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草薰風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羅斯·麥唐諾]地下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
發表於 2010-6-3 19:31:56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你到底在幹什麼!」珍在我背後說。
  「玩遊戲。」
  「拜託,把槍收起來。你動我婆婆的槍,她會不高興的。」
  我把槍放回木匣。
  「這對槍很漂亮。」
  「我不覺得,我覺得所有的槍都可恨至極。」
  她陷入沉默,可是她的眼睛意猶未盡,滿滿有話要說。這個女人已經把她明亮的短洋裝換下,穿上一套並不合身的黑色過膝長衣。她又讓我聯想起作戲來,只是這次是個年輕女人扮演老者的角色。
  「這樣穿還可以嗎?」
  她的聲音聽來充滿焦慮,像是因為兒子不在、丈夫去世了,因此開始懷疑起自己到底是誰。
  「你怎麼穿都好看。」
  她卻拒我的恭維於千里之外,彷彿它會枯污了她。她坐回沙發上,把黑裙往下拉,讓雙腿完全隱蓋在裙擺下。
  我把槍匣關上收好。
  「這些槍是你婆婆父親的嗎?」
  「是的,本來是她爸爸的。」
  「她用槍嗎?」
  「如果你的意思是她現在有沒有用槍來射殺鳥兒,答案是沒有。這些槍是那個偉大人物的寶貴遺物。這棟房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像是遺物,我覺得我自己也是。」
  「你穿的是你婆婆的衣服嗎?」
  「是的。」
  「你會不會想住在這棟房子裡?」
  「會吧,這房子現在很適合我的心情。」
  她低頭以一種傾聽的姿態坐著,彷彿那套黑洋裝跟太空裝一樣,渾身都裝著通訊的線路。
  「我婆婆以前射殺了很多鳥,她也教史丹射鳥。這種事一定讓史丹很困擾,否則他不會告訴我。顯然他媽媽也很困擾。在我認識她以前,她早就完全收手,再也不射鳥了——可是我爸爸從來沒有收手過,」她突然的表白令人意外。「至少在我媽還沒離開他以前沒有。我爸爸喜歡射東西,只要會動的東西,他都喜歡射。我媽跟我就得替他射殺的鷓鴣還有鴿子拔毛。我媽離開我爸以後,我從來沒有回去看過他。」
  她的話題從史丹的家庭跳到自己的家庭,一點也沒經過轉折。我覺得奇怪,於是問她:
  「你現在想回娘家嗎?」
  「我沒有娘家。我媽再嫁,現在住在紐澤西。我最後一次聽到我爸的消息,是他在巴哈馬群島開釣魚船。不管怎麼說,我沒辦法面對他們,他們會把所有的過錯都怪到我頭上。」
  「為什麼?」
  「他們就是這樣,沒有為什麼。因為我離開家,自己打工供自己讀完大學,而他們兩個都不贊成。一個女孩子家應該乖乖聽話,別人說什麼就做什麼。」
  她的聲音冷得像石頭,充滿了怨恨。
  「那你會把所有的過錯怪到誰的頭上?」
  「當然是我自己。不過我也怪史丹。」她又低下眼睛。「我知道這麼說很可怕。我可以原諒他跟那個女孩的事,還有他為找他爸爸所做的一切傻事。可是為什麼他非得要把龍尼也帶走——帶去呢?」
  「他要向他媽媽要錢,帶龍尼去看他媽媽等於是交易的一部分。」
  「你怎麼知道?」
  「你婆婆告訴我的。」
  「她的確是會說這種話的人,她是個冷冰冰的女人。」接著,彷彿在對這房子道歉,她又說:「我不應該這樣子說她,她受的罪也夠多了。史丹跟我都不值得她疼惜,我們一直拿得太多,給的太少。」
  「你們拿了她什麼東西?」
  「錢。」
  她聽來像是跟自己生氣。
  「你婆婆很有錢嗎?」
  「當然,她有錢得很。那件『峽谷之家』開發案一定讓她發了不少財,而且她手上還有好幾百畝的地。」
  「可是那些地除了幾畝酪梨樹林之外,生產並不多。而且她好像有一大堆帳單還沒付。」
  「那是因為她有錢,有錢人從來不付帳單的。我爸爸以前在雷諾開一家賣運動器材的小店,最買得起的人都是那些他必須威脅要告上法庭才肯付帳的人。我婆婆的祖產每年就有好幾千塊錢的收益。」
  「差不多幾千塊?」
  「我不大清楚。她對她的錢口風緊得很。不過她是有錢。」
  「如果她死了,錢會歸誰?」
  「你不要說這種話!」珍的聲音聽來既害怕又帶有迷信。她接著用比較克制的聲音說:「簡若姆醫生說她會好起來的,她這次心臟病發,只是因為過度操勞和壓力造成的。」
  「她能夠正常談話了嗎?」
  「當然可以。不過如果我是你,我今天就不會去煩她。」
  「我去問問簡若姆醫生,」我說。「不過剛才提的那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如果她死了,錢會歸誰所有?」
  「龍尼。」她的聲音很低,可是身體忍不住緊張激動。「你是擔心誰來付你的費用嗎?這就是你該去找龍尼,可是卻一直賴在這裡不走的原因嗎?」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坐著保持低姿態好一陣子。憤怒和悲傷像電流一般輪番出現在她身上,她把憤怒的矛頭轉向自己,把裙子的下擺放在兩手中間用力撕扯,像是想把它扯破似的。
  「珍,你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要?我討厭這件衣服。」
  「那就脫下來換另一套。你絕對不能倒下去。」
  「我受不了一直等待。」
  「這件事很可能還會拖一陣子,你必須忍耐下去。」
  「除了等,我們是不是還能做些別的事?你就不能出去找他嗎?
  「不能直楞楞地找,地太大,而且水太深。」她看起來失望已極,因此我加上一句:「不過我有一兩條線索。」
  我再度拿出那則廣告,和那張史丹父親跟柯帕奇前妻的合照。
  「你看過這個沒有?」
  她低下頭去看那張剪報。
  「廣告登出來好一陣子以後我才看到。史丹在《紀事報》上刊廣告並沒有告訴我,那時候是六月,我們在舊金山。他也沒有告訴他媽媽,所以當她看到的時候,她氣瘋了。」
  「為什麼?」
  「她怪他把這個醜聞重新抖了出來。不過我想,除了她和史丹之外,其實沒有任何人會在乎。」
  還有柯帕奇父子會在乎,我心想,或許那個女人也會。
  「你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嗎?」
  「我婆婆說她姓柯帕奇,本來是本地一個叫做萊恩·柯帕奇的房地產商的太太。」
  「他跟你婆婆的關係如何?」
  「在我看來,他們處得非常好。他們是『峽谷之家』的夥伴,也可以稱為合資人。」
  「那他的兒子傑瑞呢?」
  「我不認識他兒子。他長得什麼樣子?」
  「瘦瘦高高的,大概十九歲,留一頭棕色帶紅的長髮,滿臉鬍子。很情緒化的一個男孩子,他昨天晚上用一枝槍敲了我的頭。」
  「他就是那個把龍尼帶上船的人?」
  「就是他。」
  「那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她的目光轉而內斂,有一陣子彷彿在做心算。「他那個時候還沒留鬍子,不過我想,今年六月有一天晚上他來過我們家。我只看到他一下子。史丹帶他到書房,把門關起來。不過我相信他是帶著剪報來的。」她抬起頭來。「你想他是不是要報復我們?因為他媽媽跟史丹的爸爸跑了?」
  「有可能。我覺得這孩子真的很愛他媽媽,事實上,他現在正要去找她也說不定。」
  「那我們就得找到她,」珍說。
  「沒錯。如果我的線人值得信任,這位柯帕奇太太——以前的柯帕奇太太——目前住在舊金山南邊的半月灣附近。」
  她緊抓著這個線索不放,因為這是唯一的線索。
  「你替我到那裡跑一趟好不好?今天就去好不好?」
  她的臉上重新恢復了生氣,我真不願意讓她失望。
  「我最好先待在這裡,等到我們有了確切的消息再說。傑瑞去年參加了安森那達的船賽,他很可能正朝那裡開。」
  「要到墨西哥去?」
  「很多年輕人最後都跑那裡去了。不過我們是應該查查這條半月灣的線索。」
  她站起身子。
  「那我自己去。」
  「不,你待在這裡。」
  「待在這個房子裡?」
  「反正不要離開這個城。我想這件案子並不是要求贖金的綁架案,不過萬一是,你是他們唯一想接觸的人。」
  她看著電話,好像才用它講過話。
  「我沒有錢。」
  「你剛才跟我說過,卜賀太太很有錢。如果必要,你可以向她籌一些,事實上,我很高興你提到錢的事。」
  「因為我還沒有付錢給你?」
  「我是不急。不過,我們很快就需要用點錢。」
  珍苦惱起來,穿著那件不合身的黑衣裳在小房間裡走來走去,顯得又拙氣又生氣。
  「我不要去跟我婆婆要錢,我可以去找份工作。」
  「目前看來,這樣做並不實際。」
  她在我面前停下腳步。我們交換了一個尖銳的眼神,這意味著我們可能成為惡敵,也可能變為摯友。她體內儲存的怒火像深埋的熱泉,是從她的婚姻或是她的新寡身份中都無法探及的。
  彷彿她總算贊同了我的作法,她用一種比較有信心的語氣說道:
  「既然談到實際,你打算怎麼把我的兒子找回來?」
  「我打了個電話給一個叫麥威裡的人,他在舊金山開了一家偵探社。他對整個灣區瞭如指掌,我想跟他合辦這個案子。」
  「那就這麼辦吧!我去籌錢。」她似乎下了個決定,而且這個決定不只牽涉到錢。「那『你』打算做什麼?」
  「等下去——然後問問題。」 她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然後又坐進沙發。
  「你就只會問問題。」
  「我自己也問得很煩啊!有的人不等我問就會告訴我很多;偏你不是這樣。」
  她帶著不信任的眼光望著我。
  「這又是一個問題,對不對?」
  「倒不是。我一直在想,你的婚姻很奇怪。」
  「而且你希望我告訴你。」她說。
  「如果你願意講,我洗耳恭聽。」
  「我為什麼要講?」
  「是你把我牽扯進來的。」
  我的提醒又觸怒了她,她的憤怒本來就瀕臨一觸即發的邊緣。
  「我知道有人被稱作窺淫狂,可是你不覺得你更惡劣?」
  「你到底有什麼事情這麼羞於啟齒的?」
  「我沒有,」她說,火氣很大。「你別煩我,我不想談!」
  有好幾分鐘,我坐著沒講話。我想我多半是愛上她了,一來因為她是龍尼的母親,二來她年輕漂亮,那副裹在緊身黑洋裝裡的身軀尤其動人。
  可是她新寡的身份似乎在她周圍構築了一個我無法跨越的圍欄;更何況,我提醒自己,我年紀幾乎是她的兩倍大。
  她注視著我,眼神是坦誠的,彷彿聽到了我的思維。
  「我真不願意承認,」她說,「以前我從來沒對誰承認過。我的婚姻的確是很失敗。史丹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裡,我根本親近不了他;如果他還活著,或許他也會這麼說。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認真談過這個問題。我們只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各過各的生活。我照顧龍尼,而史丹則愈來愈熱衷找尋他的父親。偶爾深夜他在書房工作時,我會去看看他。有時他就只是坐在那兒,把那些照片和信件東翻西弄的,看來像是個在計算自己財富的人,」她沒頭沒腦的很快笑了一下。「可是我不應該輕忽他的,」她接著說。「我當時應該認真去看待這件事。羅威爾牧師曾經這樣勸我。他說史丹是在尋找失落的自我,現在我才慢慢體會到,他說的對。」
  「我很想跟羅威爾牧師談談。」
  「我也是。很遺憾,他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
  「壽終正寢。我真的很想念他,他是個好人,很體諒人,可是我那時候沒聽進他的話;我在生氣,而且妒嫉。」
  「妒嫉?」
  「妒嫉史丹跟他的父母親,甚至妒嫉他們觸礁的婚姻。我覺得他們好像在跟我的婚姻爭寵,慢慢的反客為主。史丹愈發沉溺於過去,對我愈不耐煩。或許,如果我多努力一點,是可以阻止他的。但是,就那麼一個錯失,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他在《紀事報》上刊的廣告引爆了這整場大災難,對不對?」
  還好這個問題我不必回答,電話鈴響了。是麥威裡。
  「嗨,亞契,任務完成。有什麼小弟可以效勞的?」
  「我在找一個女人,大概四十歲左右。她十五年前離開聖德瑞莎的時候名字是愛倫·柯帕奇,娘家姓蘇東。她跟一個叫禮歐·卜賀的男人一起去旅行,這個人現在不知是否還跟她在一起。根據我一個有點脫線的線人說,她目前人在半月灣附近,住在一棟兩三層樓高的舊房子裡,房子上面有一對圓塔,四周都是樹,有橡樹,也有松樹。」
  「你能不能講得具體一點?半月灣這一區有很多樹啊!」
  「大概一個禮拜以前,她家附近有條大丹狗,看來像是走失的狗。」
  「這位愛倫小姐是什麼背景?」
  「她是聖德瑞莎一個房地產商人萊恩·柯柏奇的前妻,他告訴我,她是史丹福畢業的。」
  麥威裡嘴裡「得兒」的一聲,表示滿意。
  「這表示我們要從帕羅亞多這一帶開始找起。史丹福的畢業生都會回到那裡,像歸巢的鴿子。你有沒有這位愛倫·蘇東·柯帕奇的照片?」
  「我有一張六月底在舊金山《紀事報》上刊的廣告照片,照片是她跟禮歐·卜賀十五年前抵達舊金山時拍的,他們當時用的名字是史羅福夫婦。」
  「我的剪報檔案裡有這張廣告,」麥威裡說。「如果我記得沒錯,這則廣告提供一千塊錢的賞金。」
  「你對錢的記性真好。」
  「沒錯,我就是這樣。我最近又結婚了,那筆賞金我有分吧?」
  「很不幸,那個提供賞金的人已經死了。」
  我把史丹·卜賀怎麼死的連同其他細節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
  「這個愛倫小姐為什麼這麼重要?」
  「我正打算問她。不過你不要去問,要是你找到她,通知我一聲,下面由我接手。」
  我向他道了再見,又向珍告別。她的心情已經轉變,她叫我不要走,不要拋下她一個人。我離開屋子把前門帶上的時候,聽到她氣得大哭。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
發表於 2010-6-3 19:34:08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史諾太太家的那條街上,沿路盛開的蘭花楹垂垂掛掛,像一團團紫色的雲聚結在樹枝上。我在車裡坐了一會兒,注視著那些花。隔鄰的院子裡,幾個褐色皮膚的小孩正在玩耍。
  史諾太太前窗的窗簾猛地拉起,像是抽搐的眼皮。然後她出了屋子,朝我的車走過來。她穿著一件有如盔甲的銹色絲綢衫,臉上抹著厚厚的白粉,似乎正在等一個重要的貴客。
  她等的不是我。她壓抑著怒火說道:
  「你沒有權利這樣做,你這是在騷擾我們。」
  我鑽出車門,帽子拿在手上站著講話。
  「史諾太太,我無意騷擾你們。你的兒子是個很重要的證人。」
  「可是沒有律師在場,他有權利不開口講話,這個我很清楚——他以前就惹過麻煩。可是這一回他是無辜的,他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清白。」
  「他有那麼天真無邪嗎?」
  她沒笑,只是站在那兒堵住進屋的通路。隔鄰的幾個老人家察覺到可能出了麻煩,悄悄地走出屋子。他們朝我們這個方向踱過來,像逐漸聚攏的觀眾。
  史諾太太對他們凝望頗久,憤怒的眼神凝結成恐懼。她轉身對我說:
  「如果你一定要談,我們進屋談。」
  她把我領進那間小小的客廳。卜賀太大打翻的黃色茶漬還留在地毯上,像是罪案遺留下的老證據。
  史諾太太一直站著,我也只好站著。
  「佛茲呢?」
  「我兒子在房裡。」
  「能不能請他出來?」
  「不行,他不能出來,醫生要來看他。我不能讓你跟昨天一樣,再把他搞得沮喪難安。」
  「我還沒跟他說話以前,他就很沮喪了。」
   「我知道,可是你讓他每況愈下。我兒子在感情上是很脆弱的,打從他精神失常以後就一直如此。只要我有口氣在,我是不會讓你送他回療養院去的。」
  我感到一陣慚愧,她雖然瘦小又是個女人,卻如此不屈不撓。可是現在她正擋在路中央,而那個失蹤的小男孩卻在她那一頭的某個地方。
  「史諾太太,你認識艾爾·席納嗎?」
  她撇撇嘴,然後搖搖頭: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可是她鏡片後面的眼睛警覺了起來。
  「這個叫艾爾·席納的人上個星期不是來過你家嗎?」
  「大概吧!我又不是一直在家。你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艾爾·席納。他昨天晚上被人殺了,洛杉礬警方告訴我,他是從佛森監獄逃出來的。」
  她幽黯的眼睛亮了起來,像個夜行動物被手電筒的燈光照到。
  「原來如此。」
  「史諾太太,你是不是給了他錢?」
  「不多,我給了他一張五塊錢的鈔票。我不知道他是從牢裡逃出來的。」
  「你為什麼要給他錢呢?」
  「我覺得他可憐,」她說。
  「他是你的朋友嗎?」
  「算不上是朋友。可是他得加油才能出城,而且五塊錢我還拿得出來。」
  「我聽說你給了他二十塊錢。」
  她直視著我,眼光一點也不閃躲。
  「我給了他二十塊錢又怎麼樣?我沒有零錢啊!而且我不希望他一直賴在這裡等到佛茲下班回來。」
  「他是佛茲的朋友嗎?」
  「我不能把他稱作朋友。艾爾跟誰都不是朋友,連他自己都不是。」
  「可是你認識他。」
  她在平底搖椅上坐下來,背脊挺得直直的。我也坐進近旁的一張椅子。她的臉陰沉而專注,彷彿是做了個深呼吸之後,在水裡憋住氣一樣。
  「我並不是否認我認識他。他還是少年的時候,曾經跟我們一起在這房子裡住過一段日子。他那時候已經麻煩纏身,郡政府在幫他找一個寄養家庭,否則他就要被送到感化院去。那時候我先生還活著,所以我們答應把他帶回家來。」
  「很慷慨的行為。」
  她猛然搖頭。
  「我不敢說我們慷慨,我們需要那筆錢。為了佛茲,我們得維持住這個家,而且我先生那時候生病,物價又高。不管怎麼說,我們把艾爾帶回來,盡量善待他。可是他已經病人膏育了,要我們把他導人正途實在無能為力;而且佛茲受了他的壞影響。就在我們猶豫著該怎麼辦的時候,他自己替我們解決了難題——他偷了一部車,跟一個女孩子跑了。」
  「這件事佛茲也有一份,對不對?」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好像潛水的人從水底浮上來呼吸空氣一樣。
  「你聽說過這件事,是不是?」
  「只聽說了一點點。」
  「那你聽到的可能都是不實的傳言。很多人把這件事都怪在佛茲頭上,因為裡面他年紀最大。可是艾爾是超齡的老成,那個女孩也是。她那時候才十五歲左右,可是相信我,她早有經驗了。佛茲很容易被牽著鼻子走,他就像他們手裡的木偶一樣。」
  「你認識那個女孩嗎?」
  「我認識。」
  「她叫什麼名字?」
  「瑪蒂·尼克森,她爸爸是個建築工人——這是說他有工作的時候。他們住在這條街尾的一家小汽車旅館裡。我之所以認識瑪蒂,是因為她在卜賀先生卜賀太太舉辦宴會的時候會來廚房幫忙;我那時候是卜賀家的管家。瑪蒂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可是又剛又硬,像鐵釘一樣。如果你要我說,我會說她才是這幫孩子的大姊頭。當然,她也是惟一全身而退,一點也沒受到處罰的一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剛說過,他們偷了一部車。這一定是瑪蒂的主意,因為他們偷車的對象是她認識的人——就是她家住的那個汽車旅館的老闆。然後他們三個人就溜到洛杉礬去了,這也是她的主意,因為她想當電影明星,而且一直渴望住在洛杉礬。他們在那裡待了三天三夜,晚上睡在車上,到處找東西吃。後來他們想在一個打烊的麵包店偷點東西吃,結果被抓到了。」
  她說話的時候流露出一種不自覺的興味盎然,彷彿這是她自己和她兒子的親身經歷。她自己也察覺到了,於是壓抑下來,換上一副不以為然的鐵青臉色。
  「最糟糕的是,瑪蒂後來懷孕了。她還沒有成年,而佛茲承認跟她發生過性關係,於是法官和緩刑官要他做一個很難的抉擇:他可以成年人的身份接受審判,但這樣他很可能得去坐牢;或者他就在少年法庭上認罪,到森林營裡服緩刑六個月。律師說我們最好不要上法院打官司,他說,如果不接受少年法庭的判決,他們會把你整得很慘。就這樣,佛茲進了森林營。」
  「其他的人呢?」
  「瑪蒂·尼克森結了婚,她嫁給那個車子被偷的人,而她連法庭都沒踏進一步。」
  「她現在在哪裡?」
  「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當時那個人在本地南部做生意,她現在還跟他住在那兒。」
  「她丈夫姓什麼?」」
  她想了想。
  「我不記得了。如果這很重要,我可以查得出來。頭一年她寄給佛茲一張聖誕卡——她竟然還有這個膽子!我想他還保存在他抽屜裡。」
  「那艾爾·席納呢?」
  「那又大不相同了。那不是他第一次犯案,他正在緩刑期間,於是他們把他送進培斯敦監獄,一直關到他成年。我還記得他出獄的時候,那是十五年前的夏天,蘭花楹正開始開花。他到這兒來拿他的東西。我把他的東西都放在一個紙箱裡,裡面有幾本教科書、一套藍色西裝——是郡政府買來讓他上教堂時候穿的。可是那套西裝不合身了,而且他對那些書也沒興趣。我讓他好好吃了一頓飯,又給了他一點錢。」她搖搖頭,好像我開口問過話似的。「我並不是慷慨。我是想把他打發走,免得佛茲又跟他沾惹在一起。那時候佛茲在森林服務處做事,我不想讓艾爾干擾他的工作。可是到底還是避免不了。」
  「什麼事避免不了?」
  「艾爾不但讓佛茲丟了差事,還弄得他精神分裂。那些慘酷的細節我不想多講,過去的就過去了,而且艾爾以後再也沒有踏進我們家一步——直到上個禮拜他又出現了。現在你又告訴我他死了。」
  「他是昨天晚上在北嶺被人殺死的。我們不知道是誰殺的,也不知道原因。不過如果你能告訴我十五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或許有幫助。艾爾怎麼會讓佛茲精神分裂呢?」
  「因為他替他惹了麻煩啊!還不總是這樣。」
  「什麼樣的麻煩?」
  「他開走佛茲的牽引機,到山裡頭去兜風找樂子。當然,牽引機不是佛茲的,問題就出在這裡。那個牽引機是美國政府的財產,本來佛茲要跟艾爾一起被送到聯邦監獄去的。就這樣,他們把他開除了,而這都是艾爾惹的禍。」
  我開始有點坐立不安。
  「史諾太太,我能不能跟佛茲談一談?」
  「一點必要也沒有。你剛才問的問題,我已經都照實回答了;而且他能夠告訴你的事,我也都能告訴你。」
  「也許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可是他知道。」
  「我想你不瞭解,」她帶著些微的優越感說道。「佛茲跟我很親的。」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指的是哪一類的事情?」「我情願自己跟他談。你是他媽媽,你當然會護著他。」
  「我當然得護著他。佛茲不會替自己站出來說話。自從他精神分裂,丟了森林服務處的差事之後,他就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推。你應該聽聽你昨天反來覆去問他以後,他在房間裡哭成什麼樣子。」
  「他並沒有對我說什麼會牽累自己的話。」
  她對我狐疑地看了一眼。
  「他跟你說了什麼?」
  「我想我不應該告訴你。他是成年人了。」
  「你錯了,他還是個孩子,只是有男人的身體。自從他精神分裂以後,他就完全變樣了。」
  「你的意思是,自從十五年前發生那件事以後,對不對?」
  「沒錯,就是從卜賀船長跑了的那年夏天。」
  「佛茲很喜歡卜賀船長嗎?」
  「他對他簡直是崇拜。他把他當成自己的父親一樣看待,他把卜賀家的人都當成偶像,所以卜賀船長跑了的時候,他的心都碎了,就好像他自己的父親又死在他自己手上一樣。這話可不是我自己編的,是簡若姆醫生說的。」
  「就是那個要來看佛茲的醫生?」
  她點點頭:
  「他應該隨時就會到了。」
  「他是心理醫生嗎?」
  「我們不信心理醫生那一套,」她斷然說道。「簡若姆醫生是個好大夫。他也是卜賀太太的醫生,這就表示他一定很優秀。佛茲精神分裂的時候卜賀太太替他請簡若姆醫生來看病,又幫他付醫藥費,包括住療養院的錢。等到他出院以後,她又給他一份工作,在她自家的花園做事。」史諾太太微微笑著,盡情享受從回憶裡獲得的喜悅。「可是現在,我擔心他又把那份差事給丟了。」
  「我想不見得,如果他沒做錯什麼事的話。事實上,我不懂他怎麼會被森林服務處開除的。」
  「我也不懂。艾爾沒經過佛茲同意就把牽引機的鑰匙拿走了。可是上面的主管不相信我兒子的話。這跟再早三年前少年法庭上的經過如出一轍。男孩子一旦惹上麻煩,一輩子的名聲就全完了。」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3
發表於 2010-6-3 19:37:57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史諾太太站起來朝大門走去,似乎認為該送客了。可是雖然她家的氣氛壓迫得我極不舒服,我還沒打算離開。我依然坐在椅子上不動,史諾太太經過一陣子無聲的掙扎之後,終於又回到平底搖椅上坐下。
  「你還有別的事要問嗎?」她說。
  「或許你能夠幫我個忙。這件事跟你和佛茲都沒有直接的關係,不過我猜想卜賀先生出走的時候,你正好在他家工作。」
  「沒錯。」
  「或許你認識那個女人?」
  「你是說愛倫·柯帕奇?我當然認識。她在本地高中教藝術,她先生就是那個房地產商人萊思·柯帕奇。那是他還沒有靠『峽谷之家』發跡以前的事,那時候他跟我們一樣,只夠餬口過日。依我猜想,柯帕奇太太是看到有過好日子的機會,所以布下美人計,誘惑卜賀船長上鉤的。我親眼看著這整件事情發生。以前只要是卜賀太太不在的時候,他們兩個就把史丹丟給我,跑到山上木屋去。本來柯帕奇太太是被請來教卜賀船長畫畫的,可是她教他的不只是畫畫而已。他們以為可以瞞過所有的人,其實不然,我以前總會捕捉到他們之間含情脈脈的眼神,他們好像置身於自己的秘密天地裡,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卜賀太太知道她先生有外遇嗎?」
  「她一定知道,我看得出來。她很痛苦,可是她一個字也不說,起碼我沒聽她提過一個字。我想她是為了避免婚姻破裂。她家在這個地方有點名望——起碼以前是這樣。而且,她還得考慮到可憐的小史丹。有時我回想起從前,我會覺得要是他們公開決裂,長遠來說,恐怕對史丹比較好。他以前總會問我,他爸爸跟那個女人到山上木屋去做什麼?而我總得編個故事哄他,可是他從來沒有真的信過。小孩子都是這樣。」
  「我想,這種情形延續了好一段時間吧?」
  「起碼有一年。那是很奇怪的一年,對我也一樣。我那時候替卜賀太太管家,可是我人在卜賀家,卻不是卜賀家的一分子。過了一陣子,他們兩個在我面前也愈來愈不避諱了,就當我是個傢具還是什麼的。到後來,他們也不願意大費周章,跑到山上木屋去了。當然,佛茲當時在峽谷這頭替森林服務處開路,那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卜賀太太不在家的時候,他們兩個就在房子裡頭晃來晃去。他們會把自己鎖在小房間裡,出來的時候滿臉火紅,而我又得編個故事去哄史丹,解釋為什麼剛才沙發吱吱嘎嘎的響。」她擦了粉的臉起了淡淡的紅暈。「我不知道我幹嘛要跟你講這些。本來我想把這些事兒都帶進墳墓,死也不跟人說的。」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離開嗎?」
  「我想他們是感到壓力太大了,幾乎連我都覺得緊張。他們跑掉的時候,我本來正打算辭職的。」
  「他們跑到那裡去了?」
  「他們去了舊金山——這是我聽說的,而且他們兩個都沒回來過這兒。我不知道他們靠什麼過活。他沒有職業,又沒錢。依我對他們的瞭解,我猜那女人在灣區找了份工作,恐怕到今天他還得靠她養,他不是那種腳踏實地的人。」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藝術型的,可是其實她比她流露出的模樣要實際得多。她假裝自己不食人間煙火,可是走的路卻務實得很。有時候我真是替她難過。她以前眼神總跟著他走,好像她是條狗,而他是她的主人似的。我常常想這個問題——一個有丈夫有小孩的女人,怎麼可能對別人的丈夫有這麼深的感情。」
  「從他的照片上看,我猜他是個很帥的男人。」
  「他是很帥。你在哪裡看到他的照片的?」
  我把史丹刊的廣告拿出來給她看。她像早就知道似的望了它一眼:
  「這就是艾爾那天帶來的剪報。他要確定這個人就是卜賀船長,我告訴他,沒錯,就是他。」
  「他有沒有問到那個女人?」
  「他不必問我,艾爾老早就認識柯帕奇太太了。艾爾住在我們家的時候,她是他的高中導師。」她擦擦眼鏡鏡片,又彎下身子去看那張剪報。」「是誰在報紙上登的廣告?」
  「史丹·卜賀。」
  「他怎麼拿得出一千塊錢的現金當賞金?他連一個子兒都沒有。」
  「向他媽媽要。至少他本來打算這麼做。」
  「原來如此。」她的眼神從剪報上抬起來,充滿了往事。「可憐的小史丹。他還在努力探究,想知道山上木屋裡發生了什麼事。」
  這女人的洞察力讓我訝異不已。她的腦子因為操煩而變得敏銳,又經過多年來為佛茲護衛的鍛煉,應對手腕熟練。我明白原來她跟我談話是有目的的,她用這些陳年舊事把我擋住,用這一籮筐的話堵在我跟他的兒子當中。
  我看看表,十二點四十五分。
  「你要走了嗎?」史諾太太熱切地說。
  「如果我能跟佛茲談個幾分鐘——」
  「你不能,我不准!他老是拿一些他沒做的事情來怪自己。」
  「這個我自會判斷。」
  她依舊搖頭。
  「你去問他話是不公平的。我告訴你的已經比佛茲能告訴你的還多了。」她使出虛張聲勢的怒氣又加上一句:「如果你還有想知道的事情,你問我啊!」
  「還有一件事。你提到瑪蒂·尼克森曾經寄聖誕卡給佛茲。」
  「其實那不算是聖誕卡——只是在明信片上問候問候而已。」她站起來。「如果你想看,我想我找得到。」
  她穿過房間,走進廚房。我聽到第二道門開了又關,然後是穿過薄牆的一陣低語。我聽到佛茲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升高起來,還有他媽媽安撫他的聲音。
  她拿著一張明信片走出來交給我。明信片正面印的彩色照片是一個兩層樓的汽車旅館,招牌上寫著:「玉蘭樹汽車旅館」。郵戳日期為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發信地是石油城。信上褪了色的綠墨水寫著:
  親愛的佛茲:
  好久不見。可愛的老家聖德瑞莎一切可好?我現在有個女兒,是十二月十五日生的,正好趕上當我的聖誕節寶貝。她重七磅六盎司,長得像個洋娃娃。我們決定為她取名為蘇珊。我好快樂,希望你也一樣。聖誕節將屆,在此問候你和你母親好。
  
  
  
  
  
  
  
  瑪蒂·尼克森·葛蘭多上
  廚房的電話鈴響了。史諾太太跳起來,好像聽到警鈴大作一樣。可是她在去接之前,先把廚房的門關上了。過了一會兒,她又開了門。
  「是喬·凱西先生,」她用手掩著嘴說,彷彿那名字有股苦澀味。「他要跟你說話。」
  她退到一旁讓我過去,然後依然站在走道上聽。
  喬·凱西的聲音聽來很緊急:
  「空中巡邏隊的一個飛行員看到愛瑞亞蒂妮號了,它擱淺在杜尼斯灣。」
  「船上那幾個孩子呢?」
  「還不清楚,不過情況聽起來不太妙。根據我得到的情報,那條船被浪潮打斷了。」
  「船確切的位置在哪裡?」
  「就在州立公園正下方。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知道。你人在哪裡?我可以去接你。」
  「我現在恐怕沒辦法離開這兒。史丹·卜賀被殺的案子我現在有條線索。而且,再怎麼說我也不應該離開火場。」
  「你有了什麼線索?」
  「你發現的那個戴長假髮的人,有人昨天在這附近看過他。那時候他開一輛白色的老爺車,正打響尾蛇路經過,一個大學女生正好在那裡散步,看到了他,時間大約在起火前不久。」
  「她的指從很確定嗎?」
  「還不確定,我正要去找她談。」
  喬·凱西掛了電話。我轉身離開電話機,注意到佛茲的房門開著,門縫裡露出他一隻濕潤潤的眼睛,像一隻水穴裡的魚眼,而他的母親站在另一端,像只鯊魚般盯著他。
  「你好嗎,佛茲?」我說。
  「我覺得糟透了。」
  他把門開大了些。穿著皺巴巴睡衣的他不像個男人,倒像是個沒被照顧好的小男孩。他母親說:
  「回你的房裡去,別給我出聲音。」
  他搖搖他臭氣衝鼻的腦袋。
  「我不喜歡待在房間裡,我在那裡一直看到東西。」
  「你一直看到什麼東西呢,佛茲?」我問。
  「我一直看到在墳墓裡的卜賀先生。」
  「卜賀先生是你埋下去的嗎?」我問。
  他點點頭,開始哭起來,然後一下點頭一下哭,活像一個人肉幫浦。他母親走到我們中間,將瘦小的身軀靠在他手足無措的身軀上,把他推回了房間。
  然後她鎖上房門,轉身面對著我,手上拿著鑰匙的樣子好似拿著武器。
  「請你現在就離開我家!你又弄得他情緒大亂!」
  「如果他昨天真的埋了史丹·卜賀,你是不可能瞞得住的。如果還想替他掩飾,那你就是瘋了。」
  她想放聲大笑,卻成了一陣狂嘯。
  「瘋了的人可不是我。他並沒有埋掉卜賀先生,就跟我也沒有埋掉卜賀先生一樣,清清白白。你們這些人把他搞得又糊塗又害怕,弄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或是看到什麼。只有我,我知道他一點也沒有做錯事。我瞭解我兒子。」
  她講得斬釘截鐵,連我都差點信以為真。
  「我還是認為他知道某些事情,可是沒有說出來。」
  「你的意思是,他知道的事情不多吧。他根本不知道他知道些什麼。我覺得你應該感到慚愧,不斷為難一對孤兒寡婦。要是醫生看到他這個樣子,會把他送進州立醫院的。」
  「他曾經被送進去過嗎?」
  「他差點被送進去,好些年以前。不過後來卜賀太太說她願意替他付療養院的費用。」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事嗎?」
  「沒錯。現在,請你離開我的廚房好吧?我沒有請你到我家來,我現在要請你出去。」
  我謝過她,走出了房子。就在屋前的路邊,一個穿運動衫的中年男子正好從一輛黃色跑車裡鑽出來。他從汽車行李廂裡拿出一個醫療箱,朝我這方向走過來。他的白髮和淡藍色眼眸跟他紅潤的臉色正好成對比。
  「請問是簡若姆醫生嗎?」
  「我就是,」他的眼神帶著問號。
  我告訴他我的身份以及我正在做的工作。
  「史丹·卜賀的太太請我來調查。順便問一下,卜賀太太怎麼樣了?」
  「她因為疲累過度,引起輕微的心臟病。」
  「她現在能說話嗎?」
  「今天還不行,明天大概可以吧。不過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提她的兒子——還有孫子。」醫生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帶著令我意外的感傷歎口氣。「我剛才到太平間去看了史丹的屍體。每看到有人年紀輕輕就死去,總叫我難過。」
  「刀傷是他致死的原因嗎?」
  「可以這麼說。」
  「你是他的家庭醫生嗎?」
  「我做了他大半輩子的家庭醫生——他還住在老家的時候,我是他的醫生,結婚之後我還是常常看到他。他有問題的時候喜歡來找我。」
  「他有些什麼樣的問題?」
  「精神上的問題,婚姻上的問題。我是不能跟第三者討論這些事的。」
  「這些事對他並不會造成傷害,他已經死了。」
  「這個我知道,」醫生的聲音透著嚴厲。「我只對一件事有興趣:刺死他又把他埋了的人到底是誰。」
  「你的病人佛茲說人是他埋的。」
  我注意看醫生的反應,可是他漠然的眼神依舊,紅潤的臉色也絲毫未改,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別信他的話。佛茲老是在認罪。」
  「你怎麼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呢?」
  「因為他是我二十多年的老病人。」
  「他是不是不正常?」
  「我不會這麼形容他。他極度敏感,很容易把所有的過錯都怪到自己頭上。他情緒沮喪起來,就會喪失所有的現實感。可憐的佛茲,這一輩子都在害怕。」
  「他害怕什麼?」
  「別的不說,他最怕他媽媽。」
  「我也是。」
  「原來我們都一樣,」醫生帶點幽默的語氣說。「她是個很有權威的小女人。不過,她之所以如此,可能是迫於需要。她過世的丈夫跟佛茲很像,無論什麼工作都沒辦法長久。我想他們兩個最基本的問題是出在基因上,而我們對於遺傳疾病至今還是無能為力。」
  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往房子望去。史諾太太本來正站在客廳窗戶後頭監視我們,現在她放下了窗簾。
  「我該進去看我的病人了。」簡諾姆醫生說。
  「或許等你有空,我們可以談談。也許佛茲就如你所說是無辜的,可是不管他是不是無辜,他跟史丹·卜賀死亡案件的主嫌犯有關係。」我把艾爾以及喬·凱西提到的線索都跟他說了。「而且我們知道,那些用來挖史丹墳墓的工具,是佛茲手邊就拿得到的;更重要的是,他跟我說,是他埋了史丹·卜賀。」
  醫生慢慢地搖了搖頭。
  「就算是天掉了下來,佛茲也會想辦法把罪過攬到自己頭上。事實上,那墳墓很可能是史丹·卜賀自己挖的。」
  「助理驗屍官跟我曾經猜想過這種可能性。」
  「就我來看,這不只是猜想,」簡諾姆醫生說。「我剛才在替史丹驗屍的時候,注意到他手上有水泡。」
  「什麼樣的水泡?」
  「就是普通的水泡,兩個手掌都有。」他用他寬大右手的方形指甲摸摸自己的左手掌。「因為沒做慣挖土的事,動手起來就很容易長水泡。不過,我承認這實在很難解釋,為什麼會有人去挖自己的墳墓。」
  「他或許是被逼的,」我說。「那個戴假髮的艾爾·席納,生前是個難纏的傢伙。很可能他那時候就站在一旁拿著槍對準史丹,要不然就是史丹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什麼理由?」
  「我不知道。或許他本來打算埋的是別人。他身邊帶著一個女孩子,還有他兒子。」
  「他們怎麼樣了?」
  「我正在查。」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
發表於 2010-6-3 19:40:41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

  杜尼斯灣位於一號公路外一條曲折蜿蜒鄉道的盡頭。被風堆砌成的沙丘沿著海岸往北聳高,天上的白雲綿延流過,像撕碎的旗幟。看來暴風雨就要到了。
  國家公園入口處的服務亭已經關閉,空無一人。我驅車直入,開到可以俯瞰海洋的停車場去。大約三百呎遠的地方,海濤破碎成浪花,那艘白色的單桅帆船正歪躺在海面上。更遠處圍繞著一群鵜鶘,正潛入水裡找魚吃。
  海灘上有三個人遠望著愛瑞亞蒂妮號,他們不是我要找的那三個。其中一個穿著州立公園的制服,他近旁的兩個男孩則斜倚在自己的滑浪板上,他們的長髮被太陽都曬得褪色了。
  我從車子的行李廂裡把望眼鏡拿出來,焦距對準那艘帆船。船的桅桿已經斷了,纜索像張破網垂掛在船椽。船身似乎顛動不已,因進水而變得沉重。大浪打來時它緩緩浮起,浪退了它又笨拙地倒下。我的呼吸賦予同情似的變得困難起來。
  我沿著一條半懸在沙上的木頭步道走下海灘。那個州立公園的管理員轉身來迎我,我問他把那些年輕人救起來沒有。
  「救起來了,他們已經登岸了。」
  「三個人都救起來了嗎?」
  「是的。這兩個男孩幫了大忙。」
  我順著他的手勢望去,看到那兩個衝浪的孩子。他們刻意隱藏著心底的驕傲回視我,彷彿任何大人的讚許他們都不屑接受似的。
  「他們沒事了。」
  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說,兩個人的點頭動作嚴肅而一致。
  「他們人在哪裡?」
  他聳聳他的肩膀。
  「有個人開一部旅行車來把他們帶走了。」
  「什麼樣的旅行車?」
  他指指公園管理員。
  「你問他。」
  我轉身面對那個管理員,他一副小媳婦的表情,扭怩不安地回答我:
  「是一輛藍色的雪佛蘭旅行車,車型很新。我沒把車牌號碼記下來,沒有理由嘛,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們是逃犯。」
  「那個小男孩不是逃犯,他可能是綁架案的肉票。」
  「看他的樣子不像。」
  「他是什麼樣子?」
  「很害怕的樣子,可是不是特別怕他們。他一直跟著他們走,一點也看不出勉強。」
  「他們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帶上那部旅行車。」
  「這我知道。開車的是什麼人?」
  「一個高大的女人,她戴著一頂寬邊帽。」
  「她怎麼知道他們在這裡?」
  「我讓那個金髮女孩用我的電話。我不可能知道他們——」
  「你可不可以幫我追查電話的下落?」
  「我想沒辦法,除非是長途電話。不過我去試試。」
  他吃力地朝步道走去,用手擋住迎面的強風。我跟著他走到人口的服務亭,當他打電話的時候我就等在外頭。他搖著頭走出來,兩手一攤說:
  「他們好像什麼電話記錄也沒有。」
  「你跟警察報案了嗎?」
  「他們來過又走了。警長還從石油城趕來。不過那時候他們三個已經搭那部雪佛蘭旅行車離開了。」
  我又走回海邊,注視愛瑞亞蒂妮號好一陣子。它在浪潮裡上上下下,有如一隻陷在油污裡的無助小鳥。待我轉過身去,我看到年紀較大的那個衝浪人已經悄悄走到我身後。
  「我真不願意看到船變成這個樣子,這讓我心情亂壞的。」
  「船怎麼會這樣呢?」
  「那個人說,馬達突然失靈,而他還沒趕得及把帆拉起來,風就把船吹得擱淺了。強風吹來的時候把桅桿吹到海裡去,我跟我弟弟親眼看到的。於是我們就帶著衝浪板下海,把他們帶了回來。」
  「有沒有人受傷?」
  「那個人受傷了。他在纜繩滑掉的時候傷了胳臂。」
  「那個小男孩呢?」
  「他沒事,只是很冷,我弟弟就把自己的毯子給他。可憐的小傢伙,渾身抖得好像停不住——我是說真的。」
  他自己也冷得發抖,可是還是保持一副堅忍的神情,有如一個原始部落的青年在忍受某種人會儀式。
  「他們到哪裡去了?」
  他警覺地看我一眼。
  「你是警察的線民,還是什麼人?」
  「我是私家偵探。我正在想辦法把那個男孩子找回來。」
  「你是說那個留腮鬍的男孩子?」
  「是那個小男孩。」
  「你剛說這是綁架,你是說真的嗎?」
  「是真的。」
  「他們不是兄妹嗎?他們說他們是兄妹。」
  「他們還說了什麼?」
  「那個留腮鬍的男生說你——說有人在追殺他們。難道不對嗎?」
  「不對,不是這樣。我要把那個小男孩找回來,他爸爸昨天被人殺了。」
  「是那個留腮鬍的傢伙殺的?」
  「很可能,我不知道。」
  男孩跑去跟他弟弟講話,又朝我這兒走回來。我也往前在中途迎上他。
  「你們有什麼秘密?」
  「我只是跟我弟弟商量一下。那個女孩子告訴我弟弟說他可以到石油城把毛毯拿回去,她說她會把毯子放在玉蘭樹汽車旅館的辦公室裡。」
  於是我驅車前往,途經滿是煉油幫浦和油田鐵架的草原。地平線再遠一點,聳立著幾德堡空軍基地的信號架台。石油城是個發展神速的鄉鎮,它已經跨過市界,迅速開發出來的房屋綿延好幾里,聚集成一條面貌千篇一律如同冰河的長流。
  玉蘭樹汽車旅館跟它十五年前明信片上的照片比起來,已經成長了許多。它環著城南邊緣地帶一條短街的三邊而築,第四邊是個會議中心。這簷上的活動看版寫著:「牛排+龍蝦+無休的娛樂表演」。我將車停在辦公室門口時,還聽得到西部音樂流瀉而出,像一塊拓荒地即將消逝前的最後悲號。
  櫃台後面的女子穿著鮮艷的條紋襯衫,戴一頂圍著假牛皮帽帶的西部牛仔帽,像個冒牌的牛仔妹。她的身材高大突出,看似雖然經過多年的演練,依然不知道該怎麼擺放手腳才適當。
  「有沒有人留下一條毛毯在這裡?」我問。「一條濕毛毯?」
  她望我一眼,沒有笑意。
  「你不是那個把毯子借給蘇珊的人。」
  「我沒說我是。蘇珊在嗎?」
  「不在。他們又走了。」她停下話頭,嘴唇張開,好像突然一陣遲疑。「我不應該跟你談這些的。」
  「誰說的?」
  「葛蘭多先生說的。」
  「是雷斯·葛蘭多嗎?」
  「是的,他是這兒的老闆。」
  「他在哪裡?我想跟他談談。」
  「要談什麼?」
  「談他的女兒。我是偵探——私家偵探,我昨天晚上去過他帕黎沙多的家,他跟我聊得很好。」
  「他不在這裡。」
  「你剛說他叫你不要多話。」
  「他是在電話上這麼告訴我的,我跟他通過電話。」
  「什麼時候?」
  「幾個鐘頭以前,那時候蘇珊剛從杜尼斯灣打電話給我。葛蘭多先生要我在他趕到這兒之前把她留住。說的倒容易,我才一轉身,他們三個就跑到旅行車上溜啦。」
  「他們往哪裡走?」
  「舊金山。」
  她朝那個方向揚起大拇指,像是要搭便車。
  我請她告訴我旅行車的車牌號碼,然後記下。
  「你報警了嗎?」
  「我幹嘛要報警?那部車是她老爸的。而且,葛蘭多先生叫我別讓警察插手這件事。」
  「葛蘭多先生大概什麼時候會到?」
  「隨時都有可能會到。」可是她看來並不期待他來。「如果你的話他還聽得進去,幫我個忙好吧?告訴他我盡力了,可是她還是溜了。」
  「沒問題。你貴姓大名?我叫做亞契。」
  「喜悅·羅林。」她說話的語氣好像在說個老笑話。「我真想把我的名字改成『悲哀』。」
  「別改吧。我請你喝杯酒好嗎?」
  「抱歉,我現在不能離開櫃台。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邀請。」她對我笑笑,而後笑容又慢慢退去。「蘇珊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以前是個很文靜的乖女孩,幾乎是太文靜了。」
  「她現在不是了,她在逃亡。」
  「那她為什麼要打電話到這裡來?」
  「可能是因為她需要交通工具。她從海灘打電話來的時候,跟你說了什麼?」
  「她說她搭帆船出海去玩,結果發生船難,她跟她的朋友渾身都濕透了。她要我別打電話給她爸爸,可是我當然非打不可——他特別交代過的。我就把他們帶回這兒來,給他們換上乾衣服,吃了些東西——」
  「他們怎麼會有干衣服穿?」
  「從老闆房裡拿的。是我替他們開的門,我以為他們會留下來——事實上,那個留鬍子的男生本來還要我請醫生來看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看來好像斷了,鬆垮垮的垂著,你懂吧?可是後來他又改變主意,說等他見到他媽媽再說。我問他他媽媽在哪兒,可是他沒回答我。」
  「那個小男孩呢?」
  「我自己也有個男孩子,所以就拿了一些我兒子的衣服給他穿。」
  「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好像一個字也沒說。」她又想了想。「沒有,我沒聽到他說任何話。」
  「他哭了嗎?」
  她搖搖頭:
  「沒有,他沒有哭。」
  「他有沒有吃東西?」
  「我哄他喝了一點湯還有幾口漢堡。可是多半時間他就只是像塊木頭一樣坐在那兒。」她沉默了一會,然後像是隨意說道:「你有沒有看到杜尼斯灣的鵜鶘?它們不能再生小鵝了,你知道嗎?它們的身體已經中了DDT的毒,所以它們生下來的蛋都是破的。」
  我告訴她我知道鵜鶘的事。
  「蘇珊呢?她說了什麼沒有?」我問。
  「她幾乎沒開口。我真不知道拿她怎麼辦才好,她變了。」
  「怎麼個變法?」
  「蘇珊在搬去南部以前,跟我是很好的朋友,至少我認為是如此。」
  「他們是多久以前搬走的?」
  「哦,好幾年了。雷斯,我是說葛蘭多先生——在海灘角開了一家新旅館,所以搬到洛杉礬對他來說比較方便。至少這是他自己說的理由。」
  「還有沒有其他的理由?」
  那女人帶著疑問看我一眼,眼神既友善又狐疑。
  「你在套我,是不是?我也說得太多了。可是我真不願意看到蘇珊就這樣步人歧途。她以前真是個好女孩,我是說真的,她跟她老爸一樣固執,可是心地善良。」
  她陷人深思,忘了我的存在,臉上出現一種夢幻的表情,彷彿是胸前抱了個小孩。我點醒她:
  「她怎麼會變了呢?」
  「在我看來,她好像有點自暴自棄的味道,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扮了個鬼臉。「其實,我知道為什麼。他們搬到洛杉礬去是要為她製造更多更好的機會——社交的機會,或其他類似的好處。其實這都是她媽媽的意思,她一直很嚮往洛杉礬。可是蘇珊可沒就此飛上枝頭,他們也沒有;所以,他們自然會怪她為什麼不快樂,而她又沒有人可以找。她很寂寞,那等於在謀殺她。」
  我真怕了那個字眼,還好我想到了可以轉移焦點的話題。
  「不過她來找過你。」
  「可是她又掉頭而去。」
  「你很關心蘇珊。」
  「沒錯,我是關心她,我從來沒生過女兒。」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5
發表於 2010-6-3 19:41:58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我有七八個鐘頭沒吃東西了。我走進縈繞著音樂的旅館酒吧餐廳,將帽子掛在牆頭的牛角頂上。趁著牛排還沒送來的空檔,我把自己關進一個電話亭,又撥了個電話給麥威裡。
  是麥威裡親自接的電話。
  「麥威裡氏服務社,你好。」
  「我是亞契。查到愛倫·蘇東什麼鬼影子沒有?」
  「還沒有,不過我找到了那隻狗。」
  「哪隻狗?」
  「就是那隻大丹狗啊,」麥威裡不耐煩地說。「沒錯,那狗是走丟了,我跟狗主聯絡上了,他住在米爾谷外面。他上個禮拜登廣告尋狗,有人在蘇薩黎多找到。老兄,那兒離你說的半月灣差遠了。」
  「我想,我的線人那時候是吃了藥。」
  「我也這麼想,」麥威裡說。「不管怎麼樣,我在蘇薩黎多有人。是你認識的,哈洛德。」
  「你能跟他聯絡上嗎?」
  「應該可以。他車上有無線電。」
  「你叫他留意一輛藍色的雪佛蘭旅行車,裡頭有三個年輕孩子。」
  我把他們的名字、長相和車牌號碼都告訴了他。
  「要是哈洛德看到他們,你要他怎麼辦呢?」
  「跟著他們,把那小男孩救出來,如果能夠不傷到他的話。」
  「哦最好自己過去一趟。」麥威裡說。「你沒跟我說過這是綁架案。」
  「這跟一般的綁架不一樣。」
  「那這些人想幹什麼?」
  我答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我說:
  「小男孩的爸爸昨天被人殺了,他很可能是謀殺現場的證人。」
  「是另外那兩個人殺的嗎?」
  「我不知道。」我對蘇珊和傑瑞有股愈來愈強的矛盾心理——我希望結束這場荒唐的追逐,不僅是為了那個小男孩,也是為了他們。「不過,我們還是先繼續做這樣的假設。」
  我回到餐廳。剛才點的牛排已經送來了,我就著生啤酒一掃而光。半橢圓形的吧台後面,四個從來沒讓牛近過身的牛仔正唱著西部歌曲,從口音聽來,他們好像來自遠東。
  我又叫了一杯啤酒,然後朝四周看了看。這地方是個嘈雜的混合體,真正的西部混在仿冒的西部裡,真假互見;連裡面的人都是混合的,有真牛仔也有冒牌牛仔,有下了班後帶著太太或女朋友一塊來的公務員,有觀光客,有像牛仔一樣穿著高跟馬靴的石油工人,還有幾個穿西裝、打寬領帶、眼睛被太陽曬得又小又皺的生意人。
  雷斯·葛蘭多從大廳走進來的時候,幾對眼睛有如電子偵測器——鈔票偵測器般亮了起來。他在門邊停住腳步,環顧整個餐廳。我揚揚手,他走過來跟我握手。
  「亞契先生,我沒叫錯吧?你怎麼這麼快就趕到這兒來了?」
  我把經過告訴他,一面觀察他的臉色。他的反應似乎很遲鈍,好似昨晚一夜沒睡。不過,他在這個汽車旅館似乎比在他帕黎沙多的宅邸裡要自在多了。
  那些女服務生打從他一進門就全神貫注盯著他的動靜,其中一個來到我們桌前:
  「葛蘭多先生,請問您要來點什麼嗎?」
  「波本威士忌,你知道我喝的牌子。還有,別開亞契先生的帳單。」
  「你不必客氣,」我說。「那就多謝了。」
  「小意思。」他彎身向前,透過浮腫的眼皮注視著我。「如果你跟我說過而我忘了,請你多包涵,我今天腦子不大靈光——我還是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為何而來。」
  「是史丹·卜賀的太太雇我來的。我在想辦法把她兒子在受傷之前找回來——也在想辦法讓你女兒不至於墮入深淵。」
  「我自己也是如臨深淵。」他突然用他生繭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是一種顯示親密的姿態,隨後又同樣突然的放開。「不過有件事我要說清楚,讓你放心。我家蘇珊可不是那種會傷害小孩的女孩。」
  「她可能不會故意去傷害他,可是她正帶著他步入險境。他今天沒被淹死真是奇跡。」
  「羅林小姐也這麼說。我真希望她剛才有這個本事把他們留住,她說要留住他們的。」
  「她留不住他們並不是她的錯。你不是要她別打電話報警嗎?」
  雷斯·葛蘭多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憤怒眼神冷冷看我一眼。
  「我對這個國家的警察太瞭解了,我是在這兒出生,在這兒長大的,他們總是先開槍再問話。我才不要我的寶貝女兒落到他們手裡讓他們亂來。」
  他的話我不得不同意。
  「我們不爭這個。現在,他們很可能在前往灣區的路上。」
  「灣區哪一帶?」
  「大概蘇薩黎多附近。」
  他握緊拳頭用力甩,好像兩隻手裡都有骰子似的。
  「你為什麼不去追他們?」
  「我想你或許可以告訴我一點有用的情報。」
  他的眼睛依然閃著憤怒。
  「你在挖苦我?」
  「我只是說實話。你能不能冷靜一點?我在舊金山的一個朋友會去找他們。」
  「你的朋友?」
  「一個叫做麥威裡的私家偵探。」
  「要是他抓到他們,他會怎麼做?」
  「會運用他良好的判斷力,他會盡可能把那個小男孩帶開來。」
  「聽起來挺危險的。那我的女兒怎麼辦?」
  「她選擇的生活本來就危險。」
  「少來這一套。我要她受到保護,你懂不懂?」
  「那你去保護她。」
  他淒然看我一眼。那個女服務生拿著他的酒跑過來,慇勤笑著想要撫慰她的老闆。那杯酒比她的笑容來得有效,不但恢復了他的血色,讓他的眼睛閃著淚光,連兩鬢的落腮鬍子也似乎亮出了新生命。
  「這不是我的錯,」他說。「女孩子家渴望的東西,我都給了她。這都是傑瑞·柯帕奇的錯。他把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帶走,把她帶壞了。」
  「是有人把她帶壞了。」
  「你是說,不是他?」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唯一的一個。上星期有一天,我想大概是星期四吧,她到星光汽車旅館去了一趟。」
  「那家開在海岸公路上的旅館?蘇珊不可能上那兒去的。」
  「有人看到她出現在那裡。她跟一個叫做艾爾·席納的逃犯在那裡待了一陣子。這個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沒有?」
  「沒有,不但這名字沒有意義,你瞎編的故事情節對我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壓根兒就不相信。」可是他的臉接納了事實,像個承受太多懲罰的老鬥士,已有心理準備還要承受更多。「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因為你必須好好想想,而沒有事實做依據,一個人是想不周全的。艾爾·席納星期六晚上被人殺了。」
  「你是在指控蘇珊殺人嗎?」
  「不是。事情發生的時候她或許在海上。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你女兒惹上的麻煩有多嚴重。」
  「我知道她有了大麻煩。」他把交疊的雙臂撐在桌上,眼光越過手臂注視著我,像個躲在防禦工事後面的人。「我要怎麼做才能把她拉出來?從她離家以後,我就一直在兜圈子追她。可是她老是跑開,我追不到。」
  他沉默了一會兒,目光愈來愈遙遠,彷彿正看著他的女兒節節後退,消逝在水平線下。我沒有孩子,可是我已經不再羨慕有孩子的人。
  「你知不知道她在逃避什麼?」
  他搖搖頭。
  「我們什麼都給她,我還以為她不會有問題。可是還是發生了事情……我不知道是什麼事。」
  他的頭緩緩由一邊搖向另一邊,瞎子摸像似的探索著他的女兒。這讓我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或許他自己也是。
  我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身來。
  「謝謝你的牛排。」
  葛蘭多也站起來面對我。這個比我更矮、更胖、更老、更悲傷、更有錢的人。
  「你要去哪裡,亞契先生?」
  「到蘇薩黎多去。」
  「帶我跟孩子的媽一塊兒去。」
  「孩子的媽?」
  「我太太。」他是少數不直呼自己太太名字的人。
  「我不知道你也把太太帶來了。」
  「她在房間裡補妝,不過只要你知會一聲,我們一分鐘之內就可以準備好離開。所有的費用我來出。事實上,」他加上一句。「我們不要拐彎抹角了吧——我想付錢聘你替我做事。」
  「我已經有客戶了,不過我倒想跟葛蘭多太太談談。」
  「當然,有何不可?」
  我放下一塊錢當小費。葛蘭多拿起那一元鈔票,仔細疊好,然後踮起腳跟,塞進我胸前的口袋。
  「你的錢在我的地方不管用。」
  「這是給服務生的。」
  我把紙鈔攤開,又放回桌上。葛蘭多不高興了,但旋即決定不讓自己發作。他仍指望我把孩子的媽跟他一塊兒帶去呢!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
發表於 2010-6-3 19:45:10 |只看該作者
第25章

  我陪他走進大廳,他上樓回房間去,我則在下頭等著。喜悅·羅林正在櫃台後面,把東西從抽屜裡一樣一樣拿出來,放進一個皮箱裡。她雙眼紅腫,面色蒼黃,彷彿失了血一樣。
  「他把我開除了,」她的聲音很平板。「我在這兒干了十五年,而他要我十五分鐘之內就捲鋪蓋走路。這地方還是我替他撐起來的。」
  「我相信他會再考慮的。」
  「你不瞭解雷斯。自從他開始賺大錢以後,他就變得高高在上,霸氣得很。他自以為是上帝,而且愈來愈嚴重。他老爸的農場正好在石油城跟凡德堡空軍基地中間,這只是他運氣好,可是他以為這全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功勞。現在,他更以為他可以就這樣把人趕出大門。」她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手在發抖。「我需要這份工作,我還有個上學的兒子要養。」
  「他拿什麼理由開除你?」
  「沒有理由,可是你知道原因的,我也知道。我剛才真應該把蘇珊捆起來才對。他怪我,那是因為他沒那個膽量去責怪真正應該負責的人——他自己跟他太太,他們才是把她養大的人。我可以告訴你,蘇珊的媽媽——」
  她的臉凝成一種訝異的神情,像是聽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而大吃一驚。她不再開口,於是我想辦法引她說話。
  「葛蘭多太太到底是什麼出身?」
  「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爸爸是個建築工人——砌牆灌水泥的——她小時候一直跟著他們在加州到處跑。她嫁給雷斯的時候,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她高中還沒畢業,他就把她弄來了,而他那時候已經是中年人了。」
  「我注意到他們年齡差很多,我還覺得納悶,她怎麼會嫁給他。」
  「她不得不嫁。」
  「你是說她懷孕了?那倒很尋常。」
  「還不只是因為懷孕——還有更多的原因。她跟一幫從聖德瑞莎來的不良分子鬼混,那些人偷了雷斯的車。當初如果他去告她,她可能早就被關起來了。其中有一個就被抓去關了。」
  「你是說艾爾·席納嗎?」
  她的臉色一沉。
  「你一直在矇我!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
  「我只知道一點,不過我昨天碰到了艾爾·席納。你怎麼會認識他呢?」
  「其實我不認識他,他只是上個星期到這兒來過。我對人的長相記得很清楚,我記得他以前也來過。他想知道上哪兒去找她。」
  「找葛蘭多太太?」
  「兩個都找。」
  「所以你告訴他了?」
  「沒有,我沒告訴他。可是他們家的地址又不是秘密,洛杉礬地區的電話簿裡就有。」她接著說:「我連這點都沒告訴他。」
  「你剛才說他以前也來過這裡?」
  她的目光飄向遠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年輕小伙子。我自己那時候也沒這麼老。」
  「是多久以前?」
  「我想想看,我才剛來這兒工作不久,蘇珊那時候才三歲左右……一定超過十五年了,至少有這麼久。」她扮了個鬼臉。「這個禮拜我應該待在家裡的,只要那個人經過,就會帶來麻煩。」
  「他十五年前帶來了什麼麻煩?」
  「我不怎麼清楚。他要找雷斯講話——我想他是想借錢。可是他離開以後,這裡就鬧得天翻地覆,雷斯跟他太太吵得一塌糊塗。」
  「他們為什麼吵架?」
  「我不知道——我只聽到他們彼此大吼大叫,你得自己去他們那幾套出來。不過,可別說是我說的,我還得靠那個混蛋寫推薦信。」
  葛蘭多在樓梯頂端叫我。我步上樓梯,心裡有股振奮。現在我已經知道瑪蒂·葛蘭多的背景了,我很盼望再次看到她。
  那間套房的擺飾顯示一種廉價的豪華。她坐在一張過於膨厚的椅子上,雙腿交叉在前,臉上抹著新畫的濃妝。
  我再次驚訝於她體態的美麗優雅。無論她擺出什麼姿勢,似乎都能把她週遭的房間裝點出條理,就如同是一盞燈或是一團火。可是她的眼眸卻是緊張而冷漠的。那對眼睛穿過她上了妝的面具注視著我,彷彿她昨晚過得不適意,是我的過錯一樣。
  她伸手過來,邊握我的手邊說:
  「你一定要把蘇珊找回來,她已經離家三天,我受不了了。」
  「我盡力而為。」
  「雷斯說她正要到蘇薩黎多去,是嗎?」
  「很有可能。我現在就是根據這個假設行事,或許你能夠幫忙。」
  「怎麼幫?」她帶著熱切的姿態把身子傾向我,可是眼神依舊。她的雙眸似乎精疲力竭,好像正看著自己的人生重新來過一次。「我能做的我都願意去做,我是說真的。」
  她的聲調變得比較粗放,似乎染上了週遭環境的氣味。
  「你認識愛倫·柯帕奇嗎?」
  她用目光探了她先生一眼,又回到我臉上。
  「很奇怪,你竟然會問我這個。我剛才還想打電話給她呢。」
  「為什麼?」
  「她就住在蘇薩黎多。」
  「她是用什麼名字登記的?」
  「愛倫·蘇東。她是個藝術家,一向用的就是這個名字。」
  「她自稱是個藝術家,」她先生說。「根本就是騙人的。她連畫筆都不會拿。」
  他的聲音噎住了,臉也氣紅了。我不知道他對愛倫·蘇東生氣是事出有因,還是單純的把怒氣發在她身上。
  「你看過她的作品嗎?」我問。
  「我們看過樣品。她今年夏天寫信給我們,說要賣畫給我們,所以我寄了一些錢過去,她就寄來一幅畫。」
  「那幅畫在這裡嗎?」
  「我把它扔了。那幅畫根本就是垃圾——它只是個要錢的借口。」雷斯說。
  「才不是,」他太太說話了。「她說她給我們優先選擇權。」
  「什麼優先,根本沒有人在排隊。」
  我轉頭看她,問道:
  「你最近有沒有見過愛倫?」
  她緊張兮兮的看看她丈夫。
  「她以前是我的導師。你說是不是,雷斯?」
  他沒回答她,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鬱鬱不樂的情緒裡,自顧不暇。
  「她是傑瑞·柯帕奇的媽媽,」我說。「這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又看她先生一眼。經過一陣尷尬的停頓後,她又說:「我的意思是,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雷斯在他太太和我之間走來走去,然後像個檢察官似的站在她前面:
  「是不是你邀請傑瑞到我們家來的?」
  「是又怎樣?那不是很好嗎?」
  「好個屁!你看看,現在變成什麼樣子。是誰叫你這麼做的?是不是她?」
  「這不關你的事。而且,你不要這樣指桑罵槐亂罵我。」
  他們太專注於自己的家務爭執上,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一方面為了勸架,一方面也因為還有問題要問,我對她說:
  「艾爾·席納跟你是高中同班同學嗎?」
  她坐著好一陣子,不動也不講話。她先生也不說話,眼神一片空茫,似乎被往事猛擊了一拳。
  「我們班很大,」她說。「你剛剛說是什麼名字?」
  「艾爾·席納。」
  她放下雙腿又交叉起來,像是把又軟又優雅的剪刀,然後抬頭看她先生。
  「你不要那樣子瞪我,你瞪著我,我怎麼想事情?」
  「我哪裡瞪你!」他想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可是收不回來。
  「你到外頭去喝杯酒好不好?」她說。「你站在這裡瞪著我,我連話都忘了怎麼說。」
  他伸出一隻手,順著她的頭型滑下,可是並沒有觸碰到她。
  「孩子的媽,別緊張。我們一定要團結——你跟我要一起對抗全世界。」
  「當然。現在,給我一點空間想一想,好不好?去喝一杯吧!」
  他慢慢地走出房間。我一直等著,終於聽到門在他身後關上,以及他不情不願踏下樓的腳步聲。
  「你到底打算做什麼?」那女人說。「想破壞我的婚姻?」
  「在我看來,你的婚姻本來就有點破裂。」
  「你看錯了。我是雷斯的好太太,他也知道;我已經盡力在彌補過去對他造成的傷害。」
  「譬如說偷了他的車?」
  「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真有這個膽子提起來,還當我的面提到艾爾·席納。」
  「我昨天晚上就提過他了,你不記得了嗎?你說你不認識他。」
  「你只提到他的名字,沒提他的姓;而且我從高中以後就沒見過他了。」
  「你確定嗎,葛蘭多太太?十五年前他來過你這家汽車旅館。」
  「很多人都來過這裡。」
  「而且這星期他還帶你的女兒到另一家旅館去。」
  她雙手往外推,好像想要把這個念頭趕出去。
  「蘇珊不會跟這種人出去的。」
  「很抱歉,她去了。」
  她激動得站了起來。
  「他想要幹嘛?因為我出賣他讓他坐牢,所以他來報復我?」
  「你出賣他?」
  「我非這樣做不可,要不然就得進少年感化院。可是那時候我連蘇珊都還沒生下來。」
  「但艾爾不肯罷休。」
  「沒錯,他是不肯罷休。就像你說的,他十五年前來過這裡,想要毀了我的婚姻。那時候他才剛從培斯敦監獄裡出來。」
  「他是怎麼想毀了你的婚姻的?」
  「他跟我先生講了很多關於我的謠言。我現在不想提他說了什麼,事實上,我不知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艾爾,席納昨天晚上被人殺了。」
  她靜默地看著我,眼裡流露出恐懼,身體還是保持著微弱的自信。
  「我懂了。你以為他是我殺的。」
  我不置可否。她的神情更冷了:
  「是蘇珊?你以為是蘇珊殺的?」
  「她沒有嫌疑。我還沒有找出一個合理的嫌疑犯來。」
  「那你剛才為什麼提他的名字讓我難看?」
  「因為我認為你應該知道這件事。」
  「那我真該謝謝你,」她挖苦地說。「艾爾跟我女兒在一起幹什麼?」
  「我認為,他主要是想利用她做為情報的來源。艾爾是逃犯,他到南部來是想弄點錢,他打算籌路費到墨西哥去。」
  「他從哪裡南下的?」
  「沙科緬度。我想他中途在蘇薩黎多停下來過。」
  她站著專心聽我說話,那種姿態好似一個聽到墳墓裡有腳步聲的女人。
  「是愛倫把我們家的地址告訴他的嗎?」
  「我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事,不過我確定他南下之前去看過她。史丹·卜賀發出賞金找她和他爸爸,艾爾想拿那份賞金。」
  「什麼樣的賞金?」「一千塊大洋。艾爾搞不好還想撈更多。」我把那張漸漸破損了的廣告剪報拿出來。「她就是愛倫,對不對?」
  「沒錯,以前她在聖德瑞莎高中教書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你高中以後有沒有再見過她?」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我們買了她那幅畫以後,我上個月跑去看她。請你不要告訴雷斯,他不曉得我去見她。我和雷斯到舊金山去度週末,我設法脫身離開,自己開車過橋到蘇薩黎多去的。」她又是一陣子猶豫,然後說:「我把蘇珊也帶了去。」
  「為什麼?」
  「我不知道——那時候似乎是個好主意。愛倫好像很希望跟我聯絡,而且她在我少女時代幫過我很多忙。要不是她,我根本連青少年時期都撐不過去。現在,蘇珊也慢慢出現了同樣的徵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快樂的女孩,可是她開始有點迫不及待了,你懂嗎?」
  我不懂,也對她直說不懂。這是她第一次承認蘇珊的生活出了大差錯。
  「她很怕人,真的很怕,就像我小時候一樣。而且別人也有點怕她,因為那些孩子搞不懂到底什麼事情讓她那麼煩惱。我知道是什麼事,或者說,我認為我知道,可是以前我講不出口。」
  「你現在能講了嗎?」
  「我最好講出來吧,反正一切都已經支離破碎了。」她環視這個裝飾過度的擁擠房間,彷彿地震在牆上造成的裂縫愈來愈大。「雷斯不是蘇珊的親生父親。他盡量做到為父之道,可是她就是感受不到。我自己也覺得可笑,覺得很尷尬,你懂嗎?我們在自己的房子裡環著桌子坐著時。就像幾個呆頭鵝一樣。」
  「蘇珊的爸爸是誰?」
  「這不關你的事。」她平視著我,眼裡沒什麼火氣。「或許,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是誰。我有一段時期生活很荒唐,那時候我比蘇珊還年輕。」
  「佛茲是不是她的生父?」
  那女人的眼神變得更銳利了。
  「關於這件事,我不會做任何回答,所以你也別問了。而且你這是在插嘴,打斷了我要告訴你的事。我剛說過,我很擔心蘇珊,我想或許愛倫可以給我一些建議。」
  「她給你建議了?」
  「其實沒有。她說了很多話,蘇珊也聽進去很多,可是我對她的想法很不以為然。她認為我們應該把蘇珊送走,讓別人來照顧她;要不然就放任她去,讓她自己照顧自己。可是我們不能這麼做,這年頭年輕人需要保護。」
  「蘇珊怎麼想呢?」
  「她想去跟愛倫住一陣子。可是這根本就不是個好主意。愛倫跟她年輕時候不一樣了,她住在樹林裡一間破舊的老房子裡頭,活像個隱士。」
  「她家沒有男人?」
  「我是沒看到,如果你指的是禮歐·卜賀。他們兩個的性格其實是南轅北轍的,那種婚外情都只是因為有個太太梗在那兒,才火熱得起來。」
  她好像對她的深刻瞭解有點不好意思。
  「他到哪裡去了?」
  「她說他到國外去了。」
  「你在禮歐·卜賀離開之前就認識他,對不對?」
  「我在他家做事,如果你認為這叫認識的話。」
  「他是什麼樣的男人?」
  「他是那種不沾女人就活不下去的男人。」
  她講話的語氣似乎帶著深仇大恨,於是我說:
  「他是不是對你不禮貌過?」
  「有過一次。我給了他那俊臉一巴掌。」她用一種抗拒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吃她豆腐的人是我似的。「從此以後,他那雙不乾淨的手腳就規矩了。」
  重新憶起的憤怒在她體內流竄,激得她臉紅似火;也或許,把她臉染紅的是另一種情感。這女人比我們初次見面時更令人難測。
  我急著要上路。我下樓,又撥了個電話給麥威裡。我握住話筒,等著他幫我在當地電話簿上查出愛倫·蘇東的地址。她住在蘇薩黎多近郊漢文路上的一棟房子裡。麥威裡說在我到達之前,他會監視她的房子。
  我沒跟葛蘭多先生或葛蘭多太太道別,就溜進車裡。我不願意帶他們一塊兒去,他們身後拖曳著太多歲月的人生重荷。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
發表於 2010-6-3 19:47:43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我到達舊金山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而且在下大雨。金門大橋的外海處,一大團積雲正從法拉隆群島飄移過來。海風穿越大橋吹過來,打在我的臉上,感覺又濕又冷。
  漢文路口立著個長方形的黃色牌子,上面寫著:「此路不通」。我把車掉了頭停好,然後沿著那條瘡痍處處的柏油路往前走。那些稀落散佈的房屋被樹林擋住,從馬路這邊是看不到的,可是我可以看到房子的燈光透過樹林照來。
  黑暗中有個聲音輕輕問道:
  「亞契?」
  麥威裡出現在路邊,他穿著一件深色雨衣,蓄胡的臉看來虛無飄渺,像是個從招靈會中被請來的鬼魂。我跟他一塊兒走進滴水的樹叢底,互相握了手,他帶著手套。
  「他們還沒來,」他說。「你的情報有多准?」
  「普通。」把我帶到北部來的那股希望在我胸口翻騰,然後重重沉到胃裡。「那個姓蘇東的女人在家嗎?」
  「在家,可是沒有人跟她在一起。」
  「你確定嗎?」
  「確定。哈洛德從側窗可以看到她。」
  「她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昨天晚上我問哈洛德的時候,他說她好像在等人。」
  「我想我得進去跟她談談。」
  麥威裡抓住我的臂膀,在我手肘上捏了捏。
  「這主意好嗎,亞契?」
  「他們或許已經知會她了,她是那個年輕人的媽媽。」
  「好吧,那我就不攔你了。」麥威裡放開我的手臂,讓在一旁。
  那條碎石路已經被雨水沖刷敗壞,我走得很辛苦。一雙圓錐形的高塔抵著夜空矗立,讓那房子看來頗像中古時代愛情故事的場景。
  等我走近些時,錯覺漸漸破滅。前門上頭裝了七彩扇型窗,其中幾片玻璃已經掉落,彷彿老人笑開時嘴裡缺了牙齒。走廊的台階已經半損,在我的重壓下呻吟。我敲敲門,那扇門嘎然而開。
  愛倫出現在開了燈的兩道上。她的嘴和眼跟她多年前拍照的時候並沒多少改變,但反倒襯得她的白髮看來像是不請自來。她穿著長袖緊身衫配長裙,裙子上還沾有三原色紅、黃、藍色的漬點。她的肢體動作流露出不自覺的驕矜。
  她來應門的時候,表情既熱切又害怕。
  「你是什麼人?」
  「我叫做亞契。我一敲門,門就被風吹開了。」
  「門鎖得修理了,」她輕扭門把。「你就是那個偵探,對不對?」
  「你的消息很靈通。」
  「瑪蒂打過電話給我。她說你在找她的女兒。」
  「蘇珊來過了嗎?」
  「還沒有,不過聽瑪蒂的語氣,好像她女兒是打算到這裡來。」她的視線穿過我,望進門外的一片黝黑。「她說我兒子傑瑞跟她女兒在一起。」
  「沒錯。而且他們還帶著禮歐·卜賀的孫子。」
  她看來很疑惑。
  「禮歐怎麼會有孫子?」
  「他留下一個兒子,你該記得,那個兒子也有個兒子。龍尼現在六歲大,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他。」
  「他們帶著一個六歲小孩做什麼?」
  「我不大清楚,我就是想問他們。」
  「原來如此。請裡面坐。」
  她擺了一個不自然的優雅手勢,並且挺起胸部。
  「我們可以一起等。」
  「多謝你,柯帕奇太太。」
  這個稱呼引起她的不悅,好像我故意挑起她過往的回憶似的。她糾正我:
  「我是蘇東小姐。我這個名字起初是為工作需要而取的,但現在我也已經多年沒用過其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個畫家。」
  「我畫得不好,可是我很用功。」
  她帶我進人一個寬闊的房間。天花板很高,四壁都掛著畫布,大部分還沒有裝框,而畫面上的彩色漩渦和點跡看來還沒有完成——或許永遠也不會完成。
  房間裡除了一個斜面三角窗之外,其餘的窗戶都是帷深幕重。在窗外樹林的掩映下,我看得到蘇薩黎多城的燈光映落在山邊。
  「好風景,」我說。「我把窗簾拉上,可以嗎?」
  「請便。你是認為他們正在外面看我們嗎?」
  我看著她,發現她是認真的。
  「你的意思是……」
  「傑瑞、蘇珊跟那個小男孩。」
  「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可是我一直有被人監視的感覺,就是今晚。把窗簾拉上也沒多大用處,不管在外頭的是什麼東西,它有一對透視眼。你稱它是上帝也好,魔鬼也好,其實都無所謂。」
  我從窗口轉身對著她,再一次注視她的臉。她的臉龐有種赤裸裸的坦誠,不過並不習慣他人的炯炯逼視。
  「抱歉我一直讓你站著,亞契先生,你請坐。」
  她指著一張厚重的直背古董椅。
  「我希望到一個比較隱秘的房間坐,讓人看不到我們。」
  「其實我也希望。」
  於是她帶我穿過前廊,進人樓梯下頭一間像是辦公室的小房間,這房間小得讓人聯想到幽閉恐懼症。天花板斜斜的,最高點幾乎連我的頭都容不下。
  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張蓋瑞·史耐德的詩:《四種改變》;旁邊成對比的,是一張老舊的雕刻像,畫裡一條捕鯨船正穿過滔天巨浪,環著崎嶇幽黑的合恩角前行。角落裡放了一個老舊的鐵皮保險櫃,門上寫著一個名字:「威廉·蘇東木材公司」。
  她倚著電話旁的桌子,我則在一張搖搖擺擺的旋轉椅裡坐下。在這個隘密的空間裡,我聞得到她的氣息。她的味道很好聞,可是沒什麼生氣,有如木屑或枯葉。我有點想知道,曾經驅使她和禮歐·卜賀攜手上山去的那股激情,是不是還在她體內燃燒。
  她注意到我的眼神,卻誤解了它,不過也沒太離譜:
  「我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與世隔絕。我是有過一兩次神秘的經驗,我知道,每個夜晚都是永恆的初夜。」
  「白天呢?」
  她立刻回答:
  「我在夜晚作畫畫得最好。」
  「我聽說了。」
  她轉頭看我,很快就明白過來。
  「瑪蒂跟你談過我?」
  「她說的都是好話。瑪蒂說她年輕的時候,你幫助過她。」
  她聽了似乎很高興,不過並沒有得意忘形。
  「你知道我跟禮歐·卜賀的婚外情,要不然你不會提到他的名字。」
  「我提起他的名字,是為了讓你知道他的孫子。」
  「我是不是很一意孤行?」
  「也許有一點。你就是因為一意孤行才弄到獨居的地步。」
  「你怎麼這麼清楚,醫生?」
  「我不是醫生,我也是病號,我也獨居。」
  「是自願的嗎?」
  「不是我的自願,是我太太受不了跟我住在一起的生活。不過我現在習慣了。」
  「我也是。我愛我的寂寞。」可是她說話的神情讓人難以置信。「有時候我整夜作畫。我做的這一行不需要陽光,我畫的東西不必反映出光線——我刻畫的是心理狀態。」
  我想到另一個房間牆上掛的那幾幅畫,那些有如嚴重撕裂、洞開的傷口。我說:
  「瑪蒂有沒有告訴你傑瑞出了意外?他的一雙臂膀顯然是斷了。」
  她善變的臉交織著悔恨與不安。
  「他可能到哪裡去了呢?」
  「還在路上,除非他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投靠。」
  「他在逃避些什麼?」
  「你應該比我清楚。」
  她搖搖頭:
  「我已經十五年沒見到他了。」
  「為什麼不見他?」
  她做了一個手勢,似乎在說「我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做這種手勢的女人,花在沉思和幻想的時間要比說話和過生活多。
  「我先生——我的前夫,因為禮歐的緣故,一直沒有原諒我。」
  「我一直在想,禮歐·卜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是。我到雷諾去辦離婚,他應該到那兒跟我會合的,可是他沒來。他就這麼放我鴿子,很無情。」她的聲音苦澀但是很輕,像是一股已經湊不全的憤怒。「我離開聖德瑞莎以後,就沒再見過他。」
  「他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知道?他從來沒有捎來隻字片語。」
  「我聽說他出國去了。」
  「你聽誰說的?」
  「瑪蒂·葛蘭多說的。她說是你告訴她的。」
  她似乎有點迷惑。
  「或許我是說過那樣的話,禮歐常說要帶我到夏威夷或大溪地去。」
  「他說的多,做的少,是吧?我知道他訂了兩張英國客輪的船票,打算經由溫哥華到檀香山去。那艘客輪叫做天鵝海堡號,大概是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從舊金山出航的。」
  「禮歐上船了嗎?」
  「反正他買了票。你那時候沒跟他在一起嗎?」
  「沒有,那時候我在雷諾已經等了起碼一個禮拜了。他一定是跟其他哪個女人一塊兒走的。」
  「或是一個人走了。」我說。
  「禮歐不可能一個人走的,他受不了孤單一人,他非得有人跟他在一起才會覺得真正活著——他離開我以後,我之所以會回到這間屋子來,這也是原因之一,我要證明我可以一個人過活,證明我不需要他。
  「我在這房子裡出生,」她說,彷彿十五年來總算等到了一個聽眾。「這房子是我爺爺的,我母親過世以後,是我奶奶把我養大的。回到你童年的家挺有趣的,但也有點詭異,像是同時變得很小又變得很老,像個在房子裡陰魂不散的鬼魂。」
  我心想,穿著古式長裙的她,看起來就是那副模樣——非常小又非常老,既是孫女又是祖母,帶點分裂的人格特質。
  她做了個敏感的自嘲手勢。
  「你覺得我很煩吧?」
  「一點也不。不過我對禮歐·卜賀很好奇,他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坦白說,我也是。有好幾年時間,我每天晚上都是想著他入睡,每天早上醒來都盼望可以看到他。可是後來我醒悟到,我根本談不上認識他;他只是個表皮,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我不大明白。」
  「我的意思是,嗯,他這人是沒有內涵的。他把事情做得很好,可是那些就是他的全部了,他做的事情就代表他本人。」
  「他做些什麼事?」
  「他在太平洋參加過九次還是十次的登陸戰役,戰後他就跟人賽船、參加網球循環比賽或打馬球等等的。」
  「那他哪有多少時間追女人呢?」
  「他不需要花多少時間,」她的回答帶著挖苦。「沒有內涵的男人通常都不需要花時間追女人。我知道這話聽來像是惡意中傷,其實不是。我曾經愛過禮歐,或許現在還是,如果他現在走進來,我不知道我會有什麼感受。」
  她望向門口。
  「他現在可能走進來嗎?」我問。
  她搖頭:
  「我連他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你有沒有任何理由認定他已經死了?」
  「沒有。可是我一直告訴自己他已經死了,這樣會好過一點。他連打電話到雷諾找我都嫌費事。」
  「我想你一定深受打擊。」
  「我哭了一個冬天。不過後來我悄悄回到這裡,讓歲月把這段往事沖淡。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現在全在畫布上了。」
  「你從來不覺得寂寞嗎?」
  她對我冷厲地看了一眼,看我是不是想動她的腦筋。但她一定看出來我沒這個意思,因為她接著說道:
  「我一直都很寂寞——至少過去是這樣,直到我學會了如何獨處。如果你一個人住,你就會懂得我的意思。那種無法委過於人且只能責怪自己的羞辱和自憐,是很可怕的。」
  「我懂你的意思。」我把話題轉回她的婚姻,因為她的婚姻似乎是這案子的重心所在。「你為什麼離開你先生呢?」
  「我們的緣分已盡。」
  「你難道不想念他跟兒子嗎?」
  「我不想念萊恩。他對我動粗——一個男人一旦對你動過手,你是不可能原諒他的。他威脅我,說如果我想把傑瑞帶走就要殺我,連去看他都不行。我當然想念我的兒子,可是我已經學會去忍受沒有兒子的生活。在生理上,我什麼人都不需要。」
  「精神上呢?」
  她的笑既深沉又淺顯,好像同時瞥見了她腦海裡的光亮和陰影。
  「精神上是另一回事。當然我會感到被世界遺棄,可是我感受到最深刻的寂寞,卻是來自我那些孩子身上。我指的不只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是我學校裡的學生。我老是看到他們的臉,聽到他們的聲音。」
  「例如瑪蒂·葛蘭多?」
  「她曾經是一個。」
  「還有艾爾·席納、佛茲·史諾。」
  她望我一眼,彷彿大夢初醒。
  「你對我調查得真不少。相信我,我沒那麼重要。」
  「或許是,可是艾爾、佛茲、瑪蒂還是不斷地冒出來。我猜他們是你執教高中時的同班學生。」
  「很不幸,的確是的。」
  「你為什麼說這是不幸呢?」
  「他們三個在一起,是個爆炸性的組合。你可能已經聽說過他們那趟有名的洛杉磯之旅。」
  「我不太清楚他們三個人當中誰是帶頭的。是艾爾嗎?」
  「當時法院也這麼認定,他是三個人當中唯一有少年犯前科的。不過,我想當初是瑪蒂出的主意。」她若有所思地接著說:「瑪蒂也是下場最好的一個——如果你不得不嫁給一個年長的人算是好下場的話。」
  「她懷的是誰的孩子?是艾爾·席納的嗎?」
  「這你得去問瑪蒂她自己。」她話鋒一轉:「艾爾真的死了嗎?瑪蒂在電話裡說他死了。」
  「他昨天晚上被人用刀殺死了。可別問我是誰殺的,因為我不知道。」
  她憂傷地俯首低望,彷彿死者就在這個房間裡,就在她的腳下。
  「可憐的艾爾。他這生沒過過什麼好日子。他大半的歲月都被關在牢裡。」
  「蘇東小姐,你怎麼會知道呢?」
  「我盡可能跟他保持聯絡。」她遲疑了一會兒又說:「事實上,他上個星期還來過我家。」
  「你知道他是逃犯嗎?」
  「就算我知道,那又如何呢?」
  「你並沒有報警檢舉。」
  「我本來就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市民。」她帶點諷刺地說。「這次是他第三次犯案了,他原本要在監獄裡關一輩子的。」
  「他這次為什麼入獄?」
  「持械搶劫。」
  「那他來你家,你不害怕嗎?」
  「我從來就沒怕過他。看到他我很驚訝,但是並不害怕。」
  「他找你做什麼?要錢嗎?」
  她點點頭。
  「我沒什麼能力多給他,有好一陣子了,我連一幅畫都沒賣出去。」
  「你還給了他什麼?」
  「一些麵包和乳酪。」
  我身上還帶著那本綠色封皮的書。我從口袋裡拿出書來。
  「這本書好像是我以前的藏書。」愛倫說。
  「是你的沒錯。」
  我把前面的書箋拿給她看。
  「你打哪兒拿來的?不是從艾爾那裡吧?」
  「其實是從你兒子傑瑞那裡拿來的。」
  「是他保存的?」
  她看來有種欲從她早已遺棄的過往裡找些殘羹剩屑的渴望。
  「顯然是的。」我指指他在扉頁上的鉛筆簽名。「可是我想讓你看的是裡面。」我把書打開,拿出那份剪報。「這是不是你給艾爾的?」
  她把剪報拿在手上仔細端詳。
  「沒錯,是我給他的。」
  「為什麼?」
  「我想這或許可以替他弄點錢用。」
  「這該是一種一石二鳥的慈悲行為。我很難相信你的動機純粹是出於助人。」
  她倏然發火,不過火氣並不大,好像其實什麼事都不值得生氣似的。
  「關於我的動機,你又懂得什麼?」
  「所以請你告訴我。」
  她沉默了一兩分鐘。
  「我想我是出於好奇。整個夏天我一直保存著這份剪報,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我不知道登報紙是誰的主意,而且我那時當然還不曉得禮歐下落不明。我想,或許艾爾可以幫我查出來。」
  「所以你讓他在聖德瑞莎出事了。這是個關鍵。」
  「為什麼是關鍵?」
  「艾爾死了,史丹·卜賀也死了。」
  我把詳情—一說給她聽。
  「這麼說來,是史丹在《紀事報》上刊的廣告了?」她說。「如果我早知道,我就會跟他聯絡。可是我以為那或許是伊莉·卜賀刊的廣告。」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還記得照這張相片時的情景,」她輕輕摩搓著膝蓋,彷彿那是一枝她剛發現的珍貴絨毛。「相片是伊莉照的,她那時候還不知道我跟禮歐相愛。這張照片勾起了一切的回憶,它讓我想起我曾經擁有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
  她眼裡有浪漫的淚水,我的眼睛卻是乾的。
  我想到的是伊莉·卜賀所失去的一切。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
發表於 2010-6-3 19:48:47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

  停車道上的碎石嘎嘎響起,是重型車輪碾過的聲音。愛倫抬起頭來,我走到前門門口,她緊跟在我後面。
  瑪蒂·葛蘭多人已經登上了前廊。她一看到我就變了臉色。
  「他們還沒來?」
  「如果你不躲起來,他們永遠也不會來。這地方已經被監視了。」
  愛倫·蘇東看我一眼,眼神明顯流露著懷疑。我請她回到屋裡去,也帶瑪蒂進去。然後我步下台階,走到雷斯·葛蘭多那部青銅色的新轎車旁。
  他坐在駕駛座上,動也不動。
  「我告訴孩子的媽,這根本就是浪費時間精力。可是她硬是要來。」他冷眼打量那棟房子的門面。「原來名畫家愛倫·蘇東就住在這兒,我看,這房子都已經快塌……」
  我打斷他的話:
  「能不能請你把車開到看不到的地方?要不然你坐過去,我來開。」
  「你來開吧,我有點累。」
  他厚重的身軀吃力地從駕駛座上移開,讓我把他的車停到房子後頭。這案子的幾個重要人物已經齊聚一堂,我覺得既擁擠又興奮——或許是我潛意識裡已經聽到第二部車的聲音。
  我和雷斯繞到前頭的時候,停車道的人口出現了一個影子——一個晃動不定、留鬍子的頭形映在三角形的亮光之中,看來像個警告標誌。有部車子往前開近他,前燈的光線將那個身影暴露無遺——是傑瑞·柯帕奇,他的一雙臂膀懸在吊帶裡。
  他一定同時看到了我和雷斯,因為他轉頭就對著驅近的車大叫:
  「蘇珊!快溜!」
  蘇珊開的旅行車頓時剎住,隨後她往後倒車,在轟然作響的引擎聲中開進了大馬路。傑瑞驚魂未定的四處張望,跌跌撞撞跑出車道,正好被麥威裡跟他的大塊頭助手哈洛德截到懷裡。
  等我趕到他們身邊時,那部旅行車已經轉進漢文路口,車燈掃射在樹幹上,有如長柄的油漆刷不斷揮舞。車子往舊金山的方向跑了。
  「我去打電話給大橋管理處,」麥威裡說。
  我跑向馬路鑽進我的車,使勁追趕那部旅行車。等我開到大橋最近這端的時候,右線的幾條車道已經開始排長龍。那部旅行車停在一條車道的最前頭,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我看到蘇珊人在橋上,跟那小男孩手牽著手朝纜架塔跑去。一個穿著公路警察制服的胖子在他們後面一段距離處顫撲撲地追趕。
  我跟在他們後面,拚命往前跑。蘇珊回頭看了一下,放開龍尼的手,攀過欄杆,又繼續跑。我不安地閃過一個念頭,覺得她已經準備孤注一擲;隨後就看到她金亮的頭髮在欄杆頂上飄揚。
  那個公路警察在沒趕上她之前就停下來了。小男孩在他後頭走走停停,一等我出現,馬上轉身往我這裡奔來。他看來像個小頑童,髒兮兮的臉,穿著過大的毛衣和短褲。
  他對著我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彷彿他做了逃課之類該受罰的事情,卻被我述了個正著。
  「嗨,龍尼。」
  「嗨。你看,蘇珊在幹什麼?」
  蘇珊雙手攀住欄杆,整個身體往外傾斜,村在她身後的是灰黑的夜色。她背後的車牆愈堆愈厚,閃爍的燈光搖曳不定,像是有人正要放火燒大樓似的。
  我緊握著龍尼冰冷的小手,朝蘇珊走過去。她瞪著我,看不出有絲毫認識我的印象或興趣,彷彿我屬於另一個族群,那種已經超過二十歲的族群。
  那位公路警察轉頭對我說:
  「你認識她嗎?」
  「我知道她是誰,她的名字是蘇珊·葛蘭多。」
  「我聽到你在說我,」她說。「不要再過來,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那位穿制服的警察往後退了好幾呎。
  「你叫他再退遠一點!」她對我說。
  我把她的話轉告他,他又往後退了幾步。她瞪視我們的目光現在多了幾分興趣,好像我們是一個能夠任她隨興擺佈的道具。她的臉除了那對骨溜溜的大眼外,好像全都僵掉了,而且她的聲音聽不出高低:
  「你們要把龍尼怎麼辦?」
  「帶回他媽媽那裡。」
  「我怎麼知道你會把他帶回去?」
  「你可以問他。龍尼認識我。」
  那小男孩提高了聲音:
  「他讓我餵他的鳥吃花生。」
  「原來你就是那個人,」她說。「他一整天都在講這件事。」
  她對他露出一個微弱而縱容的笑容,好像她自己已經脫離了這些幼稚玩意。
  可是從她緊抓著欄杆的蒼白手指和飄散的金髮看來,她自己其實也是半像小孩半像鳥般棲息在高枝上。
  「要是我爬下來,你們會怎麼對付我?」
  「我們不會對付你。」
  好像根本沒聽到我的話似的,她接著說:
  「會開槍把我殺掉?還是把我送去坐牢?」
  「都不會。」
  「那你們會怎麼做?」她又問了一遍。
  「帶你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
  她搖頭搖得好沉重。
  「這個世界沒有安全的地方。」
  「我說的是,『比較』安全的地方。」「那你帶我到那裡去以後,會對我怎麼樣?」
  「不會怎樣。」「你這個卑鄙齷齪的騙子!」
  她頭偏向一邊,轉頭往下看,想要看穿我的謊言和她深沉的憤怒。
  大橋靠近舊金山市的那一端,巡邏警察的拖吊車映入我眼簾。我用雙手打了一個大手勢,那個公路警察照做了一遍。拖吊車慢下來,剎了車停在那兒。
  「下來吧,蘇珊。」我說。
  「對嘛,」尤尼說。「下來嘛,我好怕你會掉下去。」
  「我已經掉下去了,」她的語調酸苦。「我已經無路可走了。」
  「我會帶你回你母親那裡。」
  「我不要見她,我永遠也不要跟他們兩個住在一起。」
  「那就跟他們明講,」我說。「你已經夠大了,可以跟別人一起生活了。你大可不必僵在那麼高的地方來證明這一點。」
  「我喜歡在這麼高的地方。」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說什麼別人?」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別人。」
  「可是我害怕。」
  「你經過了這麼多事,還會害怕嗎?」
  她點點頭,然後又往下看。我真怕我把事情弄砸了。
  可是她只是在跟那根高枝說再見。她攀著欄杆爬了回來,然後靠在欄杆上休息,呼吸又淺又急。尤尼朝她走去,一隻手牽著我的,另一隻手牽起她的。
  我們一起走回橋頭時,麥威裡跟他的助手正在跟當地警察說話。麥威裡在他們面前說話大概有點份量,他們記下我們的名字,問了幾個尖銳的問題,就把我們放了。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9
發表於 2010-6-3 19:49:24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麥威裡帶龍尼到旅行車上。我真不願意讓那男孩走出我的視線,可是我又想把握機會,在蘇珊見到她父母之前先問她一些問題。
  我啟動車子的時候,她只是呆坐著。剛才把她追出行人道的公路警察正在指揮交通,攔住北上的車流。他看著我們一一離開,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她帶點警覺地說:
  「你要帶我到哪裡去?」
  「到愛倫家。你不是想去那裡嗎?」
  「大概吧。我爸爸媽媽在她家,對不對?」
  「他們前腳才到,你就到了。」
  「你不要告訴他們我想跳海,好不好?」她低聲說。
  「你很難瞞住他們的,什麼事都瞞不了的。」我停了一下,讓她自己想通。「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沒命的逃呢?」
  「他們在橋頭攔下我,不讓我開過去,還對我大吼大叫,問我一大堆問題。你也甭想問我問題,」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可以不回答。」
  「沒錯,你可以不回答。可是如果你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真不知道誰能告訴我。」
  「你說的是什麼時候的事?剛剛在橋上的事嗎?」
  「昨天在山上的事。你跟史丹·卜賀帶著龍尼到山上去做什麼呢?」
  「是卜賀先生要我去的。那個姓席納的人跟他說過我——他把我在失去理智時講的一些話告訴他。」
  「什麼話?」
  「我不想再提,我連想都不願意想,你不要逼我說!」
  她的聲音裡有種狂亂的訊號,我慢下車速,眼角留意著她。
  「好,我不逼你說。那你為什麼星期五到卜賀先生家裡去呢?是不是艾爾叫你去的?」
  「不是,是傑瑞出的主意。他說我應該去找卜賀先生談一談,我就去了。然後星期六早上我們就到山上去了。」
  「去做什麼呢?」
  「我們想去看看有沒有東西埋在那裡。」
  「東西?」
  「一輛紅色的小車子,我們是坐一輛紅色小跑車上山去的。」
  她的聲音變得忽高忽低,起伏不定,聽起來好像她的心智已經退化,或是轉換到另一個時空去了。我問:
  「你說的『我們』是誰?」
  「我媽咪跟我。可是我不想談後來發生的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神智很不清楚。」
  「我們現在談的是昨天早上,」我說。「史丹挖土是為了找一輛車?」
  「對,一輛紅色的小跑車,可是他挖得不夠深。」
  「後來怎麼了?」
  「我也不太清楚。龍尼說他要小便,我向卜賀先生拿了鑰匙,就把他帶到山上木屋的廁所去。然後我聽到卜賀先生大叫,我以為他在叫我,就跑出去。我看到卜賀先生躺在泥土裡面,他旁邊站著一個人——一個留著黑胡、嬉皮長髮的男人。他拿著鋤頭對著卜賀先生砍。我看到卜賀先生背後流血了,我眼前變紅了,然後就是樹底起了火,我眼前又是一片橘色。那個人把卜賀先生拖到洞裡去,把土鏟到他身上。」
  「那你怎麼辦呢,蘇珊?」
  「我跑回去找龍尼,然後就逃掉了。我們偷偷從小徑爬到峽谷下面,那個人沒看到我們。」
  「你說得出那個人的模樣嗎?他很年輕還是有點年紀了?」
  「我看不出來,他離得太遠了。而且他戴了一副很大的黑眼鏡,是那種折疊式的,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不過他一定很年輕,頭髮這麼多。」
  「可不可能是艾爾·席納?」
  「不可能,他沒留長髮。」
  「要是他戴假髮呢?」
  她想了想。
  「我還是覺得不是他。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不想談他。他說要是我提到他,他會殺了我。」
  「他什麼時候說的?」
  「我說過,我不想談這件事,你不要逼我。」
  一輛車經過我們,車燈照得她臉色慘白。她轉過頭去,彷彿那些車燈正在搜尋她的秘密。
  我們彎進了漢文路口。我將車子開進人行道,停在樹陰底下。蘇珊緊靠著車門,蟋縮在那兒。
  「離我遠一點,」她邊說邊發抖。「你不要傷害我。」
  「你為何認為我會傷害你呢,蘇珊?」
  「你就跟那個姓席納的一樣。他說,他只要我說出我記得的事就好,可是他把我推倒在那個又髒又舊的床上。」
  「在山上木屋裡嗎?」
  「對,他傷害我,他把我弄流血了。」她的目光穿過我,望進我身後的暗夜,彷彿我只是層雲霧。「有個東西『碰』的響了一聲,我看到他頭上在流血,一大片紅色。媽咪跑出門外,就一直沒有回來,她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回來。」
  「你這是在說哪一天晚上?」
  「就是他們把他埋在大楓樹旁邊的那個晚上。」
  「那件事不是發生在白天嗎?」
  「不是,是在深夜裡。我看到樹叢裡有燈光照來照去,那是一種很大的機器。它的聲音好吵,像怪物一樣,我好怕它會把我抓去埋起來。可是它不曉得我躲在那裡。」她的聲音退化成童言重語說道。
  「你躲在哪裡?」
  「我躲在小閣樓裡,一直等到我媽咪回來,她整個晚上都沒有回來。她要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永遠都不能。」
  「所以事情發生以後,你又見到她了?」
  「我當然見到她了。」
  「什麼時候?」
  「我這一輩子都見到她。」
  「我是說過去這一天半內的什麼時候?卜賀先生是昨天被埋掉的。」
  「你想要把我搞糊塗,就像那個姓席納的一樣。」她雙手埋在雙腿當中,渾身籟籟顫抖。「你不要告訴我媽咪他對我做了什麼。我不應該讓男人靠近我的,我以後再也不會讓男人靠近我了。」
  她用極不信任的眼光注視我。我全身湧起一股憤怒的同情,同情是為她,憤怒是對我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去逼問她,去撩起那讓她幾乎丟了性命的回憶和恐懼,真是太殘忍了。
  我默默地坐在她身旁沒開口,心裡想著她回答我的話。乍聽之下,那些回答好似一堆天馬行空的幻相,從現實啟航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可是當我仔細分析這些意象和影像時,它們似乎又指向好幾個不同的事件,在她的意識裡互相連結,交相重疊。
  「蘇珊,山上的木屋你去過幾次?」
  她動動唇,默默數著。
  「三次,我記得的有三次。昨天是一次,我帶龍尼去上廁所;還有好幾天以前,那個姓席納的在閣樓把我弄受傷;另外一次是我小時候跟媽咪去的,那時候我比龍尼還小。槍聲『碰』的一聲,她跑掉了,我整個晚上都躲在閣樓裡。」蘇珊開始斷斷續續乾嚎起來。「我要找媽咪。」

SOGO榮譽會員

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學藝經典獎章 手工藝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0
發表於 2010-6-3 19:50:08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蘇珊的父母在那棟有雙塔並列的房子前等待。蘇珊下了車,拖著腳步低著頭,朝他們走過去。她媽媽把她抱在懷裡,喚著她的小名。他們溫馨的團聚畫面,讓我為她們二人的未來興起一絲希望。
  雷斯·葛蘭多站在一旁,似乎被排拒於外。他走向我,眼裡閃著不定的光芒,腳步也猶豫不決,彷彿他腳下的世界正離他遠去,而我就是那個讓地球又開始轉動的人。
  「你的老搭檔——」他指指房子,我想他指的是麥威裡。「你的老搭檔跟我說,是你把她從橋上勸下來的。我非常感激你。」
  「我很慶幸我及時追上她。葛蘭多先生,你過去跟她說說話吧!」
  他斜著眼偷偷瞄了她一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告訴她,你很高興她沒有自殺。」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我不想誇大其詞。她只是裝模作樣罷了。」
  「她不是裝模作樣。過去這四天來,她已經自殺過兩次。除非你為她找到適當的專業治療,否則帶她回家了也不安全。」
  他轉頭去看那兩個女人,她們正穿過陽台,走進房子裡。
  「蘇珊沒受傷吧,有沒有?」
  「她身心都受了傷。她被人下了迷藥,又被人強暴;她目睹過至少一樁謀殺案,或許兩樁也說不定。你不能指望她不借助心理治療,自己療傷吧。」
  「老天,是誰強暴了她?」
  「艾爾·席納。」
  雷斯霎時變得非常沉默,我可以感受到他不再年輕的身體裡有股火力。
  「我要殺了那狗雜種!」
  「他已經死了,或許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
  「難道你這幾天都沒見過他嗎?」
  「我這輩子只見過他一次。那大概是十八年前,警方因為他偷了我的車,要把他送到培斯敦監獄去。我是他受審時的證人。」
  「我聽說他出了培斯敦監獄以後,到玉蘭樹旅館來過。你不記得了嗎?」
  「好吧,我見過他兩次。這又證明什麼呢?」
  「你可以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你一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要不然你不會提起來。他想破壞我的婚姻,搞不好他在培斯敦監獄裡的三年,就是千方百計想著要怎麼下手。他說他是蘇珊的爸爸,而且他要訴諸法律,爭回撫養權。我打了他一頓。」他右手握緊拳頭,猛敲自己的左手,還敲了不只一下。「我也打了瑪蒂一頓,她就帶著蘇珊離開我。我不怪她。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她才回家來。」
  「她是跟席納一起走的嗎?」
  「我不知道,她從來不跟我說。我本來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她或蘇珊了,那種感覺好像是我的生命已經破成碎片。現在,我的生命真的破成碎片了。」
  「你還是有機會把碎片還原,你是唯一辦得到的人。」
  他的眼睛明白了我的意思,可是他說:
  「我不知道,亞契,我老了——明年我就六十歲了。我當初不應該收留她們兩個的。」
  「如果你不收留她們,誰會收留她們呢?」
  他以強調的語氣回答我:
  「很多人都想把瑪蒂娶回家的。她那時候是個大美人,現在還是。」
  「這點我絕對同意。你有沒有想過今晚你們要到哪裡過夜?」
  「我想我們會開車回玉蘭樹旅館。我自己覺得很累,可是瑪蒂好像總有用不完的精力。」
  「明天呢?」
  「回帕黎沙多去,因為那兒到醫學中心比較方便。我想帶她到那裡去檢查檢查。」他說道,彷彿這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雷斯,就這麼辦吧!而且,你得好好照顧她。我剛說過,她昨天親眼目睹一樁謀殺案,兇手很可能會想辦法殺她滅口。」
  我把那個留鬍子的男人和我在艾爾·席納身上找到假髮的事都告訴了他。
  「這是不是說,那個史丹·卜賀是被艾爾·席納殺了?」
  「不管是誰殺了史丹,兇手希望我們這麼想。可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史丹被殺的那段時間前後,我還在北嶺看到艾爾·席納。」我猶豫了一下。「對了,那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在洛杉磯,正在找小珊。」
  我沒接著問他能不能提出證明。或許是領會到這一點,他拿出皮夾,遞給我幾張百元大鈔。可是我不想在結案之前拿他一毛錢或是欠他什麼情。
  「把你的錢收好。」我說。
  「你不要錢嗎?」
  「等事情結束以後,我可能會寄張帳單給你。」
  我走進屋裡。麥威裡坐在客廳的走道上,他把龍尼抱在腿上,正在講一個他舊時認識的犯人設法從惡魔島游泳到對岸的故事。
  我在客廳找到瑪蒂和她的女兒。她倆並肩坐在靠海灣的窗戶旁,兩頭美麗的金髮緊靠在一起。
  只不過一個鐘頭以前,這間老舊的大宅子還寂靜得像家修道院,而今似乎與家庭咨詢中心更相類似。我真希望這整個景象不會在我面前崩然破滅。
  我決定冒險。我迎向瑪蒂的目光,示意她走到房間我站的這頭來。
  「什麼事?」她以不耐的語氣說,並且回頭望了蘇珊一眼。「我不想離開她。」
  「恐怕你非離開不可。」
  她以絕望的眼神看著我。
  「你是說你要帶她走?」
  「你或許也願意這樣做,只是暫時而已。她有很多心事,而且有自殺傾向。」
  她本欲輕抖一下雙肩,不意卻成了劇烈地晃動。
  「那只是做做樣子引人注意罷了,連她自己都這麼說。」
  「很多自殺成功的人也都這麼說。沒有人知道做樣子引人注意,什麼時候會走了樣,最後造成嚴重的後果。任何一個威脅要自殺的人都需要輔導。」
  「這正是我在做的事情:輔導她。」
  「我的意思是專業的輔導,去看心理醫生。我跟你先生談過,他說他明天會帶她去醫學中心。可是你才是那個必須負起責任、堅持把這件事情完成的人。如果你們兩個一起去見心理醫生,或許是個好主意。」
  她露出驚駭的表情說道:
  「我這個媽媽當得這麼差勁嗎?」
  「我沒這麼說。可是我想你從來也沒有對她坦白過,對不對?」
  「坦白什麼?」
  「你那段荒唐的年輕歲月。」
  「我做不到,」她斷然說道。
  「為什麼呢?」
  「我覺得很丟臉。」
  「不管怎麼樣,你要讓她知道你也是凡夫俗子。」
  「沒錯,我是。」她說。「好吧,我會跟她說。」
  「一言為定?」
  「當然。我愛她,這你是知道的,小珊是我的小寶貝。不過,她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她轉身朝她女兒走去,可是我攔住她,帶她到房間最遠的一個角落。這整面牆壁都是愛倫的畫作,有如一段段記不完整的幻夢。
  「你還要我做些什麼?」她說。
  「說幾句真話。我想知道十五年前艾爾·席納到玉蘭樹旅館找你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她瞪著我,好像我摑了她一巴掌。
  「這時候提起這件事,你太不會挑時間了吧!」
  「我們也只有現在有時間。我知道你離開你先生出走,後來呢?」
  她緊抿雙唇,瞇起眼睛。
  「雷斯告訴你了?」
  「他說了一些,可是不夠。他知道你離家出走,而且把蘇珊也帶走了;他知道你後來終於回家來。可是他不知道這其間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後來想通了,改變了主意,如此而已。不管怎麼樣,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私事。」
  「如果你想嚴守秘密下去,或許那是你個人的私事。可是有些人被它給搞糊塗了,蘇珊就是一個;而她現在夠大了,你該讓她有個清楚的回憶。」
  瑪蒂又好奇又歉疚地看著女兒。蘇珊開口了:
  「你們一直在講我,是不是?這樣很不禮貌。」
  她的聲音不帶私人感情,飄飄渺渺的。她靜靜地坐在斜窗台上,像個被禁止從舞台幕前退人滾滾現實的女演員。她母親對她搖搖頭,又對我搖搖頭。
  「我會受不了的,而且也沒這個必要。」她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指望蘇珊不借助你的幫忙而自己摸索出頭緒嗎?」
  瑪蒂像個頑皮的小孩垂下頭去。
  「我就從來沒讓人幫過忙。」
  「葛蘭多太太,或許我能幫你。艾爾跟你先生說,他是蘇珊的爸爸。但我認為他不可能是。就算是他那種人,也不可能逼姦自己親生的女兒。」
  「是誰告訴你他逼姦我女兒?」
  「蘇珊告訴我的。」
  「我們非談這種事情不可嗎?」
  她的眼神充滿譴責,彷彿是因為我提起這些事情,才使得它們成真。
  「如果蘇珊能夠談,我們就能談。」
  「你是什麼時候跟她談的?」
  「從橋上開回這裡的路上。」
  「你沒有權利——」
  「我絕對沒有逼她。她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絕對非發洩出來不可。」
  「她為什麼會有壓力?」
  「因為有太多的死亡,」我說。「太多的回憶。」
  她杏眼圓睜,好似極力想從往事中汲取微弱的光線。可是在她的雙眸中心,我只看到我臉部的縮影反映在其中,一左一右。
  「蘇珊跟你說了什麼?」她說。
  「沒說多少。她其實沒打算告訴我任何事,可是那些回憶硬是傾洩了出來。一九五五年的一個夏日夜晚,她不是跟你一起到山上的木屋去了嗎?」
  「我不知道你講的什麼晚上。」
  「就是禮歐·卜賀槍殺的那個夜晚。」
  她畫了眼線的眼皮蓋下來,覆住她的眼眸。她微微搖晃,好像那一槍的回憶讓她受傷了似的。我扶著她,手裡感覺到她身上的體溫。
  「蘇珊記得這件事?怎麼可能?她才不過三歲啊!」
  「她記得夠多了,恐怕太多了。禮歐·卜賀被殺了嗎?」
  「我不知道,我跑掉了,把他留在木屋裡。我那時候喝醉了,發動不了車子;可是第二天早上車子不見了,他也不見了。」
  「什麼樣的車?」
  「保時捷,紅色的保時捷跑車。車子發動不了,所以我是跑走的,我把蘇珊全給忘了。我現在連我當時跑到哪裡去了都不記得。」她掙脫我的手,彷彿我的雙手沾染著那一夜的餘毒。
  「小珊那天怎麼了?」
  「你後來不是又回去找她了嗎?」
  「我隔天早上才回去的,我發現她在閣樓裡睡著了。要是她睡著了,她怎麼可能記得槍殺的事情?」
  「事情發生的時候她還醒著,而且人就在房間裡。這不是她編出來的。」
  「禮歐死了嗎?」
  「我想他是死了。」
  瑪蒂望望女兒,我也回過頭去看她。蘇珊正專心地注視著我們,現在不像個演員,更像個觀眾。我們壓低的聲音她聽不見,可是她似乎知道我們在談什麼。
  「她記不記得是誰殺了他?」她母親問。
  「不記得。你呢?」
  「我根本沒看到是誰。禮歐跟我正在做愛,而且我喝醉了。」
  「你沒聽到槍聲嗎?」
  「我想我是聽到了,可是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你知道嗎,一直等到我舔到他臉上的血,我才知道他受傷了。」她用舌頭舔嘴唇。「老天,看你套出我什麼醜事來。我以為我已經把那天晚上完全遺忘了,我本來以為那是我此生中最美好的一夜,到頭來,卻成為最淒慘的一晚。我們說好要逃走的——我們三個人——要到夏威夷去開展新生活。禮歐那天還去買了船票。」
  「他是蘇珊的父親嗎?」
  「我想是他,我一向就認為是他。所以雷斯把我趕出來以後,我就回去找他。他是我第一個男人。」
  「不是艾爾,也不是佛茲?」
  她猛烈地搖頭。
  「我去洛杉磯的時候已經懷孕了,那也是我去那裡的原因。」
  「可是你卻讓他們背黑鍋。」
  「不然禮歐會身敗名裂的,而他們有什麼好損失的?」
  「他們的一輩子。」
  她舉起雙手,好像在檢視上面有沒有泥土或是疤痕,眼眸裡升起了黑暗和悲傷。她垂下頭,埋在雙手裡。
  蘇珊從她的小天地裡走下來,彷彿魔咒已經解除。她朝我們走來,臉上有種不自然的光彩,好似一個只有短短半輪生命的發光體。
  「你把我媽咪弄哭了。」
  「這對她不會有壞處。她跟你、我一樣,都是凡人。」
  那女孩帶著些微的訝異看著她母親。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9-23 22:2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