逾牆而走,忙捏著拳頭跳起身來,定睛看時,立時出了一身冷汗:「進了貓巷不成?哪裡來的這許多貓?」

  原來牆頭巷角處,不知幾時鉆出幾百隻野貓來,一隻隻臟兮兮的瘦骨嶙峋,瞇著貓眼圍著張小辮他們打轉,不知懷著什麼鬼胎,神色極是不善。

  書中暗表:這座靈州城是處古城,已歷千年,自唐代以來,多產花貓,故又有「貓兒城」的別名。城中流浪無主的野貓極多,盤街踞巷,數以萬計,城中至今還有舊時貓祠古跡,頗多靈驗,所以雖然常有野貓偷魚竊肉,當地的居民卻無人敢去開罪那些貓爺貓奶。

  張小辮見狀也知不妙,忙低聲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快把麻袋裡的女屍拖出來喂貓啊!」那兩個聽得此言都怔在當場,沒口地叫冤:「千辛萬苦把那殭屍美人偷運入靈州城來,一路上擔了多少風險,受了多少驚嚇,竟是要餵這群賊貓?」

  有道是:「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也深。」畢竟不知林中老鬼吩咐張小辮進城意欲何為,且聽下回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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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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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1 21:03: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槐園兇宅

第一話 金玉奴(上)

  話說張小辮這三人,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帶著殭屍美人混入了靈州城,結果剛一進城,就在縱橫交錯的巷子裡迷了路。誰承想這條荒僻幽暗的老街舊巷,竟有一大群野貓盤踞,三人頓時被群貓團團圍住,別看一兩隻貓不嚇人,可一旦成群結隊地蜂擁而來,那情形也著實教人心驚。

  靈州這座貓兒城裡,最是盛產花貓。所謂花貓,身上皮毛並非五顏六色,那些黑白相間,又或是黃白相間的雜色之貓,皆屬花皮,倘若有遍體一色之貓,則必定是從城外來的,城內之貓,絕無純粹一色的皮毛。

  此事在當地無人不知,張小辮多次進過靈州城,故此知道一二。他曉得這條全是野貓的巷子在這城裡叫做貓兒巷,擋住去路的那堵高牆,想必就是傳說中極具靈異的貓仙祠後牆了。附近百姓不供狐仙、白仙,卻專喜歡去求貓仙爺保佑自家添福、添壽、添人丁,遇到大事小情,必到祠中祈求許願。這也是本處風俗使然,常常都有人把魚肉饅頭扔到祠後巷中喂貓,以求善果,靈州城裡的和尚道士都不如野貓們受人待見。

  久而久之,那些無家無主滿城流浪的饞貓、懶貓,就逐漸聚集在貓仙祠周圍,平時睡懶覺曬太陽,醒了就去吃那些善男信女供神用的魚肉果子。這些貓大都被愚夫愚婦們給慣壞了,結果滿城當中,再無一隻花貓肯在夜裡去捉老鼠,所以靈州城裡除了貓多,老鼠更多,鼠患已然有成災之勢。

  可常言道「世事有一興,則必有一衰」,近年來天災連著兵禍,人心喪亂,世風不古,大多數老百姓衣不遮體,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就愁那晚上的,有幾個還顧得上孝敬它們這些貓爺貓奶?祠廟道觀裡的香火,都已慘淡得今非昔比了。

  這只苦了古祠堂裡這群好吃懶做的大小饞貓,一個個餓得眼珠子發藍,伏牆臥簷喵喵慘叫,好不容易見有三個人推了輛驢車進來,便以為又有善人前來燒香許願。按慣例,稍後免不了要發上一番利市,讓它們這伙貓仙爺的重子重孫們飽餐一頓。

  奈何那三個傢伙太不懂事,進來了半天,乾坐著不動,也不見取出什麼糕餅肉脯來,群貓不由得好生著惱,心頭起火、口中流涎,攢著腳步朝驢車越逼越近。

  張小辮心中八百多個轉軸,油滑靈光,見機何等之快,眼瞅著大群野貓來者不善,又想起平時在城裡聽到的傳說,就知道十有八九,這伙饞貓都是來索要吃喝的。此時若不把它們打發了,一旦鬧出什麼動靜,必被城中巡邏的團勇發現,他這三人藏帶著一具古屍入城,即便不被官府當做粵寇的細作,也得被看成挖墳穴陵的盜賊。到時候被揪到衙門裡過回熱堂,就算張三爺滿身是嘴,怕也辯白不清了。

  心念一動,立刻想到麻袋中那些大蝦蟆,忙不迭地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他本想說:快把驢車上的蝦蟆拿出來喂貓!但腦子裡只惦著能換下半世大富大貴的殭屍美人,情急之下竟說成了:快把驢車上的女屍拖出來喂貓啊!

  孫大麻子和小鳳還以為要用殭屍喂貓。殭屍的肉叫「悶香」,據說世上還真有人吃過,卻沒聽說貓兒也吃殭屍,何況擔著天大干係把殭屍美人運到城裡,都是聽了張小辮的花言巧語,實不知他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心慌意亂之下,都呆呆地愣在當場,不知該當如何理會才好。

  張小辮見這兩個笨貨不濟事了,急得跳起腳來。還得三爺親自動手,他躥上驢車揪開麻袋,將那些悶得半死不活的肥大蝦蟆抖在巷中。群貓聞得有腥,頓時眼中放光,齜起貓牙呼啦啦向上一擁,按住了蝦蟆亂啃亂咬。

  趁著群貓大吃蝦蟆,張小辮把那殭屍重新套上麻袋,讓孫大麻子扛在肩頭,拽了小鳳就往巷外溜去,驢車也不要了。他們唯恐踩到那些悶頭吃蛤蟆的野貓,只得捉起腳步,貼著牆邊而行,剛走了幾步,就見貓群裡走出一隻黃白斑斕的貓來,蹲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們三人。

  張小辮等人心知古怪,忍不住多看了那只花貓兩眼,只見那花貓不比尋常野貓,年齒也不算大,皮毛光滑,雙眼炯炯,極有神采,舉止氣度都顯得雍容不凡,看起來竟是這群野貓的首領。

  張小辮猛然想起那套觀貓辨狗的法子,仔細一看,此貓雙耳渾圓,異於常貓,應是古籍有載的「金玉奴」,黃斑如真金,白斑似美玉,自漢代有貓以來,便是世間稀罕的品種。他人窮志短,不由自主動了邪念,心想:「倘若把這金玉奴販到京城,那些嗜玩的貝勒王爺們少不了有識貨之人,說不定能……」

  張小辮腦袋裡正在打歪主意,卻見貓群中的那隻金玉奴,忽然抬起頭來,瞇著貓眼嘴角上翹,竟是衝他三人微微一笑。這一笑險些嚇得張小辮等人魂飛魄揚,蓋因從古到今,普天下之貓絕無笑顏,誰要是看過貓子會笑,那可真教撞見妖物了。

  張小辮看見那貓笑得詭異,頓時想起先前在金棺墳裡數貓的遭遇,心中打了個突,再也不敢朝那金玉奴瞧上一眼,腳底下生風,一溜煙似的逃出了窄巷。

  孫大麻子和小鳳也都吃了一驚,跟在張小辮後面逃了出來。三人轉過一條巷,到了一處有人行走的街角,方才停住腳步,呼哧哧喘作了一團,心中多是驚慌,半晌做不得聲。

  孫大麻子把扛在肩頭的殭屍美人放到地上,喘了片刻,問張小辮道:「邪門了,俺長這麼大,平日裡家貓野貓見過無數,可從沒見過有貓兒能笑。聽說貓不會笑,是因它們臉上沒有喜筋,剛才所見,定是古祠中的妖怪無疑了,須請個法師收服它才是,免得日久為禍,害了無辜性命。」

  小鳳卻說:「想必是貓祠中久無香火供奉,咱們餵了野貓許多蝦蟆,讓它們不至挨餓,貓仙爺心中高興,這才顯出靈異。小三你說是不是這樣?」

  張小辮道:「你們沒見過世面,又懂得什麼了?這世上的貓雖是到處皆有,愚俗之人自以為熟識了,卻並不真正知道它們的底細。三爺我可不是嚇唬你二人,別說貓會笑了,它們還能背地裡偷說人語。無論是黑貓白貓還是花貓,皆可口出人言,只不過這些舉動犯忌,故不肯說,唯有在避人耳目之處才做。」

  小鳳和孫大麻子皆是搖頭不信:「你說的是鸚鵡,卻不是貓,誰個見過貓兒能口吐人言?」

  張小辮故弄玄虛地低聲說道:「有一古法,可逼迫貓兒當著人面說話,你得先抓來一隻牡貓,於滿月之時把它鎖在鏡前……」

  孫大麻子是個直心眼,沒見過的便以為多是妄言,不等張小辮說完,已是老大不耐煩了,只顧著問他偷運古屍進城,究竟所為何來,為此吃了不少驚嚇,若再不坦言相告,可有些不仗義了。

  張小辮被問得緊了,又思量暫且不可將實情全盤托出,只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念過兩年私塾,說起話來半文半俗,再加上嘴皮子好使,一番話倒真說得入情入理,直聽得孫大麻子和小鳳連連點頭。

  只聽張小辮隨口胡謅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你們看這城內南來北往的,有多少穿著綾羅綢緞之輩,與咱們一般都是安眉帶眼。我等也不比旁人少了些什麼,為何他們吃得飽著得暖,而咱們卻要家破人亡,窮得身無分文衣不遮身?你二人祖上怎樣我是不知,但想我張家祖上,三代無犯法之男,六代無再嫁之女,最是積德行善的好心人家。難不成傳到張三爺這代便要整日忍饑挨餓,到處受別人三般兩樣的冷落,如此豈不是老天爺無眼?卻不然,有道是『人善人欺天不欺 』,原來就真有一心廣濟窮苦的神仙,要救我等出苦海得榮華,這才在古墓中指點了三爺一條金銀成山的路途,可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命是天注定,事在人作為。那一生一世吃不窮花不盡的大富貴,又怎會得來全不費工夫?其中必定要擔些風險,遇些波折,否則人人可為,世上便再也沒有窮漢了。」

  張小辮又把林中老鬼囑咐之事,掐頭去尾地吐露了一些,說是偷運女屍入城,是要尋得一間「松鶴堂」的老字號鋪戶。倘若真找到這處所在,那金山銀山也差不多就在眼前了,至於松鶴堂是做什麼生意的,又是在城中什麼地方?張小辮就不得而知了。

  孫大麻子和小鳳恍然大悟,三人找僻靜地方一商量,猜測那殭屍美人是件甕塚山裡的古物,松鶴堂則是個收售古董玩器的鋪子,單聽這字號也是古香古色的,想來多半該是如此了,卻苦於不知這店舖開在哪條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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