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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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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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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8:56:51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我往新月街開去,在路上,我按下汽車的收音機按鈕。那是個本地電台,不斷在播報火警現況。「響尾蛇之火」——播報員為這場火災取的名字——目前正威脅到聖德瑞莎城的東北部,好幾百位居民被疏散,森林救火員跳傘進人火場,還有更多的滅火器材正運送進來;可是,播報員說,這把響尾蛇之火有可能往海邊走,一路燒過整座城市,除非這陣焚風停息。
  安密特家的房子跟卜賀家大宅一樣,都居於危殆未定的地帶。我把車停在院子裡一輛黑色林肯大車的旁邊。這裡離火場甚近,我把引擎熄滅時甚至可以感到火苗的顫動。灰燼像稀稀落落的灰色雪花撒下來,鋪在庭院的柏油道上。我聽到後面有水洶洶湧出的聲音。
  這棟房子是幢白色建築,只有一層樓高,有如襯著絲柏樹叢而立的一座古廟。它的構造比例極為精巧,直到我走到房子後面,才知道它原來這麼大。我經過一個五十呎長的游泳池,池底放著一件藍色的貂皮外套,被像是珠寶盒之類的東西鎮著,看來好似一個無頭女人軀殼。
  一個古銅色皮膚、短髮花白的女人正拿著水龍頭澆淋那些絲柏樹。過去一點的乾草叢裡,有個穿著粗布工作服的黑髮男人一邊挖著犁溝,一邊把掉落的餘燼用鏟子挑出去。
  那個女人正在對火團說話,好像火是個瘋子或是一隻野狗——「滾回去,你這個臭混蛋!」然而當我叫出她的名字,而她轉過身來時的表情幾乎可說是挺雀躍的。
  「安密特太太嗎?」
  我發現她的頭髮只是初白,她的臉呈深銅色,一雙綠色的深邃眼眸,穿著一件白色便服,體態優雅。
  「你是什麼人?」
  「我名叫亞契。我把你的賓士車送回來了。」
  「很好。要是車子狀況良好,我會寄張支票給你。」
  「狀況很好,所以我會寄張帳單給你。」
  「這樣的話,乾脆你先來幫我這個忙。」她的笑容往下垂,使得她的臉有如劃出一道白色傷口。她指著擺在絲柏樹下的鏟子。「你可以去幫卡洛斯挖溝。」
  這真是個餿主意,我身上穿的可是挺稱頭的正式服裝。不過我還是把夾克一脫,拾起鏟子,穿過樹叢去幫卡洛斯。
  卡洛斯是個矮小的墨西哥人,已近中年,他把我的加人視為理所當然。我跟在他後頭幹活,把溝挖得更深更寬。要在覆滿荊棘叢的山丘泥土裡挖塊形狀出來,鐵定是徒勞無功的事,我們只能做做表面功夫。我現在可以很清楚的聽到火的氣息在遠處的山上吸吐,風在我身後的絲柏叢裡颼颼作響。
  「安密特先生呢?」我問卡洛斯。
  「我想他搬到船上去了。」
  「船在什麼地方?」
  「在遊艇碼頭。」
  他朝海的方向指過去。鏟了幾下後,他接著說:
  「她名叫『愛瑞亞蒂妮』。」
  他還把這個名宇慢而仔細地拼了出來。
  「你是說那個女孩子的名字?」
  「是船的名字。」他說。「安密特太太告訴過我,這是個希臘女神的名字。她對希臘很著迷的。」
  「她看起來有點像希臘人。」
  「對,我也覺得,」他說,帶著若有所思的微笑。
  火燒的聲音愈來愈大,卡洛斯臉色也變了。我們又鏟了一陣,我漸漸感到肩膀和手掌因為過度勞動而疼痛。我的襯衫黏貼在背上了。
  「安密特先生自己一個人住在船上?」
  「不是,還有個男孩子跟他住在一起。他說他是船上的夥計,可是我從來沒看見那男孩在船上幹過什麼活。他是頭髮留得長長的、別人稱為嬉皮的那種人。」
  卡洛斯把他的髒手舉到頭上,對他想像中的頭髮做了個輕撫的姿勢。
  「安密特先生不喜歡女人?」
  「喜歡,他很喜歡女人。」接著他好像想到什麼,又說道:「那天晚上就有個女孩子在船上。」
  「金頭髮的?」
  「沒錯。」
  「你看到她了嗎?」
  「是我朋友培多昨天早上正要出碼頭的時候看到的。培多是打漁的,他每天天沒亮就起床。那個女孩爬到桅桿上頭老高,大叫著說要跳海;那個男孩子則一直在勸她下來。」
  「那培多在幹嘛?」
  他聳聳肩說:
  「培多有好多孩子要養,他可沒這個閒功夫停下來跟那些瘋瘋癲癲的女孩子鬼混。」
  卡洛斯又打起精神工作,他專心地挖,好像在挖一個可以讓他隔離現實世界的狐穴。我跟在他後頭一起挖,可是我們顯然在浪費時間。
  火球出現在山頂,像個亮晃晃而千變萬化的生長物,而且還在繼續增長、怒放直至頂住了天空;火球下頭的山邊有一隻鵪鶉鳥,正鳴叫著向同伴示警。
  卡洛斯抬頭看看那團火,在胸口劃個十字,然後轉身背對著火球,向我點點頭就穿過樹林,離開了他的犁溝。
  一棵絲柏開始冒煙,樹太高,安密特太太的水龍頭沒辦法澆到。她叫卡洛斯爬上樹去。
  卡洛斯搖頭。
  「這樣是沒有用的,這些樹遲早會被燒掉,搞不好連這個房子也是。」
  火焰往山下蔓燒,速度愈來愈快,面積也愈來愈大。那些樹木開始搖晃,底下的小樹叢裡,一群羽翼粗短的鷓鴣爭相飛上房子高處,煙霧跟在它們身後,好似洶湧而來的黑幕。
  安密特太太繼續用那無濟於事的水龍頭澆著樹,卡洛斯走過她身旁,把水龍頭關掉,她依然一隻手拿著滴水的水管,面對火站著。
  火團爆出一個有如暴風雨突至的巨響。這團烈焰又大又燙又野,跌跌撞撞地跳進樹叢裡,那棵本已冒煙的絲柏剎那間迸成了焰火,隨後其他的樹也跟著燃燒起來,像是一排巨大的火把。
  我拉著安密特太太的手,要她離開。她本能地、可笑地抗拒著,像個無法辨別方向的女人;她手上一直死命地拿著水管,最後終於把它扔落在草地上。
  卡洛斯在游泳池邊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火苗落在他的四周,掉進藍色水中的紅火發出避裡叭啦的聲響,瞬間變得焦黑。
  「我們最好趕快離開這兒。」他說。「萬一火落到車道上,我們可能就出不去了。那件貂皮大衣怎麼辦?」
  「就留在游泳池裡,」她說。「這裡太熱了,貂皮受不了。」
  我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女人,可是我慢慢覺得她的個性挺別具一格的。我把賓士車的鑰匙交給卡洛斯,陪她走到林肯轎車旁。
  「如果你願意的話,車子讓你開,」她說。「我有點累。」
  她做了個鬼臉,承認累了讓她覺得痛苦。我們跟著賓士車後頭開出車道的時候,她開口說話了,像是解釋什麼:
  「我很喜歡那些鷓鴣鳥。打從我們把房子蓋好以後,我就一直餵它們吃東西,每天看它們,它們總算慢慢有了安全感;今年春天,它們還把小鳥帶進院子裡呢。」
  「鷓鴣鳥以後還會回來。」
  「也許吧,可是我不一定會回來。」
  我們開到一個可以俯瞰全城的彎口。卡洛斯把車子停在路邊,我停在他後面。煙霧籠罩著整座城市,把它染成了深棕色,像張發黃的舊相片。我們鑽出車外,朝後望向那棟房子。
  一團火像手指頭似的環繞著它,窗戶裡迸出濃煙,接著擠出火焰。我們回到車上,往山下開去。這是我那天第二次逃難,不禁讓我有點偏執起來,直到我想到一個原因才釋懷:跟我發生糾葛的這些人,都是有能力住在城外曠野和大自然正面對抗的一群人。
  這場火只有一個好處——它使得大家談論起真正切身相關的事情。我問安密特太太她在那房子裡住多久了。
  「才四年。羅傑跟我從新港搬過來以後才把房子蓋起來。本來這也是我們維繫婚姻的一種努力,就跟生個小孩一樣。」
  「你們有小孩嗎?」
  「我們只有彼此,」她的聲調裡透著譏諷又說:「我真希望我有個女兒,我更希望我先生有個女兒。」
  「是因為那個金髮女孩嗎?」
  她倏然轉身看我,一種壓抑著暴怒的神態。
  「你對那個女孩到底知道些什麼?」
  「非常少。我只見過她一次,而且是從遠處看。」
  「我根本沒有見過她,」安密特太太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怪裡怪氣的。不過,這年頭要瞭解年輕人實在不容易。」
  「本來就不容易。」
  她還在看我。
  「你說你是偵探?那個女孩做了什麼好事?」
  「我正在想辦法弄清楚。」
  「可是你不會隨隨便便就找上她的。除了把我的賓士車偷走之外,她一定做了什麼壞事。她做了什麼?」
  「你去問你先生。」
  「我正打算要問他。可是你還沒有說你為什麼對她那麼有興趣?」
  「她帶著一個六歲大的小男孩跑了,這等於是誘拐兒童。」
  我沒把其他的事告訴她。
  「她幹嘛要做這種事呢?」她看我答不上這個問題,又問道:「她是不是吸毒還是吃了什麼藥?」
  「可能。」
  「我想也是。」她的話帶有一種刻薄的滿足感。「她前天晚上爬得老高,最後跳進港口的海水裡去了,逼得傑瑞不得不跳下去追她。」
  「誰是傑瑞?」
  「就是住在船上的那個男孩子。羅傑稱呼他是夥計,因為他找不出一個更好的字眼。」
  「那你怎麼稱呼他?」
  「我稱呼他的姓,柯帕奇。」
  我想起我口袋裡的那本書,扉頁上用鉛筆寫著「傑瑞·柯帕奇」。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他是萊恩·柯帕奇的兒子,我們城裡的一個房地產商人。事實上,我們山脊上那塊地就是他賣給我們的。」
  「你先生就是這樣認識傑瑞的?」
  「我想是吧,你可以問羅傑。」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先生。」
  「很快,如果他人在海灘那棟房子裡的話。」
  我們的車開過市中心。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行道上的人群也是摩肩接踵。看著大家各忙各的事,對城市邊區的火災並不流露明顯的關心,那感覺很怪異;或許他們的動作還比平常更快,彷彿生命已經快馬加鞭奔向終點,而且有戛然終止的可能。
  卡洛斯開著賓士,我們跟在他後頭彎進了海濱路,沿著海岸開到了一排環著海灣建造的海灘住宅。卡洛斯領著我進人房子後面的一個停車場,我把車停在賓士車旁。
  「趁著我還記得,」安密特太太說。「我現在就付錢給你。多少錢?」
  「一百塊就好了。」
  她拿出一個黃金做的錢包夾,錢夾的形狀是$型。然後她把一張百元大鈔放在我的大腿上,又抽出一張五十元加在上面。
  「這是小費。」她說。
  我收了錢,因為我需要錢支付我的開銷,可是我隱隱覺得這筆交易有辱人格,好像我是個被買來賣去的人。這讓我對羅傑起了點同情,雖然我還沒見到他。
  安密特家的海灘住宅是個灰色的浮木建築,我們進門的地方是二樓的後面。我們穿過一個開敞的樓並,走進主臥房。裡面的擺飾都是船上的東西,有銅器、壁上氣壓計,還有幾張船長椅。
  透過前頭的玻璃落地拉門,我看到一個算得上年輕的男人坐在陽台上。他穿得很輕便,一件藍T恤,一頂航海帽,可是他只是從遠處看著海灘上的人,像個坐在劇院包廂裡的觀眾。
  「嗨,羅傑。」
  安密特太太的聲音變得不一樣了,又輕柔又悅耳,好像她仔細聽過自己的聲音,特地調理過一樣。
  那個年輕人站起來,脫下帽子,臉上表情既不驚也不喜。
  「法蘭!我沒想到你會到這兒來。」
  「新月街的房子剛被燒個精光。」
  他的臉拉長下來。
  「連我所有的衣服都燒了?」
  「衣服隨時可以再買呀!」
  她的聲音半正經半開玩笑,等著由他去決定這次會面的氣氛如何。他帶點惋惜的說:
  「房子被燒了,真可惜。你很喜歡那棟房子,對不對?」
  「只要你喜歡,我就喜歡。」
  「你有沒有打算再把房子蓋起來?」
  「我不知道,羅傑。你說呢?」
  他聳聳他厚實的肩膀,把要他負責的威脅扔掉。
  「這一向是由你決定的,不是嗎?」
  「那,我想去旅行。」她故意說得很決斷,像是一種即興表演。「我可能會到南斯拉夫去。」
  他轉身瞪著我看,好像這才發現我的存在。他長得很帥,恐怕比他太太要小上十歲,健壯的體格裡透著急躁。我注意到他的黑髮漸漸稀了。而他注意到我的注意,於是用手把頭髮撥亂。
  「這位是亞契先生,」他太太說。「他是偵探,在找那個上了你的船的女孩子。」
  「什麼女孩子?」
  可是他注視我的眼神立刻露出不豫,而且臉紅了。
  「就是那個想飛向太陽還是月亮的女孩子啊!」
  「我怎麼知道?我跟她一點瓜葛也沒有。」
  「你知道她的全名嗎?」我說。
  「我想她叫做蘇珊,她的名字是蘇珊·葛蘭多。」
  他太太驚覺地粲然一笑。
  「我還以為你說你跟她毫無瓜葛呢!」
  「本來就是。傑瑞把她帶上船時還被我痛罵了一頓,她的名字是他告訴我的,還是我硬逼著他講出來的。」
  「我聽到的故事可不一樣,」她說。「我聽說她星期四晚上跟你一起住在船上,這種事情在碼頭這類地方可不是什麼秘密,對不對?」
  他神色陰沉,答道:
  「我才不跟年輕小妞鬼混。星期四晚上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喝酒,那個女孩被帶上船去我根本不知道,而且也沒經過我同意。」
  「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問。
  「我實在不大清楚,傑瑞說,好像是南方哪個地方——」
  他太太插嘴進來:
  「你認識她多久了?」
  他望了望她,眼神嚴厲而沉重。
  「法蘭,別像個破唱片好不好?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姓葛蘭多的女孩子。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問傑瑞,那個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如果不是你讓她用賓士車,那是誰讓她用的?」
  「那也是傑瑞幹的好事。我不想把這些都怪到他身上,可是這是事實。為了這件事,我還把他大罵了一頓。」
  「我不相信你。從現在開始,你不可以再開我的賓士車。」
  「我管你去死。」
  他走過她身旁,叭啦叭啦踏下階梯到一樓去了。樓下傳來抽屜打開又關上,還有衣櫥門猛然甩上的聲音。
  這房子是個骨架子,椽木都露在外面,也沒裝隔音,所以憤怒的聲響迴盪在整棟屋子裡。法蘭·安密特被這些聲音嚇著了,好像那些暴力正施諸在她身上似的。我想,她怕她丈夫,可能也愛她丈夫。
  她跟著他下樓去,神情看來既緊張又決然,像是一個自願赴地獄的女人。他們的聲音飄上階梯,在陣陣海湧聲中清晰可聞。
  「你不要生氣。」她說。
  「我沒有生氣。」
  「你還是可以開那輛賓士。」
  「我開它是因為我需要交通工具,」他說話的聲音很理性。「不是因為我打算上哪兒去。」
  「你哪兒都不要去,你要陪著我。房子燒掉的時候,我覺得好害怕,好像我的生命也被燒盡了。不過其實不是這樣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說要去南斯拉夫,這是怎麼回事?」
  「南斯拉夫有什麼值得去的?」
  「那我們就待在這裡。你覺得這樣好嗎?」
  「目前還好,」他說。「我大概對這個城市也膩了。」
  「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她叫什麼名字來著——蘇珊?」
  「喂,我們一定要談她談個沒完嗎?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她。」
  門關上了,他們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我開始聽到比較私密的聲響,於是決定走到屋外。
  這天是星期六傍晚,海灘上處處人體橫陳。這就像個對人類未來的預警:世界上每一寸土地都擠滿了人。我在沙灘上找個地方坐下,旁邊是一個拿著吉他的年輕人,正躺在一個女孩的肚皮上,我聞到她身上防曬油的味道。大家都像諾亞方舟上的動物,成雙成對,只有我形單影隻。
  我站起身子,朝四周望了望。一層煙霧籠罩著城市的上空,可是它下面的空氣卻是異常的清淨。低掛的太陽像個旋轉的黃色飛盤,我幾乎摸得到它,抓得到它。
  遊艇碼頭上一根根挺立的桅桿襯著西方落日的餘暉,顯得黑烏烏的。我脫了鞋襪提在手上,沿著沙灘朝那個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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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8:59:47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一個由沙洲延伸出來的水泥防波堤,像只手臂般環護著港口和碼頭。幾艘船正從海上穿過標有記號的水道進港來,其中有馬達動力船,也有帆船。另外還有好些船停在泊台上,有賽艇、落伍的登陸小船,林林總總。
  遊艇碼頭和公共停車場被一面高大的鐵絲網牆隔開。我沿著網牆往前走,牆上有好幾個門,可是都被自動鎖鎖上了。我在防波堤腳下找到一個租船的船塢。我問管理員,要怎麼樣才能找到愛瑞亞蒂妮號。
  看到我光著腳丫,鞋子綁在一起吊在肩上,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要找安密特先生,他不在船上。」
  「那傑瑞·柯帕奇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從這裡走下去,到第三個門那裡喊他幾聲。你在那兒就可以看到那條船了,大概沿著浮筒,在中間左邊的位置。」
  我穿好鞋,找到了那道門跟那條船。愛瑞亞蒂妮號是艘單桅帆船,看到它停靠在平靜海上的模樣,讓我呼吸不禁加快了些。一個瘦瘦的年輕人滿頭糾結的頭髮,下半臉毛茸茸的,正在船尾修理備用馬達。我從鎖上了的11里叫他。
  「傑瑞?」
  他抬起頭來。我向他招手,要他過來。他往下跳到平台上,光著腳丫踉踉蹌蹌的快步走過來。他的上身打著赤膊,伸著黑團團的毛臉往前走,像是想遮掩他男孩般的肩膀和瘦小無毛的胸膛。他的雙手被引擎油弄得髒兮兮,好似戴了一副黑手套。
  他透過鐵絲網門沉著臉打量我。
  「你找我有什麼事?」
  「你的書掉了,」我拿出那本扉頁上寫有他名字的《綠色華廈》。「這是你的書,沒錯吧?」
  「讓我看看。」他動手打開網門,可是隨即又把門重重關上。「如果是我老爸叫你來的,你叫他去死,你可以回去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
  「我不認識你老爸。」
  「我也不認識。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他,而且我也不想認識。」
  「那你老爸這段就解決了。可是我怎麼辦?」
  「那是你的問題。」
  「你不想把你的書拿回去嗎?」
  「如果你識字,就留著吧。這本書會讓你的腦子長進點,如果你還有腦子的話。」
  這年輕人可真沖。我提醒自己他是個證人,而且隔著鐵絲網跟他生氣也沒用。
  「那容易,我找人念給我聽。」我說。
  他很快的笑了一下。這個微笑鑲在他略紅的鬍鬚當中,顯得格外燦爛。我說:
  「有個小男孩失蹤了,他爸爸今天早上被殺了——」
  「你以為是我殺的?」
  「是你殺的嗎?」
  「我反對暴力。」
  他露出的眼神倒懷疑起我是信賴暴力的人。
  「那你就幫我把殺他的人找出來。你可不可以讓我進去?要不然你出來談。」
  「我喜歡這樣子談。」他用手指摸著鐵絲門。「在我看來,你像是會耍暴力的人。」
  「我現在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說。「那個失蹤的小男孩才六歲,他的名宇是龍尼·卜賀。你知道他嗎?」
  他搖了搖一頭糾結的亂髮。遮住他下半臉的鬍鬚似乎蔓生過他的嘴巴,遮得他只有眼睛可以講話。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閃著一丁點光彩,像是受損的玻璃。
  「有個女孩跟他在一起,」我繼續說。「她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在看你這本書,她叫做蘇珊·葛蘭多。」
  「我不認識。」
  「有人跟我說你認識她。她前天晚上在這條船上。」
  「這事我不清楚。」
  「我想你很清楚。你不但把這本書借給她,還把安密特先生的賓士車也借給她。你還借了她什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不知道吃了什麼藥,所以爬到桅桿上去。你給她吃了什麼?」
  他的臉先是掠過一道恐懼的陰影,接著化為憤怒。他的棕色眼睛變紅變熱,好似有把火在裡面燒。
  「你真是夠煩,」他說道,很有他自己的風格。「你幹嘛還不滾?」
  「我想好好跟你談談,你有麻煩了。」
  「你去死!」
  他沿著泊台很快地走掉了。他毛髮濃密的腦袋配在一身男孩樣的身軀上顯得又巨大又怪異,活像個掛在竹竿上的聖人頭像紙模型。我站在那兒看著他跳進船尾,繼續埋頭去弄他的馬達。
  太陽幾乎下山了,一等它落到水平線上時,整個海面和天空都像點著了火,熊熊燃燒成一個比響尾蛇之火還大的紅球。
  我在天黑以前繞遍了停車場,想找到佛茲那部雪佛蘭老爺車。雖然未獲結果,可是我一直有個感覺,車一定在這附近。我開始沿著和海岸平行的大路找下去。
  西邊的天空像張突然蒼白的臉,失去了顏色,陽光慢慢從空中退去,在水面上懸浮了好一陣子,仿如一塊委頓而掉落的天空。
  我走了好幾條街,還是沒找到那一輛老爺車。街燈亮了,防波堤被汽車旅館和賣漢堡小攤的霓虹燈照亮,顯得淒冷。我走到一個漢堡攤,點了一個雙層漢堡、咖啡和一小包薯條。我狼吞虎嚥像個餓死鬼,這才想起,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我從明亮的櫃台轉身離開的時候,天幾乎全黑了。我朝山上望了望,眼前的景象令人驚惶。火勢好似被黑暗餵飽,變得更大更廣了;火團懸在城市週遭,有如露宿在城外的圍攻大軍。
  我又繼續找那輛雪佛蘭,從汽車旅館的停車場,一路朝火車軌道的邊街找去。我一離開大路,就轉進一個貧民區。黑色小孩、棕色小孩在半黑暗中玩著安靜的遊戲。他們的媽媽、祖母則在那些小房的殘破陽台上看著他們,也看著我。
  我在一個佈滿灰塵的夾竹桃籬笆後面的破巷道裡,找到了佛茲漆了一半的雪佛蘭。車裡有音樂流瀉而出。一個瘦小的男人頭戴棒球帽,坐在駕駛座後面。
  「朋友,你在做什麼?」
  「我在吹口琴。」
  他又把口琴湊進嘴巴,嗯嗯嗡嗡吹出幾小節藍調音符。我接下來說的話真是昧著良心,可是我已經受夠了——你也一樣吧——於是我說:
  「你吹得很好。」
  「這是天分。」
  他的手伸過車子的天窗,遙遙指向天際,接著又吹了好幾節。然後他甩甩口琴,把裡面的口水甩掉。他身上有酒味。
  「這是你的車嗎?」我問他。
  「我替一個朋友看著的。」
  我爬進車裡,坐在他身旁。鑰匙放在啟動孔裡,我把它拿下來。他看我一眼,眼神帶著憂慮。
  「我叫做亞契,你呢?」
  「亞摩·強史頓。你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逮我。我真的、真的是在替一個朋友看車。」
  「我不是條子。你那個朋友是不是一個帶著小男孩的年輕小姐?」
  「就是她。她給我一塊錢,要我坐在車裡等她回來。」
  「你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沒帶表。不過有件事我可以發誓:這是今天的事。」
  「在天黑以前嗎?」
  他朝天空瞧了瞧,好像很驚訝夜幕已經低垂。
  「沒錯,我拿那一塊錢買了點酒,錢就沒了。」他眼珠子轉向我:「再賺一塊錢也不錯。」
  「這筆交易我們也許談得成。那個年輕小姐到哪裡去了?」
  「走下街去了。」
  他指著碼頭的方向。
  「她帶著那小孩一起去的嗎?」
  「沒錯,亞契先生。」
  「他還好吧?」
  「他很害怕。」
  「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一個字也沒跟我說,可是他抖得像小狗。」
  我給了那傢伙一塊錢,又走回碼頭。他特地為我吹奏起告別的音樂,音符和小孩子在黑暗中玩耍的聲音飄融在一起。
  沿著泊台有幾艘船稀稀落落的點起了燈。比較穩定也比較亮的,是高掛在鐵絲網門頂端金屬桿上的那個。我很快的向四周瞄了瞄,然後爬過網門。在攀越時,我一隻腿被鐵絲上的倒刺鉤破,下來的時候又結結實實在船與岸中間的踏板上摔了個四腳朝天。這一摔可真不輕,我躺在那兒足足有一分鐘。
  我走近那艘單桅帆船的時候,血不斷滴進耳朵和眼睛裡。艙房裡有燈,可是我沒看到甲板上有人。儘管處境狼狽,深不可測的海水依舊散放著神秘之美,這艘船也依舊美麗,像只夜晚被關人畜欄裡的馬。我跳過欄杆,跑進船尾。高聳的桅桿後面襯著朦朧的天空。
  艙房裡傳出有人拖著腳步走路的聲音。
  「誰在裡面?」
  是傑瑞的聲音。他打開艙口,伸進頭來。他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鬍鬚裡張開的嘴巴像個黑洞,活像是從墳墓裡出來的拉撒路(Emma Iazarus,美國詩人及慈善家)。
  我伸手去抓他,用我的雙臂扶住他的身體,把他抱起來,然後重重把他背部朝下摔進船尾座裡。他躺在那兒起不來,好像撞到了頭。我感到一陣羞慚,竟然這樣傷害一個孩子。
  我步下樓梯,經過一個水陸無線電通話機和一張海圖表,走進船艙。裡面有兩個上下鋪床,其中一個下鋪的紅色床毯下面躺著一個女孩形狀的人體,只有金色的頭髮露在外面,散在枕頭上像是彎來扭去的金子。
  我把蓋在她臉上的毯子掀開。她的表情冷漠得古怪,眼神從別處飄來注視著我,幾乎像是準備赴死——或許更像是已經死了。
  她身旁的毯子底下有東西在動,我把毯子掀開。她緊緊抱著那個小男孩,一隻臂膀環著他的頭,手摀住他的嘴巴。那孩子靜靜地躺在她身旁,連一雙圓圓的藍眼睛也安靜得很。
  他們的眼神飄過我,停駐在我身後。我在狹窄的空間轉過身——傑瑞蹲伏在樓梯上,兩隻手握住一枝左輪槍。
  「滾下船去,你這隻豬!」
  「把槍收起來,你會傷到人的。」
  「只會傷到你,」他說,「除非你現在就滾。這條船現在歸我管,你這是擅闖私人境地。」
  如果不是那把槍,你很難相信他是認真的。他用槍朝我揮了揮,自己讓到一旁。我經過他身邊往外爬,心裡猶豫著應該制服他呢,還是這樣就算了?
  我的猶豫讓我遲鈍。我從眼角看到他把手上的槍轉了個方向,握住槍管朝我揮過來。我沒能躲開,眼前的景象剎那間天旋地轉,慢慢離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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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9:12:47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我看到宇宙的齒輪在轉動。它就像是那些工程師閒暇時愛摸摸弄弄的齒輪箱,只是尺寸大了些。我好像還看得到其他的零件,也還知道一加一等於二。
  我的視線範圍四周是安靜的水。我一邊的臉抵靠在一個粗糙的平面上,那東西好像正在浮浮沉沉。空氣似乎涼快了些。我想了一下,想到我是在船上,於是我撐著雙手、雙膝站了起來,卻看到自己正在岸邊泊台上,而剛才愛瑞亞蒂妮號停靠的地方只有一片暗色的海水。
  我掬了一些海水在手裡,把水拍到臉上。我又頭昏又沮喪。剛才太不把那留鬍子的男孩當一回事了,不但對他失算,連情況都處理錯誤。我看看皮夾,錢還在。
  我努力爬上跳板,走到停車場的一個公共休息室。我沒仔細去瞧我的臉,只把臉隨意又洗了一遍,決定不去管我頭上腫脹的地方;現在傷口已經不流血了。
  我在休息室外的牆上找到一個公共電話,上頭用線連著一本電話簿。我打電話到警長辦公室,值班的副警長告訴我,警長和大半的警官都到火場去了。他接到一大堆報案電話,卻根本無人可派。
  我又撥到森林服務處去。接聽的是個女人,她跟我說下班後那裡不接電話,不過找喬·凱西的人可以留話,她答應代轉。我把這幾個鐘頭發生的事扼要說了一下,然後仔細聽那個接線生用不耐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然後我在電話簿「房地產」那一欄找萊恩·柯帕奇的名字。他的住宅和辦公室電話都登記在上頭。我打到他家,馬上就找到人,於是問他可不可以過去談一談。他歎了口氣:
  「我才剛坐下來,想喝點東西輕鬆一下。你想談什麼?」
  「你兒子傑瑞。」
  「噢。你是警察嗎?」
  他原本小心而抑揚頓挫的聲調馬上變得平板。
  「我是私家偵探。」
  「你要跟我談的事,是不是跟他昨天早上在港口惹的麻煩有關係?」
  「恐怕有關係,而且事情越來越棘手了。我可以過來跟你談談嗎?」
  「你還是沒告訴我你要談什麼。這件事是不是牽涉到一個女孩子?」
  「是的,她是個年輕的金髮女孩,叫做蘇珊·葛蘭多。她跟你兒子,還有一個叫做尤尼·卜賀的小男孩跑掉——」
  「那不就是卜賀太太的孫子嗎?」
  「沒錯,就是他。」
  「老天,他們跑到哪裡去了?」
  「跑到海上去了,他們把羅傑·安密特的船開走了。」
  「羅傑·安密特知道這件事嗎?」
  「還不知道。我頭一個打電話給你。」
  「真謝謝你,」他說。「就聽你的,你過來吧。你知道我住哪兒嗎?」
  他把地址給了我,還重複了一遍。
  我叫了一部計程車,把萊恩·柯帕奇的地址告訴司機。這個司機話可真多,他談到火災,談到水災,還談到地震和石油外洩。他很想知道,怎麼有人願意住在加利福尼亞州?要是情況再惡化下去,他要舉家搬到摩坦去,那是個城市。
  他載我到聖德瑞莎城邊一個中上階級的住宅區,這裡還沒受到火舌的威脅。柯帕奇家這棟現代化的農莊大宅立在一塊樹叢掩隱的山坡地上,一側還有一排強光的照明設備。剛離開山下時,空氣仍清涼爽快,而現在當我步出計程車,吹到我臉上的已是熱風。我叫司機等我。
  萊恩·柯帕奇走到門口來迎我。他身材魁梧,穿著一件圓領運動衫,外面套條長褲。他頭上、胸上的紅色毛髮都已染上白霜。雖然他手上拿著一杯酒,而且從他死魚般的黯淡眼神裡看得出他先前已經喝了不少杯,但他寬闊而英俊的臉還是很清醒,甚至有點陰鬱。
  他伸手跟我握了握,盯著我頭上的傷。
  「這是怎麼回事?」
  「你兒子傑瑞的傑作。他拿槍托打我。」
  萊恩·柯帕奇臉上露出同情。
  「這我必須說,我真是打心底抱歉。可是,」他接著說,「傑瑞做的事我不能負責,我根本管不了他。」
  「我想也是。我們能不能進去談?」
  「當然,當然,你需要喝一杯。」
  他把我帶到酒吧間和娛樂室,從這裡可以俯瞰一個照得透亮的游泳池。泳池旁邊有位黑髮女郎,古銅色的雙腿發亮。她坐在長椅上,椅子遮住了她身體的其他部位。她身旁的桌子上有台手提收音機,好似有個熟悉的靈魂在對她說話。收音機旁有個銀色的雞尾酒調酒杯。
  柯帕奇在開燈之前,先把活動百葉窗給拉上了。他說他喝的是馬丁尼,我向他要了威士忌加水,他倒給了我。我們面對面坐在一個圓桌旁,桌子中央有個木製的西洋棋盤,黑白格相間。
  他用一種很是斟酌的謹慎聲音說道:
  「我想,我最好先跟你說,今天稍早,那個女孩的爸爸跟我聯絡過,他從他女兒的通訊簿上找到我兒子的地址。」
  「葛蘭多先生有沒有說,那女孩離家多久了?」
  柯帕奇點點頭。
  「好幾天了,她是星期四離家出走的。」
  「他有沒有說為什麼?」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跟我一樣茫茫然。」他用一種喪氣的聲音接著說,聽來像個老人家在發牢騷:「我們管不住這一代年輕人。他們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來。」
  「葛蘭多先生也住在這一帶嗎?」
  「不是。」
  「那你兒子跟他女兒是怎麼認識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全是他告訴我的。」
  「葛蘭多先生的全名是什麼?住在什麼地方?」
  柯帕奇把手掌舉直,做了一個叫停的姿勢。
  「你最好先告訴我一些細節,我再告訴你其他的。這件事怎麼會扯上卜賀家那個小男孩?他們打算對那個小孩做什麼?」
  「他們也許根本沒有打算,看起來他們並沒有預謀。不過另一方面,這也可能是綁架。在法律上來說,現在的情形就是個綁票案。」
  「是為了錢嗎?傑瑞說他根本瞧不起錢。」
  「綁架的動機不是只為錢。」
  「那還有什麼動機?」他問。
  「報復、權力、刺激,都有可能。」
  「聽來不像是傑瑞的作風。」
  「那,那個女孩呢?」
  「我想她是出身良好的好女孩,也許不是很快樂——她爸爸說的——不過很靠得住。」
  「伊莉莎白·泰勒的爸爸也總是這麼說他的女兒。」
  他驚愕地看我一眼。
  「這種比較未免太牽強了吧!」
  「但願如此。今天跟她一起出遊的那個男人——其實就是小男孩的爸爸——被人用鋤頭砍死了。」
  柯帕奇的面容變得蒼白,臉上的青筋清楚可見。他乾了那杯馬丁尼,我聽得到他嘴裡吸啜著空杯子的聲音。
  「你是說史丹·卜賀被殺了?」
  「是的。」
  「你認為是她把他殺了?」
  「我不知道。不過如果人是她殺的,卜賀家那個小男孩就可能是個人證。」
  「他被殺的時候傑瑞在不在場?」
  「我不知道。」
  「他是在什麼地方被殺的?」
  「在卜賀太太家那個峽谷的山頭,一個他們叫做『山上木屋』的附近。火顯然也是在同一個時間燒起來的。」
  柯帕奇開始用杯子輕敲桌面。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向吧台,想在吧台後頭一排排的酒架上找出馬上可以纖解他焦慮心情的一瓶酒。不過他走回桌旁的時候雙手空空,而且好像從來沒有那麼清醒過。
  「你當初打電話來的時候就該告訴我了。要不然我絕對不會——」
  他的話斷了,用不信任的眼光瞪著我。
  「如果我先告訴了你,你絕對不會讓我進屋來或是跟我談,」我說。「葛蘭多先生住在哪裡?」
  「我不告訴你。」
  「你最好告訴我。這些事瞞不了多久的。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想辦法把傑瑞跟那個女孩攔下來,以免他們捅出更多的漏子。」
  「他們還能捅什麼漏子?」
  「把那小孩弄丟,」我說。「或是把他殺了。」
  他定定盯著我看。
  「你對那個小男孩為什麼這麼有興趣?」
  「史丹·卜賀的太太雇我把那孩子找回來。」
  「所以你是站在他們那邊的囉!」
  「我是站在小男孩這邊。」
  「你認識那個孩子嗎?」
  「稍微。」
  「就你個人而言,你關心他嗎?」
  「是,我關心他。」
  「那你就該體會到我對我兒子的感情。」
  「如果你充分合作,我能體會得更深。我是想替你跟你兒子擋掉麻煩。」
  「在我看來,你就是個麻煩。」他說。
  這句話讓我不禁語塞。他是個推銷員,對人性弱點具有一種敏銳度,而且他說中了一個有時連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事實——有時候我真的是麻煩的導火線,雖然並非全然出於己願。
  我想把話題稍微變個方向,於是把那本扉頁有他兒子鉛筆簽名的綠皮書掏了出來。
  「蘇珊·葛蘭多怎麼會拿到這本書?」
  他想了想,說道:
  「我想是傑瑞離開的時候拿走的。我對書本沒什麼興趣。不過我太太是家裡的知識分子,她是史丹福畢業的。」
  「柯帕奇太太在家嗎?」
  他搖搖頭。
  「愛倫離開我好些年了。游泳池旁那個女人是我的未婚妻。」
  「傑瑞離家多久了?」
  「幾個月了,他是六月搬到船上去住的。可是如果說到關係分裂,其實他一年前就離開我了,也就是他離開家去上大學的時候。」
  「他還在讀大學?」
  「已經不讀了。」柯帕奇的聲音透著失望。「其實他本來可以順順當當畢業的。我什麼都準備好了,要供他一路讀完企管碩士,可是他不肯努力。你不用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也沒有答案。」
  他伸手來拿桌上那本書,然後把他兒子簽名的那一頁合上。
  「傑瑞他吸毒嗎?」
  「我不知道。」
  可是他的眼神猶疑,而且避開我的眼睛。我們的對話愈來愈低調,原因並不難猜——他害怕他會讓兒子卷人謀殺案。
  「你知道船上出了一件意外,」我說。「我說的是那個女孩子跳海的事。」
  「沒錯,我知道。我從港口那裡聽來的。可是我不知道這跟毒品有沒有關係。」
  柯帕奇突然傾身向前,抓起我那杯碰都沒碰的威士忌加水。
  「如果你不喝,我喝,」他說完話,就一飲而盡。
  我們在對立的緘默中坐著。他研究那個鑲在桌上的棋盤,彷彿上面佈滿了棋子,而且大部分都是我的子。終於,他抬起頭來,和我四目相接。
  「你認為是傑瑞給她毒品的,對不對?」他說。
  「你是最懂傑瑞的。」
  「再也懂不了了,」他說。「不過我是懷疑他吸毒。這也是我們之間吵架的主要原因之一。」
  「哪一種毒品?」
  「我其實不清楚。可是他說話的樣子、做出來的舉動,都像是沒心沒智的。」他嘴裡吐出來的用字很奇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令人感動,好像是一種和他迷途少子感同身受的告白。他緊張兮兮的又加上一句:「我說得太多了,實在不應該告訴你這麼多的。」
  「你最好把其他的也告訴我。」
  「沒有其他的了,我全都說了。我本來有個前途無量的聰明孩子,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決定要徹底改變,然後就離開了我,住在海邊,活像個靠海吃飯的混混。」
  「他跟羅傑·安密特有什麼關係?」
  「我曾經賣過一些房子給他們,羅傑·安密特一直都很喜歡他,他教他怎麼航行。去年傑瑞在帆船賽裡還充當他的助手。」
  「傑瑞一定是個很不錯的水手。」
  「沒錯。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把那條帆船開到夏威夷去,」他的情緒往下沉。「就怕他那時把航海技巧全都丟到腦後去了,就跟其他事情一樣。」
  他站起身,走到覆著白葉窗的窗戶前,用手指撥開窗葉往外探看,彷彿是個被困在受襲建築物中的人。
  「該死,」他說。「我本來要帶我未婚妻去吃晚餐的。」他倏地升起的怒氣衝著我發:「你知道你把我這一晚上都毀了嗎?」
  這句話不用回答,他也知道。他踱回吧台,好像在那裡或能找到一個幽靈酒保吐吐苦水似的。吧台上有部電話,旁邊放著一個藍色的小本子。他打開小本子像是要找電話號碼,隨後卻又扔下。他拿出一個乾淨杯子,倒了一杯威士忌加水,「碰」一聲放在我面前。
  我做了個手勢謝謝他,雖然我並不需要這杯酒。我感到今晚會是個漫漫長夜,柯帕奇一定也有同感。他斜倚著桌子在我身旁站著,雙手向外一攤,臉上的感情愈來愈豐富。
  「你聽好,」他說。「我不是個大混帳——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樣。傑瑞還是個小娃兒的時候,我太太就離開我跑了。除了無法給她一個浪漫的生活之外,我從來沒做過什麼大錯逼得她非得離開我。可是,傑瑞卻為這個怪我。他什麼都怪我。」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抑鬱而憂傷。「我真的很關心他。我要給他最好的,所以拼著老命去爭取最好的東西。可是這年頭這種作法已經行不通了,你說是不是?再也沒有所謂的圓滿結局了。」
  他還是維持著那個斜倚的姿勢,高踞在我上頭,仔細聽著我倆之間的沉默,專注得彷彿頭一回聽到這種聲音。我說話了:
  「我們該怎麼做才能把他和蘇珊找回來?」
  「我不知道。」
  「我本來想打電話給聯邦調查局。」
  「別打,這樣傑瑞就完了。」
  我感到他厚實的手放在我的肩頭上。他把手移開,又回到吧台,像個籠裡的困獸在狹窄的空間裡來回踱步。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後又坐回圓桌旁。
  「給他一個機會,等他自己把那艘船開回來。我們沒有必要鬧上聯邦政府。」
  「我們有必要向本地的警方報案。」
  「那我來報案,」他說。「我去跟屈梅因警長說——他是我朋友。」
  「今天晚上嗎?」
  「當然是今天晚上。我比你還擔心呢!傑瑞是我兒子,他要是出了什麼事,就等於是我出事。」他想強調他是認真的,可是又覺辭不達意。
  「那就告訴我哪裡找得到蘇珊的父母,我尤其想跟她爸爸談一談。」
  「抱歉,我覺得這樣不妥。」
  我用我想得到最嚴厲的字眼刺激他:「搞不好以後也不會出現妥當的事了。現在情勢一路往鬼門關滑,你還不肯做一點舉手之勞去阻止它,而且竟然還指望會有圓滿的結局?」
  「我說過,我並不指望有圓滿的結局。」他用手掌抹抹他的眼睛和雙頰,然後在下顎合起雙掌,有如祈禱的姿態。「你得給我時間好好想想。」
  「當然,你可以想上好幾個鐘頭。然後我就坐在這裡心裡七上八下,想卜賀家那個男孩到底怎麼樣了。」
  柯帕奇深沉地看我一眼。我瞥見一抹不甚嚴肅的表情,彷彿他內心正躲著一個墮落的牧師。
  門鈴響了,他離開房間,把身後的門關上。我拿起電話旁邊的藍色小本子。裡面列有很多手寫的電話號碼,其中有個叫做雷斯·葛蘭多的,從電話號碼上看是住在帕黎沙多那一帶。這個電話可能不是新添的——同一頁上,它的底下還有其他的人名。
  我正抄著號碼的時候,身後的房門倏地打開。是泳池畔那個黑髮女郎。她很漂亮,可是穿的比基尼樣式略嫌年輕,而且她醉了。
  「要去什麼地方玩?」她高聲說。
  「哪兒都不去。」
  她的嘴角往下掛,像個失望的小孩。
  「萊恩答應要帶我去跳舞的。」
  她試著走了幾步,幾乎跌倒。我把她扶到椅子上,可是她不肯乖乖坐好,她要跳舞。
  萊恩·柯帕奇走進房間,似乎一點也沒注意那個女人。他的動作像個漫無目標的機器人,走到吧台後面,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厚重的左輪槍。
  「怎麼口事?」我問他。
  他沒回答我,可是我不喜歡他臉上那種遲鈍又冷酷的憤怒表情。我跟著他出去,走到房子前頭,讓他知道他旁邊還有我。一個眼神狂亂的年輕人正等在前門門口,額頭上都是煤灰。
  柯帕奇把槍亮出來。
  「給我滾!我不要聽這些鬼話。」
  「你把我的話當成鬼話,是不是?」年輕人說道。「我的房子沒了,傢具也沒了,家人的衣服什麼都沒了。柯帕奇先生,這些都要找你負責。」
  「我為什麼要負責?」
  「房子燒掉以後,我跟一個消防隊員談過話——可惜房子被燒的時候他不在,可惜他不在——他說這個峽谷根本就不應該蓋房子,鬧火災的機率太大了。可是你把房子賣給我的時候可從來沒提過。」
  「這是我們大家都得冒的風險啊,」柯帕奇說。「我自己的房子明天或後天也可能被燒掉啊!」
  「但願如此,我希望你的房子被燒個精光!」
  「你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也不全為這個,」那個年輕人的聲音裡帶點尷尬。「可是我今晚找不到地方過夜。」
  「你不能在這裡過夜。」
  「是不能,這我明白。」
  他話講不下去了。他對著柯帕奇手上的槍像是告別似的看了一眼,快步走向停在我計程車旁的一個廂型車。好幾個小孩從廂型車的後座窗戶裡探出頭來,像是好奇的囚犯,不知道接下來會被帶往何處。一個女人坐在前座,直視著前方。
  我對柯帕奇說:
  「幸好你沒朝他開槍。」
  「我本來就沒有要殺他的意思。可是你應該聽聽他罵我的那些話,我不必受這種——」
  我打斷他的話:
  「他住在哪一帶?」
  「峽谷之家。我是那個社區的開發商。」
  「峽谷全毀了嗎?」
  「沒有全毀,不過有幾間房子被燒了,他的房子就是其中之一。」他憤怒的頭往遠去的廂型車猛然一伸。「受到打擊的又不只他一個。為了蓋這些房子,我到現在還在付利息;現在可好,我永遠也甭想賣出去了。」
  「你知道卜賀太太的房子現在怎麼樣了?」
  「我上回聽到的消息是房子還在。那些西班牙式的老房子骨架都是防火的。」
  那個黑髮女郎從他身後走過來。她在比基尼上面罩了一件薄外套,看起來很清醒,可是臉色蒼白。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她對他說。「把槍收起來吧。你拿著槍亂揮,把我的魂兒都嚇飛了。」
  「我沒有亂揮。」
  不過他馬上把槍插進口袋裡,讓它沒了蹤影。
  我們三個走到外面的柏油道上。那個計程車司機冷眼看著我們,像個外星球來的旁觀者。
  柯帕奇把他的一隻手指用口水沾濕後舉高。一陣涼風吹進峽谷。
  「這是海風,」他說。「要是海風一直往這個方向吹,我們就萬事OK了。」
  我希望他說的對。可是往東看去,天際依然熊熊燃燒,猶如重重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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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9:14:53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我要司機載我到北嶺去,因為我自己的車還留在史丹·卜賀家的車庫裡。這一趟路花了我五十塊錢,而且要預付。那個司機還想聊天,可是我請他閉嘴,總算補了一個鐘頭的睡眠。
  車子離開溫杜拉公路時我醒了,感到頭痛欲裂。我叫司機找個公共電話亭停車。他不但找到了,還給我大約一塊錢的零錢。我撥了雷斯·葛蘭多的號碼。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聽起來好像正被嚴密監控似的:
  「喂,這裡是葛蘭多家。」
  「請問葛蘭多先生在嗎?」
  「對不起,他不在,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他去哪裡了呢?」
  「到洛杉礬去了。」
  「去找蘇珊嗎?」
  她的音調變得比較像人的聲音。
  「是的,他去找蘇珊。你是雷斯的朋友嗎?」
  「不是,可是我見過你女兒。她不在洛杉礬,葛蘭多太太,我可不可以過來跟你談談呢?」
  「我不知道。你是警察嗎?」
  我跟她說了我的身份、名字,她把住址給了我。據我所知,那個地方是在日落大道的一條邊街上。
  計程車穿過高架公路下,一路直達北嶺。卜賀家的車庫鑰匙我一直放在身上。我開鎖的時候叫司機等我一下,我要確定車子還在裡面。車還在,而且可以發動。我走到馬路上,把司機打發走了。
  我再一次走回房子後頭,這次對四周端詳得比較仔細了。葡萄籐籬笆的隔鄰人家有些燈光透過來。我注意到,史丹家的後門開了條小縫。我把門整個打開,捻亮廚房的燈。
  門鎖四周的木頭上有破壞的痕跡,顯示鎖是被撬開的。我想到,把門撬開的人搞不好還在屋裡,我可不想出其不意跟他撞上。小偷很少會蓄意殺人,可是如果他們在黑暗幻影中被嚇著時,難保不會驟起殺機。
  我把廚房的燈關上,等在那兒。房子一片安靜,我還聽得到屋外大馬路上,車流的低響震動。
  左鄰右舍都在看電視晚間新聞。雖然這些都是些正常的聲響,我身體卻感到一陣不安,幾乎要吐出來,踏進走道時,情況更嚴重了。
  或許是因為我聞到——也或許是感覺到——那個人就在書房。不管是什麼原因,當我把燈打開時,真的就看到那個人躺在損壞的書桌前面,正對著我咧開嘴巴,彷彿一個魔術師正得意地施展他最後的一步妙招。
  我沒能馬上認出他來。他蓄著黑色的鬍子,還留個八字鬍,頭上的黑色長髮壓得他額頭上的劉海低得古怪。我仔細檢查了一下,發現那頭長髮是假的,而且不大合臉,鬍子和八字鬍也都是假的。
  頭髮下面那張死人臉,是那個曾經跑到這裡來要一千塊錢,自稱為艾爾的傢伙。他來得未免太頻繁了吧!他的襯衫前面因為染上血而又濕又重,血跡下有刀刺的傷痕。我聞到他身上威士忌的酒味。
  他那套廉價西裝的胸袋上繡著舊金山一家百貨公司的標籤。口袋是空的,其他的口袋也都是。我把他抬起來,想在他長褲的後口袋裡摸出他的皮夾子。什麼都沒有。
  我從我的筆記本裡打到他給我的地址:「星光汽車旅館,海岸公路上,多蟠嘉峽谷南邊」。然後我去看那個顯然被他硬生生敲開的拉蓋書桌。鎖旁邊的木頭都已碎裂,那個拉蓋卡在半開的位置上。
  我用力把拉蓋往後拉,還是沒辦法完全打開,鎖上的抽屜因此也拉不開來。不過我在書桌的一個小文具格裡找到兩張照片,上面是一對乍看之下很相像的年輕男女。照片上附著一張紙條,上面有打字機打出的標題:「史丹·卜賀事務備忘錄」;某個人,應該是史丹吧,在紙條上用心寫著:
  你見過這位男士和女士嗎?據證人指出,他們於一九五五年七月上旬離開聖德瑞莎,驅車(紅色寶馬,所持的加州牌照號碼為XUJ二五一)前往舊金山。他們在舊金山待了一兩夜後,於七月六日搭乘英國貨輪「天鵝海堡」號經溫哥華前往檀香山。如有仁人君子能夠提供他們目前的下落,可獲贈一千元的賞金。
  我再次端詳那張附在紙條上的照片。那位女子有著一頭黑髮,大大的黑眼從;日照片上看來顯得無神;除了那張充滿熱情的厚唇外,她的五官尖銳而敏感。
  至於那個男人——我想那就是卜賀船長——臉色就沒有那麼開朗了。他臉上的骨肉均勻好看,可是配上一雙嚴峻逼人的眼睛,顯得很不相稱。我仔細比較他和那個女人,發現他們之間的貌似其實只是表面。他大膽的瞪視看來像是隱藏著什麼,可是我猜想他在兩者之間是個接受者,而那女子,看來是付出較多的人。
  我轉而去搜索檔案櫃。櫃子最上面的一個抽屜已經被硬拉開,用力之猛,使得抽屜已關不攏了。抽屜裡滿滿是信,分別用透明紙夾仔細排得整整齊齊,郵戳上的日期涵括了過去六年。
  我抽出一封相當新近的來信,上面的地址是:「聖德瑞莎旅行社,大街九百二十號」。打字機打出的信上寫著:
  親愛的卜賀先生:
  本公司謹遵所囑,查過我們的檔案,特此向您證實:令尊禮歐·卜賀先生於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前後,曾經訂了兩張天鵝海堡號的船票,預計從舊金山駛往檀香山(經由溫哥華)。船費已付清,可是我們無法證實船票確曾被使用過。天鵝海堡號現已變更為賴比瑞亞籍,一九五五年時的負責人和船主已難追查。如果您希望我們繼續追查,煩請告知為荷。
  
                  負責人 哈威·諾博敬上
  我又看了一封更久以前的信,寄信人是聖德瑞莎一間教堂的牧師,羅威爾主教。信是以教堂的信紙寫就的,附有羅主教的親筆簽名。信上這麼寫著:
  親愛的史丹:
  你或許還記得,你的父親禮歐·卜賀過去偶爾會來參加週日的禮拜,就這個意義而言,他是我的教眾之一。不過我必須承認,我從來不曾瞭解過他。我相信,這個錯雖然在我,他也難辭其咎。在我的印象裡,他愛好運動,是個有精神、有活力,很會享受生活的人。你對他的回憶亦復如是,自是難免。
  我謹建議你——完全出自善意和關懷——請你以這樣的回憶自足,切莫不聽我的勸,再做任何探究。你的父親選擇離開你母親和你,原因不是你我能夠擅加揣斷的;一個人的行為總有它非理性的動機,我以為,為人子女者傾心深究父親的生活,並非明智之舉。畢竟,誰人無罪呢?
  史丹,多關心你自己的生活吧。你最近才擔下婚姻的重責——我有這個榮幸為你們這對新人主持婚禮,當然記得清楚。你的妻子是個可愛的好女人,比起你曾經寫信告訴我的那些情史,顯然她更值得成為你的生活重心。儘管往事曾經對我們造成影響,但這些影響無論是好是壞,對現在的我們並無益處,除非最後我們得以解脫。我們必須尋求解脫,接受解脫,也必須給予解脫。
  至於你寫信跟我提到的婚姻問題,相信我,其實那些都是尋常可見的。不過我寧願親自和你面對面討論,而不是將我的淺見訴諸筆墨。珍重。
  我朝地下的死人瞧了瞧,聯想到山上的另一個死人。羅威爾主教給予史丹很中肯的忠告,可惜他沒聽進去。一種羞愧和悔恨的感覺流竄我全身,這感覺雖不全然是因史丹·卜賀而起,但的確也為他感到幾分可惜。
  突然,我領悟到,我必須打電話報警。我沒動書房裡的電話而走回廚房。我一開燈,就注意到倒放在水槽碗盤當中那個褐色的威土忌空瓶。
  我打電話到洛杉礬警局的峽谷總部,報告有謀殺案。警方派來的人要過十分鐘左右才會到達,我趁這個空檔沿街道尋找,走到中途發現了艾爾的老爺車,車門是鎖上的。直到我聽到警笛響,才記起我車子的引擎還沒關。我走到車庫,把引擎關上。
  我的行李廂裡有頂便帽,我拿了來遮住我受傷的頭部,走到房子前面時正好遇上警車。隔鄰跑出來一個男人,他看看我們,什麼也沒說就又回屋裡去了。
  我帶那些警官從後門進屋,把門上的撬痕指給他們看。我也把那死人指給他們看,還把怎麼發現屍體的經過簡單跟他們說了。他們記了筆錄,打了通電話給兇殺組,並且禮貌地暗示我別走開。
  我跟一個叫做許普德的探長就說得比較詳細了。他還在好萊塢分局當警官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許普德是個顏面光潔的瑞典人,書房的一點一滴全都落入他那一雙鷹隼精明的眼睛,就跟他攝影從員的照相機一樣精準。
  許普德沉吟了一會。
  「所以,你認為他來這兒是為了拿錢?」
  「我確定是這樣。」
  「可是他拿到的不是錢,而且答應給他錢的人也死了。」他拿起史丹的記事本——是我剛才拿給他看的——然後大聲念出來:「『您見過這位男士和女士嗎?』就是因為這回事嗎?」
  「很可能。」
  「你想他為什麼要化了裝來這裡?」
  「我想到幾個可能的原因,他可能是個通緝犯,我甚至敢打賭,他一定是在通緝當中。」
  許普德點頭表示同意:
  「我來查他的底。不過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
  「什麼原因?」
  「他的穿戴可能只是為了好玩找樂子。不少混混在釣妞兒的時候都會戴上長假髮。這位仁兄本來也許打算拿了錢以後,到城裡尋歡作樂一番。」
  我必須承認,他說的話是有幾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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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0-6-3 19:16:24 |只看該作者

14

  我從日落大道離開瑟普維達區,開往帕黎沙多。葛蘭多家位於一條椰林大道上,那是一棟都擇式的大宅邸,尖聳的屋頂,咖啡色半木料半磚石的建材突顯於外。
  加了中樞的窗戶一片透亮,好像這裡正進行一場週六晚宴似的。可是在我敲門之前,耳邊只聽到風吹過乾燥椰葉的歎息和呼呼的聲響。
  一個身穿黑衣的金髮女人打開精雕細琢的大門。她背著光的身材顯得如此苗條,我一時間還以為她是個年輕女孩。然後她側頭看我,我這才看到她的面容,上面已經點染歲月的痕跡,脖子上的皮膚開始松垂。
  她瞇起眼睛凝視著我身後的黑暗。
  「你是亞契先生嗎?」
  「是的,我能進來嗎?」
  「請進。我先生現在人在家,可是他正在休息。」
  她言談得體得幾近小心翼翼,彷彿曾經受過語言訓練似的。我覺得如果她放開本性來表達,言辭一定會粗放、自由許多。
  她領我進人一個正式的會客室,水晶吊燈的強光刺得我眼痛,大理石壁爐裡沒有生火。我們面對面在談話椅上坐下。她以一種美麗嫻靜的姿勢坐定,可是皺紋初生的臉龐似乎顯露著厭煩甚至嫌惡的神色,就像個和動物住在一起的天使。
  「你看到蘇珊的時候,她還好嗎?」
  「她毫髮無傷。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她現在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
  「你在電話裡說她惹了個大麻煩。」她的聲音輕柔細小,彷彿她正盡力將那件大麻煩化小。「請你告訴我,你所謂的麻煩是什麼?而且請你坦白講,我守在電話旁邊已經三個晚上了。」
  「我知道那種滋味。」
  她向我傾過身來,臉部微露。
  「你有小孩嗎?」
  「沒有,可是我的客戶有。蘇珊把我客戶的小孩帶走了,一個叫做尤尼·卜賀的小男孩。你聽說過這個孩子嗎?」
  她遲疑了一會兒,陷人沉思,然後搖搖頭。
  「抱歉,我恐怕沒聽過。」
  「龍尼的爸爸今天早上被人殺了,他叫做史丹·卜賀。」
  她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反應。我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她,她聽得人神,猶如被童話故事吸引的小孩。她的雙手像長了紅腳的小動物從膝蓋往上移,最後在胸前握緊。她說:
  「殺害卜賀先生這種事,蘇珊不可能做得出來。她很溫和的,而且她喜歡小孩,她絕對不會傷害那個孩子。」
  「她為什麼要帶走那個孩子呢?」
  那女人為之語塞。她帶著嫌惡的眼光注視著我,彷彿我對她好夢方酣的夢境帶來了威脅。她的手從胸前滑落下來。
  「一定有原因的。」
  「你知道她為什麼離家嗎?」
  「我——雷斯跟我都沒辦法瞭解。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她已經獲准進人加州大學洛杉礬分校,而且她這個夏天都安排得很好——上網球課、潛水課、法語會話。然後星期四早上,她趁著我們出去買東西的時候,一點預兆也沒有地就離家出走了,她甚至連一聲再見都沒跟我們說。」
  「你們有沒有報警?」
  「雷斯報過警。警察說他們不能保證什麼——每個禮拜都有好幾十個年輕人失蹤。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女兒竟然會是其中的一個。蘇珊過慣好日子,我們什麼好東西都給她的。」
  我把她拉回冷酷的現實:
  「蘇珊最近有沒有什麼重大的改變?」
  「你指的是什麼?」
  「她的生活習慣有沒有很大的變化,像是睡得很多,或是睡得很少;變得激動而且一直在興奮狀態,或是突然拒人於千里之外、愈來愈不愛打扮這類的。」
  「完全沒有。她沒有吸毒,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不過,還是請你想想看。星期四晚上她在聖德瑞莎曾跳進海裡去,聽起來像是因為吸毒而發生了嚴重的幻覺。」
  「傑瑞·柯帕奇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是的。葛蘭多太太,你認識傑瑞嗎?」
  「他來過我家。我們是在新港遇到他的。在我看來,他像是個挺好的孩子。」
  「他是什麼時候到你們家來的?」
  「好幾個月以前。他跟我先生吵了一架,以後就沒再來過。」
  她的聲音透著失望。
  「為什麼吵架呢?」我問。
  「這你得問雷斯才知道,他們兩個就是互相看不順眼。」
  「我可以跟葛蘭多先生談談嗎?」
  「他已經睡了,這幾天他也夠受的了。」
  「很抱歉,不過你最好把他叫醒。」
  「我覺得我不應該叫醒他,你知道,雷斯年紀不小了。」
  她坐著不動。她是那種愛做夢的金髮女郎,無法面對生活中的任何變遷。她是那種會坐在電話機旁永遠等下去的母親,可是一旦鈴聲終於響起,她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你女兒現在跟一個十幾歲的輟學生飄在海上,他們涉嫌誘拐小孩和謀殺,而你竟然還不願意吵醒她父親。」我起身打開會客室的門:「如果你不去叫你丈夫,那麼讓我來吧!」
  「我去好了!既然你那麼堅持!」
  她經過我身旁走到門邊時,我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意,好似她的曼妙身材裡住著一個發育不全的小孩。這整個房間也反映出這股寒意。水晶吊燈雖然光芒耀目,卻像是一簇簇凍結的淚珠,白色的大理石壁爐台像個墳墓,花瓶裡的花是塑膠做的,沒有香味,只散發出虛假生活的沉悶。
  雷斯·葛蘭多進了房間,好像來訪的客人是他,不是我。他是個短小結實的人,頭髮和短短的落腮鬍都已灰白,他略為皺縮的臉被那撒鬍子鉗著,好像是特意突出來要讓人檢驗似的。他臉上堆滿那種討好人家、希望別人喜歡他的笑容。
  他的握手緊而有力,我注意到他有雙變了形的大手。這雙手留有過去做粗活的痕跡:指節腫大,皮膚粗糙。我心想,他花了一生的功夫努力往上爬,總算爬到這個小山丘的頂端,可是卻被他女兒棄如糞土,縱身就跳開了。
  他穿著內衣和長褲,外面罩一件有腰身的紅色絲浴袍。他的臉紅裡帶紫,頭髮因為衝過澡弄得濕答答的。我對他說,很抱歉來打擾他。
  他揮揮手,把我這個想法驅走。
  「相信我,無論半夜或什麼時候,我都願意起床。聽說你有小女的消息?」
  我把事情經過簡單對他說了。我的話似乎給了他莫大的壓力,一張臉緊繃得幾乎縮進骨裡。可是他不願意承認他的恐懼,儘管他的雙眼已經濕潤。
  「她做這些事一定有她的原因。蘇珊是個明理的女孩,我不相信她吸毒。」
  「無論你相信什麼,也改變不了事實。」我說。
  「可是你不瞭解蘇珊。我今天在日落大道附近幾乎繞了整個晚上,今天的年輕人變成什麼模樣,我是看得一清二楚。可是蘇珊完全不是那個樣兒,她一直都是規規矩矩的。」
  他重重坐進一張對話椅,似乎緊接長夜而來的一席話已經讓他筋疲力盡。我也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
  「這個我不跟你爭,」我說。「一個好例子勝過全世界的理論。」
  「你說的真對。」
  「我可不可以看看蘇珊的通訊簿?我知道在你那兒。」
  他仰頭看他太太,她正在近旁來去徘徊。
  「孩子的媽,你去幫我拿來好吧?我放在書房的桌上。」
  葛蘭多太太離開房間後,我對他說:
  「一個家庭在發生這類事情之前,幾乎都有徵兆可尋。蘇珊最近有沒有惹過什麼麻煩?」
  「根本沒有。我跟你實話實說,她這輩子從來沒惹過麻煩。」
  「她喝不喝酒?」
  「她根本就不喜歡喝酒,偶爾我要她嘗幾口,她總是做鬼臉。」
  他自己扮了個鬼臉,那恐懼的表情,深印在他臉上久久不去。我不知道他是憶起了什麼,還是想忘掉什麼。
  「她都做些什麼消遣?」
  「我們一家人是很親近的,」他說。「我們三人很多時間都在一起。我在這海岸上上下下開了幾家汽車旅館,所以我們常常出去旅遊個幾天,也算出差也算玩。當然,蘇珊也有她自己的活動表——上網球課、潛水課、法語會話。」
  他就像個閉起眼睛的人卻把手遞給一個並不存在的女孩。我慢慢覺得我看出問題的一點眉目,問題往往都是這樣:他們讓孩子活在冷漠無味又令人窒息的虛幻裡,因此如果有人給他們任何一點真實,或是用毒品讓他們去創造自己的虛幻,他們就脫韁而去,然而從此也深陷在現實的尖軸裡,動彈不得。
  「她常去日落大道那一帶嗎?」
  「沒有,亞契先生,她從來沒去過那兒——就我所知是沒有。」
  「那你為什麼去那裡呢?」
  「是一位警官建議我去的。他說那兒是失蹤女孩的大本營,他想或許我會在那兒找到蘇珊。」
  「她都跟哪一類男孩子交往?」
  「她跟男孩子沒什麼瓜葛。當然,她也參加過一些派對,不過都有我們在旁邊監護,而且多年來我們一直讓她上舞蹈學校——去學社交舞和芭蕾。至於男孩子,坦白說,我是不鼓勵——你看看現在這個世界。她的朋友多半是女孩子。」
  「那傑瑞·柯帕奇呢?我知道他曾經來找過你女兒。」
  他臉紅了。
  「沒錯,他六月份來過這兒,跟蘇珊好像很有得聊,可是我一走進房間,他們就停下來不講了。這我可不喜歡。」
  「你不是還跟他吵了一架嗎?」
  他對我眨了一下眼睛。
  「誰告訴你的?」
  「你太太。」
  「女人就是話多。」他說。「沒錯,我們是吵了一架。那男孩的生活哲學不正確,我想要糾正他。我很友善地問他,他以後打算做什麼,他說他只想得過且過混日子。我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所以我又問他,要是每個人都是這種態度,我們國家會落到什麼地步。他說,這個國家早就落到那個地步了。我不懂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是我不喜歡他的調調兒。我告訴他,如果這就是他的生活哲學,他現在就可以走出我家大門,而且以後不必再來了;那個小無賴竟然說他高興還來不及。然後他就離開了,以後也就沒再來過。這種廢物,走了正好。」
  雷斯·葛蘭多的臉脹成了醬紅色,額頭一側的青筋在抽動,我的頭也同情得抽痛。
  「我太太那時候還認為我做得不對,」他說。「你知道女人家就是這樣。要是女兒到了十八歲還沒結婚或是起碼沒有訂個婚,她們就以為女兒注定要當老小姐了。」他突然抬起頭來,像是接收到一個我聽不到的訊號。「奇怪,孩子的媽在書房裡做什麼。」
  他站起來打開房門,我跟著他走進通道。他的動作沉重而憂鬱,好像被某種自己尚未覺察的絕望重重壓住。
  一個女人哭泣的聲音透過書房的門傳出來。葛蘭多太太靠著空蕩蕩的書架站在那裡哭。雷斯·葛蘭多走到他太太身旁,雙手撫著她顫動的背,想讓她平靜下來。
  「孩子的媽,別哭了,我們會把她找回來的。」
  「不會,」她搖頭。「蘇珊永遠都不會回家了。我們當初根本沒有權利把她帶到這兒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根本不屬於這個地方。每個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孩子的媽,你這話說的不對。這條街上我的資產淨值比誰都多,這條街的房子我多半買得起,也賣得起。」
  「資產淨值有什麼用?我們像是離了水的魚。我在這條街上一個朋友也沒有——蘇珊也是。」
  他的大手握住她的肩頭,強把她轉過身來面對他。
  「孩子的媽,那只是你的幻覺。我開車經過附近的時候,都會有人對我和氣的笑笑,點點頭,他們都知道我是誰。住在這兒得要有錢,他們知道我有錢。」
  「也許你是有錢,可是對蘇珊沒有幫助——對我也沒有。」
  「幫助什麼?」
  「幫助我們過日子,」她說。「我一直在假裝,假裝一切都沒問題,可是現在,我們知道其實是有問題的。」
  「以後就沒問題了,我向你保證,我們還會更順心如意的。」
  「我們以前從沒順心如意過啊!」
  「你講的是傻話,你自己知道。」
  她搖搖頭。他伸手止住了她的動作,好像那只不過是她身體上的偶發行為。他把她額頭的頭髮往後撩,她的額頭看似光潔無憂,和她淚痕縱橫的面龐恰成對比。
  她靠著他,任由他抱著。她倚在他肩上的臉呆滯無神,也無視於我的存在,就像個被自己的生活溺斃的女人。
  他們兩個有如踏著口令般步出書房,走進通道,把我單獨留在書房內。我注意到角桌上有本攤開的紅皮小本子,於是坐下來看。封面上的「通訊簿」字樣是燙金的,裡面的扉頁上有那女孩用不成熟的筆跡寫下的名字:「蘇珊·葛蘭多」。
  通訊簿裡有三個女孩的名字,還有一個男孩的:傑瑞·柯帕奇。蘇珊的母親為什麼哭,我現在明白了。這個家庭是個寂寞的三人組,他們的生活一直像是在好萊塢的場景下演戲,而現在獨撐這個夢境的,只剩下兩個人了。
  葛蘭多太太進來,驚醒了沉思中的我。她的頭髮已經梳理過,臉洗過,也重新上了妝,既迅速又熟練。
  「亞契先生,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失態的。」
  「沒有人會故意失態。不過有時候這樣發洩發洩也不錯。」
  「對我不然,對雷斯也不然。你看他那個樣子,大概聯想不起來,可是他其實是個重感情的人,而且他很愛蘇珊。」
  她走近小桌。她的悲哀有如香水一般,依然依附在她身上;她是那種無論經歷什麼樣的感情風暴,其女性特質也永遠不變的女人。
  「你的頭受傷了,」她說。
  「傑瑞·柯帕奇的傑作。」
  「我承認,我是錯看了他。」
  「葛蘭多太太,我也是。我們該拿蘇珊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怎麼辦。」她站在我身旁,邊歎氣邊翻著那本通訊簿的空白頁。「我跟那些蘇珊認識的女孩談過,包括這本子上的三個女孩。她們其實都不算是朋友,她們只是一起上學或是一起打過網球而已。」
  「這實在不太像一個十八歲女孩過的日子。」
  「我知道。我試過替她安排一些活動,可是都沒有用,她害怕。」
  「她怕什麼?」
  「我不知道,可是她是真的害怕。我一直擔心她哪天會走掉。現在她真的走了。」
  我問她,如果她不介意,可不可以讓我看看蘇珊的房間。
  「我不介意。不過你不要告訴雷斯,他會不高興的。」
  她帶我進人一個大房間,裡面的玻璃落地門直通陽台。房間雖大,卻顯得擁擠。象牙鑲金邊的臥房傢具,配上音響、電視,還有一個女用化妝台,上面放著一部白色電話。這地方讓我想到囚犯,一個備受禮遇的囚犯,被期望關在一個房間裡活上一輩子。
  四壁都掛著那種大量製造、年輕男生合唱團體如夢似幻的海報和照片,那似乎更凸顯出房間的靜默。看不到任何照片,也找不出任何影子能夠顯示那女孩到底認識些什麼活生生的人。
  「你看得出來,」她母親說。「我們什麼都給她了,可是她要的不是這些。」
  她打開衣櫥讓我看。裡面滿滿掛著套裝、洋裝,像是一排女子兵為了易於收藏而被壓得平平的,上面還沾著芳香劑的味道。五斗櫃的抽屜裡滿是毛衣和其他衣服,像是一層層掉落或從未用過的外皮。化妝台只有一個抽屜,裡面堆滿化妝品。
  白色電話上攤著一本打開的分類電話簿。我在桌前的沙發椅上坐下,打開桌上的日光台燈。電話簿翻開的那一頁停在「汽車旅館」欄,右邊那頁下頭刊著一小幅星光汽車旅館的廣告。
  我認為這不可能是巧合,因此把廣告指給葛蘭多太太看。可是無論這個廣告或是我對艾爾的形容,她都一無所知。
  我請她給我一張蘇珊的近照。她帶我到另一個房間,說是她的縫紉室,拿出一張口袋大小的高中畢業照。照片上那個雙眸清澈的金髮女孩,看來似乎永無可能失去她的純真或青春,也絕不會變老或死去。
  「我以前也像這個樣子。」她的母親說。
  「現在還是一樣。」
  「你應該看看我高中時候的模樣。」
  她其實不算吹牛,可是她小心戒慎的禮貌舉止背後,自然透露出一點鄉土味。我說:
  「真可惜,沒這個眼福。你是在哪裡讀的高中?」
  「聖德瑞莎。」
  「蘇珊跑到那兒去,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我想不是吧。」
  「你在聖德瑞莎有沒有親戚?」
  「現在沒有了。」她把話題岔開。「如果你有蘇珊的任何消息,請你馬上通知我們,好嗎?」
  我答應了她,於是她把那張照片遞給我,好似生意正式成交。我把照片連同那本綠皮書放進口袋,離開了葛蘭多家。幢幢的椰影有如潑出的黑水漬,掠過我的車頂,潑灑在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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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9:18:13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星光汽車旅館位立在公路和海洋之間一處侷促擁擠的地方,尾端建立在樁基上,有如懸空。旅館旁邊有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服務站,它的燈光映照在旅館黃色的灰泥牆上,也照在那個懸掛在辦公室大門及受盡日曬雨淋寫著「尚有空房」的招牌上。
  我走進旅館,按了幾次櫃台上的服務鈴。一個男人從後面的房間慢吞吞踱出來,他瞪著我,一張臉滿是皺紋和困意。
  「單人房還是雙人房?」
  我跟他說我在找一個男人,然後把艾爾的模樣形容給他聽。他猛烈搖動他那頭亂髮,打斷我的話。怒氣就像是生命表層的污染源淹到了他的喉嚨,幾乎嗆住了他。
  「你憑什麼就為了這事把我吵起來?這兒可是個做生意的地方!」
  我放一張兩元錢鈔在櫃台上。他將怒氣吞回肚內,拿起鈔票。
  「謝了。你那朋友跟他太太住在七號房。」
  我把蘇珊的照片拿給他看。
  「這女孩有沒有來過?」
  「也許來過。」
  「你到底見過她沒有?」
  「她做了什麼壞勾當?」
  「沒有,她只是個離家的女孩。」
  「你是她老爸?」
  「只是個朋友,」我說。「她來過這裡沒有?」
  「我想她是來過,幾天前吧,後來就沒見過她了。喂,」他的笑帶點兒邪門。「你那兩塊錢就值這麼多了。」
  我離開櫃台,沿著附欄杆的走廊尋找房間。一陣高頭浪打在旅館的樁基上,突增淒涼;服務站霓虹燈的倒影反映在水面,彷彿是五顏六色的廢顏料。
  我敲敲門,又叩了叩七號房的金屬環。房門一開,門縫裡那道狹窄的光線豁然開闊。門後的女人一看到我的臉就要把門關上,可是我用一隻手臂和肩膀抵在門開處,鑽了進去。
  「你走開,」她說。
  「我只想問你幾個問題。」
  「抱歉,我什麼都不記得。」她說得好像很認真。「有時候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她的聲音平板,面無表情,可是眼角和嘴角都刻著滄桑的痕跡。她看來既年輕又衰老,身子裹在一件拼花的粉色睡袍裡。她到底是個保養得當的中年婦女,還是個後天失調的年輕少女,我實在看不出來。而她眼珠子的顏色跟這房間的角落一樣,黑沉沉的。
  「你叫什麼名字?」
  「高雅。」
  「很美的名字。」
  「謝謝,這名字是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很高雅的時候替自己取的。不過,我已經很久沒這種感覺了。」
  她朝房間四處瞧了瞧,彷彿這該怪她的環境似的。她床上的被單皺成一團,拖到地板上;化妝台上有幾個空酒瓶和放久了的漢堡,上頭還留著齒痕;幾張椅子上掛著她脫掉的衣服。
  「艾爾呢?」我說。
  「他現在應該回來了,可是還沒回來。」
  「他姓什麼?」
  「他叫艾爾·藍斯。他是這麼說的。」
  「他打哪兒來的?」
  「我不能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不能?」
  她打了個不耐煩的小手勢。
  「你問太多問題了,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沒打算回答她。
  「艾爾是多久以前離開這裡的?」
  「幾個鐘頭以前吧,我不太清楚,我是不記時間的。」
  「他有沒有戴著很長的假頭髮、鬍子,還有八字鬍?」
  她空茫的眼神看我一眼。
  「他沒戴這些玩意兒。」
  「就你所知是沒戴。」
  我的話引出她一絲興趣,甚至有點生氣。
  「這是怎麼回事?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他背地裡在耍我?」
  「有可能。我今晚看到他的時候,他是戴著黑色的假髮和鬍子。」
  「你在哪兒看到他的?」
  「在北嶺。」
  「你是不是那個答應要給他錢的人?」
  「我代表那個人。」
  這樣說也算實話——我受雇於史丹,卜賀的太太;可是這話又讓我覺得好比在替兩個鬼魂做中介。
  她眼裡又流露出一絲好奇。
  「你把要給他的一千塊錢帶來了嗎?」
  「沒那麼多。」
  「你有多少,就給我多少。」
  「這樣不好吧!」
  「只要夠我付房錢就好。」
  「那需要多少錢?」
  「二十塊錢就可以讓我應付今晚和明天一整天。」
  「讓我想想……我不曉得這筆買賣艾爾那邊交了貨沒有。」
  「要是你也參了一份的話,你該知道他已經交了。他在這兒已經混了好幾天,就是等著拿錢。你還要他等多久啊?」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永遠」,可是我沒說出口。
  「我不曉得他交的貨值不值一千塊錢。」
  「別跟我扯這個,當初談的就是這個數目。」她濛濛然的眼睛瞇了起來。「你真的是那個金主的代表嗎?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是不是姓布爾?」
  「他姓卜賀,叫做史丹·卜賀。」
  坐在床沿的她鬆了一口氣。趁著她再起疑心之前,我把蘇珊·葛蘭多的照片拿給她看。她艷羨地看著那張葛蘭多太太給我的照片,然後遞還給我。
  「我以前有段時間跟她差不多漂亮。」她說。
  「那肯定是真的,高雅。」
  聽到有人叫她名字,她高興起來,笑了。
  「你不要以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其實也沒多久。」
  「我相信。你認識這個女孩嗎?」
  「我見過她一兩回。」
  「是最近嗎?」
  「我想是吧,我不記時間的,我腦子裡有太多事情啦。不過前兩三天她是來過這兒。」
  「她來這裡做什麼?」
  「這你得去問艾爾。她來了以後,他還叫我出去坐冷板凳。還好,我不是那種愛吃醋的人,這是我的美德之一。」
  「艾爾跟她做愛嗎?」
  「也許吧!我想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不過他和她見面,為的是要套她的話。他要我把一些迷幻藥放在可樂裡面,好讓她放鬆。」
  「她說了些什麼?」
  「我不曉得。後來他就把她帶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不過我想這跟姓布爾的那筆買賣有關係。噢,是姓卜賀吧?反正艾爾整個禮拜滿腦子就是這回事兒。」
  「她是哪一天到這裡來的?星期四嗎?」
  「我一下子記不起來,讓我好好想想。」她的雙唇喃喃計算著,好像她在這天跟那天之間跨過了國際換日線似的。「我們離開沙科緬度的時候是禮拜天,這個我很確定。他帶我去舊金山應徵報紙廣告,禮拜天晚上就待在那兒,然後禮拜一南下到這兒來。咦,還是禮拜二?你剛才說今天是禮拜幾啊?」
  「現在是禮拜六晚上,可以說是禮拜天的凌晨。」
  她屈指算了算,那些白天跟黑夜有如陰影般掠過她的眼眸。
  「我想他是禮拜三跟那個人聯絡上的,」她說。「他回來的時候說,我們最晚在禮拜六就可以越過邊界。」她突然用一種很疏離的表情看我:「錢呢?錢現在怎麼了?」
  「錢還沒付。」
  「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拿到?」
  「我不知道。我連艾爾是做什麼差事換這筆錢的都不知道。」
  「那很簡單,」她說。「有個傢伙跟一個女人,艾爾得找到他們的下落。如果你是替那個姓卜賀的做事,你應該知道的。」
  「卜賀先生不是什麼事都告訴我的。」
  「可是你總該在《紀事報》上頭看過廣告吧,對不對?」
  「我還沒看過。你這兒有廣告嗎?」
  我逼她逼得太急了,她的臉一沉。
  「也許有,也許沒有。給你看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保證對你有好處。不過,要是那個廣告是刊在舊金山的《紀事報》上,一定有好幾百萬人都看過。所以你最好還是拿給我看吧。」
  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從床底拿出一個破皮箱,打開來,遞給我一張折了兩折的剪報。那個廣告佔了兩欄,大概有六時長,上面複印著一些我在史丹書桌裡找到的照片。文字介紹有部分被修改過:
  您認得這對夫婦嗎?他們兩位以史羅福夫婦的名義,於一九五五年七月五日左右開車來到舊金山。我們相信他們搭乘了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開航的天鵝海堡號,航向溫哥華及檀香山。不過,他們也可能迄今仍在灣區。若有仁人君子提供線索告知他們目前的下落,本人願付一千元以為報酬。
  我轉身對那個自稱高雅的女人說:
  「這兩個人在哪裡?」
  「別問我。」她聳聳肩膀,睡袍因而有點鬆開。她把袍子拉好,把自己裹緊。「不過,我想我大概見過那個女人。」
  「什麼時候?」
  「我正在想啊!」
  「她叫什麼名字?」
  「艾爾沒告訴我。其實他什麼都沒告訴我。可是我們在南下的路上到過這女人的家,她來應門的時候我看到她了。她現在當然比較老,可是我很確定,她就是那個女人。」她又想了想。「不過,也可能不是。照我看,那個剪報好像是她拿給艾爾的。」
  「你是說這個廣告?」
  「對啊!這樣講不通,對不對?搞不好是艾爾演戲騙我,要不然就是我記錯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女人的家在哪裡?」
  「這個嘛,」她說。「你得用錢買。」
  「你要多少錢?」
  「廣告上說一千塊,要是我拿少了,艾爾會殺了我。」
  「艾爾不會回來了。」
  她的眼睛定定地盯著我。
  「你是說,他死了?」
  「是的。
  她在床沿縮成一團,艾爾的死訊讓她渾身發寒。
  「我從來就沒指望過我們真能跑到墨西哥去。」她對我狠狠瞪了一眼,眼神冷而凌厲,像一條無毒的蛇。「是你殺了他?」
  「不是。」
  「那是條子囉?」
  「條子為什麼要殺他?」
  「他正在跑路。」她對這房間四處看了看。「我得離開這兒。」
  可是她動也沒動。
  「他從哪裡跑出來的?」
  「他從牢裡逃出來的。有一次他很亢奮的時候跟我說的。我早該找機會離開他。」她站起來,做了個激動的大手勢。「我的車到哪兒去了?」
  「有可能在警察那裡。」
  「我得離開這兒。你帶我離開這兒。」
  「不行,你可以搭公車。」
  她罵了我幾句,我無動於衷。當我往門口走時,她緊跟在我後頭。
  「你要給我多少錢?」
  「不可能是一千塊。」
  「一百塊行不行?這樣我可以回沙科緬度去。」
  「你是從沙科緬度來的?」
  「我爸媽住在那兒。可是他們不想見我。」
  「艾爾呢?」
  「他沒爹沒娘的,他是從孤兒院出來的。」
  「哪裡的孤兒院?」
  「這裡北邊的一個小城吧,我們南下的時候在那裡停下來過,他把孤兒院指給我看。」
  「你們在孤兒院停下來?」
  「你全都搞混了啦!」她一副屈尊指教的模樣。「我們在高速公路上經過孤兒院的時候,他指給我看——我們沒有停下來。我們在一個小鎮上停下來,因為要想辦法弄點錢加油,還有買東西吃。」
  「是哪個小鎮?」
  「好像叫聖什麼來著。噢,聖德瑞莎,我想就是這個名字。」
  「你們到哪裡弄來的錢加油?」
  「艾爾從一個小老太婆那兒弄來的,那個老太婆給了他二十塊錢。艾爾對老太婆很有一套。」
  「你能不能說說她的模樣?」
  「我說不出來。就是一個住在一條老街上一棟小舊屋裡的小老太婆嘛。那條街還挺漂亮的,樹上都是淡紫色的花。」
  「是不是蘭花楹?」
  她點頭:
  「蘭花楹開的花,沒錯。」
  「她姓史諾嗎?」
  「我想就是那個姓。」
  「那廣告裡的女人呢?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臉上出現一種又蠢笨又滑頭的表情。
  「這你得用錢買,這是行規。」
  「我給你五十塊錢。」
  「先讓我瞧瞧。」
  我把錢包拿出來,把法蘭·安密特當作小費賞給我的五十塊大鈔交給她。我有點高興讓這張鈔票脫手,但有種收買別人又被出賣的感覺,彷彿我付了訂金就同時買下了房間和房主。
  她親了親鈔票。
  「我真的需要這張鈔票,它就像是帶我離開此地的車票。」
  她又朝房間四處望了望,好像它是她一再重演的惡夢。
  「你剛才正打算告訴我那女人住在哪裡。」
  「是嗎?」她支支吾吾,渾身不自在,最後終於逼自己說出來:「她住在樹林子中一個很大的舊房子裡。」
  「你在編故事。」
  「我才沒有。」
  「你說的樹林子是什麼樹林?」
  「在半月灣那一帶。我一路上精神不太集中,我在愛因斯坦小道上毒癮犯了。」
  「愛因斯坦小道?」
  「從這裡出去一直走到底,經過最後一條岔路,在你後方的那個彎道。」
  「那是在半月灣的哪一帶?」
  她猛搖頭,就像搖動一個停走的表那樣:
  「我記不得了。這麼多個小城都連在一起,我想不起來是哪一個。」
  「那房子是什麼樣子?」
  「是一棟兩層樓——不,三層樓的房子,很舊很舊了。而且屋頂上有兩個圓塔,一邊一個。」
  她把兩隻手的大拇指都豎起來。
  「什麼顏色?」
  「好像是灰色,我想是灰色沒錯。穿過樹林子看過去,像是灰綠灰綠的。」
  「什麼樹?」
  「橡樹,」她說。「還有幾棵松樹,不過大部分是橡樹。」
  我等了一陣子。
  「對於那個地方,你還記得什麼?」
  「大概就是這些了。你知道,我其實人沒去過『那裡』。我只是在那一帶亂逛,往下看才看到的。噢,對了,有一條狗在樹底下跑來跑去,一隻大丹狗,它的叫聲很好聽。」
  她也學著吠叫了幾聲。
  「那隻狗是那戶人家養的嗎?」
  「我不知道,我想不是,看它的樣子好像是流浪犬,我記得我曾經這麼想過。我說的這些對你有用嗎?」
  「我不知道。那天是星期幾?」
  「星期天,我想。我不是說過嗎,我是在星期天離開沙科緬度的。」
  「你說的話不值得我花五十塊錢。」
  她很沮喪,也很怕我把錢拿回去。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跟我做愛。」
  沒等我回答,她就站起身子,脫下的浴袍掉到地上。她的身體很年輕,高胸細腰,幾乎可說是太苗條了。可是她的手臂、大腿都有瘀痕,像是飽嘗艱辛的標章。她確實是個後天失調的年輕女孩。
  她仰頭深深看著我的臉,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只聽到她說:
  「艾爾把我整得很慘,他在牢裡待了這麼些年,變得很野蠻。我猜你不會要我,對不對?」
  「謝謝你,可是我今天夠累的了。」
  「那你會不會帶我走?」
  「不會。」
  我把名片給了她,要她一旦記起什麼事情,就打對方付費的電話給我。
  「我想我不會再記起什麼了。我的腦子像豆腐,健忘得很。」
  「如果你需要幫忙的話,也可以打來。」
  「我永遠需要幫忙。可是你不會願意再聽到我的聲音。」
  「我想我能夠忍受。」
  她雙手扶住我的肩頭,踮起腳跟,憂傷的嘴唇輕輕掃過我的臉。
  我走出門,把史丹·卜賀登的廣告折入那本綠皮書內,鎖進我車子的行李廂。然後我開車口到我洛城西邊的家。
  上床以前,我打電話給我的電話秘書。許普德留了話給我。我在史丹·卜賀家發現的屍體是佛森監獄新開溜的逃犯,叫做文爾·席納,前科纍纍,大概不下十幾樁。他第一次被捕就是在加州的聖德瑞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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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0-6-3 19:21:21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夜很深了,幾乎再過半個夜就是凌晨。我用一杯烈酒把自己灌昏,然後上床睡覺。一個夢境盤踞在我沉睡的腦海裡:我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到達某個地方,可是當我走出門要開車時,卻發現車子沒了輪子,連駕駛盤也不見了。我坐在車上,像個蝸牛窩在殼裡,眼睜睜的看著黑夜世界慢慢流逝。
  透過百葉窗投射進來的光線由灰轉白,照醒了我。我躺在床上,聽那些早囂的車來車往聲。幾隻鳥兒在窺視我。等到天全亮了後,那些堅鳥開始咯咯尖叫,又忙著向我的窗戶俯衝轟炸。
  我把那些堅鳥都給忘了。它們突兀而吵鬧的提醒聲,讓裹在被子裡的我打一陣寒顫。我掀開被子,起床穿上衣服。
  廚房櫥櫃裡只剩下最後一罐花生了。我從窗口把花生撒出去,看那些堅鳥撲進院子裡爭食。這就像是觀看一團迸發藍光的爆炸,使得早晨的世界又回復了正常。
  可是中間的那一片拼圖不見了。我刮好鬍子,出去吃早餐,然後繼續尋找。
  在聖德瑞莎市的南方幾哩處,公路的上空已經出現火團。比我料想的還快,火勢沿著群山往南、往東延燒,現在那些黑色的山枝線儘是火苗。不過,前一天晚上從海上吹來的風好像已阻擋住火勢,沒讓它燒進海岸地帶和城裡來。
  風依然從海上吹來。在高速公路交錯的近海處,我看到被海岸激濺起的白色泡沫,也聽到浪濤迸散的聲音。
  我在安密特家的海灘住宅前停了車。浪很高,破碎的浪花沖滑到海灘上,浸濕了屋底的樁基。我敲了敲房子後面二樓進口的門。
  法蘭·安密特穿著男人的睡衣來應門。她的臉睡腫了,頭髮東堅西翹的,像一團被弄亂的羽毛。
  「我們認識嗎?」她的聲音裡倒聽不出不悅。
  「我名叫亞契,」我提醒她。「我昨天把你的車送回來。我們還一起共患難,逃離火場。」
  「噢,對。逃難挺好玩的,你說是不是?」
  「如果是頭一遭逃難,或許吧。你先生在嗎?」
  「抱歉,他不在,他很早就出門了。」
  「你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嗎?」
  「很可能去碼頭了。那條船的事把羅傑給氣壞了。柯帕奇先生今天早上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船不見了。」
  「我想船那邊都還沒有消息吧?」
  「他離開這裡的時候是還沒有。羅傑對傑瑞那小子真是生氣。要是給他抓到了,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羅傑跟傑瑞·柯帕奇很親近嗎?」
  她嚴厲地看我一眼。
  「他們可不是你想的那樣,羅傑可是陽剛得很。」
  她發起抖來,把自己抱住。
  我開車到碼頭,停進空蕩蕩的停車場裡。這會兒還是凌晨一大早。
  我從鐵絲網外看過去,愛瑞亞蒂妮號的船位還是空的。羅傑·安密特站在船塢上望著海,像個刻意擺出優雅莊嚴姿態的雕像。萊恩·柯帕奇跟他靠得很近,面對著我。兩個男人之間顯得漠離疏遠,可是對於對方的存在又極度敏感,似乎是剛吵過架。
  柯帕奇看到鐵絲網門邊的我,便跑上舢板開門讓我進去。他穿的衣服還是那一套,好像昨晚和衣睡了一夜——或是試圖睡覺卻沒合眼。
  「我先警告你,安密特此刻的心情惡劣透了,」柯帕奇說。「他把一切都怪到我頭上。去他的,我這幾個月連傑瑞的影子幾乎都沒看到,他一直在逃避我,我哪管得了他。說來其實是安密特收留了他,這個責任我可不擔負。」
  可是他動了動厚實的肩頭,彷彿他兒子的重擔正綁在背後。
  「傑瑞會把船開到哪裡去,你知道嗎?」
  「抱歉,恐怕無法奉告。我不懂船,這也是傑瑞喜歡航海的一個原因。要是我對海有興趣,他就會愛上高爾夫球。」
  昨晚那個萊恩·柯帕奇一夜之間已經不見了,現在的他聲音是悲苦的。
  「他是往南開還是往北?」
  「大概往南吧,他熟悉那裡的水域,也許他出海到哪個離島去了。」
  他指著那些離岸的小島,那些島落在地平線上,像一條條藍色的鯨魚。可是在島嶼和岸邊二十海里範圍內的水面上,什麼也看不到。
  「你通知警長了嗎?」
  「還沒有。」他看著我說,有點不好意思。
  「你昨晚說你要跟他講的。」
  「我打過電話,不騙你,可是他到火場去了,事實上,他現在還在火場。」
  「總會有其他警官在值班吧?」
  「有是有,可是他們滿腦子只有火災。你知道,對他們來說這是大難臨頭。」
  「傑瑞也是。」
  「這個不用你告訴我,他是我兒子。」他用焦急的眼神斜瞄我一眼。「我又接到葛蘭多先生的電話了,他今天一早打來的。你終究還是跑去見他了。」
  「他說了什麼?」
  「他當然把這整件事都怪到傑瑞身上。事情只要牽涉到女孩子,男生那方總是挨罵。照他的說法,在昨天出事以前,他女兒可是從沒惹過任何麻煩。誰會相信啊?」
  「或許他真的這樣相信,他跟他太太好像有點脫離現實。」
  我心裡浮起一個景象,看到那個女孩孤伶伶的待在她白色的房間裡,又看到她在星光汽車旅館裡跟艾爾·席納在一起。
  「我真希望你沒有去找過雷斯·葛蘭多,」他的聲音聽來愁苦得很。「你這樣把事情搞複雜了。要是他存心,他是可以把我弄得很難看的。」
  「很抱歉。可是為了我的案子,我得追蹤線索。」
  「你以為這只是你的案子,對不對?」
  「我只能說願意參上一份。如果你能等我幾分鐘,我們一起去找你那位警長朋友,你說怎麼樣?」
  「就聽你的吧!」
  我將柯帕奇留在門邊,向背對著我們的羅傑·安密特打了聲招呼。他故意慢吞吞地轉過身來,臉上是一種悲憤交雜,卻又不願流露於外的表情。他頭戴一頂航海帽,身穿輕便的運動夾克,喉間繫著一條領巾狀的領帶。
  「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告訴我?現在可好,我們恐怕永遠沒辦法把愛瑞亞蒂妮找回來了。」安密特的語氣聽來像是在談論一個他失去的女人,或是一個女人失去的夢。「現在它可能被開到好幾百哩以外,或是沉到海底去了。」
  「你向海岸巡邏隊報案了沒有?」
  「報過了。他們會注意找。不過,尋找失船其實不算是他們的責任。」
  「這不是一樁普通的竊案,」我說。「我想你知道那個女孩也在船上,還有一個小男孩。」
  「柯帕奇告訴我了。」
  安密特瞇起眼睛,好似看到一副醜惡的景象。他揉揉眼窩,又轉過身去,背對著我。
  浪潮衝過防波堤,散落成滾滾綠波。即使在碼頭內,海水也不平靜,沖得我們腳下的浮板高起又放下。這個世界正在轉變,彷彿少了一片拼圖就使得整個天地分崩離析,脫韁而去。
  安密特走上浮板向海的那頭去了,我跟在他後面。他是個含蓄的人,不過我想,或許他現在比較願意打開心門了。
  「我知道傑瑞是你的好朋友。」
  「以前是。我現在不想談。」
  我沒理他,繼續說下去。
  「你生氣也是難怪,我也覺得挺慪的。他昨天晚上用左輪槍柄打我的頭,那把槍看起來好像是點三八口徑的。」
  他躊躇了一會兒,說道:
  「我船上是有一把點三八口徑的槍。」
  「那他是把槍帶走囉?」
  「我想是吧,但這不是我的責任。」
  「柯帕奇也這麼說,好像沒有人該負這個責任。我想知道的是傑瑞的動機。你覺得他是想做什麼?」
  「就我看來,他純粹是要毀滅自己。」
  「但願不是。」
  「他辜負了我的信任。」安密特的聲音聽來有股被出賣的憤恨,猶如一個水手跑到天涯海角後,卻發現這世界竟然是平的一樣。「我信任他,把船交給他管,我整個夏天都讓他住在船上。」
  「為什麼?」
  「他需要地方安頓。我的意思是,他需要的不只是個棲身之處,而且是能夠安靜思考的地方。我本來以為,海能夠讓他冷靜檢討。」他停頓了一會兒。「我像傑瑞這個年紀的時候,就是個船癡,坦白告訴你,那時候,船就是我的生命重心,我跟傑瑞一樣沒辦法忍受岸上的生活,我一心一意就是出海去——」他的手臂往大海的方向揮。「乘風破浪,你知道,同海天一體。」
  一如諸多多重性格而又抬於言辭的人一樣,安密特的個性裡帶著點古典的詩情。我盡量引他說話。
  「你像他那個年紀的時候住在哪裡?」
  「新港附近。我就是在那裡遇到法蘭的,我以前是她第一任丈夫的船員。」
  「傑瑞應該也是在新港遇到蘇珊的。」
  「可能是,我們今年六月把船開到那裡去過。」
  我把蘇珊的照片拿給他看,可是他搖搖頭。
  「就我所知,他從來沒有帶女孩子上過船——不管是她還是其他的女孩。」
  「你的意思是,在星期四以前?」
  「沒錯。」
  「星期四晚上到底怎麼回事?我真想弄清楚。」
  「我也是。我聽別人說,那個女孩子因為吃了什麼藥,所以變得很亢奮。她爬上桅桿,跳進海裡,還差一點就撞到一條船樁。那是星期五早上快天亮的時候。」
  「我知道傑瑞吸毒。」
  他的臉一沉。
  「這我可不知道。」
  「他爸爸承認說他吸過毒。」
  安密特朝門邊望望。柯帕奇還在。
  「很多人也都吸毒。」他說。
  「我這個問題可能事關緊要。」
  「好吧!我勸過他不要再吸毒,可是他還是在吃迷幻藥及一些危險的毒品。我之所以讓他住在船上,這也是一個原因。」
  「我不懂。」
  「在船上他比較不會惹麻煩。至少,這是我的想法。」
  他的臉色又變得陰鬱起來。
  「你很喜歡那孩子?」我問。
  「我盡量像個爸爸或是大哥哥那樣待他。我知道這話聽來挺濫情,不過我覺得,除開吸毒之外,他是個好孩子。他吸不吸毒,為什麼那麼重要?」
  「我想那個叫蘇珊的女孩有點精神失常;而且,她昨天很可能殺了一個人。你沒聽說有人被殺了嗎?」
  「沒有,我沒聽說。」
  「死者是個男人,叫做史丹·卜賀。」
  「我知道這附近住了一位卜賀太太。」
  「那就是他媽媽。你跟卜賀太太很熟嗎?」
  「我們在這裡其實跟誰都不大熟,我最熟的都是港口裡的人;法蘭也有她自己的朋友。」
  他不安地朝著港口四處張望,神情仿若一個年紀輕輕就出海,而從未回到陸地上的水手,他用不解的眼神看著這個城市,好像這個城市是用霧、用煙做成而懸在洶湧無比的海洋和黑色的山脈之間。
  「我跟這一切完全沒有關係。」安密特說。
  「除了和傑瑞這層關係之外。」
  他皺起眉頭。
  「傑瑞·柯帕奇現在跟我什麼瓜葛都沒有了。」
  我應該告訴他,要撤清到這個地步沒那麼容易。傑瑞的親生父親似乎已經體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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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0-6-3 19:24:45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萊恩·柯帕奇站在鐵絲門裡看著我的樣子,好似一位等著被釋回的嫌犯。
  「安密特很火,對吧?他會把傑瑞……」
  「我想未必,他是失望多於生氣。」
  「該失望的人是我才對,」他的話有較勁的意味。
  我改變話題說:
  「你知道屈梅國警長早上人在哪裡嗎?」
  「我知道他一個鐘頭以前在哪裡——在大學校區的火場指揮總部。」
  柯帕奇自願帶我上總部去。他開著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新車,在我那部年歲不小的福特車前面領路,到達城東之後又繼續開往一條郡道,由這條路可以攀達那些山麓小丘。這整個區域都已遭火神肆虐過。我們經過一個圍牆圍起的「森林服務處」修理廠,那些大水車和推土機正在裡面整修,隨後就到達了校區。
  我們在兩旁有鐵柱的雙層鐵門前被攔了下來。其中一個鐵柱上綁著一個牌子:「聖德瑞莎大學」。把我們攔下的森林巡邏員認識柯帕奇,要我們往前繼續開——警長和火災負責人都在運動場上。我問巡邏員喬·凱西在哪裡,他說他不久前才搭乘助理驗屍官的卡車經過,朝我們同樣的方向開去。
  柯帕奇和我把車停在一個俯瞰運動場的露天看臺後面。我離開車子之前,先從行李廂裡拿出那本綠皮書,放進夾克口袋。我們東鑽西拐穿過那些由全南加州地區調集在這裡的警車和卡車。
  這個運動場活像個重要戰役火線的後援指揮區,在焦黑田徑場內圍的橢圓形草地上,增援的圓頂透明直升機正在起起降降。
  而那些空降部隊的救火隊員無視於震耳欲聾的轟隆聲響,躺在草地上仰著滿是煤灰的臉面對著天空。那裡什麼人種都有——印地安人、黑人、滿面滄桑的白人,個個都是不肯讓步。堅忍不拔的頑抗分子——他們除了自己的飯碗和生命之外,沒其他好損失的。
  我們在指揮總部——其實就是一個不起眼的森林服務處的灰色拖車——找到了屈梅因警長。這位警長兼法醫是個大腹胖子,身穿褐色制服,頭戴高頂寬邊帽。他臉上的肉層層疊疊,像只有重重下巴垂肉的警犬,這使得他的笑看來既怪異又深不可測。他與柯帕奇握手的姿勢是那種老式政客愛用的——握手時左手放在對方的手肘上。
  「萊恩,有什麼事我能效勞的嗎?」
  萊恩·柯帕奇清了清喉嚨,他的聲音細小而遲疑:
  「我兒子傑瑞有了麻煩。他跟一個女孩子把安密特的帆船開出海了。」
  警長露出複雜難解的笑容:
  「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嘛,他會回來的。」
  「我是希望你向海岸線上上下下通知一聲。」
  「要是我分身有術就好了。萊恩,你要替郡政府大樓裡那些人想想,我們打算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轉移陣地,更重要的是,我聽說我們手上有個死人要處理。」
  「你是說史丹·卜賀?」我說。
  「沒錯。這位先生,你認識他嗎?」
  「昨天他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我正好跟喬·凱西在一起。柯帕奇先生剛才談到的那個女孩,是這個謀殺案的重要人證;而且她跟傑瑞把史丹·卜賀的兒子也帶走了。」
  屈梅因變得比較專心了,可是他大概太累,沒有強烈的反應。
  「你們兩位希望我怎麼做?」
  「就像柯帕奇先生說的,請你發出全面警訊,尤其是在那些海岸城市和海港。失蹤的船叫做『愛一瑞一亞一蒂一妮一號』。」我把船名拼出來。「你有空中巡邏隊嗎?」
  「我有,可是那些飛行員已經忙得暈頭轉向了。」
  「你可以騰出一架飛機,派到那些小島去看看,他們很可能停靠在那裡。」
  從我站的地方,我看得到那些鑲嵌在傾斜不定海面上的島嶼。
  「我考慮考慮,」警長說。「要是有其他事情,你可以找喬·凱西,我這裡會跟他充分合作。」
  「還有一件事,警長。」
  他帶著疲弱的耐心低下頭去。我取出那本綠皮書,把史丹·卜賀登在舊金山《紀事報》上的廣告拿出來。
  警長拿著那張剪報,仔細端詳起來,柯帕奇也走到他的肩後一起看。他們兩個人同時抬起眼睛,交換了一個既狐疑又肯定的眼神。
  「嗯,這個男人就是禮歐·卜賀,」警長說。「萊恩,那女人是誰?你的眼力比我好。」
  柯帕奇吞吞口水。
  「是我太太,」他說。「我是說,是我的前妻。」
  「我就覺得像愛倫。她現在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
  警長把剪報送還給我。
  「這個東西跟史丹·卜賀的死有關係嗎?」
  「我想有關係。」
  於是我把這件案子的一些來龍去脈告訴了屈梅因,把那個死人艾爾的事也說了。他揮揮手要我閉嘴。
  「留著跟別人說吧,你向喬·凱西說去。你們兩位幫個忙好嗎?火災指揮官準備明天中午以前離開這裡,我正在幫他擬定遷移計劃呢。」
  「你們要搬到哪裡去?」柯帕奇問。
  「拔克角牧場,從這裡往東走大概十六哩左右。」
  「這是不是表示這個城已經脫離危險了?」
  「我看無論如何,到明天應該是沒有危險了;可是更糟糕的還在後頭呢。」他抬頭看看我們頭頂上光禿禿的黑色山脊。「第一場暴雨就要來了,那時候我們就要變成泥漿裡的落湯雞囉!」
  警長把拖車的門打開。當他彎下粗大的腰身,留出那個窄小的開口時,我看到一個高頭大馬、穿著森林服務處夾克的人正低頭看著地圖。他北歐人頭型上的白髮初發,像是正打算要出海劫掠的維京人。
  我轉身對柯帕奇說:
  「你沒告訴我,禮歐·卜賀是跟你太太私奔的。」
  「但我昨晚跟你說過她離開了我。我實在不習慣對陌生人暴露隱私。」
  「她現在還跟禮歐·卜賀在一起嗎?」
  「這我怎麼可能知道?他們又沒向我報告。」
  「你跟她離婚了嗎?」
  「她離開這兒不久就跟我離婚了。」
  「然後嫁給了他?」
  「我想是吧,可是他們沒寄喜帖給我。」
  「她跟你在哪裡離婚的?」
  「內華達州。」
  「那她現在在哪裡?是不是在灣區?」
  「她在哪裡我是一點兒也沒譜。喂,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換個話題好不好。」
  可是他其實沒有把這個話題拋諸腦後。不知是憤怒還是什麼情緒貫流他全身,震撼了他,他的聲音發著抖:
  「你這招真夠卑鄙,竟然把那張照片拿給屈梅國警長看!」
  「哪裡卑鄙了?」
  「你讓我當著他的面出醜。你起碼也可以私下拿出來吧,不必像這樣在大庭廣眾下讓我難堪。」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太太。」
  他看我一眼,眼神裡擺明的是不相信,讓我不禁也懷疑起自己來了。或許我潛意識裡早有這股直覺。
  「照片再讓我看看。」他說。
  我把剪報遞給他。他站著端詳,無視於四周的人來人往和頭上直升機的喧囂吵嚷,猶如一個站在現在邊緣的人俯視著他遙遠的過去。等他抬起頭來,他的面容變得不一樣了。他顯得更老,也更保護自己了。他把剪報還給我。
  「你從哪裡拿到這張剪報的?從傑瑞那兒嗎?」他問。
  「不是。」
  「是史丹·卜賀在《紀事報》上刊廣告的嗎?」
  「顯然是,」我說。「你看過這個廣告嗎?」
  「也許,我不記得我看過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這廣告是刊在《紀事報》上?」
  他的回答平心靜氣:
  「我認為那是理所當然。那看來就像是《紀事報》的格式。」經過一陣深思,他又加上一句:「剪報裡面有提到舊金山。」
  這個答案大聰明了,我決定放他一馬。
  「你為什麼問我是不是從你兒子傑瑞那裡拿來的?」
  「只是想到而已,」他說,牽動一邊的嘴角笑了一下。「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傑瑞,而且我正好知道他平常都看《紀事報》。他以為舊金山是個已知世界的中心。」
  「傑瑞看過這個廣告嗎?」
  「也許吧。我怎麼知道?」
  「老兄,我想你是知道的。」
  「你怎麼想,我他媽的一點也不在乎。」
  他舉起他握緊的拳頭,準備對我揮來,我也準備好要擋它。可是他又突然把手縮向自己胸口,低下頭去看那一握拳頭,彷彿那只是一隻一時失控的小動物。然後他突然從露天看臺後面轉身走開,腳步倉促踉蹌,彷彿就要昏倒。
  我跟在他後面,中間隔了段距離。他垂著頭,靠在一根柱子上。他臉上的表情讓我驚訝,那是一種極度的失望。
  他挺起身子,換上一副疲弱、灰心的表情,跟臉上的皺紋正相配。
  「你在跟我過不去,」他對我說。「為什麼?」
  「從你身上很難套出什麼資料來。」
  「真的嗎?其實我已經把我的人生故事全告訴你了,只是不甚有趣而已。」
  「我認為很有趣。你等於已經承認傑瑞看過那則廣告,這樣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釋。」
  「我可是什麼都沒承認。不過為什麼說很多事因此有了解釋,你舉個例子給我聽聽。」
  「他可能跟史丹·卜賀聯絡上了,因此等於助了卜賀一臂之力。」
  「卜賀根本不需要別人助他一臂之力,他在這個問題上鍥而不捨追了好些年了。他老爸離開他跟他媽媽,他從來沒有原諒過他。」
  「你曾經跟史丹·卜賀談過這件事嗎?」
  「對,我是跟他談過。」
  「你有沒有告訴他,跟他爸爸跑掉的女人是你太太?」
  「這個不用我講,他心裡明白得很,這件事每個人都知道。」
  「你說『每個人』,指的是哪些人?」
  「所有相關的人。這件緋聞在這個城裡不是什麼大秘密。不過,現在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忘了。」柯帕奇看來又快昏倒了。「我們兩個就不能也把它給忘了嗎?這真的不是我愛談的話題。」
  「傑瑞對這件事的看法怎樣?」
  「他怪我——我告訴過你的。他非得咬定他媽媽離開我是活該,這樣他才會稱心如意。」
  「他有沒有去看過她?」
  「就我所知是沒有。你不太瞭解這情況。愛倫十五年前就離開了我,從此以後音訊全無,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就是那紙離婚通知書,而且還是從雷諾城她的律師那裡寄來的。」
  「那個律師叫什麼名字?」
  「事情過去這麼久,我記不得了。」
  我又把那本綠皮書拿出來,打開扉頁,把那個雕有孔雀羽毛的書箋拿給他看。
  「據我猜測,你前妻的娘家姓蘇東,她本名叫做愛倫·蘇東。」
  「沒錯。」
  「要是傑瑞沒見過她,那這本書他是從哪裡拿來的呢?」
  「是她留下來的,她留下很多東西沒拿走。」
  「她為什麼走得那麼匆促?」
  「其實並不匆促,我眼看著這件事發生。她其實並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做的生意。那時候,我只是一個中介房地產的推銷員。她對我一星期工作七天、電話響個不停、還得對那些鄉下小老太婆卑躬屈膝的工作很不以為然。愛倫要的是比較精緻的東西,比較浪漫的那種。」
  他的聲音交雜著諷刺和悔恨。
  「禮歐·卜賀就是這樣的人吧——很浪漫?」
  「這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不過就我的角度來看,他也不是那樣。」
  「那他是怎樣的人?」
  「他追女人就像有些男人酷愛獵鹿一樣——只為了展現本。領,你懂吧?愛倫不應該把他看得那麼認真。他兒子史丹也是。不過,我想或許史丹是想讓自己相信,他爸爸的外遇有它的深義在。他想找到父親,要他解釋一番。」
  「是誰殺了史丹·卜賀呢?」
  柯帕奇挺起的厚實的肩膀,又任它垂下。
  「誰知道呢?我想這宗謀殺案跟這件陳年舊事沒什麼關係。」
  「勢必大有關係,」我說。
  柯帕奇直視著我。我倆之間已經滋生出一種同仇敵愾的兄弟情愫,這份感情一方面是來自一個他並不知曉的事實——我太太也離我而去,也是通過律師把離婚文件寄給我——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兩個都是中年人,正眼看著三個年輕人脫離了世界的軌道。
  「好吧,」他說。「傑瑞的確看到了《紀事報》上的廣告,那時候大概是六月下旬左右。他從照片裡認出他媽媽,而他好像認為我應該想點辦法才對。我告訴他,他這只是自找麻煩,他媽媽離開我們,是她自己的選擇,我們現在除了設法遺忘之外,什麼辦法也沒得想。」
  「那他怎麼反應?」
  「他也離我而去。這些你都知道了。」
  柯帕奇對他的人生似乎意興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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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0-6-3 19:26:50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他鑽進車子,往鐵絲門那邊倒車而去。我則朝反方向而行,走到大學校園的西側。
  台地的邊緣有條路,可以迂迴通到山腳一個被湮沒的樹叢裡,也就是起火的地點。我看到那兒停著一個運貨小卡車,有兩個人在卡車四周忙來忙去,遠看去,那蠕動的身影顯得好渺小,其中一個動作拙笨而迅速,跟喬·凱西一樣。
  我沿著那條路走下去,經過一塊被燒得精光的草叢區。在這條路下頭,已經挖出一條跟路大致平行的防火線。有幾塊地方火舌跳過了防火線,不過另一邊的火——城市所在的那一邊——都已被撲滅。我轉頭回望,活力充沛的火團似乎遠在山邊,正朝東邊移動。
  山腳的小路散落著黑色的樹枝和灰色的餘燼,我小心地踏著余火前進,總算走到卜賀家山頂木屋原先矗立的寬闊平台上。木屋是木頭做的,現在除了幾套彈簧床墊、一個爐子、一個焦黑的錫水槽外,什麼也沒剩下。
  我經過馬廄原先的所在位置。史丹·卜賀被燒得只剩軀殼的敞篷車立在曠野裡,沒有輪胎的胎環陷在建築物的灰燼當中。這景象頗似某個古文明的命運,經過好幾個世紀的毀壞和湮圯,已經半埋在它的遺跡中。
  那個運貨小卡車停在通往上頭山脊路的小道上,車的一側有個警長兼驗屍官的徽志。有個人坐在車裡,可是早晨的陽光反射在擋風玻璃上,讓我無法辨識。
  穿過光禿禿的樹林子看過去,在卡車上邊一點,我看到一個穿制服的人在挖地,而喬·凱西站在旁邊觀望,兩個人中間有一堆土。一種似曾相識的疑懼、刺痛陡然升起,彷彿從現在開始,這個埋而復掘的事情每天都要一再發生。
  珍走下卡車,向我揚揚手。她身上穿的還是前一天那套時髦衣裳,襯著焦黑樹林的超現實背景,活脫是一朵失根而落單了的菟絲花。她一點妝也沒上,連嘴唇都是白的。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我說。
  「他們要我一起來指認史丹的屍體。」
  「他們到現在才來指認屍體,未兔太晚了吧?」
  「凱西先生直到剛才才找到一個助理驗屍官。不過對史丹來說,早晚也無所謂了,對我來說也是。」
  她的情緒很不穩定,雖然理性、沉著,卻又緊繃在邊緣。我想告訴她我見到她兒子了,可是我想不出該怎麼說才不至於驚嚇到她。於是我問她,她婆婆現在情況如何。
  「她心力交瘁病倒了。不過簡若姆醫生說,她的復原能力驚人。」
  「她還記得這件事嗎?」我朝挖土的那邊指了指。
  「我不知道。醫生叫我不要提起任何痛苦的事情,這樣能談的話就很少了。」
  珍很努力地想保持從容,可是她的刻意反而讓我無話可說。我們尷尬的站在那裡互望,好像明知某種罪惡而心照不宣一樣。
  「昨天晚上我看到龍尼了。」我說。
  「你要告訴我什麼?告訴我他死了嗎?」
  她陰鬱的雙眸已經打算接受任何恐怖的噩耗。
  「他還活得好好的。」
  我告訴她我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看到他的。
  「為什麼你昨天晚上不告訴我?」
  「我原本希望可以告訴你更好的消息。」
  「這麼說,就是沒有更好的消息了。」
  「起碼他還沒死,而且沒有被虐待的跡象。」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把他帶走呢?他們到底想要幹嘛?」
  「這個還不清楚。這件事很複雜,牽涉到好些人,而且還涉及至少一個罪犯。你記得昨天到你北嶺家的那個男人嗎?」
  「那個來要錢的人?我怎麼可能忘得了?」
  「他後來又回來,還闖進你家去。昨天晚上我發現他死在你先生的書房裡。」
  「死了?」
  「有人用刀把他殺了。除了你的家人外,有沒有任何人進得了你家?」
  「沒有,誰都進不去。」她還在努力把這第二樁死亡弄清楚。「他的屍體還在我家嗎?」
  「不在,已經被抬走了,是我打電話叫警察來的。不過書房現在還是一團糟。」
  「這倒沒什麼關係,」她說。「我決定再也不回那棟房子了,永遠也不。」
  「這時候做決定並不妥當。」
  「我只有這個時候才下得了決心。」
  鏟土挖洞的規律節奏停了,珍轉頭去看那突如其來的空洞。挖土的那個人幾乎整個人都陷在洞裡,讓人看不見他。而後那人站起身子,雙臂緊抱著史丹·卜賀的屍體,像個費盡力氣從泥土裡生長出來的人。他和喬·凱西把屍體放在擔架上,穿過一叢光禿禿的樹幹,向我們這邊抬過來。
  珍眼看著擔架過來,眼神充滿恐懼,彷彿深怕它到達面前的那一刻。可是當他們把擔架放在卡車的尾板上時,她仍步履堅定地走過去,毫不畏縮地望進那雙沾滿泥土的眼睛。她把死者的頭髮撥到後頭,彎腰親他的額頭。這個舉動頗為逼真,彷彿是個扮演某名悲劇角色的演員。
  她陪在丈夫身旁好一陣子。喬·凱西沒有問她話,也沒打擾她。他把我介紹給助理驗屍官,一個面容嚴肅,名叫潘維凡的年輕人。
  「潘維凡先生,他的致命傷是什麼?是因為鋤頭擊傷致死的嗎?」
  「我認為鋤頭的傷痕還在其次。他是因為身體側旁被某個利器刺人而死的,很可能是一把刀。」
  「刀子找到了嗎?」
  「沒有,不過我準備再找找。」
  「我想你們在這裡不可能找到。」
  我把我在史丹北嶺家發現死人的事告訴了潘維凡和喬·凱西。喬·凱酉說,他會跟許普德聯絡。潘維凡一直靜靜的聽,突然爆出一段情緒高漲的話來:
  「這案子看起來是個陰謀,很可能是黑手黨搞的鬼。」
  我說我不認為黑手黨跟這件事會有關係。喬·凱西則是故意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那你想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潘維凡問我。「是誰把他刺死,又拿鋤頭往他背後砍的?是誰幫他挖的墳墓?」
  「那個金髮女孩有很大的嫌疑。」我帶點試探性的語氣說。
  「我不相信,」潘維凡說。「這塊地是硬梆梆的黏土,而且很乾,幾乎像磚頭一樣;而那個洞起碼有四呎深,我不相信有任何女人挖得動。」
  「她可能有共犯,要不然就是史丹·卜賀自己挖的,那些工具就是他向園丁借來的。」
  潘維凡看來大惑不解。
  「怎麼會有人要挖自己的墳墓?」
  「他或許不知道那個洞竟然會成為他的墳墓。」我說。
  「你不會以為他是打算殺他自己的兒子吧?」潘維凡說。「像聖經裡的亞伯拉罕對以撒那樣?」(聖經故事中,上帝為考驗亞伯拉罕的信仰,要他將自己的兒子以撒獻祭給上帝。亞伯拉罕從令,而後上帝感其誠心,遂於以撒上祭壇前收回成命。)
  喬·凱西帶著嘲諷放聲大笑,潘維凡羞紅了臉。他慢慢退回洞邊,把他的鏟子撿起來。
  等潘維凡退到聽不見我們說話聲的地方,喬·凱西這才開口:
  「那個園丁說史丹·卜賀借工具的事,很可能是撒謊。可能拿了工具上來又用了工具的人是他自己。別忘了,他把車借給那女孩的事,他也沒說實話。」
  「所以說,佛茲還在你的嫌犯名單上。」
  喬·凱西搔搔他極短的白髮。
  「他脫不了嫌疑的,我挖了他一些案底出來。」
  「他有案底?」
  「哪不是什麼大案子,不過在我看來挺重要的。佛茲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曾經因為性犯罪而被判刑。那是初犯——至少就大家所知是初犯——法官特別處以少年法刑責,把他送到郡裡的森林營去服刑。」
  「他犯的是什麼罪?」
  「誘姦。我之所以特別感興趣,是因為這些性犯罪有時候會讓他們胃口愈來愈大,最後成為縱火狂。我不是說佛茲是縱火狂,這個我還沒有證據,可是在森林營裡他對救火愈來愈有興趣,甚至幫忙撲滅過好幾場火。」
  「有這麼嚴重嗎?」
  「有這個徵象,」喬·凱西說得煞有介事。「你可不要把我的話講給任何救火員聽——事實上,我以前就是個救火員——可是救火員跟縱火狂往往只有一線之隔,他們都是對火著迷的人。佛茲·史諾顯然對火著迷得很,所以當他從營裡服完刑出來,他就跑到森林服務處去工作。」
  「他們肯收他,這我倒很驚訝。」
  「他有一些有力人士幫他講話。卜賀船長夫婦就是他的保薦人。森林服務處沒讓他當成救火員,不過他們讓他受訓,給他一個開推土機的差事。事實上,那條小徑還是他幫忙挖造的呢。」喬·凱西指向那條沿著一邊峭壁蜿蜒到峽谷的小徑。「佛茲跟他的夥伴把這條小徑建得很好,十五年了,還是這樣堅固。可是他在森林服務處沒有待多久,他的個人問題太多了。我這樣說還是客氣的。」
  「他們是因為他的個人問題而把他開除的嗎?」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開除他。檔案裡沒有記錄,而且那件事是發生在我來之前。」
  「佛茲可以告訴你。」
  「對,不過這並不容易。昨天下午我想再去找他談,他媽媽不肯讓我進屋去。她就像只野貓一樣,拚命護著她沒有藥救的兒子。」
  「也許她肯讓我進去,我反正也要跟她談談。那個在北嶺發現的死人艾爾·席納,上個星期從史諾太太那裡撈了一些錢。」
  「多少錢?」
  「這我得問她。」我看看表。「現在是十點十五分。我們十一點鐘在她家門口見,你可以嗎?」
  「恐怕不行,」喬·凱西說。「我得對這具屍體先進行初驗。你自己去找佛茲談吧!他這麼害怕,一定有原因。」
  喬·凱西的聲音冷靜而不露感情,他談到害怕這種情緒時,就像從來不曾親身經歷過一樣。我想,或許他之所以成為火災勘驗員,只是出於一股迷惑的需求,想瞭解佛茲這類情緒異常的人為何會犯下這種火燙的愚蠢罪行。
  「他誘姦的女孩子是誰?」
  「我不知道。這案子是由少年法庭審理的,記錄已經封緘了,我是從郡府大樓老一輩的人那裡得來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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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0-6-3 19:29:45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珍仍然低頭凝視著丈夫的臉,彷彿想知道死亡是什麼感受。這時潘維凡走了回來,他把鋤頭扛在肩頭,她嚇了一跳,轉身離開。潘維凡安靜但小心翼翼地把鏟子放下。
  他解開他制服胸袋的扣子,拿出一個黑皮冊子,上面印有「史丹·卜賀」的金色字樣。那裡頭裝著史丹的駕駛執照和其他證件,一堆信用卡、會員卡,還有三張一塊錢的鈔票。
  「他留下的東西不多,」年輕的潘維凡說。
  他聲音裡的深厚感情讓我一震。
  「你認識史丹·卜賀?」
  「我等於是打從小就認識他了,從小學開始。」
  「我還以為他上的是私立學校。」
  「他是上私立學校,不過那是在小學畢業以後。那年夏天他出了點問題,所以他媽媽把他送到比較特殊的學校去。」
  「是不是他父親跑掉的那年夏天?」
  「沒錯。史丹一生際遇坎坷,」他的語氣裡帶點敬畏。「我在小學的時候是很羨慕他的。他家有錢,我們家卻窮得像耗子。不過我再也不會羨慕他了。」
  我四周張望想找到珍。她已經朝馬廄那個方向晃過去,好像在尋個逃避的所在。她讓我想起前一天看到的母鹿,只是她的身旁沒有小鹿。
  等我趕上她,她已經站在那部焚燬的車旁。
  「這是我們家的車嗎?」她問。
  「很遺憾,是你們的車。」
  「你有車嗎,亞契先生?我得離開這裡。」
  「你要去哪裡?」
  「到我婆婆家去。我昨天是在醫院過夜的。」
  我把我們的去處跟喬·凱西說了,同時告訴他,我稍後或許會到醫院的解剖部找他。珍和我走上山道。她在前面帶路,動作敏捷迅速,像個冀望能爬離眼前一切的女人。
  離我停車的看臺不遠處,一堆三夾板桌攤開在叉架上。許多人落坐在桌子四周——大概不下百餘人——吃著一部流動炊事車煮出來的大鍋菜。
  我們經過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都抬起頭來。有人吹口哨,有人歡呼。珍只管低著頭往前走,一頭鑽進我的車,那模樣就像是後面有人追著她跑似的。
  「是我不好,」她自怨自艾地說。「我不應該穿這樣的衣服。」
  我們開過城郊,繞了很遠的一段路。我試著問她有關她丈夫的事,可是她毫無反應,她只是低頭坐著,深陷在她自己的思緒中。
  等我們進入卜賀太太的峽谷後,她挺起身子,開始四處環望。火勢延燒之廣,連峽谷的人口都未能倖免,樹木和山邊的矮樹叢全留下燒焦的痕跡。
  「峽谷之家」裡面的房子大部分完好如初,有幾棟卻完全付之一炬,彷彿火神祇是隨興點召。其中一棟房子,除了石頭壁爐和一個維納斯雕像還立在瓦礫和枯焦的水管之中,其他什麼都沒留下。一對男女正埋首廢墟當中。
  我們往峽谷更深處開去,一路都看得到火神的任性隨意。卜賀大大家的酪梨樹林似乎毫髮無傷,可是再上頭的橄欖樹林卻被燒得焦黑一片;」比磚瓦屋頂還高的尤加利樹,大部分的枝幹都不見了,樹葉也一片不剩;穀倉被燒光了,房子本身也被波及,不過依舊完整。
  珍有鑰匙,我們一起進屋。關上門的房子處處瀰漫著火的苦焦味,像是被棄置的廢屋。那些殘破的維多利亞式傢具看來都像是準備要進垃圾場了。連那些用玻璃盒子裱起來的鳥類標本,讓人也有今不如昔的慨歎。一個橡樹啄木鳥的玻璃眼睛只剩一隻,知更鳥掉落了胸羽;它們看來就像是特地做來為這個死氣沉沉又氣急敗壞的世界借屍還魂的假鳥。
  「對不起,」珍說。「我得去找件黑色的衣服。」
  她的身影消失在房子的另一頭。我決定打電話給麥威裡,他是舊金山的私家偵探,曾經跟我合作過其他案子。我走進毗連客廳的一間小房,牆上掛著卜賀家祖先的鐵板照相相片(在黑色的薄鐵板上塗布火棉膠溶液後,立即進行曝光而製成的正像照片。盛行於十九世紀中)。一個留著山羊頰須、著高領衫的男人在一個黑相框裡瞪著我,彷彿示意要我對他的山羊鬍子致上敬意。
  他的炯然注視雖然讓我聯想到卜賀太太的眼神,可是無助於我對她的瞭解。我看過精幹有活力的她,也見到她病弱衰頹的模樣。她的這兩種面貌中間有段空白,我需要一些東西來填補,某種能夠解釋她丈夫為什麼離開她,或是她兒子為什麼離不開她的東西。
  這個房間的擺設中,有張讓我不禁想躺上去的黑皮沙發,還有一個磨光櫻桃本做的小書桌。書桌上有部電話,端放在一個破舊的皮面文件匣上。
  我在書桌旁坐下,雙膝伸人桌下容膝的空間裡,撥電話到麥威裡位於舊金山吉利街的辦公室去。值班的女孩把我的電話轉接到他住家大樓的頂層去。
  電話是另一個女孩接的,聲音比較不那麼一本正經,然後是麥威裡接過去。
  「亞契,等下再打給我。我正在跟女孩子快活,你在破壞我的好事。」
  「那你打來。」
  我把卜賀太太家的電話號碼念給他記下。
  然後我拿起電話機,把壓在下面的那個皮面文件匣打開。文件匣裡頭有幾張大頁的書寫紙,還有一張用墨水畫成的褪色地圖,地圖的紙已經起皺變黃。地圖上畫出了一半左右的聖德瑞莎海岸平原,後面還輕描上幾筆山丘和山群,看來很像是拇指印和掌印。
  有人在地圖的右上角寫道:「美國土地局聖德瑞莎市前使節費康南。一八六六年六月十四日於辦公室存檔。約翰·貝利」
  書寫紙的第一頁內容是伊莉·費康南·卜賀以斯賓塞書法寫的(美國俄亥俄州斯賓塞氏所創的草書體。為十九世紀五○~八○年代間美國最流行的書法指南),題目是「回憶」,我讀了出來:
  聖德瑞莎郡歷史協會要我為我的家族歷史記上幾筆。我的祖父羅伯·傑可·費康南,是麻薩諸塞州一位學者之子,他是商人,也是路易斯·阿剛西斯的受業弟子。我祖父曾經參加過美國聯軍,於一八六三年五月三日昌色拉維爾一役中受到重傷,幾乎殉職。不過他終究得以終老,親口告訴了我他的這段經歷。
  後來他來到太平洋海岸養傷。一方面通過買賣,一方面經由婚姻,他攢聚了好幾百畝地的產業,也就是後來人稱的費康南農場。這塊農場大半原是教會的屬地,於一八三四年歸於民用,成了大墨西哥區的一部分;而後從我祖母手中傳給我祖父,之後再傳給我父親,費康南二世。
  要我提筆描述我已故的父親,對我來說誠非易事。他是費康南家族當中第三個讀哈佛大學的男孩。說他是個農場主人或是生意人,不如說他更像個自然學家和學者。我的父親曾經遭人批評,說他敗盡家產,而他總以「人生有比錢財更重要的事要做」以為回覆。他後來成為一位知名的業餘鳥類學者,聖德瑞莎地區第一本本地鳥類品種目錄就是他的作品。他克藏豐富,本土和異國皮羽都有,後來都成為聖德瑞莎博物館鳥類收藏品的主要項目。
  從這裡開始,那筆斯賓塞書法開始歪斜:
  我聽過不實的傳言,說我父親是個殘忍的鳴禽兇手,說他之所以殺害這些鳴禽,是出於他嗜殺的本性。沒有比這個更離譜的謊言了!他射殺鳥兒純粹是為了科學,是為了保存它們身上短暫如春花的斑點、條紋之美。他深愛這些色彩斑斕的小飛行者,但為科學之故,他不得不射殺它們。
  我可以以我個人的觀察作證。我陪我父親去過國內外很多地方探險,多次看到他把中彈的囀鳥或是鳴鳥握在他溫柔而剛毅的手裡,對著它穿孔的身軀毫不隱飾地哭泣。有時候我們兩個,就我和他,會躲在我們家族擁有的峽谷某個陰林處一同哭泣。他是個好人,也是個神槍手,他射死鳥兒的時候快如迅雷,完全不留痛苦,也從不失誤。費康南二世,其實是個戴著人類形貌下凡的神。
  到最後,字跡已經變得碎碎片片,糾結在劃了線的黃色紙頁上,有如潰不成軍的行伍。
  我開始搜索書桌的抽屜。右手邊第一個抽屜裡塞滿了帳單,其中有幾張已經好幾個月沒付清,上面印有小小的字樣:「請立刻付款」。「如果再行拖欠,我們將會訴諸法律」。
  我在第二個抽屜裡找到一個老舊的木製槍匣,我打開它,一對德國打靶用手槍擺在尺寸適中的軟緞座上。槍的式樣雖老,可是上過油擦得晶亮,看來像是珍奇的藍色珠寶。
  我從木匣裡拿起一枝槍,放在手裡掂了掂。又輕又平衡,這槍似乎本身就為配合眼睛視線而設計,我不由得跟著它瞄準。我用槍對準照片裡那個蓄著山羊鬍的人,可是徒覺愚蠢。我帶著槍走到窗邊,想找個比較好的目標瞄準。
  外面沒有鳥兒。不過水泥柱的金屬頂座上有個圓形的喂鳥器,一隻老鼠正在吃喂鳥器裡剩下的幾顆谷粒。我舉起空槍對準老鼠,那個小東西跑下柱子,消失在黑色的溪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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