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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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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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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4: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回 蕭雲仙救難明月嶺 平少保奏凱青楓城

話說老和尚聽了老婦人這一番話,跪在地下哀告。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只好指你一條路去尋一個人。」老和尚道:「老菩薩!卻叫貧僧去尋一個甚麼人?求指點了我去!」老婦人道:「離此處有一里多路,有個小小山岡,叫做明月嶺。你從我這屋後山路過去,還可以近得幾步。你到那嶺上,有一個少年在那裡打彈子。你卻不要問他,只雙膝跪在他面前。等他問你,你再把這些話向他說。只有這一個人還可以救你。你速去求他。卻也還拿不穩。設若這個人還不能救你,我今日說破這個話,連我的性命只好休了!」老和尚聽了,戰戰兢兢,將葫蘆裡打滿了酒,謝了老婦人,在屋後攀籐附葛上去。果然走不到一里多路,一個小小山岡,山岡上一個少年在那裡打彈子。山洞裡嵌著一塊雪白的石頭,不過銅錢大,那少年覷的較近,彈子過處,一下下都打了一個準。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時,頭戴武巾,身穿藕色戰袍,白淨面皮,生得十分美貌。那少年彈子正打得酣邊,老和尚走來,雙膝跪在他面前。那少年正要問時,山凹裡飛起一陣麻雀。那少年道:「等我打了這個雀兒看!」手起彈子落,把麻雀打死了一個墜下去。那少年看見老和尚含著眼淚跪在跟前,說道:「老師父,你快請起來。你的來意,我知道了。我在此學彈子,正為此事。但纔學到九分,還有一分未到,恐怕還有意外之失,所以不敢動手。今日既遇著你來,我也說不得了,想是他畢命之期。老師父,你不必在此耽誤。你快將葫蘆酒拿到菴裡去,臉上萬不可做出慌張之像,更不可做出悲傷之像來。你到那裡,他叫你怎麼樣你就怎麼樣,一毫不可違拗他,我自來救你。」

老和尚沒奈何,只得捧著酒葫蘆,照依舊路,來到菴裡。進了第二層,只見惡和尚坐在中間床上,手裡已是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問老和尚道:「你怎麼這時纔來?」老和尚道:「貧僧認不得路,走錯了,慢慢找了回來。」惡和尚道:「這也罷了,你跪下罷!」老和尚雙膝跪下。惡和尚道:「跪上些來!」老和尚見他拿著刀,不敢上去。惡和尚道:「你不上來,我劈面就砍來!」老和尚只得膝行上去。惡和尚道:「你褪了帽子罷!」老和尚含著眼淚,自己除了帽子。惡和尚把老和尚的光頭捏一捏,把葫蘆藥酒倒出來喫了一口,左手拿著酒,右手執著風快的刀,在老和尚頭上試一試,比個中心。老和尚此時尚未等他劈下來,那魂靈已在頂門裡冒去了。惡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腦子的所在,一劈出了,恰好腦漿迸出,趕熱好喫。當下比定了中心,手持鋼刀,向老和尚頭頂心裡劈將下來。不想刀口未曾落老和尚頭上,只聽得門外颼的一聲,一個彈子飛了進來,飛到惡和尚左眼上。惡和尚大驚,丟了刀,放下酒,將隻手捺著左眼,飛跑出來,到了外一層。迦藍菩薩頭上坐著一個人。惡和尚抬起頭來,又是一個彈子,把眼打瞎。惡和尚跌倒了。那少年跳了下來,進裡面一層。老和尚已是嚇倒在地。那少年道:「老師父,快起來走!」老和尚道:「我嚇軟了!其實走不動了!」那少年道:「起來!我背著你走!」便把老和尚扯起來,馱在身上,急急出了菴門,一口氣跑了四十里。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說道:「好了﹔老師父脫了這場大難,自此,前途吉慶無虞。」老和尚方纔還了魂,跪在地下拜謝,問:「恩人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也不過要除這一害,並非有意救你。你得了命,你速去罷,問我的姓名怎的?」老和尚又問,總不肯說。老和尚只得向前膜拜了九拜,說道:「且辭別了恩人,不死當以厚報!」拜畢起來,上路去了。

那少年精力已倦,尋路旁一個店內坐下。只見店裡先坐著一個人,面前放著一個盒子。那少年看那人時,頭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腳下芒鞋,形容悲慼,眼下許多淚痕,便和他拱一拱手,對面坐下。那人笑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彈子打瞎人的眼睛,卻來這店裡坐的安穩!」那少年道:「老先生從哪裡來?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那人道:「我方纔原是笑話。剪除惡人,救拔善類,這是最難得的事。你長兄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姓蕭,名采,字雲仙,舍下就在這成都府二十里外東山住。」那人驚道:「成都二十里外東山有一位蕭昊軒先生,可是尊府?」蕭雲仙驚道:「這便是家父。老先生怎麼知道?」那人道:「原來就是尊翁。」便把自己姓名說下,並因甚來四川:「在同官縣會見縣令尤公,曾有一書與尊大人。我因尋親念切,不曾繞路到尊府。長兄,你方纔救的這老和尚,我卻也認得他。不想邂逅相逢。看長兄如此英雄,便是昊軒先生令郎。可敬!可敬!」蕭雲仙道:「老先生既尋著太老先生,如何不同在一處?如今獨自又往哪裡去?」

郭孝子見問這話,哭起來道:「不幸先君去世了。這盒子裡便是先君的骸骨。我本是湖廣人,而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鄉去歸葬。」蕭雲仙垂淚道:「可憐!可憐!但晚生幸遇著老先生,不知可以拜請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會一會家君麼?」郭孝子道:「本該造府恭謁,奈我背著先君的骸骨不便,且我歸葬心急。致意尊大人,將來有便,再來奉謁罷。」因在行李內取出尤公的書子來,遞與蕭雲仙。又拿出百十個錢來,叫店家買了三角酒,割了二斤肉,和些蔬菜之類,叫店主人整治起來,同蕭雲仙喫著,便向他道:「長兄,我和你一見如故,這最是人生最難得的事。況我從陝西來,就有書子投奔的是尊大人,這個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長兄,像你這樣事,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真是難得。但我也有一句話要勸你,可以說得麼?」蕭雲仙道:「晚生年少,正要求老先生指教,有話怎麼不要說?」郭孝子道:「這冒險捐軀,都是俠客的勾當。而今比不得春秋、戰國時,這樣事就可以成名。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時候,任你荊軻、聶政,也只好叫做亂民。像長兄有這樣品貌材藝,又有這般義氣肝膽,正該出來替朝廷效力。將來到疆場,一刀一鎗,博得個封妻蔭子,也不枉了一個青史留名。不瞞長兄說,我自幼空自學了一身武藝,遭天倫之慘,奔波辛苦,數十餘年。而今老了,眼見得不中用了。長兄年力鼎盛,萬不可蹉跎自誤。你須牢記老拙今日之言。」蕭雲仙道:「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如撥雲見日,感謝不盡。」又說了些閒話。次早,打發了店錢,直送郭孝子到二十里路外岔路口,彼此灑淚分別。

蕭雲仙回到家中,問了父親的安,將尤公書子呈上看過。蕭昊軒道:「老友與我相別二十年,不通音問;他今做官適意,可喜!可喜!」又道:「郭孝子武藝精能,少年與我齊名,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歸葬,也算了過一生心事。」

蕭雲仙在家奉事父親。過了半年,松藩衛邊外生番與內地民人互市,因買賣不公,彼此吵鬧起來。那番子性野,不知王法,就持了刀杖器械,大打一仗。弓兵前來護救,都被他殺傷了,又將青楓城一座強佔了去。巡撫將事由飛奏到京,朝廷看了本章,大怒,奉旨: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師,務必犁庭掃穴,以章天討。平少保得了聖旨,星飛出京,到了松藩駐劄。蕭昊軒聽了此事,喚了蕭雲仙到面前,吩咐道:「我聽得平少保出師,現駐松藩,征勦生番。少保與我有舊。你今前往投軍,說出我的名姓,少保若肯留在帳下效力,你也可以借此報效朝廷。正是男子漢發奮有為之時!」蕭雲仙道:「父親年老,兒子不敢遠離膝下。」蕭昊軒道:「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雖年老,現在並無病痛,飯也喫得,覺也睡得,何必要你追隨左右?你若是借口不肯前去,便是貪圖安逸,在家戀著妻子,乃是不孝之子,從此你便不許再見我的面了!」幾句話,讓的蕭雲仙閉口無言,只得辭了父親,拴束行李,前去投軍。一路程途,不必細說。

這一日,離松藩衛還有一站多路,因出店太早,走了十多里,天尚未亮。蕭雲仙背著行李,正走得好,忽聽得背後有腳步響。他便跳開一步,回轉頭來,只見一個人,手持短棍,正待上前來打他,早被他飛起一腳,踢倒在地。蕭雲仙奪了他手中短棍,劈頭就要打。那人在地下喊道:「看我師父面上,饒恕我罷!」蕭雲仙住了手,問道:「你師父是誰?」那時天色已明,看那人時,三十多歲光景,身穿短襖,腳下八搭麻鞋,面上微有髭鬚。那人道:「小人姓木,名耐,是郭孝子的徒弟。」蕭雲仙一把拉起來,問其備細。木耐將曾經短路,遇郭孝子,將他收為徒弟的一番話說了一遍。蕭雲仙道:「你師父,我也認得。你今番待往哪裡去?」木耐道:「我聽得平少保征番,現在松藩招軍,意思要到那裡去投軍。因途間缺少盤纏,適纔得罪長兄,休怪!」蕭雲仙道:「既然如此,我也是投軍去的,便和你同行,何如?」木耐大喜,情願認做蕭雲仙的親隨伴當。一路來到松藩,在中軍處遞了投充的呈詞。少保傳令細細盤問來歷,知道是蕭浩的兒子,收在帳下,賞給千總職銜,軍前效力。木耐賞戰糧一分,聽候調遣。

過了幾日,各路糧餉俱已調齊,少保升帳,傳下將令,叫各弁在轅門聽候。蕭雲仙早到,只見先有兩位都督在轅門上。蕭雲仙請了安,立在旁邊。聽那一位都督道:「前日總鎮馬大老爺出兵,竟被青楓城的番子用計挖了陷坑,連人和馬都跌在陷坑裡。馬大老爺受了重傷,過了兩天,傷發身死。現今屍首並不曾找著。馬大老爺是司禮監老公公的姪兒,現今內裡傳出信來,務必要找尋屍首。若是尋不著,將來不知是個怎麼樣的處分!這事怎了?」這一位都督道:「聽見青楓城一帶幾十里是無水草的,要等冬天積下大雪,到春融之時,那山上雪水化了,淌下來,人和牲口纔有水喫。我們到那裡出兵,只消幾天沒有水喫,就活活的要渴死了,哪裡還能打甚麼仗!」蕭雲仙聽了,上前稟道:「兩位太爺不必費心。這青楓城是有水草的,不但有,而且水草最為肥饒。」兩都督道:「蕭千總,你曾去過不曾?」蕭雲仙道:「卑弁不曾去過。」兩位都督道:「可又來!你不曾去過,怎麼得知道?」蕭雲仙道:「卑弁在史書上看過,說這地方水草肥饒。」兩都督變了臉道:「那書本子上的話,如何信得!」蕭雲仙不敢言語。

少刻,雲板響處,轅門鐃鼓喧鬧。少保升帳,傳下號令,教兩都督率領本部兵馬,作中軍策應;叫蕭雲仙帶領步兵五百名在前,先鋒開路。本帥督領後隊調遣。將令已下,各將分頭前去。蕭雲仙攜了木耐,帶領五百步兵,疾忙前進。望見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險峻,那山頭上隱隱有旗幟在那裡把守。這山名喚椅兒山,是青楓城的門戶。蕭雲仙吩咐木耐道:「你帶領二百人從小路扒過山去,在他總路口等著。只聽得山頭炮響,你們便喊殺回來助戰,不可有誤。」木耐應諾去了。蕭雲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裡,只聽山頭炮響,一齊吶喊起來,報稱大兵已到,趕上前來助戰。分派已定,蕭雲仙帶著二百人,大踏步殺上山來。那山上幾百番子,藏在土洞裡,看見有人殺上來,一齊蜂擁的出來打仗。那蕭雲仙腰插彈弓,手拿腰刀,奮勇爭先,手起刀落,先殺了幾個番子。那番子見勢頭勇猛,正要逃走。二百人捲地齊來,猶如暴風疾雨。忽然一聲炮響,山凹裡伏兵大聲喊叫:「大兵到了!」飛奔上山。番子正在魂驚膽落,又見山後那二百人,搖旗吶喊飛殺上來,只道大軍已經得了青楓城,亂紛紛各自逃命。哪裡禁得蕭雲仙的彈子打來,打得鼻塌嘴歪,無處躲避。蕭雲仙將五百人合在一處,喊聲大震,把那幾百個番子,猶如砍瓜切萊,盡數都砍死了,旗幟器械,得了無數。

蕭雲仙叫眾人暫歇一歇,即鼓勇前進。只見一路都是深林密箐。走了半天,林子盡處,一條大河,遠遠望見青楓城在數里之外。蕭雲仙見無船隻可渡,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編成筏子。頃刻辦就,一齊渡過河來。蕭雲仙道:「我們大兵尚在後面,攻打他的城池,不是五百人做得來的。第一不可使番賊知道我們的虛實。」叫木耐率領兵眾,將奪得旗幟改造做雲梯,帶二百兵,每人身藏枯竹一束,到他城西僻靜地方,爬上城去,將他堆貯糧草處所放起火來:「我們便好攻打他的東門。」這裡分撥已定。

且說兩位都督率領中軍到了椅兒山下,又不知道蕭雲仙可曾過去。兩位議道:「像這等險惡所在,他們必有埋伏。我們盡力放些大炮,放的他們不敢出來,也就可以報捷了。」正說著,一騎馬飛奔追來,少保傳下軍令:叫兩位都督疾忙前去策應,恐怕蕭雲仙少年輕進,以致失事。兩都督得了將令,不敢不進,號令軍中,疾馳到帶子河,見有現成筏子,都渡過去,望見青楓城裡火光燭天。那蕭雲仙正在東門外施放炮火,攻打城中。番子見城中火起,不亂自亂。這城外中軍已到,與前軍先鋒合為一處,將一座青楓城圍的鐵桶般相似。那番酋開了北門,捨命一頓混戰,只剩了十數騎,潰圍逃命去了。少保督領後隊已到,城裡敗殘的百姓,各人頭頂香花,跪迎少保進城。少保傳令,救火安民,秋毫不許驚動。隨即寫了本章,遣官到京裡報捷。

這裡蕭雲仙迎接,叩見了少保。少保大喜,賞了他一腔羊,一罈酒,誇獎了一番。過了十餘日,旨意回頭:著平治來京,兩都督回任候陞,蕭采實授千總。那善後事宜,少保便交與蕭雲仙辦理。蕭雲仙送了少保進京,回到城中,看見兵災之後,城垣倒塌,倉庫毀壞,便細細做了一套文書,稟明少保。那少保便將修城一事,批了下來:責成蕭雲仙用心經理;候城工完峻之竣,另行保題議敘。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甘棠有蔭,空留後人之思;飛將難封,徒博數奇之歎。不知蕭雲仙怎樣修城,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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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4: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 蕭雲仙廣武山賞雪 沈瓊枝利涉橋賣文

話說蕭雲仙奉著將令,監督築城,足足住了三四年,那城方纔築的成功。周圍十里,六座城門。城裡又蓋了五個衙署。出榜招集流民,進來居住。城外就叫百姓開墾田地。蕭雲仙想道:「像這旱地,百姓一遇荒年,就不能收糧食了,須是興起些水利來。」因動支錢糧,僱齊民夫,蕭雲仙親自指點百姓,在田傍開出許多溝渠來。溝間有洫,洫間有遂,開得高高低低,彷彿江南的光景。到了成功的時候,蕭雲仙騎著馬,帶著木耐,在各處犒勞百姓們。每到一處,蕭雲仙殺牛宰馬,傳下號令,把那一方百姓都傳齊了。蕭雲仙建一壇場,立起先農的牌位來,擺設了牛羊祭禮。蕭雲仙紗帽補服,自己站在前面,率領眾百姓,叫木耐在旁贊禮,升香、奠酒,三獻、八拜。拜過,又率領眾百姓望著北闕山呼舞蹈,叩謝皇恩。便叫百姓都團團坐下。

蕭雲仙坐在中間,拔劍割肉,大碗斟酒,歡呼笑樂,痛飲一天。喫完了酒,蕭雲仙向眾百姓道:「我和你們眾百姓在此痛飲一天,也是緣法。而今上賴皇恩,下託你們眾百姓的力,開墾了這許多田地,也是我姓蕭的在這裡一番。我如今親自手種一顆柳樹,你們眾百姓每人也種一顆,或雜些桃花、杏花,亦可記著今日之事。」眾百姓歡聲如雷,一個個都在大路上栽了桃、柳。蕭雲仙同木耐,今日在這一方,明日又在那一方,一連喫了幾十日酒,共栽了幾萬顆柳樹。眾百姓感激蕭雲仙的恩德,在城門外公同起蓋了一所先農祠,中間供著先農神位,旁邊供了蕭雲仙的長生祿位牌。又尋一個會畫的,在牆上畫了一個馬,畫蕭雲仙紗帽補服,騎在馬上。前面畫木耐的像,手裡拿著一枝紅旗,引著馬,做勸農的光景。百姓家男男女女,到朔望的日子,往這廟裡來焚香點燭跪拜,非止一日。

到次年春天,楊柳發了青,桃花、杏花,都漸漸開了。蕭雲仙騎著馬,帶著木耐,出來遊玩。見那綠樹陰中,百姓家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牽著牛,也有倒騎在牛上的,也有橫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溝裡飲了水,從屋角邊慢慢轉了過來。蕭雲仙心裡歡喜,向木耐道:「你看這般光景,百姓們的日子有的過了。只是這班小孩子,一個個好模好樣,也還覺得聰俊,怎得有個先生教他識字便好!」木耐道:「老爺,你不知道麼?前日這先農祠住著一個先生,是江南人。而今想是還在這裡。老爺何不去和他商議?」蕭雲仙道:「這更湊巧了!」便打馬到祠內會那先生。進去同那先生作揖坐下。蕭雲仙道:「聞得先生貴處是江南,因甚到這邊外地方?請問先生貴姓?」那先生道:「賤姓沈,敝處常州;因向年有個親戚在青楓做生意,所以來看他。不想遭了兵亂,流落在這裡五六年,不得回去。近日聞得朝裡蕭老先生在這裡築城、開水利,所以到這裡來看看。老先生尊姓?貴衙門是哪裡?」蕭雲仙道:「小弟便是蕭雲仙,在此開水利的。」那先生起身從新行禮,道:「老先生便是當今的班定遠,晚生不勝敬服!」蕭雲仙道:「先生既在這城裡,我就是主人,請到我公廨裡去住。」便叫兩個百姓來搬了沈先生的行李,叫木耐牽著馬,蕭雲仙攜了沈先生的手,同到公廨裡來。備酒飯款待沈先生,說起要請他教書的話。先生應允了。蕭雲仙又道:「只得先生一位,教不來。」便將帶來駐防的二三千多兵內,揀那認得字多的兵選了十個,託沈先生每日指授他些書理。開了十個學堂,把百姓家略聰明的孩子都養在學堂裡讀書。讀到兩年多,沈先生就教他作些破題、破承、起講。但凡作的來,蕭雲仙就和他分庭抗禮,以示優待。這些人也知道讀書是體面事了。

蕭雲仙城工已竣,報上文書去,把這文書就叫木耐去。木耐見了少保,少保問他些情節,賞他一個外委把總做去了。少保據著蕭雲仙的詳文,咨明兵部。工部核算:「蕭采承辦青楓城城工一案,該撫題銷本內:磚,灰,工匠,共開銷銀一萬九千三百六十兩一錢二分一釐五毫。查該地水草附近,燒造磚灰甚便。新集流民,充當工役者甚多。不便聽其任意浮開。應請核減銀七千五百二十五兩有零,在於該員名下著追。查該員係四川成都府人,應行文該地方官勒限嚴比歸款,可也。奉旨依議。」

蕭雲仙看了邸抄,接了上司行來的公文,只得打點收拾行李,回成都府。比及到家,他父親已臥病在床,不能起來。蕭雲仙到床面前請了父親的安,訴說軍前這些始未緣由;說過,又磕下頭去,伏著不肯起來。蕭昊軒道:「這些事,你都不曾做錯,為甚麼不起來?」蕭雲仙纔把因修城工,被工部核減追賠一案說了;又道:「兒子不能掙得一絲半粟孝敬父親,到要破費了父親的產業,實在不可自比於人,心裡愧恨之極!」蕭昊軒道:「這是朝廷功令,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何必氣惱?我的產業,攢湊攏來,大約還有七千金,你一總呈出歸公便了。」蕭雲仙哭著應諾了。看見父親病重,他衣不解帶,伏伺十餘日,眼見得是不濟事。蕭雲仙哭著問:「父親可有甚麼遺言?」蕭昊軒道:「你這話又獃氣了。我在一日,是我的事;我死後,就都是你的事了。總之,為人以忠孝為本,其餘都是末事。」說畢,瞑目而逝。

雲仙呼天搶地,盡哀盡禮;治辦喪事,十分盡心。卻自己歎息道:「人說『塞翁失馬』,未知是福是禍。前日要不為追賠,斷斷也不能回家。父親送終的事,也再不能自己親自辦。可見這番回家,也不叫做不幸!」喪葬已畢,家產都已賠完了,還少三百多兩銀子,地方官仍舊緊追。適逢知府因盜案的事降調去了。新任知府卻是平少保做巡撫時提拔的。到任後,知道蕭雲仙是少保的人,替他虛出了一個完清的結狀,叫他先到平少保那裡去,再想法來賠補。少保見了蕭雲仙,慰勞了一番,替他出了一角咨文,送部引見。兵部司官說道:「蕭採辦理城工一案,無例題補;應請仍於本千總班次,論俸推陞守備。俟其得缺之日,帶領引見。」

蕭雲仙又候了五六個月,部裡纔推陞了他應天府江淮衛的守備,帶領引見。奉旨:「著往新任。」蕭雲仙領了劄付出京,走東路來南京。過了朱龍橋,到了廣武衛地方,晚間住在店裡,正是嚴冬時分。約有二更盡鼓,店家吆呼道:「客人們起來!木總爺來查夜!」眾人都披了衣服坐在舖上。只見四五個兵,打著燈籠,照著那總爺進來,逐名查了。蕭雲仙看見那總爺原來就是木耐。木耐見了蕭雲仙,喜出望外,叩請了安,忙將蕭雲仙請進衙署,住了一宿。

次日,蕭雲仙便要起行,木耐留住道:「老爺且寬住一日。這天色想是要下雪了。今日且到廣武山阮公祠遊玩遊玩,卑弁盡個地主之誼。」蕭雲仙應允了。木耐叫備兩匹馬,同蕭雲仙騎著,又叫一個兵,備了幾樣餚饌和一尊酒,一經來到廣武山阮公祠內。道士接進去,請到後面樓上坐下。道土不敢來陪,隨接送上茶來。木耐隨手開了六扇窗格,正對著廣武山側面。看那山上,樹木凋敗,又被北風吹的凜凜冽冽的光景,天上便飄下雪花來。蕭雲仙看了,向著木耐說道:「我兩人當日在青楓城的時候,這樣的雪,不知經過了多少,那時到也不見得苦楚;如今見了這幾點雪,倒覺得寒冷的緊!」木耐道:「想起那兩位都督大老爺,此時貂裘向火,不知怎麼樣快活哩!」說著,喫完了酒,蕭雲仙起來閒步。樓右邊一個小閣子,牆上嵌著許多名人題詠。蕭雲仙都看完了。內中一首,題目寫著《廣武山懷古》,讀去卻是一首七言古風。蕭雲仙讀了又讀,讀過幾遍,不覺悽然淚下。木耐在旁,不解其意。蕭雲仙又看了後面一行寫著:「白門武書正字氏稿。」看罷,記在心裡。當下收拾回到衙署,又住了一夜。次日天晴,蕭雲仙辭別木耐要行。木耐親自送過大柳驛,方纔回去。

蕭雲仙從浦口過江,進了京城,驗了劄付,到了任,查點了運丁,看驗了船隻,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那日,便問運丁道:「你們可曉的這裡有一個姓武,名書,號正字的是個甚麼人?」旗丁道:「小的卻不知道。老爺問他,卻為甚麼?」蕭雲仙道:「我在廣武衛看見他的詩,急於要會他。」旗丁道:「既是作詩的人,小的向國子監一問便知了。」蕭雲仙道:「你快些去問。」旗丁次日來回覆道:「國子監問過來了。門上說,監裡有個武相公,叫做武書,是個上齋的監生,就在花牌樓住。」蕭雲仙道:「快叫人伺侯,不打執事,我就去拜他。」當下一直來到花牌樓,一個坐東朝西的門樓,投進帖去。武書出來會了。蕭雲仙道:「小弟是一個武夫,新到貴處,仰慕賢人君子。前日在廣武山壁上,奉讀老先生懷古佳作,所以特來拜謁。」武書道:「小弟那詩,也是一時有感之作,不想有污尊目。」當下捧出茶來喫了。武書道:「老先生自廣武而來,想必自京師部選的了?」蕭雲仙道:「不瞞老先生,說起來話長。小弟自從青楓城出征之後,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項,方纔賠償清了,照千總推陞的例,選在這江淮衛。卻喜得會見老先生,凡事要求指教,改日還有事奉商。」武書道:「當得領教。」蕭雲仙說罷,起身去了。

武書送出大門,看見監裡齋夫飛跑了來,說道:「大堂虞老爺立候相公說話。」武書走去見虞博士。虞博士道:「年兄,令堂旌表的事,部裡為報在後面,駁了三回,如今纔准了。牌坊銀子在司裡,年兄可作速領去。」武書謝了出來。次日,帶了帖子去回拜蕭守備。蕭雲仙迎入川堂,作揖奉坐。武書道:「昨日枉駕後,多慢。拙作過蒙稱許,心切不安。還有些拙刻帶在這邊,還求指教。」因在袖內拿出一卷詩來。蕭雲仙接著,看了數草,讚歎不已。隨請到書房裡坐了,擺上飯來。喫過,蕭雲仙拿出一個卷子遞與武書,道:「這是小弟半生事跡,專求老先生大筆,或作一篇文,或作幾首詩,以垂不朽。」武書接過來,放在桌上,打開看時,前面寫著「西征小紀」四個字。中間三副圖:第一副是「椅兒山破敵」,第二副是「青楓取城」,第三副是「春郊勸農」。每幅下面都有逐細的紀略。武書看完了,歎惜道:「飛將軍數奇,古今來大概如此!老先生這樣功勞,至今還屈在卑位!這作詩的事,小弟自是領教。但老先生這一番汗馬的功勞,限於資格,料是不能載入史冊的了,須得幾位大手筆,撰述一番,各家文集裡傳留下去,也不埋沒了這半生忠悃。」蕭雲仙道:「這個也不敢當。但得老先生大筆,小弟也可藉以不朽了。」武書道:「這個不然。卷子我且帶了回去。這邊有幾位大名,素昔最喜讚揚忠孝的,若是見了老先生這一番事業,料想樂於題詠的。容小弟將此卷傳了去看看。」蕭雲仙道:「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謁?」武書道:「這也使得。」蕭雲仙拿了一張紅帖子要武書開名字去拜。武書便開出:虞博士果行、遲均衡山、莊徵君紹光、杜儀少卿,俱寫了住處,遞與蕭雲仙,帶了卷子,告辭去了。

蕭雲仙次日拜了各位,各位都回拜了。隨奉糧道文書,押運赴淮。蕭雲仙上船,到了揚州,在鈔關上擠馬頭,正擠的熱鬧,只見後面擠上一隻船來,船頭上站著一個人,叫道:「蕭老先生!怎麼在這裡?」蕭雲仙回頭一看,說道:「呵呀!原來是沈先生!你幾時回來的?」忙叫攏了船。那沈先生跳上船來。蕭雲仙道:「向在青楓城一別,至今數年。是幾時回南來的?」沈先生道:「自蒙老先生青目,教了兩年書,積下些脩金,回到家鄉,將小女許嫁揚州宋府上,此時送他上門去。」蕭雲仙道:「令愛恭喜,少賀。」因叫跟隨的人封了一兩銀子,送過來做賀禮,說道:「我今番押運北上,不敢停泊;將來回到敝署,再請先生相會罷。」作別開船去了。

這先生領著他女兒瓊枝,岸上叫了一乘小轎子抬著女兒,自己押了行李,到了缺口門,落在大豐旗下店裡。那裡夥計接著,通報了宋鹽商。那鹽商宋為富打發家人來吩咐道:「老爺叫把新娘就抬到府裡去,沈老爺留在下店裡住著,叫帳房置酒款待。」沈先生聽了這話,向女兒瓊枝道:「我們只說到了這裡,權且住下,等他擇吉過門,怎麼這等大模大樣?看來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當作正室了。這頭親事,還是就得就不得?女兒,你也須自己主張。」沈瓊枝道:「爹爹,你請放心。我家又不曾寫立文書,得他身價,為甚麼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場,爹爹若是和他吵鬧起來,倒反被外人議論。我而今一乘轎子,抬到他家裡去,看他怎模樣看待我。」沈先生只得依著女兒的言語,看著他裝飾起來。頭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紅外蓋,拜辭了父親,上了轎。

那家人跟著轎子,一直來到河下,進了大門。幾個小老媽抱著小官在大牆門口同看門的管家說笑話,看見轎子進來,問道:「可是沈新娘來了?請下了轎,走水巷裡進去。」沈瓊枝聽見,也不言語,下了轎,一直走到大廳上坐下。說道:「請你家老爺出來!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麼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張燈結綵,擇吉過門,把我悄悄的抬了來,當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問他要別的,只叫他把我父親親筆寫的婚書拿出來與我看,我就沒的說了!」老媽同家人都嚇了一跳,甚覺詫異,慌忙走到後邊報與老爺知道。那宋為富正在藥房裡看著藥匠弄人參,聽了這一篇話,紅著臉道:「我們總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個妾,都像這般淘氣起來,這日子還過得!他走了來,不怕他飛到哪裡去!」躊躇一會,叫過一個丫鬟來,吩咐道:「你去前面向那新娘說:『老爺今日不在,新娘權且進房去。有甚麼話,等老爺來家再說。』」丫鬟來說了,沈瓊枝心裡想著:「坐在這裡也不是事,不如且隨他進去。」便跟著丫頭走到廳背後左邊一個小圭門裡進去,三間楠木廳,一個大院落,堆滿了太湖石的山子。沿著那山石走到左邊一條小巷,串入一個花園內。竹樹交加,亭臺軒敞,一個極寬的金魚池,池子旁邊,都是朱紅欄杆,夾著一帶走廊。走到廊盡頭處,一個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門。走將進去,便是三間屋,一間做房,鋪設的齊齊整整,獨自一個院落。媽子送了茶來。沈瓊枝喫著,心裡暗說道:「這樣極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會賞鑑,且讓我在此消遣幾天!」那丫鬟回去回復宋為富道:「新娘人物倒生得標緻,只是樣子覺得憊賴,不是個好惹的!」

過了一宿,宋為富叫管家到下店裡,吩咐帳房中兌出五百兩銀子送與沈老爺,叫他且回府,著姑娘在這裡,想沒的話說。沈先生聽了這話,說道:「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兒做妾,這還了得!」一經走到江都縣喊了一狀。那知縣看了呈子,說道:「沈大年既是常州貢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麼肯把女兒與人做妾?鹽商豪橫一至於此!」將呈詞收了。宋家曉得這事,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個訴呈,打通了關節。次日,呈子批出來,批道:「沈大年既係將女瓊枝許配宋為富為正室,何至自行私送上門?顯係做妾可知。架詞混瀆,不准。」那訴呈上批道:「已批示沈大年詞內矣。」沈大年又補了一張呈子。知縣大怒,說他是個刁健訟棍,一張批,兩個差人,押解他回常州去了。

沈瓊枝在宋家過了幾天,不見消息,想道:「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親,再來和我歪纏。不如走離了他家,再作道理。」將他那房裡所有動用的金銀器皿、真珠首飾,打了一個包袱,穿了七條裙子,扮做小老媽的模樣,買通了那丫鬟,五更時分,從後門走了,清晨出了鈔關門上船。那船是有家眷的。沈瓊枝上了船,自心裡想道:「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鄉人家恥笑。」細想:「南京是個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裡。我又會作兩句詩,何不到南京去賣詩過日子?或者遇著些緣法出來也不可知。」立定主意,到儀徵換了江船,一直往南京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賣詩女士,反為逋逃之流;科舉儒生,且作風流之客,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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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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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莊濯江話舊秦淮河 沈瓊枝押解江都縣

話說南京城裡,每年四月半後,秦淮景致,漸漸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樓子,換上涼篷,撐了進來。船艙中間,放一張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擺著宜興沙壺,極細的成窯、宣窯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遊船的備了酒和餚饌及果碟到這河裡來游,就是走路的人也買幾個錢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喫,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兩盞明角燈,一來一往,映著河裡,上下明亮。自文德橋至利涉橋、東水關,夜夜笙歌不絕。又有那些遊人買了水老鼠花在河內放。那水花直站在河裡,放出來,就和一樹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時纔歇。

國子監的武書,是四月盡間生辰。他家中窮,請不起客;杜少卿備了一席果碟,沽幾斤酒,叫了一隻小涼篷船,和武書在河裡游游。清早請了武書來,在河房裡喫了飯,開了水門,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淡泠處走走,」叫船家一路蕩到進香河,又蕩了回來,慢慢喫酒。喫到下午時候,兩人都微微醉了。蕩到利涉橋,上岸走走,見馬頭上貼著一個招牌,上寫道:「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寫扇作詩。寓王府塘手帕巷內。賜顧者幸認「毗陵沈」招牌便是。」武書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裡偏有許多奇事!這些地方,都是開私門的女人住。這女人眼見的也是私門了,卻掛起一個招牌來,豈不可笑!」杜少卿道:「這樣的事,我們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喫。」便同下了船,不喫酒了,煨起上好的茶來,二人喫著閒談。

過了一回,回頭看見一輪明月升上來,照得滿船雪亮,船就一直蕩上去。到了月牙池,見許多遊船在那裡放花炮,內有一隻大船,掛著四盞明角燈,鋪著涼簟子,在船上中間擺了一席。上面坐著兩個客,下面主位上坐著一位,頭戴方巾,身穿白紗直裰,腳下涼鞋,黃瘦面龐,清清疏疏,三綹白鬚;橫頭坐著一個少年,白淨面皮,微微幾根鬍子,眼張失落,在船上兩邊看女人。這小船走近大船眼前,杜少卿同武書認得那兩個客一個是盧信侯,一個是莊紹光,卻認不得那兩個人。莊紹光看見二人,立起身來道:「少卿兄,你請過來坐。」杜少卿同武書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見禮,便問:「尊姓?」莊紹光道:「此位是天長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長杜先生,當初有一位做贛州太守的,可是貴本家?」杜少卿驚道:「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與尊大人終日相聚。敘祖親,尊翁還是我的表兄。」杜少卿道:「莫不是莊濯江表叔麼?」那主人道:「豈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姪當年年幼,不曾會過。今幸會見表叔,失敬了。」從新同莊濯江敘了禮。武書問莊紹光道:「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貴族?」莊徵君笑道:「這還是舍姪,卻是先君受業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別了四十年。近日纔從淮揚來。」武書又問:「此位?」莊濯江道:「這便是小兒。」也過來見了禮,齊坐下。莊濯江叫從新拿上新鮮酒來,奉與諸位喫。莊濯江就問:「少卿兄幾時來的?寓在哪裡?」莊紹光道:「他已今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尊居現在這河房裡。」莊濯江驚道:「尊府大家,園亭花木,甲於江北,為甚麼肯搬在這裡?」莊紹光便把少卿豪舉,而今黃金已隨手而盡,略說了幾句。莊濯江不勝歎息,說道:「還記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廣,鳥衣韋四先生寄了一封書子與我,說他酒量越發大了,二十年來,竟不得一回慟醉,只有在天長賜書樓喫了一罈九年的陳酒,醉了一夜,心裡快暢的緊,所以三千里外寄信告訴我。我彼時不知府上是哪一位做主人,今日說起來,想必是少卿兄無疑了。」武書道:「除了他,誰人肯做這一個雅東。」杜少卿道:「韋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莊濯江道:「這是我髫年的相與了。尊大人少時,無人不敬仰是當代第一位賢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還如在目前。」盧信侯又同武書談到泰伯祠大祭的事。莊濯江拍膝嗟歎道:「這樣盛典,可惜來遲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將來也要怎的尋一件大事,屈諸位先生大家會一會,我就有趣了!」當下四五人談心話舊,一直飲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見那河裡燈火闌珊,笙歌漸歇,耳邊忽聽得玉蕭一聲。眾人道:「我們各自分手罷。」武書也上了岸去。

莊濯江雖年老,事莊紹光極是有禮。當下杜少卿在河房前過,上去回家。莊濯江在船上,一路送莊紹光到北門橋,還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燈籠,同盧信候送到莊紹光家,方纔回去。莊紹光留盧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舊同往湖園去了。莊濯江次日寫了「莊潔率子非熊」的帖子,來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蓮花橋來回拜,留著談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後湖會著莊紹光。莊紹光道:「我這舍姪,亦非等閒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開典當。那合本的人窮了,他就把他自己經營的兩萬金和典當拱手讓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個疲驢,出了泗州城。這十數年來,往來楚越,轉徒經營,又自致數萬金,纔置了產業,南京來住。平日極是好友敦倫。替他尊人治喪,不曾要同胞兄弟出過一個錢,俱是他一人獨任。多少老朋友死了無所歸的,他就殯葬他。又極遵先君當年的教訓,最是敬重文人,流連古蹟。現今拿著三四千銀子在雞鳴山修曹武惠王廟。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約衡山兄來替他做一個大祭。」杜少卿聽了,心裡歡喜。說罷,辭別去了。

轉眼長夏已過,又是新秋,清風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滿城的人都叫了船,請了大和尚在船上懸掛佛像,鋪設經壇,從西水關起,一路施食到進香河。十里之內,降真香燒的有如煙霧溟濛。那鼓鈸梵唄之聲,不絕於耳。到晚,做的極精緻的蓮花燈,點起來浮在水面上。又有極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獄赦罪之說,超度這些孤魂升天。把一個南京秦淮河,變做西域天竺國。到七月二十九日,清涼山地藏勝會。人都說地藏菩薩一年到頭都把眼閉著,只有這一夜才睜開眼。若見滿城都擺的香花燈燭,他就只當是一年到頭都是如此,就歡喜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這一夜,南京人各家門戶,都搭起兩張桌子來,兩枝通宵風燭,一座香斗,從大中橋到清涼山,一條街有七八里路,點得像一條銀龍,一夜的亮,香煙不絕,大風也吹不熄。傾城士女都出來燒香看會。

沈瓊枝住在王府塘房子裡,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燒香回來。沈瓊枝自從來到南京,掛了招牌,也有來求詩的,也有來買斗方的,也有來託刺繡的。那些好事的惡少,都一傳兩,兩傳三的來物色,非止一日。這一日燒香回來,人見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後面走的就有百十人。莊非熊卻也順路跟在後面,看見他走到王府塘那邊去了。莊非熊心裡有些疑惑。次日,來到杜少卿家,說:「這沈瓊枝在王府塘,有惡少們去說混話,他就要怒罵起來。此人來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聽見這話,此時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難而來此地?我正要去問他。」當下便留莊非熊在何房看新月。又請了兩個客來:一個是遲衡山,一個是武書。莊非熊見了,說些閒話,又講起王府塘沈瓊枝賣詩文的事。杜少卿道:「無論他是怎樣,果真能作詩文,這也就難得了。」遲衡山道:「南京城裡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還數不清,還那個去求婦女們的詩文?這個明明借此勾引人!他能作不能作,不必管他。」武書道:「這個卻奇。一個少年婦女,獨自在外,又無同伴,靠賣詩文過日子,恐怕世上斷無此理。只恐其中有甚麼情由。他既然會作詩,我們便邀了他來作作看。」說著,喫了晚飯。那新月已從河底下斜掛一鉤,漸漸的照過橋來。杜少卿道:「正字兄,方纔所說,今日已遲了,明日在舍間早飯後,同去走走。」武書應諾,同遲衡山、莊非熊,都別去了。

次日,武正字來到杜少卿家。早飯後,同到王府塘來。只見前面一間低矮房屋,門首圍著一二十人在那裡吵鬧。杜少卿同武書上前一看,裡邊便是一個十八九歲婦人,梳著下路綹鬏,穿著一件寶藍紗大領披風,在裡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書聽了一聽,纔曉得是人來買繡香囊,地方上幾個喇子想來拿囮頭,卻無實跡,倒被他罵了一場。兩人聽得明白,方纔進去。那些人看見兩位進去,也就漸漸散了。沈瓊枝看見兩人氣概不同,連忙接著,拜了萬福。坐定,彼此談了幾句閒話。武書道:「這杜少卿先生是此間詩壇祭酒,昨日因有人說起佳作可觀,所以來請教。」沈瓊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這裡來的,不是把我當作倚門之娼,就是疑我為江湖之盜。兩樣人皆不足與言。今見二位先生,既無狎玩我的意思,又無疑猜我的心腸。我平日聽見家父說:『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個豪傑。』這句話不錯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還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荊也同寄居在河房內。」沈瓊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謁夫人,好將心事細說。」杜少卿應諾,同武書先別了出來。武書對杜少卿說道:「我看這個女人實有些奇。若說他是個邪貨,他卻不帶淫氣;若是說他是人家遣出來的婢妾,他卻又不帶賤氣。看他雖是個女流,倒有許多豪俠的光景。他那般輕倩的裝飾,雖則覺得柔媚,只一雙手指卻像講究勾、搬、沖的。論此時的風氣,也未必有車中女子同那紅線一流人。卻怕是負氣鬥狠,逃了出來的。等他來時,盤問盤問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說著,已回到杜少卿家門首,看見姚奶奶背著花籠兒來賣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來的正好。我家今日有個希奇的客到,你就在這裡看看。」讓武正字到河房裡坐著,同姚奶奶進去,和娘子說了。少刻,沈瓊枝坐了轎子,到門首下了進來,杜少卿迎進內室,娘子接著,見過禮,坐下奉茶。沈瓊枝上首,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面陪著,杜少卿坐在窗隔前。彼此敘了寒暄。杜娘子問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獨自一個在客邊,可有個同伴的?家裡可還有尊人在堂?可曾許字過人家?」沈瓊枝道:「家父歷年在外坐館,先母已經去世。我自小學了些手工針黹,因來到這南京大邦去處,借此餬口。適承杜先生相顧,相約到府,又承夫人一見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針黹!昨日我在對門葛來官家,看見他相公娘買了一幅繡的『觀音送子』,說是買的姑娘的,真個畫兒也沒有那畫的好!」沈瓊枝道:「胡亂做做罷了,見笑的緊。」須臾,姚奶奶走出房門外去。沈瓊枝在杜娘子面前,雙膝跪下。娘子大驚,扶了起來。沈瓊枝便把鹽商騙他做妾,他拐了東西逃走的話說了一遍:「而今只怕他不能忘情,還要追蹤而來。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但他必要追蹤,你這禍事不遠。卻也無甚大害。」

正說著,小廝進來請少卿:「武爺有話要說。」杜少卿走到河房裡,只見兩個人垂著手,站在隔子門口,像是兩個差人。少卿嚇了一跳,問道:「你們是哪裡來的?怎麼直到這裡邊來?」武書接應道:「是我叫進來的。奇怪!如今縣裡據著江都縣緝捕的文書在這裡拿人,說他是宋鹽商家逃出來的一個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卻在我家!我家與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傳到揚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緊,這個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進來,正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賞差人些微銀子,叫他仍舊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回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著武書,賞了差人四錢銀子。差人不敢違拗,去了。少卿復身進去,將這一番話向沈瓊枝說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喫了一驚。沈瓊枝起身道:「這個不妨。差人在哪裡?我便同他一路去。」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飯。武先生還有一首詩奉贈,等他寫完。」當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著喫了飯,自己走到河房裡檢了自己刻的一本詩集,等著武正字寫完了詩,又稱了四兩銀子,封做程儀,叫小廝交與娘子,送與沈瓊枝收了。

沈瓊枝告辭出門,上了轎,一直回到手帕巷。那兩個差人已在門口,攔住說道:「還是原轎子抬了走,還是下來同我們走?進去是不必的了!」沈瓊枝道:「你們是都堂衙門的?是巡按衙門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欽案的官司,哪裡有個攔門不許進去的理!你們這般大驚小怪,只好嚇那鄉里人!」說著,下了轎,慢慢的走了進去。兩個差人倒有些讓他。沈瓊枝把詩同銀子收在一個首飾匣子裡,出來叫:「轎夫,你抬我到縣裡去。」轎夫正要添錢。差人忙說道:「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我們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臉面,等你轎子回來,你就是女人,難道是茶也不喫的!」沈瓊枝見差人想錢,也只不理;添了二十四個轎錢,一直就抬到縣裡來。差人沒奈何,走到宅門上回稟道:「拿的那個沈氏到了。」知縣聽說,便叫帶到三堂回話。帶了進來,知縣看他容貌不差,問道:「既是女流,為甚麼不守閨範,私自逃出,又偷竊了宋家的銀兩,潛蹤在本縣地方做甚麼?」沈瓊枝道:「宋為富強佔良人為妾,我父親和他涉了訟,他買囑知縣,將我父親斷輸了,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況且我雖然不才,也頗知文墨;怎麼肯把一個張耳之妻去事外黃傭奴?故此逃了出來。這是真的。」知縣道:「你這些事,自有江都縣問你,我也不管。你既會文墨,可能當面作詩一首?」沈瓊枝道:「請隨意命一個題。原可以求教的。」知縣指著堂下的槐樹,說道:「就以此為題。」沈瓊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來,又快又好。知縣看了賞鑒,隨叫兩個原差到他下處取了行李來,當堂查點。翻到他頭面盒子裡,一包碎散銀子,一個封袋上寫著「程儀」,一本書,一個詩卷。知縣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簽了一張批,備了一角關文,吩咐原差道:「你們押送沈瓊枝到江都縣,一路須要小心,不許多事,領了回批來繳。」那知縣與江都縣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寫了一封書子,裝入關文內,託他開釋此女,斷還伊父,另行擇婿。此是後事不題。

當下沈瓊枝同兩個差人出了縣門,僱轎子抬到漢西門外,上了儀徵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頭上鎖伏板下安歇。沈瓊枝搭在中艙。正坐下,涼篷小船上又蕩了兩個堂客來搭船,一同進到官艙。沈瓊枝看那兩個婦人時,一個二十六七的光景,一個十七八歲,喬素打扮,做張做致的。跟著一個漢子,酒糟的一副面孔,一頂破氈帽,坎齊眉毛,挑過一擔行李來,也送到中艙裡。兩婦人同沈瓊枝一塊兒坐下,問道:「姑娘是到哪裡去的?」沈瓊枝道:「我是揚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婦人道:「我們不到揚州,儀徵就上岸了。」過了一會,船家來稱船錢。兩個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來道:「你看!這是甚麼東西!我們辦公事的人,不問你要貼錢就夠了,還來問我們要錢!」船家不敢言語,向別人稱完了,開船到了燕子磯。一夜西南風,清早到了黃泥灘。差人問沈瓊枝要錢。沈瓊枝道:「我昨日聽得明白,你們辦公事不用船錢的。」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們管山喫山,管水喫水。都像你這一毛不拔,我們喝西北風!」沈瓊枝聽了,說道:「我便不給你錢,你敢怎麼樣!」走出船艙,跳上岸去,兩隻小腳就是飛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兩個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趕著扯他;被他一個四門斗裡打了一個仰八叉。扒起來,同那個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氈帽的漢子做好做歹,僱了一乘轎子。兩個差人,跟著去了。

那漢子帶著兩個婦人,過了頭道閘,一直到豐家巷來,覿面迎著王義安,叫道:「細姑娘同順姑娘來了?李老四也親自送了來?南京水西門近來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來被淮清橋那些開『三嘴行』的擠壞了,所以來投奔老爹。」王義安道:「這樣甚好,我這裡正少兩個姑娘。「當下帶著兩個婊子,回到家裡。一進門來,上面三間草房,都用蘆席隔著,後面就是廚房。廚房裡一個人在那裡洗手,看見這兩個婊子進來,歡喜的要不的。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煙花窟裡,惟憑行勢誇官;筆墨叢中,偏去眠花醉柳。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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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說科場 家人苗疆報信息

話說兩個婊子纔進房門,王義安向洗手的那個人道:「六老爺,你請過來,看看這兩位新姑娘!」兩個婊子抬頭看那人時,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件油透的元色綢直裰,腳底下穿了一雙舊尖頭靴,一副大黑麻臉,兩隻的溜骨碌的眼睛。洗起手來,自己把兩個袖子只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

那六老爺從廚房裡走出來,兩個婊子上前叫聲「六老爺!」歪著頭,扭著屁股,一隻手扯著衣服衿,在六老爺跟前行個禮。那六老爺雙手拉著道:「好!我的乖乖姐姐!你一到這裡就認得湯六老爺,就是你的造化了!」王義安道:「六老爺說的是。姑娘們到這裡,全靠六老爺照顧。請六老爺坐。拿茶來敬六老爺。」湯六老爺坐在一張板凳上,把兩個姑娘拉著,一邊一個,同在板凳上坐著。自己扯開褲腳子,拿出那一雙黑油油的肥腿來搭在細姑娘腿上,把細姑娘雪白的手拿過來摸他的黑腿。喫過了茶,拿出一袋子檳榔來,放在嘴裡亂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來,滿鬍子,滿嘴唇,左邊一擦,右邊一偎,都偎擦兩個姑娘的臉巴子上。姑娘們拿出汗巾子來揩,他又奪過去擦夾肢窩。王義安纔接過茶杯,站著問道:「大老爺這些時邊上可有信來?」湯六老爺道:「怎麼沒有?前日還打發人來,在南京做了二十首大紅緞子繡龍的旗,一首大黃緞子的坐纛。說是這一個月就要進京。到九月霜降祭旗,萬歲爺做大將軍,我家大老爺做副將軍。兩人並排在一個氈條上站著磕頭。磕過了頭,就做總督。」正說著,撈毛的叫了王義安出去,悄悄說了一會話。王義安進來道:「六老爺在上,方纔有個外京客要來會會細姑娘,看見六老爺在這裡,不敢進來。」六老爺道:「這何妨?請他進來不是。我就同他喫酒。」當下王義安領了那人進來,一個少年生意人。

那嫖客進來坐下,王義安就叫他稱出幾錢銀子來,買了一盤子驢肉,一盤子煎魚,十來篩酒。因湯六老爺是教門人,買了二三十個雞蛋,煮了出來。點上一個燈掛。六老爺首席,那嫖客對坐。六老爺叫細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細姑娘撒嬌撒癡定要同六老爺坐。四人坐定,斟上酒來。六老爺要猜拳,輸家喫酒贏家唱。六老爺贏了一拳,自己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寄生草》,便是細姑娘和那嫖客猜。細姑娘贏了。六老爺叫斟上酒,聽細姑娘唱。細姑娘別轉臉笑,不肯唱。六老爺拿筷子在桌上催著敲。細姑娘只是笑,不肯唱。六老爺道:「我這臉是簾子做的,要捲上去就捲上去,要放下來就放下來!我要細姑娘唱一個,偏要你唱!」王義安又走進來幫著催促,細姑娘只得唱了幾句。唱完,王義安道:「王老爺來了。」那巡街的王把總進來,見是湯六老爺,纔不言語。婊子磕了頭,一同入席喫酒,又添了五六篩。直到四更時分,大老爺府裡小狗子拿著「都督府」的燈籠,說:「府裡請六爺。」六老爺同王老爺方纔去了。嫖客進了房,端水的來要水錢,撈毛的來要花錢。又鬧了一會,婊子又通頭、洗臉、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雞叫了。

次日,六老爺絕早來說,要在這裡擺酒,替兩位公子餞行,往南京恭喜去。王義安聽見湯大老爺府裡兩位公子來,喜從天降。忙問:「六老爺,是即刻就來,是晚上纔來?」六老爺在腰裡摸出一封低銀子,稱稱五錢六分重,遞與王義安,叫去備一個七簋兩點的席:「若是辦不來,再到我這裡找。」王義安道:「不敢,不敢。只要六老爺別的事上多挑他姐兒們幾回就是了。這一席酒,我們效六老爺的勞。何況又是請府裡大爺、二爺的。」六老爺道:「我的乖乖,這就是在行的話了。只要你這姐兒們有福,若和大爺、二爺相厚起來,他府裡差甚麼?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寶!我們大爺、二爺,你只要找得著性情,就是撈毛的,燒火的,他也大把的銀子撾出來賞你們!」李四在旁聽了,也著實高興。吩咐已畢,六老爺去了。這裡七手八腳整治酒席。

到下午時分,六老爺同大爺、二爺來。頭戴恩廕巾,一個穿大紅灑線直裰,一個穿藕合灑線直裰,腳下粉底皂靴,帶著四個小廝,大清天白日,提著兩對燈籠:一對上寫著「都督府」,一對寫著「南京鄉試」。大爺、二爺進來,上面坐下。兩個婊子雙雙磕了頭。六老爺站在旁邊。大爺道:「六哥,現成板凳,你坐著不是。」六老爺道:「正是。要稟過大爺、二爺:兩個姑娘要賞他一個坐?」二爺道:「怎麼不坐?叫他坐了!」兩個婊子,輕輕試試,扭頭折頸,坐在一條板凳上,拿汗巾子掩著嘴笑。大爺問:「兩個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爺代答道:「一位十七歲,一位十九歲。」王義安捧上茶來,兩個婊子親手接了兩杯茶,拿汗巾揩乾了杯子上一轉的水漬,走上去,奉與大爺、二爺。大爺、二爺接茶在手,喫著。六老爺問道:「大爺、二爺幾時恭喜起身?」大爺道:「只在明日就要走。現今主考已是將到京了,我們怎還不去?」六老爺和大爺說著話,二爺趁空把細姑娘拉在一條板凳上坐著,同他捏手捏腳,親熱了一回。

少刻就排上酒來。叫的教門廚子,備的教門席,都是些燕窩、鴨子、雞、魚。六老爺自己捧著酒奉大爺、二爺上坐,六老爺下陪。兩個婊子打橫。那菜一碗一碗的捧上來。六老爺逼手逼腳的坐在底下喫了一會酒。六老爺問道:「大爺、二爺進一到京,就要進場了?初八日五更鼓先點太平府,點到我們揚州府怕不要晚?」大爺道:「哪裡就點太平府!貢院前先放三個炮,把柵欄子開了;又放三個炮,把大門開了;又放三個炮,把龍門開了:共放九個大炮。」二爺道:「他這個炮還沒有我們老人家轅門的炮大。」大爺道:「略小些,也差不多。放過了炮,至公堂上擺出香案來。應天府尹大人戴著襆頭,穿著蟒袍,行過了禮,立起身來,把兩把遮陽遮著臉。布政司書辦跪請三界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進場來鎮壓,請周將軍進場來巡場。放開遮陽,大人又行過了禮。布政司書辦跪請七曲文昌開化梓潼帝君進場來主試,請魁星老爺進場來放光。」六老爺嚇的吐舌道:「原來要請這些神道菩薩進來!可見是件大事!」順姑娘道:「他裡頭有這些菩薩坐著,虧大爺、二爺好大膽還敢進去!若是我們,就殺了也不敢進去!」六老爺正色道:「我們大爺、二爺也是天上的文曲星,怎比得你姑娘們!」大爺道:「請過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書辦就跪請各舉子的功德父母。」六老爺道:「怎的叫做功德父母?」二爺道:「功德父母,是人家中過進士做過官的祖宗,方纔請了進來;若是那考老了的秀才和那百姓,請他進來做甚麼呢?」大爺道:「每號門前還有一首紅旗,底下還有一首黑旗。那紅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恩鬼墩著;黑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怨鬼墩著。到這時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書辦點道:『恩鬼進,怨鬼進。』兩邊齊燒紙錢。只見一陣陰風,颯颯的響,滾了進來,跟著燒的紙錢,滾到紅旗、黑旗底下去了。」順姑娘道:「阿彌陀佛!可見人要做好人!到這時候就見出分曉來了!」六老爺道:「像我們大老爺在邊上積了多少功德,活了多少人命,那恩鬼也不知是多少哩!一枝紅旗,哪裡墩得下?」大爺道:「幸虧六哥不進場;若是六哥要進場,生生的就要給怨鬼拉了去!」六老爺道:「這是怎的?」大爺道:「像前科我宜興嚴世兄,是個飽學秀才,在場裡作完七篇文章,高聲朗誦。忽然一陣微微的風,把蠟燭頭吹的亂搖,掀開簾子伸進一個頭來。嚴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與的一個婊子。嚴世兄道:『你已經死了,怎麼來在這裡?』那婊子望著他嘻嘻的笑。嚴世兄急了,把號板一拍,那硯臺就翻過來,連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塊,婊子就不見了。嚴世兄歎息道:『也是我命該如此!』可憐下著大雨,就交了卷,冒著雨出來,在下處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訴我如此。我說:『你當初不知怎樣作踐了這人,他所以來尋你。』六哥,你生平作踐了多少人?你說這大場進得進不得?」兩個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爺好作踐的是我們,他若進場,我兩個人就是他的怨鬼!」喫了一會,六老爺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小曲;大爺、二爺,拍著腿,也唱了一個;婊子唱是不消說。鬧到三更鼓,打著燈籠回去了。

次日,叫了一隻大船上南京。六老爺也送上船,回去了。大爺、二爺在船上閒談著進場的熱鬧處;二爺道:「今年該是個甚麼表題?」大爺道:「我猜沒有別的,去年老人家在貴州征服了一洞苗子,一定是這個表題。」二爺道:「這表題要在貴州出。」大爺道:「如此,只得求賢、免錢糧兩個題,其餘沒有了。」一路說著,就到了南京。管家尤鬍子接著,把行李搬到釣魚巷住下。大爺、二爺走進了門,轉過二層廳後,一個旁門進去,卻是三間倒坐的河廳,收拾的到也清爽。兩人坐定,看見河對面一帶河房,也有朱紅的欄杆,也有綠油的窗隔,也有斑竹的簾子,裡面都下著各處的秀才,在那裡哼哼唧唧的念文章。

大爺、二爺纔住下,便催著尤鬍子去買兩頂新方巾;考籃、銅銚、號頂、門簾、火爐、燭臺、燭剪、卷袋,每樣兩件;趕著到鷲峰寺寫卷頭、交卷;又料理場食:月餅、蜜橙糕、蓮米、圓眼肉、人參、炒米、醬瓜、生薑、板鴨。大爺又和二爺說:「把貴州帶來的『阿魏』帶些進去,恐怕在裡頭寫錯了字著急。」足足料理了一天,纔得停妥。大爺、二爺又自己細細一件件的查點,說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這兩頂舊頭巾叫兩個小子戴在頭上,抱著籃子到貢院前伺侯。一路打從淮清橋過,那趕搶攤的擺著紅紅綠綠的封面,都是蕭金鉉、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馬純上、蘧駪夫選的時文。一直等到晚,儀徵學的秀才點完了,纔點他們。進了頭門,那兩個小廝到底不得進去。大爺、二爺,自己抱著籃子,背著行李,看見兩邊蘆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爺、二爺坐在地下,解懷脫腳。聽見裡面高聲喊道:「仔細搜檢!」大爺、二爺跟了這些人進去,到二門口接卷,進龍門歸號。初十日出來,累倒了,每人喫了一隻鴨子,眠了一天。三場已畢。到十六日,叫小廝拿了一個「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戲子來謝神。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門,自己有辦席的廚子,不用外僱。戲班子發了箱來,跟著一個拿燈籠的,拿著十幾個燈籠,寫著「三元班」。隨後一個人,後面帶著一個二漢,手裡拿著一個拜匣。到了寓處門首,向管家說了,傳將進去。大爺打開一看,原來是個手本,寫著:「門下鮑廷璽謹具喜燭雙輝,梨園一部,叩賀。」大爺知道他是個領班子的,叫了進來。鮑廷璽見過了大爺、二爺,說道:「門下在這裡領了一個小班,專伺候諸位老爺。昨日聽見兩位老爺要戲,故此特來伺候。」大爺見他為人有趣,留他一同坐著喫飯。

過了一回,戲子來了,就在那河廳上面供了文昌帝君、關夫子的紙馬。兩人磕過頭,祭獻已畢。大爺、二爺、鮑廷璽共三人,坐了一席。鑼鼓響處,開場唱了四齣嘗湯戲。天色已晚,點起十幾副明角燈來,照耀的滿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鮑廷璽道:「門下這幾個小孩子跑的馬到也還看得,叫他跑一齣馬,替兩位老爺醒酒。」那小戲子一個個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極新鮮的靠子,跑上場來,串了一個五花八門。大爺、二爺看了大喜。鮑廷璽道:「兩位老爺若不見棄,這孩子裡面揀兩個留在這裡伺侯。」大爺道:「他們這樣小孩子,曉得伺侯甚麼東西?有別的好頑的去處,帶我去走走。」鮑廷璽道:「這個容易。老爺,這對河就是葛來官家。他也是我掛名的徒弟。那年天長杜十七老爺在這裡湖亭大會,都是考過,榜上有名的。老爺明日到水襪巷,看著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對門一個黑搶籬裡,就是他家了。」二爺道:「他家可有內眷?我也一同去走走。」鮑廷璽道:「現放著偌大的十二樓,二老爺為甚麼不去頑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門下來奉陪。」說畢,戲已完了。鮑廷璽辭別去了。

次日,大爺備了八把點銅壺、兩瓶山羊血、四端苗錦、六簍貢茶,叫人挑著,一直來到葛來官家。敲開了門,一個大腳三帶了進去。前面一進兩破三的廳,上頭左邊一個門,一條小巷子進去,河房倒在貼後。那葛來官身穿著夾紗的玉色長衫子,手裡拿著燕翎扇,一雙十指尖尖的手,憑在欄杆上乘涼;看見大爺進來,說道:「請坐。老爺是哪裡來的?」大爺道:「昨日鮑師父說,來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來望望你。還有幾色菲人事,你權且收下。」家人挑了進來。來官看了,喜逐顏開,說道:「怎麼領老爺這些東西?」忙叫大腳三:「收了進去。你向相公娘說,擺酒出來。」大爺道:「我是教門,不用大葷。」來官道:「有新買的極大的揚州螃蟹,不知老爺用不用?」大爺道:「這是我們本地的東西,我是最歡喜。我家伯伯大老爺在高要帶了家信來,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隻喫喫。」來官道:「太老爺是朝裡出仕的?」大爺道:「我家太老爺做著貴州的都督府。我是回來下場的。」說著,擺上酒來。

對著那河裡煙霧迷離,兩岸人家都點上了燈火,行船的人往來不絕。這葛來官喫了幾杯酒,紅紅的臉,在燈燭影裡,擎著那纖纖玉手,只管勸湯大爺喫酒。大爺道:「我酒是夠了,倒用杯茶罷。」葛來官叫那大腳三把螃蟹殼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壺,烹了一壺梅片茶。兩人正喫到好處,忽聽見門外嚷成一片。葛來官走出大門,只見那外科周先生紅著臉,捵著肚子,在那裡嚷大腳三,說他倒了他家一門口的螃蟹殼子。葛來官纔待上前和他講說,被他劈面一頓臭罵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樓』,合該把螃蟹殼倒在你門口,為甚麼送在我家來?難道你上頭兩隻眼睛也撐大了?」彼此吵鬧,還是湯家的管家勸了進去。剛纔坐下,那尤鬍子慌忙跑了進來道:「小的那裡不找尋大爺!卻在這裡!」大爺道:「你為甚事這樣慌張?」尤鬍子道:「二爺同那個姓鮑的走到東花園鷲峰寺旁邊一個人家喫茶,被幾個喇子囮著,把衣服都剝掉了!那姓鮑的嚇的老早走了。二爺關在他家,不得出來,急得要死!那間壁一個賣花的姚奶奶,說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門,哪裡溜得脫!」大爺聽了,慌叫在寓處取了燈籠來,照著走到鷲峰寺間壁。那裡幾個喇子說:「我們好些時沒有大紅日子過了,不打他的醮水還打哪個!」湯大爺雄赳赳的分開眾人,推開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門。那二爺看見他哥來,兩步做一步,溜出來了。那些喇子還待要攔住他,看見大爺雄赳赳的,又打著「都督府」的燈籠,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兩人回到下處。過了二十多天,貢院前藍單取進墨漿去,知道就要揭曉。過了兩日,放出榜來,弟兄兩個都沒中。坐在下處,足足氣了七八天。領出落卷來,湯由三本,湯實三本,都三篇不曾看完。兩個人夥著大罵簾官、主考不通。正罵的興頭,貴州衙門的家人到了,遞上家信來。兩人拆開來看。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桂林杏苑,空成魂夢之遊;虎鬥龍爭,又見戰征之事。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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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5: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將軍大戰 歌舞地酋長劫營

話說湯大爺、湯二爺領得落卷來,正在寓處看了氣惱,只見家人從貴州鎮遠府來,遞上家信。兩人拆開同看,上寫道:「……生苗近日頗有蠢動之意。爾等於發榜後,無論中與不中,且來鎮署要緊!……」大爺看過,向二爺道:「老人家叫我們到衙門裡去;我們且回儀徵,收拾收拾,再打算長行。」當下喚尤鬍子叫了船,算還了房錢。大爺、二爺坐了轎,小廝們押著行李,出漢西門上船。葛來官聽見,買了兩隻板鴨,幾樣茶食,到船上送行。大爺又悄悄送了他一個荷包,裝著四兩銀子,相別去了。

當晚開船,次早到家。大爺、二爺先上岸回家。纔洗了臉坐下喫茶,門上人進來說:「六爺來了。」只見六老爺後面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一見面就說道:「聽見我們老爺出兵征勦苗子,把苗子平定了,明年朝廷必定開科,大爺、二爺一齊中了;我們老爺封了侯,那一品的蔭襲,料想大爺、二爺也不稀罕,就求大爺賞了我,等我戴了紗帽,給細姑娘看看,也好叫他怕我三分!」大爺道:「六哥,你掙一頂紗帽單單去嚇細姑娘,又不如去把這紗帽賞與王義安了!」二爺道:「你們只管說話,這個人是哪裡來的?」那人上來磕頭請安,懷裡拿出一封書子來遞上來。六老爺道:「他姓臧,名喚臧歧,天長縣人。這書是杜少卿哥寄來的,說臧歧為人甚妥帖,薦來給大爺、二爺使喚。」二爺把信拆開,同大爺看,前頭寫著些請問老伯安好的話,後面說到:「臧歧一向在貴州做長隨,貴州的山僻小路他都認得,其人頗可以供使令」等語。大爺看過,向二爺說道:「杜世兄我們也許久不會他了,既是他薦來的人,留下使喚便了。」臧四磕頭謝了下去。門上人進來稟:「王漢策老爺到了,在廳上要會。」大爺道:「老二,我同六哥喫飯,你去會會他罷。」二爺出去會客,大爺叫擺飯同六老爺喫。喫著,二爺送了客回來。大爺問道:「他來說甚麼?」二爺道:「他說他東家萬雪齋有兩船鹽,也就在這兩日開江,託吾們在路上照應照應。」二爺已一同喫飯。喫完了飯,六老爺道:「我今日且去著,明日再來送行。」又道:「二爺若是得空,還到細姑娘那裡瞧瞧他去。我先去叫他那裡等著。」大爺道:「六哥,你就是個討債鬼,纏死了人!今日還哪得工夫去看那騷婊子!」六老爺笑著去了。次日,行裡寫了一隻大江船。尤鬍子、臧四同幾個小廝,搬行李上船。門鎗旗牌,十分熱鬧。六老爺送到黃泥灘,說了幾句分別的話,纔叫一個小船蕩了回去。

這裡放炮開船,一直往上江進發。這日將到大姑塘,風色大作。大爺吩咐急急收了口子,彎了船。那江裡白頭浪茫茫一片,就如煎鹽疊雪的一般。隻見兩隻大鹽船,被風橫掃了,抵在岸邊。便有兩百隻小撥船,岸上來了兩百個凶神也似的人,齊聲叫道:「鹽船擱了淺了!我們快幫他去起撥!」那些人駕了小船,跳在鹽船上,不由分說,把他艙裡的子兒鹽,一包一包的,儘興搬到小船上。那兩百隻小船,都裝滿了,一個人一把槳,如飛的棹起來,都穿入那小港中,無影無蹤的去了。

那船上管船的舵工,押船的朝奉,面面相覷,束手無策。望見這邊船上打著「貴州總鎮都督府」的旗號,知道是湯少爺的船,都過來跪下,哀求道:「小的們是萬老爺家兩號鹽船,被這些強盜生生打劫了,是二位老爺眼見的,求老爺做主搭救!」大爺同二爺道:「我們同你家老爺雖是鄉親,但這失賊的事,該地方官管。你們須是到地方官衙門遞呈紙去。」朝奉們無法,只得依言,具了呈紙,到彭澤縣去告。

那知縣接了呈詞,即刻陞堂,將舵工、朝奉、水手,一干人等,都叫進二堂,問道:「你們鹽船為何不開行?停泊在本縣地方上是何緣故?那些搶鹽的姓甚名誰?平日認得不認得?」舵工道:「小的們的船被風掃到岸邊,那港裡有兩百隻小船,幾百個凶神,硬把小的船上鹽包都搬了去了。」知縣聽了,大怒道:「本縣法令嚴明,地方清肅,哪裡有這等事!分明是你這奴才攬載了商人的鹽斤,在路夥著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賭花消,沿途偷賣了,借此為由,希圖抵賴!你到了本縣案下,還不實說麼?」不由分說,撒下一把籤來。兩邊如狼如虎的公人,把舵工拖翻,二十毛板,打的皮開肉綻。又指著押船的朝奉道:「你一定是知情夥賴,快快向我實說!」說著,那手又去摩著籤筒。可憐這朝奉是花月叢中長大的,近年有了幾莖鬍子,主人纔差他出來押船,嬌皮嫩肉,何曾見過這樣官刑。今番見了,屁滾尿流,憑著官叫他說甚麼就是甚麼,哪裡還敢頂一句。當下磕頭如搗蒜,只求饒命。知縣又把水手們嚷罵一番,要將一干人寄監,明日再審。朝奉慌了,急急叫了一個水手,託他到湯少爺船上求他說人情。湯大爺叫臧歧拿了帖子上來拜上知縣,說:「萬家的家人,原是自不小心。失去的鹽斤,也還有限。老爺已經責處過管船的,叫他下次小心,寬恕他們罷。」知縣聽了這話,叫臧歧原帖拜上二位少爺,說:「曉得,遵命了。」又坐堂叫齊一干人等在面前,說道:「本該將你們解回江都縣照數追賠,這是本縣開恩,恕你初犯!」扯個淡,一齊趕了出來。朝奉帶著舵工到湯少爺船上磕頭,謝了說情的恩,捻著鼻子,回船去了。

次日,風定開船,又行了幾程。大爺、二爺由水登陸,到了鎮遠府,打發尤鬍子先往衙門通報。大爺、二爺隨後進署。這日正陪著客,請的就是鎮遠府太守。這太守姓雷,名驥,字康錫,進士出身,年紀六十多歲,是個老科目,大興縣人,由部郎陞了出來,在鎮遠有五六年,苗情最為熟習。雷太守在湯鎮臺西廳上喫過了飯,拿上茶來喫著,談到苗子的事。雷太守道:「我們這裡生苗、熟苗兩種,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從來也不敢多事;只有生苗容易會鬧起來。那大石崖、金狗洞一帶的苗子,尤其可惡!前日長官司田德稟了上來說:『生員馮君瑞彼金狗洞苗子別莊燕捉去,不肯放還。若是要他放還,須送他五百兩銀子做贖身的身價。』大老爺,你議議這件事該怎麼一個辦法?」湯鎮臺道:「馮君瑞是我內地生員,關係朝廷體統,他如何敢拿了去,要起贖身的價銀來?目無王法已極!此事並沒有第二議,惟有帶了兵馬,到他洞裡把逆苗盡行勦滅了,捉回馮君瑞,交與地方官,究出起釁情由,再行治罪!捨此還有別的甚麼辦法?」雷太守道:「大老爺此議,原是正辦。但是何苦為了馮君瑞一個人興師動眾?愚見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裡宣諭苗酋,叫他好好送出馮君瑞,這事也就可以罷了。」湯鎮臺道:「太老爺,你這話就差了。譬如田土司到洞裡去,那逆苗又把他留下,要一千兩銀子取贖;甚而太老爺親自去宣諭,他又把太老爺留下,要一萬銀子取贖,這事將如何辦法?況且朝廷每年費百十萬錢糧,養活這些兵丁、將、備,所司何事?既然怕興師動眾,不如不養活這些閒人了!」幾句就同雷太守說戧了。雷太守道:「也罷,我們將此事敘一個簡明的稟帖,稟明上臺,看上臺如何批下來,我們遵照辦理就是了。」當下雷太守道了多謝,辭別回暑去了。這裡放炮封門。湯鎮臺進來,兩個乃郎請安叩見了。臧四也磕了頭。問了些家鄉的話,各自安息。

過了幾日,總督把稟帖批下來:「仰該鎮帶領兵馬,剿滅逆苗,以彰法紀。餘如稟,速行繳。」這湯鎮臺接了批稟,即刻差人把府裡兵房書辦叫了來,關在書房裡。那書辦嚇了一跳,不知甚麼緣故。到晚,將三更時分,湯鎮臺到書房裡來會那書辦,手下人都叫迴避了。湯鎮臺拿出五十兩一定大銀,放在桌上,說道:「先生,你請收下。我約你來,不為別的,只為買你一個字。」那書辦嚇的戰抖抖的,說道:「大老爺有何吩咐處,只管叫書辦怎麼樣辦,書辦死也不敢受太老爺的賞!」湯鎮臺道:「不是這樣說。我也不肯連累你。明日上頭有行文到府裡叫我出兵時,府裡知會過來,你只將『帶領兵馬』四個字,寫作『多帶兵馬』。我這元寶送為筆資,並無別件奉託。」書辦應允了,收了銀子。放了他回去。又過了幾天,府裡會過來,催湯鎮臺出兵,那文書上有「多帶兵馬」字樣。那本標三營,分防二協,都受他調遣。各路糧餉俱已齊備。

看看已是除夕。清江、銅仁兩協參將、守備稟道:「晦日用兵,兵法所忌。」湯鎮臺道:「且不要管他。『運用之妙,在於一心。』苗子們今日過年,正好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傳下號令:遣清江參將帶領本協人馬,從小石崖穿到鼓樓坡,以斷其後路;遣銅仁守備帶領本協人馬,從石屏山直抵九曲崗,以遏其前鋒。湯鎮臺自領本標人馬,在野羊塘作中軍大隊。調撥已定,往前進發。湯鎮臺道:「逆苗巢穴,正在野羊塘。我們若從大路去驚動了他,他踞了碉樓,以逸待勞,我們倒難以刻期取勝。」因問臧歧道:「你認得可還有小路穿到他後面?」臧歧道:「小的認得。從香爐崖扒過山去,走鐵溪裡抄到後面,可近十八里。只是溪水寒冷,現在有冰,難走。」湯鎮臺道:「這個不妨。」號令中軍馬兵穿了油靴,步兵穿了鷂子鞋,一齊打從這條路上前進。

且說那苗酋正在洞裡聚集眾苗子,男男女女,飲酒作樂過年。馮君瑞本是一個奸棍,又得了苗女為妻,翁婿兩個,羅列著許多苗婆,穿的花紅柳綠,鳴鑼擊鼓,演唱苗戲。忽然一個小卒飛跑了來報道:「不好了!大皇帝發兵來勦,已經到了九曲崗了!」那苗酋嚇得魂不附體,忙調兩百苗兵,帶了標槍,前去抵敵。只見又是一個小卒沒命的奔來報道:「鼓樓坡來了大眾的兵馬,不計其數!」苗酋同馮君瑞正慌張著急,忽聽得一聲炮響,後邊山頭上火把齊明,喊殺連天,從空而下。那苗酋領著苗兵,捨命混戰。怎當得湯總鎮的兵馬,長槍大戟;直殺到野羊塘,苗兵死傷過半。苗酋同馮君瑞覓條小路,逃往別的苗洞裡去了。

那裡前軍銅仁守備,後軍清江參將,都會合在野羊塘。搜了巢穴,將敗殘的苗子盡行殺了,苗婆留在軍中執炊爨之役。湯總鎮號令三軍,就在野羊塘紮下營盤。參將、守備,都到帳房裡來賀捷。湯總鎮道:「二位將軍且不要放心。我看賊苗雖敗,他已逃往別洞,必然求了救兵,今夜來劫我們的營盤。不可不預為防備。」因問臧歧道:「此處通哪一洞最近?」臧歧道:「此處到豎眼洞不足三十里。」湯總鎮道:「我有道理。」向參將、守備道:「二位將軍,你領了本部人馬,伏於石柱橋左右,這是苗賊回去必由之總路。你等他回去之時,聽炮響為號,伏兵齊起,上前掩殺。」兩將聽令去了。湯總鎮叫把收留的苗婆內中,揀會唱歌的,都梳好了椎髻,穿好了苗錦,赤著腳,到中軍帳房裡歌舞作樂;卻把兵馬將士,都埋伏在山坳裡。果然五更天氣,苗酋率領著豎眼洞的苗兵,帶了苗刀,拿了標鎗,悄悄渡過石柱橋。望見野羊塘中軍帳裡燈燭輝煌,正在歌舞,一齊吶聲喊,撲進帳房。不想撲了一個空,那些苗婆之外,並不見有一個人。知道是中了計,急急往外跑。那山坳裡伏兵齊發,喊聲連天。苗酋拚命的領著苗兵投石柱橋來,卻不防一聲炮響,橋下伏兵齊出,幾處湊攏,趕殺前來。還虧得苗子的腳底板厚,不怕巉巖荊棘,就如驚猿脫兔,漫山越嶺的逃散了。

湯總鎮得了大勝,檢點這三營、兩協人馬,無大損傷,唱著凱歌,回鎮遠府。雷太守接著,道了恭喜,問起苗酋別莊燕以及馮君瑞的下落。湯鎮臺道:「我們連贏了他幾仗,他們窮蹙逃命,料想這兩個已經自戕溝壑了。」雷太守道:「大勢看來,自是如此,但是上頭問下來,這一句話卻難以登答,明明像個飾詞了。」當下湯鎮臺不能言語。回到衙門,兩個少爺接著,請了安。卻為這件事,心裡十分躊躕,一夜也不曾睡著。次日,將出兵得勝的情節報了上去。總督那裡又批下來,同雷太守的所見竟是一樣,專問別莊燕、馮君瑞兩名要犯:「務須刻期拿獲解院,以憑題奏,」等語。湯鎮臺著了慌,一時無法。只見臧歧在旁跪下稟道:「生苗洞裡路徑,小的都認得。求老爺差小的前去打探得別莊燕現在何處,便好設法擒捉他了。」湯鎮臺大喜,賞了他五十兩銀子,叫他前去細細打探。

臧歧領了主命,去了八九日,回來稟道:「小的直去到豎眼洞,探得別莊燕因借兵劫營,輸了一仗,洞裡苗頭和他惱了,而今又投到白蟲洞那裡去。小的又尋到那裡打探,聞得馮君瑞也在那裡。別莊燕只賸了家口十幾個人,手下的兵馬全然沒有了。又聽見他們設了一計。說我們這鎮遠府裡,正月十八日,鐵溪裡的神道出現。滿城人家,家家都要關門躲避。他們打算到這一日,扮做鬼怪,到老爺府裡來打劫報仇。老爺須是防範他為妙。」湯鎮臺聽了,道:「我知道了。」又賞了臧歧羊酒,叫他歇息去。果然鎮遠有個風俗,說正月十八日,鐵溪裡龍神嫁妹子。那妹子生的醜陋,怕人看見,差了多少的蝦兵蟹將護衛著他嫁。人家都要關了門,不許出來張看。若是偷著張看,被他瞧見了,就有疾風暴雨,平地水深三尺,把人民要淹死無數。此風相傳已久。

到了十七日,湯鎮臺將親隨兵丁叫到面前,問道:「你們哪一個認得馮君瑞?」內中有一個高挑子出來跪稟道:「小的認得。」湯鎮臺道:「好。」便叫他穿上一件長白布直裰,戴上一頂紙糊的極高的黑帽子,楂上一臉的石灰,妝做地方鬼模樣。又叫家丁粧了一班牛頭馬面,魔王夜叉,極猙獰的怪物。吩咐高挑子道:「你明日看見馮君瑞,即便捉住,重重有賞。」布置停當,傳令管北門的,天未明就開了城門。那別莊燕同馮君瑞假扮做一班賽會的,各把短刀藏在身邊,半夜來到北門,看見城門已開,即奔到總兵衙門馬號的牆外。十幾個人,各將兵器拿在手裡,扒過牆來去裡邊,月色微明,照著一個大空院子,正不知從哪裡進去。忽然見牆頭上伏著一個怪物,手裡拿著一個糖鑼子,噹噹的敲了兩下,那一堵牆,就像地動一般,滑喇的憑空倒了下來。幾十條火把齊明,跳出幾十個惡鬼,手執鋼叉、留客住,一擁上前。這別莊燕同馮君瑞著了這一嚇,兩隻腳好像被釘釘住了的。地方鬼走上前一鈞鐮鎗勾住馮君瑞,喊道:「拿住馮君瑞了!」眾人一齊下手,把十幾個人都拿了,一個也不曾溜脫。拿到二堂,湯鎮臺點了數,次日解到府裡。

雷太守聽見拿獲了賊頭和馮君瑞,亦甚是歡喜,即請出王命、尚方劍,將別莊燕同馮君瑞梟首示眾,其餘苗子都殺了,具了本奏進京去。奉上諭:「湯奏辦理金狗洞匪苗一案,率意輕進,糜費錢糧,著降三級調用,以為好事貪功者戒。欽此。」湯鎮臺接著抄報看過,歎了一口氣。部文到了,新官到任,送了印,同兩位公子商議,收拾打點回家。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將軍已去,悵大樹之飄零;名士高談,謀先人之窀穸。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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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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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5: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回 湯總鎮成功歸故鄉 余明經把酒問葬事

話說湯鎮臺同兩位公子商議,收拾回家。雷太守送了代席四兩銀子,叫湯衙庖人備了酒席,請湯鎮臺到自己衙署餞行。起程之日,闔城官員都來送行。從水路過常德,渡洞庭湖,由長江一路回儀徵。在路無事,問問兩公子平日的學業,看看江上的風景。不到兩十天,已到了紗帽洲,打發家人先回家料理迎接。六老爺知道了,一直迎到黃泥灘,見面請了安,弟兄也相見了,說說家鄉的事。湯鎮臺見他油嘴油舌,惱了道:「我出門三十多年,你長成人了,怎麼學出這般一個下流氣質!」後來見他開口就說是「稟老爺」,湯鎮臺怒道:「你這下流!胡說!我是你叔父,你怎麼叔父不叫,稱呼老爺?」講到兩個公子身上,他又叫「大爺」、「二爺」。湯鎮臺大怒道:「你這匪類!更該死了!你的兩個兄弟,你不教訓照顧他,怎麼叫大爺、二爺!」把六老爺罵的垂頭喪氣。一路到了家裡。湯鎮臺拜過了祖宗,安頓了行李。他那做高要縣知縣的乃兄已是告老在家裡,老弟兄相見,彼此歡喜,一連喫了幾天的酒。湯鎮臺也不到城裡去,也不會官府,只在臨河上構了幾間別墅,左琴右書,在裡面讀書教子。過了三四個月,看見公子們作的會文,心裡不大歡喜,說道:「這個文章,如何得中!如今趁我來家,須要請個先生來教訓他們纔好。」每日躊躕這一件事。

那一日,門上人進來稟道:「揚州蕭二相公來拜。」湯鎮臺道:「這是我蕭世兄。我會著還認他不得哩。」連忙教請進來。蕭柏泉進來見禮。鎮臺見他美如冠玉,衣冠儒雅,和他行禮奉坐。蕭柏泉道:「世叔恭喜回府,小姪就該來請安。因這些時,南京翰林侍講高老先生告假回家,在揚州過,小姪陪了他幾時,所以來遲。」湯鎮臺道:「世兄恭喜入過學了?」蕭柏泉道:「蒙前任大宗師考補博士弟子員。這領青衿,不為希罕。卻喜小姪的文章,前三天滿城都傳遍了,果然蒙大宗師賞鑒,可見甄拔的不差。」湯鎮臺見他說話伶俐,便留他在書房裡喫飯,叫兩個公子陪他。

到下午,鎮臺自己出來說,要請一位先生替兩個公子講舉業。蕭柏泉道:「小姪近來有個看會文的先生,是五河縣人,姓余,名特,字有達;是一位明經先生,舉業其實好的。今年在一個鹽務人家做館,他不甚得意。世叔若要請先生,只有這個先生好。世叔寫一聘書,著一位世兄同小姪去會過余先生,就可以同來。每年館穀,也不過五六十金。」湯鎮臺聽罷大喜,留蕭柏泉住了兩夜,寫了聘書,即命大公子,叫了一個草上飛,同蕭柏泉到揚州去,往河下賣鹽的吳家拜余先生。蕭柏泉叫他寫個晚生帖子,將來進館,再換門生帖。大爺說:「半師半友,只好寫個『同學晚弟』。」蕭柏泉拗不過,只得拿了帖子,同到那裡。

門上傳進帖去,請到書房裡坐。只見那余先生頭戴方巾,身穿舊寶藍直裰,腳下朱履,白淨面皮,三綹髭鬚,近視眼,約有五十多歲的光景,出來同二人作揖坐下。余有達道:「柏泉兄,前日往儀徵去,幾時回來的?」蕭柏泉道:「便是到儀徵去看敝世叔湯大人,留住了幾天。這位就是湯世兄。」因在袖裡拿出湯大爺的名帖遞過來。余先生接著看了,放在桌上,說道:「這個怎麼敢當?」蕭柏泉就把要請他做先生的話說了一遍,道:「今特來奉拜。如蒙台允,即送書金過來。」余有達笑道:「老先生大位,公子高才,我老拙無能,豈堪為一日之長。容斟酌再來奉覆罷。」兩人辭別去了。次日,余有達到蕭家來回拜,說道:「柏泉兄,昨日的事,不能遵命。」蕭柏泉道:「這是甚麼緣故?」余有達笑道:「他既然要拜我為師,怎麼寫『晚弟』的帖子拜我?可見就非求教之誠。這也罷了。小弟因有一個故人在無為州做刺史,前日有書來約我,我要到那裡走走。他若幫襯我些須,強如坐一年館。我也就在這數日內要辭別了東家去。湯府這一席,柏泉兄竟轉薦了別人罷。」蕭柏泉不能相強,回覆了湯大爺,另請別人去了。

不多幾日,余有達果然辭了主人,收拾行李,回五河。他家就在余家巷。進了家門,他同胞的兄弟出來接著。他這兄弟名持,字有重,也是五河縣的飽學秀才。此時五河縣發了一個姓彭的人家,中了幾個進士,選了兩個翰林。五河縣人眼界小,便闔縣人同去奉承他。又有一家,是徽州人,姓方,在五河開典當行鹽,就冒了籍,要同本地人作姻親。初時這余家巷的余家還和一個老鄉紳的虞家是世世為婚姻的,這兩家不肯同方家做親。後來這兩家出了幾個沒廉恥不才的人,貪圖方家賠贈,娶了他家女兒,彼此做起親來。後來做的多了,方家不但沒有分外的賠贈,反說這兩家子仰慕他有錢,求著他做親。所以這兩家不顧祖宗臉面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獃子,那獃子有八個字的行為:「非方不親,非彭不友。」一種是乖子,那乖子也有八個字的行為:「非方不心,非彭不口。」這話是說那些獃而無恥的人,假使五河縣沒有一個冒籍姓方的,他就可以不必有親;沒有個中進士姓彭的,他就可以不必有友。這樣的人,自己覺得勢利透了心,其實獃串了皮!那些奸滑的,心裡想著同方家做親,方家又不同他做。他卻不肯說出來,只是嘴裡扯謊嚇人,說:「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師。彭三先生把我邀在書房裡說了半天的知心話。」又說:「彭四先生在京裡帶書子來給我。」人聽見他這些話,也就常時請他來喫杯酒,要他在席上說這些話嚇同席喫酒的人。其風俗惡賴如此。

這余有達,余有重弟兄兩個,守著祖宗的家訓,閉戶讀書,不講這些隔壁帳的勢利。余大先生各府、州、縣作遊,相與的州、縣官也不少,但到本縣來總不敢說。因五河人有個牢不可破的見識:總說但凡是個舉人、進士,就和知州、知縣是一個人,不管甚麼情都可以進去說,知州、知縣就不能不依。假使有人說縣官或者敬那個人的品行,或者說那人是個名士,要來相與他,就一縣人嘴都笑歪了。就像不曾中過舉的人,要想拿帖子去拜知縣,知縣就可以叉著膊子叉出來。總是這般見識。余家弟兄兩個,品行、文章是從古沒有的。因他家不見本縣知縣來拜,又同方家不是親,又同彭家不是友,所以親友們雖不敢輕他,卻也不知道敬重他。

那日,余有重接著哥哥進來,拜見了,備酒替哥哥接風,細說一年有餘的話。喫過了酒,余大先生也不往房裡去,在書房裡,老弟兄兩個一床睡了。夜裡,大先生向二先生說要到無為州看朋友去。二先生道:「哥哥還在家裡住些時。我要到府裡科考,等我考了回來,哥哥再去罷。」余大先生道:「你不知道。我這揚州的館金已是用完了,要趕著到無為州去弄幾兩銀子回來過長夏。你科考去不妨,家裡有你嫂子和弟媳當著家。我弟兄兩個,原是關著門過日子,要我在家怎的?」二先生道:「哥這番去,若是多抽豐得幾十兩銀子,回來把父親母親葬了。靈柩在家裡這十幾年,我們在家都不安。」大先生道:「我也是這般想,回來就要做這件事。」

又過了幾日,大先生往無為州去了。又過了十多天,宗師牌到,按臨鳳陽。余二先生便束裝住鳳陽,租個下處住下。這時是四月初八日。初九日宗師行香。初十日卦牌收詞狀,十一日掛牌考鳳陽八屬儒學生員。十五日發出生員覆試案來,每學取三名覆試。余二先生取在裡面。十六日進去覆了試,十七日發出案來,余二先生考在一等第二名,在鳳陽一直住到二十四,送了宗師起身,方纔回五河去了。

大先生來到無為州,那州尊著實念舊,留著住了幾日,說道:「先生,我到任未久,不能多送你些銀子。而今有一件事,你說一個情罷,我准了你的。這人家可以出得四百兩銀子,有三個人分;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兩銀子,權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將來再為情罷。」余大先生歡喜,謝了州尊,出去會了那人。那人姓風,名影,是一件人命牽連的事。余大先生替他說過,州尊准了,出來兌了銀子,辭別知州,收拾行李回家。因走南京過,想起:「天長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橋河房裡,是我表弟,何不順便去看看他?」便進城來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來接著,一見表兄,心裡歡喜,行禮坐下,說這十幾年闊別的話。余大先生歎道:「老弟,你這些上好的基業,可惜棄了!你一個做大老官的人,而今賣文為活,怎麼弄的慣!」杜少卿道:「我而今在這裡,有山川朋友之樂,倒也住慣了。不瞞表兄說,我愚弟也無甚麼嗜好,夫妻們帶著幾個兒子,布衣蔬食,心裡淡然。那從前的事,也追悔不來了。」說罷,奉茶與表兄喫。

喫過,杜少卿自己走進去和娘子商量,要辦酒替表兄接風。此時杜少卿窮了,辦不起,思量方要拿東西去當。這日是五月初三,卻好莊耀江家送了一擔禮來與少卿過節。小廝跟了禮,拿著拜匣,一同走了進來,那禮是一尾鰣魚,兩隻燒鴨,一百個粽子,二斤洋糖;拜匣裡四兩銀子。杜少卿寫回帖叫了多謝,收了。那小廝去了。杜少卿和娘子說:「這主人做得成了!」當下又添了幾樣,娘子親自整治酒餚。遲衡山、武正字住的近,杜少卿寫說帖,請這兩人來陪表兄。二位來到,敘了些彼此仰慕的話,在河房裡一同喫酒。

喫酒中間,余大先生說起要尋地葬父母的話。遲衡山道:「先生,只要地下乾煖,無風無蟻,得安先人,足矣;那些發富發貴的話,都聽不得。」余大先生道:「正是。敝邑最重這一件事。人家因尋地艱難,每每耽誤著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卻不曾究心於此道。請問二位先生:這郭璞之說,是怎麼個源流?」遲衡山歎道:「自塚人墓地之官不設,族葬之法不行,士君子惑於龍穴、沙水之說,自心裡要想發達,不知已墮於大逆不道!」余大先生驚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遲衡山道:「有一首詩,念與先生聽:『氣散風衝哪可居,先生埋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猶信葬書!』這是前人弔郭公墓的詩。小弟最恨而今術士託於郭璞之說,動輒便說:『這地可發鼎甲,可出狀元!請教先生:狀元官號,始於唐朝,郭璞晉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號,就先立一法,說是個甚麼樣的地,就出這一件東西?這可笑的緊!若說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來,試問淮陰葬母,行營高敞地,而淮陰王侯之貴,不免三族之誅,這地是凶是吉?更可笑這些俗人說,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擇之地!青田命世大賢,敷布兵、農、禮、樂,日不暇給,何得有閒工夫做到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時,萬年吉地,自有術士辦理,與青田甚麼相干!」

余大先生道:「先生,你這一番議論,真可謂之發矇振聵!」武正字道:「衡山先生之言,一絲不錯。前年我這城中有一件奇事,說與諸位先生聽。」余大先生道:「願聞,願聞。」武正字道:「便是我這裡下浮橋地方施家巷裡施御史家。」遲衡山道:「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聞,不知其詳。」武正字道:「施御史昆玉二位。施二先生說乃兄中了進士,他不曾中,都是大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發大房,不發二房。因養了一個風水先生在家裡,終日商議遷墳。施御史道:『已葬久了,恐怕遷不得。』哭著下拜求他。他斷然要遷。那風水又拿話嚇他,說:『若是不遷,二房不但不做官,還要瞎眼!』他越發慌了,託這風水到處尋地。家裡養著一個風水,外面又相與了多少風水。這風水尋著一個地,叫那些風水來覆。那曉得風水的講究,叫做父做子笑,子做父笑,再沒有一個相同的。但尋著一塊地,就被人覆了說:『用不得!』家裡住的風水急了,又獻了一塊地,便在那新地左邊,買通了一個親戚來說,夜裡夢見老太太鳳冠霞帔,指著這地與他看,要葬在這裡。因這一塊地是老太太自己尋的,所以別的風水纔覆不掉,便把母親硬遷來葬。到遷墳的那日,施御史弟兄兩位跪在那裡。纔掘開墳,看見了棺木,墳裡便是一股熱氣,直衝出來,衝到二先生眼上,登時就把兩隻眼瞎了。二先生越發信這風水竟是個現在的活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後來重謝了他好幾百兩銀子。」

余大先生道:「我們那邊也極喜講究的遷葬。少卿,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還有一句直捷的話。這事朝廷該立一個法子:但凡人家要遷葬,叫他到有司衙門遞個呈紙,風水具了甘結:棺材上有幾尺水,幾斗幾升蟻。等開了,說得不錯,就罷了;如說有水有蟻,挖開了不是,即於挖的時候,帶一個劊子手,一刀把這奴才的狗頭斫下來。那要遷墳的,就依子孫謀殺祖父的律,立刻凌遲處死。此風或可少息了!」余有達、遲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齊拍手道:「說的暢快!說的暢快!拿大杯來喫酒!」又喫了一會,余大先生談道湯家請他做館的一段話;說了一遍,笑道:「武夫可見不過如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過的!」因把蕭雲仙的事細細說了,對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來與余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來。余大先生打開看了圖和虞博士幾個人的詩,看畢,乘著酒興,依韻各和了一首。三人極口稱讚。當下喫了半夜酒,一連住了三日。那一日,有一個五河鄉裡賣鴨的人,拿了一封家信來,說是余二老爹帶與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開一看,面如土色。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見同聲之誼。畢竟書子裡說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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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5: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回 敦友誼代兄受過 講堪輿回家葬親

話說余大先生把這家書拿來遞與杜少卿看,上面寫著大概的意思說:「時下有一件事,在這裡辦著。大哥千萬不可來家。我聽見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著。等我把這件事料理清楚了,來接大哥,那時大哥再回來。」余大先生道:「這畢竟是件甚麼事?」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說,表兄此時也沒處去問,且在我這裡住著,自然知道。」余大先生寫了一封回書,說:「到底是件甚麼事,兄弟可作速細細寫來與我,我不著急就是了。若不肯給我知道,我倒反焦心。」

那人拿著回書回五河,送書子與二爺。二爺正在那裡和縣裡差人說話,接了回書,打發鄉裡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哪裡來文,說是要提要犯余持。我並不曾到過無為州。我為甚麼去?」差人道:「你到過不曾到過,哪個看見?我們辦公事,只曉得照票子尋人。我們衙門裡拿到了強盜、賊,穿著檀木靴還不肯招哩!哪個肯說真話!」余二先生沒法,只得同差人到縣裡,在堂上見了知縣,跪著稟道:「生員在家,並不曾到過無為州。太父師這所准的事,生員真個一毫不解。」知縣道:「你曾到過不曾到過,本縣也不得知。現今無為州有關提在此,你說不曾到過,你且拿去自己看。」隨在公案上,將一張硃印墨標的關文,叫值堂吏遞下來看。余持接過一看,只見上寫的是:「無為州承審被參知州贓案裡,有貢生余持過贓一款,是五河縣人。……」

余持看了道:「生員的話,太父師可以明白了。這關文上要的是貢生余持,生員離出貢還少十多年哩。」說罷,遞上關文來,回身便要走了去。知縣道:「余生員,不必大忙,你纔所說,卻也明白。」隨又叫禮房,問:「縣裡可另有個余持貢生?」禮房值日書辦稟道:「他余家就有貢生,卻沒有個余持。」余持又稟道:「可見這關文是個捕風捉影的了。」起身又要走了去。知縣道:「余生員,你且下去,把這些情由具一張清白呈子來,我這裡替你回覆去。」余持應了下來。出衙門,同差人坐在一個茶館裡喫了一壺茶,起身又要走。差人扯住道:「余二相,你往哪裡走?大清早上,水米不沾牙,從你家走到這裡,就是辦皇差也不能這般寡刺!難道此時又同了你去不成?」余二先生道:「你家老爺叫我出去寫呈子。」差人道:「你纔在堂上說,你是生員。做生員的,一年幫人寫到頭,倒是自己的要去尋別人。對門這茶館後頭就是你們生員們寫狀子的行家,你要寫就進去寫。」余二先生沒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館後面去。差人望著裡邊一人道:「這余二相要寫個訴呈,你替他寫寫。他自己做稿子,你替他謄真,用個戳子。他不給你錢,少不得也是我當災!昨日那件事,關在飯店裡,我去一頭來。」

余二先生和代書拱一拱手,只見桌旁板凳上坐著一個人,頭戴破頭巾,身穿破直裰,腳底下一雙打板唱曲子的鞋,認得是縣裡喫葷飯的朋友唐三痰。唐三痰看見余二先生進來,說道:「余二哥,你來了,請坐。」余二先生坐下道:「唐三哥,你來這裡的早。」唐三痰道:「也不算早了。我絕早同方六房裡六老爺喫了麵,送六老爺出了城去,纔在這裡來。你這個事,我知道。」因扯在旁邊去,悄悄說道:「二先生,你這件事雖非欽件,將來少不得打到欽件裡去。你令兄現在南京,誰人不知道?自古『地頭文書鐵箍桶』,總以當事為主。當事是彭府上說了,就點到奉行的。你而今作速和彭三老爺去商議。他家一門都是龍睜虎眼的腳色,只有三老還是個盛德人。你如今著了急去求他,他也還未必計較你平日不曾在他分上周旋處。他是大福大量的人,你可以放心去。不然,我就同你去。論起理來,這幾位鄉先生,你們平日原該聯絡,這都是你令兄太自傲處。及到弄出事來,卻又沒有個靠傍。」余二先生道:「極蒙關切。但方纔縣尊已面許我回文,我且遞上呈子去,等他替我回了文去,再為斟酌。」唐三痰道:「也罷,我看著你寫呈子。」當下寫了呈子,拿進縣裡去。知縣叫書辦據他呈子備文書回無為州。書辦來要了許多紙筆錢去,是不消說。

過了半個月,文書回頭來,上寫的清白。寫著:「要犯余持係五河貢生,身中,面白,微鬚,年約五十多歲。的於四月初八日在無為州城隍廟寓所會風影會話,私和人命。隨於十一日進州衙關說。續於十六日州審錄供之後,風影備有酒席送至城隍廟。風影共出贓銀四百兩,三人均分。余持得贓一百三十三兩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辭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贓證確據,何得諱稱並無其人?事關憲件,人命重情,煩貴縣查照來文事理,星即差押該犯赴州,以憑審結。望速!望速!」

知縣接了關文,又傳余二先生來問。余二先生道:「這更有的分辨了。生員再細細具呈上來,只求太父師做主。」說罷下來,到家做呈子。他妻舅趙麟書說道:「姐夫,這事不是這樣說了。分明是大爺做的事,他左一回右一回雪片的文書來,姐夫為甚麼自己纏在身上?不如老老實實具個呈子,說大爺現在南京,叫他行文到南京去關,姐夫落得乾淨無事。我這裡『娃子不哭奶不脹』,為甚麼把別人家的棺材拉在自己門口哭?」余二先生道:「老舅,我弟兄們的事,我自有主意,你不要替我焦心。」趙麟書道:「不是我也不說。你家大爺平日性情不好,得罪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裡,仁大典方六房裡,都是我們五門四關廂裡錚錚響的鄉紳,縣裡王公同他們是一個人,你大爺偏要拿話得罪他。就是這兩天,方二爺同彭鄉紳家五房裡做了親家。五爺是新科進士。我聽見說,就是王公做媒,擇的日子是出月初三日拜允。他們席間一定講到這事。彭老五也不要明說出你令兄不好處,只消微露其意,王公就明白了。那時王公作惡起來,反說姐夫你藏匿著哥,就耽不住了!還是依著我的話。」余二先生道:「我且再遞一張呈子。若那裡催的緊,再說出來也不遲。」趙麟書道:「再不,你去託託彭老五罷。」余二先生笑道:「也且慢些。」趙麟書見說他不信,就回去了。

余二先生又具了呈子到縣裡。縣裡據他的呈子回文道:「案據貴州移關:『要犯余持係五河貢生,身中,面白,微鬚,年約五十多歲。的於四月初八日在無為州城隍廟寓所會風影會話,私和人命。隨於十一日進州衙關說。續於十六日州審錄供之後,風影備有酒席送至城隍廟。風影共出贓銀四百兩,三人均分。余持得贓一百三十三兩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辭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贓證確據,何得諱稱並無其人?事關憲件,人命重情……』等因到縣。准此,本縣隨即拘傳本生到案。據供:生員余持,身中,面麻,微鬚,年四十四歲,係廩膳生員,未曾出貢。本年四月初八日,學憲按臨鳳陽,初九日行香,初十日懸牌,十一日科試八學生員。該生余持進院赴考,十五日覆試案發取錄。余持次日進院覆試,考居一等第二名,至二十四日送學憲起馬,回籍肄業。安能一身在鳳陽科試,又一身在無為州詐贓!本縣取具口供,隨取本學冊結對驗,該生委係在風陽科試,未曾到無為詐贓,不便解送。恐係外鄉光棍,頂名冒姓,理合據實回明,另緝審結云云。」

這文書回了去,那裡再不來提了。余二先生一塊石頭落了地,寫信約哥回來。大先生回來,細細問了這些事,說:「全費了兄弟的心!」便問:「衙門使費一總用了多少銀子?」二先生道:「這個話,哥還問他怎的?哥帶來的銀子,料理下葬為是。」

又過了幾日,弟兄二人商議,要去拜風水張雲峰。恰好一個本家來請喫酒,兩人拜了張雲峰,便到那裡赴席去。那裡請的沒有外人,就是請的他兩個嫡堂兄弟:一個叫余敷,一個叫余殷。兩人見大哥、二哥來,慌忙作揖。彼此坐下,問了些外路的事。余敷道:「今日王父母在彭老二家喫酒。」主人坐在底下,道:「還不曾來哩。陰陽生纔拿過帖子去。」余殷道:「彭老四點了主考了。聽見前日辭朝的時候,他一句話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余大先生笑道:「他也沒有甚麼話說的不好,就是說的不好,皇上離著他也遠,怎能自己拍他一下?」余殷紅著臉道:「然而不然,他而今官大了,是翰林院大學士,又帶著左春坊,每日就要站在朝廷大堂上暖閣子裡議事。他回的話不好,朝廷怎的不拍他!難道怕得罪他麼?」主人坐在底下道:「大哥,前日在南京來,聽見說應天府尹進京了?」余大先生還不曾答應。余敷道:「這個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問應天府可該換人,彭老四要薦他的同年湯奏,就說該換。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唧唧的寫個書子帶來,叫府尹自己請陛見,所以進京去了。」余二先生道:「大僚更換的事,翰林院衙門是不管的,這話恐未必確。」余殷道:「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喫酒席上親口說的,怎的不確?」說罷,擺上酒來。九個盤子:一盤青菜花炒肉、一盤煎鯽魚、一盤片粉拌雞、一盤攤蛋、一盤蔥炒蝦、一盤瓜子、一盤人參果、一盤石榴米、一盤豆腐乾。盪上滾熱的封缸酒來。

喫了一會,主人走進去拿出一個紅布口袋,盛著幾塊土,紅頭繩子拴著,向余敷、余殷說道:「今日請兩位賢弟來,就是要看看這山上土色。不知可用得?」余二先生道:「山上是幾時破土的?」主人道:「是前日。」余敷正要打開拿出土來看,余殷奪過來道:「等我看。」劈手就奪過來,拿出一塊土來放在面前,把頭歪在右邊看了一會,把頭歪在左邊又看了一會,拿手指頭掐下一塊土來,送在嘴裡,歪著嘴亂嚼。嚼了半天,把一大塊土就遞與余敷,說道:「四哥,你看這土好不好?」余敷把土接在手裡,拿著在燈底下翻過來把正面看了一會,翻過來又把反面看了一會,也掐了一塊土送在嘴裡,閉著嘴,閉著眼,侵慢的嚼。嚼了半日,睜開眼,又把那土拿在鼻子跟前儘著聞。又聞了半天,說道:「這土果然不好!」主人慌了道:「這地可葬得?」余殷道:「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窮了!」余大先生道:「我不在家這十幾年,不想二位賢弟就這般精於地理。」余敷道:「不瞞大哥說,經過我愚弟兄兩個看的地,一毫也沒得辨駁的!」余大先生道:「方纔這土是哪山上的?」余二先生指著主人道:「便是賢弟家四叔的墳,商議要遷葬。」余大先生屈指道:「四叔葬過已經二十多年,家裡也還平安,可以不必遷罷。」余殷道:「大哥,這是哪裡來的話!他那墳裡一汪的水,一包的螞蟻,做兒子的人,把個父親放在水窩裡、螞蟻窩裡,不遷起來,還成個人!」余大先生道:「如今尋的新地在哪裡?」余殷道:「昨日這地不是我們尋的。我們替尋的一塊地在三尖峰。我把這形勢說給大哥看。」因把這桌上的盤子撤去兩個,拿指頭醮著封缸酒,在桌上畫個圈子,指著道:「大哥,你看!這是三尖峰。那邊來路遠哩,從浦口山上發脈,一個墩,一個砲;一個墩,一個砲;一個墩,一個砲;彎彎曲曲,骨裡骨碌,一路接著滾了來。滾到縣裡周家岡,龍身跌落過峽,又是一個墩,一個砲,骨骨碌碌幾十個砲趕了來,結成一個穴情。這穴情叫做『荷花出水』。」

正說著,小廝捧上五碗麵。主人請諸位用了醋,把這青菜炒肉夾了許多堆在麵碗頭上。眾人舉起箸來喫。余殷喫的差不多,揀了兩根麵條,在桌上彎彎曲曲做了一個來龍,睜著眼道:「我這地要出個狀元!葬下去中了一甲第二也算不得,就把我的兩隻眼睛剜掉了!」主人道:「那地葬下去自然要發?」余敷道:「怎的不發?就要發!並不等三年五年!」余殷道:「偎著就要發!你葬下去纔知道好哩!」余大先生道:「前日我在南京聽見幾位朋友說,葬地只要父母安,那子孫發達的話也是渺茫。」余敷道:「然而不然!父母果然安,子孫怎的不發?」余殷道:「然而不然!彭府上那一座墳,一個龍爪子恰好搭在他太爺左膀子上,所以前日彭老四就有這一拍。難道不是一個龍爪子?大哥,你若不信,明日我同你到他墳上去看,你纔知道。」又喫了幾杯,一齊起身道擾了,小廝打著燈籠,送進余家巷去,各自歸家歇息。

次日,大先生同二先生商議道:「昨日那兩個兄弟說的話,怎樣一個道理?」二先生道:「他們也只說的好聽,究竟是無師之學。我們還是請張雲峰商議為是。」大先生道:「這最有理。」次日,弟兄兩個備了飯,請張雲峰來。張雲峰道:「我往常時諸事沾二位先生的光,二位先生因太老爺的大事託了我,怎不盡心?」大先生道:「我弟兄是寒士,蒙雲峰先生厚愛,凡事不恭,但望恕罪。」二先生道:「我們只要把父母大事做了歸著,而今拜託雲翁,並不必講發富發貴,只要地下乾暖,無風無蟻,我們愚弟兄就感激不盡了!」張雲峰一一領命。過了幾日,尋了一塊地,就在祖墳旁邊。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同張雲峰到山裡去親自覆了這地,託祖墳上山主用二十兩銀子買了,託張雲峰擇日子。日子還不曾擇來。

那日閒著無事,大先生買了二斤酒,辦了六七個盤子,打算老弟兄兩個自己談談。到了下晚時候,大街上虞四公子寫個說帖來,寫道:「今晚薄治園蔬,請二位表兄到荒齋一敘,勿外是荷。虞梁頓首。」余大先生看了,向那小廝道:「我知道了。拜上你家老爺,我們就來。」打發出門,隨即一個蘇州人,在這裡開糟坊的,打發人來請他弟兄兩個到糟坊裡去洗澡。大先生向二先生道:「這凌朋友家請我們,又想是有酒喫。我們而今擾了凌風家,再到虞表弟家去。」弟兄兩個,來到凌家,一進了門,聽得裡面一片聲吵嚷。卻是凌家因在客邊,僱了兩個鄉裡大腳婆娘,主子都同他偷上了。五河的風俗是個個人都要同僱的大腳婆娘睡覺的。不怕正經敞廳裡擺著酒,大家說起這件事,都要笑的眼睛沒縫,欣欣得意,不以為羞恥的。凌家這兩個婆娘,彼此疑惑。你疑惑我多得了主子的錢,我疑惑你多得了主子的錢。爭風喫醋,打吵起來。又大家搬楦頭,說偷著店裡的店官,店官也跟在裡頭打吵。把廚房裡的碗兒、盞兒、碟兒,打的粉碎。又伸開了大腳,把洗澡的盆桶都翻了。余家兩位先生,酒也喫不成,澡也洗不成,倒反扯勸了半日,辭了主人出來。主人不好意思,千告罪,萬告罪,說改日再請。

兩位先生走出凌家門,便到虞家。虞家酒席已散,大門關了。余大先生笑道:「二弟,我們仍舊回家喫自己的酒。」二先生笑著,同哥到了家裡,叫拿出酒來喫。不想那二斤酒和六個盤子已是娘娘們喫了,只剩了個空壺空盤子在那裡。大先生道:「今日有三處酒喫,一處也喫不成,可見一飲一啄,寞非前定!」弟兄兩個笑著喫了些小菜晚飯,喫了幾杯茶,彼此進房歇息。

睡到四更時分,門外一片聲大喊。兩弟兄一齊驚覺,看見窗外通紅,知道是對門失火,慌忙披了衣裳出來,叫齊了鄰居,把父母靈柩搬到街上。那火燒了兩間房子,到天亮就救息了。靈柩在街上。五河風俗,說靈柩抬出門,再要抬進來,就要窮人家。所以眾親友來看,都說乘此抬到山裡,擇個日子葬罷。大先生向二先生道:「我兩人葬父母,自然該正正經經的告了廟,備祭辭靈,遍請親友會葬,豈可如此草率!依我的意思,仍舊將靈柩請進中堂,擇日出殯。」二先生道:「這何消說,如果要窮死,儘是我弟兄兩個當災。」當下眾人勸著總不聽,喚齊了人,將靈柩請進中堂。候張雲峰擇了日子,出殯歸葬,甚是盡禮。那日,闔縣送殯有許多的人。天長杜家也來了幾個人。自此,傳遍了五門四關廂,一個大新聞,說:余家兄弟兩個越發獃串了皮了,做出這樣倒運的事!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塵惡俗之中,亦藏俊彥;數米量柴之外,別有經綸。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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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5: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回 三山門賢人餞別 五河縣勢利薰心

話說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之後,和二先生商議,要到南京去謝謝杜少卿。又因銀子用完了,順便就可以尋館。收拾行李,別了二先生,過江到杜少卿河房裡。杜少卿問了這場官事,余大先生細細說了。杜少卿不勝歎息。正在河房裡閒話,外面傳進來,有儀徵湯大老爺來拜。余大先生問是哪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請表兄做館的了,不妨就會他一會。」正說著,湯鎮臺進來,敘禮坐下。湯鎮臺道:「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齋中得接光儀,不覺鄙吝頓消,隨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懸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尊姓?」杜少卿道:「這便是家表兄余有達,老伯去歲曾要相約做館的。」鎮臺大喜道:「今日無意中又晤一位高賢,真為幸事。」從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將風度。」湯鎮臺道:「這是事勢相逼,不得不爾。至今想來,究竟還是意氣用事,並不曾報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卻也悔之無及!」余大先生道:「這個朝野自有定論,老先生也不必過謙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來京貴幹?現寓何處?」湯鎮臺道:「家居無事,偶爾來京,借此會會諸位高賢。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並莊徵君賢竹林。」喫過茶,辭別出來。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轎。余大先生暫寓杜少卿河房。

這湯鎮臺到國子監拜虞博士,那裡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隨往北門橋拜莊濯江,裡面見了帖子,忙叫請會。這湯鎮臺下轎進到廳事。主人出來,敘禮坐下,道了幾句彼此仰慕的話。湯鎮臺提起要往後湖拜莊徵君。莊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舍,何不竟請一會?」湯鎮臺道:「這便好的極了。」莊濯江吩咐家人請出莊徵君來,同湯鎮臺拜見過,敘坐。又喫了一遍茶。莊徵君道:「老先生此來,恰好虞老先生尚未榮行,又重九相近,我們何不相約作一個登高會,就此便奉餞虞老先生,又可暢聚一日。」莊濯江道:「甚好。訂期便在舍間相聚便了。」湯鎮臺坐了一會,起身去了,說道:「數日內登高會再接教,可以為盡日之談。」說罷,二位送了出來。湯鎮臺又去拜了遲衡山、武正字。莊家隨即著家人送了五兩銀子到湯鎮臺寓所代席。

過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請各位早到。莊濯江在家等候。莊徵君已先在那裡。少刻,遲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莊濯江收拾了一個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此時正是九月初五,天氣亢爽,各人都穿著袷衣,啜茗閒談。又談了一會,湯鎮臺、蕭守府、虞博士都到了。眾人迎請進來,作揖坐下。湯鎮臺道:「我們俱係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賢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緣。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後,不知快晤又在何時?」莊濯江道:「各位老先生當今山斗,今日惠顧茅齋,想五百里內賢人聚矣。」坐定,家人捧上茶來。揭開來,似白水一般,香氣芬馥,銀針都浮在水面。喫過,又喚了一巡真「天都」,雖是隔年陳的,那香氣尤烈。虞博士喫著茶,笑說道:「二位老先生當年在軍中,想不見此物。」蕭雲仙道:「豈但軍中,小弟在青楓城六年,得飲白水,已為厚幸,只覺強於馬溺多矣!」湯鎮臺道:「果然青楓水草可支數年。」莊徵君道:「蕭老先生博雅,真不數北魏崔浩!」遲衡山道:「前代後代,亦時有變遷的!」杜少卿道:「宰相須用讀書人,將帥亦須用讀書人。若非蕭老先生有識,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邊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裡書辦核算時偏生知道。這不知是司官的學問,還是書辦的學問?若說是司官的學問,怪不得朝廷重文輕武;若說是書辦的考核,可見這大部的則例是移動不得的了。」說罷,一齊大笑起來。

戲子吹打已畢,奉席讓坐。戲子上來參堂。莊非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園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傳了來,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賞他一齣戲。」虞博士問:「怎麼叫做『梨園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這件風流事,述了一遍。眾人又大笑。湯鎮臺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銓選部郎了?」杜少卿道:「正是。」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評騭,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後,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眾人又笑了。當日喫了一天酒。做完了戲,到黃昏時分,眾人散了。

莊濯江尋妙手丹青畫了一幅「登高送別圖」,在會諸人,都作了詩。又各家移樽到博士齋中餞別。南京餞別虞博士的,也不下千餘家。虞博士應酬煩了,凡要到船中送別的,都辭了不勞。那日叫了一隻小船,在水西門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船上。杜少卿拜別道:「老叔已去,小姪從今無所依歸矣。」虞博士也不勝悽然。邀到船裡坐下,說道:「少卿,我不瞞你說。我本赤貧之士,在南京來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積幾兩俸金,只掙了三十擔米的一塊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縣,我多則做三年,少則做兩年,再積些俸銀,添得兩十擔米,每年養著我夫妻兩個不得餓死,就罷了。子孫們的事,我也不去管他。現今小兒讀書之餘,我教他學個醫,可以餬口。我要做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時常寄書子來問候你。」說罷,和杜少卿灑淚分手。杜少卿上了岸,看著虞博士的船開了去,望不見了,方纔回來。余大先生在河房裡。杜少卿把方纔這些話告訴他。余大先生歎道:「難進易退,真乃天懷淡定之君子!我們他日出身,皆當以此公為法。」彼此歎賞了一回。當晚余二先生有家書來約大先生回去,說:「表弟虞華軒家請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請大哥到家教兒子,目今就要進館,請作速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說了,辭別要去。次日,束裝渡江。杜少卿送過,自回家去。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著,拿帖子與乃兄看,上寫:「愚表弟虞梁,敬請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訓小兒,每年脩金四十兩,節禮在外。此訂。」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華軒迎了出來,心裡歡喜,作揖奉坐。小廝拿上茶來喫著。虞華軒道:「小兒蠢夯,自幼失學。前數年愚弟就想請表兄教他,因表兄出遊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兒有幸了。舉人、進士,我和表兄兩家,車載斗量,也不是甚麼出奇東西。將來小兒在表兄門下,第一要學了表兄的品行,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兩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氣味還投合的來。老弟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一般,我怎不盡心教導。若說中舉人、進士,我這不曾中過的人,或者不在行。至於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傳,愚兄也這是行所無事。」說罷,彼此笑了。

擇了個吉日,請先生到館。余大先生絕早到了。虞小公子出來拜見,甚是聰俊。拜過,虞華軒送至館所。余大先生上了師位。虞華軒辭別,到那邊書房裡去坐。纔坐下,門上人同了一個客進來。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舉人,卻與虞華軒是同案進的學。這日因他家先生開館,就踱了來,要陪先生。虞華軒留他坐下喫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開館。」虞華軒道:「正是。」唐二棒椎道:「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這些雜學,荒了正務。論余大先生的舉業,雖不是時下的惡習,他要學國初帖括的排場,卻也不是中和之業。」虞華軒道:「小兒也還早哩,如今請余大表兄,不過叫學他些立品,不做那勢利小人就罷了。」

又坐了一會,唐二棒椎道:「老華,我正有一件事要來請教你這通古學的。」虞華軒道:「我通甚麼古學?你拿這話來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話,真要請教你。就是我前科僥倖,我有一個嫡姪,他在鳳陽府裡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門。他自從中了,不曾到縣裡來,而今來祭祖。他昨日來拜我,是『門年愚姪』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該用個『門年愚叔』?」虞華軒道:「怎麼說?」唐二棒椎道:「你難道不曾聽見?我舍姪同我同榜同門,是出在一個房師房裡中的了;他寫『門年愚姪』的帖子拜我,我可該照樣還他?」虞華軒道:「我難道不曉得同著一個房師叫做同門!但你方纔說的『門年愚姪』四個字,是鬼話,是夢話!」唐二棒椎道:「怎的是夢話?」虞華軒仰天大笑道:「從古至今也沒有這樣奇事!」唐二棒椎變著臉道:「老華,你莫怪我說!你雖世家大族,你家發過的老先生們離的遠了,你又不曾中過,這些官場上來往的儀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姪他在京裡不知見過多少大老,他這帖子的樣式必有個來歷,難道是混寫的!」虞華軒道:「你長兄既說是該這樣寫就這樣寫罷了,何必問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曉得,等余大先生出來喫飯,我問他。」正說著,小廝來說:「姚五爺進來了。」兩個人同站起來。姚五爺進來作揖坐下。虞華軒道:「五表兄,你昨日喫過飯,怎便去了?晚裡還有個便酒等著,你也不來。」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這裡喫中飯的麼?我咋日午後遇著你,你現說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喫了飯出來。怎的這樣扯謊?」小廝擺了飯,請余大先生來。余大先生首席,唐二棒椎對面,姚五爺上坐,主人下陪。喫過飯,虞華軒笑把方纔寫帖子話說與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氣得兩臉紫漲,頸子裡的筋都耿出來,說道:「這話是哪個說的?請問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緊,是科名要緊?」虞華軒道:「自然是祖父要緊了。這也何消說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緊,如何纔中了個舉人,便丟了天屬之親,叔姪們認起同年同門來?這樣得罪名教的話,我一世也不願聽!二哥,你這位令姪,還虧他中個舉!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姪兒,我先拿他在祠堂裡祖宗神位前先打幾十板子纔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爺看見余大先生惱得像紅蟲,知道他的迂性獃氣發了,講些混話,支開了去。

須臾,喫完了茶,余大先生進館去了。姚五爺起身道:「我去走走再來。」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該說在彭老二家喫了飯出來的了!」姚五爺笑道:「今日我在這裡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說在別處。」笑著去了。姚五爺去了一時,又走回來,說道:「老華,廳上有個客來拜你,說是在府裡太尊衙門裡出來的,在廳上坐著哩。你快出去會他。」虞華軒道:「我並沒有這個相與。是哪裡來的?」正疑惑間,門上傳進帖子來:「年家眷同學教弟季萑頓首拜。」虞華軒出到廳上迎接。季葦蕭進來,作揖坐下,拿出一封書子,遞過來說道:「小弟在京師因同敝東家來貴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託寄一書,專候先生。今日得見雅範,實為深幸。」虞華軒接過書子,拆開從頭看了,說道:「先生與我敝府厲公祖是舊交?」季葦蕭道:「厲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門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虞華軒道:「先生因甚公事下縣來?」季葦蕭道:「此處無外人,可以奉告。厲太尊因貴縣當鋪戥子太重,剝削小民,所以託弟下來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華軒將椅子挪近季葦蕭跟前,低言道:「這是太公祖極大的仁政!敝縣別的當鋪,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這兩個典鋪。他又是鄉紳,又是鹽典,又同府縣官相與的極好,所以無所不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這個弊,只要除這兩家。況太公祖堂堂大守,何必要同這樣人相與?此說只可放在先生心裡,卻不可漏洩,說是小弟說的。」季葦蕭道:「這都領教了。」虞華軒又道:「蒙先生賜顧,本該備個小酌,奉屈一談;一來恐怕褻尊,二來小地方耳目眾多,明日備個菲酌送到尊寓,萬勿見卻。」季葦蕭道:「這也不敢當。」說罷,作別去了。

虞華軒走進書房來,姚五爺迎著問道:「可是太尊哪裡來的?」虞華軒道:「怎麼不是!」姚五爺搖著頭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華,這倒也不錯。果然是太尊裡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邇,同太尊密邇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們二位。我聽見這人來,正在這裡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門裡的人,他下縣來,不先到他們家去,倒有個先來拜你老哥的?這個話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麼光棍,打著太尊的旗號,到處來騙人的錢。你不要上他的當!」虞華軒道:「也不見得這人不曾去拜他們。」姚五爺笑道:「一定沒有拜。若拜了他們,怎肯還來拜你?」虞華軒道:「難道是太尊叫他來拜我的!是天長杜慎卿表兄在京裡寫書子給他來的。這人是有名的季葦蕭。」唐二棒椎搖手道:「這話更不然!季葦蕭是定梨園榜的名士。他既是名士,京裡一定在翰林院衙門裡走動。況且天長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個人,豈有個他出京來,帶了杜慎老的書子來給你,不帶彭老四的書子來給他家的?這人一定不是季葦蕭!」虞華軒道:「是不是罷了,只管講他怎的!」便罵小廝:「酒席為甚麼到此時還不停當!」一個小廝走來稟道:「酒席已經停當了。」

一個小廝掮了被囊行李進來,說:「鄉裡成老爹到了。」只見一人,方巾,藍布直裰,薄底布鞋,花白鬍鬚,酒糟臉,進來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請先生,我撞著來喫喜酒!」虞華軒叫小廝拿水來給成老爹洗臉,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黃泥,一同邀到廳上,擺上酒來。余大先生首席,眾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廳上點起一對料絲燈來,還是虞華軒曾祖尚書公在,武英殿御賜之物,今已六十餘年,猶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說『故家喬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這燈,我縣裡沒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氣勢!我是親眼看見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說別的,府裡太尊,縣裡王公,都同他們是一個人,時時有內裡幕賓相公到他家來說要緊的話。百姓怎的不怕他!像這內裡幕賓相公,再不肯到別人家去!」唐二棒椎道:「這些時可有幕賓相公來?」成老爹道:「現有一個姓『吉』的『吉』相公下來訪事,住在寶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請了家去陪著。三個人進了書房門,講了一天。不知太爺是作惡哪一個,叫這『吉』相公下來訪的。」唐二棒椎望著姚五爺冷笑道:「何如?」余大先生看見他說的這些話可厭,因問他道:「老爹去年准給衣巾了?」成老爹道:「正是。虧學臺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書子,所以准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這一副酒糟臉,學臺看見,著實精神,怎的肯准?」成老爹道:「我說我這臉是浮腫著的。」眾人一齊笑了。又喫了一會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沒中用的了。英雄出於少年。怎得我這華軒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們這唐二老爺一齊會上進土,雖不能像彭老四做這樣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侯選個縣官,也與祖宗爭氣,我們臉上也有光輝!」余大先生看見這些話更可厭,因說道:「我們不講這些話,行令喫酒罷。」當下行了一個「快樂飲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喫醉了。成老爹扶到房裡去睡。打燈籠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爺回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裡又吐,吐了又痾屎。不等天亮,就叫書房裡的一個小小廝來掃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廝說,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兩個進來。又鬼頭鬼腦,不知說了些甚麼,便叫請出大爺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鄉僻地面,偏多慕勢之風;學校宮前,竟行非禮之事。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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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虞秀才重修元武閣 方鹽商大鬧節孝祠

話說虞華軒也是一個非同小可之人。他自小七八歲上,就是個神童。後來經史子集之書,無一樣不曾熟讀,無一樣不講究,無一樣不通徹。到了二十多歲,學問成了,一切兵、農、禮、樂、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頭就知到尾,文章也是枚、馬,詩賦也是李、杜,況且他曾祖是尚書,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正是個大家。無奈他雖有這一肚子學問,五河人總不許他開口。五河的風俗:說起哪人有品行,他就歪著嘴笑;說起前幾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裡笑;說哪個人會作詩賦古文,他就眉毛都會笑。問五河縣有甚麼山川風景,是有個彭鄉紳;問五河縣有甚麼出產希奇之物,是有個彭鄉紳;問五河縣哪個有品望,是奉承彭鄉紳;問哪個有德行,是奉承彭鄉紳;問哪個有才情,是專會奉承彭鄉紳。卻另外有一件事,人也還怕:是同徽州方家做親家;還有一件事,人也還親熱,就是大捧的銀子拿出來買田。虞華軒生在這惡俗地方,又守著幾畝田園,跑不到別處去,因此就激而為怒。他父親太守公是個清官,當初在任上時,過些清苦日子;虞華軒在家,省喫儉用,積起幾兩銀子。此時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務。虞華軒每年苦積下幾兩銀子,便叫興販田地的人家來,說要買田、買房子;講的差不多,又臭罵那些人一頓,不買,以此開心。一縣的人都說他有些痰氣,到底貪圖他幾兩銀子,所以來親熱他。

這成老爹是個興販行的行頭,那日叫管家請出大爺來,書房裡坐下,說道:「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無憂,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兩銀子。前日方六房裡要買他的,他已經打算賣給他,那些莊戶不肯。」虞華軒道:「莊戶為甚麼不肯?」成老爹道:「莊戶因方府上田主子下鄉要莊戶備香案迎接,欠了租又要打板子;所以不肯賣與他。」虞華軒道:「不賣給他,要賣與我,我下鄉是擺臭案的?我除了不打他,他還要打我?」成老爹道:「不是這樣說。說你大爺寬宏大量,不像他們刻薄,而今所以來總成的。不知你的銀子可現成?」虞華軒道:「我的銀怎的不現成?叫小廝搬出來給老爹瞧。」當下叫小廝搬出三十錠大元寶來,望桌上一掀。那元寶在桌上亂滾,成老爹的眼就跟這元寶滾。虞華軒叫把銀子收了去,向成老爹道:「我這些銀子不扯謊麼?你就下鄉去說。說了來,我買他的。」成老爹道:「我在這裡還耽擱幾天,纔得下去。」虞華軒道:「老爹有甚麼公事?」成老爹道:「明日要到王父母那裡領先嬸母舉節孝的牌坊銀子,順便交錢糧;後日是彭老二的小令愛整十歲,要到那裡去拜壽;外後日是方六房裡請我喫中飯,要擾過他,纔得下去。」虞華軒鼻子裡嘻的笑了一聲罷了,留成老爹喫了中飯;領坊牌銀子,交錢糧去了。

虞華軒叫小廝把唐三痰請了來。這唐三痰因方家裡平日請喫酒喫飯,只請他哥舉人,不請他,他就專會打聽:方家那一日請人,請的是哪幾個,他都打聽在肚裡,甚是的確。虞華軒曉得他這個毛病,那一日把他尋了來,向他說道:「費你的心去打聽打聽,仁昌典方六房裡外後日可請的有成老爹?打聽的確了來,外後日我就備飯請你。」唐三痰應諾,去打聽了半天,回來說道:「並無此說。外後日方六房裡並不請人。」虞華軒道:「妙!妙!你外後日清早就到我這裡來喫一天。」送唐三痰去了,叫小廝悄悄在香蠟店託小官寫了一個紅單帖,上寫著「十八日午間小飲候光」,下寫「方杓頓首」。拿到袋裝起來,貼了籤,叫人送在成老爹睡覺的房裡書案上。成老爹交了錢糧,晚裡回來看見帖子,自心裡歡喜道:「我老頭子老運亨通了!偶然扯個謊,就扯著了,又恰好是這一日!」歡喜著睡下。

到十八那日,唐三痰清早來了。虞華軒把成老爹請到廳上坐著,看見小廝一個個從大門外進來,一個拎著酒,一個拿著雞、鴨,一個拿著腳魚和蹄子,一個拿著四包果子,一個捧著一大盤肉心燒賣,都往廚房裡去。成老爹知道他今日備酒,也不問他。虞華軒問唐三痰道:「修元武閣的事,你可曾向木匠、瓦匠說?」唐三痰道:「說過了。工料費著哩。他那外面的圍牆倒了,要從新砌;又要修一路臺基,瓦工需兩三個月,裡頭換樑柱、釘椽子,木工還不知要多少。但凡修理房子,瓦木匠只打半工;他們只說三百,怕不也要五百多銀子纔修得起來。」成老爹道:「元武閣是令先祖蓋的,卻是一縣發科甲的風水;而今科甲發在彭府上,該是他家拿銀子修了,你家是不相干了,還只管累你出銀子?」虞華軒拱手道:「也好。費老爹的心向他家說說,幫我幾兩銀子,我少不得也見老爹的情。」成老爹道:「這事我說去。他家雖然官員多,氣魄大,但是我老頭子說話,他也還信我一兩句。」虞家小廝又悄悄的從後門口叫了一個賣草的,把他四個錢,叫他從大門口轉了進來,說道:「成老爹,我是方六老爺家來的。請老爹就過去,候著哩。」成老爹道:「拜上你老爺,我就來。」那賣草的去了。

成老爹辭了主人,一直來到仁昌典,門上人傳了進去。主人方老六出來會著,作揖坐下。方老六問:「老爹幾時上來的?」成老爹心裡驚了一下,答應道:「前日纔來的。」方老六又問:「寓在哪裡?」成老爹更慌了,答應道:「在虞華老家。」小廝拿上來茶喫過。成老爹道:「今日好天氣。」方老六道:「正是。」成老爹道:「這些時常會王父母?」方老六道:「前日還會著的。」彼此又坐了一會,沒有話說。又喫了一會茶,成老爹道:「太尊這些時總不見下縣來過。若還到縣裡來,少不得先到六老爺家。太尊同六老爺相與的好,比不得別人。其實說,太爺闔縣也就敬的是六老爺一位,哪有第二個鄉紳抵的過六老爺!」方老六道:「新按察司到任,太尊只怕也就在這些時要下縣來。」成老爹道:「正是。」又坐了一會,又喫了一道茶,也不見一個客來,也不見擺席,成老爹疑惑,肚裡又餓了,只得告辭一聲,看他怎說。因起身道:「我別過六老爺罷。」方老六也站起來道:「還坐坐。」成老爹道:「不坐了。」即便辭別,送了出來。

成老爹走出大門,摸頭不著,心裡想道:「莫不是我太來早了?」又想道:「莫不他有甚事怪我?」又想道:「莫不是我錯看了帖子?」猜疑不定。又心裡想道:「虞華軒家有現成酒飯,且到他家去喫再處。」一直走回虞家。虞華軒在書房裡擺著桌子,同唐三痰、姚老五,和自己兩個本家,擺著五六碗滾熱的餚饌,正喫在快活處。見成老爹進來,都站起身。虞華軒道:「成老爹偏背了我們,喫了方家的好東西來了,好快活!」便叫:「快拿一張椅子與成老爹那邊坐,泡上好消食的陳茶來與成老爹喫。」小廝遠遠放一張椅子在上面,請成老爹坐了。那蓋碗陳茶,左一碗,右一碗,送來與成老爹。成老爹越喫越餓,肚裡說不出來的苦。看見他們大肥肉塊、鴨子、腳魚,夾著往嘴裡送,氣得火在頂門裡直冒。他們一直喫到晚,成老爹一直餓到晚。等他送了客,客都散了,悄悄走到管家房裡要了一碗炒米,泡了喫。進房去睡下,在床上氣了一夜。次日,辭了虞華軒,要下鄉回家去。虞華軒問:「老爹幾時來?」成老爹道:「若是田的事妥,我就上來。若是田的事不妥,我只等家嬸母入節孝祠的日子,我再上來。」說罷辭別去了。

一日,虞華軒在家無事,唐二棒椎走來說道:「老華,前日那姓季的果然是太尊府裡出來的,住寶林寺僧官家。方老六、彭老二都會著。竟是真的!」虞華桿道:「前日說不是也是你,今日說真的也是你。是不是罷了,這是甚麼奇處!」唐二棒椎笑道:「老華,我從不曾會過太尊,你少不得在府裡回拜這位季兄去,攜帶我去見見太尊,可行得麼?」虞華軒道:「這也使得。」過了幾日,僱了兩乘轎子,一同來鳳陽。到了衙裡,投了帖子。虞華軒又帶了一個帖子拜季葦蕭。衙裡接了帖子,回出來道:「季相公揚州去了,太爺有請。」二位同進去,在書房裡會。會過太尊出來,兩位都寓在東頭。太尊隨發帖請飯。唐二棒椎向虞華軒道:「太尊明日請我們,我們沒有個坐在下處等他的人老遠來邀的。明日我和你到府門口龍興寺坐著,好讓他一邀,我們就進去。」虞華軒笑道:「也罷。」

次日中飯後,同到龍興寺一個和尚家坐著,只聽得隔壁一個和尚家細吹細唱的有趣。唐二棒椎道:「這吹唱的好聽!我走過去看看。」看了一會回來,垂頭喪氣,向虞華軒抱怨道:「我上了你的當!你當這吹打的是誰?就是我縣裡仁昌典方老六同厲太尊的公子,備了極齊整的席,一個人摟著一個戲子,在那裡頑耍!他們這樣相厚,我前日只該同了方老六來!若同了他來,此時已同公子坐在一處。如今同了你,雖見得太尊一面,到底是個皮裡膜外的帳,有甚麼意思!」虞華軒道:「都是你說的!我又不曾強扯了你來!他如今現在這裡,你跟了去不是!」唐二棒椎道:「同行不疏伴,我還同你到衙裡去喫酒。」說著,衙裡有人出來邀,兩人進衙去。太尊會著,說了許多仰慕的話,又問:「縣裡節孝幾時入祠?我好委官下來致祭。」兩人答道:「回去定了日子,少不得具請啟來請太公祖。」喫完了飯,辭別出來。次日,又拿帖子辭了行,回縣去了。

虞華軒到家第二日,余大先生來說:「節孝入祠,的於出月初三。我們兩家有好幾位叔祖母、伯母、叔母入祠,我們兩家都該公備祭酌,自家合族人都送到祠裡去。我兩人出去傳一傳。」虞華軒道:「這個何消說!寒舍是一位,尊府是兩位,兩家紳衿共有一百四五十人。我們會齊了,一同到祠門口,都穿了公服迎接當事,也是大家的氣象。」余大先生道:「我傳我家的去,你傳你家的去。」虞華軒到本家去了一交,惹了一肚子的氣,回來氣的一夜也沒有睡著。清晨,余大先生走來,氣的兩隻眼白瞪著,問道:「表弟,你傳的本家怎樣?」虞華軒道:「正是;表兄傳的怎樣?為何氣的這樣光景?」余大先生道:「再不要說起!我去向寒家這些人說,他不來也罷了,都回我說,方家老太太入祠,他們都要去陪祭候送,還要扯了我也去!我說了他們,他們還要笑我說背時的話,你說可要氣死了人!」虞華軒笑道:「寒家亦是如此,我氣了一夜!明日我備一個祭桌,自送我家叔祖母,不約他們了!」余大先生道:「我也只好如此!」相約定了。

到初三那日,虞華軒換了新衣帽,叫小廝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裡。進了門,只見冷冷清清,一個客也沒有。八房裡堂弟是個窮秀才,頭戴破頭巾,身穿舊襴衫,出來作揖。虞華軒進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車。他家租了一個破亭子,兩條匾擔,四個鄉裡人歪抬著,也沒有執事。亭子前四個吹手,滴滴打打的吹著,抬上街來。虞華軒同他堂弟跟著,一直送到祠門口歇下。遠遠望見也是兩個破亭子,並無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兩個跟著,抬來祠門口歇下。四個人會著,彼此作了揖。看見祠門前尊經閣上掛著燈,懸著綵子,擺著酒席。那閣蓋的極高大,又在街中間,四面都望見。戲子一擔擔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爺家的戲子來了!」又站了一會,聽得西門三聲銃響,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身了!」須臾,街上鑼響,一片鼓樂之聲,兩把黃傘,八把旗,四隊踹街馬,牌上的金字打著「禮部尚書」、「翰林學士」、「提督學院」、「狀元及第」,都是余、虞兩家送的。執事過了,腰鑼,馬上吹,提爐,簇擁著老太太的主亭子,邊旁八個大腳婆娘扶著。方六老爺紗帽圓領,跟在亭子後。後邊的客做兩班:一班是鄉紳,一班是秀才。鄉紳是彭二老爺、彭三老爺、彭五老爺、彭七老爺;其餘就是余、虞兩家的舉人、進士、貢生、監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著紗帽圓領,恭恭敬敬跟著走。一班是余、虞兩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著襴衫、頭巾,慌慌張張,在後邊趕著走。鄉紳末了一個是唐二棒椎,手裡拿一個簿子在那裡邊記帳;秀才末了一個是唐三痰,手裡拿一個簿子在裡邊記帳。那余、虞兩家到底是詩禮人家,也還厚道,走到祠前,看見本家的亭子在那裡,竟有七八位走過來作一個揖,便大家簇擁著方老太太的亭子進祠去了。隨後便是知縣、學師、典史、把總,擺了執事來吹打安位。便是知縣祭,學師祭,典史祭,把總祭,鄉紳祭,秀才祭,主人家自祭。祭完了,紳衿一鬨而出,都到尊經閣上赴席去了。

這裡等人擠散了,纔把亭子抬了進去,也安了位。虞家還有華軒備的一個祭桌,余家只有大先生備的一副三牲,也祭奠了。抬了祭桌出來,沒處享福,算計借一個門斗家坐坐。余大先生抬頭看尊經閣上繡衣朱履,觥籌交錯。方六老爺行了一回禮,拘束很了,寬去了紗帽圓領,換了方巾便服,在閣上廊沿間徘徊徘徊。便有一個賣花牙婆,姓權,大著一雙腳,走上閣來,哈哈笑道:「我來看老太太入祠!」方六老爺笑容可掬,同他站在一處,伏在欄杆上看執事。方六老爺拿手一宗一宗的指著說與他聽。權賣婆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拉開褲腰捉虱子,捉著,一個一個往嘴裡送。余大先生看見這般光景,看不上眼,說道:「表弟,我們也不在這裡坐著喫酒了,把祭桌抬到你家,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罷。還不看見這些惹氣的事!」便叫挑了祭桌前走。他四五個人一路走著。在街上,余大先生道:「表弟,我們縣裡,禮義廉恥,一總都滅絕了!也因學宮裡沒有個好官!若是放在南京虞博士那裡,這樣事如何行的去!」余二先生道:「看虞博士那般舉動,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樣,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禮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來。」虞家弟兄幾個同歎了一口氣,一同到家,喫了酒,各自散了。

此時元武閣已經動工,虞華軒每日去監工修理。那日晚上回來,成老爹坐在書房裡。虞華軒同他作了揖,拿茶喫了,問道:「前日節孝入祠,老爹為甚麼不到?」成老爹道:「那日我要到的,身上有些病,不曾來的成。舍弟下鄉去,說是熱鬧的很。方府的執事擺了半街,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裡送,尊經閣擺席唱戲,四鄉八鎮幾十里路的人都來看,說:『若要不是方府,怎做的這樣大事!』你自然也在閣上偏我喫酒。」虞華軒道:「老爹,你就不曉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成老爹冷笑道:「你八房裡本家窮的有腿沒褲子,你本家的人,哪個肯到他那裡去,連你這話也是哄我頑,你一定是送方老太太的!」虞華軒道:「這事已過,不必細講了。」喫了晚飯,成老爹說:「那分田的賣主和中人都上縣來了,住在寶林寺裡。你若要他這田,明日就可以成事。」虞華軒道:「我要就是了。」成老爹道:「還有一個說法,這分田全然是我來說的,我要在中間打五十兩銀子的『背公』,要在你這裡除給我;我還要到那邊要中用錢去。」虞華軒道:「這個何消說,老爹是一個元寶。」當下把租頭、價銀、戥銀、銀色、雞、草、小租、酒水、畫字、上業主,都講清了。成老爹把賣主、中人,都約了來,大清早坐在虞家廳上。成老爹進來請大爺出來成契。走到書房裡,只見有許多木匠、瓦匠在那裡領銀子。虞華軒捧著多少五十兩一錠的大銀子散人,一個時辰就散掉了幾百兩。成老爹看著他散完了,叫他出去成田契。虞華軒睜著眼道:「那田貴了!我不要!」成老爹嚇了一個癡。虞華軒道:「老爹,我當真不要了!」便吩咐小廝:「到廳上把那鄉裡的幾個泥腿替我趕掉了!」成老爹氣的愁眉苦臉,只得自己走出去回那幾個鄉裡人去了。

只因只一番,有分教:身離惡俗,門牆又見儒修;客到名邦,晉接不逢賢哲。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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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徽州府烈婦殉夫 泰伯祠遺賢感舊

話說余大先生在虞府坐館,早去晚歸,習以為常。那日早上起來,洗了臉,喫了茶,要進館去。纔走出大門,只見三騎馬進來,下了馬,向余大先生道喜。大先生問:「是何喜事?」報錄人拿出條子來看,知道是選了徽州府學訓導。余大先生歡喜,待了報錄人酒飯,打發了錢去,隨即虞華軒來賀喜,親友們都來賀。余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幾天,料理到安慶領憑;領憑回來,帶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氈一席,初到任的時候,只怕日用還不足。我在家裡罷。」大先生道:「我們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從前我兩個人各處坐館。動不動兩年不得見面。而今老了,只要弟兄兩個多聚幾時,那有飯喫沒飯喫,也且再商量。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館,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應了,一同收拾行李,來徽州到任。大先生本來極有文名,徽州人都知道。如今來做官,徽州人聽見,個個歡喜。到任之後,會見大先生胸懷坦白,言語爽利,這些秀才們,本不來會的,也要來會會,人人自以為得明師。又會著二先生談談,談的都是些有學問的話,眾人越發欽敬,每日也有幾個秀才來往。

那日,余大先生正坐在廳上,只見外面走進一個秀才來,頭戴方巾,身穿舊寶藍直裰,面皮深黑,花白鬍鬚,約有六十多歲光景。那秀才自己手裡拿著帖子,遞與余大先生。余大先生看帖子上寫著:「門生王蘊」。那秀才遞上帖子,拜了下去。余大先生回禮,說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輝的麼?」王玉輝道:「門生正是。」余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聞聲相思,而今纔得一見。我和你只論好弟兄,不必拘這些俗套。」遂請到書房裡去坐,叫人請二老爺出來。二先生出來,同王玉輝會著,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王玉輝道:「門生在學裡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個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學老師,門生也不過是公堂一見而已。而今因大老師和世叔來,是兩位大名下,所以要時常來聆老師和世叔的教訓。要求老師不認做大概學裡門生,竟要把我做個受業弟子纔好。」余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二先生道:「一向知道吾兄清貧,如今在家可做館?長年何以為生?」王玉輝道:「不瞞世叔說,我生平立的有個志向,要纂三部書嘉惠來學。」余大先生道:「是哪三部?」王玉輝道:「一部禮書,一部字書,一部鄉約書。」二先生道:「禮書是怎麼樣?」王玉輝道:「禮書是將三禮分起類來,如事親之禮,敬長之禮等類。將經文大書,下面採諸經子史的話印證,教子弟們自幼習學。」大先生道:「這一部書該頒於學宮,通行天下。請問字書是怎麼樣?」王玉輝道:「字書是七年識字法。其書已成,就送來與老師細閱。」二先生道:「字學不講久矣,有此一書,為功不淺。請問鄉約書怎樣?」王玉輝道:「鄉約書不過是添些儀制,勸醒愚民的意思。門生因這三部書,終日手不停披,所以沒的工夫做館。」大先生道:「幾位公郎?」王王輝道:「只得一個小兒,倒有四個小女。大小女守節在家裡,那幾個小女,都出閣不上一年多。」說著,余大先生留他喫了飯,將門生帖子退了不受,說道:「我們老弟兄要時常屈你來談談,料不嫌我苜蓿風味怠慢你。」弟兄兩個,一同送出大門來。

王先生慢慢回家。他家離城有十五里。王玉輝回到家裡,向老妻和兒子說余老師這些相愛之意。次日,余大先生坐轎子下鄉,親自來拜,留著在草堂上坐了一會,去了。又次日,二先生自己走來,領著一個門斗,挑著一石米,走進來,會著王玉輝,作揖坐下。二先生道:「這是家兄的祿米一石。」又手裡拿出一封銀子來道:「這是家兄的俸銀一兩,送與長兄先生,權為數日薪水之資。」王玉輝接了這銀子,口裡說道:「我小姪沒有孝敬老師和世叔,怎反受起老師的惠來?」余二先生笑道:「這個何足為奇。只是貴處這學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幾十兩的拿著送與名士用,家兄也想學他。」王玉輝道:「這是『長者賜,不敢辭』,只得拜受了。」備飯留二先生坐,拿出這三樣書的稿子來,遞與二先生看。二先生細細看了,不勝歎息。坐到下午時分,只見一個人走進來說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很,相公娘叫我來請老爹到那裡去看看。請老爹就要去。」王玉輝向二先生道:「這是第三個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約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別過罷。尊作的稿子,帶去與家兄看,看畢再送過來。」說罷起身。那門斗也喫了飯,挑著一擔空籮,將書稿子丟在籮裡,挑著跟進城去了。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看見女婿果然病重,醫生在那裡看,用著藥總不見效。一連過了幾天,女婿竟不在了,王玉輝慟哭了一場。見女兒哭的天愁地慘。候著丈夫入過殮,出來拜公婆和父親,道:「父親在上,我一個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著父親養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難道又要父親養活不成?父親是寒士,也養活不來這許多女兒!」王玉輝道:「你如今要怎樣?」三姑娘道:「我而今辭別公婆、父親,也便尋一條死路,跟著丈夫一處去了!」公婆兩個聽見這句話,驚得淚下如雨,說道:「我兒!你氣瘋了!自古螻蟻尚且貪生,你怎麼講出這樣話來!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養活你,要你父親養活?快不要如此!」三姑娘道:「爹媽也老了,我做媳婦的不能孝順爹媽,反累爹媽,我心裡不安,只是由著我到這條路上去罷。只是我死還有幾天工夫,要求父親到家替母親說了,請母親到這裡來,我當面別一別,這是要緊的。」王玉輝道:「親家,我仔細想來,我這小女要殉節的真切,倒也由著他行罷。自古『心去意難留』。」因向女兒道:「我兒,你既如此,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罷。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親來和你作別。」親家再三不肯。王玉輝執意,一徑來到家裡,把這話向老孺人說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獃了!一個女兒要死,你該勸他,怎麼倒叫他死?這是甚麼話說!」王玉輝道:「這樣事,你們是不曉得的。」老孺人聽見,痛哭流涕,連忙叫了轎子,去勸女兒,到親家家去了。王玉輝在家,依舊看書寫字,候女兒的信息。老孺人勸女兒,哪裡勸的轉。一般每日梳洗,陪著母親坐,只是茶飯全然不喫。母親和婆婆著實勸著,千方百計,總不肯喫。餓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親看著,傷心慘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來,在家睡著。又過了三日,二更天氣,幾個火把,幾個人來打門,報道:「三姑娘餓了八日,在今日午時去世了。」老孺人聽見,哭死了過去,灌醒回來,大哭不止。王玉輝走到床面前說道:「你這老人家真正是個獃子!三女兒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這死的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他這一個好題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著,走出房門去了。

次日,余大先生知道,大驚,不勝慘然。即備了香楮三牲,到靈前去拜奠。拜奠過,回衙門,立刻傳書辦備文書請旌烈婦。二先生幫著趕造文書,連夜詳了出去。二先生又備了禮來祭奠。三學的人,聽見老師如此隆重,也就紛紛來祭奠的,不計其數。過了兩個月,上司批准下來,製主入祠,門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請知縣,擺齊了執事,送烈女入祠。闔縣紳衿,都穿著公服,步行了送。當日入祠安了位,知縣祭、本學祭、余大先生祭、闔縣鄉紳祭、通學朋友祭、兩家親戚祭、兩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倫堂擺席。通學人要請了王先生來上坐,說他生這樣好女兒,為倫紀生色。王玉輝到了此時,轉覺心傷,辭了不肯來。眾人在明倫堂喫了酒,散了。

次日,王玉輝到學署來謝余大先生。余大先生、二先生都會著,留著喫飯。王王輝說起:「在家日日看見老妻悲慟,心下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遊幾時。又想,要作游除非到南京去。那裡有極大的書坊,還可逗著他們刻這三部書。」余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見了此書,讚揚一番,就有書坊搶的刻去了。」二先生道:「先生要往南京,哥如今寫一封書子去,與少卿表弟和紹光先生。這人言語是值錢的。」大先生欣然寫了幾封字,莊徵君、杜少卿、遲衡山、武正字都有。

王玉輝老人家不能走旱路,上船從嚴州、西湖這一路走。一路看著水色山光,悲悼女兒,悽悽惶惶。一路來到蘇州,正要換船,心裡想起:「我有一個老朋友住在鄧尉山裡,他最愛我的書,我何不去看看他?」便把行李搬到山塘一個飯店裡住下,搭船往鄧尉山。那還是上晝時分,這船到晚纔開。王玉輝問飯店的人道:「這裡有甚麼好頑的所在?」飯店裡人道:「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邱,怎麼不好頑!」王玉輝鎖了房門,自己走出去。初時街道還窄,走到三二里路,漸漸闊了。路旁一個茶館,王玉輝走進去坐下,喫了一碗茶。看見那些遊船,有極大的,裡邊雕樑畫柱,焚著香,擺著酒席,一路遊到虎邱去。遊船過了多少,又有幾隻堂客船,不掛簾子,都穿著極鮮豔的衣服,在船裡坐著喫酒。王玉輝心裡說道:「這蘇州風俗不好,一個婦人家不出閨門,豈有個叫了船在這河內遊蕩之理!」又看了一會,見船上一個少年穿白的婦人,他又想起女兒,心裡哽咽,那熱淚直滾出來。

王玉輝忍著淚,出茶館門,一直往虎邱那條路上去。只見一路賣的腐乳、蓆子、耍貨,還有那四時的花卉,極其熱鬧。也有賣酒飯的,也有賣點心的。王玉輝老人家足力不濟,慢慢的走了許多時,纔到虎邱寺門口。循著階級上去,轉灣便是千人石,那裡也擺著有茶桌子,王玉輝坐著喫了一碗茶,四面看看,其實華麗。那天色陰陰的,像個要下雨的一般,王玉輝不能久坐,便起身來,走出寺門。走到半路,王玉輝餓了,坐在點心店裡,那豬肉包子六個錢一個,王玉輝喫了,交錢出店門。慢慢走回飯店,天已昏黑。船上人催著上船。王玉輝將行李拿到船上,幸虧雨不曾下的大,那船連夜的走。一直來到鄧尉山,找著那朋友家裡。只見一帶矮矮的房子,門前垂柳掩映,兩扇門關著,門上貼了白。王玉輝就嚇了一跳,忙去敲門。只見那朋友的兒子,掛著一身的孝,出來開門,見了王玉輝,說道:「老伯如何今日纔來,我父親那日不想你!直到臨回首的時候,還念著老伯不曾得見一面;又恨不曾得見老伯的全書。」王玉輝聽了,知道這個老朋友已死,那眼睛裡熱淚紛紛滾了出來,說道:「你父親幾時去世的?」那孝子道:「還不曾盡七。」王玉輝道:「靈柩還在家哩?」那孝子道:「還在家裡。」王玉輝道:「你引我到靈柩前去。」那孝子道:「老伯,且請洗了臉,喫了茶,再請老伯進來。」當下就請王玉輝坐在堂屋裡,拿水來洗了臉。王玉輝不肯等喫了茶,叫那孝子領到靈柩前。孝子引進中堂。只見中間奉著靈柩,面前香爐、燭臺、遺像,魂幡。王玉輝慟哭了一場,倒身拜了四拜。那孝子謝了。王玉輝喫了茶,又將自己盤費買了一副香紙牲醴,把自己的書一同擺在靈柩前祭奠,又慟哭了一場。住了一夜,次日要行。那孝子留他不住。又在老朋友靈柩前辭行,又大哭了一場,含淚上船。那孝子直送到船上,方纔回去。

王玉輝到了蘇州,又換了船,一路來到南京水西門上岸,進城尋了個下處,在牛公庵住下。次日,拿著書子去尋了一日回來。哪知因虞博士選在浙江做官,杜少卿尋他去了。莊徵君到故鄉去修祖墳。遲衡山、武正字都到遠處做官去了。一個也遇不著。王玉輝也不懊悔,聽其自然,每日在牛公庵看書。過了一個多月,盤費用盡了,上街來閒走走。纔走到巷口,遇著一個人作揖,叫聲:「老伯怎的在這裡?」王玉輝看那人,原來是同鄉人,姓鄧,名義,字質夫。這鄧質夫的父親是王玉輝同案進學,鄧質夫進學又是王玉輝做保結,故此稱是老伯。王玉輝道:「老姪,幾年不見。一向在哪裡?」鄧質夫道:「老伯寓在哪裡?」王玉輝道:「我就在前面這牛公庵裡,不遠。」鄧質夫道:「且同到老伯下處去。」到了下處,鄧質夫拜見了,說道:「小姪自別老伯,在揚州這四五年。近日是東家託我來賣上江食鹽,寓在朝天宮。一向記念老伯。近況好麼?為甚麼也到南京來?」王玉輝請他坐下,說道:「賢姪,當初令堂老夫人守節,鄰家失火,令堂對天祝告,反風滅火,天下皆聞。哪知我第三個小女,也有這一番節烈。」因悉把女兒殉女婿的事說了一遍。「我因老妻在家哭泣,心裡不忍;府學余老師寫了幾封書子與我來會這裡幾位朋友,不想一個也會不著。」鄧質夫道:「是哪幾位?」王玉輝一一說了。鄧質夫歎道:「小姪也恨的來遲了!當年南京有虞博士在這裡,名壇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聞。自從虞博士去了,這些賢人君子,風流雲散。小姪去年來,曾會著杜少卿先生。又因少卿先生,在元武湖拜過莊徵君。而今都不在家了。老伯這寓處不便,且搬到朝天宮小姪那裡寓些時。」王王輝應了,別過和尚,付了房錢,叫人挑行李,同鄧質夫到朝天宮寓處住下。鄧質夫晚間備了酒餚,請王玉輝喫著,又說起泰伯祠的話來。王玉輝道:「泰伯祠在哪裡?我明日要去看看。」鄧質夫道:「我明日同老伯去。」

次日,兩人出南門,鄧質夫帶了幾分銀子把與看門的。開了門,進到正殿,兩人瞻拜了。走進後一層,樓底下,遲衡山貼的祭祀儀注單和派的執事單還在壁上。兩人將袖子拂去塵灰看了。又走到樓上,見八張大櫃關鎖著樂器、祭器,王玉輝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鑰匙在遲府上。」只得罷了。下來兩廊走走,兩邊書房都看了,一直走到省牲所,依舊出了大門,別過看祠的。兩人又到報恩寺頑頑,在琉璃塔下喫了一壺茶,出來寺門口酒樓上喫飯。王玉輝向鄧質夫說:「久在客邊煩了,要回家去,只是沒有盤纏。」鄧質夫道:「老伯怎的這樣說!我這裡料理盤纏,送老伯回家去。」便備了餞行的酒,拿出十幾兩銀子來,又雇了轎夫,送王先生回徽州去。又說道:「老伯,你雖去了,把這余先生的書交與小姪,等各位先生回來,小姪送與他們,也見得老伯來走了一回。」王玉輝道:「這最好。」便把書子交與鄧質夫,起身回去了。王玉輝去了好些時,鄧質夫打聽得武正字已到家,把書子自己送去。正值武正字出門拜客,不曾會著,丟了書子去了。向他家人說:「這書是我朝天宮姓鄧的送來的,其中緣由,還要當面會再說。」武正字回來看了書,正要到朝天宮去回拜,恰好高翰林家著人來請。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賓朋高宴,又來奇異之人;患難相扶,更出武勇之輩。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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