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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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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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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8: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話說匡超人看了款單,登時面如土色,真是「分開兩扇頂門骨,無數涼冰澆下來」。口裡說不出,自心下想道:「這些事,也有兩件是我在裡面的;倘若審了,根究起來,如何了得!」當下同景蘭江別了刑房,回到街上,景蘭江作別去了。匡超人到家,躊躇了一夜,不曾睡覺。娘子問他怎的,他不好真說,只說:「我如今貢了,要到京裡去做官,你獨自在這裡住著不便,只好把你送到樂清家裡去。你在我母親眼前,我便往京裡去做官。做的興頭,再來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做官罷了,我自在這裡,接了我媽來做伴。你叫我到鄉裡去,我哪裡住得慣?這是不能的!」匡超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裡,日逐有幾個活錢。我去之後,你日食從何而來?老爹那邊也是艱難日子,他哪有閒錢養活女兒?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裡房子窄,我而今是要做官的,你就是誥命夫人,住在那地方,不成體面,不如還是家去好。現今這房子轉的出四十兩銀子,我拿幾兩添著進京,剩下的,你帶去放在我哥店裡,你每日支用。我家那裡東西又賤,雞、魚、肉、鴨,日日有的,有甚麼不快活?」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鄉;他終日來逼,逼得急了,哭喊吵鬧了幾次。他不管娘子肯與不肯,竟託書店裡人把房子轉了,拿了銀子回來。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請了丈人、丈母來勸。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鄭老爹見女婿就要做官,責備女兒不知好歹,著實教訓了一頓。女兒拗不過,方纔允了。叫一隻船,把些傢伙什物都搬在上。匡超人託阿舅送妹子到家,寫字與他哥,說將本錢添在店裡,逐日支銷。擇個日子動身。娘子哭哭啼啼,拜別父母,上船去了。

匡超人也收拾行李來到京師見李給諫。給諫大喜;問著他又補了廩,以優行貢入太學,益發喜極,向他說道:「賢契,目今朝廷考取教習,學生料理,包管賢契可以取中。你且將行李搬在我寓處來盤桓幾日。」匡超人應諾,搬了行李來。又過了幾時,給諫問匡超人可曾婚娶。匡超人暗想,老師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說出丈人是撫院的差,恐惹他看輕了笑;只得答道:「還不曾。」給諫道:「恁大年紀,尚不曾娶,也是男子漢摽梅之侯了。但這事也在我身上。」

次晚,遣一個老成管家來到書房裡向匡超人說道:「家老爺拜上匡爺。因昨日談及匡爺還不曾恭喜娶過夫人,家老爺有一外甥女,是家老爺夫人自小撫養大的,今年十九歲,才貌出眾,現在署中,家老爺意欲招匡爺為甥婿。一切恭喜費用俱是家老爺備辦,不消匡爺費心。所以著小的來向匡爺叩喜。」匡超人聽見這話,嚇了一跳,思量要回他說:已經娶過的,前日卻說過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礙;又轉一念道:「戲文上說的蔡狀元招贅牛相府,傳為佳話,這有何妨!」即便應允了。給諫大喜,進去和夫人說下,擇了吉日,張燈結綵,倒賠數百金裝奩,把外甥女嫁與匡超人。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紗帽圓領,金帶皂靴,先拜了給諫公夫婦。一派細樂,引進洞房。揭去方巾,見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標緻;嫁裝又齊整。匡超人此時恍若親見瑤宮仙子,月下嫦娥,那魂靈都飄在九霄雲外去了。自此,珠圍翠繞,宴爾新婚,享了幾個月的天福。

不想教習考取,要回本省地方取結。匡超人沒奈何,含著一包眼淚,只得別過了辛小姐,回浙江來。一進杭州城,先到他原舊丈人鄭老爹家來。進了鄭家門,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鄭老爹兩眼哭得通紅,對面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大,裡邊丈母嚎天喊地的哭。匡超人嚇癡了,向丈人作了揖,便間:「哥幾時來的?老爹家為甚事這樣哭?」匡大道:「你且搬進行李來,洗臉喫茶,慢慢和你說。」匡超人洗了臉,走進去見丈母,被丈母敲桌子,打板凳,哭著一場數說:「總是你這天災人禍的,把我一個嬌滴滴的女兒生生的送死了!」匡超人此時纔曉得鄭氏娘子已是死了,忙走出來問他哥。匡大道:「自你去後,弟婦到了家裡,為人最好,母親也甚歡喜。哪想他省裡人,過不慣我們鄉下的日子。況且你嫂子們在鄉下做的事,弟婦是一樣也做不來;又沒有個白白坐著,反叫婆婆和嫂子伏侍他的道理,因此心裡著急,吐起血來。靠大娘的身子還好,倒反照顧他,他更不過意。一日兩,兩日三,鄉裡又沒個好醫生,病了不到一百天,就不在了。我也是纔到,所以鄭老爹、鄭太太,聽見了哭。」匡超人聽見了這些話,上不住落下幾點淚來﹔;便問:「後事是怎樣辦的?」匡大道:「弟婦一倒了頭,家裡一個錢也沒有,我店裡是騰不出來,就算騰出些須來,也不濟事。無計奈何,只得把預備著娘的衣衾棺木都把與他用了。」匡超人道:「這也罷了。」匡大道:「裝殮了,家裡又沒處停,只得權厝在廟後,等你回來下土。你如今來得正好,作速收拾收拾,同我回去。」匡超人道:「還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還有幾兩銀子,大哥拿回去,在你弟婦厝基上替他多添兩層厚磚,砌的堅固些,也還過得幾年。方纔老爹說的,他是個誥命夫人。到家請會畫的替他追個像,把鳳冠補服畫起來,逢時遇節,供在家裡,叫小女兒燒香,他的魂靈也歡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與娘的那件補服,若本家親戚們家請酒,叫娘也穿起來,顯得與眾人不同。哥將來在家,也要叫人稱呼『老爺』。凡事立起體統來,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將來有了地方,少不得連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榮華的。」匡大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眼花瞭亂,渾身都酥了,一總都依他說。晚間,鄭家備了個酒,喫過,同在鄭家住下。次日上街買些東西。匡超人將幾十兩銀子遞與他哥。

又過了三四日,景蘭江同著刑房的蔣書辦找了來說話,見鄭家房子淺,要邀到茶室裡去坐。匡超人近日口氣不同,雖不說,意思不肯到茶室。景蘭江揣知其意,說道:「匡先生在此取結赴任,恐不便到茶室裡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風,我們而今竟到酒樓上去坐罷,還冠冕些。」當下邀二人上了酒樓,斟上酒來。景蘭江問道:「先生,你這教習的官,可是就有得選的麼?」匡超人道:「怎麼不選?像我們這正途出身,考的是內廷教習,每日教的多是勳戚人家子弟。」景蘭江道:「也和平常教書一般的麼?」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們在裡面也和衙門一般:公座、硃墨、筆、硯,擺的停當。我早上進去,陞了公座;那學生們送書上來,我只把那日子用硃筆一點,他就下去了。學生都是廕襲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來就是督、撫、提、鎮,都在我跟前磕頭。像這國子監的祭酒,是我的老師。他就是現任中堂的兒子。中堂是太老師。前日太老師有病,滿朝問安的官都不見,單只請我進去,坐在床沿上,談了一會出來。」蔣刑房等他說完了,慢慢提起來,說:「潘三哥在監裡,前日再三和我說,聽見尊駕回來了,意思要會一會,敘敘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超人道:「潘三哥是個豪傑。他不曾遇事時,會著我們,到酒店裡坐坐,鴨子是一定兩隻;還有許多羊肉、豬肉、雞、魚。像這店裡錢數一賣的菜,他都是不喫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該竟到監裡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諸生的時候。既替朝廷辦事,就要照依著朝廷的賞罰。若到這樣地方去看人,便是賞罰不明了。」蔣刑房道:「這本城的官,並不是你先生做著。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甚麼賞罰不明?」匡超人道:「二位先生,這話我不該說,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訪拿他的。如今倒反走進監去看他,難道說朝廷處分的他不是?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況且我在這裡取結,院裡、司裡都知道的。如今設若走一走,傳的上邊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場之玷。這個如何行得!可好費你蔣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僥倖,這回去就得個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載,那時帶幾百銀子來幫襯他,倒不值甚麼。」兩人見他說得如此,大約沒得辯他,喫完酒,各自散訖。蔣刑房自到監裡回覆潘三去了。

匡超人取定了結,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時先包了一隻淌板船的頭艙,包到揚州,在斷河頭上船。上得船來,中艙先坐著兩個人。一個老年的,繭紬直裰,絲絛朱履;一個中年的,寶藍直裰,粉底皂靴。都戴著方巾。匡超人見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問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賤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聽見景蘭江說過的,便道:「久仰。」又問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馮先生,尊字琢菴,乃此科新貴,往京師會試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進京麼?」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邊蕪湖縣地方尋訪幾個朋友。因與馮先生相好,偶爾同船。只到揚州,弟就告別,另上南京船,走長江去了。先生仙鄉貴姓?今往哪裡去的?」匡超人說了姓名。馮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選家。尊選有好幾部弟都是見過的。」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夠了。自從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書、行書、名家的稿子,還有《四書講書》、《五經講書》、《古文選本》,家裡有個帳,共是九十五本。弟選的文章,每一回出,書店定要賣掉一萬部。山東、山西、河南、陝西、北直的客人,都爭著買,只愁買不到手。還有個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經翻刻過三副板。不瞞二位先生說,此五省讀書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書案上,香火蠟燭,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牛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誤矣!所謂『先儒』者,乃已經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稱呼?」匡超人紅著臉道:「不然!所謂『先儒』者,乃先生之謂也!」牛布衣見他如此說,也不和他辯。馮琢菴又問道:「操選政的還有一位馬純上,選手何如?」匡超人道:「這也是弟的好友。這馬純兄理法有餘,才氣不足;所以他的選本也不甚行。選本總以行為主;若是不行,書店就要賠本。惟有小弟的選本,外國都有的!」彼此談著。過了數日,不覺已到揚州。馮琢菴、匡超人換了淮安船到王家營起旱,進京去了。

牛布衣獨自搭江船過了南京,來到蕪湖,尋在浮橋口一個小菴內作寓。這菴叫做甘露菴,門面三間:中間供著一尊韋馱菩薩;左邊一間鎖著,堆些柴草;右邊一間做走路。進去一個大院落,大殿三間。殿後兩間房:一間是本菴一個老和尚自己住著,一間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間出去尋訪朋友,晚間點了一盞燈,吟哦些甚麼詩詞之類。老和尚見他孤蹤,時常煨了茶送在他房裡,陪著說話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風明月的時節,便同他在前面天井裡談說古今的事務,甚是相得。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請醫生來,一連喫了幾十帖藥,總不見效。那日,牛布衣請老和尚進房來坐在床沿上,說道:「我離家一千餘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師父照顧;不想而今得了這個拙病,眼見得不濟事了。家中並無兒女,只有一個妻子,年紀還不上四十歲。前日和我同來的一個朋友,又進京會試去了。而今老師父就是至親骨肉一般。我這床頭箱內,有六兩銀子。我若死去,即煩老師父替我買具棺木。還有幾件粗布衣服,拿去變賣了,請幾眾師父替我念一卷經,超度我生天。棺柩便尋哪裡一塊空地把我寄放著,材頭上寫『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燒化了。倘得遇著個故鄉親戚,把我的喪帶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師父的!」老和尚聽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紛紛的落了下來,說道:「居士,你但放心。說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牛布衣又掙起來,朝著床裡面蓆子下拿出兩本書來遞與老和尚,道:「這兩本是我生平所作的詩,雖沒有甚麼好,卻是一生相與的人都在上面。我捨不得湮沒了,也交與老師父。有幸遇著個後來的才人替我流傳了,我死也瞑目!」老和尚雙手接了,見他一絲兩氣,甚不過意;連忙到自己房裡,煎了些龍眼蓮子湯,拿到床前,扶起來與他喫,已是不能喫了,勉強呷了兩口湯,仍舊面朝床裡睡下。挨到晚上,痰響了一陣,喘息一回,嗚呼哀哉,斷氣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場。

此時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天氣尚熱。老和尚忙取銀子去買了一具棺木來,拿衣服替他換上,央了幾個庵鄰,七手八腳,在房裡入殮。百忙裡,老和尚還走到自己房裡,披了袈裟,拿了手擊子,到他柩前來念「往生咒」。裝殮停當,老和尚想:「哪裡去尋空地?不如就把這間堆柴的屋騰出來與他停柩。」和鄰居說了。脫去袈裟,同鄰居把柴搬到大天井裡堆著,將這屋安放了靈柩。取一張桌子,供奉香爐、燭臺、魂旛。俱各停當。老和尚伏著靈桌,又哭了一場。將眾人安在大天井裡坐著,烹起幾壺茶來喫著。老和尚煮了一頓粥,打了一二十斤酒,買些麵筋、豆腐乾、青菜之類到菴,央及一個鄰居燒鍋。老和尚自己安排停當,先捧到牛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幾拜,便拿到後邊與眾人打散。老和尚道:「牛先生是個異鄉人,今日回首在這裡,一些甚麼也沒有;貧僧一個人,支持不來。阿彌陀佛,卻是起動眾位施主來忙了恁一天。出家人又不能備個甚麼餚饌,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與列位坐坐。列位只當是做好事罷了,休嫌怠慢。」眾人道:「我們都是煙火鄰居,遇著這樣大事,理該效勞。卻又還破費老師父,不當人子。我們眾人心裡都不安,老師父怎的反說這話?」當下眾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喫完了,各自散訖。

過了幾日,老和尚果然請了吉祥寺八眾僧人來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懺」。自此之後,老和尚每日早晚課誦,開門關門,一定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灑幾點眼淚。

那日定更時分,老和尚晚課已畢,正要關門,只見一個十六八歲的小廝,右手拿著一木經摺,左手拿著一本書,進門來坐在韋馱腳下,映著琉璃燈便念。老和尚不好問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關門睡下。次日這時候,他又來念。一連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見他進了門,上前問道:「小檀越,你是誰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貧僧這庵裡來讀書,這是甚麼緣故?」那小廝作了一個揖,叫聲「老師父」,叉手不離方寸,說出姓名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無意整家園,創業者成難守。畢竟這個小廝姓甚名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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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8: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話說牛浦郎在甘露庵裡讀書,老和尚問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個揖,說道:「老師父,我姓牛,舍下就在這前街上住。因當初在浦口外婆家長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個家祖,年紀七十多歲,開個小香蠟店,胡亂度日,每日叫我拿這經摺去討些賒帳。我打從學堂門口過,聽見唸書的聲音好聽,因在店裡偷了錢買這本書來念。卻是吵鬧老師父了。」老和尚道:「我方纔不是說的,人家拿大錢請先生教子弟,還不肯讀;像你小檀越偷錢買書念,這是極上進的事。但這裡地下冷,又琉璃燈不甚明亮。我這殿上有張桌子,又有個燈掛兒,你何不就著那裡去念,也覺得爽快些。」浦郎謝了老和尚,跟了進來,果然一張方桌,上面一個油燈掛,甚是幽靜。浦郎在這邊廂讀書,老和尚在那邊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

一日,老和尚聽見他唸書,走過來問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應考,要上進的念頭,故買這本文章來念;而今聽見你念的是詩,這個卻念他則甚?」浦郎道:「我們經紀人家,哪裡還想甚麼應考上進?只是念兩句詩破破俗罷了。」老和尚見他出語不俗,便問道:「你看這詩,講的來麼?」浦郎道:「講不來的也多;若有一兩句講的來,不由的心裡覺得歡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歡喜,再念幾時我把兩本詩與你看,包你更歡喜哩。」浦郎道:「老師父有甚麼詩?何不與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幾時看。」

又過了些時,老和尚下鄉到人家去唸經,有幾日不回來,把房門鎖了,殿上託了浦郎。浦郎自心裡疑猜:「老師父有甚麼詩,卻不肯就與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細算來,三討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門掇開,走了進去。見桌上擺著一座香爐,一個燈盞,一串念珠,桌上放著些廢殘的經典,翻了一交,哪有個甚麼詩。浦郎疑惑道:「難道老師父哄我?」又尋到床上,尋著一個枕箱,一把銅鎖鎖著。浦郎把鎖捵開,見裡面重重包裹,兩本錦面線裝的書,上寫「牛布衣詩稿」。浦郎喜道:「這個是了!」慌忙拿了出來,把枕箱鎖好,走出房來,房門依舊關上。將這兩本書,拿到燈下一看,不覺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來。是何緣故?他平日讀的詩是唐詩,文理深奧,他不甚懂;這個是時人的詩,他看著就有五六分解的來,故此歡喜。又見那題目上都寫著:「呈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婁公子偕遊鶯脰湖分韻,兼呈令兄通政」、「與魯太史話別」、「寄懷王觀察」,其餘某太守、某司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這相國、督學、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馬、明府,都是而今的現任老爺們的稱呼。可見只要會作兩句詩,並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這些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因想:「他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詩上只寫了牛布衣,並不曾有個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著他的號,刻起兩方圖書來印在上面,這兩本詩可不算了我的了?我從今就號做牛布衣!」當晚回家盤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裡偷了幾十個錢,走到吉祥寺門口一個刻圖書的郭鐵筆店裡櫃外,和郭鐵筆拱一拱手,坐下說道:「要費先生的心,刻兩方圖書。」郭鐵筆遞過一張紙來道:「請寫尊銜。」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個「郎」字,寫道:「一方陰文圖書,刻『牛浦之印』;一方陽文,刻「布衣」二字。」郭鐵筆接在手內,將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說道:「先生便是牛布衣麼?」浦郎答道:「布衣是賤字。」郭鐵筆慌忙爬出櫃臺來重新作揖,請坐,奉過茶來,說道:「久已聞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會人,相交的都是貴官長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鐫上獻醜,筆資也不敢領。此處也有幾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貴寓拜訪。」浦郎恐他走到庵裡,看出爻象,只得順口答道:「極承先生見愛。但目今也因鄰郡一位當事約去作詩,還有幾時耽閣,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駕,索性回來相聚罷。圖書也是小弟明早來領。」郭鐵筆應諾了。浦郎次日討了圖書,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裡念詩。

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裡。那日午後,沒有生意,間壁開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過來,坐著說閒話。牛老爹店裡賣的有現成的百益酒,盪了一壺,撥出兩塊豆腐乳和些筍乾、大頭菜,擺在櫃臺上,兩人喫著。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罷了。生意這幾年也還興。你令孫長成人了,著實怜悧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將來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訴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兒子、媳婦都亡化了,丟下這個孽障種子,還不曾娶得一個孫媳婦,今年已十八歲了。每日叫他出門討賒賬,付到三更半夜不來家,說著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這廝知識開了,在外沒脊骨鑽狗洞,淘淥壞了身子,將來我這幾根老骨頭,卻是叫何人送終?」說著,不覺悽惶起來。卜老道:「這也不甚難擺劃的事。假如你焦他沒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個孫媳婦,一家一計過日子?這也前後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這小生意,日用還餬不過來,哪得這一項銀子做這一件事?」卜老沉吟道:「如令到有一頭親事,不知你可情願?若情願時,一個錢也不消費得。」牛老道:「卻是哪裡有這一頭親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個小女嫁在運槽賈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經商,遺下一個外甥女,是我領來養在家裡,倒大令孫一歲,今年十九歲了,你若不棄嫌,就把與你做個孫媳婦,你我愛親做親,我不爭你的財禮,你也不爭我的裝奩,只要做幾件布草衣服。況且一牆之隔,打開一個門就攙了過來,行人錢都可以省得的。」牛老聽罷,大喜道:「極承老哥相愛。明日就央媒到府上來求。」卜老道:「這個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孫女兒,我和你這些客套做甚麼?如今主親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費得你兩個帖子。我那裡把庚帖送過來,你請先生擇一個好日子,就把這事完成了。」牛老聽罷,忙斟了一杯酒送過來,出席作了一個揖。當下說定了,卜老過去。

到晚,牛浦回來,祖父把卜老爹這些好意告訴了一番。牛浦不敢違拗,次早寫了兩副紅全帖:一副拜卜老為媒,一副拜姓賈的小親家。那邊收了,發過庚帖來。牛老請陰陽徐先生擇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過門。牛老把囤下來的幾石糧食變賣了,做了一件綠布棉襖、紅布棉裙子、青布上蓋、紫布褲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換了四樣首飾,三日前送了過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來,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櫃臺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間半房子:半間安著櫃臺,一間做客座,客座後半間就是新房。當日牛老讓出床來,就同牛浦把新做的帳子、被褥鋪疊起來。又勻出一張小桌子,端了進來,放在後簷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著亮放鏡子梳頭。房裡停當,把後面天井內搭了個蘆席的廈子做廚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錢與牛浦出去買東西。只見那邊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鏡子、燈臺、茶壺,和一套盆桶,兩個枕頭,叫他大兒子卜誠做一擔挑了來。挑進門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裡著實不安,請他坐下,忙走到櫃裡面,一個罐內倒出兩塊橘餅和些蜜餞天茄,斟了一杯茶,雙手遞與卜誠,說道:「卻是有勞的緊了,使我老漢坐立不安。」卜誠道:「老伯快不要如此,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說罷,坐下喫茶。只見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淨襪,從外面走了進來。後邊跟著一個人,手裡提著幾大塊肉,兩個雞,一大尾魚,和些閩筍、芹菜之類。他自己手裡捧著油鹽作料,走了進來。牛老道:「這是你舅丈人,快過來見禮。」牛浦丟下手裡東西,向卜誠作揖下跪,起來數錢打發那拿東西的人,自捧著作料,送到廚下去了。隨後卜家第二個兒子卜信,端了一個箱子,內裡盛的是新娘子的針線鞋面;又一個大捧盤,十杯高果子茶,送了過來,以為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著喫茶,牛浦也拜見過了。卜家弟兄兩個坐了一回,拜辭去了。牛老自到廚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到晚上,店裡拿了一對長枝的紅蠟燭點在房裡,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情了鄰居家兩位奶奶把新娘子攙了過來,在房裡拜了花燭。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裡,與新人和攙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內擺了一張桌子,點起蠟燭來,杯箸安排停當,請得卜家父子三位來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滿滿斟上一杯,捧在手裡,請卜老轉上,說道:「這一門親,蒙老哥親家相愛,我做兄弟的知感不盡!卻是窮人家,不能備個好席面,只得這一杯水酒,又還要屈了二位舅爺的坐。凡事總是海涵了罷。」說著,深深作下揖去。卜老還了禮。牛老又要奉卜誠、卜信的席,兩人再三辭了,作揖坐下。牛老道:「實是不成個酒饌。至親面上,休要笑話。只是還有一說,我家別的沒有,茶葉和炭還有些須。如今煨一壺好茶,留親家坐著談談,到五更天,讓兩口兒出來磕個頭,也盡我兄弟一點窮心。」卜老道:「親家,外甥女年紀幼,不知個禮體,他父親又不在跟前,一些賠嫁的東西也沒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說坐到天亮,我自恁要和你老人家談談哩,為甚麼要去?」當下卜誠、卜信喫了酒先回家去。

卜老坐到五更天。兩口兒打扮出來,先請牛老在上,磕下頭去。牛老道:「孫兒,我不容易看養你到而今。而今多虧了你這外公公替你成就了親事,你已是有了房屋了。我從今日起,就把店裡的事,即交付與你。一切買賣、賒欠、存留,都是你自己主張。我也老了,累不起了,只好坐在店裡幫你照顧,你只當尋個老夥計罷了。孫媳婦是好的。只願你們夫妻百年偕老,多子多孫!」磕了頭;起請卜老爹轉上受禮,兩人磕下頭去。卜老道:「我外孫女兒有甚不到處,姑爺,你指點他。敬重上人,不要違拗夫主的言;家下沒有多人,凡事勤慎些,休惹老人家著急。兩禮罷。」說著,扶了起來。牛老又留親家喫早飯。卜老不肯,辭別去了。自此,牛家嫡親三口兒度日。

牛浦自從娶親,好些時不曾到庵裡去。那日出討賒帳,順路往庵裡走走。纔到浮橋口,看見庵門外拴著五六匹馬,馬上都有行李,馬牌子跟著。走近前去,看韋馱殿西邊凳上坐著三四個人,頭戴大氈帽,身穿紬絹衣服,左手拿著馬鞭子,右手撚著鬚子,腳下尖頭粉底皂靴,蹺得高高的坐在那裡。牛浦不敢進去。老和尚在裡面一眼張見,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麼這些時不來?我正要等你說話哩。快些進來。」牛浦見他叫,大著膽走了進去,見和尚已經將行李收拾停當,恰待起身。因喫了一驚道:「老師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哪裡去?」老和尚道:「這外面坐的幾個人,是京裡九門提督齊大人那裡差來的。齊大人當時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陞做大官,特地打發人來請我到京裡報國寺去做方丈。我本不願去;因前日有個朋友死在我這裡,他卻有個朋友到京會試去了,我今借這個便,到京尋著他這個朋友,把他的喪奔了回去,也了我這一番心願。我前日說有兩本詩要與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內。我此時也不得功夫了,你自開箱拿了去看。還有一床褥子不好帶去,還有些零碎器用,都把與小檀越,你替我照應著,等我回來。」牛浦正要問話,那幾個人走進來說道:「今日天色甚早,還趕得幾十里路。請老師父快上馬,休誤了我們走道兒。」說著,將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擁上馬。那幾個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來,只向老和尚說得一聲:「前途保重!」那一群馬,潑刺刺的,如飛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見老和尚,方纔回來,自己查點一查點東西,把老和尚鎖房門的鎖開了,取了下來,出門反鎖了庵門,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裡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無人對證,何不就認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張白紙,寫下五個大字道:「牛布衣寓內。」自此,每日來走走。

又過了一個月,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裡閒著,把帳盤一盤,見欠賬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賣不上幾十文錢,又都是柴米上支銷去了。合共算起,本錢已是十去其七。這店漸漸的撐不住了,氣的眼睜睜說不出話來。到晚,牛浦回家,問著他,總歸不出一個清帳,口裡只管「之乎者也」,胡支扯葉。牛老氣成一病,七十歲的人,元氣衰了,又沒有藥物補養,病不過十日,壽數已盡,歸天去了。牛浦夫妻兩口,放聲大哭起來。卜老聽了,慌忙走過來,見屍首停在門上,叫著:「老哥!」眼淚如雨的哭了一場。哭罷,見牛浦在旁哭的言不得,語不得;說道:「這時節,不是你哭的事。吩咐外甥女兒看好了老爹,你同我出去料理棺衾。」牛浦揩淚,謝了卜老。當下同到卜老相熟的店裡賒了一具棺材,又拿了許多的布,叫裁縫趕著做起衣裳來,當晚入殮。次早,僱了八個腳子,抬往祖墳安葬。卜老又還替他請了陰陽徐先生;自己騎驢子,同陰陽下去點了穴。看著親家入土,又哭了一場,同陰陽生回來;留著牛浦在墳上過了三日。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項的人來要錢。卜老都許著。直到牛浦回家,歸一歸店裡本錢,只抵得棺材店五兩銀子;其餘布店、裁縫、腳子的錢,都沒處出。無計奈何,只得把自己住的間半房子,典與浮橋上抽閘板的閘牌子,得典價十五兩。除還清了帳,還剩四兩多銀子。卜老叫他留著些,到開年清明,替老爹成墳。牛浦兩口子沒處住,卜老把自己家裡出了一間房子,叫他兩口兒搬來住下,把那房子交與閘牌子去了。那日搬來,卜老還辦了幾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裡坐了一會,只是想著死的親家,就要哽哽咽咽的哭。

不覺已是除夕。卜老一家過年,兒子媳婦房中,都有酒席、炭火。卜老先送了幾斤炭,叫牛浦在房裡生起火來;又送了一桌酒菜,叫他除夕在房裡立起牌位來祭奠老爹。新年初一日,叫他到墳上燒紙錢去,又說道:「你到墳上去,向老爹說:我年紀老了,這天氣冷,我不能親自來替親家拜年。」說著,又哭了。牛浦應諾了去。卜老直到初三纔出來賀節。在人家喫了幾杯酒和些菜,打從浮橋口過,見那閘牌子家換了新春聯,貼的花花碌碌的,不由的一陣心酸,流出許多眼淚來。要家去,忽然遇著姪女婿一把拉了家去。姪女兒打扮著出來拜年。拜過了,留在房裡喫酒,捧上糯米做的年糰子來。喫了兩個,已經不喫了,姪女兒苦勸著,又喫了兩個。回來一路迎著風,就覺得有些不好。到晚頭疼發熱,就睡倒了。請了醫生來看,有說是著了氣,氣裹了痰的;也有說該發散的;也有說該用溫中的;也有說老年人該用補藥的;紛紛不一。卜誠、卜信慌了,終日看著。牛浦一早一晚的進房來問安。

那日天色晚了,卜老爹睡在床上,見窗眼裡鑽進兩個人來走到床前,手裡拿了一張紙,遞與他看;問別人,都說不曾看見有甚麼人。卜老爹接紙在手,看見一張花邊批文,上寫著許多人的名字,都用硃筆點了,一單共有三十四五個人。頭一名牛相,他知道是他親家的名字;未了一名便是他自己名字,卜崇禮。再要問那人時,把眼一眨,人和票子都不見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結交官府,致令親戚難依;遨遊仕途,幸遇宗誼可靠。不知卜老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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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認祖孫玉圃聯宗 愛交遊雪齋留客

話說卜老爹睡在床上,親自看見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兩個兒子、媳婦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幾句遺言;又把方纔看見勾批的話說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兩個兒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來穿上。穿著衣服,他口裡自言自語道:「且喜我和我親家是一票!他是頭一個,我是末一個,他已是去得遠了,我要趕上他去。」說著,把身子一掙,一頭倒在枕頭上。兩個兒子都扯不住。忙看時,已沒了氣了。後事都是現成的。少不得修齋理七,報喪開弔,都是牛浦陪客。

這牛浦也就有幾個唸書的人和他相與,乘著人亂,也夾七夾八的來往。初時卜家也還覺得新色,後來見來的回數多了,一個生意人家,只見這些「之乎者也」的人來講獃話,覺得可厭,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裡,庵門鎖著,開了門,只見一張帖子掉在地下,上面許多字,是從門縫裡送進來的。拾起一看,上面寫道:「小弟董瑛,在京師會試,於馮琢菴年兄處,得讀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識荊。奉訪尊寓不值,不勝悵悵!明早幸駕少留片刻,以便趨教。至禱!至禱!」看畢,知道是訪那個牛布衣的。但見帖子上有「渴欲識荊」的話,是不曾會過,「何不就認作牛布衣和他相會?」又想道:「他說在京會試,定然是一位老爺,且叫他竟到卜家來會我,嚇他一嚇卜家弟兄兩個,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裡取紙筆寫了一個帖子,說道:牛布衣近日館於舍親卜宅,尊客過問,可至浮橋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寫畢,帶了出來,鎖好了門,貼在門上。回家向卜誠、卜信說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爺來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們不好輕慢。如今要借重大爺,明日早晨把客座裡收拾乾淨了;還要借重二爺,捧出兩杯茶來。這都是大家臉上有光輝的事,須幫襯一幫襯。」卜家弟兄兩個,聽見有官來拜,也覺得喜出望外,一齊應諾了。

第二日清早,卜誠起來,掃了客堂裡的地,把囤米的摺子搬在窗外廊簷下;取六張椅子,對面放著;叫渾家生起炭爐子,煨出一壺茶來;尋了一個捧盤、兩個茶杯、兩張茶匙,又剝了四個圓眼,一杯裡放兩個,伺候停當。直到早飯時候,一個青衣人,手持紅帖,一路問了來,道:「這裡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爺來拜。」卜誠道:「在這裡。」接了帖,飛跑進來說。牛浦迎了出去,見轎子已落在門首。董孝廉下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淺藍色緞圓領,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鬚,白淨面皮,約有三十多歲光景。進來行了禮,分賓主坐下。董孝廉先開口道:「久仰大名,又讀佳作,想慕之極。只疑先生老師宿學,原來還這般青年,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亂筆墨,蒙老先生同馮琢翁過獎,抑愧實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兩杯茶,從上面走下來,送與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間。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價村野之人,不知禮體,老先生休要見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計論?」卜信聽見這話,頭膊子都飛紅了,接了茶盤,骨嘟著嘴進去。

牛浦又問道:「老先生此番駕往何處?」董孝廉道:「弟已授職縣令,今發來應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兩次奉訪。今既已接教過,今晚即要開船赴蘇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誼也不曾盡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們文章氣誼,何必拘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請教。」說罷,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說道:「晚生即刻就來船上奉送。」董孝廉道:「這倒也不敢勞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開,不得奉候。」當下打躬作別,牛浦送到門外,上轎去了。

牛浦送了回來,卜信氣得臉通紅,迎著他一頓數說道:「牛姑爺,我至不濟,也是你的舅丈人,長親!你叫我捧茶去,這是沒奈何,也罷了。怎麼當著董老爺噪我!這是哪裡來的話!」牛浦道:「但凡官府來拜,規矩是該換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見了。我不說你也罷了,你還來問我這些話!這也可笑!」卜誠道:「姑爺,不是這樣說,雖則我家老二捧茶,不該從上頭往下走,你也不該就在董老爺眼前灑出來!不惹的董老爺笑!」牛浦道:「董老爺看見了你這兩個灰撲撲的人,也就夠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錯了纔笑!」卜信道:「我們生意人家,也不要這老爺們來走動!沒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說一個大膽的話,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個老爺走進這屋裡來!」卜誠道:「沒的扯淡!就算你相與老爺,你到底不是個老爺!」牛浦道:「憑你向哪個說去!還是坐著同老爺打躬作揖的好,還是捧茶給老爺喫,走錯路,惹老爺笑的好?」卜信道:「不要噁心!我家也不希罕這樣老爺!」牛浦道:「不希罕麼?明日向董老爺說,拿帖子送到蕪湖縣,先打一頓板子!」兩個人一齊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養活你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他到縣裡去講講,看是打那個的板子!」牛浦道:「哪個怕你!就和你去!」當下兩人把牛浦扯著,扯到縣門口,知縣纔發二梆,不曾坐堂。

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著郭鐵筆走來,問其所以。卜誠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養個恩人,一石米養個仇人』!這是我們養他的不是了!」郭鐵筆也著實說牛浦的不是,道:「尊卑長幼,自然之理。這話卻行不得!但至親間見官,也不雅相。」當下扯到茶館裡,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誠道:「牛姑爺,倒也不是這樣說!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裡人口多,我弟兄兩個,招攬不來。難得當著郭先生在此,我們把這話說一說。外甥女少不的是我們養著,牛姑爺也該自己做出一個主意來。只管不尷不尬住著,也不是事。」牛浦道:「你為這話麼?這話倒容易。我從今日就搬了行李出來,自己過日,不纏擾你們就是了。」當下喫完茶,勸開這一場鬧,三人又謝郭鐵筆。郭鐵筆別過去了。卜誠、卜信回家。

牛浦賭氣,來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裡來住;沒的喫用,把老和尚的鐃鈸叮噹都當了。閒著無事,去望望郭鐵筆。鐵筆不在店裡,櫃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縉紳》賣。牛浦揭開一看,看見淮安府安東縣新補的知縣董瑛,字彥芳,浙江仁和人。說道:「是了!我們不尋他去?」忙走到庵裡,捲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爐、一架磐,拿去當了二兩多銀子﹔也不到卜家告說,竟搭了江船。恰好遇順風,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磯。要搭揚州船,來到一個飯店裡,店主人說道:「今日頭船已經開了,沒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後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門,見江沿上繫著一隻大船,問店主人道:「這隻船可開的?」店主人笑道:「這隻船你怎上的起?要等個大老官來包了纔走哩。」說罷,走了進來。走堂的拿了一雙筷子,兩個小菜碟,又是一碟臘豬頭肉,一碟子蘆蒿炒豆腐乾,一碗湯,一大碗飯,一齊搬上來。牛浦問:「這菜和飯是怎算?」走堂的道:「飯是二釐一碗,葷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這菜和飯都喫了,又走出店門,只見江沿上歇著一乘矯,三擔行李,四個長隨。那轎裡走出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夾紬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紙扇,花白鬍鬚,約有五十多歲光景,一雙刺蝟眼,兩個鸛骨腮。那人走出橋來,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揚州鹽院太老爺那裡去說話的。你們小心伺候,我到揚州,另外賞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縣重處!」船家唯唯連聲,搭扶手,請上了船。船家都幫著搬行李。

正搬得熱鬧,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著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搖手叫他不要則聲,把他安在煙篷底下坐。牛浦見他們眾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長隨在艙裡拿出「兩淮公務」的燈籠來掛在艙口;叫船家把爐銚拿出來,在船頭上生起火來,煨了一壺茶,送進艙去。天色已黑,點起燈籠來。四個長隨都到後船來辦盤子,爐子上頓酒。料理停當,都捧到中艙裡,點起一隻紅蠟燭來。牛浦偷眼在板縫裡張那人時,對了蠟燭,桌上擺著四盤菜,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按著一本書在那裡點頭細看。看了一回,拿進飯去喫了。少頃,吹燈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是夜東北風緊,三更時分,瀟瀟颯颯的下起細雨,那煙篷蘆蓆上,漏下水來。牛浦翻身打滾的睡不著。到五更天,只聽得艙裡叫道:「船家,為甚麼不開船?」船家道:「這大獃的頂頭風,前頭就是黃天蕩,昨晚一號幾十隻船都灣在這裡,哪一個敢開?」

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燒起臉水,送進艙去,長隨們都到後艙來洗臉。候著他們洗完,也遞過一盆水與牛浦洗了。只見兩個長隨,打傘上岸去了;一個長隨,取了一隻金華火腿,在船邊上向著港裡洗。洗了一會,那兩個長隨買了一尾時魚,一隻燒鴨,一方肉,和些鮮筍、芹菜,一齊拿上船來。船家量米煮飯,幾個長隨過來收拾這幾樣餚饌。整治停當,裝做四大盤,又燙了一壺酒,捧進艙去與那人喫早飯。喫過,剩下的,四個長隨拿到船後板上,齊坐著喫了一會。喫畢,打抹船板乾淨,纔是船家在煙篷底下取出一碟蘿蔔乾和一碗飯與牛浦喫。牛浦也喫了。

那雨雖略止了些,風卻不曾住。到晌午時分,那人把艙後開了一扇板,一眼看見牛浦,問道:「這是甚麼人?」船家陪著笑臉說道:「這是小的們帶的一分酒資。」那人道:「你這位少年何不進艙來坐坐?」牛浦得不得這一聲,連忙從後面鑽進艙來,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舉手道:「船艙裡窄,不必行這個禮。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問老先主尊姓?」那人道:「我麼,姓牛,名瑤,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麼?」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來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說完,便接著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孫相稱罷。我們徽州人稱叔祖是叔公,你從今只叫我做叔公罷了。」

牛浦聽了這話,也覺愕然;因見他如此體面,不敢違拗,因問道:「叔公此番到揚州有甚麼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瞞你說,我八橋的官也不知相與過多少。哪個不要我到他衙門裡去?我是懶出門。而今在這東家萬雪齋家。也不是甚麼要緊的人,他圖我相與的官府多,有些聲勢,每年請我在這裡,送我幾百兩銀,留我代筆。代筆也只是個名色。我也不奈煩住在他家那個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宮住。你如今既認了我,我自有用的著你處。」當下向船家說:「把他的行李拿進艙來,船錢也在我這裡算。」船家道:「老爺又認著了一個本家,要多賞小的們幾個酒錢哩。」

這日晚飯就在艙裡陪著牛玉圃喫。到夜風住,天已晴了。五更鼓已到儀徵。進了黃泥灘,牛玉圃起來洗了臉,攜著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們在船上收拾飯費事,這裡有個大觀樓。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喫素飯罷。」回頭吩咐船上道:「你們自料理喫早飯,我們往大觀樓喫飯就來。不要人跟隨了。」說著,到了大觀樓,上得樓梯,只見樓上先坐著一個戴方巾的人。那人見牛玉圃,嚇了一跳,說道:「原來是老弟!」牛玉圃道:「原來是老哥!」兩個平磕了頭。那人問:「此位是誰?」牛玉圃道:「這是舍姪孫。」向牛浦道:「你快過來叩見。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門裡共事的王義安老先生。快來叩見。」牛浦行過了禮,分賓主坐下,牛浦坐在橫頭。走堂的搬上飯來,一碗炒麵筋,一碗膾腐皮,三人喫著。牛玉圃道:「我和你還是那年在齊大老爺衙門裡相別,直到而今。」王義安道:「哪個齊大老爺?」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門提督的了。」王義安道:「齊大老爺待我兩個人是沒的說的了!」正說得稠密,忽見樓梯上又走上兩個戴方巾的秀才來:前面一個穿一件繭紬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後面一個穿一件元色直裰,兩個袖子破的晃晃蕩蕩的,走了上來。兩個秀才一眼看見王義安,那穿繭紬的道:「這不是我們這裡豐家巷婊子家掌櫃的烏龜王義安!」那穿元色的道:「怎麼不是他?他怎麼敢戴了方巾在這裡胡鬧!」不由分說,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打的烏龜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兩個秀才越發威風。牛玉圃走上去扯勸,被兩個秀才啐了一口,說道:「你一個衣冠中人,同這烏龜坐著一桌子喫飯!你不知道罷了;既知道,還要來替他勸鬧,連你也該死了!還不快走,在這裡討沒臉!」牛玉圃見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樓來,會了帳,急急走回去了。

這裡兩個秀才把烏龜打了個臭死。店裡人做好做歹,叫他認不是。兩個秀才總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後打的烏龜急了,在腰間摸出三兩七錢碎銀子來,送與兩位相公做好看錢,纔罷了,放他下去。

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開到揚州,一直攏了子午宮下處,道士出來接著,安放行李,當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頂舊方巾和一件藍紬直裰來,遞與牛浦,道:「今日要同往東家萬雪齋先生家,你穿了這個衣帽去。」當下叫了兩乘轎子,兩人坐了,兩個長隨跟著,一個抱著氈包。一直來到河下,見一個大高門樓,有七八個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間夾著一個奶媽,坐著說閒話。轎子到了門首,兩人下轎,走了進去。那朝奉都是認得的,說道:「牛老爺回來了?請在書房坐。」

當下走進了一個虎座的門樓,過了磨磚的天井,到了廳上。舉頭一看,中間懸著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邊一行:「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荀玫書」。兩邊金箋對聯,寫:「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中間掛著一軸倪雲林的畫,書案上擺著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十二張花梨椅子,左邊放著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鏡。從鏡子後邊走進去,兩扇門開了,鵝卵石砌成的地。循著塘沿走,一路的朱紅欄杆。走了進去,三間花廳。隔子中間,懸著斑竹簾。有兩個小么兒在那裡伺候,見兩個走來,揭開簾子,讓了進去。舉眼一看,裡而擺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間懸著一個白紙墨字小匾,是「課花摘句」四個字。兩人坐下喫了茶,那主人萬雪齋方從裡面走了出來,頭戴方巾,手搖金扇,身穿澄鄉繭紬直裰,腳下朱履,出來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過牛浦來見,說道:「這是舍姪孫。見過了老先生!」

三人分賓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來喫了。萬雪齋道:「玉翁為甚麼在京耽擱這許多時?」牛玉圃道:「只為我的名聲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許多人來求。也有送斗方來的,也有送扇子來的,也有送冊頁來的,都要我寫字、作詩。還有那分了題,限了韻來要求教的。晝日晝夜,打發不清。纔打發清了,國公府裡徐二公子,不知怎樣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兩回打發管家來請。他那管家都是錦衣衛指揮五品的前程,到我下處來了幾次,我只得到他家盤桓了幾天。臨行再三不肯放,我說是雪翁有要緊事等著,纔勉強辭了來。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詩稿是他親筆看的。」因在袖口裡拿出兩本詩來遞與萬雪齋。萬雪齋接詩在手,便問:「這一位令姪孫一向不曾會過。多少尊庚了?大號是甚麼?」牛浦答應不出來。牛玉圃道:「他今年纔二十歲,年幼還不曾有號。」萬雪齋正要揭開詩本來看,只見一個小廝飛跑進來稟道:「宋爺請到了。」萬雪齋起身道:「玉翁,本該奉陪,因第七個小妾有病,請醫家宋仁老來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暫且告過。你竟請在我這裡寬坐,用了飯,坐到晚去。」說罷,去了。

管家捧出四個小菜碟,兩雙碗筷來,抬桌子,擺飯。牛玉圃向牛浦道:「他們擺飯還有一會功夫,我和你且在那邊走走。那邊還有許多齊整房子好看。」當下領著牛浦走過了一個小橋,循著塘沿走,望見那邊高高低低許多樓閣。那塘沿略窄,一路栽著十幾顆柳樹。牛玉圃走著,回頭過來向他說道:「方纔主人問著你話,你怎麼不答應?」牛浦眼瞪瞪的望著牛玉圃的臉說,不覺一腳蹉了個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慌忙來扶,虧有柳樹攔著,拉了起來,鞋襪都濕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惱了,沉著臉道:「你原來是上不的臺盤的人!」忙叫小廝氈包裡拿出一件衣裳來與他換了,先送他回下處。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旁人閒話,說破財主行蹤;小子無良,弄得老生掃興。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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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發陰私詩人被打 歎老景寡婦尋夫

話說牛玉圃看見牛浦跌在水裡,不成模樣,叫小廝叫轎子先送他回去。牛浦到了下處,惹了一肚子的氣,把嘴骨嘟著坐在那裡。坐了一會,尋了一雙乾鞋襪換了。道士來問可曾喫飯,又不好說是沒有,只得說喫了,足足的饑了半天。牛玉圃在萬家喫酒,直到更把天纔回來,上樓又把牛浦數說了一頓。牛浦不敢回言,彼此住下。

次日,一天無事。第三日,萬家又有人來請,牛玉圃吩咐牛浦看著下處,自己坐橋子去了。牛浦同道士喫了早飯。道士道:「我要到舊城裡木蘭院一個師兄家走走。牛相公,你在家裡坐著罷。」牛浦道:「我在家有甚事,不如也同你去玩玩。」當下鎖了門,同道士一直進了舊城,一個茶館內坐下。茶館裡送上一壺乾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來。喫著,道士問道:「牛相公,你這位令叔祖可是親房的?一向他老人家在這裡,不見你相公來。」牛浦道:「也是路上遇著,敘起來聯宗的。我一向在安東縣董老爺衙門裡。那董老爺好不好客!記得我一初到他那裡時候,纔送了帖子進去,他就連忙叫兩個差人出來請我的轎。我不曾坐轎,卻騎的是個驢。我要下驢,差人不肯,兩個人牽了我的驢頭,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閣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響。董老爺已是開了宅門,自己迎了出來,同我手攙著手,走了進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辭他回來,他送我十七兩四錢五分細絲銀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著我騎上了驢,口裡說道:『你別處若是得意,就罷了;若不得意,再來尋我。』這樣人真是難得!我如今還要到他那裡去。」道土道:「這位老爺,果然就難得了!」牛浦道:「我這東家萬雪齋老爺,他是甚麼前程?將來幾時有官做?」道士鼻子裡笑了一聲道:「萬家,只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罷了!若說做官,只怕紗帽滿天飛,飛到他頭上,還有人摭了他的去哩!」牛浦道:「這又奇了!他又不是娼優隸卒,為甚那紗帽飛到他頭上還有人撾了去?」道士道:「你不知道他的出身麼?我說與你。你卻不可說出來。萬家他自小是我們這河下萬有旗程家的書僮,自小跟在書房伴讀。他主子程明卿見他聰明,到十八九歲上就叫他做小司客。」牛浦道:「怎麼樣叫做小司客?」道士道:「我們這裡鹽商人家,比如託一個朋友在司上行走,替他會官,拜客,每年幾百銀子辛俸:這叫做『大司客』。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發一個家人去打聽料理:這就叫做『小司客』了。他做小司客的時侯,極其停當,每年聚幾兩銀子,先帶小貨,後來就弄窩子。不想他時運好,那幾年窩價陡長,他就尋了四五萬銀子,便贖了身出來,買了這所房子,自己行鹽;生意又好,就發起十幾萬來。萬有旗程家已經折了本錢,回徽州去了,所以沒人說他這件事。去年萬家娶媳婦,他媳婦也是個翰林的女兒,萬家費了幾千兩銀子娶進來。那日大吹大打,執事燈籠就擺了半街,好不熱鬧!到第三日,親家要上門做朝,家裡就唱戲,擺酒。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上就一乘轎子抬了來,坐在他那廳房裡。萬家走了出來,就由不得自己跪著,作了幾個揖,當時兌了一萬兩銀子出來,纔餬的去了,不曾破相。」正說著,木蘭院裡走出兩個道土來,把這道士約了去喫齋,道士告別去了。

牛浦自己喫了幾杯茶,走回下處來。進了子午宮,只見牛玉圃已經回來,坐在樓底下,桌上擺著幾封大銀子,樓門還鎖著。牛玉圃見牛浦進來,叫他快開了樓門,把銀子搬上樓去;抱怨牛浦道:「適纔我叫看著下處,你為甚麼街上去胡撞!」牛浦道:「適纔我站在門口,遇見敝縣的二公在門口過。他見我就下了轎子,說道:『許久不見』,要拉到船上談談,故此去了一會。」牛玉圃見他會官,就不說他不是了,因問道:「你這位二公姓甚麼?」牛浦道:「他姓李,是北直人。便是這李二公,也知道叔公。」牛玉圃道:「他們在官場中,自然是聞我的名的。」牛浦道:「他說也認得萬雪齋先生。」牛玉圃道:「雪齋也是交滿天下的。」因指著這個銀子道:「這就是雪齋家拿來的。因他第七位如夫人有病,醫生說是寒症,藥裡要用一個「雪蝦蟆」。在揚州出了幾百銀子也沒處買,聽見說蘇州還尋得出來,他拿三百兩銀子託我去買。我沒這功夫,已在他跟前舉薦了你。你如今去走一走罷,還可以賺得幾兩銀子。」牛浦不敢違拗。當夜牛玉圃買了一隻雞和些酒,替他餞行,在樓上喫著。牛浦道:「方纔有一句話正要向叔公說,是敝縣李二公說的。」牛玉圃道:「甚麼話?」牛浦道:「萬雪齋先生算同叔公是極好的了,但只是筆墨相與,他家銀錢大事,還不肯相託。李二公說,他生平有一個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說同這個人相好,他就諸事放心,一切都託叔公。不但叔公發財,連我做姪孫的將來都有日子過。」牛玉圃道:「他心腹朋友是哪一個?」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牛玉圃笑道:「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麼不認得。我知道了。」喫完了酒,各自睡下。次日,牛浦帶著銀子,告辭叔公,上船往蘇州去了。

次日,萬家又來請酒,牛玉圃坐橋子去。到了萬家,先有兩位鹽商坐在那裡:一個姓顧,一個姓汪。相見作過了揖,那兩個鹽商說都是親戚,不肯僭牛玉圃的坐,讓牛玉圃坐在首席。喫過了茶,先講了些窩子長跌的話,抬上席來,兩位一桌。奉過酒,頭一碗上的「冬蟲夏草」,萬雪齋請諸位喫著,說道:「像這樣東西,也是外方來的。我們揚州城裡偏生多,一個雪蝦蟆就偏生尋不出來!」顧鹽商道:「還不曾尋著麼?」萬雪齋道:「正是,揚州沒有,昨日纔託玉翁令姪孫到蘇州尋去了。」汪鹽商道:「這樣希奇東西,蘇州也未必有;只怕還要到我們徽州舊家人家尋去,或者尋出來。」萬雪齋道:「這話不錯;一切的東西,是我們徽州出的好。」顧鹽商道:「不但東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們徽州。」牛玉圃忽然想起,問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麼?」萬雪齋聽了,臉就徘紅,一句也答不出來,牛玉圃道:「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還有書子與我,說不日就要到揚州,少不得要與雪翁敘一敘。」萬雪齋氣得兩手冰冷,總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顧鹽商道:「玉翁,自古相交滿天下,知心能幾人!我們今日且喫酒,那些舊話也不必談他罷了。」當晚勉強終席,各自散去。

牛玉圃回到下處,幾天不見萬家來請。那日在樓上睡中覺,一覺醒來,長隨拿封書子上來,說道:「這是河下萬老爺家送來的,不等回書去了。」牛玉圃拆開來看:「刻下儀徵王漢策舍親令堂太親母七十大壽,欲求先生作壽文一篇,並求大筆書寫。望即命駕往伊處。至囑!至囑!」牛玉圃看了這話,便叫長隨叫了一隻草上飛,往儀徵去。當晚上船。次早到丑壩上岸,在米店內問王漢策老爺家。米店人說道:「是做埠頭的王漢家?」他在法雲街朝東的一個新門樓子裡面住。」牛玉圃走到王家,一直進去,見三間敞廳,廳中間椅子上亮著一幅一幅的金字壽文;左邊窗子口一張長桌,一個秀才低著頭在那裡寫,見牛玉圃進廳,丟下筆,走了過來。牛玉圃見他穿著繭紬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就喫了一驚。那秀才認得牛玉圃,說道:「你就是大觀樓同烏龜一桌喫飯的,今日又來這裡做甚麼?」牛玉圃上前同他吵鬧。王漢策從裡面走出來,向那秀才道:「先生請坐,這個不與你相干。」那秀才自在那邊坐了。王漢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問道:「尊駕就是號玉圃的麼?」牛玉圃道:「正是。」王漢策道:「我這裡就是萬府下店。雪翁昨日有書子來,說尊駕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交匪類,自今以後,不敢勞尊了。」因向帳房裡稱出一兩銀子來遞與他,說道:「我也不留了,你請尊便罷。」牛玉圃大怒,說道:「我哪希罕這一兩銀子!我自去和萬雪齋說!」把銀子摜在椅子上。王漢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強。我倒勸你不要到雪齋家去。雪齋也不能會。」牛玉圃氣忿忿的走了出去。王漢策道:「恕不送了。」把手一拱,走了進去。

牛玉圃只得帶著長隨在丑壩尋一個飯店住下,口口聲聲只念著:「萬雪齋這狗頭,如此可惡!」走堂的笑道:「萬雪齋老爺是極肯相與人的,除非你說出他程家那話頭來,纔不尷尬。」說罷,走過去了。牛玉圃聽在耳朵裡,忙叫長隨去問那走堂的。走堂的方如此這般說出:「他是程明卿家管家,最怕人揭挑他這個事;你必定說出來,他纔惱的。」長隨把這個話回覆了牛玉圃,牛玉圃纔省悟道:「罷了!我上了這小畜生的當了!」當下住了一夜。次日,叫船到蘇州去尋牛浦。上船之後,盤纏不足,長隨又辭去了兩個,只剩兩個粗夯漢子跟著,一直來到蘇州,找在虎邱藥材行內。牛浦正坐在那裡,見牛玉圃到,迎了出來,說道:「叔公來了?」牛玉圃道:「『雪蝦蟆』可曾有?」牛浦道:「還不曾有。」牛玉圃道:「近日鎮江有一個人家有了,快把銀子拿來同著買去。我的船就在閶門外。」當下押著他拿了銀子同上了船,一路不說出;走了幾天,到了龍袍洲地方,是個沒人煙的所在。是日,喫了早飯,牛玉圃圓睜兩眼,大怒道:「你可曉得我要打你哩!」牛浦嚇慌了道:「做孫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為甚麼要打我呢?」牛玉圃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當下不由分說,叫兩個夯漢把牛浦衣裳剝盡了,帽子鞋襪都不留,拿繩子綑起來,臭打了一頓,抬著往岸上一摜,他那一隻船就扯起篷來去了。

牛浦被他摜的發昏,又慣倒在一個糞窖子跟前,滾一滾就,要滾到糞窖子裡面去;只得忍氣吞聲,動也不敢動。過了半日,只見江裡又來了一隻船。那船到岸就住了,一個客人走上來糞窖子裡面出恭。牛浦喊他救命。那客人道:「你是何等樣人?被甚人剝了衣裳,綑倒在此?」牛浦道:「老爹,我是蕪湖縣的一個秀才。因安東縣董老爺請我去做館,路上遇見強盜,把我的衣裳行李都打劫去了,只饒得一命在此。我是落難的人,求老爹救我一救!」那客人驚道:「你果然是安東縣董老爺衙門裡去的麼?我就是安東縣人,我如今替你解了繩子。」看見他精赤條條,不像模樣,因說道:「相公且站著,我到船上取個衣帽鞋襪來與你穿著,好上船去。」當下果然到船上取了一件布衣服,一雙鞋,一頂瓦楞帽,與他穿戴起來,說道:「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權戴著;到前熱鬧所在,再買方巾罷。」牛浦穿了衣服,下跪謝那客人。扶了起來,同到船裡,滿船客人聽了這話,都喫一驚,問:「這位相公尊姓?」牛浦道:「我姓牛。」因拜問:「這位恩人尊姓?」那客人道:「在下姓黃,就是安東縣人。家裡做個小生意,是戲子行頭經紀。前日因往南京去替他們班裡人買些添的行頭,從這裡過,不想無意中救了這一位相公。你既是到董老爺衙門裡去的,且同我到安東,在舍下住著,整理些衣服,再往衙門裡去。」牛浦深謝了,從這日就喫這客人的飯。

此時天氣甚熱,牛浦被剝了衣服,在日頭下綑了半日,又受了糞窖子裡薰蒸的熱氣,一到船上,就害起痢疾來。那痢疾又是禁口痢,裡急後重,一天到晚都痢不清,只得坐在船尾上,兩手抓著船板由他痾。痾到三四天,就像一個活鬼。身上打的又發疼,大腿在船沿坐成兩條溝。只聽得艙內客人悄悄商議道:「這個人料想是不好了。如今還是趁他有口氣,送上去;若死了,就費力了。」那位黃客人不肯。他痾到第五天上,忽然鼻子裡聞見一陣菉豆香,向船家道:「我想口菉豆湯喫。」滿船人都不肯。他說道:「我自家要喫,我死了也無怨!」眾人沒奈何,只得攏了岸,買些菉豆來煮了一碗湯,與他喫過。肚裡響了一陣,痾出一拋大屎,登時就好了。扒進艙來謝了眾人,睡下安息。養了兩天,漸漸復元。到了安東,先住在黃客人家。黃客人替他買了一頂方巾,添了件把衣服,一雙靴,穿著去拜董知縣。董知縣果然歡喜,當下留了酒飯,要留在衙門裡面住。牛浦道:「晚生有個親戚在貴治,還是住在他那裡便意些。」董知縣道:「這也罷了。先生住在令親家,早晚常進來走走,我好請教。」牛浦辭了出來,黃客人見他果然同老爺相與,十分敬重。牛浦三日兩日進衙門去走走,藉著講詩為名,順便撞兩處木鐘,弄起幾個錢來。黃家又把第四個女兒招他做個女婿,在安東快活過日子。

不想董知縣就陞任去了,接任的是個姓向的知縣,也是浙江人。交代時候,向知縣問董知縣可有甚麼事託他。董知縣道:「倒沒甚麼事。只有個作詩的朋友,住在貴治,叫做牛市衣。老寅臺清目一二,足感盛情。」向知縣應諾了。董知縣上京去,牛浦送在一百里外,到第三日纔回家。渾家告訴他道:「昨日有個人來,說是你蕪湖長房舅舅,路過在這裡看你。我留他喫了個飯去了。他說下半年回來,再來看你。」牛浦心裡疑惑:「並沒有這個舅舅。不知是哪一個?且等他下半年來再處。」

董知縣一路到了京師,在吏部投了文,次日過堂掣籤。這時馮琢庵已中了進士,散了部屬,寓處就在吏部門口不遠。董知縣先到他寓處來拜,馮主事迎著坐下,敘了寒溫。董知縣只說得一句:「貴友牛布衣在蕪湖甘露庵裡……,」不曾說這一番交情,也不曾說到安東縣曾會著的一番話,只見長班進來跪著稟道:「部裡大人升堂了。」董知縣連忙辭別了去,到部就掣了一個貴州知州的籤,匆匆束裝赴任去了,不曾再會馮主事。

馮主事過了幾時,打發一個家人寄家書回去,又拿出十兩銀子來,問那家人道:「你可認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家人道:「小的認得。」馮主事道:「這是十兩銀子,你帶回去送與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說他的丈夫現在蕪湖甘露庵裡。寄個的信與他,不可有誤。這銀子說是我帶與牛奶奶盤纏的。」管家領了主命,回家見了主母,辦理家務事畢,便走到一個僻巷內,一扇籬笆門關著。管家走到門口,只見一個小兒開門出來,手裡拿了一個筲箕出去買米。管家向他說是京裡馮老爺差來的。小兒領他進去站在客坐內,小兒就走進去了;又走了出來問道:「你有甚說話?」管家問那小兒道:「牛奶奶是你甚麼人?」那小兒道:「是大姑娘。」管家把這十兩銀子遞在他手裡,說道:「這銀子是我家老爺帶與牛奶奶盤纏的。說你家牛相公現在蕪湖甘露庵內,寄個信與你,免得懸望。」小兒請他坐著,把銀子接了進去。管家看見中間懸著一軸稀破的古畫,兩邊貼了許多的斗方,六張破丟不落的竹椅;天井裡一個土臺子,臺子上一架籐花,籐花旁邊就是籬笆門。坐了一會,只見那小兒捧出一杯茶來,手裡又拿了一個包子,包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道:「我家大姑說:『有勞你,這個送給你買茶喫。到家拜上太太,到京拜上老爺,多謝,說的話我知道了。』」管家承謝過,去了。

牛奶奶接著這個銀子,心裡悽惶起來,說:「他恁大年紀,只管在外頭,又沒個兒女,怎生是好!我不如趁著這幾兩銀子,走到蕪湖去尋他回來,也是一場事!」主意已定,把這兩間破房子鎖了,交與鄰居看守,自己帶了姪子,搭船一路來到蕪湖。找到浮橋口甘露庵,兩扇門掩著。推開進去,韋馱菩薩面前,香爐,燭臺,都沒有了。又走進去,大殿上隔子倒的七橫八豎,天井裡一個老道人坐著縫衣裳,問著他,只打手勢,原來又啞又聾。問他這裡面可有一個牛布衣,他拿手指著前頭一間屋裡。牛奶奶帶著姪子復身走出來,見韋馱菩薩旁邊一間屋,又沒有門。走了進去,屋裡停著一具大棺材,面前放著一張三隻腿的桌子,歪在半邊。棺材上頭的魂旛也不見了,只剩了一根棍。棺材貼頭上有字,又被那屋上沒有瓦,雨零下來,把字跡都剝落了,只有「大明」兩字,第三字只得一橫。牛奶奶走到這裡,不覺心驚肉顫,那寒毛根根都豎起來。又走進去問那道人道:「牛布衣莫不是死了?」道人把手搖兩搖,指著門外。他姪子道:「他說姑爺不曾死,又到別處去了。」牛奶奶又走到庵外,沿街細問,人都說不聽見他死;一直問到吉祥寺郭鐵筆店裡。郭鐵筆道:「他麼?而今到安東董老爺任上去了。」牛奶奶此番得著實信,立意往安東去尋。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錯中有錯,無端更起波瀾;人外求人,有意做成交結。不知牛奶奶曾到安東去否,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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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9: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牽連多訟事 鮑文卿整理舊生涯

話說牛浦招贅在安東黃姓人家,黃家把門面一帶三四間屋都與他住。他就把門口貼了一個帖,上寫道:「牛布衣代作詩文」。那日早上,正在家裡閒坐,只聽得有人敲門,開門讓了進來,原來是蕪湖縣的一個舊鄰居。這人叫做石老鼠,是個有名的無賴,而今卻也老了。牛浦見是他來,嚇了一跳,只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進去取茶。渾家在屏風後張見,迎著他告訴道:「這就是去年來的你長房舅舅,今日又來了。」牛浦道:「他哪裡是我甚麼舅舅!」接了茶出來,遞與石老鼠喫。石老鼠道:「相公,我聽見你恭喜,又招了親在這裡,甚是得意!」牛浦道:「好幾年不曾會見老爹,而今在哪裡發財?」石老鼠道:「我也只在淮北、山東各處走走。而今打從你這裡過,路上盤纏用完了,特來拜望你,借幾兩銀子用用。你千萬幫我一個襯!」牛浦道:「我雖則同老爹是個舊鄰居,卻從來不曾通過財帛。況且我又是客邊,借這親家住著,哪裡來的幾兩銀子與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這小孩子就沒良心了!想著我當初揮金如土的時節,你用了我不知多少;而今看見你在人家招了親,留你個臉面,不好就說,你到回出這樣話來!」牛浦發了急道:「這是哪裡來的話!你就揮金如土,我幾時看見你金子,幾時看見你的土!你一個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頭上鑽眼騙人!」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說嘴!想著你小時做的些醜事,瞞得別人,可瞞得過我?況且你停妻娶妻,在那裡騙了卜家女兒,在這裡又騙了黃家女兒,該當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幾兩銀子來,我就同你到安東縣去講!」牛浦跳起來道:「哪個怕你!就同你到安東縣去!」

當下兩人揪扭出了黃家門,一直來到縣門口,遇著縣裡兩個頭役,認得牛浦,慌忙上前勸住,問是甚麼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時不成人的事說:騙了卜家女兒,到這裡又騙了黃家女兒;又冒名頂替,多少混帳事。牛浦道:「他是我們那裡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發老而無恥!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裡,他冒認是我舅舅,騙飯喫;今年又憑空走來問我要銀子!哪有這樣無情無理的事!」幾個頭役道:「也罷,牛相公。他這人年紀老了,雖不是親戚,到底是你的一個舊鄰居。想是真正沒有盤費了。自古道:『家貧不是貧,路貧貧殺人。』你此時有錢也不服氣拿出來給他,我們眾人替你墊幾百文,送他去罷。」石老鼠還要爭。眾頭役道:「這裡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爺相與最好!你一個尊年人,不要討沒臉面,喫了苦去!」石老鼠聽見這話,方纔不敢多言了;接著幾百錢,謝了眾人自去。

牛浦也謝了眾人回家。纔走得幾步,只見家門口一個鄰居迎著來道:「牛相公,你到這裡說話。!」當下拉到一個僻淨巷內,告訴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誰吵?」鄰居道:「你剛纔出門,隨即一乘轎子,一擔行李,一個堂客來到,你家娘子接了進去。這堂客說他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見面,在那裡同你家黃氏娘子吵得狠!娘子託我帶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聽了這話,就像提在冷水盆裡一般,自心裡明白:「自然是石老鼠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頭娘子賈氏撮弄得來鬧了!」也沒奈何,只得硬著膽走了來家。到家門口,站住腳聽一聽,裡面吵鬧的不是賈氏娘子聲音,是個浙江人,便敲門進去。和那婦人對了面,彼此不認得。黃氏道:「這便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牛奶奶問道:「你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道:「我怎不是牛布衣?但是我認不得你這位奶奶。」牛奶奶道:「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這廝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掛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謀害死了!我怎肯同你開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也最多,怎見得便是我謀害你丈夫?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麼不是!我從蕪湖縣問到甘露庵,一路問來,說在安東!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須要還我丈夫!」當下哭喊起來,叫跟來的姪子將牛浦扭著,牛奶奶上了轎,一直喊到縣前去了;正值向知縣出門,就喊了冤。知縣叫補詞來。當下補了詞,出差拘齊了人,掛牌,第三日午堂聽審。

這一天,知縣坐堂,審的是三件。第一件,「為活殺父命事」,告狀的是個和尚。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見人家放的許多牛,內中有一條牛見這和尚,把兩眼睜睜的只望著他。和尚覺得心動,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兩眼拋梭的淌下淚來。和尚慌到牛跟前跪下,牛伸出舌頭來舐他的頭。舐著,那眼淚越發多了。和尚方纔知道是他的父親轉世,因向那人家哭著求告,施捨在庵裡供養著。不想被庵裡鄰居牽去殺了,所以來告狀,就帶施牛的這個人做證。向知縣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鄰居來問。鄰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這和尚牽了這個牛來賣與小的。小的買到手,就殺了。和尚昨日又來向小的說,這牛是他父親變的,要多賣幾兩銀子,前日銀子賣少了,要來找價。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來。小的聽見人說:『這牛並不是他父親變的。這和尚積年剃了光頭,把鹽搽在頭上,走到放牛所在,見那極肥的牛,他就跪在牛跟前,哄出牛舌頭來舐他的頭。牛但凡舐著鹽,就要淌出眼水來。他就說是他父親,到那人家哭著求施捨。施捨了來,就賣錢用,不是一遭了。』這回又拿這事告小的,求老爺做主!」向知縣叫那施牛的人問道:「這牛果然是你施與他家的,不曾要錢?」施牛的道:「小的白送與他,不曾要一個錢。」向知縣道:「輪迴之事,本屬渺茫,哪有這個道理?況既說父親轉世,不該又賣錢用。這禿奴可惡極了!」即丟下籤來,重責二十,趕了出去。

第二件,「為毒殺兄命事」,告伏人叫做胡賴,告的是醫生陳安。向知縣叫上原告來問道:「他怎樣毒殺你哥子?」胡賴道:「小的哥子害病,請了醫生陳安來看。他用了一劑藥,小的哥子次日就發了跑躁,跳在水裡淹死了。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縣道:「平日有讎無讎?」胡賴道:「沒有讎。」向知縣叫上陳安來問道:「你替胡賴的哥子治病,用的是甚麼湯頭?」陳安道:「他本來是個寒症,小的用的是荊防發散藥,藥內放了八分細辛。當時他家就有個親戚,是個團臉矮子,在傍多嘴,說是細辛用到三分,就要喫死了人。本草上哪有這句話?落後他哥過了三四日纔跳在水裡死了,與小的甚麼相干?青天老爺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藥藥性都查遍了,也沒見哪味藥是喫了該跳河的!這是哪裡說起?醫生行著道,怎當得他這樣誣陷!求老爺做主!」向知縣道:「這果然也胡說極了!醫家有割股之心;況且你家有病人,原該看守好了,為甚麼放他出去跳河?與醫生何干?這樣事也來告狀!」一齊趕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狀,「為謀殺夫命事」。向知縣叫上牛奶奶去問。牛奶奶悉把如此這般,從浙江尋到蕪湖,從蕪湖尋到安東:「他現掛著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問他要,問誰要!」向知縣道:「這也怎麼見得?」向知縣問牛浦道:「牛生員,你一向可認得這個人?」牛浦道:「生員豈但認不得這婦人,並認不得他丈夫。他忽然走到生員家要起丈夫來,真是天上飛下來的一件大冤枉事!」向知縣向牛奶奶道:「眼見得這牛生員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蹤跡。你到別處去尋訪你丈夫去罷。」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求向知縣替他伸冤。纏得向知縣急了,說道:「也罷,我這裡差兩個衙役把這婦人解回紹興。你到本地告狀去!我哪裡管這樣無頭官事!牛生員,你也請回去罷。」說罷,便退了堂。兩個解役把牛奶奶解往紹興去了。

自因這一件事,傳得上司知道,說向知縣相與作詩文的人,放著人命大事都不問,要把向知縣訪聞參處。按察司具揭到院。這按察司姓崔,是太監的姪兒,蔭襲出身,做到按察司。這日叫幕客敘了揭帖稿,取來燈下自己細看:「為特參昏庸不職之縣令以肅官方事:……」內開安東縣知縣向鼎許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燈燭影裡,只見一個人雙膝跪下。崔按察舉眼一看,原來是他門下的一個戲子,叫做鮑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麼話,起來說。」鮑文卿道:「方纔小的看見大老爺要參處的這位是安東縣向老爺。這位老爺小的也不曾認得。但自從七八歲學戲,在師父手裡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這老爺是個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纔做得一個知縣,好不可憐。如今又要因這事參處了。況他這件事也還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爺免了他的參處罷?」按察司道:「不想你這一個人倒有愛惜才人的念頭。你倒有這個意思,難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這一個革職,他卻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將這些緣故寫一個書子,把你送到他衙門裡去,叫他謝你幾百兩銀子,回家做個本錢。」鮑文卿磕頭謝了。按察司吩咐書房小廝去向幕賓說:「這安東縣不要參了。」

過了幾日,果然差一個衙役,拿著書子,把鮑文卿送到安東縣。向知縣把書子拆開一看,大驚,忙叫快開宅門,請這位鮑相公進來。向知縣便迎了出去。鮑文卿青衣小帽,走進宅門,雙膝跪下,便叩老爺的頭,跪在地下請老爺的安。向知縣雙手來扶,要同他敘禮。他道:「小的何等人,敢與老爺施禮!」向知縣道:「你是上司衙門裡的人,況且與我有恩,怎麼拘這個禮?快請起來,好讓我拜謝!」他再三不肯。向知縣拉他坐,他斷然不敢坐。向知縣急了,說:「崔大老爺送了你來,我若這般待你,崔大老爺知道不便。」鮑文卿道:「雖是老爺要格外抬舉小的,但這個關係朝廷體統,小的斷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幾句話,退到廊下去了。向知縣託家裡親戚出來陪他,也斷不敢當;落後叫管家出來陪他,纔歡喜了,坐在管家房裡,有說有笑。

次日,向知縣備了席,擺在書房裡,自己出來陪,斟酒來奉。他跪在地下,斷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縣沒奈何,只得把酒席發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喫了。他還上來謝賞。向知縣寫了謝按察司的稟帖,封了五百兩銀子謝他。他一釐也不敢受,說道:「這是朝廷頒與老爺們的俸銀,小的乃是賤人,怎敢用朝廷的銀子?小的若領了這項銀子去養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爺天恩,留小的一條狗命。」向知縣見他說到這田地,不好強他,因把他這些話又寫了一個稟帖,稟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幾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聽見這些話,說他是個獃子,也就罷了。又過了幾時,按察司陞了京堂,把他帶進京去。不想一進了京,按察司就病故了。鮑文卿在京沒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收拾行李,回南京來。

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裡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轉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裡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臺。城裡一道河,東水關到西水關,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滿的時候,畫船簫鼓,晝夜不絕。城裡城外,琳宮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時,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來,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餘處。不論你走到一個僻巷裡面,總有一個地方懸著燈籠賣茶,插著時鮮花朵,烹著上好的雨水。茶社裡坐滿了喫茶的人。到晚來,兩邊酒樓上明角燈,每條街上足有數千盞,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並不帶燈籠。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淒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裡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捲起湘簾,憑欄靜聽。所以燈船鼓聲一響,兩邊簾卷窗開。河房裡焚的龍涎沉速,香霧一齊噴出來,和河裡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望著如閬苑仙人,瑤官仙女。還有那十六樓官妓,新粧袨服,招接四方遊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這鮑文卿住在水西門。水西門與聚寶門相近。這聚寶門,當年說,每日進來有百牛千豬萬擔糧;到這時候,何止一千個牛,一萬個豬,糧食更無其數!鮑文卿進了水西門,到家和妻子見了。他家本是幾代的戲行,如今仍舊做這戲行營業。他這戲行裡,淮清橋是三個總寓,一個老郎庵;水西門是一個總寓,一個老郎庵。總寓內都掛著一班一班的戲子牌。凡要定戲,先幾日要在牌上寫一個日子。鮑文卿卻是水西門總寓掛牌。他戲行規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齊上了庵,燒過香,坐在總寓那裡品出不是來,要打就打,要罰就罰,一個字也不敢拗的。還有洪武年間起首的班子,一班十幾個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裡,十幾個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這碑上的,子孫出來學戲,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幾歲年紀,就稱為「老道長」。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長說了,方纔敢行。鮑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卻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裡笙簫管笛,三弦琵琶,都查點了出來;也有斷了弦,也有壞了皮的,一總塵灰寸壅。他查出來放在那裡,到總寓傍邊茶館內去會會同行。纔走進茶館,只見一個人,坐在那裡,頭戴高帽,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獨自坐在那裡喫茶。鮑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錢麻子。錢麻子見了他來,說道:「文卿,你從幾時回來的?請坐喫茶。」鮑文卿道:「我方纔遠遠看見你,只疑惑是哪一位翰林科道老爺錯走到我這裡來喫茶,原來就是你這老屁精!」當下坐了喫茶。錢麻子道:「文卿,你在京裡走了一回,見過幾個做官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來嚇我了!」鮑文卿道:「兄弟,不是這樣說。像這衣服、靴子,不是我們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這樣衣裳,叫那讀書的人穿甚麼?」錢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講究了!南京這些鄉紳人家,壽誕或是喜事,我們只拿一副蠟燭去,他就要留我們坐著一桌喫飯。憑他甚麼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遇同席有幾個學裡酸子,我眼角裡還不曾看見他哩!」鮑文卿道:「兄弟!你說這樣不安本分的話,豈但來生還做戲子,連變驢變馬都是該的!」錢麻子笑著打了他一下。茶館裡拿上點心來喫。

喫著,只見外面又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浩然巾,身穿醬色紬直裰,腳下粉底皂靴,手執龍頭枴杖,走了進來。錢麻子道:「黃老爹,到這裡來喫茶。」黃老爹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們二位!到跟前纔認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歲了,眼睛該花了!文卿,你幾時來的?」鮑文卿道:「到家不多幾日,還不曾來看老爹。日子好過的快,相別已十四年。記得我出門那日,還在國公府徐老爺裡面看著老爹妝了一齣『茶博士』纔走的。老爹而今可在班裡了?」黃老爹搖手道:「我久已不做戲子了。」坐下添點心來喫,向錢麻子道:「前日南門外張舉人家請我同你去下棋,你怎麼不到?」錢麻子道:「那日我班裡有生意。明日是鼓樓外薛鄉紳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戲,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壽。」鮑文卿道:「哪個薛鄉紳?」黃老爹道:「他是做過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歲,朝廷請他做鄉飲大賓了。」鮑文卿道:「像老爹拄著枴杖,緩步細搖,依我說,這『鄉飲大賓』就該是老爹做!」又道:「錢兄弟,你看老爹這個體統,豈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書、侍郎回來,也不過像老爹這個排場罷了!」那老畜生不曉得這話是笑他,反忻忻得意。當下喫完了茶,各自散了。鮑文卿雖則因這些事看不上眼,自己卻還要尋幾個孩子起個小班子,因在城裡到處尋人說話。那日走到鼓樓坡上,遇著一個人,

有分教:邂逅相逢,舊交更添氣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畢竟不知鮑文卿遇的是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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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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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0: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回 鮑文卿南京遇舊 倪廷璽安慶招親

話說鮑文卿到城北去尋人,覓孩子學戲。走到鼓樓坡上,他纔上坡,遇著一個人下坡。鮑文卿看那人時,頭戴破氈帽,身穿一件破黑紬直裰,腳下一雙爛紅鞋,花白鬍鬚,約有六十多歲光景;手裡拿著一張破琴,琴上貼著一條白紙,紙上寫著四個字道:「修補樂器」。鮑文卿趕上幾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會修補樂器的麼?」那人道:「正是。」鮑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館坐坐。」當下兩人進了茶館坐下,拿了一壺茶來喫著。鮑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賤姓倪。」鮑文卿道:「尊府在哪裡?」那人道:「遠哩,舍下在三牌樓。」鮑文卿道:「倪老爹,你這修補樂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麼?」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鮑文卿道:「在下姓鮑,舍下住在水西門,原是梨園行業。因家裡有幾件樂器壞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還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長兄,你共有幾件樂器?」鮑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來,還是我到你府上來修罷。也不過一兩日功夫,我只擾你一頓早飯,晚裡還回來家。」鮑文卿道:「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見怪。」』又道:「幾時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閒,後日來罷。」當下說定了。門口挑了一擔茯苓糕來,鮑文卿買了半斤,同倪老爹喫了,彼此告別。鮑文卿道:「後日清晨,專候老爹。」倪老爹應諾去了。鮑文卿回來和渾家說下,把樂器都揩抹淨了,搬出來擺在客座裡。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來了,喫過茶、點心,拿這樂器修補。修了一回,家裡兩個學戲的孩子捧出一頓素飯來,鮑文卿陪著倪老爹喫了。到下午時候,鮑文卿出門回來,向倪老爹道:「卻是怠慢老爹的緊,家裡沒個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約老爹去酒樓上坐坐,這樂器丟著,明日再補罷。」倪老爹道:「為甚麼又要取擾?」當下兩人走出來,到一個酒樓上,揀了一個僻淨座頭坐下,堂官過來問:「可曾有客?」倪老爹道:「沒有客了。你這裡有些甚麼菜?」走堂的疊著指頭數道:「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膾、單雞、白切肚子、生炒肉、京炒肉、炒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鰱頭,還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長兄,我們自己人,喫個便碟罷。」鮑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管先拿賣鴨子來喫酒,再炒肉片帶飯來。堂官應下去了。須臾,捧著一賣鴨子,兩壺酒上來。鮑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喫酒,因問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個斯文人,因甚做這修補樂器的事?」那倪老爹歎一口氣道:「長兄,告訴不得你!我從二十歲上進學,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壞在讀了這幾句死書,拿不得輕,負不得重!一日窮似一日,兒女又多,只得借這手藝餬口,原是沒奈何的事。」鮑文卿驚道:「原來老爹是學校中人。我大膽的很了。請問老爹幾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齊眉?」倪老爹道:「老妻還在。從前倒有六個小兒,而今說不得了。」鮑文卿道:「這是甚麼原故?」

倪老爹說到此處,不覺悽然垂下淚來。鮑文卿又斟一杯酒,遞與倪老爹,說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妨和在下說,我或者可以替你分憂。」倪老爹道:「這話不說罷,說了反要惹你長兄笑。」鮑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說。」倪老爹道:「不瞞你說,我是六個兒子,死了一個,而今只得第六個小兒子在家裡,那四個……」說著,又忍著不說了。鮑文卿道:「那四個怎的?」倪老爹被他問急了,說道:「長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瞞你說,那四個兒子,我都因沒有的喫用,把他們賣在他州外府去了!」鮑文卿聽見這句話,忍不住的眼裡流下淚來,說道:「這是個可憐了!」倪老爹垂淚道:「豈但那四個賣了!這一個小的,將來也留不住,也要賣與人去!」鮑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捨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著餓死,不如放他一條生路!」鮑文卿著實傷感了一會,說道:「這件事,我倒有個商議,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說。」倪老爹道:「長兄,你有甚麼話,只管說有何妨?」鮑文卿正待要說,又忍住道:「不說罷,這話說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豈有此理。任憑你說甚麼,我怎肯怪你?」鮑文卿道:「我大膽說了罷。」倪老爹道:「你說,你說。」鮑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這小相公賣與人,若是賣到他州別府,就和那幾個相公一樣不見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歲,生平只得一個女兒,並不曾個有兒子。你老人家若肯不棄賤行,把這小令郎過繼與我,我照樣送過二十兩銀子與老爹,我撫養他成人。平日逢時遇節,可以到老爹家裡來;後來老爹事體好了,依舊把他送還老爹。這可以使得的麼?」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兒子恩星照命。我有甚麼不肯?但是既過繼與你,累你撫養,我哪裡還收得你的銀子?」鮑文卿道:「說哪裡話,我一定送過二十兩銀子來。」說罷,彼此又喫了一回,會了帳。出得店門,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鮑文卿回來把這話向乃眷說了一遍,乃眷也歡喜。次日,倪老爹清早來補樂器,會著鮑文卿,說:「昨日商議的話,我回去和老妻說,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為定,擇個好日,就帶小兒來過繼便了。」鮑文卿大喜。自此,兩人呼為親家。

過了幾日,鮑家備了一席酒請倪老爹,倪老爹帶了兒子來寫立過繼文書,憑著左鄰開絨線店張國重,右鄰開香蠟店王羽秋。兩個鄰居都到了。那文書上寫道:「立過繼文書倪霜峰,今將第六子倪廷璽,年方一十六歲,因日食無措,夫妻商議,情願出繼與鮑文卿名下為義子,改名鮑廷璽。此後成人婚娶,俱係鮑文卿撫養。立嗣承祧,兩無異說。如有天年不測,各聽天命。今欲有憑,立此過繼文書,永遠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過繼文書:倪霜峰。憑中鄰:張國重、王羽秋。」都畫了押。鮑文卿拿出二十兩銀子來付與倪老爹去了。鮑文卿又謝了眾人。自此,兩家來往不絕。

這倪廷璽改名鮑廷璽,甚是聰明伶俐。鮑文卿因他是正經人家兒子,不肯叫他學戲,送他讀了兩年書,幫著當家管班。到十八歲上,倪老爹去世了,鮑文卿又拿出幾十兩銀子來替他料理後事,自己去一連哭了幾場,依舊叫兒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入土。自此以後,鮑廷璽著實得力。他娘說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兒、女婿。鮑文卿說他是正經人家兒女,比親生的還疼些。每日喫茶喫酒,都帶著他。在外攬生意,都同著他,讓他賺幾個錢,添衣帽鞋襪。又心裡算計,要替他娶個媳婦。

那日早上,正要帶著鮑廷璽出門,只見門口一個人,騎了一匹騾子,到門口下了騾子進來。鮑文卿認得是天長縣杜老爺的管家姓邵的,便道:「邵大爺,你幾時過江來的?」邵管家道:「特過江來尋鮑師父。」鮑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請他坐下。拿水來洗臉,拿茶來喫。喫著,問道:「我記得你家老太太該在這年把正七十歲。想是過來定戲的?你家大老爺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為此。老爺吩咐要定二十本戲。鮑師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過去。」鮑文卿道:「我家現有一個小班,自然該去伺候。只不知要幾時動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動身。」說罷,邵管家叫跟騾的人把行李搬了進來,騾子打發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內取出一封銀子來遞與鮑文卿道:「這是五十兩定銀。鮑師父,你且收了。其餘的,領班子過去再付。」文卿收了銀子,當晚整治酒席,大盤大碗,留邵管家喫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買東西;買了四五天,僱頭口,先過江去了。鮑文卿也就收拾,帶著鮑廷璽,領了班子,到天長杜府去做戲。做了四十多天回來,足足賺了一百幾十兩銀子。父子兩個,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盡。那一班十幾個小戲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賞他一件棉襖,一雙鞋襪。各家父母知道,也著實感恩,又來謝了鮑文卿。鮑文卿仍舊領了班子在南京城裡做戲。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戲,五更天散了戲,戲子和箱都先進城來了,他父子兩個在上河澡堂子裡洗了一個澡,喫了些茶點心,慢慢走回來。到了家門口,鮑文卿道:「我們不必攏家了。內橋有個人家,定了明日的戲,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銀子秤來。」當下鮑廷璽跟著,兩個人走到坊口,只見對面來了一把黃傘,兩對紅黑帽,一柄遮陽,一頂大轎。知道是外府官過,父子兩個站在房簷下看,讓那傘和紅黑帽過去了。遮陽到了跟前,上寫著「安慶府正堂」。鮑文卿正仰臉看著遮陽,轎子已到。那轎子裡面的官看見鮑文卿,喫了一驚。鮑文卿回過臉來看那官時,原來便是安東縣向老爺,他原來陞了。轎子纔過去,那官叫跟轎的青衣人到轎前說了幾句話,那青衣人飛跑到鮑文卿跟前問道:「太老爺問你可是鮑師父麼?」鮑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爺可是做過安東縣陞了來的?」那人道:「是,太爺公館在貢院門口張家河房裡,請鮑師父在那裡去相會。」說罷,飛跑趕著轎子去了。

鮑文卿領著兒子走到貢院前香蠟店裡買了一個手本,上寫:「門下鮑文卿叩」,走到張家河房門口,知道向太爺已經回寓了,把手本遞與管門的,說道:「有勞大爺稟聲,我是鮑文卿,來叩見太老爺。」門上人接了手本,說道:「你且伺候著。」鮑文卿同兒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會,裡面打發小廝出來問道:「門上的,太爺問有個鮑文卿可曾來?」門上人道:「來了,有手本在這裡。」慌忙傳進手本去。只聽得裡面道:「快請。」鮑文卿叫兒子在外面侯著,自己跟了管門的進去。進到河房來,向知府已是紗帽便服,迎了出來,笑著說道:「我的老友到了!」鮑文卿跪下磕頭請安。向知府雙手扶住,說道:「老友,你若只管這樣拘禮,我們就難相與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個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說道:「文卿,自同你別後,不覺已是十餘年。我如今老了。你的鬍子卻也白了許多。」鮑文卿立起來道:「太老爺高陞,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請坐下,我告訴你。我在安東做了兩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轉了個二府,今年纔陞到這裡。你自從崔大人死後,回家來做些什麼事?」鮑文卿道:「小的本是戲子出身,回家沒有甚事,依舊教一小班子過日。」向知府道:「你方纔同走的那少年是誰?」鮑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兒子,帶在公館門口,不敢進來。」向知府道:「為甚麼不進來?」叫人快出去請鮑相公進來!當下一個小廝,領了鮑廷璽進來。他父親叫他磕太老爺的頭。向知府親手扶起,問:「你今年十幾歲了?」鮑廷璽道:「小的今年十七歲了。」向知府道:「好個氣質!像正經人家的兒女!」叫他坐在他父親傍邊。向知府道:「文卿,你這令郎也學戲行的營業麼?」鮑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學戲。他念了兩年書,而今跟在班裡記帳。」向知府道:「這個也好。我如今還要到各上司衙門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這裡喫了飯,我回來還有話替你說。」說罷,換了衣服,起身上轎去了。鮑文卿同兒子走到管家們房裡,管宅門的王老爹本來認得,彼此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看見王老爹的兒子小王已經長到三十多歲,滿嘴有鬍子了。王老爹極其歡喜鮑廷璽,拿出一個大紅緞子訂金線的鈔袋來,裡頭裝著一錠銀子,送與他。鮑廷璽作揖謝了,坐著說些閒話,喫過了飯。

向知府直到下午纔回來,換去了大衣服,仍舊坐在河房裡,請鮑文卿父子兩個進來坐下,說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門去,不得和你細談。」因叫小廝在房裡取出一封銀子來遞與他,道:「這是二十兩銀子,你且收著。我去之後,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託與人領著,你在半個月內,同令郎到我衙門裡來,我還有話和你說。」鮑文卿接著銀子,謝了太老爺的賞,說道:「小的總在半個月內,領了兒子到太老爺衙門裡來請安。」當下又留他喫了酒。鮑文卿同兒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館裡去送了向太爺的行;回家同渾家商議,把班子暫託與他女婿歸姑爺同教師金次福領著。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買了幾件南京的人事,頭繩,肥皂之類,帶與衙門裡各位管家。

又過了幾日,在水西門搭船。到了池口,只見又有兩個人搭船,艙內坐著。彼此談及,鮑文卿說要到向太爺衙門裡去的。那兩人就是安慶府裡的書辦,一路就奉承鮑家父子兩個,買酒買肉,請他喫著。晚上候別的客人睡著了,便悄悄向鮑文卿說:「有一件事,只求太爺批一個『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兩銀子。又有一件事,縣裡詳上來,只求太爺駁下去,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兩。你鮑太爺在我們太老爺跟前懇個情罷!」鮑文卿道:「不瞞二位老爹說,我是個老戲子,乃下賤之人。蒙太老爺抬舉,叫到衙門裡來,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爺跟前說情?」那兩個書辦道:「鮑太爺,你疑惑我這話是說謊麼?只要你肯說這情,上岸先兌五百兩銀子與你。」鮑文卿笑道:「我若是歡喜銀子,當年在安東縣曾賞過我五百兩銀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個窮命,須是骨頭裡掙出來的錢纔做得肉。我怎肯瞞著太老爺拿這項錢?況且他若有理,斷不肯拿出幾百兩銀子來尋人情。若是准了這一邊的情,就要叫那邊受屈,豈不喪了陰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連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門裡好修行。』你們伏侍太老爺,凡事不可壞了太老爺清名,也要各人保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幾句說的兩個書辦毛骨悚然,一場沒趣,扯了一個淡,罷了。次日早辰,到了安慶,宅門上投進手本去。向知府叫將他父子兩人行李搬在書房裡面住,每日同自己親戚一桌喫飯,又拿出許多紬和布來,替他父子兩個裡裡外外做衣裳。

一日,向知府走來書房坐著,問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過親事麼?」鮑文卿道:「小的是窮人,這件事還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話,若說出來,恐怕得罪你。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個心願。」鮑文卿道:「太老爺有甚麼話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總管姓王的,他有一個小女兒,生得甚是乖巧,老妻著實疼愛他,帶在房裡,梳頭、裹腳,都是老妻親手打扮。今年十七歲了,和你令郎是同年。這姓王的在我家已經三代,我把投身紙都查了賞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兒子小王,我又替他買了一個部裡書辦名字,五年考滿,便選一個典史雜職。你若不棄嫌,便把你這令郎招給他做個女婿。將來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這個你可肯麼?」鮑文卿道:「太老爺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盡!只是小的兒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說了,他極歡喜你令郎的。這事不要你費一個錢。你只明日拿一個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帳、被褥、衣服、首飾、酒席之費,都是我備辦齊了,替他兩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個現成公公罷了。」鮑文卿跪下謝太老爺。向知府雙手扶起來,說道:「這是甚麼要緊的事?將來我還要為你的情哩。」

次日,鮑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時分,忽然撫院一個差官,一匹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轎子,一直走上堂來,叫請向太爺出來。滿衙門的人都慌了,說道:「不好了,來摘印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榮華富貴,享受不過片時;潦倒摧頹,波瀾又興多少。不知這來的官果然摘印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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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向觀察陞官哭友 鮑廷璽喪父娶妻

話說向知府聽見摘印官來,忙將刑名、錢穀相公都請到跟前,說道:「諸位先生將房裡各樣稿案查點查點,務必要查細些,不可移漏了事。」說罷,開了宅門,勿匆出去了。出去會見那二府,拿出一張牌票來看了,附耳低言了幾句,二府上轎去了,差官還在外侯著。向太守進來,親戚和鮑文卿一齊都迎著問。向知府道:「沒甚事,不相干。是寧國府知府壞了,委我去摘印。」當下料理馬伕,連夜同差官往寧國去了。

衙門裡打首飾,縫衣服,做床帳、被褥,糊房,打點王家女兒招女婿。忙了幾日,向知府回來了,擇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門外傳了一班鼓手、兩個儐相進來。鮑廷璽插著花,披著紅,身穿紬緞衣服,腳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親,吹打著,迎過那邊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著補服,出來陪妹婿。喫過三遍茶,請進洞房裡和新娘交拜合巹,不必細說。次日清早,出來拜見老爺、夫人。夫人另外賞了八件首飾,兩套衣服。衙裡擺了三天喜酒,無一個人不喫到。滿月之後,小王又要進京去選官。鮑文卿備酒替小親家餞行。鮑廷璽親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纔回來。自此以後,鮑廷璽在衙門裡,只如在雲端裡過日子。

看看過了新年,開了印,各縣送童生來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鮑文卿父子兩個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這些小廝們若帶去巡視,他們就要作弊。你父子兩個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顧幾天。」鮑文卿領了命,父子兩個在察院裡巡場查號。安慶七學共考三場。見那些童生,也有代筆的,也有傳遞的,大家丟紙團,掠磚頭,擠眉弄眼,無所不為。到了搶粉湯包子的時候,大家推成一團,跌成一塊,鮑廷璽看不上眼。有一個童生,推著出恭,走到察院土牆跟前,把上牆挖個洞,伸手要到外頭去接文章,被鮑廷璽看見,要採他過來見太爺。鮑文卿攔住道:「這是我小兒不知世事。相公,你一個正經讀書人,快歸號裡去作文章。倘若太爺看見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土來把那洞補好,把那個童生送進號去。

考事已畢,發出案來,懷寧縣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親是個武兩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候選守備。發案過了幾日,季守備進來拜謝,向知府設席相留,席擺在書房裡,叫鮑文卿同著出來坐坐。當下季守備首席,向知府主位,鮑文卿坐在橫頭。季守備道:「老公祖這一番考試,至公至明,閤府無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場裡,虧我這鮑朋友在彼巡場,還不曾有甚麼弊竇。」此時季守備纔曉得這人姓鮑。後來漸漸說到他是一個老梨園腳色,季守備臉上不覺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倒頗頗多君子之行。」因將他生平的好處說了一番,季守備也就肅然起敬。酒罷,辭了出來。過三四日,倒把鮑文卿請到他家裡喫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兒子季萑,也出來陪坐。鮑文卿見他是一個美貌少年,便間:「少爺尊號?」季守備道:「他號叫做葦蕭。」當下喫完了酒,鮑文卿辭了回來,向向知府著實稱讚這季少爺好個相貌,將來不可限量。

又過了幾個月,那王家女兒懷著身子,要分娩;不想養不下來,死了。鮑文卿父子兩個慟哭。向太守倒反勸道:「也罷,這是他各人的壽數,你們不必悲傷了。你小小年紀,我將來少不的再替你娶個媳婦。你們若只管哭時,惹得夫人心裡越發不好過了。」鮑文卿也吩咐兒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個痰火疾,不時舉動,動不動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辭了向太爺回家去,又不敢說出來。恰好向太爺陞了福建汀漳道,鮑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爺又恭喜高陞,小的本該跟隨太老爺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辭了太老爺回南京去,丟下兒子跟著太老爺伏侍罷。」向太守道:「老友,這樣遠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紀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兒子,你留在身邊奉侍你,我帶他去做甚麼!我如今就要進京陛見。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兩銀子,叫小廝捧著,拿到書房裡來,說道:「文卿,你在我這裡一年多,並不曾見你說過半個字的人情。我替你娶個媳婦,又沒命死了。我心裡著實過意不去。而今這一千兩銀子,送與你。你拿回家去置些產業,娶一房媳婦,養老送終。我若做官再到南京來,再接你相會。」鮑文卿又不肯受。向道臺道:「而今不比當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窮在這一千兩銀子。你若不受,把我當做甚麼人?」鮑文卿不敢違拗,方纔磕頭謝了。向道臺吩咐叫了一隻大船,備酒替他餞行,自己送出宅門。鮑文卿同兒子跪在地下,灑淚告辭。向道臺也揮淚和他分手。

鮑文卿父子兩個,帶著銀子,一路來到南京,到家告訴渾家向太老爺這些恩德,舉家感激。鮑文卿扶著病出去尋人,把這銀子買了一所房子,兩副行頭,租與兩個戲班子穿著;剩下的,家裡盤纏。又過了幾個月,鮑文卿的病漸漸重了,臥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渾家、兒子、女兒、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們:「同心同意,好好過日子,不必等我滿服,就娶一房媳婦進來要緊。」說罷,瞑目而逝。閤家慟哭,料理後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間,開了幾日喪。四個總寓的戲子都來弔孝。鮑廷璽又尋陰陽先生尋了一塊地,擇個日子出殯,只是沒人題銘旌。正在躊躇,只見一個青衣人飛跑來了,問道:「這裡可是鮑老爹家?」鮑廷璽道:「便是。你是哪裡來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太老爺來了,轎子已到了門前。」鮑廷璽慌忙換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門外去跪接。向道臺下了轎,看見門上貼著白,問道:「你父親已是死了?」鮑廷璽哭著應道:「小的父親死了。」向道臺道:「沒了幾時了?」鮑廷璽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臺道:「我陛見回來,從這裡過,正要會會你父親,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鮑廷璽哭著跪辭,向道臺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著:「老友文卿!」慟哭了一場,上了一炷香,作了四個揖。鮑廷璽的母親也出來拜謝了。向道臺出到廳上,問道:「你父親幾時出殯?」鮑廷璽道:「擇在出月初八日。」向道臺道:「誰人題的銘旌?」鮑廷璽道:「小的和人商議,說銘旌上不好寫。」向道臺道:「有甚麼不好寫!取紙筆過來。」當下鮑廷璽送上紙筆。向道臺取筆在手,寫道:

「皇明義民鮑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賜進士出身中憲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頓首拜題。」

寫完,遞與他道:「你就照著這個送到亭彩店內去做。」又說道:「我明早就要開船了。還有些少助喪之費,今晚送來與你。」說罷,喫了一杯茶,上轎去了。鮑廷璽隨即跟到船上,叩謝過了太老爺回來。晚上,向道臺又打發一個管家,拿著一百兩銀子,送到鮑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喫,匆匆回船去了。

這裡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銘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鮑老爹出殯,一直出到南門外。同行的人,都出來送殯。在南門外酒樓上擺了幾十桌齋。喪事已畢。

過了半年有餘,一日,金次福走來請鮑老太說話。鮑廷璽就請了在堂屋裡坐著,進去和母親說了。鮑老太走了出來,說道:「金師父,許久不見。今日甚麼風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來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頭而今換了班子穿著了?」老太道:「因為班子在城裡做戲,生意行得細,如今換了一個文元班,內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長這一帶走。他那裡鄉紳財主多,還賺得幾個大錢。」金次福道:「這樣,你老人家更要發財了。」當下喫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頭親事來作成你家廷璽,娶過來倒又可以發個大財。」鮑老太道:「是哪一家的女兒?」金次福道:「這人是內橋胡家的女兒。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門,起初把他嫁了安豐典管當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這堂客纔得二十一歲,出奇的人才,就上畫也是畫不就的。因他年紀小,又沒兒女,所以娘家主張著嫁人。這王三胖丟給他足有上千的東西。大床一張,涼床一張,四箱、四櫥。箱子裡的衣裳盛的滿滿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鐲有兩三付,赤金冠子兩頂。真珠、寶石,不計其數。還有兩個丫頭,一個叫做荷花,一個叫做採蓮,都跟著嫁了來。你若娶了他與廷璽,他兩人年貌也還相合,這是極好的事。」一番話,說得老太滿心歡喜,向他說道:「金師父,費你的心!我還要託我家姑爺出去訪訪;訪的確了,來尋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這是不要訪的,也罷,訪訪也好。我再來討回信。」說罷,去了。鮑廷璽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歸的姑爺走來,老太一五一十,把這些話告訴他,託他出去訪。歸姑爺又問老太要了幾十個錢帶著,明日早上去喫茶。

次日,走到一個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個媒婆,有名的沈大腳。歸姑爺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來,在茶館裡喫茶,就問起這頭親事。沈天孚道:「哦!你問的是胡七喇子麼?他的故事長著哩!你買幾個燒餅來,等我喫飽了和你說。」歸姑爺走到隔壁買了八個燒餅,拿進茶館來,同他喫著,說道:「你說這故事罷。」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喫完了說。」當下把燒餅喫完了,說道:「你問這個人怎的?莫不是哪家要娶他?這個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進門,就要一把天火!」歸姑爺道:「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頭的女兒。偏頭死了,他跟著哥們過日子。他哥不成人,賭錢喫酒,把布政使的缺都賣掉了。因他有幾分顏色,從十七歲上就賣與北門橋來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罵,要人稱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頓嘴巴子,趕了出來。復後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個侯選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過了:把大獃的兒子、媳婦,一天要罵三場;家人、婆娘,兩天要打八頓。這些人都恨如頭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兒子疑惑三胖的東西都在他手裡,那日進房來搜;家人、婆娘又幫著,圖出氣。這堂客有見識,預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飾,一總倒在馬桶裡。那些人在房裡搜了一遍,搜不出來;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銀錢來。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縣堂上去了,出首兒子。上元縣傳齊了審,把兒子責罰了一頓,又勸他道:『你也是嫁過了兩個丈夫的了,還守甚麼節!看這光景,兒子也不能和你一處同住,不如叫他分個產業給你,另在一處。你守著,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當下處斷出來,他另分幾間房子,在胭脂巷住。就為這胡七喇子的名聲,沒有人敢惹他。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歲,他對人自說二十一歲。」歸姑爺道:「他手頭有千把銀子的話,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約這幾年也花費了。他的金珠首飾,錦緞衣服,也還值五六百銀子。這是有的。」歸姑爺心裡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銀子,我丈母心裡也歡喜了。若說女人會撒潑,我哪怕磨死倪家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養這個小孩子。這親事是他家教師金次福來說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幾個媒錢。你為甚麼不做?」沈天孚道:「這有何難,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說,管包成就。只是謝媒錢在你。」歸姑爺道:「這個自然。我且去罷,再來討你的回信。」當下付了茶錢,出門來,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來和沈大腳說。沈大腳搖著頭道:「天老爺!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個官,又要有錢,又要人物齊整,又要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纔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喫八分銀子藥。他又不喫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兒菜鮮筍做湯。閒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喫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兩個丫頭輪流著捶腿,捶到四更鼓盡纔歇。我方纔聽見你說的,是個戲子家,戲子家有多大湯水弄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罷了!」沈大腳商議道:「我如今把這做戲子的話藏起不要說,也並不必說他家弄行頭。只說他是個舉人,不日就要做官;家裡又開著字號店,廣有田地。這個說法好麼?」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這麼說去!」

當下沈大腳喫了飯,一直走到胭脂巷,敲開了門。丫頭荷花迎著出來問:「你是哪裡來的?」沈大腳道:「這裡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麼話說?」沈大腳道:「我是替王太太講喜事的。」荷花道:「請在堂屋裡坐。太太纔起來,還不曾停當。」沈大腳說道:「我在堂屋裡坐怎的,我就進房裡去見太太。」當下揭開門簾進房,只見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腳,採蓮在傍邊捧著礬盒子。王太太見他進來,曉得他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與他喫。看著太太兩隻腳足足裹了有三頓飯時纔裹完了;又慢慢梳頭、洗臉、穿衣服,直弄到日頭趖西纔清白。因問道:「你貴姓?有甚麼話來說?」沈大腳道:「我姓沈。因有一頭親事來效勞,將來好喫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個甚麼人家?」沈大腳道:「是我們這水西門大街上鮑府上,人都叫他鮑舉人家。家裡廣有田地,又開著字號店,足足有千萬貫傢俬。本人二十三歲,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兒女,要娶一個賢慧太太當家,久已說在我肚裡了。我想這個人家,除非是你這位太太纔去得,所以大膽來說。」王太太道:「這舉人是他家甚麼人?」沈大腳道:「就是這要娶親的老爺了,他家那還有第二個!」王太太道:「是文舉,武舉?」沈大腳道:「他是個武舉。扯的動十個力氣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氣!」王太太道:「沈媽,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見過大事的,不比別人。想著一初到王府上,纔滿了月,就替大女兒送親,送到孫鄉紳家。那孫鄉紳家三間大敞廳,點了百十枝大蠟燭,擺著糖斗、糖仙,喫一看二眼觀三的席,戲子細吹細打,把我迎了進去。孫家老太太,戴著鳳冠,穿著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間,臉朝下坐了。我頭上戴著黃豆大珍珠的拖掛,把臉都遮滿了,一邊一個丫頭拿手替我分開了,纔露出嘴來喫他的蜜餞茶。唱了一夜戲,喫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個家人婆娘,把我白綾織金裙子上弄了一點灰,我要把他一個個都處死了;他四個一齊走進來跪在房裡,把頭在地板上磕的撲通撲通的響,我還不開恩饒他哩。沈媽,你替我說這事,須要十分的實;若有半些差池,我手裡不能輕輕的放過了你。」沈大腳道:「這個何消說。我從來是一點水一個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謊,明日太太訪出來,我自己把這兩個臉巴子送來給太太掌嘴。」王太大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說去。我等你回信。」當下包了幾十個錢,又包了些黑棗、青餅之類,叫他帶回去與娃娃喫。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惡姻緣;骨肉分張,又遇著親兄弟。不知這親事說成否,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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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0: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話說沈大腳問定了王太太的話,回家向丈夫說了。次日,歸姑爺來討信,沈天孚如此這般告訴他說:「我家堂客過去,著實講了一番,這堂客已是千肯萬肯。但我說明了他家是沒有公婆的,不要叫鮑老太自己來下插定。到明日,拿四樣首飾來,仍舊叫我家堂客送與他,擇個日子就抬人便了。」歸姑爺聽了這話,回家去告訴丈母說:「這堂客手裡有幾百兩銀子的話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會欺負丈夫。這是他兩口子的事,我們管他怎的!」鮑老太道:「這管他怎的!現今這小廝傲頭傲腦,也要娶個辣燥些的媳婦來制著他纔好!」老太主張著要娶這堂客,隨即叫了鮑廷璽來,叫他去請沈天孚、金次福,兩個人來為媒。鮑廷璽道:「我們小戶人家,只是娶個窮人家女兒做媳婦好,這樣堂客。要了家來,恐怕淘氣。」被他媽一頓臭罵道:「倒運的奴才!沒福氣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窮人家的根子,開口就說要窮!將來少不的要窮斷你的筋!像他有許多箱籠,娶進來擺擺房也是熱鬧的!你這奴才,知道甚麼!」罵的鮑廷璽不敢回言,只得央及歸姑爺同著去拜媒人。歸姑爺道:「像娘這樣費心,還不討他說個是,只要揀精揀肥,我也犯不著要效他這個勞。」老太又把姑爺說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計較他。」姑爺方纔肯同他去拜了兩個媒人。

次日,備了一席酒請媒。鮑廷璽有生意,領著班子出去做戲了,就是姑爺作陪客。老太家裡拿出四樣金首飾,四樣銀首飾來,還是他前頭王氏娘子的,交與沈天孚去下插定。沈天孚又賺了他四樣。只拿四樣首飾,叫沈大腳去下插定。那裡接了,擇定十月十三日過門。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櫥,和盆桶、錫器、兩張大床,先搬了來。兩個丫頭坐轎子跟著,到了鮑家,看見老太,也不曉得是他家甚麼人,又不好問,只得在房裡鋪設齊整,就在房裡坐著。明早,歸家大姑娘坐橋子來。這裡請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錢麻子的老婆兩個攙親。到晚,一乘轎子,四對燈籠火把,娶進門來。進房撒帳,說四言八句,拜花燭,喫交杯盞,不必細說。五更鼓出來拜堂,聽見說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氣,出來使性摜氣磕了幾個頭,也沒有茶,也沒有鞋。拜畢,就往房裡去了。丫頭一會出來要雨水煨茶與太太嗑;一會出來叫拿炭燒著了進去與太太添著燒速香;一會出來到廚下叫廚子蒸點心、做湯拿進房來與太太喫。兩個丫頭,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後的走,叫的太太一片聲響。鮑老太聽見道:「在我這裡叫甚麼太太!連奶奶也叫不得!只好叫個相公娘罷了!」丫頭走進房去把這話對太太說了,太太就氣了個發昏。

到第三日,鮑家請了許多的戲子的老婆來做朝。南京的風俗:但凡新媳婦進門,三天就要到廚下去收拾一樣菜,發個利市。這菜一定是魚,取「富貴有餘」的意思。當下鮑家買了一尾魚,燒起鍋,請相公娘上鍋,王太太不採,坐著不動。錢麻子的老婆走進房來道:「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婦,這些規矩是要還他的。」太太忍氣吞聲,脫了錦緞衣服,繫上圍裙,走到廚下,把魚接在手內,拿刀刮了三四刮,拎著尾巴,望滾湯鍋裡一摜。錢麻子老婆正站在鍋檯傍邊看他收拾魚,被他這一摜,便濺了一臉的熱水,連一件二色金的緞衫子都弄濕了,嚇了一跳,走過來道:「這是怎說!」忙取出一個汗巾子來揩臉。王太太丟了刀,骨嘟著嘴,往房裡去了。當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來坐。

到第四日,鮑廷璽領班子出去做夜戲,進房來穿衣服。王太太看見他這幾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並無紗帽,心裡疑惑他不像個舉人。這日見他戴帽子出去,問道:「這晚間你往哪裡去?」鮑廷璽道:「我做生意去。」說著,就去了。太太心裡越發疑惑:「他做甚麼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號店裡算帳。」一直等到五更鼓天亮,他纔回來。太太問道:「你在字號店裡算帳,為甚麼算了這一夜?」鮑廷璽道:「甚麼字號店?我是戲班子裡管班的,領著戲子去做夜戲纔回來。」太太不聽見這一句話罷了;聽了這一句話,怒氣攻心,大叫一聲,望後便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鮑廷璽慌了,忙叫兩個丫頭拿薑湯灌了半日。灌醒過來,大哭大喊,滿地亂滾,滾散頭髮;一會又要扒到床頂上去,大聲哭著,唱起曲子來。原來氣成了一個失心瘋。嚇的鮑老太同大姑娘都跑進來看;看了這般模樣,又好惱,又好笑。正鬧著,沈大腳手裡拿著兩包點心,走到房裡來賀喜。纔走進房,太太一眼看見,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馬子跟前,揭開馬子,抓了一把尿屎,抹了他一臉一嘴。沈大腳滿鼻子都塞滿了臭氣。眾人來扯開了。沈大腳走出堂屋裡,又被鮑老太指著臉罵了一頓。沈大腳沒情沒趣,只得討些水洗了臉,悄悄的出了門,回去了。

這裡請了醫生來。醫生說:「這是一肚子的痰,正氣又虛,要用人參、琥珀。」每劑藥要五錢銀子。自此以後,一連害了兩年,把些衣服、首飾都花費完了;兩個丫頭,也賣了。歸姑爺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議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又沒中用,而今又弄了這個瘋女人來,在家鬧到這個田地,將來我們這房子和本錢,還不夠他喫人參、琥珀!喫光了,這個如何來得?不如趁此時將他趕出去,離門離戶,我們纔得乾淨,一家一計過日子。」鮑老太聽信了女兒、女婿的話,要把他兩口子趕出去。鮑廷璽慌了,去求鄰居王羽秋、張國重來說。張國重、王羽秋,走過來說道:「老太,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時抱養他的。況且又幫著老爹做了這些年生意,如何趕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樣不孝,媳婦怎樣不賢,著實數說了一遍,說道:「我是斷斷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這裡,我只好帶著女兒、女婿,搬出去讓他!」當下兩人講不過老太,只得說道:「就是老太要趕他出去,也分些本錢與他做生意。叫他兩口子光光的怎樣出去過日子?」老太道:「他當日來的時候,只得頭上幾莖黃毛,身上還是光光的!而今我養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過兩回親。況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補報我罷了,我還有甚麼貼他!」那兩人道:「雖如此說,『恩從上流』,還是你老人家照顧他些。」說來說去,說的老太轉了口,許給他二十兩銀子,自己去住。鮑廷璽接了銀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來,在王羽秋店後借一間屋居住。只得這二十兩銀子,要團班子弄行頭,是弄不起;要想做個別的小生意,又不在行;只好坐喫山空。把這二十兩銀子喫的將光,太太的人參、琥珀藥也沒得喫了,病也不大發了,只是在家坐著哭泣咒罵,非止一日。

那一日,鮑廷璽街上走走回來,王羽秋迎著問道:「你當初有個令兄在蘇州麼?」鮑廷璽道:「我老爹只得我一個兒子,並沒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鮑家的,是你那三牌樓倪家的。」鮑廷璽道:「倪家雖有幾個哥哥,聽見說,都是我老爹自小賣出去了,後來一總都不知個下落;卻也不曾聽見是在蘇州。」王羽秋道:「方纔有個人,一路找來,找在隔壁鮑老太家,說:『倪大太爺找倪六太爺的。』鮑老太不招應,那人就問在我這裡。我就想到你身上。你當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鮑廷璽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邊找去了。他少不得還找了回來,你在我店裡坐了候著。」少頃,只見那人又來找問。王羽秋道:「這便是倪六爺,你找他怎的?」鮑廷璽道:「你是哪裡來的?是哪個要找我?」那人在腰裡拿出一個紅紙帖子來,遞與鮑廷璽看。鮑廷璽接著,只見上寫道:「水西門鮑文卿老爹家過繼的兒子鮑廷璽,本名倪廷璽,乃父親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著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館裡來相會。要緊!要緊!」

鮑廷璽道:「這是了!一點也不錯!你是甚麼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爺的,叫作阿三。」鮑廷璽道:「大太爺在哪裡?」阿三道:「大太爺現在蘇州撫院衙門裡做相公,每年一千兩銀子。而今現在大老爺公館裡。既是六太爺,就請同小的到公館裡和大太爺相會。」鮑廷璽喜從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橋撫院公館前。阿三道:「六太爺請到河底下茶館裡坐著。我去請大太爺來會。」一直去了。鮑廷璽自己坐著,坐了一會,只見阿三跟了一個人進來,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鬚,有五十歲光景。那人走進茶館,阿三指道:「便是六太爺了。」鮑廷璽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鮑廷璽道:「你便是我大哥哥!」兩人抱頭大哭,哭了一場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從你過繼在鮑老爹家,我在京裡,全然不知道。我自從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個幕道,在各衙裡做館。在各省找尋那幾個弟兄,都不曾找得著。五年前,我同一位知縣到廣東赴任去,在三牌樓找著一個舊時老鄰居問,纔曉得你過繼在鮑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說著,又哭起來。鮑廷璽道:「我而今鮑門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說完了。我這幾年,虧遭際了這位姬大人,賓主相得,每年送我束脩一千兩銀子。那幾年在山東,今年調在蘇州來做巡撫。這是故鄉了,我所以著緊來找賢弟。找著賢弟時,我把歷年節省的幾兩銀子,拿出來弄一所房子,將來把你嫂子也從京裡接到南京來,和兄弟一家一計的過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過弟媳的了?」鮑廷璽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樣過繼到鮑家,怎樣蒙鮑老爹恩養,怎樣在向太爺衙門裡招親,怎樣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這個女人,而今怎樣怎樣被鮑老太趕出來了,都說了一遍。倪廷珠道:「這個不妨。而今弟婦現在哪裡?」鮑廷璽道:「現在鮑老爹隔壁一個人家藉著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裡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當下會了茶錢,一同走到王羽秋店裡。王羽秋也見了禮。鮑廷璽請他在後面。王太太拜見大伯,此時衣服首飾都沒有了,只穿著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裡拿出四兩銀子來,送與弟婦做拜見禮。王太太看見有這一個體面大伯,不覺憂愁減了一半,自己捧茶上來。鮑廷璽接著,送與大哥。倪廷珠喫了一杯茶,說道:「兄弟,我且暫回公館裡去。我就回來和你說話,你在家等著我。」說罷,去了。鮑廷璽在家和太太商議:「少刻大哥來,我們須備個酒飯候著。如今買一隻板鴨和幾斤肉,再買一尾魚來,託王羽秋老爹來收拾,做個四樣纔好。」王太太說:「呸!你這死不見識面的貨!他一個撫院衙門裡住著的人,他沒有見過板鴨和肉!他自然是喫了飯纔來!他希罕你這樣東西喫!如今快秤三錢六分銀子,到果子店裡裝十六個細巧圍碟子來,打幾斤陳百花酒候著他,纔是個道理!」鮑廷璽道:「太太說的是。」當下秤了銀子,把酒和碟子都備齊,捧了來家。到晚,果然一乘橋子,兩個「巡撫部院」的燈籠,阿三跟著,他哥來了。倪廷珠下了轎,進來說道:「兄弟,我這寓處沒有甚麼,只帶得七十多兩銀子。」叫阿三在轎櫃裡拿出來,一包一包,交與鮑廷璽,道:「這個你且收著。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蘇州去。你作速看下一所房子,價銀或是二百兩、三百兩,都可以;你同弟婦搬進去住著,你就收拾到蘇州衙門裡來。我和姬大人說,把今年束脩一千兩銀子都支了與你,拿到南京來做個本錢,或是買些房產過日。」當下鮑廷璽收了銀子,留著他哥喫酒。喫著,說一家父母兄弟分離苦楚的話。說著又哭,哭著又說。直喫到二更多天,方纔去了。

鮑廷璽次日同王羽秋商議,叫了房牙子來,要當房子。自此,家門口人都曉得倪大老爺來找兄弟,現在撫院大老爺衙門裡,都稱呼鮑廷璽是倪六老爺。太太是不消說。又過了半個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橋施家巷,三間門面,一路四進,是施御史家的。施御史不在家,著典與人住,價銀二百二十兩。成了議約,付押議銀二十兩。擇了日子搬進去,再兌銀子。搬家那日,兩邊鄰居都送著盒。歸姑爺也來行人情,出分子。鮑廷璽請了兩日酒,又替太太贖了些頭面衣服。太太身子裡又有些啾啾啷啷的起來,隔幾日要請個醫生,要喫八分銀子的藥。那幾十兩銀子,漸漸要完了。

鮑廷璽收拾要到蘇州尋他大哥去,上了蘇州船。那日風不順,船家盪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儀徵,船住在黃泥灘,風更大,過不得江。鮑廷璽走上岸要買個茶、點心喫,忽然遇見一個少年人,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紬直裰,腳下大紅鞋。那少年把鮑廷璽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問道:「你不是鮑姑老爺麼?」鮑廷璽驚道:「在下姓鮑。相公尊姓大名?怎樣這樣稱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慶府向太爺衙門裡王老爹的女婿?」鮑廷璽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孫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麼?」鮑廷璽笑道:「這是怎麼說?且請相公到茶館坐坐。」當下兩人走進茶館,拿上茶來。儀徵有的是肉包子,裝上一盤來喫著。鮑廷璽問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爹,你認不得我?我在府裡考童生,看見你巡場,我就認得了。後來你家老爹還在我家喫過了酒。這些事,你難道都記不得了?」鮑廷璽道:「你原來是季老太爺府裡的季少爺。你卻因甚麼做了這門親?」季葦蕭道:「自從向太爺陞任去後,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慶住著。後來我家岳選了典史,安慶的鄉紳人家,因他老人家為人盛德,所以同他來往起來,我家就結了這門親。」鮑廷璽道:「這也極好。你們太老爺在家好麼?」季葦蕭道:「先君見背,已三年多了。」鮑廷璽道:「姑爺,你卻為甚麼在這裡?」季葦蕭道:「我因鹽運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來看看年伯。姑老爺,你卻往哪裡去?」鮑廷璽說:「我到蘇州去看一個親戚。」季葦蕭道:「幾時纔得回來?」鮑廷璽道:「大約也得二十多日。」季葦蕭道:「若回來無事,到揚州來玩玩。若到揚州,只在道門口門簿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處。我那時做東請姑老爺。」鮑廷璽道:「這個一定來奉侯。」說罷,彼此分別走了。鮑廷璽上了船,一直來到蘇州,纔到閶門上岸,劈面撞著跟他哥的小廝阿三。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榮華富貴,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無端聚會。畢竟阿三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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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季葦蕭揚州入贅 蕭金鉉白下選書

話說鮑廷璽走到閶門,遇見跟他哥的小廝阿三。阿三前走,後面跟了一個閑漢,挑了一擔東西,是些三牲和些銀錠、紙馬之類。鮑廷璽道:「阿三,倪大太爺在衙門裡麼?你這些東西叫人挑了同他到哪裡去?」阿三道:「六太爺來了!大太爺自從南京回來,進了大老爺衙門,打發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說,太太已於前月去世。大太爺著了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幾日,就歸天了。大太爺的靈柩現在城外厝著,小的便搬在飯店裡住。今日是大太爺頭七,小的送這三牲紙馬到墳上燒紙去。」鮑廷璽聽了這話,兩眼大睜著,話也說不出來,慌問道:「怎麼說?大太爺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爺去世了。」鮑廷璽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來。當下不進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擺下牲醴,澆奠了酒,焚起紙錢。哭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兄弟來遲一步,就不能再見大哥一面!」說罷,又慟哭了一場。阿三勸了回來,在飯店裡住下。

次日,鮑廷璽將自己盤纏又買了一副牲醴、紙錢去上了哥哥墳,回來,連連在飯店裡住了幾天,盤纏也用盡了,阿三也辭了他往別處去了。思量沒有主意,只得把新做來的一件見撫院的紬直裰當了兩把銀子,且到揚州尋尋季姑爺再處。當下搭船,一直來到揚州,往道門口去問季葦蕭的下處。門簿上寫著「寓在興教寺」。忙找到興教寺,和尚道:「季相公麼?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親,你到那裡去尋。」鮑廷璽一直找到尤家,見那家門口掛著彩子。三間敞廳,坐了一敞廳的客。正中書案上,點著兩枝通紅的蠟燭;中間懸著一軸百子圖的畫;兩邊貼著硃箋紙的對聯,上寫道:「清風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葦蕭戴著新方巾,穿著銀紅紬直裰,在那裡陪客;見了鮑廷璽進來,嚇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請他坐下,說道:「姑老爺纔從蘇州回來的?」鮑廷璽道:「正是。恰又遇著姑爺恭喜,我來喫喜酒。」座上的客問:「此位尊姓?」季葦蕭代答道:「這舍親姓鮑,是我的賤內的姑爺,是小弟的姑丈人。」眾人道:「原來是姑太爺。失敬!失敬!」鮑廷璽問:「各位大爺尊姓?」季葦蕭指著上首席坐的兩位道:「這位是辛東之先生,這位是金寓劉先生,二位是揚州大名士。作詩的從古也沒有這好的。又且書法絕妙,天下沒有第三個。」 

說罷,擺上飯來。二位先生首席,鮑廷璽三席,還有幾個人,都是尤家親戚,坐了一桌子。喫過了飯,這些親戚們同季葦蕭裡面料理事去了。鮑廷璽坐著,同那兩位先生攀談。辛先生道:「揚州這些有錢的鹽獃子,其實可惡!就如河下興盛旂馮家,他有十幾萬銀子。他從徽州請了我出來,住了半年,我說:『你要為我的情,就一總送我二三千銀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後來向人說:『馮家他這銀子該給我的。他將來死的時候,這十幾萬銀子,一個錢也帶不去,到陰司裡是個窮鬼。閻王要蓋『森羅寶殿』,這四個字的匾,少不的是請我寫,至少也得送我一萬銀子!我那時就把幾千與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計較!』」說罷,笑了。金先生道:「這話一絲也不錯!前日不多時,河下方家來請我寫一副對聯,共是二十二個字。他叫小廝送了八十兩銀子來謝我。我叫他小廝到跟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爺,說:金老爺的字,是在京師王爺府裡品過價錢的:小字是一兩一個,大字十兩一個。我這二十二個字,平買平賣,時價值二百二十兩銀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兩九錢,也不必來取對聯。』那小廝回家去說了。方家這畜生,賣弄有錢,竟坐了轎子到我下處來,把二百二十兩銀子與我。我把對聯遞與他。他,他,兩把把對聯扯碎了!我登時大怒,把這銀子打開,一總都摜在街上,給那些挑鹽的、拾糞的去了!列位!你說這樣小人,豈不可惡!」

正說著,季葦蕭走了出來,笑說道:「你們在這裡講鹽獃子的故事?我近日聽見說,揚州是『六精』。」辛東之道:「是『五精』罷了,哪裡『六精』?」季葦蕭道:「是『六精』的很!我說與你聽!他轎裡是坐的債精,抬轎的是牛精,跟轎的是屁精,看門的是謊精,家裡藏著的是妖精,這是『五精』了。而今時作,這些鹽商頭上戴的是方巾,中間定是一個水晶結子,合起來是『六精』。」說罷,一齊笑了。捧上麵來喫。四人喫著,鮑廷璽問道:「我聽見說,鹽務裡這些有錢的,到麵店裡,八分一碗的麵,只呷一口湯,就拿下去賞與轎夫喫。這話可是有的麼?」辛先生道:「怎麼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哪裡當真喫不下!他本是在家裡泡了一碗鍋巴喫了,纔到麵店去的!」

當下說著笑話,天色晚了下來,裡面吹打著,引季葦蕭進了洞房。眾人上席喫酒,喫罷各散。鮑廷璽仍舊到鈔關飯店裡住了一夜。次日來賀喜,看新人。看罷出來,坐在廳上。鮑廷璽悄悄問季葦蕭道:「姑爺,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聽見怎的,你怎麼又做這件事?」季葦蕭指著對聯與他看道:「你不見『才子佳人信有之』?我們風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為奇!」鮑廷璽道:「這也罷了。你這些費用是哪裡來的?」季葦蕭道:「我一到揚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兩銀子,又把我在瓜洲管關稅。只怕還要在這裡過幾年,所以又娶一個親。姑老爺,你幾時回南京去?」鮑廷璽道:「姑爺,不瞞你說,我在蘇州去投奔一個親戚投不著,來到這裡,而今並沒有盤纏回南京。」季葦蕭道:「這個容易。我如今送幾錢銀子與姑老爺做盤費,還要託姑老爺帶一個書子到南京去。」

正說著,只見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個道士,又有一個人,一齊來吵房。季葦蕭讓了進去,新房裡吵了一會,出來坐下。辛先生指著這兩位向季葦蕭道:「這位道友尊姓來,號霞士,也是我們揚州詩人。這位是蕪湖郭鐵筆先生,鐫的圖書最妙。今日也趁著喜事來奉訪。」季葦蕭問了二位的下處,說道:「即日來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這位令親鮑老爹,前日聽說尊府是南京的,卻幾時回南京去?」季葦蕭道:「也就在這一兩日間。」那兩位先生道:「這等,我們不能同行了。我們同在這個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將來也要到南京去。」說了一會話,四人作別去了。鮑廷璽問道:「姑爺,你帶書子到南京與哪一位朋友?」季葦蕭道:「他也是我們安慶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來的。我如今在這裡不得回去,他是沒用的人,寄個字叫他回家。」鮑廷璽道:「姑爺,你這字可曾寫下?」季葦蕭道:「不曾寫下。我今晚寫了,姑老爹明日來取這字和盤纏,後日起身去罷。」鮑廷璽應諾去了。當晚季葦蕭寫了字,封下五錢銀子,等鮑廷璽次日來拿。

次日早晨,一個人坐了轎子來拜,傳進帖子,上寫「年家眷同學弟宗姬頓首拜」。季葦蕭迎了出去,見那人方巾闊服,古貌古心。進來坐下,季葦蕭動問:「仙鄉尊字?」那人道:「賤字穆菴,敝處湖廣。一向在京,同謝茂秦先生館於趙王家裡。因返舍走走,在這裡路過,聞知大名,特來進謁。有一個小照行樂,求大筆一題。將來還要帶到南京去,遍請諸名公題詠。」季葦蕭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獻醜,真是弄斧班門了。」說罷,喫了茶,打恭上轎而去。恰好鮑廷璽走來,取了書子和盤纏,謝了季葦蕭。季葦蕭向他說:「姑老爹到南京,千萬尋到狀元境,勸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這地方是可以餓的死人的,萬不可久住!」說畢,送了出來。

鮑廷璽拿著這幾錢銀子,搭了船,回到南京。進了家門,把這些苦處告訴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罵了一頓。施御史又來催他兌房價,他沒銀子兌,只得把房子退還施家。這二十兩押議的銀子做了干罰。沒處存身,太太只得在內橋娘家胡姓借了一間房子,搬進去住著。住了幾日,鮑廷璽拿著書子尋到狀元境,尋著了季恬逸。季活逸接書看了,請他喫了一壺茶,說道:「有勞鮑老爹。這些話,我都知道了。」鮑廷璽別過自去了。

這季恬逸因缺少盤纏,沒處尋寓所住,每日裡拿著八個錢買四個「吊桶底」作兩頓喫,晚裡在刻字店一個案板上睡覺。這日見了書子,知道季葦蕭不來,越發慌了;又沒有盤纏回安慶去,終日喫了餅,坐在刻字店裡出神。那一日早上,連餅也沒的喫;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進來,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賤姓季。」那人道:「請問先生,這裡可有選文章的名士麼?」季恬逸道:「多的很!衛體善、隨岑菴、馬純上、蘧駝夫、匡超人,我都認得;還有前日同我在這裡的季葦蕭。這都是大名士。你要哪一個?」那人道:「不拘哪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銀子,要選一部文章。煩先生替我尋一位來,我同他好合選。」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貴處?也說與我,我好去尋人。」那人道:「我複姓諸葛,盱眙縣人。說起來,人也還知道的。先生竟去尋一位來便了。」季恬逸請他坐在那裡,自己走上街來,心裡想道:「這些人雖常來在這裡,卻是散在各處,這一會沒頭沒腦,往哪裡去捉?可惜季葦蕭又不在這裡!」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只望著水西門一路大街走,遇著哪個就捉了來,且混他些東西喫喫再處!」

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門口,只見一個人,押著一擔行李進城。他舉眼看時,認得是安慶的蕭金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著,說道:「金兄!你幾時來的?」蕭金鉉道:「原來是恬兄!你可同葦蕭在一處?」季恬逸道:「葦蕭久已到揚州去了。我如今在一個地方。你來的恰好。如今有一樁大生意作成你,你卻不可忘了我!」蕭金鉉道:「甚麼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只同著我走,包你有幾天快活日子過!」蕭金鉉聽了,同他一齊來到狀元境刻字店。只見那姓諸葛的正在那裡探頭探腦的望,季恬逸高聲道:「諸葛先生!我替你約了一位大名士來!」那人走了出來,迎進刻字店裡,作了揖,把蕭金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內。三人同到茶館裡,敘禮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複姓諸葛,名佑,字天申。」蕭金鉉道:「小弟姓蕭,名鼎,字金鉉。」季恬逸就把方纔諸葛天申有幾百銀子要選文章的話說了。諸葛天申道:「這選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請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驥尾;今得見蕭先生,如魚之得水了!」蕭金鉉道:「只恐小弟菲材,不堪勝任。」季恬逸道:「兩位都不必謙,彼此久仰,今日一見如故。諸葛先生且做個東,請蕭先生喫個下馬飯,把這話細細商議。」諸葛天申道:「這話有理,客邊只好假館坐坐。」

當下三人,會了茶錢,一同出來,到三山街一個大酒樓上。蕭金鉉首席,季恬逸對坐,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來問菜,季恬逸點了一賣肘子,一賣板鴨,一賣醉白魚。先把魚和板鴨拿來喫酒,留著肘子,再做三分銀子湯,帶飯上來。堂官送上酒來,斟了喫酒。季恬逸道:「先生,這件事,我們先要尋一個僻靜些的去處,又要寬大些;選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齊在寓處來看著他刻。」蕭金鉉道:「要僻地方,只有南門外報恩寺裡好:又不吵鬧,房子又寬,房錢又不十分貴。我們而今喫了飯,竟到那裡尋寓所。」當下喫完幾壺酒,堂官拿上肘子、湯和飯來。季恬逸儘力喫了一飽。下樓會帳,又走到刻字店託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門。那南門熱鬧轟轟,真是車如遊龍,馬如流水!三人擠了半日,纔擠了出來,望著報恩寺,走了進去。季恬逸道:「我們就在這門口尋下處罷。」蕭金鉉道:「不好,還要再向裡面些去,方纔僻靜。」

當下又走了許多路,走過老退居,到一個和尚家,敲門進去。小和尚開了門,問做什麼事;說是來尋下處的,小和尚引了進去。當家的老和尚出來見,頭戴玄色緞僧帽,身穿繭紬僧衣,手裡拿著數珠,鋪眉蒙眼的走了出來,打個問訊,請諸位坐下,問了姓名、地方。三人說要尋一個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現任老爺常來做寓的。三位施主請自看,聽憑揀哪一處。」三人走進裡面,看了三間房子,又出來同和尚坐著,請教每月房錢多少。和尚一口價,定要三兩一月。講了半天,一釐也不肯讓。諸葛天申已是出二兩四了,和尚只是不點頭,一會又罵小和尚:「不掃地!明日下浮橋施御史老爺來這裡擺酒,看見成什麼模樣!」蕭金鉉見他可厭,向季恬逸說道:「下處是好,只是買東西遠些。」老和尚呆著臉道:「在小房住的客,若是買辦和廚子是一個人做,就住不得了。須要廚子是一個人,在廚下收拾著;買辦又是一個人,伺候著買東西:纔趕得來。」蕭金鉉笑道:「將來我們在這裡住,豈但買辦廚子是用兩個人,還要牽一頭禿驢與那買東西的人騎著來往,更走得快!」把那和尚罵的白瞪著眼,三人便起身道:「我們且告辭,再來商議罷。」和尚送出來。

又走了二里路,到一個僧官家敲門。僧官迎了出來,一臉都是笑,請三位廳上坐,便煨出新鮮茶來,擺上九個茶盤,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過來與三位喫。三位講到租寓處的話,僧官笑道:「這個何妨,聽憑三位老爺,喜歡哪裡,就請了行李來。」三人請問房錢。僧官說:「這個何必計較?三位老爺來住,請也請不至。隨便見惠些須香資,僧人哪裡好爭論?」蕭金鉉見他出語不俗,便道:「在老師父這裡打攪,每月送銀二金,休嫌輕意。」僧官連忙應承了。當下兩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進城去發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掃房,鋪設床鋪桌椅傢伙,又換了茶來,陪二位談。到晚,行李發了來,僧官告別進去了。蕭金鉉叫諸葛天申先秤出二兩銀子來,用封袋封了,貼了簽子,送與僧官。僧官又出來謝過。三人點起燈來,打點夜消。諸葛天申稱出錢把銀子,託季恬逸出去買酒菜。季恬逸出去了一會,帶著一個走堂的,捧著四壺酒,四個碟子來:一碟香腸,一碟鹽水蝦,一碟水雞腿,一碟海蜇。擺在桌上。諸葛天申是鄉里人,認不得香腸,說道:「這是什麼東西?好像豬鳥。」蕭金鉉道:「你只喫罷了,不要問他。」諸葛天申喫著,說道:「這就是臘肉!」蕭金鉉道:「你又來了!臘肉有個皮長在一轉的?這是豬肚內的小腸!」諸葛天申又不認得海蟄,說道:「這迸脆的是甚麼東西?倒好喫!再買些迸脆的來喫喫!」蕭季二位又喫了一回。當晚喫完了酒,打點各自歇息。季恬逸沒有行李,蕭金鉉勻出一條褥子來,給他在腳頭蓋著睡。

次日清早,僧官走進來說道:「昨日三位老爺駕到,貧僧今日備個腐飯,屈三位坐坐,就在我們這寺裡各處頑頑。」三人說了「不當。」僧官邀請到那邊樓底下坐著,辦出四大盤來喫早飯。喫過,同三位出來閒步,說道:「我們就到三藏禪林裡玩玩罷。」當下走進三藏禪林,頭一進是極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額:「天下第一祖庭」。一直走過兩間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階級欄杆,走上一個樓去,只道是沒有地方了,僧官又把樓背後開了兩扇門,叫三人進去看,哪知還有一片平地,在極高的所在,四處都望著。內中又有參天的大木,幾萬竿竹子,那風吹的到處颼颼的響。中間便是唐玄奘法師的衣缽塔。玩了一會,僧官又邀到家裡。晚上九個盤子喫酒。喫酒中間,僧官說道:「貧僧到了僧官任,還不曾請客。後日家裡擺酒唱戲,請三位老爺看戲,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們一定奉賀。」當夜喫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請的客,從應天府尹的衙門人到縣衙門的人,約有五六十。客還未到;廚子、看茶的老早的來了,戲子也發了箱來了。僧官正在三人房裡閒談,忽見道人走來說:「師公,那人又來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平地風波,天女下維摩之室;空堂宴集,雞群來皎鶴之翔。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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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1: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納姬

話說僧官正在蕭金鉉三人房裡閒坐,道人慌忙來報:「那個人又來了。」僧官就別了三位,同道人出去,問道人:「可又是龍三那奴才?」道人道:「怎麼不是?他這一回來的把戲更出奇!老爺,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樓底下,看茶的正在門口煽著爐子。僧官走進去,只見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一副烏黑的臉,兩隻黃眼睛珠,一嘴鬍子,頭戴一頂紙剪的鳳冠,身穿藍布女褂,白布單裙,腳底下大腳花鞋,坐在那裡。兩個轎夫站在天井裡要錢。那人見了僧官,笑容可掬,說道:「老爺,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絕早就來替你當家。你且把轎錢替我打發去著。」僧官愁著眉道:「龍老三!你又來做甚麼?這是個甚麼樣子!」慌忙把轎錢打發了去,又道:「龍老三,你還不把那些衣服脫了!人看著怪模怪樣!」龍三道:「老爺,你好沒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鳳冠與我戴,不做大紅補服與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個紙鳳冠,不怕人笑也罷了,你還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龍老三,頑是頑,笑是笑。雖則我今日不曾請你,你要上門怪我,也只該好好走來。為甚麼粧這個樣子?」龍三道:「老爺,你又說錯了。『夫妻無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認不是罷了。是我不曾請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脫了這些衣服,坐著喫酒,不要粧瘋做癡,惹人家笑話!」龍三道:「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該坐在房裡,替你裝圍碟,剝果子,當家料理;哪有個坐在廳上的?惹得人說你家沒內外。」說著,就往房裡走。

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裡去了。僧官跟到房裡,說道:「龍老三!這喇夥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龍三道:「老爺,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僧官急得亂跳。他在房裡坐的安安穩穩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來與太太喫。」僧官急得走進走出。恰走出房門,遇著蕭金鉉三位走來,僧官攔不住。三人走進房,季恬逸道:「噫!哪裡來的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來說道:「三位老爺請坐。」僧官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三個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飛跑進來說道:「府裡尤太爺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兩個書辦,進來作揖,坐下喫茶,聽見隔壁房裡有人說話,就要走進去,僧官又攔不住。二人走進房,見了這個人,嚇了一跳道:「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當下四五個人一齊笑起來。僧官急得沒法,說道:「諸位太爺,他是個喇子。他屢次來騙我。」尤書辦笑道:「他姓甚麼?」僧官道:「他叫做龍老三。」郭書辦道:「龍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爺的喜事,你怎麼到這裡胡鬧?快些把這衣服都脫了,到別處去!」龍三道:「太爺,這是我們私情事,不要你管。」尤書辦道:「這又胡說了!你不過是想騙他!也不是這個騙法!」蕭金鉉道:「我們大家拿出幾錢銀子來捨了這畜生去罷!免得在這裡鬧的不成模樣!」那龍三哪裡肯去。

大家正講著,道人又走進來說道:「司裡董太爺同一位金太爺已經進來了。」說著,董書辦同金東崖走進房來。東崖認得龍三,一見就問道:「你是龍三?你這狗頭,在京裡拐了我幾十兩銀子走了,怎麼今日又在這裡粧這個模樣?分明是騙人!其實可惡!」叫跟的小子:「把他的鳳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趕了出去!」龍三見是金東崖,方纔慌了,自己去了鳳冠,脫了衣服,說道:「小的在這裡伺候。」金東崖道:「哪個要你伺候!你不過是騙這裡老爺!改日我勸他賞你些銀子,作個小本錢,倒可以;你若是這樣胡鬧,我即刻送到縣裡處你!」龍三見了這一番,纔不敢鬧,謝了金東崖,出去了。僧官纔把眾位拉到樓底下從新作揖奉坐,向金東崖謝了又謝。

看茶的捧上茶來喫了。郭書辦道:「金太爺一向在府上,幾時到江南來的?」金東崖道:「我因近來賠累的事不成話說,所以決意返舍。到家,小兒僥倖進了一個學,不想反惹上一場是非。雖然真的假不得,卻也丟了幾兩銀子。在家無聊,因運司荀老先生是京師舊交,特到揚州來望他一望。承他情,薦在匣上,送了幾百兩銀子。」董書辦道:「金太爺,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東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書辦道:「荀大人因貪贓拿問了,就是這三四日的事。」金東崖道:「原來如此。可見『旦夕禍福』!」郭書辦道:「尊寓而今在哪裡?」董書辦道:「太爺已是買了房子,在利涉橋河房。」眾人道:「改日再來拜訪。」金東崖又問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說了。金東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經書,容日請教。」

當下陸陸續續到了幾十位客。落後來了三個戴方巾的和一個道士;走了進來,眾人都不認得。內中一個戴方巾的道:「哪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見教?」那人袖子裡拿出一封書子來,說道:「季葦兄多致意。」季恬逸接著,拆開同蕭金鉉、諸葛天申看了,纔曉得是辛東之、金寓劉、郭鐵筆、來霞士,便道:「請坐。」四人見這裡有事,就要告辭。僧官拉著他道:「四位遠來,請也請不至,便桌坐坐。」斷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東崖就問起荀大人的事來:「可是真的?」郭鐵筆道:「是我們下船那日拿問的。」當下唱戲,喫酒。喫到天色將晚,辛東之同金寓劉趕進城,在東花園庵裡歇去。這坐客都散了。郭鐵筆同來道士在諸葛天申下處住了一夜。次日,來道士到神樂觀尋他的師兄去了。郭鐵筆在報恩寺門口租了一間房,開圖書店。

季恬逸這三個人在寺門口聚昇樓起了一個經摺,每日賒米買菜和酒喫,一日要喫四五錢銀子。文章已經選定,叫了七八個刻字匠來刻;又賒了百十桶紙來,準備刷印。到四五個月後,諸葛天申那二百兩多銀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舊在店裡賒著喫。

那日,季恬逸和蕭金鉉在寺裡閒走。季恬逸道:「諸葛先生的錢也有限了,倒欠下這些債,將來這個書不知行與不行,這事怎處?」蕭金鉉道:「這原是他情願的事,又沒有那個強他。他用完了銀子,他自然家去再討,管他怎的!」正說著,諸葛天申也走來了,兩人不言語了。三個同步了一會,一齊回寓,卻迎著一乘轎子,兩擔行李。三個人跟著進寺裡來。那轎揭開簾子,轎裡坐著一個戴方巾的少年,諸葛天申依稀有些認得。那轎來的快,如飛的就過去了。諸葛天申道:「這轎子裡的人,我有些認得他。」因趕上幾步,扯著他跟的人,問道:「你們是哪裡來的?」那人道:「是天長杜十七老爺。」諸葛天申回來,同兩人睃著那轎和行李一直進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諸葛天申向兩人道:「方纔這進去的是天長杜宗伯的令孫,我認得他。是我們那邊的名土。不知他來做甚麼?我明日去會他。」

次日,諸葛天申去拜,那裡回不在家。一直到三日,纔見那杜公孫來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氣漸暖。杜公孫穿著是鶯背色的夾紗直裰,手搖詩扇,腳踏絲履,走了進來。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點漆,溫恭而雅,飄然有神仙之概。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數一數二的才子。進來與三人相見,作揖讓坐。杜公孫問了兩位的姓名、籍貫,自己又說道:「小弟賤名倩,賤字慎卿。」說過,又向諸葛天申道:「天申兄,還是去年考較時相會,又早半載有餘了。」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歲申學臺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縣詩賦,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這是一時應酬之作,何足掛齒?況且那日小弟小恙進場,以藥物自隨,草草塞責而已。」蕭金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謝風流,各郡無不欽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會,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時名宿,小弟正要請教,何得如此倒說!」當下坐著,喫了一杯茶,一同進到房裡。見滿桌堆著都是選的刻本文章,紅筆對的樣,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邊。忽然翻出一首詩來,便是蕭金鉉前日在烏龍潭春遊之作。杜慎卿看了,點一點頭道:「詩句是清新的。」便問道:「這是蕭先生大筆?」蕭金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直教。」杜慎卿道:「如不見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詩以氣體為主,如尊作這兩句:『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憐。』豈非加意作出來的?但上一句詩,只要添一個字,問『桃花何苦紅如此?便是《賀新郎》中間一句好詞,如今先生把他作了詩,下面又強對了一句,便覺索然了。」幾句話把蕭金鉉說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談詩,若與我家葦蕭相見,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葦蕭是同宗麼?我也曾見過他的詩,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會,杜慎卿辭別了去。

次日,杜慎卿寫個說帖來道:「小寓牡丹盛開,薄治杯茗,屈三兄到寓一談。」三人忙換了衣裳,到那裡去。只見寓處先坐著一個人。三人進來,同那人作揖讓坐。杜慎卿道:「這位鮑朋友是我們自己人,他不僭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纔想起是前日帶信來的鮑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這位老爹就是葦蕭的姑岳。」因問:「老爹在這裡為甚麼?」鮑廷璽大笑道:「季相公,你原來不曉得。我是杜府太老爺累代的門下,我父子兩個受太老爺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爺到了,我怎敢不來問安?」杜慎卿道:「不必說這閒話,且叫人拿上酒來。」

當下鮑廷璽同小子拾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時魚、櫻、筍下酒之物,與先生們揮麈清談。」當下擺上來,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幾個盤子。買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來。杜慎卿極大的酒量,不甚喫菜;當下舉箸讓眾人喫菜,他只揀了幾片筍和幾個櫻桃下酒。傳杯換盞,喫到午後,杜慎卿叫取點心來,便是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拿上來。眾人喫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喫了一片軟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來。蕭金鉉道:「今日對名花,聚良朋,不可無詩。我們即席分韻,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這是而今詩社裡的故套。小第看來,覺得雅的這樣俗,還是清談為妙。」說著,把眼看了鮑廷璽一眼。鮑廷璽笑道:「還是門下效勞。」便走進房去,拿出一隻笛子來,去了錦套,坐在席上,鳴鳴咽咽,將笛子吹著;一個小小子走到鮑廷璽身邊站著,拍著手,唱李太白《清平調》。真乃穿雲裂石之聲,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細聽。杜慎卿又自飲了幾杯。喫到月上時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發精神,又有一樹大繡球,好像一堆白雪。三個人不覺得手舞足蹈起來。杜慎卿也頹然醉了。只見老和尚慢慢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錦盒子,打開來,裡面拿出一串祁門小炮樟,口裡說道:「貧僧來替老爺醒酒。」就在席上點著,熚熚烞烞響起來。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黃的煙氣還繚繞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來,把腳不住,告辭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鮑師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爺出去。你回來在我這裡住。」鮑廷璽拿著燭臺,送了三位出來,關門進去。三人回到下處,恍惚如在夢中。次日,賣紙的客人來要錢,這裡沒有,吵鬧了一回;隨即就是聚昇樓來討酒帳,諸葛天申稱了兩把銀子給他收著再算。三人商議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計寓處不能備辦,只得拉他到聚昇樓坐坐。

又過了一兩日,天氣甚好,三人在寓處喫了早點心,走到杜慎卿那裡去。走進門,只見一個大腳婆娘同他家一個大小子坐在一個板凳上說話。那小子見是三位,便站起來。季恬逸拉著他問道:「這是甚麼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腳。」季恬逸道:「他來做甚麼?」那小子道:「有些別的事。」三人心裡就明白,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問。走進去,只見杜慎卿正在廊下閒步,見三人來,請進坐下。小小子拿茶來喫了。諸葛天申道:「今日天氣甚好,我們來約先生寺外玩玩。」杜慎卿帶著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來,被他三人拉到聚昇樓酒館裡。杜慎卿不能推辭,只得坐下。季恬逸見他不喫大葷,點了一賣板鴨、一賣魚、一賣豬肚、一賣雜膾,拿上酒來。喫了兩杯酒,眾人奉他喫菜,杜慎卿勉強喫了一塊板鴨,登時就嘔吐起來。眾人不好意思。因天氣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飯來。杜慎卿拿茶來泡了一碗飯,喫了一會,還喫不完,遞與那小小子拿下去喫了。當下三人把那酒和飯都喫完了,下樓會帳。蕭金鉉道:「慎卿兄,我們還到雨花臺崗兒上走走。」杜慎卿道:「這最有趣。」一同步上崗子,在各廟宇裡見方、景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頂上,望著城內萬家煙火,那長江如一條白練,琉璃塔金壁輝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陽地裡看見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藉草就坐在地下。諸葛天申見遠遠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來,坐下說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處』。」杜慎卿道:「列位先生,這『夷十族』的話是沒有的。漢法最重,『夷三族』,是父黨、母黨、妻黨。這方正學所說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孫、曾、元;只是一族。母黨、妻黨還不曾及,哪裡誅得到門生上?況且永樂皇帝也不如此慘毒。本朝若不是永樂振作一番,信著建文軟弱,久已弄成個齊梁世界了!」蕭金鉉道:「先生,據你說,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無當。天下多少大事,講那皋門、雉門怎麼?這人朝服斬於市,不為冤枉的!」

坐了半日,日色已經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喫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當下下了崗子回來。進了寺門,諸葛天申道:「且到我們下處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來到下處。纔進了門,只見季葦蕭坐在裡面。季恬逸一見了,歡喜道:「葦兄!你來了?」季葦蕭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裡找問,知道你搬在這裡。」便問:「此三位先生尊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們同鄉蕭金鉉先生,你難道不認得?」季葦蕭道:「先生是住在北門的?」蕭金鉉道:「正是。」季葦蕭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這位先生,說出來你更歡喜哩。他是天長杜宗伯公公孫杜十七先生諱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麼?」季葦蕭驚道:「就是去歲宗師考取貴府二十七州縣的詩賦首卷杜先生?小弟渴想久了!今日纔得見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頭起來。眾位多見過了禮,正待坐下,只聽得一個人笑著吆喝了進來,說道:「各位老爺今日喫酒過夜!」季葦蕭舉眼一看,原來就是他姑丈人;忙問道:「姑老爺,你怎麼也來在這裡?」鮑廷璽道:「這是我家十七老爺,我是他門下人,怎麼不來?姑爺,你原來也是好相與?」蕭金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區區陌路人』。」一齊坐下。季葦蕭道:「小弟雖年少,浪遊江湖,閱人多矣,從不曾見先生珠輝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對著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小弟得會先生,也如成連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高會,江南又見奇蹤;卓犖英姿,海內都傳雅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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