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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igh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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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晴菜] 誰在水中畫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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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9 20:29:39 |只看該作者
那之後,纖纖一如往常地和璽亞交往,至於對小苗,轉而視而不見,形同陌路。小苗和璽亞還是說話,僅止於客套而已。學校與家裡的尷尬生活好不容易到了週末得以喘息,這晚上璽亞找朋友去了,嫿姨帶著家顥看戲班,小苗則留在空蕩蕩的大廳,規律的秒針走動得鮮明有力,成為她發呆的計時器,她麻木地呼吸沒有他的空氣,感到糾結的窒息。

  璽亞遞上一面鏡子,小苗本能地回避開來:『幹什麼?拿走。』

『妳瞧瞧嘛!我覺得妳今天跟往常不一樣。哪?看一眼就好。』

拗不過他,小苗慢慢地、不得已地轉過頭,看住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苦瓜臉,難看極了,她又匆匆把視線移走。

『我看過了,我的樣子很正常,可以把它收下了吧?』

『誰說的,平常的妳眼睛要更大些,嘴角是朝上勾的,整張臉像在發光,跟金子一樣。啊!我懂了,妳今天忘了笑,所以臉上不是金子,是鏽了的爛鐵。』

『你…』

璽亞忙逮住她生氣的倒影,叫道:『有了!有了!這下成了白銀,可還不夠漂亮,妳得再加點油。』

小苗好笑地瞅著他說得跟真的一樣的誇張表情,故意反咬他一口:『我就喜歡白銀,不加

油了。』

『喂!金子更值錢啊!笑一個嘛!不然,我要點石成金了!』

她還不及會意,璽亞馬上呵起她的癢,讓她差點笑岔了氣,使勁推開他。

『哪!妳的笑臉這會兒不是金子,是鑽石!再多笑些,讓我拿去賣,看能攢到多少錢。』

『要鑽石?你自個兒也有啊!』小苗當下也不客氣地向他呵癢,害他笑著笑著就跌到沙發下。

那天他們玩鬧得太過火,把桌上那只昂貴的水晶花瓶給打碎了,璽亞被罰跪在院子裡整整一晚。

  

後來方老爺又從米蘭買來了新花瓶放在桌上,跟破掉的那一只一模一樣。

小苗盯著出神,伸手去搖晃它,幾次險些將之推出桌緣。

「小苗!」

那叫聲是出奇不意而高分貝的,嚇得她忙把倒下的花瓶接住,小良不管其他,一進門劈頭就問:

「妳怎麼還待在家裡?不是要聽那個音樂會嗎?半小時前雲笙就打電話來,說他要出發了。」

「我不去了,沒興致,在那兒坐著也聽不下去。」

這…這麼說來,不就剩雲笙跟那個宋琳單獨赴約了嗎?

「妳就放著雲笙和妳同學在一塊兒嗎?」

「沒關係的,宋琳不怕生,何況我看她同姐夫挺有話聊……妳覺得不妥嗎?」

小良悻悻然坐下,隨口答她一聲:「妳若一同去不更好?」

「不要,那兒人多,我只想一個人待著。」『紅酒』出現了,她向牠勾勾手指頭:「別問我為什麼。」

「哼…妳不說,我也知道。鴕鳥心態嘛!把自己關起來,什麼人都不見,就沒什麼尷尬場面了。」翹起二郎腿,小良優雅地點起一根香煙:「反正,那天在大街上又吵又打的,真要丟臉啊…那一天早丟光啦!」

小苗怨懟地瞟她一眼,把『紅酒』抱起來嘀咕著:「有時候妳說話真不像我親姐姐。別抽煙了,姐夫知道又要念妳。」

「他去享受音樂會了,根本管不著我。」小良連吞雲吐霧的姿態都迷煞人,輕鬆自然,品嚐著國外的名貴煙絲:「說真的,就算程纖纖不起頭,我也要問妳了,妳該不會在少京身上起了移情作用吧?先聲明啊!若真把少京當作璽亞來使自己好過些的話,我可要替少京抱不平啦!」

「我…的確是對他有好感,不討厭啊!」

「笑話,我也不討厭他呀!可那天纖纖仗著自己誤會打妳一巴掌,換成是我老早還她兩倍的份了,我看得出來當時妳也是想的,可妳偏偏動也不動,那就是默認了。」

「別亂說,我可以確確實實地告訴妳,對於少京,我從沒想過要把他從纖纖身邊搶走。」

「我知道,妳別緊張,我是說…妳承認對少京動心了,喜歡他了是吧?」

她啞然噤聲,噤住任何即將脫口而出的答案。

然而毫無預警地,『紅酒』從小苗的懷抱中脫逃,一落地就高抬頸項朝門口盯視,活脫是個定位不動的石雕。

「幹嘛呀?『紅酒』?」

小良才剛喚牠,『紅酒』便飛也似地跑開了,兩人還在目忖牠奇怪的舉動時,大廳側邊的窗玻璃無聲無息被割劃出一道圓,紅光閃爍的眼瞳自夜色中緩緩浮落出那圓形破口,像變了光色的瑩火蟲。

  

桌上陳列一張艦艇的透視圖,所有大大小小的構造都鉅細靡遺地標示出來,這艘船在燭火搖曳下彷彿也正隨波逐流地航駛飄動。

「這是從程天豪家裡搜出來的草圖,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程司令涉及這樁私購艦艇,不過,好歹他應該得知一二,脫離不了關係。」

璽亞找的朋友是宋昱,他們在門窗緊閉的屋內商議起下一步行動。

「最麻煩的是那艘『龍湍』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我怕就算到時候咱們偷了一堆文件資料,少了『龍湍』曾經存在過的證據,還是白費工夫。」

「璽亞,急不得,私購艦艇事關重大,資金也不小,金先生說涉案的人上至將軍,下至富商,他們有權有勢,一定不會乖乖放手讓我們調查這件事。」

「問題是咱們連那條船的影子都見不著,更別提要他們把民脂民膏給吐出來了。」

宋昱很少笑,平常是一板一眼的正經臉孔,這會兒他淺淺地淡出一抹笑意,卻有幾許狡黠:

「『龍湍』或許早就在海外了,但金先生說,有一個關係人,聽說他曾經看過『龍湍』出現在上海碼頭的證據。」

「真的?」璽亞自座位上跳起來,以為進度可以就此突飛猛進:「是誰?在哪兒看到的?」

「別高興得太早,我還在找這個人。你不用擔心這邊的事了,免得自身難保。」

璽亞抬起頭,質疑起他在燈火下匪夷所思的側臉:「這是什麼意思?」

宋昱收起那張圖,紙張被折皺的聲音十分突兀。

「金先生說,你和方小苗太過接近了,他要你保持距離。」

驚訝中,他不得不想起一個不可能的答案:「宋琳?」

「宋琳沒跟金先生提,可金先生就是知道了,野餐、屋頂、還有程纖纖動手打人,金先生…全都清楚。」

「他該不會也派徵信社跟著我吧?好極了,這下我可都沒半點隱私了。」

「你別惱羞成怒,金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情嗎?他就是有那種天大的本領對我們瞭若指掌,也因此,他下通牒要你記住,你的對象是程纖纖,絕不是方小苗。」

「我知道!」他將所有怒氣與不甘用力往牆上踹,食髓知味,又補了一腳:「有時候,真覺得自己跟妓女沒什麼兩樣,哭笑不得。」

  

稍晚,璽亞回來了,不過方家外頭跟往常不一樣,今天晚上擠滿了圍觀的左鄰右舍,連報社記者和警察都摻雜其中,有的緊張萬分,有的好奇興奮,而方家豪宅更是詭異,整幢屋子沒點一盞燈,只有烏鴉鴉的一片黑,偶而一丁點的光源猶如鬼火般在窗戶間游移。

「梁大哥!」瞧見擠在最前線的雲笙,他連忙趕上去問明白:「怎麼回事?」

「你回來了。」雲笙一掃原有的冷靜,凹陷的眉宇間佈滿了擔憂與冷汗:「裡頭有盜匪,今天家裡沒人在,他捉了小良和小苗作人質。」

「什…他想做什麼?要錢嗎?」

「不知道,聽說是小苗偷偷打了電話出來,警方才知道這裡有人被挾持了,一傳十十傳百,現在連記者都招來,怕是嚇著了那個盜匪,只叫我們別輕舉妄動,到現在根本沒再跟外頭聯絡。」

  

屋內,小良和小苗雙手被緊綁在背後,蹲坐在方老爺書房的角落,乾等了一時半刻,只見那滿臉鬍漬的中年男子把書房都翻遍,也還沒找著他要的東西。

「妳還好吧?」小良察看妹妹額頭上的擦傷,瘀青和些許血跡:「還是別輕舉妄動的好,方才他對妳動粗可快把我嚇死了。」

「沒關係,這不是把警察找來了嗎?」小苗低聲地笑一笑,說:「待會兒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盜匪猛然摔下一只抽屜,轉身對她們大吼:「安靜點!不准說話!」

背著他,小良憤恨恨睨瞪:「他簡直有病,咱們方家到處都是值錢的東西,他是瞎子還是眼光太高啊?還不拿了快走?」

「他好像別有目的,妳瞧他連續找了好幾間房都沒搜著,我看這裡也沒指望了。」

「妳還替他想啊?真倒楣,我本來要參加一位將軍的舞會的,現在竟然被困在自家房子裡,手還被繩子綁得疼死了……都是妳,也不早早承認對少京有意思。」

「我?妳大可不問啊!這種時候妳竟然牽怒到我身上!」

「喂!」人質的音量實在太過目中無人,盜匪再度兇惡地落下警告:「妳們不要命啦!再說一個字我就把妳們喉嚨割斷!」

「你找你東西,別管我們姐妹吵架呀!」小良氣頭上,回了嘴:「要不,你就先叫方小苗閉嘴。」

「妳…明明是妳先挑釁的!」

「好了!」他勃然大怒地抓起手槍,指住她們愣住的臉,忽然又想起什麼,喃喃自語唸了起來:

「方…方小…方小苗!」

「咦?」她才聽見自己的名字,馬上就被粗魯地自地上攫起:「好痛…」

「就是妳!我想到了!方小苗!」原本氣急敗壞的男子突然有了希望,迫不及待拉著小苗就往外走:「畫!我要畫!快點帶我去拿!」

「什…什麼畫呀?」

「小苗!小苗!」

小良著急地看著妹妹被強行押走,自己一個人留在又黑又亂的書房裡,胡思亂想一陣後,她才自地板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誰知前方的壁爐突然「砰」地一響,似是有東西或是人自煙管掉下來了。

小良害怕地躲到被翻箱倒櫃的書櫥邊。從煙囪下來?第…第二個搶匪?

「小良?」

那一剎那,她認出這個聲音的剎那,小良失了氣力地踉蹌一步,壁爐裡揚起的煤灰漸漸在微弱光線中散盡,如同她所有的緊張與恐懼也瞬間煙消雲散。

「小良?」那個人又喚了一聲,伸手擦抹鏡片上的灰塵,這才看清楚直立在書櫥邊的小良:「妳沒事吧?那盜匪不在這兒嗎?」

怎麼辦?她好想哭,可若放任這莫名的情緒縱橫,她定是嚎啕大哭,還會哭得跟小孩子一樣,但是…但是………

「總之,我先替妳鬆綁吧!」

雲笙匆匆進前來,甭說他的米白色衣裳,連清秀的臉孔都沾染上焦黑的煤煙,看起來小良並不比他狼狽。她想好好發一頓脾氣,因為雲笙去聽那個該死的音樂會,害她在家裡遇到了這麼可怕的事,都是他不好。

小良真的哭了,哭的淅瀝嘩啦,沒等他鬆綁,就將頭埋靠在雲笙近身而來的胸膛,一如預料之中,無論雲笙怎麼好聲好語地安慰,小良淨是哇哇地掉眼淚。

而盜匪強拉著小苗跌跌撞撞朝她的房間走,嘴裡不停嚼念她的畫作,彷彿當它是稀世珍寶、畢生所願。

「你想要什麼畫說清楚呀!我畫了一堆,有的擺家裡,有的在學校,連美術館裡頭都放了數十件,難道你全都要嗎?」

小苗被他這樣漫無目的地拉著走,心中不禁有些光火,而這名中年男子登時被點醒了,放慢腳步,自個兒忖度起來。

「學校…美術館……上回的畫展就是在美術館辦的,難道畫在那裡嗎?妳說!」

小苗著實對他的不知所云感到不耐煩,索幸在房門前停住,說:「要不,你先搜我房間吧!」

他吃吃低笑幾聲:「有了它,我就要發財了……」

不料門把還沒轉開,那扇門馬上被重重踢開,將他整個人撞飛出去,緊接著璽亞從房裡衝出來,小苗可以從敞開的門口看見自己的落地窗已經破碎了一大面。

「小苗!」

他還沒得以進前半步,鳴起的槍聲便阻止了所有人的動作。小苗張著嘴發不出聲,刺眼的火光、驚天動地的聲音全都嚇僵了她每一根神經,璽亞還是動的一方,順著房門緩緩滑坐在地上。

「誰…誰叫你要亂來…你…」

盜匪明顯是個開槍的生手,抖地連槍都握不實,一見血就軟了腿,璽亞趁機對小苗大喊:

「快逃!小苗!快逃!」

她回過神,轉身就朝樓梯跑,逃到了客廳中央又功虧一潰被捉住,和亂了手腳的盜匪扭成一團。

「放開我!你殺了少京了…兇手…兇手!」

「我…我只是想要那艘船…我沒有……」

小苗掙脫了繩子,盲目揮舞的手無意間抓到桌上的水晶花瓶。

  

璽亞捧著受傷的肩膀趕到樓梯口時,大廳沒動靜了,平靜得出奇,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顧慮是多餘的,橫趴在地毯上的是那位來不及解釋的盜匪,頭頂邊有一截斷掉的瓶角,而小苗喘著氣站在他前方,另一半的水晶花瓶正讓她緊緊握在手裡。

璽亞看著,看著,禁不住發出一陣輕笑,他在扶欄邊坐下,還是笑個不停。小苗丟下那半截花瓶朝他走來,現下實在沒什麼力氣,不然她一定要質問這陣笑聲背後的意義。

「妳也掛彩了?」

璽亞心疼地撥開她的瀏海,不料小苗一張手就抱住了他,沒用什麼力,只覺被她身上輕輕柔柔的衣裳環抱,他還愣著,就聽見倚在耳邊的小苗說:

「他開槍的時候,我以為你死定了,那麼接近死亡的感覺好可怕……我現在只想化作銅牆鐵壁,牢牢地罩住你,不讓你再傷一分一毫。」

「小苗…」她此刻的擔憂是雙倍的,因為小苗又想起璽亞了。他瞥了那只分散兩地的破花瓶一眼,匆匆轉移話題,笑道:「方先生的寶貝花瓶又摔破了,他若知道不氣詐才怪。」

咦?

這時,雲笙帶著小良自樓下書房走出來,璽亞一步一拐地迎向他們,大批警察也分批自前門進駐包圍,將昏迷的盜匪給抬出去,很快,燈光乍現,方家宅邸終於恢復光明,也照亮小苗依然佇立在扶欄邊的直挺身影,她若有所思、雪亮的目光筆直投映在談笑風生的璽亞上,前一分鐘與五年前的回憶超越了時間、空間,在這凌亂的大廳裡巧合地重疊了。

又?他的確說了「又」來描述水晶花瓶的二度毀損,奇怪的是,這一次的目擊者是她與少京,上一次的,五年前,則是她與璽亞。

*                                 *                                 *

  

翌日,方家事件成為報紙的新聞頭條,而雲笙和璽亞則是頭條中的大英雄,纖纖素手一握,捏皺了所有讚揚的文字。

  

小良照常睡到十點多才起床,呆坐一會兒,才注意到枕邊的空位上擱了件髒衣服,她馬上憶起昨天驚險可怕的一晚,可是,那盜匪已經不重要了,現在她就只清楚記得雲笙從壁爐裡出現的片段,雖然狼狽,但帥氣極了。

輕哼著歌曲,拎起那件衣服反覆翻看。

「哎呀!這個人…衣服脫了就亂扔。」呵!她連說話都跟一般的妻子一樣呢!

然而小良清早的好心情只維持到拿起那件髒衣服之前。

她斂起笑容,專心揣度衣服上的污漬。黑色部份是正常的,那是昨天的煤灰;粉紅的色澤卻是非正常的,聞起來、看起來都像口紅的印痕,淺淡、年少的粉紅,絕不是她那一盒子口紅中的任何一支。

「天啊…宋琳?」

停止梳撥瀏海的手,她想到了小苗的同學,那位少了一分熱情的女孩就是擦抹這般淡冷的紅。

那麼他們…他們在她昨晚身歷險境的時候,到底做了什麼?做了什麼…足以讓雲笙胸口前的衣服烙上神秘誘人的胭脂?

  

「小苗,要不要去老地方吃蛋糕?」放學途中,同學忽然有了好主意:「衝著妳歷劫歸來,咱們切蛋糕慶祝。」

「妳想解嘴饞倒拿我當藉口啦?既然要慶祝,不如再開一瓶法國香檳吧?」

「好呀!好呀!上一回喝香檳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過癮刺激,這會兒又可以重溫舊夢啦!」

「又」。昨天晚上,少京將「又」用得太不合理、太過自然了,讓她胡思亂想到至今,愈是想,疑點就像雨後春筍地接踵而來。

他的聲音和體形都像璽亞,甚至連思想、感覺、習慣都有所交集,家裡的人,包括她自己可以很快同他相處融洽,熟稔得猶如老朋友,家顥更是黏他黏得緊,『紅酒』對他也不拒生了,從前除了小苗以外,牠硬是只認璽亞一個人的。

可這說不通啊!他們兩人的臉完全不同,璽亞更不會擁有一口流利的英語,他長年在方家工作,哪有機會學習各門科目呢?最重要的是,璽亞早就死了,埋葬了。

「小苗?小苗!妳在發什麼呆啊?」同學搖搖她,要她留意過往的車輛:「咱們正在聊聖彼得的楊少京呢!報紙沒把你們的臉登出來,我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他怎麼了?」

「妳為什麼可以蠻不在乎的樣子?難道妳不感動嗎?有個人,他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妳呢!」

「我姐夫也是冒著生命危險的英雄啊!」拜託別再談他了,她會變得不對勁的。

「這可不一樣,妳姐夫救妳姐姐是理所當然的,但少京那麼勇敢地衝進屋子裡,可見妳是個特別的人物,至少意義非凡,妳不這麼認為嗎?」

她不該認可,有纖纖在就不行。可是,真的,當她看見少京出現的時候,高興極了。

小苗想問,是否少京也像她這樣地喜歡著她?是否?

  

纖纖把璽亞硬拉進暗巷裡,她為了救援行動跟他鬧脾氣,沒有理由嘛!她的男朋友根本沒必要為方小苗冒險受傷。

「人命關天,麻煩妳先收起妳的嫉妒,好好看這整件事,我不是為了方小苗,是為了屋裡頭的人質。」

璽亞大嘆一聲,靠著牆,不看面前鼓著腮梆子的纖纖。為什麼女人會這麼麻煩?解釋的話完全聽不進去,只想聽道歉和甜言蜜語,偏偏他現在又沒興致說。

「你把話講得正氣凜然的,若是人質換了人,我就不相信你還有這樣的英雄本色。」

「我不是英雄,我只憑著直覺行動。」

「那…方小苗和我,你會選擇救哪一個?」

男人最厭煩的選擇題出現了。他臉一別,漠然應聲:「都不救,行了吧!」

「你怎麼能那麼殘忍?」纖纖快哭出來,糾拉著他袖口要他正視她的臉:「有時候…我真懷疑你跟我交往的理由,我們雖然走在一塊兒,我卻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告訴我,你是喜歡我的嗎?若不是,咱們為什麼會成為男女朋友呢?」

纖纖的怨艾突然讓他歉然不已,她要的實話很傷人,足以將她的自尊和感情傷得粉碎。

「我是喜歡妳的。」

下一刻,纖纖綻露歡欣的笑靨,然後她眼角餘光還瞥見了更令人雀躍的因素。

「那麼,吻我吧!你吻我,我就相信。」

「什…為什麼要用這種事來證明?」

「你不肯嗎?剛剛冠冕堂皇的那番話是假的嗎?只要一個吻,我就深信不疑了。」

他被金先生的警告一如泰山壓頂地監制,不只得狠狠背叛纖纖的深信不疑,還有他最真實的靈魂。璽亞緊緊閉上眼,試圖將腦海中那個醜陋不堪的自己遠遠逐離。

他於是出賣了自己。在暗巷中,輕輕將她拉近,俯下身,吻了纖纖。

原本應該沒人會注意到。

「妳瞧,妳瞧,好不害躁啊…」

「就是嘛!光天化日,大庭廣眾的……」

巷口飄來路人們交頭接耳的低語,璽亞側過頭,愣住了。

那經過的三名少女中,中間的是小苗,她愕望著他們,有些不敢相信,有些驟然的傷楚。

「小苗…」

他不想讓她看見的。

同學匆匆挨近小苗耳際,小聲問:「妳認識他們嗎?」

原來,原來是她自作多情了。

「不,不認識……我們走吧!」

她們離開了,留下巷內的昏黃光線與不同情緒的膠著。

「妳早知道她在那兒?」

「怎麼?」纖纖難掩沾沾自喜的神氣,對著他的背影玩弄起俏麗的髮捲:「她不能看嗎?我瞧她是無動於衷啊!」

但是他不能不無動於衷,當時小苗的凝視像一把利刃,緩而深地割劃他的血肉,到現在,還插在他的心臟裡,隱隱作痛。

  

與同學在咖啡店外分手沒多久,天又下雨,剛開始是細微的毛毛雨,小苗用手擋著頭頂快步跑,後來雨勢轉大,她的雙手再也無法阻止雨點的侵襲,匆忙之中瞧見了街道旁的排排屋簷,這條路上的行人紛紛進去躲雨,唯獨她停下腳步,見到屋簷下的人們正舉頭望天,估量這場驟雨何時會結束。

「小姐,這雨要恐怕要下個把鐘頭,快找地方躲吧!」

一名好心的車夫路過提醒,她訥訥應聲,看著衣服上的水暈已散開了一大片,而且還在不停擴張,一如頭頂上的雲潮正勢如破竹地滾滾而來。

『下次再替我送傘,不管有沒有其他程咬金出現,我就只撐妳的傘。』

她垂下空洞的雙手,停佇在積水竄流的原地,視野飄飄忽忽,彷彿她正隨波逐流。

「淋雨好玩嗎?妳看起來像在享受。」

一把油紙傘阻隔了她頭上雨水,在傘面上奏出好聽的樂音,小苗出神聆聽,說:

「我從沒好好聽過雨點打在傘上頭的聲音,像是什麼人在唱歌,可惜那語言我聽不懂。」

「那就把傘撐著,撐著回家吧!」

她側過身,尋著那比錚錝雨聲要穩重許多的音調,安靜沉著:「醫生,我不能給你添麻煩,傘只有一把。」

宋昱見她的雙手有如千斤重地下垂,根本沒有撐傘能力。可她是璽亞心疼的女孩,為了璽亞,他不能置之不理。

「這是妳的傘,上回借給我的,今天還妳了。」

「你本來在茶館裡坐著的吧?我瞧見了,可你又特地出來,你原不是要還傘的,我知道。」

「隨妳怎麼說,要不,妳就撐回去,要不,就到茶館避雨。不管妳願不願意,都得選一樣。」

她稍稍低下星眸,淺淺一笑:「醫生…真是個溫柔的人。」

「嗯?」冷漠慣了的他一時受寵若驚。

「醫生的溫柔不傷人,很安慰人的,我以為都是這樣……可原來也有不同的溫柔,潛伏著刀光劍影,還來不及發覺,自己已經遍體鱗傷了……你遇見過嗎?醫生。」

她的瀏海不停淌水,宋昱卻發現一道滾燙的愁緒在她濕透的臉頰上劃下一道光痕。

「妳在哭嗎?」

小苗深深閤上眼:「是雨水…是雨水吧…?」

她的眼淚決了堤,宋昱沒輒,忙拿出手絹替她擦拭濕淋淋的頭髮和臉龐,要她把傘接過去,小苗搖搖頭,痛哭失聲:

「我不撐傘了…不撐了……」

她不要傘,因為傘能勾起再甜蜜不過的回憶;而宋昱也不能撐傘,小苗埋藏在他懷裡哭得厲害,隨時有昏倒之勢,他必須騰出雙手摟住那纖細的身子。

  

嫿姨見到小苗全身濕透地回家,忙用大大的浴巾將她全身包覆起來,又是責備又是擔心。

「我和少京正奇怪妳怎麼還不回來呢!雨下得這麼大,妳不會找個地方先避雨嗎?」

「我不想等雨停嘛!」越過眼前的嫿姨,她看得見滿臉憂慮的璽亞還站在沙發前,彷彿一直都坐在大廳等她:「對了,是這位宋醫生送我回來的,我害他也把自己淋濕了。」

宋昱的出現似乎在璽亞的意料之外,他們兩人雖照了面卻沒說話。

「不用謝我了,」宋昱打斷嫿姨的感激之情,沒有進門的打算:「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小苗目送他固執地步入大雨中,忽然擋住丫嬛正要關上的門,抓起身上的浴巾和雨傘就往外跑。

「醫生!」她把傘撐開,遞到他冰冷的手上,然後擦起他的臉、他的髮,像他對小苗做的那樣:

「這傘給你了,咱們好不用還來還去。」

他知道璽亞在看著這一幕,看得心痛莫名,璽亞不能追出來,這是約定。然而宋昱的目光離不開認真為他擦拭的小苗,猶如著了飛蛾撲火的道。他不說話,靜靜聽著小苗說下去。

「我很希望你能留下,把身子弄乾了再走,那樣我才會放心,可你…一定不願意吧?」

宋昱端詳著那哀傷未復的神情,拿住她的手好停止她的動作:

「別擦了,我很好,不像妳…還得好好療傷。」

「我也很好,剛剛和你在一起,我想…你已經治療我了,所以這傷會復原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它總是會復原的。」

少京情有獨鍾的是纖纖,選擇的是纖纖,這早已經是個不爭的事實了,而她竟還會悄悄猜想,或許,或許少京奇蹟般地與她兩情相悅,但畢竟…少京的「情不自禁」是他多情個性中的一部份,不是個人可以專屬的情感,她無法擁有。

「小苗。」

璽亞還站在原地,那一縷深沉的歉意在滄鬱的面容上昭然若揭,小苗看得清清楚楚,她不要這個人的道歉,因為是她自己天真地誤會了。

「我曾經以為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特別的關係,後來發現…原來我們是特別要好的朋友,所以那天你帶我去看日出,我非常、非常地高興,」小苗就站在門口,與他遙遙相對,她笑著,超乎他想像中的釋懷:「以後,屋頂上的那個情人雅座就留給你和纖纖,那麼美麗的景色,我見過了,也不會再去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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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9 20:30: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小良前天晚上去參加一個朋友的晚宴後,已經兩天離家未歸,通常她再怎麼玩樂,好歹或醉或醒,隔天早上就會回到家裡了,這一次竟連續兩天都沒見著人影。飯桌上,雲笙的臉色並不十分好看,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擔心的成分更多,但小良在晚宴後又跑到別的地方打發時間,根本不知道她花落誰家。

  

家顥不熟練地夾起一片菜葉,然後粗魯送入口,弄得嘴邊滿滿的油漬。

「良姐姐真好,想玩到什麼就玩到什麼時候。」

「傻孩子,你良姐姐是大人了。」嫿姨細心為他擦嘴,心有戚戚焉地:「前些天家裡才出了盜匪那麼可怕的事,叫我老提心吊膽的……對了,少京,我看這陣子你就陪小苗一起上下學好嗎?」

「咦?」小苗先有了反應,與停下筷子的璽亞相視一眼後,隨即開口抵拒:「不用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幹嘛連上學都要人陪呢?」

「嫿姨的顧慮不無道理啊!」因為小苗當過人質,所以雲笙也變得不放心:「小苗,妳是女孩子才更需要保護,就這陣子時間而已。少京,可以麻煩你嗎?」

「別說麻煩,反正我們同路,一起上下學沒什麼不方便的。」

小苗懊惱地垂下眼,用筷子翻攪起碗裡剩下的稀飯,要是被纖纖撞見怎麼辦?她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

「楊少爺,您有客人來了。」

「我?」

璽亞狐疑地跟丫嬛離座,待在餐廳裡的方家人隨後就聽見纖纖高亢的聲音。

「你還在用早餐嗎?我剛好到附近辦件事,就順便來找你了。咱們一塊兒到學校去吧!我的車在外頭等著呢!」

小苗直盯住眼前被攪爛的白米,嫿姨見她擺明不動,故意不動。

「程小姐,妳真早啊!用過飯了沒有?」總得有人盡地主之誼去招呼,非嫿姨莫屬了。

「謝謝!我吃過了。」纖纖俏然將雙手往後一擺,朝裡頭探了探:「小苗在嗎?」

「在,在,小苗!小苗呀!過來一下。」

纖纖要找她?該不會還有什麼王牌沒攤開吧?

她和璽亞心裡都不約而同空懸著一絲不安,沒想到纖纖在小苗還沒開口招呼之前,就先親熱地握住她的手。

「過兩天我過生日,要在戶外辦個茶會,小苗也一起來吧!」

「啊?」她真是被這意想不到的友善嚇著了,答應也不是,說「不」更不行。

「少京,你快幫我勸勸小苗嘛!我知道了,妳一定還在生我的氣吧?所以不肯賞光了?」

別說小苗了,就連璽亞對纖纖這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也適應不良。

「妳別誤會,我哪會生妳的氣?」小苗不防備了,乾脆好好瞧瞧纖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妳的生日一年才一次,難得的機會,我一定會去的。」

「哎呀!真是太好了。我跟少京要到學校去,小苗也一起來吧!」

小苗的視線滑過他們勾挽在一起手,然後在璽亞為難的神情上停留片刻,笑笑:「我動作慢,早餐還沒吃完,你們先走吧!」

「小苗!」立在屏風後的嫿姨對她猛使眼色。

「還是謝謝妳了,你們慢走。」

小苗故意對嫿姨視而不見,轉身就回到餐廳,就連璽亞對她的叫喚也想一併置之不理。

「小苗,一塊兒走吧!」

「不要。」

雲笙不由得看她,奇怪小苗簡而有力的回絕;然而少京和纖纖人都走了,她卻還面向大門,千頭萬緒地凝鎖同一個方向。

「苗姐姐,妳又跟璽…跟少京哥哥吵架啦?」

「我哪有。」她端起那碗被摧殘得不堪入目的稀飯,忽然反問:「幹嘛說『又』?你才從親戚家回來沒多久,什麼時候見過我們吵架啦?」

「唔……」家顥心不在焉地咬嚼菜莖梗,連連躲避她的懷疑:「我就喜歡說『又』,又,又,又。」

「怪里怪氣的。」

而就在小苗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小良被送回家了,不省人事,讓方家上下手忙腳亂地把她架扶到沙發上。

「嗯…游少將,再喝呀!說好划拳輸了…呃…就得脫一件衣服,我一定…一定要你俯首稱臣……游少將?」

小良渾身濃厚酒味咕噥不停,把嫿姨和小苗聽得臉紅心跳,嫿姨急著把身上的披肩蓋在小良半裸的香肩和胸前,小苗則拍打起她的臉頰質問:

「姐姐!妳在胡說些什麼呀?醒醒啊…姐姐!」

年輕的游少將看來極是尷尬,對沉著不語的雲笙頷頷首:

「方小姐…喝了一整夜,但…但不只跟我一起,咱們算算還有…還有四、五個人,瞧她這樣下去不行,我…我就…就送她回來了。」

「謝謝,」雖然面色有些嚴肅,雲笙還是微笑答禮:「勞煩妳了,小良一定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

游少將像得了原諒或解脫,巴不得趕緊離開這騎虎難下的場合,小良瞥見他敗逃的背影,揚起眉稍就罵:

「你…急著走幹嘛?沒瞧見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嗎?這丈夫…大方得緊呢!」

小苗注意到雲笙臉孔蒙上一層稍縱即逝的灰雲,忙向嫿姨示意把家顥帶走,自己則努力要將高聲笑起來的小良搖醒。

「姐姐!妳清醒點行嗎?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姐夫可要生氣了。」

濱臨瘋狂狀態的小良在短時間內突然整個人安靜下來了,小苗心有餘悸地離開一些,看著姐姐將又迷濛又困惑的眼神投向雲笙,牽起一絲絲天真的笑意:

「生氣?你嗎?那天…可要下紅雨啦!」

「妳醉了,我帶妳上樓。」

雲笙俯下身要抱她,小良卻狠狠把他推開,退避到沙發角落去。

「不用你替我收爛攤子!你不嫌煩嗎?若是…若是看不過去,你大可在我出門前阻止我甚至把我綁起來……但你偏偏不是那種料!你會生氣…我倒想見識一下了。」

小苗真想連雲笙也一起帶開,小良這些冷嘲熱諷任誰聽了都會受不了的。然而雲笙一如往昔,用超然的平心靜氣應付妻子的無理取鬧。

「先回房裡吧!讓君兒好好幫妳梳洗。」

虛軟的小良被他一舉抱在懷裡,當朦朧視野晃進了雲笙胸口前的衣服時,她猛地又掙扎起來。

「不要!放開我!放我下來啦!你的手…也碰過宋琳,也這樣抱著她……別用你的髒手碰我!」

宋琳!宋琳?

小苗和雲笙被這天外飛來一筆的名字給怔住了,兩人面面相覷半晌,小良跳躍式的思考模式還在他們理解範圍之外。

「干宋琳什麼事呀?姐姐!妳不明究理地把宋琳扯進這場吵架中,可也太過份了。」

「妳也是幫兇!幫著宋琳的!我討厭妳,討厭宋琳,討厭雲笙……唔!」

小良鬧著鬧著就朝痰盂裡吐,趕回來的嫿姨幫忙拍撫她的背,使得她吐完了又睡。

小苗總算鬆了口氣,小良睡著的模樣像天使,跟方才的瘋婆子全然是天淵之別,叫旁人哭笑不得。隱隱間,她聽到了身邊雲笙喃喃自語,先前的陰霾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議的驚異和明瞭。

「她在吃醋…?小良吃醋了……」

  

在家裡折騰半天,小苗趕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遲到兩個小時,學院外頭聽不見平常學生的喧囂,想必現在還在上課中吧!

她逐漸放慢腳步,卻不是因為校區要保持肅靜,而是聖彼得門口的身影,以等人的姿勢似乎就這樣站了好久好久。小苗張望一下四周,路上就她一名行人。

「妳來了。」

璽亞不再靠牆,走過來將她巡視一遍,小苗不放心地又看看四周,這才出聲問:

「你在等我?」

「妳一直沒到學校來,我擔心真給嫿姨說中,怕是妳在路上出了事。」

「沒有。是姐姐回來了,喝得酩酊大醉,鬧起來也比以往兇,為了安撫她真費了一番工夫。」

「原來如此。」他笑得猶如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是為了小良?亦或為了她?「不絆住妳了,快進去上課吧!」

「嗯!」小苗朝門口走了幾步,又回身:「我想以後…不用擔心我了,就算是一個人,我也會很好,請把你的心思意念…全留給纖纖,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璽亞聽著她、望著她,小苗要對他死心了,他無能為力。

「我只能跟她在一起……對不起……」

他道歉了,她明明不要聽的,明明早就知道了………

小苗笑一笑:「那是當然的啊!」

而身處學院二樓的纖纖並不將這一幕視之理所當然,少京和小苗間若有似無的纏綿悱惻,就像她心頭上的仙人掌,刺,怎麼也拔不完。   

纖纖的生日茶會很快來臨,各界大人物都應邀出席,自然不乏學院的學生,不管認識不認識,纖纖誰都邀,非把場面撐大似的。

茶會的地點就決定在戶外,其實是郊區的一處高原上,綠草如茵,清新涼爽,小苗知道這地方,從前她常來,因為璽亞就愛在這裡放風箏。

「生日快樂,小東西,希望妳會喜歡。」

小苗送上自己準備的珍珠手環,纖纖開心收下那只精緻的小盒子,又將她熱絡地挽近,她真喜歡挽別人的手。

「喜歡,當然會喜歡啦!妳能來我最高興了,瞧瞧妳,穿上禮服多漂亮,哎呀!原來少京在那兒,失陪了。」

纖纖興高采烈地奔向璽亞,他們連袂出現在賓客中間萬般合適,小苗對前來邀舞的青年支吾應聲,視線卻還離不開那璧人一對,奇怪…明明難受得不得了了,怎麼她的目光就是沒辦法轉移呢?

「我有個驚喜給你呢!」纖纖甜蜜蜜地將頭倚靠在他肩上,輕聲說。

「什麼?」

「不告訴你。」

這時,程天豪司令上了高台,示意樂隊中止演奏,舞池裡也紛紛停下動作,聆聽他不改軍人精神、大嗓門地宣佈起來:

「各位!人說家有吾女初長成,算一算,纖纖都十九歲,不小了,趁著今天小女過生日,我向各位介紹一位貴賓,一位對小女意義非凡的貴賓,楊少京先生!」

手一撂,全場目光全投射在璽亞身上,他錯愕直立,身旁纖纖笑得燦爛極了,將他挨得更緊。璽亞頓感被人不知不覺地設計,他掉入一個無法逃脫的陷阱,眾人關愛的視線正是堅韌無比的牢籠。

「小女和楊先生認識一段時間了,我想想,也該將他介紹給程某的親朋好友,這位年青有為的楊少京先生,就是小女的男朋友!楊先生,請你和纖纖一塊兒上來吧!」

這個牢籠,他不能掙扎,不能抵抗,唯一能做的是舉起手,攙扶纖纖步步走向高台,那一步一步,撼動得小苗的世界逐漸瓦解,周圍如雷震耳的掌聲乍似她的心片片剝落的聲音,不停的,劇烈的……緊緊閉上眼,她再也無法承受。

拎起裙擺,小苗穿過重重人牆地跑,直奔遠方空地,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再次觸及台上萬眾矚目的情侶。纖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誰也不看,她決意在眾人裡尋著方小苗,暗示性、挑釁的、勝利地就衝著她看,笑了。

纖纖是恨她的,一直都恨,所以邀她一道上學,邀她加入茶會,她會邀她參與任何可以目睹和少京在一起的機會,而且樂此不疲,她是恨透她了。

『小苗,過來看看,這是起飛的崖。』

望向一旁,她已經離得人群很遠,有一方突出的平地,往外是懸崖,往下是深淵。

「起飛的崖……」

小苗緩緩走去,她記得這個地方,璽亞將風箏放到天上之前,會一直朝這兒跑,跑呀跑的,風箏愈拉愈高,他便及時在這塊平地邊緣打住,享受瞬間危險的快感,他稱這裡是「起飛的崖」。

  『如果有一天我想飛,一定到這兒來,使勁地跑到底再往上一跳,風箏飛得起來,我一定也能飛。』

『你為什麼想飛?一定會摔死的。』

『人啊…有時候會想要離開一陣,到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去,用飛的輕鬆,一下子就能消失無蹤。』

『你想消失無蹤嗎?』

  

「為什麼……」小苗在地土的邊際停下來,茫茫然問起了這襲來風。

  『唔…只是想想而已,或許,人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也有該離開的時候。』

『你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些沒頭沒腦的話?』

他盤坐在草地上,眺望遠方,清鬱的側臉有著即將出門遠行的神情。

『如果,我真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妳應該…沒問題吧?』

那時,小苗和他的關係已經鬧僵,冷戰好長的一段時間了。他的探問令小苗警覺地防備起來。

『我會有什麼問題啊?我又不靠你生活。』

『是啊…』他無心應了一句,又開始對著天邊出神,許久,說:『就算咱們離得遠遠的,我先聲明啊!我可一點都不會捨不得,就是那種…依依不捨。』

小苗當時直覺這個人擺明要激怒她,無緣無故帶她出來竟又胡言亂語。

『那很好啊!咱們難得想法一致,就算你不在了,就算你到十萬八千里遠的地方,我也不會在乎。』

他回過頭,看著她的方式很奇特,猶如要將眼前的這個女孩一輩子牢牢記住:『真的?』

  

小苗搖搖螓首,紛飛的髮絲不斷地阻礙現在與過去交界的曖昧地帶:「不是的,我說謊了……」

  

『那…我們都能解脫就太好了。』他不看她了,繼續面向頭頂的晴空萬丈:『想想,咱們都吵好久,我也累了,煩了,倒希望那一天能早點到。』

『你…你討厭我就直說吧!不必拐彎沒角,什麼離得遠遠的,什麼捨不得,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他仍背對著氣壞的小苗,好像那抹蔚藍更有吸引力。

『是討厭妳。』

  

淵谷驟風不斷,時急時緩,時大時小,似乎霎時有許多聲音在低訴,小苗難過地摀住耳朵,試圖抗拒來自回憶裡的一言一語,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那一天缺氧的小苗,她是真氣得不能呼吸了,平白無故的一天,璽亞偏讓她聽進那麼傷人的話,她無法感受到半點空氣………

  

『好,你討厭我,我現在才知道,可難為你忍受這十幾年了……那麼從今以後,咱們都別見面吧!咱們分開得愈遠愈好,永遠永遠!』

璽亞總算轉過身,望了被自己氣哭的小苗五秒鐘之久,他先是沉默不語,而後站起來拍拍褲管,說話了:

『再見,小苗。』

小苗停止哭泣,也抬頭看他,他們之間從不說再見的,因為都住在方家裡,所以不說。但是璽亞往回程的小徑跑去,還回頭對她說了一次:

『再見了!我不會捨不得,只會想著妳。』

隔天,她正想找他問明白的那一天,璽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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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像陣風,來得短暫,又很快地吹過去了,不著痕跡。

小苗迎著空谷深深呼吸,驚訝於胸口的窒息,她還是沒辦法,直到現在還是沒法呼吸,無止無盡的思念重重壓疊著體內每一顆細胞,連空氣也無法穿透,喘著、掙扎著,極力想衝破一直以來的矜持卡鎖………

「你飛了!消失無蹤了!你還聽得見我嗎?」她脫口而出,對著遼闊的鳥瞰大喊,使盡力氣,只為了尋找那根本不存在的回音:「璽亞─!你聽見了嗎?你還在這兒嗎?我好想你!小苗…小苗好想好想你!你聽見我了嗎?」

『再見,小苗,再見了。』

她崩潰地閤上眼,跪倒在逐波蕩漾的草地上,縱情哭著,哭著承認這份深厚的思念,從今以後她將與寂寞相伴,這是註定的,不可避免的了。

「天啊…」璽亞痛苦地緊抓頭髮,靠著樹跌坐下去:「我快瘋了……」

「振作點,你還得趕回會場去。」宋昱非常後悔方才沒阻止他過來探視。

「不幹了!我不幹了!我沒辦法再繼續下去……」抱著頭,他深深埋入蜷曲的膝蓋裡:「這已經是極限了……」

「你是怎麼回事?這樣的情況當初咱們早料到了,現在你才說沒法接受嗎?」

「不管!要不我跟小苗說真相,讓金先生一槍斃了我!要不讓他派別的任務給我,把我調得遠遠的!」

「你知道那不可能,這個調查我們已經投入太多心血和時間,不能回頭了。」

宋昱沒輒地嘆氣,不再多言,只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經過。

好一會兒,他稍是冷靜下來,說起話卻毫無生氣。

「宋琳曾說,我們不是人,至少不是個正常人,原本應該是與生俱來的『身份』…卻跟著任務而不停汰換,可我惱的並不是身份的問題,這個我,被過去與現在雙重捆綁,我哪一邊都被套牢…被控制了……」

宋昱明白,那是璽亞的痛,也是他自己的。

「在這兒自憐自艾又能幫你多少呢?好好聽我說,現在有個好消息,也有個壞消息。」

「……什麼消息?」

「好消息是…我找到了那個關鍵人物,他握有艦艇的相關證據。壞消息是他全忘得一乾二淨了。」

璽亞抬起迷惑的黑眸,問了一句:「你在說笑話嗎?」

「誰有那閒情逸志。那個人就是那天侵入方家的盜匪,說巧不巧,方小苗用花瓶打了他頭部一記之後,對於那艘艦艇的事情全不記得了,連潛入方家的目的都忘掉,眼前可不敢指望他能對我們有所幫助。」

「那怎麼辦?調查好不容易才撥雲見日的……」

「金先生要我們在近日內劫獄,把他藏起來,再好好盤問他。」宋昱拍拍他的肩,說:「還是先把工作做好,早點完成,早點解脫。」

璽亞又變得沉鬱了,每當他遠遠守望小苗的時候,這樣的表情就會不由自主地出現。

「你能幫我照顧她嗎?」

「嗯?」宋昱睜大眼,非因這要求強人所難:「你在胡說什麼?幹嘛要我?」

「如果是你,就能放心。我怕我分身乏術,只好拜託你了。」

「你真異想天開,我可不會像你一樣盡心盡力。」

璽亞衝著他的否認,輕輕笑了幾聲:「你常說,我著了小苗的魔、小苗的道,我想…你也逃不過吧!」

他是逃不開、避不了,沒想到竟會由璽亞的口說出來,這原是他打算一生石沉大海的秘密……璽亞卻替他說出來了。

  

然而他們不該說得太多,因為纖纖在聽,她看見了璽亞和宋昱,沒人發現她的存在,纖纖只想把少京找回會場去,聽見他們的談話內容便把自己藏起來了。

那兩人都提到了「金先生」,那位金先生不就是神秘組織的首領嗎?曾經指使手下潛入程家當書記,後來被程天豪一槍打死了,可這金先生…現在竟又出現在他們的談話當中。

「大小姐,老爺子找您。」

程天豪身邊的得力助手是一位年輕的日本人,辦事精明能幹。

「左近,上回家裡那個書記的底是你揭發的吧?」

「是。」

「那…再幫我查一件事,」雖然不願相信這油然而生的懷疑,纖纖還是將戴滿金飾的手指向樹下的兩人:「查查他們的底,少京…和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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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聖彼得和聖約翰學院在多方商議結果,決定為兩方學生辦一次聯誼活動,讓他們到香山一同渡過四天三夜的校外生活,香山是北京西山的一部份,一天之內的路程便可抵達。或男或女,不難想像他們都興奮無比,慶幸開放的洋風得以輕易打破傳統壁壘。

  

「少京!你起床了沒有?少京!」

小苗心裡抱怨又被嫿姨趕鴨子上架過來叫人,因為整個方家老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和少京的感情好。

還沒反應?賴床的工夫跟小良真有得比呢!

「我進來了。」

小苗氣呼呼地進門,馬上就被隨手扔在地上的衣服給絆著,當下撞翻了一盆水,潑得地板形成一潭水窪,把裙擺也給濺濕了。

「什麼啊……怎麼把衣服亂丟嘛!」揉揉撞著的手肘,發現璽亞還趴在床上不醒:「少京!起來了!喂!」

他昏沉沉睜開眼,一手擱在頭暈腦脹的額頭上,顯然還被濃濃睡意壓制,動彈不得。

昨天半夜和宋家兄妹去劫獄,折騰到凌晨四點才把人安置到隱密的場所,可把他累壞了。

「你快起來,小心地上的水。」

小苗找來一條抹布,原本要把地上那灘水擦乾的,頓了一頓,索幸蹲下身仔細觀察起地板。

「妳在幹嘛?」

璽亞總算坐起來了,看見她正盯著水灘出神。

「上回你提到的那個圖案,天花板上那個,我好像看得懂了。」

「什麼?」他也盯住天花板那符咒型的畫,依然是個難以解讀的密碼。

「你過來瞧瞧這水面,看得比較輕鬆,」小苗解開了一道謎很是開心,指著水中倒影說:「不是有兩個圓嗎?我猜那是人的頭部,至於那八條直線嘛…應該就是人的手腳。」

「等等,妳是說…這圖其實是兩個人?」

「很像啊!哪!圓的裡面還有一些黑點,湊和著是五官,對不對?」

水面無波,一如明鏡將圖畫倒映得清晰無比,璽亞端詳得愈久,愈有水落石出之感。

「照妳這麼一說,我忽然對它有點印象了。」

「印象?」

「是呀!好像很久以前真有人架了長梯,或許是倉庫裡擱著的那梯子……」眼一斜,觸見小苗狐疑的神色:「呃…我是說,那圖應該是有人架梯子上去畫的。」

「當然啊!不然怎麼能在那個高的地方作畫呢?」她認為他的推論一點幫助也沒有,便逕自再揣測起來:「不過…一個人手裡拿一條小直線,另一個人手裡則是小曲線,這可看不明白了。」

「我瞧瞧。」

他俯下身,小苗微微側頭,形成一個完美角度讓他們得以四目款款相交,璽亞離不開視線,她也不能,此刻的時間、空間彷彿被下了咒,身在其中的兩人不由自主。

「小苗!少京到底醒了沒有?你們真要遲到啦!」

樓下突然傳來嫿姨緊張的呼叫。小苗驚醒地別開臉,逃也似奔出房間,而璽亞,就地蹲了下去,虛脫一般,他幾分懊惱地攏開披垂的瀏海,恍惚著,自己好像還陷足於方才欲走還留的意亂情迷當中。

  

今天起的香山之行,整路上都是男女打散著坐,大夥兒聊著聊著,等傍晚抵達香山上頭的客棧時,雙方學生都混熟了。包下的客棧分成兩邊,男孩子住東邊廂房,女孩子則住西邊。

  

「好漂亮!這兒的樹好多,宋琳,妳快來看看!咱們在樹海裡頭呢!」

宋琳暫停整理行李的工作,緊倚在窗邊興奮的小苗,簡直跟頭一次出門的小孩子沒兩樣。

「是,是,小苗小姐,妳的行李挺多的,帶了多少件衣服啊?早點掛起來免得皺了。」

「不是衣服,是畫具,難得到香山,我想好好把握機會。」

「幹嘛這麼賣力?」

「我偷偷告訴妳,妳可別張揚啊!」小苗挨到她身邊,她笑著,因為這是個好秘密:「美術館館長希望我能再辦一次畫展,因為上一次風評似乎還不錯,畫展時間呢…就訂在一個月後。」

「那不是很棒嗎?這下子可沒人敢說妳是沾父親的光了。」

「嗯!所以我很重視這次出展的作品,雖然以目前現有的數量是夠了,可我還是想在畫展之前,能畫多少,就畫多少。」

「我說妳是杞人憂天,聽梁大哥說,妳十幅畫裡頭有八幅就是得過獎的,還擔心什麼?」

山間落日不單將樹海染成滿山滿谷的金黃色,也在宋琳專心的側臉上勾畫出柔美的線條輪廓,這樣嫻靜的宋琳正在整理衣服,透著少見的女人味,連小苗都為精緻細膩的女性特質看得出神,看得憂心。

「妳是個好朋友,我不怕對妳直言,那天姐姐喝醉了回家,提到妳,妳和姐夫,咱們都不知道她幹嘛硬把你們想成一塊兒,妳知道原因嗎?」

樹影是隨風晃動的,一直不斷,宋琳漂亮的丹鳳眼卻是不波不瀾,反亮著很有興味的笑意:「還說要直言呢!妳問的一點都不單刀直入。妳是想知道…我同妳姐夫有沒有所謂的婚外情吧?」

也不需要這麼直接了當吧……害她一時措手不及,抱歉尷尬。

「我知道這問題很蠢,但是…有嗎?」

「如果有呢?那怎麼辦?」

「別用如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或不是,宋琳霎時感到還不足以來決定她與梁大哥的關係,用什麼字眼都不臻完美。

「對我來說,梁大哥是隻鳥,來自夏天的鳥,會唱歌的。」

「啊?」一頭霧水的小苗還不知自己已經入了泰戈爾的意境之內。

「聽不懂就算了,妳就這麼告訴妳姐姐吧!我就當他是一隻鳥。」

「我還是不懂,姐姐怎麼會無端端提起妳來呢?啊!該不會是那場音樂會?那天她倒向我問了幾句。」

「音樂會上也沒發生什麼事啊!」宋琳繼續折衣服,忽地靈光一閃:「真要說…也是梁大哥把他的眼鏡摔破了,妳知道他沒了眼鏡的時候……」

「就跟瞎子一樣,我聽姐姐說過,姐夫的近視深極了,眼鏡等於他一半的眼睛。」

「是吧?他連路都看不見,跌跌晃晃,不扶他一把,不知道會撞傷人還是被人撞傷,後來我堅持要先出場,免得眼鏡店打烊了。」

「真那麼嚴重啊!原來姐夫沒關照到妳,還麻煩妳一晚上了。」

「沒關係,無所謂。」

無所謂的,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雲笙跟一般人不一樣,他可以一手遮天,擴展她窄小的世界,釋放她飄泊的靈魂,讓她在那一刻裡擁有與正常人無異的錯覺。她不願欺騙小苗,但唯獨這情感無法與她分享,小苗不能了解,那隻夏日的漂鳥不僅為她帶來歌唱,還帶來她對生命的渴望。

她們兩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裡,沒發覺窗戶玻璃被石子丟響了好幾下,還是小苗先回神朝窗口走,不料額頭馬上被一顆毫無預警的小石子擊中,她疼得打住腳。

「好痛…」

宋琳來到窗口,瞧見下頭的璽亞拿著石頭又要出手,她對他詢問似地聳個肩,下頭則大聲回話:

「我找小苗!」

小苗聽出了那聲音,立時變成動也不動的木頭人,宋琳衝著她手足無措的模樣笑:

「妳知道啦?怎麼辦?他指定找妳呢!」

小苗睨她一眼,斂起臉上的倉惶向外頭望,第一眼就是他清朗的笑臉,每每讓她緊張莫名。

「什麼事呀?」

「我有話想跟妳說,能出來嗎?」

小苗探探四周,幸虧她們的窗口面向宅子角,沒什麼人經過。

「我還得…還得整理行李。」她惱地聽見宋琳噗嗤一聲冷哼。

「我等妳,待會兒後山坡的涼亭見。」

「喂!等等啊……」

他跑走了,根本不聽她的答覆,真是霸道無理。

  

而跑走的璽亞和纖纖是冤家路窄,纖纖的跟班很快就替她找到情人,把他困在客棧的中廳大廊。

「還有一些時間才吃飯,咱們出去走走吧!」

「可是我……」纖纖將他的手挽得倔強固執,想必對他的去處一定也會打破沙鍋問到底,於是他乾脆直言不諱:「我跟小苗約好了,有事要談,不如我晚上再找妳吧!」

「小苗?」在少京面前她不想讓醋意流露得太明顯,那只會令男人反感,儘管心裡湧出一百個問題、一百倍的慍意,她還是嚥嚥口水,好生好氣央著他:「你好偏心,一到香山也不先找我出去,你們要談的事很重要嗎?她不能等到晚上嗎?」

「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可我已經跟她說好了。」

「那好辦,你瞧,那女孩跟小苗住同一層樓,我叫她跟小苗說去,就八點吧!你們晚上再談囉!」

纖纖霸道的工夫更勝璽亞一籌,邊說邊跑,再他出聲之前,她已經喊住那位路過的女同學,放低聲音交待著:

「麻煩幫忙傳個話,告訴小苗,就說楊少京正在約定的地方等她,不見不散。」

璽亞見女孩頷首答應,忍不住又向纖纖確認一次:「她願意轉告嗎?妳全交待好了?晚上八       點?」

「對,你就放心吧!就這點小事我會辦不好嗎?快些,等太陽一沉,就什麼也見不著了。」

  

家裡少了璽亞和小苗,安靜許多,嫿姨在大廳裡教家顥念書,一直心浮氣躁的家顥好不容易進入狀況沒多久,就被小良高跟鞋鏗鏘有力的聲響給打斷了。

「良姐姐,良姐姐,妳又出門玩呀?」

小良低頭瞥瞥拉著自己大蓬裙的男孩,蹲下身:「你別多問,省得你羨煞眼。」

「哼!我才不羨慕妳呢!」他倒對她輕蔑起來了:「妳去的地方一定很危險。」

「誰說我去的地方很危險?」

「沒人說啊!我猜的,不然怎麼每回妳出去,姐夫都要等妳回到家才睡覺呢?」

「啊?」這小鬼自作聰明的推理登時令她哭笑不得:「傻子,你姐夫是在看書,他是書蟲,非把一本書給啃到爛才罷休,所以就算他待到三更半夜也是正常的。」

「亂講,我以前問過姐夫了,他說他在等妳,怕晚了外頭危險,所以妳什麼時候回來,他就看書到什麼時候啊!」

此時嫿姨趕緊把家顥帶回座位上,硬把筆塞到他手中:

「不要胡說,你快讓良姐姐出門,她要遲到了。來,把這個字寫完。」

干擾者走了,小良卻還蹲在原地,她已經很久沒這麼認真地思考事情,活脫像個偵探非要把真相思索個透徹,然後她打了通電話出去:

「杜夫人啊!是我,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辦,今天的牌局別等我了,是呀!下次吧!」

嫿姨等她講完話,好奇地問道:「什麼事那麼重要呀?」

小良沒理她,還是原地忖著,等到那身影一如往昔地出現在樓梯口,她已準備應戰。

「小良,妳還沒走嗎?」

雲笙總是目送著她出門,這次也不例外地來到大廳,小良將話筒掛上,漫不經心脫下手套。

「不去了,突然覺得累,我上去換衣服。」

嫿姨對狐疑的雲笙聳肩表示她也不知情,而回到房裡的小良沒把門關死,就立在門縫邊眺望樓下的動靜,雲笙在家顥身邊坐下,幫嫿姨教他識字。

「你不看書嗎?」家顥不死心地向他求證。

雲笙笑一笑,繼續為他翻到下一頁:「那些書…姐夫早看過了,全部。咱們再看看下一個字吧!」

他沒去碰書!他對一櫥子滿滿的書本連看都沒看一眼!

小良像個窺視的賊,藏身在門縫後動也沒動,她從沒如此專心地注視雲笙的一舉一動,時間過得愈久,她的臉頰愈發嬌紅。

這麼想會太過牽強嗎?雲笙為了等她在大廳坐上一整夜,看書只是他的掩飾,每回都如此,沒有例外,所以她一回家,他書也不看了,就陪她一起上樓……上樓!

小良匆匆退後,雲笙正走上樓梯,叫她慌張地原地踱了兩回圈子,才踉蹌跑到椅子那兒坐下,隨手撿起一本他讀過的書,剛巧雲笙推門進來,見了她有些驚訝。

「妳在看書?不是說要換衣服嗎?」

「我…突然想看書,你那…那什麼表情啊?我偶而也會看看書的。」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他掩藏不住和藹的笑意,伸出的手輕輕替她把書轉過來:「書不能倒著看。」

小良倒吸一口冷氣,惱羞成怒地把書丟開:「不看,不看了。真煩,無聊死了。」

「那麼…我們去聽音樂會吧!」

「唔?」她敏感地快速掉頭,彷彿聽見了仇人的名字:「什麼音樂會啊?」

「上回我邀妳一塊兒去的音樂會啊!今晚是他們最後一場公演……啊!不過妳沒興趣吧?」

「喔!那音樂會啊!你不是早跟那宋琳一起聽過了嗎?」小良打開衣櫥假意找起睡衣。

她知道自己話中酸得可以,醋味十足,可她實在忍不住要用這種方法向他表達抗議。

「是啊!很棒的音樂會,可惜只聽了上半場。」

「為什麼?」

「我眼鏡壞了,後來找家店重配,那時在音樂廳裡我就想著……」他拿住小良在衣櫥裡漫無目的的手:「一定要讓小良親自聽一聽這麼棒的演奏。別找睡衣了,就這樣出門吧?」

小良紅透著一張臉,低下的頭再不知如何抬起,一抬上來就會觸見雲笙溫柔多情的眼睛。怎麼辦?這好像約會喔!平常的應酬不算,他們倆還從沒單獨出去過,頭一遭就讓她的心緊張得七上八下。

「好嗎?小良,或者…妳還是討厭音樂會?」

不討厭了,只是現在的她說話會結巴,百分之百。

「好…好吧!反正…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去聽聽…聽聽也好。」看吧!蠢死了。

「小良真奇怪。」他向她舉起手。

小良遲疑地呆看那隻手好一會兒,雲笙在笑她,笑她莫名的不知手措,可她不在乎,挽著雲笙比自己要大許多的手,她覺得好舒服喔!

  

涼亭位在上風之處,原能將香山有名的景點看得清清楚楚,見心齋、昭廟、觀音閣、芙蓉坪………

小苗居高臨下地俯視幽密的山林,像淡墨畫般微微浮現,層層相迭,她感到渺小的自己快被黑暗浪潮吞噬。

「妳還在這兒?」

「醫生。」宋昱不冷不熱的聲調是她在汪洋中的救命浮板。

「天色暗了,這兒不是個安全的地方,妳在等什麼人嗎?」

他在一個小時前就發現她,一個人孤伶伶在涼亭裡東晃西晃,他不願多管閒事,卻想起璽亞對他的交待,也交給了他一個責任重大的負擔。

小苗抬頭看夜空,山上是月稀星明,千萬顆星子鋪成一條閃亮銀帶。

「我看也沒多暗,再等一會兒好了。」

「等妳同學嗎?」

「是少京。奇怪,他應該要比我早到啊!」藉著星光,她發現宋昱臉上不尋常的訝異,那訝異顯然他打算刻意隱藏:「怎麼了?」

「妳確認過時間、地點嗎?因為稍早…少京和纖纖在林子裡散步。」

「咦?」

怎麼會呢?他們明明約好了,但,對方是纖纖,一切的約定都可以順理成章地化為烏有。

小苗移動雙眸,注視另一方的、從樹叢裡衝出來的人影,正喘著氣立定在這三角頂點之一。少京看起來比小苗和宋昱都錯愕太多,方才遇到的宋琳果然沒說錯,小苗早就出來赴約了。

「妳一直…在這兒等?等到現在?」

「因為…我總覺得你一定會來,我好像等好久了,可你應該會來的,一直這麼想著,我就這麼等下去了。」

他不知該生氣、該感動、還是該對小苗的毅力致敬,百感交集下竟語塞了,宋昱拍拍他,提醒他下一步的動作:

「她在這兒待得久,恐怕染風寒,快送她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璽亞拿她沉著頑固的語氣沒辦法,轉向宋昱求援:「她生我氣了,麻煩你送吧!」

「你們兩位都不用了。我不想在你和纖纖中間惹事端,所以不能讓你送;至於宋醫生,老在失意的時候依賴他,我覺得自己很狡猾,這對醫生…太不公平了。」

她為什麼會用「狡猾」來形容自己?宋昱不明白。

「那麼起碼聽我把話說完……」

「不聽,我預感著你的話會不對勁,不論你要說什麼,都請你先站在朋友的立場。老實說,我正努力說服自己不去在乎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而且幾乎要成功了。」

「什麼成功?那麼妳為什麼會傻癡癡地一直等?讓我這會兒對妳又內疚、又心疼。」

「別,我只想守信用,所以在這兒等,你不要會錯意了。」

「妳是睜眼說瞎話,小苗,妳說不了謊的,妳每次一說假話就發抖,自個兒瞧瞧啊!」

他用力攫住她的手,小苗抵拒地連連後退,退到宋昱胸前,他一把將璽亞的手按下。

「夠了,這麼逼她有什麼用呢?」

「我就要逼出她的真心話。」

「真心話?我說,你聽吧!」她正面對他,夜色中那熠熠發亮的不知是積壓已久的淚光,還是因為堅定而閃爍的炯然眼神:「我試著不去在乎你,只要不在乎,就不會受傷,你的好話、壞話都是傷人的。沒受傷,就再沒藉口向醫生尋求依賴,不然我…我恐怕自己心裡為醫生留了一角,不小的一角,而且不停擴大……可我知道這很不公平……」

璽亞睜大了眼,宋昱也是,彷彿他們中間有人被宣判了死刑。小苗從他們僵屹的空間跑走,也犀利地割劃了這個三角空間。她放棄了少京,並且宣告對宋昱萌生的情愫正欲罷不能。

  

「小苗?」

宋琳才剛轉身,驀然就被小苗迎面抱住,猶如讓顛沛流離的她找著了避難所。

「宋琳,我受不了了……他們兩個人,一個叫我難過,一個叫我抱歉,我誰都相應不了,哪兒有洞?讓我藏進去,永遠永遠都別出來了……」

「要洞自個兒挖。要不就當個縮頭烏龜吧!」

「別在這時候還諷刺我,我沒力氣招架……我說了一堆話,不知是真是假,就是說了,說得亂糟糟的,害我現在更不好受,他們一定也一樣……」

他們?宋琳半信半疑地走到窗邊,這個方向還能隱約看見一半的涼亭,璽亞和宋昱各據一方地彼此對峙,臉上的思緒複雜而紊亂。沒多久,宋昱轉身走了,璽亞則靠向亭裡的大圓柱,望起天上明星,雙手不帶任何生氣地放鬆垂著,他閤上眼,不再接觸任何光線。

*                                 *                                 *

  

接下來的香山之旅,他們都擁有個人的交通工具,馬,每人一匹,騎馬原是學校課程之一,難不倒貴族學校的學生,或走或騎,一一流覽香山如詩如畫的景點。

  

稍早,他們在見心齋停留休息,裡面有一座半圓形池子,遍植荷花,水池三面繞以迴廊,西面一軒臨水。綠墨一揮,在白紙上絢染出被青苔、地衣覆蓋的假山石,不同色調的黛綠、粉綠、青綠齊上,讓視覺更加層次分明,小苗微微抬高眼,鎖定古意盎然的藤蘿幾秒鐘,便在筆尖沾磨出釉亮的松葉綠。

「妳的筆觸雖然大膽,卻很忠實,完全不稍矯飾。」

她一愣,當下掉了畫筆,幸虧宋昱及時接住。

「別慌,抽籤完畢了,我跟妳同一組。」

抽籤?對了,為了怕女孩落單危險,校方決定分配男女同組而行。

「我都忘了。」小苗小心接過畫筆,雖然想不出什麼貼切的客套話,然而心中已經有個底,準備回應宋昱的興師問罪:「昨天…造成你的困擾了吧?」

「十分困擾。」

「那種話…原本不該說,不該被揭露的,可我曾經仔細回憶過,每當我為少京所惱,在我身邊陪著渡過傷慟期的總是你。姐夫曾說,我和少京三番兩次的不期而遇是有緣,那麼我和醫生的相遇…定是比緣份還要深刻的關係了。」

他深潛的黑眸翻騰驚異的暗流,比緣份要深刻的還能是什麼呢?他也想知道。

「我倒很明白一點,」宋昱淺淺地笑,卻是很不友善的冷漠:「為了反擊少京,妳倒是拿我作利箭,把妳腦子裡為我留的一角當靶子,結果奏效了。」

小苗沒馬上應話,很受傷地看住他蒙上一層霜的臉,又垂下頭抿抿唇,忽然在低調中匆匆將畫紙自架上卸下,抱著它就往另一邊的長廊跑。

宋昱目送著她穿著騎馬裝帥氣的背影,他突然追上去,追上了,一把拉住她。

「小苗!」

「放開我!」

小苗被反作用力拉近,使宋昱得以看清自她臉上墜落的東西,昔日他為小苗拭去的淚水,現在被他催逼而出。

「我不奢求你能諒解,也不否認這種行徑卑鄙,更覺得自己狡猾。」她怒意彰顯地瞪住宋昱:

「可我不會說謊,你在我心裡獨佔一角絕非我編譯出來的謊言,你看得出我的畫誠實無偽,怎麼就看不透我的心呢……好笨,我真後悔我說了……」

揚甩他的手,小苗頭也不回地跑開,他想追,但雙腳重如千斤,小苗一走,把他的力氣也一併掏空。

「欸?那不是小苗和宋醫生嗎?」纖纖剛同老師辯鬧完,成功掙取到和少京同組,兩人在廊末遇見了另一組人馬:「他們是咱們的後一組呢!是吧?」

璽亞冷眼觀望,叫纖纖好生奇怪他對小苗沒由來的淡漠。

此時小苗正步步地走回來,生氣歸生氣,畫具還是得收拾,她沒辦法瀟灑地揚長而去。

「對不起。」

幫忙收拾畫架的宋昱一聲道歉,就讓她軟化,望向他褪為溫和沉鬱的面容。

「妳的那一角…讓我太過受寵若驚,太過,所以不敢置信。」

這個人,好像他一生從未被寵愛過,父母、朋友…誰都好,就是不曾被用心呵護,以致於她的老實讓他感到奢侈虛謊。

「那就請你相信,並且別再那麼說了吧!」她伸出小指,決定原諒他:「是朋友,所以不騙人,不傷人。」

她用童心未泯跟他做朋友,用勾手指來取得他的信任,宋昱會心地笑了,勾住她的小指達成契約。

「少京。」

頹然地坐在雕欄上,纖纖來到跟前,輕輕扶起他一如枯草低垂的頭:「我不行嗎?難道我不能讓你快樂嗎?」

纖纖在祈求他,璽亞看見也聽見了,按照劇本他必須說「能,可以的」,偏偏就是無能為力。

「是小苗讓你這麼悶悶不樂?是她?」她似乎比他更難過,哽咽著,抱著他的頸子:「我真的不行嗎?我比她更喜歡你,更喜歡一百倍、一千倍,而且絕不會傷你的心,這樣也不能讓你快樂嗎?」

那空出來的畫框正上映一幅再真實不過的美景,雅緻的迴廊一角,璽亞輕摟著緊偎在懷裡的纖纖,這樣的情境深刻動人……小苗默默地遠觀欣賞,她無法執筆描畫,因為手在抖,心也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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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9 20:31:44 |只看該作者
校外的聯誼生活順利進入第三天,他們走過玉華岫、梯雲山館、靜宜園故址、朝陽洞,最後一站則是森玉笏,一面乾隆皇賜名的巨大峭壁。

「小苗,該集合了。」

宋昱牽著他們兩人的馬走來,小苗仍一逕兒跪在地上摸索,模樣有些好笑。

「掉了什麼嗎?」

「我的墜子,一個琉璃墜子……」她著急地翻撥地上落葉,打算用大海撈針的方式把一顆小墜子找出來:「我怎麼那麼粗心,什麼時候、在哪兒把它弄丟的都不知道……怎麼辦?」

宋昱回頭看看已經集合好的隊伍,不得不蹲下身去說服她:「大家都要走了,一個墜子丟了沒那麼重要。」

「很重要!」她近乎生氣地表明墜子的重要性,然後又繼續賣命搜找:「那不能丟,金子、銀子都能丟,就它不能。我要留下找,你幫我跟老師說一聲吧!」

「胡鬧,入夜之後,這兒就不再是觀光勝地,是荒郊野嶺,大男人都不敢逗留,妳一個女孩子更是危險,小苗,」他強硬制止,試圖把她的理智喚回來:「先回去,明兒一大早我就陪妳過來。」

這時璽亞和纖纖也來了,纖纖很明顯的老大不高興,插起柳腰鄙睨起地上的小苗:

「大小姐,妳到底打不打算走?還要勞駕我們這一組過來請妳,可真大牌呀!」

「怎麼了?」璽亞低聲問宋昱。

「她丟了一只墜子,好像很重要。」

「哈!墜子?拜託妳行行好,要墜子我有一箱子給妳,麻煩妳快打道回府吧!」

小苗盯住了纖纖站起來,魄力十足的眼神比上她的輕蔑是有餘而無不足:「我不要妳的。」

纖纖張大嘴,小苗則漂亮地躍上馬背,留下她火冒三丈地跺腳:

「莫名其妙!難不成妳的墜子是稀世珍寶嗎?」

「好了,咱們也快走吧!」

璽亞帶著她跟上隊伍,一行人馬緩緩起程,即將告別香山四天三夜之旅。他不經意地望望後方森玉笏的懸崖峭壁,還有安靜坐在馬背上、低頭不語的小苗。

  『你要送我禮物?』三年前的一天,驚喜的小苗問起了靦覥的璽亞。

『因為…前幾天我發現了一個寶,琢磨過啊…漂亮得很。』

小苗還想再問,正巧方老爺經過這條廊子,那時候他不喜歡看到女兒和下人成天廝混,便要小苗陪他出門拜訪朋友。璽亞只好退開一些,作出對二小姐畢恭畢敬的模樣,小苗忍住笑意,小聲說:

『謝謝你了,不管那是什麼,我現在都開心極了。』

璽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當小苗若無其事地經過時,他揀了個時機湊到她耳畔:

『明兒妳生日再送給妳,我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話要跟妳說。』

  

晶亮的淚珠滴落在她握著疆繩的手背上,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地、跟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漣漣而下。璽亞壞透了,他當天毫不客氣地說那墜子配她難看,讓她尷尬萬分、生氣萬分,決定與他冷戰到底。但是隔天小苗還是把墜子從垃圾筒裡找出來,串上銀鍊,藏在衣領下,叫璽亞都沒能發覺她對墜子的執著與不捨。

  

回到房裡休息的小苗依舊坐立難安,走走停停,晃走了宋琳正在泡茶的雅興。

「妳肯吃顆安眠藥嗎?睡一睡,下次睜開眼就是明天早上了。」

「妳哥哥說一到晚上,山裡就會有狼呀熊的出沒,妳想,我那墜子會不會被牠們當食物吃進去?」

「吃了又怎麼樣?妳要把牠們開膛剖腹嗎?」她不請自來地送上一杯甘醇熱茶:「丟了的東西能找回來是幸運,找不回來也是註定的,妳就別那麼死心眼了。」

小苗不要熱茶,逕自踱到窗口,只有看著森玉笏的方向才讓她平靜一些,但是樓下客棧倒是熱鬧得緊,裡裡外外都有老師不停進出,間雜著幾名男學生和纖纖,纖纖的聲音原本就高,小苗人在二樓也可以聽得很清楚。

「他失蹤了,一定是失蹤了,別告訴我他到附近散步……」纖纖嗚咽幾聲,又不忘對客棧的人發火:「誰都知道這兒晚上不安全,哪有人到現在還不回來嘛!都十點了…他的馬又不在……少京一定是發生意外了!」

小苗很訝異失蹤的人會是少京。

「宋琳,少京失蹤了,這麼晚…他會去哪兒呢?」

宋琳老實地對她比了個不知情的手勢,又沒什麼任務指令,他幹嘛擅自行動呢?

「怎麼辦?也許真像纖纖說的,他發生意外了。」

「意外?妳是說他摔落懸崖,還是被狼呀熊的吃掉呀?」

當一觸見小苗憂心的神色,宋琳馬上知道自己落井下石的習慣說錯話了。

「我胡亂說的,妳想想,與其說他出意外,他到附近散心的可能性倒更大呢!」

「這麼說…也有道理……」

「就是呀!房裡沒水了,我去拿壺水。咱們準備睡覺吧!」

「嗯…?喔!好。」

然而當宋琳回來的時候,她在門檻前久久不入這空無一人的房間:「小苗?」

  

奔馳的馬兒經過梯雲山館,那裡樹影婆娑,醬色懸崖是連綿不絕的背景,一片寂靜,偶爾停駐的三、五隻烏鴉捎來些許的生氣。小苗試著只讓自己注視前方若隱若現的小路,以免周圍的鬼影幢幢打消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

璽亞倚樹而坐,仰著頭雖想看看天上星斗,但層層疊疊的古松、古柏將天都遮蓋住了,僅有少許的光線透過葉縫照下,四周不知名的飛禽走獸倒是啼叫聲不絕於耳,隨時都能聽見稀奇古怪的聲響,例如馬蹄聲……?咦?

他轉向聲音來源,的確有一陣快速的馬蹄聲朝這裡直奔而來,隱隱還能看見小火苗由遠而近地搖晃。

「啊!」

忽地一聲女性的驚叫,緊接著巨大馬身自腳前飛躍而去,另一頭則有什麼東西掉下,掉入了草叢堆中。

「好痛……」

隨著人影自草叢中慢慢爬出,他更加確定有人遭到了跟他一樣落馬的命運。

「是誰?有人嗎?」

「少京!」

「小苗?」

娑動的黑影加快速度來到他身邊,璽亞定睛一看,她全身都蒙上骯髒的泥土,梳好的髮辮散得亂七八糟,狼狽極了。

「太好了,原來你在這兒,我總算找到你了。」

「妳為什麼會來這裡?很危險啊!」

「你呢?你還比我先來。」她停一停,見他還兩腳伸直地坐著:「該不會專程來這兒賞月觀星吧?」

「我來找東西,哪!」

攤開手,小苗一時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只好把方才帶來的油燈找出來,幸好它還穩穩地躺在草叢中。

「咦?」閃爍的燈光貼近他掌心,尤其將那顆銅板大小、紫丁香顏色的琉璃墜子照映得燦爛輝煌:「墜子!你找到它了……」

「是啊!可費我不少工夫,它就掉在上頭的崖壁上,不高不低的……」

「你瘋了嗎?就為了它你還特地過來嗎?大家都在找你啊!一個人在外頭有多危險……」

「妳不高興?」

他打斷她的責備,小苗淨抿緊薄唇,不回答,也不再繼續說。

高興啊……她其實是高興的……甚至是感動非常。

「總之,咱們快想辦法回去吧!」正要起身,瞧見璽亞投來一個無奈的目光,動也不動:「你還要繼續坐在這兒?」

「我說過拿那墜子很費工夫,沒打謊子,我恐怕把腿也給摔斷了。」

  

宋琳不耐煩地站在一堆修女面前,等著她們不再祈禱、不再畫十字,活脫像熱鍋上的螞蟻,缺乏應變能力。

「怎麼樣?我看咱們自個兒出去找好了。」

她對身旁的哥哥低聲提議,宋昱比她還目中無人,轉身就往外走,再不理修女和傳教士的叫喚。

「小苗的馬也不見了,我看她八成去找璽亞,就希望他們兩人能碰到面,省得咱們要兩頭找。」

「放心,小苗一定可以找到璽亞,他們倆有緣,那就比什麼都強了。」

他笑著,卻是幾分落寞。

  

小苗對著他的腿發怔足足有一分鐘之久,這麼嚴重的傷勢她只能想到外科醫生,現在呢?這樣的郊野該怎麼處理這骨折?

「我…我回去找人過來,你不要亂動。」

「等等,」他忙叫住興沖沖要行動的小苗:「妳知道回去的路?做記號了嗎?」

沒有。她束手無策又蹲下來。

「很疼嗎?」

「不動的話就不疼。」

璽亞故作鎮定,小苗看著看著竟愈來愈難過,原來他不是故意要讓人擔心,只是腿斷了,回不去。

「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寧願不要這墜子了,雖然你幫我找到它,我還是要罵你傻。」

「妳不也一個人過來找我?還是女孩子呢!咱們算扯平了吧!」

「是半斤八兩。」在他身邊坐下之後,小苗觀望起這裡的樹木特別茂密:「喂!這裡不是森玉笏了吧?」

「不是,應該是森玉笏再過去些,可能離閬風亭不遠。聽見水聲沒有?聽說這兒只聞水聲潺潺,卻不見溪流,咱們入了一個大迷宮了。」

「沒關係,等天亮就不怕。」有了同伴,她變得蠻不在乎,大概是因為璽亞也在。

她小心翼翼把墜子收進小荷包裡,而璽亞早認出了那塊琉璃,原以為它在三年前就被小苗扔了。

「它真那麼重要嗎?」

「它是一個禮物,我對它又愛又恨的。可是一旦不見,沒想到自己會著急得六神無主。」

「是…誰送給妳的?」

小苗咬咬櫻唇,將身子往後縮:「不說了,那回憶不怎麼好,糟糕透了。」

他其實知道,其實一直都耿耿於懷。

那天他真的興高采烈地遞出琉璃墜子,只是接過禮物的小苗身上,早已戴上仰慕者所送的鑽石手鍊,她用那隻閃閃發亮的手觸摸頸子上的琉璃時,在手鍊璀璨的光芒之下,璽亞頓時恨透了自己粗鄙的禮物,甚至恨之入骨。

『真難看。』

他被無聊的嫉妒佔據,不昔毀掉小苗的期待,還有自己當天原本準備好的告白。

又陷入沉默了,小苗釐出一小塊空地,堆了柴,把油燈裡的火過給它,柴火燃燒起來的「劈啪」聲響很快就趨走黑暗的恐懼。

「妳為什麼來?妳說過不會在乎我的,也不想同纖纖惹事端,這會兒來找我…這兩樣可都失敗了。」

「我沒想那麼多,騎著馬就出來了。」她就巴著那舞動的光源看,不去觸及他心疼的眼神:「沒辦法呀……不論你在哪兒失蹤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妳啊…真是個難伺候的女孩。」

她聽見他的嘆息,有些不高興。

「妳放棄,我也要跟著妳放棄了,現在妳打破自己訂下的禁例,我又該拿妳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咱們…咱們又不相干,我放棄與否你都不必管。」

「我已經不能不管,不能不管了啊……那墜子,不就幫妳找回來了嗎……」

她正奇怪身邊的聲音逐漸消聲匿跡,不料璽亞的頭已經斜靠在她肩上。

「喂…少京?」

「抱歉,我睏得很……睡一會兒就好……」

他受傷了,體力大為消耗,現在連眼皮都撐不開,瑩瑩火光在他的倦容上搖曳起來。

小苗僵硬不動,淨與黑夜相望,身邊暖暖的陽剛氣息輕輕吹襲著頸項,她不由得一陣酥麻,璽亞靠在肩際慢慢睡去,似乎睡得很沉,似乎累壞了,她暗暗深呼吸,好將自己雜亂無章的心跳調適過來。

  

「哥哥,你看,那兒有火光。」

宋琳指向一片山頭,宋昱勒住馬,在黑森林中尋見了那一丁點微乎其微的火苗。

  

不消十分鐘的時間,小苗就覺得無聊了,她沒半點睡意,偏又無事可做,乾脆側下頭,悄悄端詳起璽亞的睡臉。

這男孩子長得真標緻,輪廓深明,睫毛又像女孩般的長,清秀的唇線勾畫出一絲剛毅之氣。她怔了怔,驚覺到自己過於接近,但是…靠近他的感覺真好,淨是熟悉的味道。

小苗突發奇想,躊躇,又緩悠悠湊近他的嘴唇,近乎要碰上了,而那雙黑眸驀然睜開,他們近距離的四目相對之下,嚇得小苗掩著嘴退後。

璽亞用詢問的眼神望住滿臉通紅的小苗。

「對不起……」

她想逃,又很快被捉住,一把拉近,小苗忽然覺得少京凝視自己的眼神,像極當時在起飛的崖上要將她牢牢記住的璽亞,用他深款的眼眸,無限懷念地滑過小苗的眉稍、眼睛、鼻子。

「我問著自己,為什麼要為了妳的墜子賣命?發現…只是因為喜歡妳,就能做許多難以登天的傻事,我也不懂,就因為一直好喜歡妳。」

「一直好喜歡?」

「嗯…我是用我的生命在喜歡著妳,只是妳不知道。」

或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從前的璽亞曾經死了,又化身為少京回到她身邊。

他輕輕吻著她,感到小苗的嘴唇和身體都在發抖,而璽亞自己也正承受著一股巨大的顫慄,峭壁為屏,松柏為幕,他們共有的回憶催化著奇妙的感動,在偌大的天然空間裡溯流膨脹。

他說的「喜歡」似乎超乎小苗所能想像的綿長亙古,她不由得懼怕起來自體內不可遏抑而劇烈焚燒的情愫。她認識這個人,而且很久很久以前就與他相知相惜了,至今才讓相見恨晚的遺憾重重佔據。

「唔…」璽亞皺了一下眉,身體的移動觸發腳骨的疼痛。

「怎麼?我瞧瞧,或許還有其他外傷。」俯下身以掩飾臉上的潮紅,小苗將他的褲管往上掀捲:

「別再亂動了,幸好沒什麼……」

瞬間,她就這麼停口不言,一如緊急煞車的車子。璽亞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腳彷彿很令她驚訝,直到抬頭看他,這份不小的波濤還湧現在小苗狐疑的清明透澈的黑瞳裡。

  

『小苗!小苗!妳騎太快了!』

『沒關係,我在英國的時候天天騎馬呢!』

璽亞氣急敗壞地跟在她的馬身後,小苗卻意氣揚發使勁揮鞭,聽不進他的警告。

『璽亞!你看,這是我剛向老師學的。』

小苗忽地奔向柵欄,叫他大吃一驚。

『停下!那隻馬還沒學會跨欄啊!』

慘烈的結果可想而知,小苗落馬了,還摔得很嚴重,璽亞已經儘力阻止任何更糟糕的情況發生,他因為滑壘去接抱小苗,而被倒下的木欄割傷小腿,傷口不算淺,結痂之後形成一個特殊的閃電疤痕。為了這道傷口,他在床上躺了十天,又拄著拐杖半個月,是小苗天天來探視他的腳傷直到痊癒,小苗,最清楚不過了。

  

左小腿上,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形狀,不偏不倚,不差分毫,就是那道傷痕了。

小苗還是望著他,但從這一刻起,名叫「少京」的人乍然在她眼裡變得似幻似真,曖昧不明,飄飄渺渺地,像披了件偽裝的皮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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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從香山回到北京的日子,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禮拜,璽亞的腳經診斷後不是骨折,是腳骨挫裂,昨天才剛出院。

  

小良最近改了貪睡的壞習慣,更不再晚歸,準時下樓跟大家一起用早飯,餐桌上自然比以往常熱鬧許多,只是璽亞偶爾會感覺到一雙視線雪利地盯住自己,四下搜覓時,就看見小苗移開眼,逕自做起自己的事。

  

「雲笙,雲笙,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餐桌上,小良最討厭別人在她說話的時候分心:「杜夫人的女兒要結婚了,作了一堆旗袍,還邀咱們喝喜酒呢!哈哈…你能想像那胖女孩塞進旗袍裡的樣子嗎?」

雲笙心不在焉地應聲,看來有些恍惚,嫿姨憂心他嚴重的倦容:

「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老熬夜呢!」

「是有點倦,不過不打緊的。」

「說到結婚,」小苗突然想到另一樁喜事,轉而向璽亞報告起來:「咱們家那個滿臉鬍渣的老柯啊…也在他老家娶了一位年輕姑娘了。」

璽亞還在看報紙,聽了驚奇地笑一笑:「那老粗不挺厲害的?都快五十了吧!我以為他會打一輩子光棍呢!」

說到光棍,嫿姨又想起隔壁巷口人家的例子,興沖沖和愛聽小道消息的小良聊起來,小苗卻放下碗筷,力道重得有些故意,叫璽亞又抬頭面向她一臉要逼供的可怕模樣。

「什麼呀…?」

「為什麼你會知道老柯的事?他已經不在咱們家做事好久了。」

「唔…」

他突如其來地在餐桌上被暗算了,四面楚歌,小苗犀亮的目光正是上弦的弓箭,蓄勢待發。

「我是…是聽這兒的下人說的。」

「胡說,無端端幹嘛跟你這客人聊老柯的事?」

「這個…」眼珠子尋求生路般地晃一圈後,他丟下報紙站起來:「啊!今天輪到我值日,可不能遲到。」

難道小苗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嗎?難道他露出馬腳了嗎?傷腦筋,現在他在小苗面前簡直無所遁形,心驚膽跳的,非得想個辦法了。

  

「那就先避避風頭吧!」宋昱同他在校園裡散步,學生們來來往往:「就說你的腳必須到天津去治療一段時間,等情況穩定再回來。」

璽亞恍然大悟地拍拍他的肩,笑道:「真有你的,說謊的本領無人能及啊!」

「這算是一種稱讚嗎?」

「就這麼辦,我利用這段時間去逼問那個盜匪,管他是不是喪失記憶,一定叫他把內幕一五一十地吐出來。」

他正有衝勁的樣子、笑的樣子、皺眉頭的樣子……真的愈看愈眼熟。

小苗還坐在教室裡,不理會法文課的新進度,放肆地望住聖彼得的校園,鄰座的宋琳都不禁要覺得她注意得過火而非比尋常。

  

放學後小苗和宋琳相約到家裡,距離畫展的日子迫在眉睫,她得決定出展的作品,宋琳則是她最好的軍師。

  

「這是我的畫室,」小苗推開一扇門,光明几淨的房間掛滿琳琅滿目的作品,一個畫架,一張藤椅,還有一櫥子整齊的畫具:「平時沒什麼人進來,我畫畫的時候不喜歡給人看。」

「畫全都在這兒?」

「沒有,美術館的館長自己看中幾幅,指定要出展的,都已經運到美術館去了。」

「這些為數可觀的作品要挑起來,還真得費工夫了。」

「二娘帶家顥出門,我去準備茶點,咱們再好好挑。」她走到門口又停下來交待:「對了,姐夫他人不舒服,正在休息,咱們都安靜點吧!」

「他怎麼了?」宋琳問得比小苗還擔心。

「工作太累,沒怎麼睡、沒怎麼吃,今天早上差點昏倒呢!」

「不如…我跟妳下去吧!家裡沒人,恐怕他沒東西吃。」

「嗯…」宋琳真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呢!「說的也是!那咱們煮粥吧!」

  

街上,朋友擱下手裡的香煙,遞了一盒煙絲到小良面前。

「德國貨,試試看。」

「喔!」她裝好煙管,找出了火柴,下一刻又把香煙和打火機一倂放下:「不了,我戒煙。」

「哈!妳?」朋友收到一個破天荒的號外,嗆了幾口煙:「妳有毛病啊?沒事戒什麼煙?」

「膩了不行?」她有些浮躁地張望四周,找不到任何時鐘,推推身邊的朋友:「咱們逛多久了?」

「嗯…還不到兩個小時,四點鐘而已。」

「不逛了,我腿酸。」小良善變的個性再度發作,步出人行道就招來一輛黃包車跳上去。

今天是嫿姨帶家顥看牙醫的日子,小苗和少京又去上學,家裡不就剩雲笙一個人在家嗎?一想起早上他臉色蒼白的模樣就心寒,她就勉為其難地回去看看好了。

  

後來雲笙醒了,朦朦朧朧地看見宋琳在門口躊躇猶豫,紮了一條長辮繞過肩。

小良絕不會作這麼清秀簡單的裝扮,雖然腦子沉甸甸,他也不會看走眼。

「宋小姐?」

宋琳端了碗熱騰騰的粥走來:「我煮了粥,你餓了嗎?」

「真是不好意思。」

他匆匆起身,宋琳趕忙阻止他下床,將碗擱著,等他拿件外衣披上。

「妳們放學了?」

「嗯!小苗有事找我過來,才知道你人不舒服,看過醫生沒有?」

「謝謝妳關心,早上醫生來過了,沒什麼大礙的,倒讓家裡的人嚇壞了。」

「梁大哥什麼都細心,就是太不會照顧自己身子,別讓工作累壞你嘛!」

「爸擴大了工廠生意,生意好,自然就忙,真不知是好是壞,不過我…倒是比以前煩躁多了。」

「要不,我給你念念書,像在醫院的時候那樣,你唸著,我的心就平靜了。」

房裡柔和的光線下,宋琳漾開的笑容十分甜美,不帶一根刺,雲笙很安於此刻的寧靜難求,所以他也笑了。

「書啊…一忙,真的很久沒看了,聽妳這麼一說,倒挺懷念的。」

「對了,梁大哥不是也喜歡泰戈爾嗎?下個禮拜有場演講,關於泰戈爾的一生和作品都會介紹、分析,你有興趣聽嗎?」

「那演講我知道,也很想去,真是,我連這回事也忘了。」

「那麼讓自己放假一天吧!別埋頭分析工廠生意,聽聽別人怎麼分析泰戈爾。」

「宋小姐,妳真跟妳哥哥一樣是醫生,不過妳獨樹一幟,是診治心靈的。」

「對你有幫助嗎?你能康復嗎?」其實需要診治的人是她,她心裡知道自己毋需為雲笙煮這一碗粥,可就覺得如果再不見他一面,一定會死掉:「如果…我是你心靈的醫生,可以常常來見我的病人嗎?」

雲笙並非木頭人,宋琳渴求愛情的靈魂…他聽見了,雖是戰戰兢兢,卻驚心動魄,他無法立時回應那溱在眼眶中的酸楚淚水,外頭小苗說話的聲音一溜煙地竄入。

「姐姐!妳幹嘛淨站在這兒不進去呢?」

門讓小苗推開,雲笙這才望得見不知何時站立在門邊的身影,宋琳拭去眼淚轉身,一眼就看透小良全身嗆辣辣的慍意。

「宋琳,姐夫吃了嗎?」小苗近身瞧瞧還沒碰過的白粥,又將它端起來:「你吃不下嗎?宋琳特地煮的,她的手真巧。」

看來小苗是房裡唯一還沒進入狀況的人,她望望怒瞪雲笙的小良,又望望神態有些尷尬而曖昧的宋琳和姐夫,怎麼大家都忽然僵持不下,連空氣也跟著凍結了,而且沒人要理她。

雲笙先打破沉寂,起了一個自找死路的問題:「小良,妳不是跟朋友去逛街嗎?」

「是啊!」她毫無善意地冷哼一聲:「就不能回來嗎?不方便是不是?」

雲笙無奈,小苗和宋琳都在這兒,真不希望夫妻吵架的場面現在就上演,他轉了話題:

「妳手上一直拎著的是什麼東西?要不先放下吧!」

「這個呀…」她舉高那紙袋,笑了笑,像極披了狼皮的羊:「是我為你買的鮑魚粥,怕你餓著了,你不會不接受我的好意吧?還是那碗粥就夠了?」

小苗頓時明白這衝突點了,她手上捧了一碗,小良手中也有一袋,叫雲笙左右為難,宋琳偏偏不讓步,她就專鎖定小良的動作,存心卯上了。

「謝謝,我身子好些了,正好吃得下兩碗。」

雲笙話才一出口,馬上惹來小良的勃然大怒,她瞪他瞪得更兇,彷彿眼前這個人是十惡不赦的大漢奸。

「兩碗都吃?你想得美!」

使勁一擲,飛過來的紙袋準確打中小苗的手,連同那碗粥也一起打下去,隨著粥和碗的玉石俱焚,小苗也生氣了。

「妳在發什麼脾氣?不過就是碗粥嘛!這有什麼好爭的?」

「沒好爭的妳就叫她不要再來!」小良不客氣指住宋琳的鼻子。

「宋琳是好意啊!二娘不在,我又不會下廚,當然是請宋琳幫忙了。」

「小苗,」宋琳一貫的認真、沉穩,出口釐清一切:「我不是出於好意。」

「咦?」

「宋小姐,別說了。小苗,不是還有事情要忙嗎?去吧!」

「你別想把人支開就死無對證了!」小良用力地甩上門,誰也不給走:「把話說清楚了再走。宋大小姐,這兒是方家,這房間是我和雲笙的房間,雲笙又是我丈夫,請問妳,這些妳全都明白嗎?」

「當然。」她用一潭靜水的眸子迎對小良的怒火中燒:「所以梁大哥對我一直以禮相待,我也配合他的君子風度了。請妳別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我,告訴我,那麼該怎麼做才能不去喜歡一個人呢?」

雲笙和小苗都怔愕住,小苗是純粹的如雷貫耳,雲笙卻是為她的坦白而由衷起敬。

這樣一個纖瘦的少女,表明自己心意的氣魄竟不輸男人,她直挺挺地站著,宛若從容就義的軍人。

「妳…妳簡直莫名其妙,竟然這麼大言不慚!那洋學校都是這麼教妳的嗎?」

「小良,別鬧了。」

「我鬧?」她揮開他的手,令雲笙不支地晃動一步:「這會兒我是壞事的人了?這會兒我得挨罵了?」

「梁夫人,梁大哥還沒康復,妳讓他休息吧!」

這個黃毛丫頭,憑什麼對雲笙體恤和擔心?為雲笙煮粥、招呼他多休息的應該是她才對,這個目中無人的宋琳原就沾不上邊。

「不用妳教我該怎麼做!妳根本不配說那種話,根本不配站在這房間裡,小賤人!」

「啪」的一聲。

小良的臉挨打了,宋琳很驚訝溫文儒雅的雲笙會動手,小苗雖為姐姐心疼,卻也不敢出聲,因為挨了打的小良看起來更可怕,淨摀著一邊臉,怨艾地與丈夫相視。

「你幹什麼?很痛啊!」

揚手一揮,雲笙半邊臉當下也重重被她打了一記,小苗嚇得掩上嘴,忙向宋琳使眼色要她快走,自己則把歇斯底里的小良攔到一旁:

「姐姐,冷靜點,姐夫真的需要休息,妳別讓他又病發一次嘛!」

「病發就病發,反正他有人照顧啊!我看這病嚴重一點更好,那就能請個二十四小時的看護了!」

「妳別說氣話嘛!咱們先到客廳坐,讓等姐夫好些了再談吧!」

「妳…妳不要一直把我往外拉,為什麼要我走?妳也是胳臂往外彎的叛徒。」

小苗倒吸一口氣,再也按捺不住了:「妳別鬧了!淨像一把機關槍見人就射,妳若是吃醋就老實說出來呀!」

小苗的大吼的確出人意料,但「吃醋」這名詞更有效地澆滅小良頭上的一把火,在雲笙的注視下,她支吾半晌,硬生生擺高了架子。

「什…什麼吃醋?別笑死人了好不好,我只是…咳!只是生氣而已。」

「明明就是吃醋嘛!死鴨子嘴硬。」

小苗咕噥著送宋琳出去,房內小良突然不想要她走,這一走,不就留她要收拾殘局了嗎?

「哎呀!我的睡衣沾到粥了!」靈機一動,故意大驚小怪跑到床邊蹲下,拍打起早上被隨手亂扔的絲質睡衣:「這件很貴的,怎麼辦?」

「小良。」

雲笙在叫她,也走到身後邊兒了,小良卻將睡衣翻看得更仔細,好像還有千萬顆飯粒沾在上頭:

「黏死人了,會不會有味道啊?」

「小良。」

他再度喚了一聲,伸手觸碰她肩膀,一下子就被小良撥開,他又碰,她又撥,然後噘著嘴不吭聲,比任性的小孩子還麻煩。

「妳的臉還疼嗎?」

「可別跟我說你很抱歉打了我,我也回你一掌,不相欠了。」她又把他的手打開。

「動手打人是我不對,可妳對宋小姐說的話太過份了。」

他稱她宋小姐?還真是以禮相待呢!小良忽然想發笑,忍住,依舊沒好氣:

「那就別再這兒跟我窮解釋,安慰你的宋小姐比較要緊吧!」

「妳的氣還沒消嗎?我和宋小姐之間真的沒什麼,妳想太多了。」

「我?」她回頭指著自己:「什麼想太多?我壓根兒都沒想,再說一遍啊…本小姐可沒在吃醋,你…你也別想太多。」

他們倆都蹲在床腳邊,雲笙不由自主笑出了聲,她辨不出那是什麼意思,索幸又死瞪住那件睡衣。

「妳怎麼會是吃醋?小良…是為我好。」

「誰…誰為你好?你可…可不要往臉上…貼金啊!」糟糕,她又結巴了,小苗怎麼不回來看看情況呢?真不怕他們吵架嗎?

「要不是為我好,怎麼會為我買粥回來?」

他的聲音好柔喔!像夜晚的海浪,一波波地低吟呢喃,讓她沉浸在上頭載浮載沉。

「買粥…也沒什麼了不起,又不是…不是親手煮的,就算我煮了,也難吃得要命。」

「誰說沒什麼了不起?」他來到身邊,挪出一隻手臂攏住了她,挨著小良紅撲撲的臉輕聲說:

「小良不再晚歸,不再貪睡,還為我戒了煙,了不起極了。」

她杏眼圓睜,怔怔望著地板上散開的白粥和鮑魚,他知道了……雲笙都知道,她的改變原來他都看在眼裡。

「你…你少臭美了,誰會為了你…為了你……」

「乖嘛!別哭啊……」

小良緊緊閉上眼,結果不應該是這樣的,她還要繼續和他冷戰,直到他肯三跪九叩地認錯,或許她還能考慮同他說話。而不是現在的她,可笑地蹲在床腳邊,像個孩子哭個不停,還要雲笙好聲地哄著、摟著,這簡直太難看了嘛……幸好其他人都走光了。

這時外頭又傳來了聲音,是家顥的,顯得十分納悶。

「咦?媽媽,苗姐姐,妳們倆貼著門做什麼呀?」

  

幾張牛皮紙自纖纖的手中掉下,在空中滑翔了三、五遍才落地。

「大小姐,您的懷疑沒有錯,」年輕的日本人左近在她跟前維持標準的立正姿勢,細長的眼睛信誓旦旦地發亮:「楊少京和他的朋友宋昱,的確是金先生手下的人。」

「騙人…」

晶瑩的淚珠粉碎在顫抖的唇際。

「大小姐,他們跟前任書記是一夥兒的,而那個楊少京一定是為了任務來接近大小姐。」

「騙人…」

她哭著搖搖頭,緊緊掩起耳朵。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跟蹤過他們,拍下他們的行動,絕不敢拿這件事欺騙您。」

「騙人!騙人!」

「大小姐。」

「一定是你誤會了、出錯了,少京…我的少京怎麼會是…是……」

左近見她失神的模樣簡直與精神病院裡的病人如出一轍,逕自忖量一下,又說:

「大小姐如果不相信,我就先將報告交給程司令,由司令來裁決。」

纖纖見他自地上撿起那幾張牛皮紙,忽然緊張起來:「你要交給爸爸?」

「事關重大,雖然您事前吩咐過不能讓第二者知道,但…還是由程司令來決定比較好吧!屬下告退了。」

「等等…」她喃喃囈語,望著他筆直的背影朝緊鎖的門口走去,那個書記,被一槍斃了命的書記也正是這麼要離開,就被程司令由背部開槍擊斃,就一槍,那個人再也不動了。

纖纖亂糟糟的視野照見了半掩的抽屜中閃爍黑光,神秘光芒當下迷了她的心竅,素手把握起一把金屬的沉甸和冰涼,將管口緩緩移向那個背影。

程天豪家中剎時劃過一道槍響,纖纖駭然直視那撲倒在血泊中的人影,硝煙未散,手槍卻自她抖個不停的手裡滑落,她啜泣著,哽咽著,當場尖叫。

「爸爸!爸爸!」

程天豪趕來書房看情況,纖纖猛然衝進他懷裡,哭得厲害。

「爸爸,怎麼辦…我正在玩槍,哪知道…哪知道子彈就突然射出去了,它走火了,我好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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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璽亞向方家提出赴天津治療的說詞,也獲得認可,臨行之前,家顥跑出庭院之外,在大門口纏住了他。

「少京哥哥,你要去玩吧!帶我去,帶我去。」

「不是說了要醫腳嗎?我這德性怎麼去玩?」

「真的?那…下次你回來,會不會又換另一張臉呀?換個孫悟空的好不好?」

「噓!」

他摀住家顥的大嘴巴之際,小苗也在三公尺外的地方站住,雖然她的表情點怪,但這麼遠…應該沒聽見吧!

「你還會回來嗎?」

「唔?」她帶著憂的神情讓他不解:「當然了,十天後就回來了。」

小苗沉吟半晌,動手將頸子上的墜子解下來,遞向他。

「你知道這是我的寶物,請你帶著,回來的時候…再還給我吧!」

她用這種方法來確認他會再回來?這般的小心翼翼,惶恐不安,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知道了,這個…」他接過來,將之戴在自己脖子上:「就先由我保管了。」

門外車伕在催促,小苗看著璽亞提起行李,向自己揮揮手,不禁脫口而出:

「少京。」

「嗯?」

他側過身,白花花的陽光正好將他的半邊臉照得光耀而模糊。

「我也喜歡你,而你是真存在的吧!我喜歡的…不會是個莫虛有的少京吧!」

「……當然了。」

他還是遲疑了。小苗失落在悵然的緘默裡。

再回來的時候,她還能看著這張臉…喊他「少京」嗎…?

  

「妳說什麼?」書房裡,雲笙挑高的音量顯示對小苗強烈的質疑:「妳是認真的嗎?」

「請別認為我瘋了,或是神智不清,」小苗著急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在說服雲笙之前,她必須先說服自己的理智依在:「我是幾經思量才這麼要求的,雖然無稽,雖然荒唐,但只要讓我確認那一眼,我就死心,就閉嘴了。」

「上回妳是全程目送著他下葬的,這還不能叫妳死心嗎?」

面對雲笙對她的心灰意冷,小苗趕緊搖頭否認:「上回我沒仔細看,我沒懷疑啊!求求你,姐夫,我沒想做什麼,只是看一眼,就求一眼,完了,馬上就復原它。」

「這太荒謬了,沒人這麼做,也不會有人這麼做,只有那些盜墓人。」

「那就當我去盜墓好了,你幫幫我,只為了一眼,姐夫,請你別再漠視我的認真,要不…我真要下跪求你了,你還是得幫我,因為我會用盡一切辦法求你。」

大嘆一聲,雲笙為難地撫揉太陽穴,暫時不去接觸小苗固執頑強的眼神。他不知小苗打哪來的異想天開,可她不會輕易開玩笑,至少不會拿璽亞的事開玩笑,他也明白,小苗對璽亞的事是再認真不過了。

「小苗,要死心…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氣,妳願意再嘗試第二次嗎?那就依妳的意思……開棺吧!」

  

「我想跟纖纖分手。」

宋昱稍稍打住替他換藥的動作,璽亞神色凝重又不失認真,他倆心裡有數地互望一會兒,宋昱又繼續上繃帶。

「金先生不會答應的,你還不能退出。」

「我沒有要退出,只是想停止欺騙一個女孩子而已。她等於被設計地愛上我,又莫名其妙地相信我也喜歡她。每回跟纖纖見面之前,我都得先打好一大篇謊言的草稿,很抱歉我不能再文思泉湧了。」

「你若和程纖纖交惡,程家的情報要怎麼打探下去?」

「我會想辦法,或許會更冒險,總比用投機取巧的手段好。」

「你…」

他們又要爭論了,正巧宋琳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喘著氣,向他們報告一件重大消息。

「事情有眉目了,那盜匪…全想起來了,包括那個私購艦艇的證據。」

「他怎麼說?」

宋昱問得輕鬆,卻也同璽亞一樣屏息以待。宋琳欲言又止,似乎這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那個人,手中沒有證據,他根本還沒能得手,但他見過,在今年春天的一場畫展中見過,不曾問世的艦艇『龍湍』停泊在上海碼頭的時候…被畫下來了,還被當成展覽品展出。」

璽亞顧不得腳傷還沒處理好,衝動站起來:「等等,妳是說…那個畫……」

「是小苗畫的。『龍湍』出現的時間、地點,在她畫裡都標示得清清楚楚,換句話說,」她深吸一口氣,案情突然大有展穫實在激奮人心:「小苗…是這件私購艦艇的目擊證人。」

  

凌晨五點鐘,還是朝霧濃厚的時刻,迷漫了整片黃櫨林,從未間斷的鏟土聲雖不至破壞這裡的朦朧美,卻打擾清晨的寧靜,及至一口沾滿沙土的棺木被重重抬到地面上,小苗霎時間看得驚心動魄。

「要開棺了,妳真確定要這麼做嗎?」

伴隨在身邊的雲笙關注於她已經褪去血色的臉龐,深怕待會兒棺門一開,小苗什麼也沒查證到就先昏過去了。而她自己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卻蒼白著臉對他點點頭。

雲笙沒輒,只得向工人們頷首示意,於是棺木四周的大鐵釘被一根根撬了開來。

她的呼吸、她的神經、她的血脈全都隨著刺耳的敲打聲靜止,只有視覺還是靈光的,注視棺門漸漸鬆脫,小苗覺得動彈不得的雙腳忽然想拔足而奔,逃離真實與假像。

後來,聽見了一聲巨響落地,是棺木打開了。

「小苗,可以了。」

她被一襲驟風嚇著,看見煙霧在棺口上快速移動,那沒了魂魄的軀體忽隱忽現地進入視野之中,她不支搖晃了一下,幸虧雲笙及時撐住她,小苗執意地推開雲笙攙扶的手,在棺木邊跪坐下來。

歲月,在他的臉孔抹去一切,只留下最原始的空白,誰也辨識不出了。而蟲子蛀蝕了布料,讓腿部還未化去的血肉顯露而出。

小苗睜大著眼,她的靈魂乍時被這裡的死亡氣息撕裂拉扯,直挺挺的,失了生氣,只感到身體的某一部份還在人間與幽冥的灰色地帶游離飄泊,卻已經遍尋不著她要的真相。因為真相,還在茫茫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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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鎂光燈的閃光從茶會一開始就從未停止過,美術館大廳湧入了大批記者,爭相採訪藝術界的奇葩,小苗與館長端坐在貴賓席上,其實大部份都由館長開口發表,小苗天生藝術家特有的孤傲作祟,認為只要將畫作好好呈現出來,其他的宣傳活動就漠不關心了。

  

雲笙撥撩窗簾,透過玻璃望向在庭院中休息的小苗,她以悠閒的姿勢輕靠椅背,手鬆鬆下垂,側著頭,看不遠處的家顥放風箏。

自從開棺驗屍的那天起,小苗整個人完全鬆懈,再不緊繃,安安逸逸地照常度日,就算畫展將近,也不能在她身上看到一絲壓力的現象。

「小苗,今天風大,別在這兒坐太久。」

她稍稍挪開頭上的圓形帽簷,見到雲笙裝扮整齊地正要出門。

「熱,吹風正舒服。」

又轉過頭,繼續望著家顥的風箏有氣無力地落下,一會兒,她喊他:

「家顥,讓我看看你的風箏。」

小男孩很高興有人願意關心他對風箏的挑戰,三步併作兩步跑到小苗跟前。

「是不是它的翅膀太小,所以飛不起來呀?」

「嗯…」假裝檢查起風箏,她翻看幾次後,問:「是有點小,這誰做給你的啊?」

「是璽…璽…喜歡風箏的少京哥哥給我的。」他眼珠子溜向一邊,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少京?這就奇怪了,它樣子長得像之前璽亞哥哥做的。」若無其事地又問:「這應該是璽亞給你的吧?」

因為被一語道中,家顥瞪著大眼睛,滿臉藏掩不住的心虛:「不…不是啊!就說了是少京哥哥嘛!」

原來小家顥被說服,達成協議了。

小苗當下轉了轉腦筋,和藹地笑:「你是不是…跟人約好了?實話一個字都不能說?」

這個大姐姐似乎能明白男人之間的義氣,家顥猶豫一下,然後點點頭。

「好吧!那你都別說話,就像剛剛那樣點頭回答我好嗎?」

「啊?」

「咦?破壞你們的約定了嗎?」

「嗯…沒有耶!」

「那就好啦!咱們談完之後,我就教你放風箏,保證可以飛得高高的。」

家顥抿著唇想了想,經過他深思熟慮三秒鐘後,好像沒發現任何不妥之處,便答應了。小苗佯裝漫不經心的樣子,慢吞吞整理起風箏線,一面信口發問:

「咱們家這個少京哥哥…其實真正的名字不叫少京,對不對?」

他點點頭,不加思索。

「那…他的名字,該不會是璽亞吧?是不是?」

他又點頭,發現小苗纏線軸的速度放得更慢了。

「是璽亞…親口跟你說的,說他不是少京,是璽亞?」

家顥抬起頭,又點了頭,還奉送一句:「就是咱們家的璽亞哥哥呀!大家都以為他不在了。」

夏日炎炎,此起彼落的蟬鳴聲勢浩大,正充斥在這片沉默裡。

他歪斜著臉,眉頭可以皺得跟嫿姨一樣凹深:「苗姐姐,妳要哭了嗎?不高興嗎?」

側下明瞳,她對他露出一縷悽惻的笑意:「不是,我連自己該不該高興…都不知道呢!」

家顥嘟起嘴,對於她的反應不是很滿意,顯然這天大的秘密並未帶來預期中的驚喜。

一會兒,小苗發現又有人要出門,登時卻認不出是家裡的哪個丫嬛,一身再樸素不過的中國服,搭上兩根垂在胸前的麻花辮,手裡卻捧著一本大書。

「姐姐?」

「啊?」小良倏然轉身,脂粉未施的臉上盡是倉惶:「妳…妳在這兒啊?」

「姐姐,妳為什麼打扮成這樣?」

說樸素是好聽,但真的很土。

「沒有啊!這…這樣很奇怪嗎?我可是先說好,我才不是要去跟蹤誰呢!」

小苗目送著她匆匆忙忙地出去,莫可奈何地想:「我又沒問妳要幹嘛。」

  

北京的夏季長,自五月下旬到九月一百多天,雖位處北方,一熱起來幾乎與南京無異,所以街上行人並不多,獨獨宋琳還撐著陽傘佇立在文化廳門外,像在等人,叫路過的行人不禁要多看她幾眼,她雖然不怕熱,站了半個多鐘頭也漸漸香汗淋漓了,不時用絹子擦額頭,不時眺望遠方來路,路像被太陽烤熟了會冒煙。

他不會來了吧……也許忘了,這場泰戈爾的演講當時有頭沒尾地帶過,他連答應都沒說呢!而她,宋琳,竟可以跟小苗一樣癡傻,漫無目地等著,她的夏日漂鳥。

「好蠢哪…」

輕聲嘲笑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而後不期然地,一個較為高大的黑影加了進來,因為是跑步來的,身子還喘個不停。

「對不起,妳等很久了吧?」

她稍稍轉移陽傘,晃見了雲笙比炎日更璀璨的笑靨,他流的汗比她多,自清逸的眉稍滑下,宋琳伸出手,細細擦拭。

「我不知道自己等多久,就知道你來了。」

雲笙看看錶,演講已經進行了二十分鐘:「咱們進去再說吧!」

他們進去了。小良這才放心地從胡同中走出來,理理長辮,又逡望一下四周,像個偷兒一樣地跟上去。她可不是來跟監的,只是一時興起,想聽聽那個叫泰什麼東西的人演講,如此而已。

  

會場中的座位坐得零零星星,觀眾大部份是上了年紀的學究,要不就是為了功課、報告而來的學生,雲笙和宋琳揀了後頭的座位坐下,聆聽講台上的國外學者將他們帶入泰戈爾的文學世界。

「我原是在猶豫的,不知該不該來,又不想讓妳擔心、失望。」

單調乏味的演講聲中,傳來雲笙沉篤好聽的聲調,他平心靜氣面對講台方向,宋琳好奇地看向他專注的側臉。

「梁夫人…她知道嗎?」

「就是為了向她報備,才遲到了。」

「她不氣炸了?」

「呵…沒有,小良這個人,嘴硬的很,喜歡說反話。」

什…什麼啊!幹嘛一開始就說她壞話?坐在後一排的小良從書本中探出頭,氣忿忿瞪住怡然自得的丈夫。

「她說的反話不都很傷人嗎?怎麼梁大哥…好像一直都能甘之如貽呢?」

「她啊…她和小苗這對姐妹完全不同,小苗是外柔內剛,妳應該很清楚,雖然很容易受傷,可她能自己再站起來,完好如初。而小良,乍看之下是比妹妹強悍多了,那是她的保護色,隨時用來掩飾背後的傷口,小良很容易受傷,必須有人幫她一把才行。」

「所以你一直在幫她?一直都這麼了解她?你們不是媒妁之約而結婚嗎?為什麼可以……」

「因為我愛上小良了。」

宋琳睜大著湛湛黑瞳,在麥克風持續的播放中,彷彿聽見了一陣振翅而飛的聲音。

那本大書緩緩遮蓋到鼻尖,小良還回不過神,她知道自己一定臉紅了,而且紅的不得了,可再管不著,她的視線曾幾何時,早已被那個背影不可自拔地吸引。

「當然這是我的一廂情願,有時候卻也有醜陋的一面,看著小良夜夜出門尋歡作樂,我的自私,和想給她自由的寬容,每每交戰激烈,深怕有一天這可怕的嫉妒…會在小良面前爆發出來。」

咬緊唇,握緊了手,宋琳深深呼吸,這麼動人的詞句當前,不能哭,現在還不能。

「梁大哥…也是個傻癡子,你這麼默默不言、日夜忍耐又是何苦呢?她根本不知道,根本就沒辦法體會梁大哥的苦心嘛!你是肉包子打狗,我看不出這中間有什麼交集之處。」

小…小賤人!竟然把她比喻成狗?小良氣得捏皺了書頁,叫鄰座的一位婦人狐疑地打量這名奇怪的女學生。

「是啊……真遺憾,我提起詩詞歌賦的時候,她不能附和我,除此之外,跟小良在一起的時光很愉快,就算沒有文章、書本,還是快樂極了。我還在領悟,這夫妻數十年如一日的道理,而這個…卻是不能與宋小姐分享的。」

她是真的聽見鳥兒揮翅的聲音,翩翩然走了,再不棲息她的窗。

「宋小姐,在我的遺憾裡,妳卻能同我暢談許多文學名著,我真的很高興,也感激不盡……」

「可那還不足以取代你和梁夫人的愉快時光吧!」

她轉過頭,在雲笙深不可測的眼眸裡補捉住一絲惆悵,那是他無能為力的情感。

散場了,他們誰也沒動,離去的人潮在身邊來來往往,她感覺到季節冥冥替換,屬於她的、絢爛的夏日已經悄悄過去了。

「宋小姐……」

「梁大哥,」宋琳站起身,明瞭而惻然牽動愁美的笑意,讓後方的小良看得有些心疼:「那麼美的文學世界,我不會再與你同遊了。請你帶著梁夫人,好好出發,好好瀏覽,有一天,希望有一天你們的交集能早日出現。」

她黯然離席,頭也不回地走。

雲笙重新跌回座位,雙手垂下,望著發黃的天花板出神,似乎為自己的殘忍自責,或對一位知己告別而感傷。

小良就看著他發呆好久,至少過了三分多鐘,清潔人員已經紛紛出來打掃了,他才挪挪眼鏡離開,走到後頭又繞進座席裡,輕輕拿開了那本遮掩用的大書。

「咱們回家吧!」

小良怔怔與他四目相交,頓時陷入全身赤裸般的窘境,毫無遮蔽,只得動彈不得。

「演講棒嗎?」

他伸出手,讓小良扶著站起來,就聽見她嘟噥著:「完全聽不懂。」

「沒關係,以後慢慢教妳。」

她走了幾步,腳尖絆到了椅腳,一個勁兒撲到雲笙懷裡。

「好痛…」

「小心點。」

雲笙正想走,懷中的小良卻沒動靜,淨挨著他,臉因為埋在他的胸膛而看不見任何表情。

「小良?該走了。」

「再等一等。」她將他摟得更緊,閉上眼,傾聽雲笙稍嫌快速的心跳:「我什麼都不會,詩詞歌賦、文章書本都不懂,只會抱著你,黏著你,就讓我待久一點吧……」

他淺淺一笑,低下頭與她兩兩相依:「我倒覺得…小良多才多藝呢!大庭廣眾突然這麼神來一筆,叫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小良知道會場的工作人員都在看他們,有的還笑得羞澀萬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仗著這突來的勇氣,便什麼也不怕了。

  

宋琳停下腳步,伸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黃葉,這小東西過於早熟,夏天還沒過去,就凋零枯萎。

「夏日的漂鳥,來到我的窗前,發出啁啾歌聲,然後翩然而去。秋日的黃葉,沒有歌唱,只一聲嘆息,便飄然落下。」她心有戚戚焉地歎息:「原來…我是黃葉啊……」

前方路面上的落葉被踩響,她敏感抬頭,小苗亭亭而立,穿著黑白相間的典雅衣裳,一股憐憫傷楚的精神,像極了學院中聖潔的修女。

「我是跟著姐姐過來的,有點不放心。」

「不放心她又因為我跟妳姐夫吵架嗎?」她笑笑,扔掉了手中樹葉。

「我不放心的…是宋琳妳啊!」

她?難道現在的她是一副楚楚可憐、受盡委曲的模樣嗎?

「有什麼好擔心的?」

「妳還笑著,我就擔心,這時候…」小苗走到她面前,心疼宋琳堅強的樣子:「不該是妳放聲大哭的時候嗎?」

「我…?我又不是妳,哪能說哭就哭的。」

剛剛最難過的時候她都忍住了,現在更不可能在小苗面前放肆宣洩。

「妳瞧,妳跟姐姐一樣,都是死鴨子嘴硬。」小苗輕輕抱住她,眉心皺蹙得更深切,彷彿她才是那個受傷的人:「真希望我是妳的白馬王子,現在能摟著妳,安慰妳,叫妳好好承認…其實妳是難過得要命了……」

她沒有,不難過的,若真要覺得懊惱,也是惱著自己忘記組織的規定,輕易就掉入感情的網羅去。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她重新與人劃清界限,繼續在那冰山一角自築窩巢,恢復從前的一切了。

小苗側眼看見,靠在自己肩頭上的宋琳,淨秀的眉宇也正緊緊深鎖,卻無法阻止淚水從閤閉上的眼眸中不斷湧出,將她的白衣裳浸濡成透明顏色,透明得像此刻的宋琳一樣,偽裝的混濁不再,還原一方乾淨清澄。

「給我五分鐘…不,三分鐘就夠了……」

「我的肩膀可以一直借給妳,雖然沒有姐夫的寬,姐夫的壯,撐著妳,倒是綽綽有餘了,直到有一天…妳也能找到可以倚靠的肩膀,讓妳撐一輩子。」

  

『小苗,別再哭了,妳的眼睛會瞎掉的。』

小苗九歲的時候,母親因病過世,大廳中全是前來弔唁的賓客,小良被方老爺緊抱在懷裡哭得厲害,小苗則躲回自己房間,蜷曲在牆角下啜泣不停,璽亞就蹲在她跟前,慌得不知手措。

『妳的眼睛又紅又腫,再過半分鐘一定會變瞎子的,要不,我作鬼臉給妳看,看看嘛!』

璽亞沒被理會,小苗一直將臉埋藏在膝蓋,隔絕任何勸慰,他沒輒,搔搔後腦勺,張開膀臂懷摟她,像方老爺抱著小良那樣。

『難道我不行嗎?有我陪著妳…還不行嗎?雖然不是去世的夫人,可我會陪著妳啊!』

『爸爸說…生老病死是難免的,什麼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有一天你也會走的……』

『那…我不吃那筵席了,哪兒都不去,就待在妳這兒,好不好?』

『騙人…咱們家的下人一直來來去去,我好不容易喜歡上他們,人又走了,來了新的,又得重新認識,你也一樣啊!璽亞……』

『我是我,他們是他們哪!』

『我給奶媽寫過信,可她一直沒回我消息,姐姐說奶媽找到新人家,把咱們忘得一乾二淨了。媽媽…媽媽到了天上久了,會不會也不記得我、爸爸、和姐姐啊?』

『夫人才不會,她腦子可好了,我也不會,不單要一直陪著妳,還要把妳記得牢牢的,連作夢都會夢到妳,這樣行不行?』

下一秒,他好不容易見到小苗破涕為笑,於是那天他趕忙跑去做了一件工作,提醒自己要記得小苗的重要工作………

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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璽亞雙手插在褲袋,想了半天,就快要有點眉目的當兒,程家大宅子已經到了。

「分手…?分手…?」

纖纖淨掉著淚,喃喃覆頌他的請求,素手則抖抖抓緊耳邊垂落的髮絲,要連耳帶髮似地一併扯下。

她不要聽,不聽!

「對不起。」寬廣的庭院中,璽亞彎下身,以九十度的姿態向她低頭道歉:「是我任性自私,是我不好,妳要怎麼怪我都行,可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她盲目的手還是胡亂抓著,忽然抓出了一絲頭緒:「是方小苗…是她……」

「不關小苗的事,是我的問題。一開始,我只想跟程司令的女兒交往,跟一個顯貴身份,以致沒能考慮到妳的心情,再這麼欺騙妳…我實在做不到。」

「我不在乎!不管你的動機是什麼,不管你要的是什麼,不管你是誰,我都不在乎,別說要分手的話……你要情報我可以給你,可以的……」

她這番哀求的話在他意料之外,而恍然大悟看住淚流滿面的纖纖。

她知道了?知道眼前這個楊少京是假的,還有他接近她的目的?全部?

纖纖跑上前,將他僵直的身子緊抱不放:「天啊!少京,我喜歡你,我可以豁出一切地喜歡你,其他都可以不在乎,請你留下來,別…別再說分手了……」

「如果是這樣……我們更加不能繼續下去了,對不起……纖纖,對不起。」

「不要!」她尖叫一聲,阻絕他最深的歉意:「我不要你道歉,為什麼非小苗不可?為什麼非她不可呢?我有哪點比不上她?我喜歡你的心…絕不會比她少的!」

說實話,那一刻璽亞是被她深深感動了,銘感五內,也因此,更不能再多留一分一秒,他低下頭,又說:

「對不起。」

「不…別走……少京,別走……」纖纖慌亂地目送他離開,朦朧中看見小苗正在另一頭迎著他。不行,她不甘心,她就是不罷手:「你站住!」

璽亞停下腳,後方傳來槍枝上膛的聲響,這犀利的直覺沒錯,亮黑的槍口正對準自己的背,每每總叫人背脊發涼。

「我可以殺了你,你背叛我,出賣我家的機密,我能殺了你的!」

「那麼…」他凝視著天邊的一抹藍,乾淨透明,忽然想起了小苗曾經以為死去的璽亞就在那一方美麗的天堂:「請妳動手吧!」

那麼慈悲的世界裡…他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身份、居所嗎?

*                                 *                                 *

  

這天,小良把她的貴重手飾全搬到小苗房間,共有三大箱盒,然後挑三減四地嫌起妹妹身上的裝扮。

「不行,不行,太素了,妳到底有沒有撲粉啊?」

「有啊!」

「那就是沒打腮紅,哪!妳的臉色白,不好好勻飾一下可真見不得人呢!」

「妳到底是不是我親姐姐啊?」

丫嬛被小良一把推開,她乾脆自己來幫小苗上妝,一面吆喝下人到她房間拿衣服。

「不行,那一套我不能穿,太露了,上回妳穿還挨爸爸罵呢!」

「哎喲!」小良硬把緊張的小苗按回座位上:「今天妳辦畫展,穿特別點兒不會有人敢說話的,更何況少京今天也要回來了,不穿得漂漂亮亮歡迎他嗎?」

「他…他回來犯不著大驚小怪的吧!」

小良正想逗她玩,沒想到雲笙倉促地闖進,嚇壞房裡所有人。

「小苗!不好了!我剛接到消息,妳的畫…這次要出展的畫全部都……」

  

他們趕到美術館的時候,館內館外被警察封鎖,館長則在展示廳中焦急地來回踱步,絮叼事情來得太突然。

小苗呆望著案發現場凌亂不堪,她的作品倒的倒,掉的掉,而且全被利器狠狠割劃破壞,沒有一幅倖存。

「小苗!妳還好吧?」

宋琳也趕來了,聽到小苗恍惚地應她一聲後,便逕自將展示廳巡走了一回,輕聲問起館長:

「館長先生,請問這些畫裡頭,是不是有一艘船的作品,在上回的畫展中展出過了?」

「是啊!是啊!」見到藝術傑作通通毀於一旦,館長本人也心疼得不得了:「因為那幅畫畫得很棒,是我堅持一定要再展出一次,哪!就是這一幅,已經快看不出它的原貌了,真是狠心啊!到底是什麼人會做這種缺德的事……」

館長自地上揀了一幅起來,在無數筆刀刃的痕跡之下,還能隱約看出一艘船的模樣,『龍湍』艦艇就這麼付之一炬。

就這樣,畫展臨時取消了,小苗在警察局做完筆錄後,雲笙堅持要送她回家,她不願意。

「我心情不好,可說是糟透了,」自嘲地笑笑,又望一望被雲朵陰影遮蓋的道路:「今天天氣涼爽,我走著走著就回去。」

  

小苗獨自來到公園,偌大的公園中人雖多,大部份都集中在樹蔭下,打盹、下棋、聊國事,她離羣索居地走到石橋上,那兒有幾棵楊柳垂落池塘裡,在頭上形成一彎小蔭兒。

雙手撐在橋欄,有意無意望起水中泅泳的魚影,沒多久,斜前方草坪來了一陣漸緩的馬蹄聲,她不由得杏眼圓睜,怦然心動。

璽亞從馬背上跳下來,尋望四周的樣子像在找什麼人,很快,便發現橋上的小苗。

小苗筆直而立,看著他的神情盡是難以言喻的複雜,橋上橋下,他們的見面恍若隔世。

「我剛從妳家過來,畫展的事…我聽說了。」他牽著馬走到橋墩旁:「妳還好嗎?」

她以為她會不好,甚至再淒慘不過了,但現在璽亞來了,一如往常,很久以前的往常,這乍現的澎湃情緒更勝畫展的事。

「我的難過剛剛完畢,現在很好。你的腳呢?」

「好極了。喂!妳真的沒問題嗎?」

她很肯定地點頭,卻叫璽亞納悶,那些殘破不堪的畫是她視之如命的命根子,這次的畫展又是她期待已久的,現在怎麼可能如此平靜?還拿著滿滿懷念的表情與他相對,好像他們已經分開了十個寒暑。

「妳才華洋溢的,不怕畫沒了,館長說,要讓妳再挑個日子辦畫展。」

「我說不難過了呀!」她衝著他淡淡笑,換來璽亞的一頭霧水:「你倒是沒什麼精神啊!」

「我…前些日子和纖纖分手了,一刀兩斷,再不彼此牽扯了。」

「咦?」

他丟下疆繩,連朝氣也一併丟掉,小苗細細端詳璽亞朝橋上走來,眼前這一幕好似海市蜃樓,一個少京,一個璽亞,他們卻重疊了,不差分毫,失落的神態與走路的樣子都重疊了。

「為了不讓自己再撒謊下去,我自私地,跟她分手了。」

「撒謊?」

「我…從未喜歡過她。纖纖難過又生氣,氣得要開槍殺了我,我相信她放槍的技術跟她爸爸一樣好,卻射偏了。」

「你…原不打算躲開嗎?」小苗突然聽懂的剎那也攫住他:「別,不要再做這種傻事,請你好好活著,活下去,我實在沒辦法再…再……」

「小苗?」他狐疑地伸出手,笑著拂碰她褪為白皙的臉龐:「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啊……璽亞的手還是那麼溫暖,不多加一分力量輕觸她的臉的方式,為什麼她之前完全沒發覺呢?

「是啊!你還安然無恙,」慶幸著,小苗柔柔反握他的手,緊貼住自己冰涼的臉頰:「我卻老做著惡夢,一遍又一遍,親眼目睹你的死亡。」

「嗯?」他覺得不對勁了,小苗過度的擔心就是不對勁:「妳真奇怪,就那麼想我死啊?」

她搖搖頭,努力否認。

「不想,不想的。夢裡,醒著,我都希望你沒掉下那條河裡,或者…你從那河裡存活下來了。尤其站在墳前的時候,我多恨自己沒能拉住你,一次一次地自責,就是沒辦法讓歷史重新來過……」

他退一步,這一次,黑眼裡溢滿了大大的驚惶,將手迅速抽離了小苗的。

「妳在說什麼?」

他抗拒了,跟她所擔心的一樣,璽亞開始在拒絕過去,彷彿那是一顆無法觸及的毒瘤。然而,小苗一個箭步抱住了他,著急地抱住他的回憶:

「我在說著你的事,我們的事啊!璽亞……」

愣望著翠綠垂柳,那顏色綠得絢目,他頓時感到暈眩,小苗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卻圍繞在耳畔、鼻尖、胸前、他全身,強烈地要將他拉回現實。

「你好好聽我說,我一直在猶豫該不該揭穿一切,怕我輕舉妄動,就把夢給打碎了,可你不是一個夢啊!你是真真實實的、活生生的璽亞,難怪我天上地下地找不著你,原來你還活著,還在我身邊…我現在才知道啊……」

「妳知道…?妳說…我是璽亞…?」

「是,是,你是的,請你卸下少京的面具,因為我沒辦法再佯裝不知情,沒辦法了……」

少京?是了,那是他的面具,一直牢牢戴著,沒有准許,它就是另一張臉,死也不能摘下,現在也不能。該死,他快不能呼吸了。

「妳認錯人了。」

「咦?」

她被輕輕推開,方才曇花一現的喜悅被瞬間抽離。

「妳犯了一個習慣性的錯誤,又把我當成那個璽亞,小苗。」

她慌愕地想開口,登時語塞。

「大概是畫展的關係,讓妳腦子亂了,我送妳回去休息吧!」

她揮開他的手,責備地盯住那張開始變得陌生的面容:

「我的腦子再清楚不過了,瘋的人是你,為什麼還要否認?為什麼還要欺瞞?我都已經知道真相了呀!」

「我不懂妳知道了什麼,但這太荒唐了,我明明是少京,為什麼非要認定我是那個已經不存在的璽亞呢?」

「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明明你已經死了,怎麼我還能感覺得到你?那麼清晰強烈,叫我不得不接受如此荒唐的事實。」

「這原本就是個謬論,一個人怎麼可能死而復生?我楊少京又怎麼可能成為璽亞?妳沒憑沒據地向我胡言亂語,可把我弄糊塗了。」

「證據?你的習慣、你的舉止都是證據,更何況…家顥都說了,那孩子把你們約定的秘密都說了,這還不能證明你是璽亞嗎?你說啊!我只是要你承認而已……」

「小苗…」她的確不該揭穿這一切,不該,使得他情非得已地,必須再度傷害這個女孩:「我的確不是璽亞,從來都不是,妳認錯人了。」

『難道我不行嗎?有我陪著妳…還不行嗎?』

她淨望著他掉淚,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像他的開始剝碎的心,一片片地凋落。

「畫毀了,畫展也沒了,可就因為你還在,所以我一點也不難過,一想到璽亞還活著,我就比什麼都高興了。關於你的死而復生我可以不問,全都不問,只要你一句話,讓我知道璽亞正站在我的面前,你的消失、你的身份,我就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再說最後一遍,我不是璽亞。」

『哪兒都不去,就待在妳這兒,好不好?』

「不要…」她的心口已不是隱隱作痛,而是劇烈的、狠狠的扎疼:「別這樣……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因為之前我們冷戰、吵架,所以現在理都不理我了…?」

「……我要走了。」

他無法再面對那麼悲傷的眼神,必須趕緊逃離,刻不容緩,離得遠遠的。

小苗看著他轉身,忙伸手阻攔:

「別走,在『起飛的崖』上…我說的話都是假的,是騙人的,討厭你、離開你都不是真的,璽亞…拜託你……」

他稍稍側過頭,將冷峻的目光射向她:「起飛的崖?我從沒聽過。」

『不單要一直陪著妳,還要把妳記得牢牢的。』

璽亞輕輕揮開她,小苗怔怔垂下雙手。這分離,猶如那天在河岸的璽亞和她,兩人原本緊握的手被急流沖散滑開,只是這一次,小苗覺得落入湍流的人是她,雖然極力逆流攀援,璽亞卻放開手了,她沉入冰冷的水裡,被無情的河水深深滅頂。

站在石橋上深深呼吸,小苗努力嚥下所有的哽咽,目送著他走向草坪上的黑馬:「璽亞!不要!」

對不起,小苗………

他俐落地躍上馬鞍,從未回頭,抽了一道皮鞭,重重地打在小苗心裡,她抿起顫抖的薄唇,試圖將那抹熟悉的背影看清楚,但眼淚決了堤,將視野白茫茫地淹沒了。

「璽亞!」

馬兒朝公園出口快速奔去,小苗聽見了幸福的腳步離開的聲音,亦或是自己停止不住的哭泣,一聲聲地,將她整個人抽絲剝繭,像她畫作上狠利的下刀一樣。

迎著令人窒息的熱風,卻對自己的僵立不動感到困惑,她不能追上去,只因為直覺到多餘的追逐會造成那飛奔而去的背影更深刻的傷害,所以她不能追。

「為什麼…璽亞,為什麼……」

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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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自此之後,璽亞未曾回過方家,兩天後,他搬出去了,小苗放學回來的時候,行李已經搬得一乾二淨,留下一個偽造的地址,就此憑空消失了。

  

家顥哭鬧不停,掄起小手捶打小苗,他不夠高,只搆得著小苗的腰,嫿姨勸他不住,乾脆請霸氣的小良出馬。

「小傢伙,少京不是說過了嗎?有朋友在找房子,正好找他一同住,這會兒你怪起小苗幹什麼?要怪就怪他的朋友嘛!」

家顥抽抽咽咽地抹抹眼睛,說:「一定…一定是苗姐姐害的,她答應我不把秘密說出去的,璽亞…璽亞哥哥生氣,就走了……早知道我就不跟苗姐姐說了……」

「又扯上璽亞?真不知你在鬧什麼彆扭呢…唔!」她摀起嘴,打了一個嗝,忙拍起胸脯:「瞧,你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害我看得怪不舒服的。嫿姨,能不能煮個什麼東西治治啊?」

嫿姨習慣讓小良予取予求,馬上一頭栽進廚房。小苗蹲下身,掏出手絹幫他擦眼淚,好聲安慰:

「家顥,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所以…才會把璽亞哥哥嚇跑。不過你別擔心,苗姐姐會幫你把他找回來,好不好?」

「真的嗎?」他吸吸發紅的鼻子,淚眼婆娑地看住小苗藹然的笑臉:「那妳…可別再跟璽亞哥哥吵架了,萬一他真的不回來,永遠都不回來…那怎麼辦?」

「好,好,不吵了。」

小苗繼續替家顥擦臉,方才那聲「永遠」,不竟意叫她毛骨悚然。

  

黑板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及算式,那些符號、數字乍看之下像當年義和團的符咒,雖都有類似的外表,數學可就理性多,複雜多了,這是以可觀學費換取新進的洋學,也是小苗最頭疼的一門科目,平常她會緊迫盯人地猛抄筆記,今天,宋琳不安地瞥向鄰座的空位,小苗竟然在最後一堂課翹課了,糟糕的是,現在的她…不能隻身一人啊!因為昨天金先生交待過了………

  

前清政府曾訂購了幾艘艦艇,卻連尾款都付不出來,而軍閥割據的今天,中國政府雖然退了貨,竟有幾位大人物動用國庫,私購艦艇,這艘艦艇的名字就叫『龍湍』,由奧匈牙利帝國建造,艦長一百九十七呎,排水量四百噸,裝備兩們十二磅砲,四門三磅砲,兩具魚雷發射管。

『涉案的名單都收集到了,程天豪也是其中之一,金先生誇你做得不錯。』

對於宋昱的報告,璽亞依舊無動於衷對著天花板發呆,宋琳無奈地攤攤手,示意哥哥繼續。

『說到程天豪,金先生已經查出來了,破壞小苗畫展的……』

『是纖纖吧!』仰著頭,璽亞苦笑一下:『我早猜到了,又是因為我…把小苗也拖下水了。』

『小苗那方面…還不止如此。』擱下手中的報告書,宋昱心中的一塊大石卻放不下:『現在,物證沒了,金先生說那些名單等於英雄無用武之地,可幸虧…還有一名人證,那就比什麼都強了。』

『等等,你是說小苗?』璽亞猛然翻身坐起。

『沒錯,由她來出庭作證,一定能叫那幾位大將軍俯首認罪。』

『不行,我不同意,這太危險了,我的父母…他們當年就是因為當了證人才被暗殺的。』

『我也不同意。可金先生執意這麼做,他要我們確保小苗的安全,直到出庭的那一日。』

『不成!要是有個萬一怎麼辦?小苗不懂官場世界,更不是我們的人,她怎麼能應付?』

宋昱煩躁地重擊桌面,叫一旁的宋琳嚇一跳:『你以為我願意嗎?可說句老實話,沒有小苗,這場私購艦艇的案子,還有我們所有的心血都會付諸流水,這是遲早的問題。』

『你瘋了嗎?』他憤怒地攫住他的領子:『小苗怎麼辦?就為了一艘艦艇要賠上她的生命安全嗎?』

『難道你有更好的法子?』宋昱用力甩開他,將他推至牆壁:『這種結果我也意外,誰知道目擊到艦艇的…會是方小苗呢?』

『好了,好了,別吵了!』宋琳趕忙分開火爆的兩人,勸和:『不管願不願意,就希望官方還沒得知這消息,咱們從現在起看好小苗,學校方面由我負責,其他時間…你們看著辦吧!』

  

偶然間,宋琳不定的視線晃見了聖彼得校門口,小苗就站在那兒,像在等人。

「喂!」宋昱順手攔住同行的璽亞:「你瞧。」

遠遠看去,小苗在校門口亭亭玉立,擺明就是要從學校攔截他。

璽亞轉身就往回走:「我翻牆走。」

「等等。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苗的倔脾氣,沒等到你,她可是會站上一天一夜。」

於是小苗很快就發現他們朝這兒走來,其實周圍的男學生也同樣發現了她,赫赫有名的方家二小姐,又被譽為天才畫家的少女,此時正在聖彼得學院等人,這倒新鮮了。

「我找不到你住的地方,又不知道該怎麼聯絡你,只好…來這兒等了。」

「找我有什麼事?如果要談前些天的荒唐事,恕不奉陪了。」

宋昱暗暗詫異,不敢置信璽亞真能狠下心將小苗拒之於千里之外。

只見她猶豫半晌,咬咬唇,才困難地開了口,卻是傷慟的神情:

「家顥他…很想念你,希望你能搬回去,我是來說這件事的……少京。」

璽亞怔愕地與她認輸投降的眼睛相對,她不得已,不得不退讓一步,好使璽亞還能留在身邊。

「他一直怪我嘴太衝,要我別再跟你吵,所以…我不吵了,少京,別讓我逼走你。」

小苗她…決定要放棄真相,配合他,就這麼讓謊言延續下去。璽亞不禁輕輕歎息。

「很抱歉,我不回去,」就算小苗可以委曲求全,他也不能:「一直寄人籬下也不是辦法,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我已經決定了。」

她高揚起眉稍瞪他,忽然對這樣的怯懦生氣。

「那是因為你不敢吧!你害怕在方家待得愈久,馬腳露得愈多,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非要我們受這樣的煎熬?只要你一句話,我們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了啊!」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但是請別再過來糾纏。我受不了讓女人綑綁住,昨天可以甩了程纖纖,今天…我對妳這方二小姐,也膩了。」

周遭的男學生頓時響起此起彼落的口哨和噓聲,沒想到這楊少京竟能如此瀟灑,連程纖纖和方小苗都不放在眼裡。

小苗則圓睜著驚惻的明瞳,蒼白著臉,動也不動,一如站在刑台上的死囚。

「夠了!」宋昱兇冷地將圍觀人群瞪走,一面推開亦是僵立的璽亞:「夠了,我們走吧!」

璽亞閤掩上痛楚的眼,轉身離去。小苗發顫的手自頸子間用力一扯,將琉璃墜子一把扯落,揚手就朝璽亞擲去,堅硬的石身快速飛過,在他臉上劃出一道細痕。

「你再怎麼努力傷害我,也改變不了你是璽亞的事實!為什麼你要回避?為什麼啊?」

琉璃的紫暈滾到腳邊,那年絢麗的、無邪的時光。他低頭看了一眼。

小苗握緊置在胸口前的手,強迫自己凝住遠去的背影,頭也不回地,對於有關她的一切視若無睹。

小苗強打起精神抹拭眼睛,逕自走向地上的琉璃墜子,就在指尖快要觸及它之際,突來的力道驀然矇住她的口鼻,另一隻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身後制住她的掙扎,隨著嗆人的氣味竄入嗅覺之中,小苗慢慢失去意識,虛軟的身子被一把抱起。

「不好,小苗!」

還在聖約翰二樓教室的宋琳見情況不對,當下躍出窗口,矯捷地停落在樹幹上,這時昏迷的小苗已經被抱進一輛黑頭轎車中,宋琳追了一段路,最後只得打住腳,目送著車身漸行漸遠,留下一道白色排煙,一眨眼就乘風而去。

  

璽亞坦蕩蕩面對居高臨下的懸崖,來風不斷撩撥腳下的綠浪,朝他洶湧而來,沒有絲毫抵抗的意思,就希望自己真能消失在這潮來潮往之中。

「其實你大可承認的,」身後的宋昱沉默良久,終於打破除了風聲以外的沉寂:「金先生沒束縛我們,你隨時可以退出組織,回到從前的生活。」

璽亞深吸一口氣,『起飛的崖』上滿滿令人懷念的草香,從四面八方將他溫柔包圍。

「我的名字和背景都是編造出來的,還不只一個,卻沒有一個是如假包換的,哼…說來好笑,我連當初父母替我起的名字都不知道,雖然有房子可住,怎麼老有著流浪的錯覺?世界之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宋昱,你能懂嗎?這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每每站在小苗面前就愈發強烈,腦子不時有個聲音問著自己,這個我,現在到底是用哪種面目與小苗相見……」

宋昱不語,讓呼嘯而過的驟風來回答。璽亞忽然往前跑去,跑得很快,筆直朝崖邊衝,黑髮倏然紛飛,他霍地在地土邊緣停住,宋昱望著他敞開雙臂,承受上昇氣流的衝擊,大叫。

「我就算摔得粉身碎骨,中國的名冊上也不會減少一個人;就算屍體被發現了,也只能以無名屍的身份被焚化。我是什麼?我到底是什麼啊?」

「這個問題…不妨問問小苗吧!」

他疑惑地回頭,還來不及問明白,宋琳已經騎著馬遠遠瞧見了他們:「不好了!出事了!」

「怎麼?」宋昱替她拉住馬,察覺到妹妹的慌張非同小可。

「你們剛離開學校,小苗就被人帶走了,我好不容易聯絡到金先生,他查出對方是李將軍的人,這會兒怎麼辦?官方的人已經得知證人的消息,不會輕易放過小苗的。」

*                                 *                                 *

  

小良倒吸一口冷氣,瞪得銅板大的雙眼像要把腳下的體重計吃下去一樣。

五十四公斤!五十四公斤?這個數字猶如千斤壓頂叫她難以接受。平時她維持窈窕身段的體重是四十七,上一次量竟增加到五十,沒想到今天清晨…她原本打算好好享用西式早點的清晨,竟然一口氣竄升到五十四公斤!

「我…我到底是怎麼搞的?得病了嗎?」小良心驚膽跳地下了秤,聽見磅針歸位的聲音又是一陣心寒:「世界上該不會有一種會愈變愈胖的病吧?」

雲笙還在換衣裳,看著她不知在叼念什麼:「小良,快把睡衣換下,下樓吃早點了。」

「不吃了,不吃了。開什麼玩笑,再這麼下去…我搞不好會變得跟豬一樣……」

這時,樓下傳來嫿姨急促的叫喊:「小良!小良!快下來!」

「哎喲!我不吃東西了!從今天起別想餵我半點食物!」

「不是呀!」嫿姨乾脆「咚咚」地跑上樓,闖進他們的臥室:「小苗她…昨晚根本沒回來,她從不夜歸的,所以昨兒個我根本沒留意,以為她乖乖待在房裡作功課……」

雲笙沒等她把細節說完,就趕到小苗的房間。

綿被整整齊齊地疊擺著,冰涼的床像是昨夜未曾有人睡過,而她的書包和鞋子根本不在這裡。

  

再說小苗,被強烈的麻醉劑弄暈了一天一夜,到中午才悠悠醒過來。

全身的酸疼不說,又昏沉沉發現自己的雙手竟被緊縛在背後:「嗯…?怎麼…」

當眼睛好不容易適應周遭的昏黃視野,才知道自己正身處一個空蕩蕩的暗室,光線是由唯一的小窗透進來的,她就在冷硬的地板上躺了一天一夜。

用力扭動了一下手腕,徒讓繩子纏得更加緊實,她於是放棄掙扎,將四周巡望一回,順便好好回憶昨日的情況,不知被什麼人架住,還吸進一股難聞的味道,之後…之後…她就再沒記憶了。

奮力自地板上爬起來後,小苗來到窗口下,踮高腳想要看看外頭的光景,這一看便愣住了,山巒綿延,蒼松掩翳,下方一條筆直的長道直通到她眼界所不能及的遠方。

這是哪兒?不像在北京城內,雖是郊區,卻讓她幾分眼熟。

「喔?妳醒了嗎?」

低沉,而具威嚴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她轉身望見一位穿著筆挺軍裝的中年男子,上唇留了一道極具魄力的黑鬍子,官威十足地立在門口。

「你是誰?」

那人看起來是發號施令的長官,肩膀上的軍服掛了一堆閃亮徽章,身邊則隨侍幾名持槍士兵,小苗直覺眼前的人絕非善類,不能輕舉妄動的。

至於李將軍對她的問題並不予理會,掏出一張紙,是照片。

「聽說,妳見過這艘『龍湍』艦艇?」

小苗定睛一瞧,馬上認出那正是她畫作中的船,幾年前爸爸帶她去上海,有個凌晨她突然想畫碼頭風光,便偷偷溜到港口去,當時在濃霧迷漫的碼頭上就見到了那艘雄偉的驅逐艦。

「我不知道什麼『龍湍』。」

「哼…妳這丫頭年紀輕輕,腦子倒轉得快。不承認也沒關係,一堆人都在畫展上見過那幅畫。」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把我關在這兒?」

「只是關著妳,妳就要慶幸了,若不是妳父親是有頭有臉的方霽之,這條小命現在還能保得住嗎?」

「你想要錢嗎?所以才綁架我?」

她知道這個問題很蠢,但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任何被綁架的理由。沒想到李將軍露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表情,乍看比她更糊塗。

「妳不知道?金先生沒找妳談過嗎?哈!這會兒他倒客氣了,幸虧我下手快,不然妳身邊有他三位得力助手在,我都覺得為難呢!」

「三位助手…?」她想起金先生的事了,可那三位助手是怎麼回事?

「唔…是什麼來著?現在的化名。」李將軍偏偏身子,旁邊的士兵趕忙附耳提醒:「喔!對了!叫楊少京、宋昱和宋琳,就是他們,老咬著咱們這班將軍不放。」

他交待了幾句又出去,還聽得到外頭鐵鍊上鎖的聲響,回蕩在這間小小暗室。

「他們…是金先生的人?」小苗一下子對許多事都恍然大悟,過去許多片段迅速在腦海裡組合拼湊起來:「璽亞也是…?」

方家四方打聽的結果,還是沒有小苗的下落,連好朋友宋琳都不知去向,於是他們報了警,警政署長親自到方家了解案情,各大報社也被知會馬上刊登尋人啟示,方霽之更是火速由上海趕回了北京。

「是誰這麼大膽?敢動我方霽之的女兒!」

翌日,有目擊者來報案,方老爺一得知消息氣得猛敲手中的玉頭杖,嫿姨匆匆端來了一杯水,拍撫他的背說:

「老爺,那綁匪無非是要錢,給了,小苗就安全了,就回來了。」

「你們說,哪有到現在還不通知勒贖的價碼呀?」小良交叉起雙臂來回走個不停:「信、電報、電話都沒來半件,叫咱們怎麼辦哪?」

「別心急,乖乖坐著等,妳臉色不太好,最近飯又吃得不多,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下?」

雲笙哄著她坐下,她搖搖手,好不容易開始減重,可不能功虧一潰:

「我只是擔心,回房也睡不著。」

方老爺慢慢讓自己平心靜氣下來,見到家人慌成一團,不由得心有所感,慨然長嘆一聲氣:「若是…璽亞那孩子在,就好了。」

「咦?爸爸不是不喜歡他嗎?」

「他聰明伶俐,辦事又精明的,誰會不喜歡呢!可他…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孩子,老是三更半夜溜出去學東西,有時候是洋文,有時候是數理,接應他的人來頭好像不小,但應該不是壞人,我摸不清楚他的底,只好要小苗別跟他太接近了。」

嫿姨頭一遭知道這回事,聽得瞠目結舌:「璽亞那孩子做過那些事嗎?」

「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了,因為他做的事似乎沒什麼惡意,我也就不挑明,由著他。唉!話說回來,他對小苗倒是難得的忠心耿耿,若是現在還有他跟著,小苗一定不會出事,就算出事,璽亞一定也能找到她,呵……說來奇怪,我就覺得他們倆冥冥之中某個部份是相連的,焦孟不離。」

雲笙見他漸漸沉浸在莫名的感傷,忙起身打斷:「爸,整個北京能動員的人力都加入搜索行動了,應該很快會有消息的。我到警察局去看看。」

「啊!我也去。」小良馬上接腔。

「妳和大家在家裡等吧!」

「什麼話?小苗是我妹妹,若要說擔心,可不輸你哪!」

她執意要跟,驟地站起來,一下子,毫無預警,忽然昏倒在地,動也不動的,嚇得嫿姨當場把手中那杯水放掉。

「小良!」雲笙也嚇著了,將她扶在懷裡,拍打那張轉為雪白的臉龐:「小良!妳聽得見我嗎?小良!」

方老爺急急忙忙用杖角敲打桌子,吼道:「醫生!快叫醫生!」

「快…快把她扶上去。」

嫿姨心急如焚地望著雲笙將不省人事的小良抱上樓,雙手交握起來祈禱平安。怎麼搞的?小苗生死未卜,小良又昏倒,方家…是造了什麼孽?屋漏偏逢連夜雨,讓禍事接踵而來。

  

半夢半醒間,小苗讓門外的鎖鍊聲吵醒,她側躺於地,緩緩睜開的眼睛映入斜斜的倒影,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青年被推了進來,一骨碌倒在地上。

「臭小子!雜碎也敢闖進來,活膩啦?」

士兵又重重地把門關上,現在已經入夜,小苗還能藉著些許月光細細揣詳那個倒地不動的人影,他的雙手也被綁在背後,與她同病相憐。

「咦…璽亞?」小苗終於認出來了,趕緊到他身邊探視:「璽亞!振作點!璽亞……」

忽然,他俐落地爬起來,方才的虛弱彷彿是假的,一口吐出嘴裡含的東西,是把小巧的小刀,背著身將刀子握在手中,沒一會兒工夫就割斷手腕上的繩子,然後他開始替小苗鬆綁,一面問道:

「妳沒事吧?傷著了嗎?」

小苗看著他沾著血跡的臉,搖搖頭,雙手很快掙脫了束縛:「你是故意被抓來的?」

「這樣比較能輕鬆點兒找到妳,要不,可得把整座明樓翻遍了。」

「明樓?你說這裡是……」

「明成祖的陵園,咱們現在在昌平縣,離北京西北郊五十公里的地方。」

而明樓便位於寶城(即陵寢)上方,高聳而立。

「我先進來救妳,宋昱從外頭掩護,宋琳負責接應,咱們等宋昱一到就出去。」

啊……所以,是毋庸致疑的了,他們是金先生的人,是一群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這種被欺騙的感覺叫她悵然若失,朋友宋琳,醫生宋昱都再不是她所認識的,而從小一起長大的璽亞呢……?

「當年,你到我家來當馬僮…也是計畫過的嗎?」

她的落寞馬上傷害了他,璽亞蹙著眉,不承認,也不否認:「關於我…所有的一切,過去、現在,還有未來,都是計畫過的。」

那麼,過去她所面對的是什麼人呢?既不是璽亞,亦非少京,她深刻專一的情感似乎愛上了一個游離失所的鬼魂。

璽亞暗啐一聲,回避浮現在小苗臉上的那絲猶疑、生怯,如他所料,他無法面對虛空的自己,小苗也不能。

「妳放心,我要對付的不是方家,是程天豪他們。」

像是要主動遠離,他起身走到窗前,個子高的關係,可以將外頭的飄渺的夜色一覽無遺,希冀自己的混沌心緒也能跟著就此萬籟俱寂。然而不期然,一隻手輕輕擦抹掉他嘴角上的血絲,璽亞側過身,小苗修長的手指沾著他的血,盈眸探索著他的苦。

「怎麼…我老可以在你臉上看見無法揚棄的悲傷,你笑著的時候,生氣的時候,把我推開的時候,那悲傷都在,形影不離,牢固地、厚實地把你封閉起來,把我隔絕在外。」

「別再說了,我沒有。」

逃也似地,他掉頭走開,決意與她的溫柔保持距離。

「你不要我接近,我就不接近了,可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璽亞形同虛構,在他死後,我對他無止無盡的想念又是什麼呢?」她的眼淚如窗外的流星墜落,不停不停:「讓我鼓起勇氣面對他的死而復生的又是什麼?你強烈地否認一切,我頓失依憑,這樣痛徹心扉的難過到底是什麼呢?我不懂,你告訴我,讓我能正常地活下去……」

緩緩、不願地轉頭,他注視著她孤立在白皎的月光下,形單影隻像一葉小草,在風吹雨打下掙扎生存,為了他,變得堅忍不拔。璽亞慢慢走向她,他不該走的,卻摟著她輕輕顫抖的身子,將深沉似海的悲傷傾瀉在她溫暖的肩上。

「妳問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也在納悶,是否我…這個有血有肉的人,真的什麼都不是?」

小苗此刻非得咬緊牙關,璽亞難以平撫的傷楚植入她心裡,也是深不可測的,痛徹心扉。

「我給你名字,給你過去、現在、未來,甚至發毒誓證明你活生生地存在,我不在乎金先生怎麼稱呼你,對我而言,璽亞就是璽亞,永遠都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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