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2544|回覆: 2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晴菜] 誰在水中畫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2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0-6-9 20:20:0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序>

 

  民國十二年(公元1923年)

  

璽亞和小苗。

  

  曾經是感情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是青梅竹馬,是若有似無的兩小無猜;也曾經因為一再的  誤會而彼此錯過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日子。

  一直到前不久,璽亞還認為小苗仍堅持著絕交的誓言,而今天,這個飄著大雪的今天,他在  自己的葬禮上發現……原來早在他來不及察覺的時候,小苗已經不是那麼討厭自己了。

  

    「別再瞧了,」姐姐小良不知何時穿過人群來到墓穴跟前,她手中戴著的那只兔毛手套瞬間  融化小苗掌心上的寒意:「不是折磨自己嗎?這兒交給他們就行了。」

  『璽亞!』

  那時他冰透的指尖滑過她極力伸出的手,小苗頓時覺得自己生命的一部份也這樣逐流消逝了  ………

  一畚沙土鏗鏘灑落在棺木上,讓小苗驚覺地望向正緩緩入土的木棺,把把黃土與飛雪都一起  堙埋下去,然而此刻彷彿還看得到璽亞被發現的那一天…那張沾滿霜屑的臉龐,秀逸、蒼白、沒  有生氣。

     「我不冷,姐姐先回去吧!」

  小良搜尋著她面無表情的側臉,不知是天冷的關係,或是絕望使然,小苗可以讓自己動也不  動地在雪地裡站上大半天,只因為家裡的一個馬僮死了,如果僅僅如此還好,無奈這個璽亞是與  大夥兒一塊兒長大的玩伴。

  「妳就算在這兒站上個一年半載,璽亞還是活不過來呀!」小良趕忙自棺木別開視線,恐怕  自己多看幾眼也染上傷感的情緒:「他是失足在河裡淹死了,不是妳的錯,當時水急冰冷的,誰  能救得了他?妳還是乖乖跟我回去歇著吧!」

「我沒內疚,只是想待在這兒看看。」

「妳…」

小良正想責備,有人自身後及時阻止了她,她拉拉身上毛絨絨的披肩,悻悻然走開:

「麻煩你在她腦子凍壞前,把她拖回去吧!」

  一瓢土灑到她的裙擺上,小苗原地蹲下去把拾散落的黃土,感到土的低溫竟與自己的手不相  上下,讓她分辨不出手和土。久了,璽亞也會成為這塊土地的一部份嗎?

  「妳難過,我們懂,」姐夫的聲音穿過四周的天寒地凍,暖暖沁入她快決堤的心海裡:「只  是大家都很擔心妳,希望妳也知道。」

  透過垂落在眼前的髮絲間縫,雲笙溫柔馴良的面孔清晰地座落在她白茫茫的視野中,她乖順  地接受頭頂上輕輕的撫慰。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兒想做些什麼,姐夫,我的腳像生了根,非得在這兒待久一些,或  許真的只是看看而已,看夠了,就會回去了。」

  於是雲笙留她下來,也留下一輛黃包車給她,希望車夫能代為關照這身形纖弱的女孩。

  小苗怎能不內疚?前一天他們才剛吵過架而已,當時小苗氣著說不再見他的面,隔天,璽亞  就走了。走得很突然,小苗沿著河岸一直找,找到三更半夜。

    工人們開始著手鋪平新的墓塚,另一些人則試著將石碑垂直豎立,上頭篆刻的名字不能再熟  悉地嵌入她清澄的明瞳中,化作一縷白煙裊裊自口中吐出:

「璽亞……」

  一瓣雪花,不經意地出現。小苗又抬頭看,這場雪與前陣子的瑞雪相似,是不期然的,伴隨  虛微的北風輕飄飄…無聲無息落入她心中一泓餘波蕩漾的潭………

    『雪?這就是雪嗎?』當年頭一次來到北方的小璽亞睜著大眼睛,寶貝似地捧著落在手心上  的白雪:『我能把它裝在罐子裡嗎?』

    『雪是會融化的,瞧,不消一會兒它就變成水了。』他土包子的模樣惹得小苗想發笑。

    『好!以後每個下雪的日子我都要出來,我要淋雪!』

    『淋雪?』

    『我在南方的時候,淋雨這事做多了,不稀奇,到了方家之後啊…我要好好地淋一場雪。』

        璽亞敞開雙臂,在雪花紛飛的天空下不停地轉,像坐上了旋轉木馬,彷彿他已稱霸整片純  白世界。

  

  那一年繽紛的、絢麗的雪的結晶,出現在小苗凍得白皙的臉龐上,璽亞遠遠地望,望著淚光  自她眼中墜落,在低溫下凝結起來。小苗…曾經冷漠得難以接近的小苗,在今天為他而哭了。

    深深將自己埋入雙膝裡,這場雪、那長長的天藍髮帶摻在披散的長髮間,溫柔地將她整個人  包圍起來:「璽亞…別走……」

  他只能遠觀自己的墳,這麼強烈的失落感讓他感到自己也隨著小苗的哽咽被重重掩埋。

「如果知道她會掉眼淚,我就不會選擇在那種時機下離開了。」

「不過,同你最熟稔的方二小姐目擊到你的死,也不失為一個好機會。」

「說得對,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打從你進入方家開始,應該就很清楚將來會有這麼一天的   來到。」

「咱們好不容易請來國外的師傅把一具屍體整容成你的模樣,明兒起就輪到你的新身份上場了,   到時候,方小苗小姐…不,整個方家將不會有人認出你是璽亞。璽亞,你已經死了。」

  他明白,就是太明白了,所以現在只能對小苗袖手旁觀,讓她還深深陷在死亡的泥沼中,掙  脫不了。

  「小苗…別哭……」

小苗原來不是那麼討厭他。璽亞發現的那一天,雪…下得特別大,特別深。

  

  一個月後,小苗上學去了,那是一間洋人辦的聖約翰學院,天主教的意境濃厚,方霽之老爺  剛開始反對得很,卻冀望藉著這種每天通學的生活,可以早日沖淡小苗對那場意外的陰霾,也因  此現在的小苗已經如魚得水地過了二個月之久的學校生活。

《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0-6-9 22:23 編輯 》
已有 1 人評分SOGO幣 收起 理由
陸戰男兒 + 6 感謝您熱心幫助會員解決問題,論壇需要您 ...

總評分: SOGO幣 + 6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2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0-6-9 20:23: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拐了個彎,教堂式建築的聖約翰學院近在眼前,沒想到一旁巷口突然閃起此起彼落的鎂光燈,她整個人被嚇了一跳似地站住。

「方二小姐,請問這次的畫展您滿意嗎?」

「聽說評價很高,下次開畫展又是什麼時候呢?」

「那一天陸船長送您花,請問你們是什麼關係?」

  報社記者猶如潛伏已久的豺狼虎豹,一見到獵物就群起猛撲,把正在上學途中的小苗和她同學給嚇得不知手措。

「對不起,我要上學,借過,對不起……」

  一鎮靜下來,小苗硬拉著還驚惶不安的同學,一手忙擋開淨往自己臉上湊過來的相機,好不容易才奔進校園裡。女孩們又是喘氣又是拍胸脯,小苗則將亂掉的長辮解開,兩三下就綁成了兩條麻花捲。

「小苗,我這輩子啊…再不可能被人這樣追著照相了。」

「是呀!這會兒妳成了北京城的紅人,我可…我可不敢同妳上學啦!」

「妳們別急著跟我劃清界限嘛!這名氣、這聲望全衝著我爸爸來的,他硬要替我辦畫展,我就不得不沾他的光了。」

  「那倒是,」同學勾勒住她手臂,半開玩笑說:「方老爺是上海的金融鉅子,妳姐姐又是北京上流社會的名媛,妳說,現在該不該是妳方小苗打出一片天下的時候了?」

「別人是拿著刀槍打天下,我就憑著一枝畫筆,能做出什麼大事呢?」

「能,比如說…那個陸船長,妳是怎麼讓他拜倒在妳的石榴裙下的?」

「妳竟然也站在記者那邊?陸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捧捧場也不為過吧!」

「是叔叔啊……」原本雀躍的朋友顯然有點失望,隨即又發現與隔壁男校緊鄰的圍牆上攀附了幾個男學生,想來是方才那陣記者騷動給引來的:「哪!這下子妳不想成名也難啦!」

男學生們對小苗指指點點,常令她覺得自己成為牢籠裡的野獸,懼怕人類好奇的目光。

  

「小苗?妳不回家嗎?」

女孩子總有幾個比較要好的伴,宋琳便是小苗打從心底喜歡的朋友。

「我想去畫室畫畫,畫夠了再回去,妳不用等我了。」

宋琳身子面向窗外,漂亮的丹鳳眼閃爍著超齡的神氣:「是因為那群揮之不去的記者嗎?」

  她總是能懂她。小苗為她的知心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是呀!他們是我辦畫展始料未及的結果。雖說這畫展是爸爸執意舉開,可我還是…還是有那麼一點點高興,不,其實是很高興的,哪知……」

「哪知倒成了在作秀了,是不是?」

「他們,或許不是全部的他們,但不可否認的,是衝著人而來的,衝著爸爸或是我,而不是我的畫,一想到這兒,對於下次要拿起畫筆的那一刻,我不禁要惶恐不安。」

  「我就曾好好觀賞過妳的畫。雖沒能去妳的畫展,可我看過,」宋琳操著雲淡風清的神態,慢慢地說:「那是很自由、很有主張、又很高傲的筆觸,我這樣一個普通女孩子都能看出它的特別之處,相信一定也有人可以。」

  宋琳是小苗入學第一天就結識的新朋友,她坐在小苗的鄰座,雖沒聽說是出身什麼名門,這位性情早熟的少女就是有一股自信,一分盛氣,還有對周遭事物漠不關心的冷淡。當她獨自沉吟的時候,那輕蹙的眉心穴就成了一方神秘地帶,讓小苗樂於與她作伴探究。

    『咦?妳會畫畫?』

     璽亞剛進方家的半年後才發現小苗會畫畫,而且還畫得比同年齡的孩子都好。

     小苗則強烈地感受到隱私被侵犯,用身體緊緊將整幅畫面擋住:『不准看!誰讓你看的?』

    『呃…妳又畫得不差,幹嘛不給看呢?』他還在啃咬蘋果,吊兒郎當的態度根本無法取信於飽受驚嚇的小苗。

    『你…你全都瞧見了嗎?你又不是大師,憑什麼說人家畫得不差?』

    『我看的事情可多了,嗯…比方說妳畫的那棵樹雖然好,可就差了那麼一點。』

    『咦?』她半信半疑揣度他不知打哪來的自信滿滿:『差…差了什麼呀?』

    『哪!我來。』

     璽亞丟下啃了一半的蘋果,向小苗伸伸手,她遲疑半刻才將炭筆遞給他。

     於是璽亞有模有樣地在那張尚未完成的草圖上揮灑起來,看得一旁的小苗細眉愈揚愈高。

    『你分明搗亂嘛!好好的一張畫讓你塗成這樣!方才還批評我呢!』

     望著小苗禁不住的得意洋洋,他也笑開了:

    『瞧,妳比我厲害多了,那還不敢讓我看?』

     那一天起,璽亞就從小苗的心防中去除了,更成為她日後每一幅作品的觀賞者、評論者。

   

停了停水彩筆,她從難以抉擇的構思中退出,就這麼端詳凌亂的草圖好一會兒。

最近作畫的時候,真的…比以前要冷清多了。

         窗口邊突來的聲響引得小苗抬頭,一個鑲了金邊的黑影出現在陽光滿溢的窗檻上,午后刺眼的光線讓她一時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見得在金光和綠蔭的交織下所勾畫出一道熟悉的輪廓,就是那樣分毫不差的肩寬、矯捷而又修長的手足,她看得如此專注,以致於這一幕、甚至她自己,都像夢境中的一角。

    「璽……」

         沾了藍墨的水彩筆「咚」地落地,在她裙擺蜻蜓點水了一下,小苗回過神,那個人影已經進到室內來,讓她複雜的情緒鬆了口氣,不是,是她認錯了,或說是異想天開,璽亞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再出現在世界的任何一處。

    「你是誰?」

      不速之客在剛爬上窗口的剎那也吃了一驚,與其說是因為畫室裡有人,倒不如說是因為畫室有了『小苗』這個人。

    「不能說,」他笑的樣子很甜:「這兒是女校。」

         平貼的白色襯衫搭襯斜紋領帶,配上兩只帥氣的吊帶,還有那稍嫌過長的瀏海,活潑的洋風令他加倍瀟灑迷人。

    然而小苗良久的怔愕並不來自他的面貌,而是他的…他的………

    「你的聲音…很像我的一位朋友,真奇怪,像極了……」

    「喔?」

         他淡淡頷首,開始整理起被泥土弄髒的褲管,小苗忽然覺得自己蠢得可以,她應該大叫,或是趕緊把警衛找來,但方才的她竟還在跟這不知名的男學生話家常。

    「明知道這兒是女校,你還來?」她彎身去撿畫筆,以掩飾此刻的尷尬。

    「呵…情人之命難違,我原是約了人在外頭等,可修女來了,不得不避避風頭。」

       曾經聽同學說過,放學後的校園到處是浪漫角落,男校的人常常翻牆過來同女孩子幽會,沒想到今天給她遇上了。

    「我可以不提你的事,你快走吧!」

    「真的?若是每個修女都像妳這般善解人意就好了。」

    他還不走?

「下不為例了。」

小苗態度故意轉冷,希望他能識相離開。

「我馬上就走,不過,妳的裙擺髒了,這絹子拿去用吧!」

看看自己被水彩沾上的裙子,又看看他遞出來的乾淨白絹。

「我自個兒有絹子,不用麻煩了。」

小苗匆匆往自己身上找,不料他霸道地、堅持地將帕子留在桌子上:

「女孩子的手絹漂亮,弄髒了可惜。」

「喂……」

「謝謝妳了,希望下次再見。」

    小苗目送著他躍出窗口,跑向正在榆樹下徘徊的少女,她認識,是程纖纖,原來他早已飛上枝頭結識了司令官的女兒。

  偶爾,這位帥氣的入侵者會狡黠地低身說悄悄話,就惹得纖纖嬌紅著臉笑起來,這般小女人的纖纖還是頭一次見過呢!然而瑪莉安修女正朝這邊走過來,纖纖倉惶地摀住嘴,拎起蕾絲花邊的大蓬裙轉身就跑,他則一個縱身翻過牆頭。

  小苗再度注意到被擱置桌上的白絹,乾淨簡單的樣式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他那清朗而孩子氣的笑容。真傷腦筋,這絹子日後該怎麼物歸原主呢?

  
「什麼?」

  翌日,纖纖以高八度的音量回應小苗才說了一半的事,小苗看看其他同學紛紛投射過來的目光,不明白這值得纖纖如此激烈反應嗎?

  「妳知道他了?見到他了?昨天少京從沒跟我提過,他只說差點讓修女撞見。」纖纖抓牢小苗的手,態度先是吃驚緊張,後來,又像藏了一個好秘密般地開心:「妳可別跟人說呀!其實我認識他不到兩個禮拜,可他真好,我爹那麼多客人裡頭也見不著像他那麼棒的人。」

  纖纖絮叼說個不停,因為「少京」,她變得興奮快樂,小苗心想再不阻止她,恐怕這十幾分鐘的下課時間要浪費掉了。

「妳放心,我不會跟人提起他的事,不過這會兒我找妳,是為了這件東西。」

纖纖總算停口,滿臉狐疑地盯住眼前的絹子:「這個…?」

「這是昨天…少京先生他…他掉在畫室裡的,我瞧見他去找妳,猜想你們應該認識吧!」

「原來是他掉的,真是的。沒問題,我今天就還給他,謝謝妳呀!小苗。」

  她親熱地將她的手緊握了一下,小苗還真不習慣纖纖突然跟自己熟稔起來的感覺,更奇怪自己還撒了個小謊,那手絹是少京特地留給她用的,她沒對纖纖說,算了,這事也不值得一提吧!

  

  有了前車之鑑,今天小苗打消作畫的念頭,畫具收拾好之後便趕到教室外,宋琳雙手捧著三、四本書站在樹下等,等小苗一來她又想起自己的作業本忘了帶。

「抱歉,今天的法文課作業最多了,我可沒辦法等到明兒早再補寫,我去去就來。」

  真難得宋琳會這麼粗心呢!平時的她可謹慎多了,做事條理分明,堅持原則,這樣的宋琳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老師們的好幫手。

「唔?」小苗拍拍掉落在肩上的幾片樹葉,抬頭去看沒由來一陣哆嗦的榆樹。

「危險!」

還來不及會意那聲警告,一股重量隨即自天而降落在她身上,把小苗壓得跌坐在地。

「你…你……」

  不知是因為他像鳥兒一樣的降落,還是因為兩人之間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小苗驚魂未定,淨望著眼前的冒失鬼說不出半句話。

  「真對不起,喂…妳沒事吧?」少京趕緊離開,見她有些恍惚,忙揮了揮手:「妳聽得見我嗎?小苗?有沒有把妳壓傷了?」

「又是你!你竟然接連兩天都闖進來!難道非得在這兒才能見你的情人嗎?」

  小苗終於生氣了,氣他的厚臉皮、他的唐突,而少京依然嘻皮笑臉地道歉更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直至她察覺到了某件蹊蹺………

「怎麼…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嗎?」

少京回應她的神情中,掠過一絲對自己失言而有的懊悔,卻是很迅速地一閃而過。

「我看過今天的報紙,上頭刊了一大篇妳的報導,年僅十八歲的天才畫家方小苗,我可不能不知道了。」

  是呀!報紙。父親一瞧見就立刻從上海拍電報給她,高興得好像他才是那位被冠上天才畫家的人。

「那麼纖纖…把手絹還你了?」

「嗯?什麼手絹?」

「咦?」

Rank: 2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0-6-9 20:23:36 |只看該作者
他們兩人都疑惑,但等不及解答問題,少京便一溜煙鑽進樹後的草叢,小苗遠遠地發現瑪莉安修女捧著厚重的聖經走來。

「方小姐,還不回家嗎?」

修女操著變調的中國話輕聲問,雖覺束手無策,小苗也笑著答腔:

「我等宋琳下來,她忘了東西。」

「剛剛…就妳一個人在這裡嗎?」修女一面說,一面逡尋逐漸冷清的校園:「我明明看見有兩個人影的。」

  小苗悄悄瞥了後方草叢一眼,她說過下不為例的,也不應該再坦護男校的入侵者,更何況…更何況不能對修女撒謊。

「奇怪,明明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宋琳還沒下來呢!」

她是叛徒,是聖約翰學院的叛徒。

修女再三叮嚀她早些回去,沒多問,準備去教堂作彌撒了。

等那黑白相間的身影消失後,少京輕鬆跳到小苗身邊來,笑著:

「又救了我一次,謝謝妳呀!」

  回瞪他一眼,同時惱起自己的心志不堅,真傻:「別再讓我碰上你了,我可不能老作你的內  應。」

「妳這麼討厭遇上我?」

「我同你沒瓜葛,你若是可以守點規矩,現在我們連說話都不會有機會。」

「那真幸虧我是個離經叛道的人了?」

  他的疑問裡帶著笑意,小苗當下回絕這種輕挑:「你再不走,我可要叫人來抓你這個離經叛道的亂黨。」

「好,好。套句老話,希望咱們下次再見了。」

千萬不要。

小苗無奈地目送他依照以往的撤退路線,攀越那道高牆。

  

  『不打緊,爬樹我最在行了。』

     璽亞站在高高的圍牆上,撐開雙手以保持平衡,看得底下的小苗驚心動魄。

  『你…你可別貓沒救著,反而讓自己摔成病貓了。』

  『沒的事,妳瞧。』

      他一手抓住樹幹,三兩下就攀到樹中央,剛學會爬樹的小黑貓被樹枝卡得動彈不得,小苗聽了兩天微弱的叫聲才發現這隻冒失的貓咪。

  『璽亞,你瞧,你瞧。牠真的好可愛,你說這小東西是不是還不滿一歲?』

  『喂喂…我為了救這小東西,都從樹上摔下來了,妳好歹也問候一下吧!』

 當時還有一片葉子夾在璽亞的黑髮之間,與他渾身是土的滑稽模樣十分搭稱,換來小苗停不住的錚錝輕笑。

  

「咦?那不是隔壁男校的……」

「宋…宋琳!」

  她沒注意到小苗已嚇得白了臉,還在牢牢注視那道高牆,說:「應該是楊少京吧!我不會看錯的。」

「咦?」宋琳竟認識他?這可算破天荒了:「妳知道那個人嗎?」

  「怎麼不知道,最近女孩們嘴裡老掛著他這號人物,我想不認識也難啦!聽說剛從英國回來,最近才轉入聖彼得學院。欸?妳會跟男孩子在這兒幽會可真是天下奇聞了。」

  「別亂說,他是…是…」不管了,沒必要替他倆忠心耿耿地守密:「他找纖纖來的,碰巧讓我遇上,就這樣而已。」

  「隔壁班的程纖纖?」宋琳一向對那位驕縱的大小姐不以為然,聲調因此轉為淡漠:「敢情那楊少京是巴上了人家司令官的家世吧!不然天底下有幾個男人伺候得了那個被寵壞的大小姐?」

  「反正是他們你情我願的,別管那麼多了,咱們快走吧!」她才移動,晃了一下就往地上蹲:「好痛……」

「怎麼啦?」

  拎起裙擺,拉下白襪,自己腳踝上的骨頭變得又腫又歪:「扭傷了,八成是他壓著我時弄的,我一直到剛剛都站在這兒沒動過。」

「腫得厲害呢!我扶妳去看醫生,再弄副柺杖給妳,來,小心走。」

  她的右腳只要一使力便疼得要命,根本無法落地,只得一蹦一拐地慢慢走。一想起自己狼狽的模樣,小苗不禁把矛頭全指向少京,他可好了,風流倜儻地跟女朋友談情說愛,卻無端端把她這不相干的人拖下水。下次,下次若不幸再見到他,小苗下定決心打死不跟他說半句話,就當作從未相識,讓學校警衛狠狠把這剋星攆得遠遠的。

  

小苗成了一個傷殘人士回到家裡,叫向來就容易緊張的嫿姨不停在身邊打轉。

「扭傷?路走得好好的怎麼會扭傷?看過醫生了?他怎麼說?要緊嗎?多久可以好?」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回到家,她舒服地享受起沙發的柔軟,一面舉舉纏滿紗布的腳踝說:

「小事情,拐著走幾天的路又可以生龍活虎了。」

「胡說,妳要好好休養,不能再多走路了,我去燉盅豬腳,給妳補一補。」

「二娘,我真的……」

她想阻止嫿姨的大驚小怪,走過來的雲笙卻暗示性地拍拍她肩膀。

「擋不住她的,沒讓她把妳照顧得無微不至,嫿姨就是不會放心,妳就乖乖休息幾天吧!」

  雲笙和方大小姐小良是相親結婚,方老爺放心讓他接管方家大半的事業,小苗也很喜歡這位性情溫和又博學多聞的姐夫,尤其那副小良嫌土的金邊眼鏡,對她來說可是姐夫的寶庫,蘊藏了多如星辰的豐富知識。嫿姨對他更是中意得沒話說,只有小良,依舊三天兩頭往外跑,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而雲笙也在小良的意料之中,從未對此發過一頓脾氣,他們一直和平共處。

  「姐姐又出去了?」小苗抱起循著膏藥味而來的黑貓,牠因為主人身上不同以往的味道而顯得有些彆扭。

「說是討厭今天來家裡的客人,到朋友家的宴會去了。」

「能像姐姐這般隨意而為真好,想避開誰就避開誰。」

雲笙自報紙上抬起眼,小苗正在安撫掙扎中的貓咪。

  牠有個特別的名字,叫『紅酒』,取之於牠的喜好,自從璽亞一時興起,餵匙紅酒給牠喝過後,這貓,愛酒勝過愛魚,而且非紅酒不喝。

「妳想避開誰呀?」

  「嗯?」她停一停手,『紅酒』馬上跳出她的摟抱:「我也…也不是真想避開,但別再遇見他更好,要是再讓我碰上啊…搞不好我連另一條腿也得扭了。」

「妳不是自個兒跌傷的嗎?哪個人害妳扭傷腳的?」

  雲笙不看報了,關心起她出事的原因,小苗一五一十向他說出前因後果,對雲笙是不用隱瞞什麼的。他聽完,含笑地說出自己的結論:

「那麼,那位楊先生可是小苗的冤家了。」

「才不是什麼冤家不冤家呢!我壓根兒不想和他扯上任何關係。」

「呵……他若不是妳的冤家,便是同妳很有緣了。」

雲笙說得事不關己,倒像在看戲,小苗坐立難安地別開臉,也別開他那道很有興味的笑意。

*                                 *                                 *

  

  校園遭竊原是常有的事,但小苗扭傷腳的那天聽說失竊的是校長室裡的機密文件,學校高層忙翻了天,學生們卻對於即將到來的週末假期興奮不已。

  前陣子為了辦畫展的事,把小苗徹底累壞,正想趁週末偷個閒,好好休息個痛快,哪知一大清早就被樓下時起時落的聲響給吵得不得安眠,索幸披了件外衣出來看究竟。

「姐姐!」

  小良整個人斜倒在沙發椅上,正和嫿姨吵,其實是小良仗著醉意發脾氣,嫿姨東勸西勸無效,希望她好歹可以回到房裡休息。

  「嫿姨,咱們又不是窮人家,妳別省這種錢嘛!這樣的冷天氣,柴啊…炭什麼的,就多加些下去呀!」

    小良體質畏寒,儘管屋子裡的溫度已經夠了,她還是不停搓磨手臂打哆唆,暗自埋怨起嫿姨還把從前窮人家的習慣帶進來。然而她對長輩的要求,全因著渾然天成的嬌氣讓人心疼,嫿姨趕忙卸下自己的披肩給她披上,又喚來丫嬛去加添壁爐的柴火。

「反正妳也要回房休息,」小苗順手又把那披肩拿下,遞還給嫿姨:「不如就叫人送些熱東西到妳房裡,別待在客廳了。」

  小良瞇起迷濛的雙眼,花了五秒鐘才認出眼前的親妹妹,笑著,質問著:「小苗?妳什麼時候學人家拄柺杖啦?」

「我受傷了,不過還比妳這酒鬼強。」接過嫿姨拿上來的水,她硬塞到小良釉紅的嘴唇邊:  

「妳為什麼又在外頭過夜?姐夫昨晚等妳等到半夜呢!」

「他才不是等我呢!他在看書,那種書香子弟每天總要裝個三四本書在腦袋裡才可以。哎喲!我的頭好疼……」

「爸爸後天就要回來了,讓他見著妳這樣,定會生妳一頓氣。」

「傻妹妹,」她像個痴孩子笑起來,頑皮地用食指點點小苗的額頭:「爸爸在家的時候我有哪一天不安份?疼呀…嫿姨,拜託,拿碗醒酒湯給我……」

「妳別老纏著二娘幫妳做牛做馬,又不是小孩子了。」

  小苗不像姐姐成見多、彆扭大,一向都喊方家的二姨太叫二娘,難怪嫿姨更容易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但不管是風華絕代的小良,或是水靈清秀的小苗,都是長輩們的最愛。

  小良喚不到嫿姨,正待又鬧一頓,這時嫿姨帶著一名丫嬛匆匆回到大廳,兩人協力扶起小良要把她帶開。

「我先送小良回房間,外頭有妳客人,我就讓她進來了。」

客人?小苗還在猜測,客廳紅檜木做的門已然大開,她立刻被來者弄得一頭霧水。

「小苗,對不起,沒事先來通電話,不過我來也是臨時起意的。」

是纖纖,脫去火鶴紅的斗蓬就朝沙發走近,她真算是小苗記憶中最意想不到的客人。

「今天雖然有些冷,可出太陽了,我的預感一向錯不了,這就是洋人說的…什麼來著,第六感!對,我的第六感就是準。」

纖纖說話向來不忘絢耀自己幾句,小苗見她半天不提來意,只好主動打岔。

「是因為…天氣好讓妳想到來找我嗎?」

「呵呵……我老早想在今天野餐,剛剛路走了一半就想到妳。」她頓一頓,聞到送上來的那壺花茶香,不客氣地喝下一口:「前些日子妳幫了少京大忙,也算是幫我,想了想呀…今天我們兩個野餐怎麼可以忘掉妳呢?所以,小苗,妳跟咱們一塊兒出門,我叫車子等會兒。」

等等,這意思是楊少京正在外頭等了?那剋星?那冤家?開什麼玩笑!

「妳真好,不過,我實在不太方便。」

她低頭瞥瞥自己的腳,纖纖這才注意到那層白紗布而過份誇張地掩起嘴:

「妳受傷了?天啊!很疼吧!多久的事啦?」

「嗯…二天前。」

就是你們又在聖約翰裡頭約會的那一天。

「我真是太粗心了,竟然還興高采烈地邀妳出去。好吧!妳在家休息,我爸爸認識的好醫生不少,改天等我問到了再告訴妳。」

  那一刻,小苗忽然覺得程纖纖這個人真好玩,她們原本連朋友關係都算不上,只是彼此都知道對方的來歷,但纖纖喜歡結識名望人家,所以近來一逮到機會就自許為方小苗再好不過的朋  友。

  小苗送客送到了門口,纖纖還在說她的司令官父親是如何認識一大票醫生,話題急轉直下又回到她的情人身上。

  「對了,妳拾到的那條絹子我還沒還給少京呢!不然我定會叫他親自向妳道聲謝,可這也沒辦法,我到今天才跟他見面嘛!」

  那麼…那麼二天前的少京並不是為了纖纖而來了?總不會聖約翰裡還有他的第二號、第三號情人吧!

  

  平躺在床上的小良沒睡,圓睜一雙較為清醒的明眸盯著天花板發呆,她卸妝後乾淨清秀,垂散的長髮斜斜平鋪在羽毛枕上。當小苗輕聲踏進門,她只稍稍移動了一下螓首,那慵懶的模樣動人極了。

「妳的朋友走了?」

  「嗯。」小苗在床邊坐下,心疼起她因徹夜未眠而泛起的黑眼圈:「下回妳若找朋友玩,就在白天找嘛!別再晚上一出門,到隔天早上才看得到妳。」

「妳呀…長大了,愈來愈像媽媽,她走得早,妳倒繼承她的遺志囉?」

「不要拿這事開玩笑,人家都是為妳好。」

  落地窗的碎花布簾半掩,讓房間裡的光線處於昏暗狀態,小良安靜下來的眼睛在陰影中依然渴望那道白花花的陽光。

「白天,天亮著,熱鬧;晚上呢…什麼也看不見,又靜又悶,好像全世界都睡了,沒人能理妳,可偏偏妳又是醒著的。」

  小苗不語,她不由得要對小良得天獨厚的美著迷。小良出神的樣子最美,半瞇起的翦水雙瞳、微張的瑰唇、鬆開的細長手指、甚至周圍的空氣都跟著夢幻淒迷。

「所以妳老挑三更半夜活動?但最近可比以前過火了。」

「以前,璽亞在嘛!」她轉了一下眼珠子,停在小苗被反將一軍的表情上:「不管白天黑夜,老是可以聽見你們說說笑笑的,有時候拌拌嘴,我喜歡聽你們拌嘴,表示感情好極了,大家又不用擔心你倆冷戰,璽亞那孩子皮,總可以把妳逗得比拌嘴前還開心。」

「我…我跟他的感情又沒特別好,他也逗妳,也逗嫿姨啊!」

「欸?」小良撐起上半身,湊近去質疑她臉上的不自然:「怎麼到現在還這麼彆扭?有件事我真要問問妳了,記得到前幾年你們都還處得好好的,怎麼二年…不,三年前突然鬧僵了?」

「沒…才沒有呢!」

「還說,只要有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有一天妳忽然生璽亞的氣,氣得很,從此就對他比冰山還冷淡了。當時我問璽亞,他也不說。」

  

   『真難看。』璽亞在端詳過她頸子上的琉璃墜子良久之後,漠然地說出評語:『那玩意兒還是摘下的好,我做的東西跟妳…簡直搭不上,格格不入,難看死了。』

  小苗在自己的生日會上,化為僵立不動的稻草人,這一生她從沒覺得如此難堪,璽亞原本興奮滿懷地遞出她的生日禮物,現在她開開心心地戴上了,卻當下被潑了一盆冷水。璽亞說難看,那麼…那麼她該怎麼辦呢?

   『我配不上你做的墜子……用不著你提醒!』

  手用力一扯,她當場將墜子自脖子上扯落,也與昔日的感情一刀兩斷,斷得心痛不堪。

  

「姐姐,妳把璽亞說得那麼好,我倒認為姐夫勝過他千倍、萬倍。妳別皺眉,若是真怕晚上悶得發慌,姐夫在啊!」

「他在有什麼用?像個和閒雲野鶴為伍的隱士,老看著我永遠也不會觸及的書本,他的人和他的書一樣,滿滿都是知性的哲理和乏味的調子,我能跟他聊天嗎?這麼溫吞吞的人,這麼好性情的人,連吵架都不曾成功過!」

  小良一股腦將自己摔進軟綿綿的被窩裡,緊緊蒙上被子,拒絕想起雲笙任何一句柔聲細語。她無法宣洩,無法分享,更不甘於一生在他平穩的水面浮沉,只能一再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去尋找更澎湃的浪潮。

「姐姐,」小苗還是不懂,她就可以和雲笙聊得很投機,而且樂此不疲:「跟一個不吵架的人生活,真的這麼糟嗎?」

「糟透了。」她還是不抬頭,話語在棉被裡嘟噥:「妳同璽亞雖常鬥嘴,可這會兒他不在了,妳不覺寂寞嗎?」

  奇怪的是,小良的聲音一停,小苗馬上感覺到灑在身上的金陽不再溫暖,成為空空洞洞的稀薄空氣,重重籠罩著自己。

  明明在朝日底下,卻能清楚感受到一股虛冷;明明她真氣極了璽亞,可少了他,可怕的寂寞便牢牢佔據了。

*                                 *                                 *

    週末過後小苗回到學校上課,校長室的失竊案還沒退燒,不時可以聽到學生交頭接耳地討論這件懸案,警察推斷嫌犯起碼有兩個,但那位從狹窄天窗潛入校長室的主嫌,十之八九是個女賊。丟掉的文件似乎重要性極大,校方要求來個全面清查,把當天放學後還留校的學生一一盤問,小苗和宋琳互相作證,所以很快就沒事了。

  
  這堂戶外活動的課程小苗只有坐在一旁乾等的份兒,看著女孩們個個開心地在廣大的操場上打羽球、騎馬,她也勸好心陪她的同學加入活動。

「不用擔心我,換藥的時間到了,我到醫護室去去就來。」

幸虧扭傷的腳踝不再腫脹,只剩偶爾的微微刺痛,明天就試著不靠柺杖走走看吧!

「唔?」前方光景令她在轉角處停住,她定睛地看,努力地看。

「小苗…」秀逸的眉宇輕鎖,帶著一分擔憂小小進前了一步。

出…出現了!她的天敵,她的掃把星,總是把聖約翰當自家後院般地來去自如。

小苗瞪住他,決意不再惠施任何寬待,揚聲就朝後頭大叫:「來人……」

  少京先一步上前摀住她的嘴,讓她緊靠著牆動彈不得,小苗在驚憤的掙扎中聽見他用刻意壓沉的聲音,很低柔的聲音,說:

「等等,在叫人之前先告訴我,妳的腳傷嚴重嗎?那是我的傑作?」

於是她不再掙扎,抬起迷惘的眼神搜尋他的用意,少京輕輕放開手,替她撿起掉在兩邊的柺杖。

「星期天聽纖纖說妳扭著了腳,我就在想…該不會是我害妳受傷的,是嗎?」

是的,就是你,老找麻煩,若是沒遇上你,她也不會發生這麼倒楣的事。

  小苗很想好好指責他,但眼前這個人明顯有著那麼一點…與傷楚相似的神情,彷彿比受了傷的她還難過。

「扭傷就是扭傷,總是自然會好的,這柺杖…我想明天起就用不上了。」

「是嗎?」

少京剎那間露出的那抹笑容,她得承認,實在令人心動。

不虧是纖纖的男朋友,他們與人熟稔、替人擔心的情緒都能這麼投入。

「對不起啊……」

「不用道歉了,我這不是快復原了嗎?」

「妳怎麼回家?方便嗎?」

「嗯,家裡會派人接我上下學。」她瞧他還欲言又止地望著自己,不禁好心提醒:「你是不是該走了?就要下課,到時候人會很多的。」

「是啊…」少京也張望四周一回:「那我走了。」

小苗點點頭,又想起了什麼:「你真要為我好,就別再冒險進來見纖纖,換其他地方吧!」

「唔?」他想了一下:「我這次來不是要見她。」

「咦?」

  少京很快地跑遠,直到見不著蹤影,小苗低下眼盯視起腳前那一雙大了許多的足跡。他不是為了纖纖而來,卻冒著被抓的風險闖入已經開始戒嚴的聖約翰,難道單只為了問候她的傷勢嗎?

  

  下課後,小苗和宋琳逛起洋人開的店,整條街的店家才逛了一半,小苗就先行回家,因為今天是方老爺回北京的日子,她不能在外頭耽擱太久,爸爸會唸,嫿姨也會唸。

    小苗才開門,就被一陣愉快的笑聲給阻絕在門口,原本應該緊張兮兮上來詢問的嫿姨正笑得合不攏嘴;小良今天也沒出門尋樂了,瞧她斜坐在沙發上很有興味地搧動小羽扇的神態,便知道方家有更吸引人的源頭在,而那源頭是………

  「咦?」

    不知道是不是小苗暗暗驚呼的關係,總之客廳中那唯一陌生的人影打住了說話,將目光轉移到門口來,他明亮的黑眼似笑非笑。

「啊!小苗,快進來。」雲笙連忙召喚她:「妳一定嚇一跳吧!這位是爹的新客人。」

新客人…新客人為什麼非得是楊少京呢?

「爸爸。」小苗蜻蜓點水地與父親擁抱了一下,還不時狐疑地瞥向沙發上的少京。不是應該能擺脫他了嗎?怎麼這下子竟出現在家裡的客廳?

「給爸爸看看,不是扭傷腳嗎?」他讓小苗站遠些,好將睽違已久的女兒看清楚。

「好多了,剛剛還跟同學逛街呢!爸爸倒是瘦了一些,你在上海沒好好吃飯吧?」

「哈哈……」方老爺笑起來聲音宏亮健朗,身材略為發福,兩個女兒都遺傳到他濃密的黑髮,以致他現在雖已年近五十,卻只有兩邊淺淺的白鬢:「小良正說到妳跟妳媽是一個樣呢!真是沒錯。來,見見爸爸的客人,楊少京先生,今天才認識的。」

  方霽之的客人向來不是政要,就是貿易商,像他這般年輕的學生還是頭一次聽過。

  小苗突兀而故意地提出質疑:

  「楊先生也是作生意的?不然怎麼會認識爸爸呢?」

  小良合起扇子就往她手臂上敲:「妳這是什麼怪問題?咱們的爸爸那麼難認識啊?」

  她暗睨姐姐一眼,生氣她不得要領,倒是雲笙緊接著開口解釋:

  「小苗大概誤會了,楊先生不是在生意上認識爸,他反而是爸的救命恩人呢!」

「是呀!妳也知道老爺子心臟不好,今天病發,剛好沒把藥帶在身邊,車子又拋了錨,」這位仁兄似乎很得嫿姨的寵,讓她也成為辯護行列的一員:「是這位楊先生搶了…不,借了路人的馬,才把老爺送到醫院去的。」

  看來…大家真的挺喜歡這位楊少京,這是當然的,他說話風趣得體,見識廣博宏觀,現在又成了方老爺的救命恩人。最後,少京還不得不成為方家晚餐的座上客。

  席間,他們先聊到少京和小苗兩間比鄰而居的學院,又問起少京原籍天津,現在是隻身租屋在北京念書。方老爺飄忽的視線原本在二樓那一間間房門流連掃視,聽著聽著忽地靈光一閃。

「這樣吧!你也別浪費錢在外頭租房子了,咱們方家房間不嫌少,讓你這求學遊子住下來剛好,彼此也有個照應。」

  語出驚人,飯桌上的每個人都默契地停下動作,小苗拿著刀叉的雙手擱在半空中,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得一直怔怔望著心意已決的父親。就算他再怎麼好客豪爽,這麼輕率地邀人進住也太誇張了。

「是呀!反正房間空著也是空著,我看你這位救命恩人就過來跟咱們一起住,讓我們好好報答你。」

  小苗很驚訝小良竟然附和爸爸,還在雲笙面前貼心地拍拍少京的手背,而雲笙和嫿姨就在同時也加入勸說。

  「不敢當,送方先生去醫院本來就是舉手之勞,各位不必回這麼大禮,我是個外人,實在不方便住下來叼擾。」

少京也婉拒得十分堅持,但方老爺命令人慣了,順著心慣了,哪由得他推託。

「怎麼會是叼擾?你瞧,這麼大房子才住四五個人,空蕩蕩的,你跟咱們一塊兒生活也熱鬧些了。如嫿,客房裡哪一間最好就騰出來吧!」

方老爺繼續切起涼一半的牛排,一副事已成定局的姿態,嫿姨想了想,瞟瞟狐疑的小苗。

「二樓的第三房…因為靠轉角,原本就比其他房間大。」

  嫿姨很少說話這麼簡潔,就因為斜對面的小苗完全將刀叉放下,責怪著、難過著眼看她把房間指定出來,害嫿姨說得心驚膽跳。

  少京側眼打量低頭不語的方二小姐,她僵凝的面容看似生氣,彷彿連眼前的那盤牛肉都與她作對。

「就那間吧!其它客房平時還得讓生意上的客人住呢!楊先生,事情就這麼定下吧?」

方老爺豪放的心思還沒細膩到察覺出女兒的反抗,雲笙卻不同。他問小苗:

「小苗,妳說呢?那是璽亞的房間,妳說好嗎?」

  一直以來她對那個房間的死守,小良一向嗤之以鼻,這會兒也不幫忙說句話,一邊啜飲紅酒,一邊好奇地等待發展。

「小苗?怎麼不說話?」方老爺終於因為她的失常而注意起女兒的反應。

「我該說什麼話?反正房間的主人已經死了,愛怎麼擺佈就隨便吧!」

  她扯下餐巾退席,頭也不回地跑回房間,弄得餐廳一片寂然,雖然事出突然,但就只有方老爺是錯愕的一位。

  

  這理著平頭,身材瘦高,有著一張清淨白皙臉孔的青年,瞪大單眼皮的黑眼,讓璽亞更加心虛把臉轉過去。

「你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的?你救了方家老爺?又被勸著住進方家?」

  不管再強調幾次,這頑固的傢伙就是不肯相信。璽亞拍拍他的肩,試著把臉上表情裝弄得更嚴肅:

  「我很想跟你開玩笑,可惜這次是真的。」

  「你怎麼那麼糊塗?」他不領情,甩開他的手:「好不容易才把你從方家弄出來,現在又跟方家扯上瓜葛了?」

  「沒辦法呀!人就在我眼前倒下,我總不能傻站在那兒吧!」璽亞撂開一張椅子坐下,雙腿朝桌上就放:「放心,我還沒答應他們,只說要再考慮考慮。」

  「還考慮?說什麼也不能再住進去了。」

  「哥哥,等一等。」始終倚在門邊的少女開口了,立在昏黃燈光下的陰影若隱若現:「聖約翰的文件裡頭也有方霽之的名字,他贊助不少,或許…可以從他身上查出什麼端倪也說不定。」

  「太冒險了,方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璽亞這個人,他若是一進去,很容易露出馬腳的。」

  「那可不一定,你們認為最危險的小苗可就沒起疑啊!」璽亞聽不下去,為自己高明的演技辯護。

  少女則交叉起雙臂,抿起一道不信任的笑意說:

  「你既然把話說這麼大,那就試試看吧!不過你可得小心,小苗沒那麼笨。」

Rank: 2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0-6-9 20:24: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這…這是我的房間?』當年璽亞第一次住進方家二樓,誇張地瞠目結舌:『都是新的呢……喂!這桌子可以碰吧?』

小苗為他的驚奇感到十分滿意,那麼她費盡心思來佈置房裡所有擺設總算有代價了。

『你可是唯一可以住上來的人呢!真幸虧那舊屋子燒了,哪?』

他收回觸摸陶磁娃娃的手,聽出小苗話裡的嘲諷:『妳還提?我差點就被烤熟,然後讓廚房當加菜用了。』

『不過…咱們住得更近了,是不是?』

她瀾漫地偏倚著螓首,對著他笑,璽亞愣愣,一陣羞赧令他匆匆將注意力轉移到五彩繽紛的金魚缸上。

  

小苗深深閤上眼,那把塵封已久的鑰匙在手中矛盾地握了又放,坐在樓下的沙發,可以將二樓的忙碌一覽無遺,下人們趕著將璽亞的房間大肆整頓,楊少京是要客,原來的房間實在不宜招待這樣的一位少爺,所以很多東西都當下換新了,窗簾、書桌、床具………

「小苗,妳怎麼還待在家裡?不用上課嗎?」

雲笙邊整理領口邊走來,他真是一位適合穿中國長袍的人,他也一直都這麼穿,再配上那副厚重的金邊眼鏡,更添一番斯文風雅了。

「今天是戶外課,去參觀美術館。」

「妳不是很喜歡美術館嗎?」他見她不語地搖搖頭,也跟著往吵雜的二樓看,看見小苗拒絕上課的原因:「爸心急,要他們一定得在今天把房間整頓完畢,好讓楊先生週末就能搬進來。」

「你們…是不是都認為讓他搬進來好?」

「怎麼不好?爸、嫿姨、小良、還有妳,都會多個伴。」

「若是我不需要多個伴呢?」

小苗仍在盯視樓上的工程,清麗的側臉還能看出幾分慍氣,看來這回她的彆扭鬧大了。

「妳那麼喜歡璽亞沒關係,可別太寵他了,這對楊先生…不,對任何人都是不公平的。」

逃避似地起身拿杯子,又認真想了想,才毅然將一口錫蘭紅茶吞下:「我不喜歡他,沒喜歡。」

「還在嘴硬?我說全世界的人都看出來了,就妳一個還死不承認。」

小良穿著睡袍、披著長髮就下樓,小苗頓感孤立無援地面對這夫妻倆,平時沒什麼恩愛感情,一教訓起人倒同一個鼻孔出氣了。

「我買畫紙去。」

小苗決定出門避難。

  

買齊畫紙,小苗繞遠路沿著河岸回去,她穿著時髦的洋裝,紮著公主頭,原就是個醒目的目標,在報社眼中,被譽稱為藝術界的天才少女,更有報導的價值。沒多久,小苗就被纏上了。

「方小姐,買了這麼多畫紙,是為下次的畫展作準備嗎?」

她打量一下這位冒失的路人,斜背的相機、準備好的紙和筆,這人是記者!

雖然加快了腳步,小苗開始後悔沒搭車出門,叫死纏爛打的記者兩三下又追到身邊。

「說句話嘛!方小姐,對於外界傳聞是方老爺利用特權把您捧上天的事,您怎麼說呢?」

她見話鋒轉為敏感,就知道自己已經遇上一個低水準的記者了。於是小苗開始往前跑,試圖擺脫,卻一下子就被他抓住手臂,掙扎之間,手裡抱著那一疊畫紙全憑空散了開來。

「啊……」

愛畫如癡的小苗、寧願追著畫紙的小苗,紙沒救著,自己反而跌下河岸,跌向那片漫天飛舞的白紙堆,落入了潺潺河水中。

「救命啊……」

小苗個子沒水深高,水面恰恰好淹到鼻樑,非得拼命探頭攫取空氣,偶爾腳下蘚苔滑,她整個人又跌回水底。

這時岸上終於有人見義勇為跳下來,很快就把小苗撐出水面,他緊攔著她快昏過去的身子,緩緩走向堤岸。

「太好了,可救起來啦!先生,你好人有好報哪!」

歡呼聲中,小苗聽見一名老翁這樣喜喊,她虛弱地看向讓自己偎靠著的救命恩人,視線卻白濛濛的,只覺自己被輕輕安置在白楊樹下,而那個人朝還拍個不停的記者走去,快而準地給他一拳。

「咳咳……」咳出髒水後,忙把眼睛周圍的水擦掉,小苗這才看清記者拾起摔壞的相機落荒而逃,而救她上岸的青年遠遠站著,見她已無大礙便要走:「請你等等。」

那個也是濕淋淋的身影稍稍停了一下。

「謝謝你救我,你的名字…能告訴我嗎?」

「不用了。」他的聲音冷,神情也冷:「妳沒喝下多少水,只是驚嚇過度了,暫時沒力氣,休息一會兒就好。」

「你是醫生?」她望著他少許驚奇的表情,那麼是猜中了:「你說話像醫生。」

「妳先回家吧!」對於自己的事他一點也不肯透露,替小苗攔了輛黃包車,又撿齊散落的白紙交還給她:「妳的畫紙,其他都掉進河裡了。」

小苗掉頭去看那條讓她載沉載浮的小河,把張張畫紙漸漸逐流帶遠,驀然的寒毛直豎令她很快把頭轉回來,當時的璽亞也是這樣被急流沖出她的世界之外。

  

「方才那位先生?喔!宋醫生嘛!」

「你認識他?」她對拉車的漢子喜出望外:「他果真是個醫生嗎?」

「是呀!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二胡同那兒,不過他不是什麼大醫生,找他的大多沒什麼錢,宋醫生也常常看診不收費。」

是啊!若沒問清楚,還真看不出他是個醫生呢!留著簡單的平頭,文孺的長袍與方才矯捷的身手褡稱十分詭譎,書卷氣的面孔則鑲嵌一雙冷漠瞳孔,那瞳孔宛如由琥珀做成,堅硬的結晶裡不含一絲熱情。

*                                 *                                 *

  

然後,少京,或說是璽亞,帶著一箱簡單的行李遷入方家了。

  

「這是你的房間,姐夫跟你說了吧!」小苗推開門,讓出一個空間給璽亞進去:「雖然從前有人用過,但是已經重新整理了,你再看看,還需要哪些東西。」

「不麻煩了,其實是我來打擾你們,不必為了我還大費周張。」

小苗沒有搭腔,視線眷戀地隨著他觀看房間的側臉移動。這個人,明明是張陌生的面孔,卻有著璽亞的聲音。

好像璽亞還活著,還在這個房間裡。

「唔?」他回過身,對她笑一笑:「我哪兒不對勁嗎?」

「不……」小苗見他又信手把玩起紅木書桌上的翠玉紙鎮,暗暗告訴自己儘快去接受他住進方家的事實:「纖纖知道嗎?你要在咱們家住下。」

「沒說,我住哪兒不需要向她報備吧!」

他說得輕鬆,無異自我中心的大男人主義者,難為纖纖那麼喜歡他了。算了,人家的事還是少管為妙,現下還有頭疼的作業,每到放假日功課就多出一倍來。

「妳在生氣嗎?小苗。」

「咦?」

「會是我的錯覺嗎?打從方先生邀我過來就……妳…該不會在生我的氣吧?」

玻璃缸裡的金魚悠然地游上水面輕啄飼料,發出小小的聲響更突顯出她片刻的沉默,小苗低下眼,回答地心虛:

「沒。」

「會不會是因為…我霸佔了這房間的關係?」

他一語道中,叫小苗尷尬難熬,索幸閉口不再作聲。

「聽說這房間前人…叫做璽亞。」

這人道出了璽亞的名字!到底是哪個多嘴的傢伙告訴這不速之客的?

「他去世了吧?那麼今日我得以住下……可是拜這位璽亞所賜了。」

她睜大了雙眼,感到灼熱而膨脹的力量自腳底竄至繃住的胸口,下一秒疾風隨著小苗的移動劃過,掀起了那席白色紗簾。

璽亞別開頭,一綹黑髮拂過他蹙鎖起來的眉宇,小苗還止不住顫抖地瞪著他,她簡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竟也可以如此憤怒。兩人的臉色都蒼白,只有璽亞的半邊臉頰和小苗的手心泛著刺痛的淡紅。

「不准你…不准你再提到璽亞的名字,我不會原諒你的……」

璽亞緩緩抬起不波不瀾的眸子,小苗難掩的難過,小苗極力忍住的淚光,他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但是他…他………

「真沒想到妳會為了那小子動手。我懂了,方二小姐。」

小苗一走,璽亞這才伸手觸碰微微發熱的臉頰,原地呆站了半晌之久,直到樓下大鐘又溫吞吞敲出整點的迴音時,他才一骨碌跌坐在地,仰頭靠向身後的大床傾聽一聲聲的古老音色,令人懷念的熟悉感覺就這樣從四面八方纏繞過來,溫柔地穿透他體內每一個相互呼應的細胞。

       『我不會原諒你的……』

又讓小苗哭了,上一次是在他的喪禮,這兩次…他都只能隔岸觀看,遙遙相對,連半句安慰的話語都無法出口,多希望自己不曾出現,不曾走入她的生活裡。

璽亞隻手擱置在冰涼的額頭上,深深閤起疲倦的雙眼。

Rank: 2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0-6-9 20:24:49 |只看該作者
「小苗,小苗,妳身子不舒服嗎?為什麼不下來吃飯呢?」

嫿姨在外頭努力地敲門,就是沒辦法把小苗請出來。

「我來。」小良示意她讓開,自己交叉起雙臂與緊閉的房門對峙:「好妹妹,大中午了,爸爸特地要人準備了一桌筵席歡迎少京,妳這會兒把自己關起來是什麼意思啊?」

小苗心情原就不好,尤其聽見小良把「少京」的名字抬上來,更是點燃了導火線,她不諱言地就回話:「我跟他吵架了!不見他!不參加他的歡迎會!」

吵架?小良莫名其妙地和嫿姨聳聳肩。

「妳是怎麼搞的?從前和璽亞吵,現在和少京吵,妳跟住那間房的人過不去啊?」

哎呀!煩死了─!

索幸撲進軟綿綿的綿被裡,將聽覺牢密地阻隔起來。一會兒,外頭的兩人沒輒,乾脆放棄。

他們都不懂,爸爸、嫿姨、還有姐姐,全都不懂,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今天的小苗失常地離譜,竟然出手打了一個剛搬進家裡的客人,卻又不能不打。真糟糕………

自床單中抬起眼睛,朦朧之中瞥見了桌上一疊散亂的畫紙,張張空白的頁面奇妙地在瞬間穩住她定不下的心。

那個人…記得那個人就住河岸附近吧!

  

有了上回的落河經驗,這回小苗不再步行出門了,可也不願隨便動用爸爸的大黑轎車,最後改搭馬車前往河岸,在附近東問西問了好久,終於找到那位年輕醫生的住處。

小苗遠遠就下了車,繞進胡同裡,這近郊地區四合院多,她在一個大庭院外頭發現醫生的蹤影。宋醫生坐在家門口的凳子上,面前一位老婦人,面黃肌瘦,想來是他的病人。小苗生平接觸到的都是西醫,吃的是西藥,這回還是頭一次觀看中國醫術。

宋醫生不掛聽筒,不拿體溫計,他輕輕按住婦人皺皮的手腕,安靜不語,小苗出神地望,彷彿也聽得見婦人緩慢的脈博。一陣衝動令她趕緊找出隨身攜帶的紙和筆,饑渴地、開心地把醫生專注的聆聽和婦人的心跳都畫下來。

婦人拿著一處藥方向醫生連連道謝,離開時遇見小苗,兩人頷首為禮。

「姑娘,妳也看病啊?」

「不是,我找醫生。」

「宋醫生好,不收咱們錢。」婦人替他宣傳,卻發現小苗身上穿得好又體面,忙補上一句:

「醫生就是會照顧窮人。」

青年也瞧見小苗,很明顯的,驚訝中帶著為難。

「我問過人,知道你住這兒。」宋醫生沒理會她的解釋,她躊躇地扭起自己手指:「我…沒想打擾你看病,馬上就走,這個……」

醫生停止收拾藥箱的動作,面前遞來了一只精緻的塑膠籃,小苗一下子就被他投來的質問目光嚇著。

「那一天你救了我,我一直都想向你道謝,可又不知道該拿什麼回禮,二娘說可以送你補品,她準備了人參、燕窩、鮑魚、烏骨雞……」

「我是醫生,救人本來就是我的工作,我沒跟他們拿謝禮,妳也不用例外了。」

他直言直語打斷她的點數,拿起藥箱,不拿她的籃子。

「我沒病,你不是醫我,是把我從水裡拉上來。這原本就在你的工作之外,」小苗也不是省油的燈,同他一起固執:「請你收下吧!我迷了幾次路才找到這兒的。」

這片刻他淨看著她,似乎遇上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生物,薄薄唇角咧出新奇的笑意。

「我還是不能收。我吃素。」

小苗愣愣地去琢磨那字眼,他只碰青菜,難怪一身素食主義者特有的清新乾淨。

「這…沒關係,我還準備一樣東西,是臨時起意的,所以沒平常的好。」

畫紙被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厝庭院、一名醫生、一位老婦。現在的宋醫生終於有那麼一點點…專注於她的禮物上了。

「我看你醫病,實在感動,其實,是對靈感的感動。」

「有什麼好感動的?」

「為了你不為人知的熱忱感動,還有你醫治別人的高明醫術,那醫術…卻不能用來醫治自己的傷口,這樣的遺憾,我也深深感動。」

傷口?她看得見他內心深處的傷口嗎?那抑制了他對生命的熱情以及所有的言語,傷口。

醫生依然在看畫,偶而拿著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視線在她身上短暫游移,小苗因猜不著他的心思而變得不安:

「我畫得不好,人物畫比較不拿手,我喜歡畫靜物。這個你會收下吧…?」

「妳能辦畫展,果然不簡單。」

小苗尋見那抹淺得不能再淺的笑意還在,在他冷峻的臉上,但是看起來好舒服。

「你認識我?知道我辦畫展嗎?那麼公平起見,能不能也讓我知道你的名字?」

方小苗,真不愧是方霽之的女兒,作生意的手腕不輸人。

「宋昱,就叫宋昱。」

她把恩人的名字也弄到手了!小苗如願以償地鄭重向他點個頭,轉身準備離開,一起步就撞疼了鼻子。

「好痛…」掩著鼻,面向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少女,大叫:「妳…宋琳?」

  

方家有個很大的庭院,大得相當於一座跑馬場,青一色是翠綠的草坪,中間一張純白小圓桌,三張白椅,白色的點綴大方鮮明。

小良盛裝正要出門,卻因為白椅上的人影而多加停留,她偏著螓首看,看得湧起一陣念舊之情。

「整理行李可把你累壞了?」

上頭響起的嬌聲細語令他睜開眼,迅速將擱在桌上的雙腳放下。

「方大小姐。」

「叫我小良就行了。」她笑瞇瞇在對面坐下,保養得過份細嫩的素手以優雅的姿態撐起下巴:「真令人懷念哪!你方才那麼悠閒地打盹,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

「是那…叫璽亞的人嗎?」

「是呀!從前他工作做累的時候,要不待樹下,要不待在這兒。」她散漫的目光流晃一下四周景物又回來,輕施脂粉的臉上亮起一縷精明的神氣:「今早小苗為了他的事跟你吵嗎?」

「妳知道?」

「怎麼不知道呢?你又不是第一個遭殃的人。璽亞死了之後,那房間陸陸續續都想讓出來給客人住,全讓小苗投反對票給否決了,這一次是爸爸出面,不然那房間不知還要空幾年呢!」

「她真重視那房間。」

「不是房間,」小良又停口,忖量起這悠關妹妹的私事,不過,算了:「她真重視的是璽亞這個人,兩人感情好得緊。他走了,小苗不讓人碰那房間,連灰塵都不准碰,什麼都維持璽亞還在的樣子,她親自打掃,一掃就在裡頭待個把鐘頭,很傻吧!」

他想起這些天來小苗的種種抗拒,抗拒得毫不講理:「是很傻。」

「可是,小苗哭了。」

璽亞驟然抬頭,任料峭的春風自身後撲來,掀起腳底下更洶湧的綠波蕩漾………

「璽亞被河水沖走的那一天,她哭得厲害,一面哭,一面沿著河流找,叫著璽亞的名字叫到喉嚨嘶啞,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就這樣找到半夜,昏了,咱們才能把她帶回家去。隔天找到璽亞的屍體,她不哭了,一滴眼淚也沒掉,就一直靜靜地看,看到出殯。這妹妹傻,可每次想到那一天的小苗…都不能不心疼她了。」

他不知道,這種種他都不知道,只見著在墳前的小苗哭了,把他的心也哭得粉碎。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呵……日後諒必她還會跟你作對,先說給你明白,省得到時還是一頭霧水。」小良看看天色,拿了亮皮的小錢袋起身:「晚上見啦!」

  

沒多久,小苗提著那一籃原封不動的謝禮回來。

原來宋昱和宋琳是相依為命的兄妹,難怪性情都冷,難怪都吃素。

「好重。」

雙手酸得不得不放下籃子,車夫趕忙過來幫她拿,小苗翻掌一看,自己的手因為使力過度而變得又紅又麻,對了,打了少京那一巴掌時也是這樣,不過他的臉…一定比她的手還要疼吧!

「嗯?」

如同璽亞發現她一樣,她也望見了立身於碧綠波濤中的身影,兩人乍時的千頭萬緒在靜謐中解不開、理還亂地逐風纏繞。

她必須先道歉,是她無理取鬧在先,好好同人家和好之後,讓家裡恢復和平。

「那個…我有話想……咦…」

一個衝擊令她立時後退,璽亞柔軟的黑髮拂掠她的臉龐,雙臂將她緊緊、緊緊地懷抱著,小苗睜大了清眸,驚懾於他緊實的環抱、他微小的顫抖、他呼之欲出又極力壓抑的不語………

他沒死,他回來了,從那冰冷殘酷的河裡回來了,這個人不是少京,不是什麼剛從英國回來的留洋學生,是璽亞,在方家同她一起長大的璽亞啊!

「啪」的一聲,小苗掙出他的胸膛,緊握住又轉紅的右手憤恨地瞪視他,瞪著那還不知所以然卻摀著左邊臉的璽亞。

小苗胸口起伏得厲害,太生氣、太想罵出什麼話來,事實上只在原地直立了幾秒,很快就轉身跑進屋子裡,頭也不回,直奔入那幢大房子。

那一巴掌將他打醒了。現在的他根本不是小苗朝思暮想的璽亞,而是陌生的、侵佔璽亞房間的少京。他醒了,卻悵然所失,踉蹌地靠向身後桌子,迸出一聲自嘲,笑了。

「可惡……」

*                                 *                                 *

  

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三位著名的思想家新奇而深遠的哲學理論,此刻天馬行空地穿梭在二樓教室,小苗玩著筆,一邊聆聽這空前的概念、異國的人文,她的座位靠窗,聽課倦的時候,總會稍稍將視線移轉,瀏覽外頭的市井風光。

她不安定的視線觸見了隔壁男校的一名學生,那個和姐夫一樣適合穿著長袍的人影…正是宋醫生,聽宋琳說他也在聖彼得念書,專攻西洋醫學,其它門課則一律不上。醫生獨自在涼亭,姿態端正而嚴謹,隨時保持警戒狀態,就像那天她闖入他的三合院裡頭,宋昱可以隨時招架應付,不用大驚小怪。

後來小苗才知道宋昱在等人,不是別人,正是少京,兩人交談一會兒便走到校園外頭,她再也看不見了。少京人面真這麼廣,兩人不單認識,還一起光明正大地翹課。

  

宋昱在自家桌上攤開一張紙,上頭寫了一堆密密麻麻的資料,他修長手指就停在當中的一個名字上。

「程天豪司令,軍事方面的生意往來頻繁,金先生要我們調查的私購艦艇,從這兒著手的成功率大,幸虧他的女兒程纖纖就近在咫尺,可以當作咱們的媒介。」

「我早跟她搭上線了,下禮拜她約我到家裡去作客,就利用那天行動吧!」

璽亞將身後的椅背往後一靠,斜斜抵住後頭的牆壁,嘴裡咬嚼著一根路上扯下的嫩草,漫不經心地朝庭院裡望,宋昱原本還想誇讚他,這一瞧,便又不客氣地將那根晃動的青草奪下來。

「麻煩你徹底改掉從前的野習慣好不好?現在的楊少京可是個有頭有臉的少爺。」

「抱歉喔!我就是野。」

他依然顧我地注視同一個方向,叫宋昱暫時擱下工作的話題,問:

「昨天在方家出了什麼事?你不是說一切都很順利的嗎?」

「是很順利啊!小苗徹底地討厭我,沒心思把我和璽亞聯想在一塊兒了。可是我……」

「可是你還是受傷了?」

「放心吧!總不能讓無聊的情緒影響到正事,對吧!」

「你少打腫臉充胖子了。」

「我才沒有。」他離開椅子,晃到了內廊外,突然衝進去拿著一張紙出來:「這是什麼呀?」

宋昱抬頭瞧了一眼,又繼續手邊路線圖的研究:「看也知道是張畫吧!」

「我當然知道這是張畫,問題是小苗的畫怎麼會跑到你家牆上?」

「喔…」他有意吊胃口,衝著璽亞促狹地一笑:「你眼力也真不錯,上頭沒署名,怎麼曉得那是方小苗的傑作呢?」

「她的畫…看多了,不想認出來也難呀!」

宋昱勉為其難,將之前的由來始末說了一次,誰知璽亞仍是一臉的不高興。

「你那是什麼臉?我可沒騙你。」

「小苗她…為什麼替你畫人像呢?見鬼了,從前求她半天,她說什麼也不肯動筆,現在倒幫你這三分熟的人畫了一大幅。」

「你有毛病啊?跟我吃什麼醋?就說了這是謝禮啦!」

「誰跟你吃醋?我只是好奇。」

「還嘴硬呢!方小苗哭,你也跟著失魂落魄好幾天,這會兒又為了一張畫緊張兮兮的,我說你呀…犯了咱們組織大忌了還不自知。」

「我可沒喜歡上她,」他強烈否認,試著說服宋昱,也說服自己:「或許,很久以前同她感情是不錯,可後幾年咱們都是吵著過來的,縱使我動了那麼一點心,也是心疼她,就心疼而已。」

「隨便你,最好連心疼這感情也省了。」

「你還好意思教訓我?明明說好不跟方家有瓜葛的,怎麼那天出手救小苗呀?」

宋昱逕自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璽亞,顯然沒被將一軍:「套一句你說過的話,人就在我眼前倒下,我總不能傻站在那兒吧!」

  

『妳想扮花旦啊?』他伸手為她抹去面頰沾上的炭粉:『真不知妳是在作畫還是化妝。』

小苗盯著璽亞也變花了的臉,忍住蠢蠢欲動的笑意,他則撐起下巴,認真地打量起她信手揮灑的作品,喃喃自語:

『我現下才想到…妳畫了千百張的圖,怎沒一張是畫我的?』

她一怔,敷衍似地含糊著:『我試過了,但是你的五官太難取位了,不行。』

除了那一點理由之外,那時璽亞還發現只要小苗試著要以他作為模特兒,沒多久,她畫著畫著就臉紅了,要不就是兩眼死盯著畫紙,看也不看他一眼,最後又是無疾而終。

  

「難道我的臉真長得連一張畫也畫不出來嗎?連宋昱那成天板著面孔的人都畫得成了……」

隻身於車站擁擠的人潮中,璽亞心裡還在嘀咕,大批學生正說說笑笑地走進月台,同樣從學校要返家的小苗跟同伴道別後,便慢慢朝這裡走來。他們兩人發現對方的時機幾乎一樣,乾愣著時間也同樣地長。

「妳今天也這麼晚?在畫畫嗎?」他先打破沉寂。

「嗯。」

頓時又想起他隨便抱她的那一幕,小苗不願多聊,專注視那列噴著黑煙的火車緩緩駛進月台,等待的人潮隨著停止下來的車身如海浪一湧而上,她一個不小心也隨波逐流地被往前沖擠,但很快就被璽亞的手給一把拉住。

「小心點,跟著我走吧!」

小苗被小心地坦護在前,璽亞張開的手臂就像昨日擁她入懷般地圈攬在身邊,排開那些急速而粗魯的乘客,讓她順利上了火車。

「謝謝你啊……」

人滿為患的列車上,小苗緊靠身後的牆,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而動手撥理因為方才的混亂而散下的髮絲。璽亞也被硬擠在她面前,聽見那明顯是勉強出口的道謝而笑了:

「不用客氣。」

小苗沒輒地垂下眼,努力去平穩自己不順暢的呼吸,密閉的空間裡一下子擁進這麼多的人,連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但是…在龍蛇雜處的氣味中,她聞到了一縷淡雅的古龍水香味,呵護似地籠罩在吵雜的四周。

「抱歉,這兒實在太像沙丁魚場了……」後頭一股衝力推擠得他又傾向前,璽亞忙伸出手支抵在小苗頭頂上的牆,好使自己的重量不致於壓到她:「沒碰著妳吧?」

「沒有…並沒有。」

小苗見他那麼努力地、暗暗抵擋身後直壓上來的力量,幾度欲言又止。

其實,不需要為了她而這麼辛苦啊………

這個人一會兒壞得令她鄙夷,一會兒又讓她感動不忍,想不透,怎麼會有這麼表裡不一的人呢?

「我不怕重的,」她鼓起勇氣,抬頭看他:「不怕的,所以…所以你……」

璽亞很有興味地瞅著她愈發嫣紅的臉龐,小苗就算沒能講出半個字,只要看著她,他便可以明白了。

「放心,我也不怕重的。」

璽亞毫不在意的笑臉又讓她急於躲避,一時不經意瞧見他胸前口袋欲墜還留的信箋,露出的燙金字體叫她微微怔了一下,「程」,那麼是纖纖給他的邀請函了?

「唔?」璽亞發現她神情的變化,也低頭去看看身上的東西:「啊…這是纖纖她家的邀請函,說是下禮拜有個舞會,小苗要不要一塊兒去?」

他喊著女孩的名字總能那麼自然,像是彼此已經熟識許久了,對纖纖是這樣,對她亦是如此。

「不用了,謝謝。」

她略略別開臉,而璽亞著實費解,奇怪,他又不知不覺地惹她生氣了嗎?

「真的…不同我一起去?」

「你看起來是個挺會哄女孩開心的人,怎麼還問我這問題呢?纖纖邀你參加舞會,自然是想高高興興地同你跳舞享受,假若你又多帶一位女伴去,不是辜負她的心意了?」

他忽然不說話了,比平常要嚴肅地望著牆上開始發黃的廣告單,看似不太高興,彷彿纖纖不應該在這時候與他湊和在一起。

「我是沒注意到這一點,連想都沒想過。」

小苗真的不懂這個人,是不是他真把纖纖當作感情路上的過客?他邀請她同去舞會或許純粹出於好意?吊兒郎當如他,到底是怎麼和宋昱那麼不茍言笑的人認識的?還有…還有一堆的問題在腦中盤旋,其實她最想問的還是…是………

「昨天…你為什麼抱我呢?我想了一整夜,一整天,還是想知道為什麼。」

於是他側下了頭,正視小苗,也正視她的疑問。

剎那間,人群的吵雜伴隨著鳴響的汽笛都化作某種另類的樂曲,而火車在鐵軌上奔馳的節奏則成為節拍器,一聲聲數起這獨特的旋律,還有他們兩人之間微妙的、緊鄰的沉默。

「因為不討厭妳。」

咦?

這答案完全不是小苗預期中的任何一個,讓她錯愕地忘了多加追問。

不討厭?不討厭就可以抱人嗎?是他有怪癖還是她過於保守?就因為不討厭?

  

「你們回來啦?晚餐就快好了。」

璽亞和小苗連袂出現在家門口,嫿姨以為他們和好了,笑呵呵將他們迎進屋裡,連坐在飯桌上的小良也有這種錯覺,忙打暗號把璽亞召過去問清楚。

「『紅酒』?」

一隻黑貓慵慵懶懶嗅著菜香走來,小良揮揮手,示意牠到一邊去:「你這壞貨,一整天不見影兒,該吃飯了才出來。不好意思,這是咱們家的貓,不過…說嚴格點兒,應該算是小苗的寵物吧!」

小苗打住卸下外衣的手,不可思議地看著『紅酒』一個箭步跳到璽亞身上,完全沒有絲毫的警戒或排斥,只將自己小巧的身子蜷曲在璽亞的腿上,用臉頰去磨蹭他的手。

一向很有個性的『紅酒』牠竟然………

小良也詫異得很,倒忘了趕貓了:

「呵!這孩子從來不讓人碰的,傲得很,除了小苗和去世的璽亞之外……」

璽亞霎時警覺地住手,眼角餘光瞥見門口小苗起疑的神情。

「咳咳……不好意思,」匆匆起身,『紅酒』馬上輕盈落地,他則避之唯恐不及似地退後,一手戲劇性地掩住口和鼻:「我對貓過敏,向來對這種長毛動物…沒什麼好感。」

「哎!你不早說?」小良忙喚了一位丫嬛拿皿紅酒把貓誘離客廳。

隨著『紅酒』的離開,不僅璽亞鬆了一口氣,小苗也虛然地放開原本緊握住鈕釦的手。

貓還是善變的吧!方家大夥兒都喜歡少京,連『紅酒』也樂於跟他親近了,只是為什麼獨獨她…就是被一種莫名的敵意給操控呢?

  

「好險。」回到房間的璽亞一想到方才小苗幾乎要把他看穿的神情,更覺千鈞一髮。

『昨天…你為什麼抱我呢?』

為什麼?他也是想了一整夜、一整晚,卻遍尋不著合理的解釋,就算他的身份仍是那個璽亞,也還不至於對小苗做出那麼唐突的舉動啊!

「唔?」

他捲起袖子,眼前這盆水慢慢止住了晃動,漣漪褪去,還原一片平靜的水面,清澄見底。

漸漸地,水底下浮現出奇怪的圖案,黑的圓、黑的線,猶如海市蜃樓的產物,又像虛渺的浮水印。璽亞正要掬水的手不小心碰著盆緣,畫面馬上糊皺了,他恍然大悟地抬頭看天花板,天花板上精緻的浮雕活靈活現,而那個奇怪圖案卻在它的一隅與之並存。

璽亞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似乎有人在很久以前沾著黑墨畫上去,共有兩個大圓,八條主要的直線,其中再分出一些小枝幹,當中一條枝幹還是曲的。

「啊!小苗!」房門沒關,小苗正巧捧著書經過:「進來看看好嗎?」

她本能地猶豫數秒:「看什麼?」

「那。」璽亞指向空中,望著她亦是莫名其妙的反應:「那是妳畫的嗎?」

「什…」小苗瞪大眼,彷彿自己名譽被嚴重污辱了:「你有沒有弄錯?那玩意再怎麼看都像小孩子畫著玩的,我怎麼可能畫出那種東西呢?」

「話是沒錯,可我想…會不會是妳小時候畫的呢?」

「不可能,」她回答得斬釘截鐵,擺明就算自己年紀再小,也不可能會有這般幼稚的作品:「況且,天花板那麼高,我才不會無聊到跑來這房間在那兒作畫。」

「真怪了,會是誰呢?」

對於那圖案,時常來整理這房間的小苗是毫無頭緒,就連一直就住在這裡的主人璽亞,也不記得那是何人何時的傑作。只看得出它一如符咒般的外型,已經沉靜地、等待被解讀地在天花板上遺留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Rank: 2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0-6-9 20:25: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過沒幾天,纖纖家的新聞上了報紙頭條,北京又是討論得滿城風雨,而思想開放的聖約翰學院自然不例外,一早的下課時間纖纖身邊圍聚一群好奇的女孩,小苗是被拉來的,而宋琳是讓小苗硬央著作伴。

「那個人是書記,在我家做事十幾年了,我一直稱他叔叔的,哪知道他會是個奸細呢?」

纖纖說得委曲,自袋子中拿出手絹以增添感傷效果,一位紮著髮髻的女同學在她聲色俱佳的演出下,興沖沖追問:

「是個怎樣的奸細呢?這些年難道你們都不知情嗎?」

「他呀…」纖纖將同學掃視一遍後,態度轉為憤慨:「聽說是一種很神秘的組織成員,沒人見過,單只有風聞,反軍閥的,帶頭的是一位叫『金先生』的人,也沒人知道他的來歷。有的時候,他們會把小孩子送進大人物的家裡,像是政客、財閥等等,讓那孩子成為裡頭的一員之後啊…再找機會挖情報,一家一家不停地換。」

「他們的成員當中難不成還有小孩子啊?真是可怕。」

女孩們心驚膽寒地面面相覷,小苗瞟見了宋琳,她冷淡的側臉依舊無動於衷,顯然這麼聳動的話題也無法加深她同纖纖談話的意願。

「後來那書記怎麼了?」

小苗終於發問,纖纖很高興她對這內容感興趣,手絹也不用了,渾圓的雙眼因為即將吐露的秘密而熠熠發亮:

「死了,讓我爸爸一槍斃了命,他很生氣,向來最恨別人欺騙他,所以發現真相的那晚,開槍把他射殺了。」

「奇怪,讓一個奸細在家裡窩了十多年,你們是寬宏大量還是怎麼著?」宋琳自團體中站起來,笑笑地與沉了臉的纖纖相對一眼:「十多年後的那一槍能拿出來誇耀嗎?」

「妳……」

纖纖受不了跟著站起來,小苗也不坐了,對其他無辜染上火藥味的女孩們催促:「還剩幾分鐘,咱們準備上課了,纖纖,妳下堂不是音樂課嗎?教室遠,還是早點走吧!」

纖纖咬著飽滿的嘴唇與宋琳仇人相見份外眼紅,「哼」的一聲掉頭先走,小苗等她們走遠了,才拉住宋琳的手問道:

「妳是怎麼回事啊?平常只是反唇相譏,今天倒擺明跟她過不去了。」

「我就是心裡過不去。」她輕鬆回話,見小苗漂亮的眉心還是緊蹙,只好加以安撫:「妳放心吧!那大小姐脾氣大、自尊大,不會被我三言兩語就傷著的。」

  

反常的不只宋琳而已,少京剛得知這頭條新聞時也是緊抓著報紙不放,這些天比起平日要鬱悶許多,可是一提到纖纖家的舞會,他精神就來了,費心挑選晚宴禮服,梳理打扮,直到盛裝出現在樓梯口的當兒,小良為之驚呼叫好。

「呵!真是人要衣裝,你平時就是一副俊模樣了,這會兒還怕迷不倒全場姑娘?」她抖抖煙斗上的灰,淘氣地輕彈他頸子上的領結:「我可有了讓人羨煞眼的男伴了,沒跳上三支舞是不讓人的。」

「妳呀…真是現實的緊,把爸爸都放一邊啦!」

方老爺聲音和人一起出現在樓梯間上,嚇得小良忙把長煙管往背後藏。

「爸爸…你胡說什麼呀?咳咳…我只同少京跳三支舞,其它上百支舞就都留給您了。」

她表面上笑盈盈地哄方老爺開心,心裡淨擔心身後的煙灰快燙著手掌,那還不打緊,要是把她這身訂作的露背禮服也燒壞就糟了。

「爸,我先送你們去程家,再到工廠看看。」

雲笙繞到她身後,順手將她的煙拿到自己手中,然後走去開門。小良怔怔望著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把那根弄熄的煙管收入袖口,然後若無其事地轉向待在沙發椅上的小苗:

「小苗,真的不一起去嗎?」

「嗯?」她自書頁裡抬起視線,搖搖頭:「不了,我不喜歡。」

「妳真是自閉,要不就是耍大牌,人家程天豪也邀咱們家去,妳還不給面子啊?」

小良挨到她身邊,硬是把書壓下,小苗忙坐得更遠,死守自己的西洋文學:

「妳才是自我意識過重呢!我跟妳不一樣,跳舞又不是我的命根子。」

「好了,好了,別吵了,小良,再鬥嘴可要遲到啦!」

嫿姨出來圓場,小良的心思可以變得比什麼都快,抓起蕾絲披肩就去拉璽亞:

「那倒是!晚點兒去就少跳一支舞,快走,快走吧!」

璽亞被強拉著往外跑,目光卻還擱在小苗身上,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始終沒再抬頭,埋頭於書上的白紙黑字。

  

「總算都走了。」嫿姨送走了他們,回到忽然落得清靜的大廳:「聽說那位程家小姐很會打扮,不過就差小良一點,難怪像少京那樣一位洋公子會喜歡她囉!」

小苗動手翻了一頁,根本沒看,又翻到下一頁:「他八成不論是哪種姑娘都會喜歡吧!」

「是嗎?可憑他的條件,什麼姑娘見了也都會欣賞的。」

「我就看不出他有什麼地方值得欣賞。」

嫿姨見她原就無心看書,淨是一直翻頁,坐下後,理所當然地小苗說了一句:

「妳對他有成見在先嘛!」

「別聊他了,」那個人用情不專又會亂抱人,會有成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家顥是不是下個月初回來呢?」

「是呀!日子過得真快,他都到他三姨家快二個月了,璽亞不在,他無聊得緊,聽說一到揚州又玩瘋了,捨不得回來。」

「不會的,現在有少京在,他可以陪家顥玩。」咦?她是不是又主動提起少京啦?

  

一道槍聲,驚天動地地打斷舞會的高潮,會場中驟然的沉寂隨即引發下一秒的恐懼。

纖纖花容失色地抓住璽亞衣袖,宛若驚弓之鳥:「怎…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啦?」

賓客議論紛紛,璽亞警敏地豎起耳朵傾聽屋外的動靜,果然聽見幾個急促的腳步聲和簡短的對話。

「有人潛進老爺的書房,現在往房子東側逃走啦!」

莫非…宋昱他們被發現了?

「天啊……會不會是賊呀……」

纖纖戴著蠶絲手套的手輕掩紅唇,藉故將璽亞的手臂挽得更緊,然而璽亞在這更應保護女性的時刻,轉身向她告辭:

「我想外頭一定出事了,恐怕你們人手不夠,我去瞧瞧看能不能幫上忙。」

「咦?等等,少京……」纖纖伸出的手根本來不及抓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跑入外頭幽黑的夜色裡:「不要去,危險哪!少京!」

循著騷動的方向找,在程家的大後院就看見一群人正在圍勦所謂的不速之客,他定睛一看,那位分身乏術的人影正是宋昱。

璽亞自褲管中掏出手槍,瞄準程家保鑣們的腳跟發射,此舉不僅讓其他人都驚覺到還有第二個嫌犯,也讓宋昱得以利用空檔撂倒纏住自己的人,身邊一鬆,他很快突破重圍,翻牆逃了出去。

「璽亞?」宋昱一落地,對於原本應該在舞會中的璽亞感到詫異:「是你啊……」

「失敗了嗎?」他揚起手中的槍,打鬆馬車上的套欄:「先騎這傢伙走吧!」

「名單是到手了,偏偏要脫身的時候觸到警鈴。」

璽亞尋望了一下四周又問:「宋琳呢?」

「不知道,我要她先走,希望她已經順利逃走了。」

「那你也快走吧!這裡有我處理。」

「小心點。」

宋昱駕著馬兒消失在黑夜裡後,璽亞這才動手整理一身凌亂的儀容,同時聽見警哨自另一頭響起。

「還有一個同黨,快追!好像是個女的!」

宋琳?

  

一路上還滴留著她腹部傷口上的斑斑血跡,在白皎的月光下連成怵目驚心的軌道。宋琳原本還算矯捷的身手,此時因為傷勢而漸漸遲緩下來,她回頭看看那追出來的人馬,反身躲進巷口中,立時被一股力道給提到牆頭上。

「誰?」

她迅狠地揚起手,瞧見璽亞對她作勢不要出聲。

「妳受傷了嗎?」

宋琳硬撐著搖搖頭,褪色的嘴角留有一道鮮明的血絲:「我哥…我哥哥呢?」

「他沒事,已經順利脫身了,噓!」

璽亞蹲在牆頭上,俯視追來的人馬一一自眼前經過,等到最後一位通過時,他縱身躍下,一腳將馬背上的人踢落,並順利降落在馬鞍上。

「上來!」

她拉住他伸出的手,一股作氣搭坐到後頭,然而追兵也已經掉頭追上。

「一到前面的叉路,妳就先騎馬走,我來引開他們。」

「若是讓他們發現你是楊少京怎麼辦?」

「我不會讓他們有時間發現的。」

璽亞一勒馬身,讓奔馳的馬兒緊急轉入其中一條叉路裡,自己則抓準時間自馬背上翻落地面,宋琳回頭再看他立即站起的身影,與趕上來的程家人正面衝突,而一陣細雨也在這個晚春的深夜飄然落下。

  

是飄進來的雨絲冷醒了小苗,她揉揉惺忪睡眼坐起來,發現房間裡的窗戶忘了關,地板和紗簾都被打濕了一大半。

「下雨了…?」

探頭出去觀望雨勢,發現另一間房的窗簾正在雨中飄動,她順手拿起床頭的小金鐘瞧瞧時間,不多不少是凌晨兩點半。那個花花公子八成還在程家作樂,又粗心地忘記把門戶關緊。

小苗在門外徒勞無功地喚了幾聲,確認裡頭的確沒人之後,這才推門走進去。

這是她的直覺,怎麼也說不上來的直覺,那位少京不鎖門的,跟璽亞一樣。

「啊!糟糕……」

燈還沒亮,就能感到襲襲涼風迎面而來,雨絲果然毫不客氣地入侵敞開的窗口,簾子、地毯全都無法倖免,她匆匆上前把窗戶關上,玻璃片很快被雨水打出一點一點的痕跡,透過燈火,閃閃發亮。

這裡,不管過了多久,還是充滿了璽亞的味道,野性的、安全的,好舒服啊………

「砰」地一聲,小苗猛然回過神,才剛關上的窗子,此時小心翼翼地被推了開來,一件皺巴巴的燕尾服扔到了她跟前,然後璽亞狼狽的身影也緊跟著出現在窗口。

「妳…?」

呆愣著,他還沒弄明白,小苗則先忍不住開口問:

「你為什麼從那兒進來?」

「啊?」尷尬地看看身後的窗口,又摸摸濕透的黑髮笑:「這麼晚了,怕吵醒你們,所以就從這兒進來了。」

「你在說什麼呀?大門的鑰匙不都交給你了?你進來會吵誰啊?」小苗怪疑地打量他一身的雨水和泥土,怎麼參加個舞會也可以弄得這般髒亂呢?

「這個……」璽亞還是淨對她傻笑,腦子裡一片空白,乾脆將話鋒一轉,反問起她來:「妳呢?又為什麼在我房裡?」

「嗯?」輪到小苗招架不及:「我…我是猜想你的房間恐怕會弄濕,過來關個窗子而已……你怎麼沒跟爸爸他們一起回來呢?」

「他們是先回來了,只有我還在程家逗留了一會兒。」

再也矜持不住,他踉蹌後退,那點朱紅隨著雨水滴在地板上,暈開了一抹血漬,也在她眼裡形成圈圈震撼的漣漪……璽亞下意識瞥向始終置在身後的右手。

「你怎麼……」

小苗又見向前,他忙往後退卻:「都這麼晚,小苗是不是也該回去睡了?」

「等等!你的手怎麼了?那是血吧!你為什麼會……」

絕望地看著她將自己的右手拉出來,白色衣袖上絢染出更大面積的紅暈,小苗嚇得掩住嘴,噁心的腥味將她的聲音堵塞在咽喉裡。

「這沒妳想像中的嚴重,別被它嚇著了,我其實沒事……」

沒等他說完,小苗已經轉身跑了出去:「你先坐好,我去拿藥來。」

真糟糕……行動失敗也就算了,還讓小苗瞧見他受傷,幸好她這方面的知識懂得不多,應該辨不出這是槍傷吧!可他就是不能把小苗牽連進來,像今晚的情況就是不行。

小苗不經心對上了他深邃的黑眸,裡頭凝嵌著一縷她無法明瞭的沉鬱,是抱歉,是感傷,並且與她息息相關。

「疼嗎?」

「唔?」

「我…一向拿這種細活沒法兒,」她將沾了血跡的手在濕巾上抹抹,動手攤開一卷白紗布,手在抖,所以纏得亂七八糟:「明兒一早就請醫生過來看看你吧!」

「小苗……」

深沉的歎息,化作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她的螓首輕輕抬起,小苗幾許迷惑地凝視他難測的神情,他遲疑著的、即將觸碰她臉龐的指尖。是啊……少京偶而會陷入這樣匪夷所思的沉默,她能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雖很想吐露又非得極力藏住的話語,她想知道,卻不知該如何發問。

璽亞別開臉,逃開了她的探索,她給的意亂情迷。

「不用看醫生了,妳替我包紮包紮,這不是沒事了嗎?」

「你可別像個孩子不懂事。」她轉而忖度起那奇怪的傷口來:「看起來像是被什麼給擦過去了,怎麼會這麼嚴重呢?舞會不是好好的嗎?」

小苗的眼睛像水晶,清晰雪亮,沒有一丁點的污穢塵埃,然而面對這樣的眼睛……他必須殘忍地將之矇蔽。

「是我想逞強,結果從樹上摔下來,八成是那時被樹枝給傷著了。」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到樹上去呢?」

「……為了討纖纖的歡心。」

小苗敏感地縮了縮手,離開對他的碰觸。璽亞清楚知道,一旦引起小苗的厭惡,就可以省掉她對細節的詳加追問。

「那麼…你真不值得同情。」

她不再看他,匆匆把散落一床的藥品全收回藥箱裡,璽亞則鬆了一口氣地,向她的背影道晚安:

「還是謝謝妳了,小苗。」

「甭謝了,是我多事,你為了那種無聊事受傷,本該找纖纖幫你這位騎士療傷的。」

「小苗。」

他出聲喚她,小苗只是停步,卻不回頭。

「我是認真的,謝謝妳。」

逃也似,她很快帶上門將自己置留在走廊上,外頭昏昏暗暗,聽得見規律的鐘擺聲迴蕩在清冷的空氣中,小苗頓失氣力地垂下手,真像傻瓜……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凌晨,她還醒著,就為了那個愛情瘋子。

他是為了纖纖而受傷。小苗鄭重地告訴自己,少京能對纖纖好,她應該要替朋友感到高興,應該要對他刮目相看,而不是拎著一個變得沉重的藥箱站在他的門口外,只感覺到冷颼颼的孤立感,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對自己笨傻的懊惱。

  

然而四下無人的街道上,也有人是醒的。雲笙搭乘馬車剛從工廠裡出來,馬兒呼出的白霧在路燈的照射下鮮明可見,相反的,倒在路邊的少女氣息相當薄弱,斷斷續續,虛微得似乎隨時都會停止。他訝異審視她腹部汩汩出血的傷口,發現了些許不尋常的端倪:

「這是…槍傷?」

Rank: 2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0-6-9 20:25:40 |只看該作者
「他去學校了?」

聽到丫嬛的回話,小苗和嫿姨的驚訝是異口同聲,一旁一大清早硬被拖著過來的醫生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環顧四周,然後慢吞吞地,問:

「這…重傷的病人在哪兒呀?」

那個人的行徑真是叫人想不透,早早趁著大家都還沒醒就出門了,簡直…就像要躲醫生、躲診療。

  

小苗輕咬筆桿思索一會兒,眼珠子烏溜溜地轉到身邊的空位上,宋琳今天缺席了,沒請假、沒知會,跟少京一樣,一反常態。

「同學們!今天就提早下課吧!快下雨了,大家路上小心喔!」

副校長是位德高望重的修女,在接近下課時分親切地向大家宣布提早下課的消息。小苗自抽屜裡拿出兩把傘,為難又躊躇,這下該怎麼辦?嫿姨看天色不對,特別囑咐她要帶傘,順便將其中一把交給璽亞,現在隔壁男校還沒放學,梅雨卻提早來到了。

「小苗,妳還沒回去啊?要不要跟我們一道走?」

又一群路過的同學驚訝她還逗留在校門口,尤其在這樣微冷的雨中。

「不用了,我等人。」

眼看人潮漸漸散去,她還撐著傘佇立在一灘水窪裡,不時回頭察看聖彼得的情況,還不下課?怎麼拖這麼久呢?

「哈啾!」

吸吸鼻子,不由得動動冰冷發酸的雙腿,這時,一名男學生自校門口跑出來,瞧瞧她,又拿起書擋在頭上奔入雨中,接著三五成群的青年一一出現,看來他們也放學了。

「少京!怎麼?變成獨臂人啦?」

裡頭傳來青年的叫喚,小苗聽見璽亞回應朋友的笑聲,同時,她始料未及的同時,一個人影自旁邊與她擦身而過,跑得很快,很興奮,直奔聖彼得的方向。

「少京!你總算出來了。」纖纖挨到他身邊,比以往要大膽直接地現身在男同學中央:「我正等你呢!這是?你的手怎麼啦?是不是昨天被那小偷給打傷了?」

纖纖的嬌羞和體貼惹來其他男學生的笑鬧,她掩著臉淨往璽亞身後藏,那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小苗才踏出一步而已,她不得不打住,不得不站在後方看著纖纖撐開一把傘,挪移到璽亞頭上,隔絕了這場雨和她的腳步。

「唔?」

璽亞往前看去,小苗早已跑回校園裡頭,靠著牆,望著灰色的天。

「怎麼了?」纖纖跟著把視線轉移到自家校門口,學生零零星星的:「什麼人呀?」

「沒…大概是我看錯了。」

他們一行人說笑著離開,愈走愈遠,把無人的空城留給牆後的小苗,和那把多出的傘。

  

而宋琳,一直昏睡到下午才清醒,醒來的時候身邊沒半個人在,一間白色病房,床頭牆壁上貼著自己的病歷表。

胃出血?

她檢視自己纏上繃帶的腹部,血止了,子彈也拿出來了,手臂上插著一根針管,點滴袋中的黃色液體才流了一半之多,她信手拔掉針頭就要下床。

「妳還不能亂動。」

門開,進來的是一位穿著體面的陌生男子,顯然只要是陌生的面孔都無法取得她的信任,宋琳抽手去搜找原本放在袖子裡的短刀,一時竟摸不著。

「那麼危險的東西我已經拿走了。」

雲笙一走近,她就後退,直到碰疼了傷口。

「妳不要我過去,我就站在這兒不動了。」全依她,他活脫在安撫一隻受了傷的野生動物:「醫生說妳沒傷著要害,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是你…是你送我來醫院的?」她的輕聲細語蜇伏著警戒。

「是呀!昨晚妳倒在路上可把我嚇一跳,因為流的血多。」

宋琳見他真的老實地不再進前,便瞥向那張好笑的病歷:「你知道我不是胃出血的毛病。」

「嗯,兇器已經拿出來了,我自作主張,沒讓院方張揚。」他笑了笑,拿出一枚子彈來:「妳要留著嗎?」

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當子彈轉交到手中時,那個人的體溫也暖暖沁了進來,她隱約感到自己防備的一角正在溶化、崩塌。

「我想…聯絡我哥哥,他會擔心我。」

「我去拍電報,妳的名字是……」

「是…宋琳。」

「宋琳?」雲笙的喜出望外讓她有些不明究理:「是小苗的同學?」

「咦?你認識小苗?」於是再次打量起他清秀的五官和那副度數深的金邊眼鏡:「你是…那位姐夫嗎?」

「原來小苗提起過我了。替妳拍完電報後,我就叫小苗來這兒看妳。」

宋琳一聽,緊張得連連搖頭:「別讓她知道!我受傷的事、住院的事都別讓她知道。」

她的長髮及腰,密密垂披在肩上、胸前、手臂,那瑟縮的模樣彷彿又快將自己藏入屏障之中。

「妳得上課,總不能瞞過這一兩天,小苗一定會自個兒跑去找妳。不如我先帶她過來,看看妳胃出血的病況。」

「你什麼也沒問,不怕…我是個壞人嗎?」

「小苗會看人交朋友,我相信她,小苗的朋友…不會是壞人。」

不是壞人?他不認為是嗎?

多少外界的人漫罵不堪入耳,報紙炒作的輿論更是醜陋卑鄙,她習慣了,不得不習慣,但雲笙單純的寬容竟是她幾乎不復記憶的甘霖,輕輕柔柔灑在她乾涸的身上。

「手絹。」遞到宋琳溱滿淚光的眼前,竟催逼得它決堤:「別哭啊…傷口疼嗎?」

「我是疼慣的人,久了,也就麻木了,你動手撫癒它,才讓我有了知覺,知道它是疼的,很疼的……」

她沒接絹子,淨讓滾燙的淚水潤濕雲笙厚實的手,她不知是這個人的手,或是自己的眼淚,這道暖流如此銳不可擋,直透心扉,攻佔了她由冰山所砌成的堡壘。

  

璽亞獨自回到方家,嫿姨一聽見聲響就趕出了兩杯熱茶,卻發現只有一個人回來。

「小苗送傘給我?」

「是呀!我叮嚀她好幾聲了,你沒遇見她嗎?」

那麼,那個人影不是錯覺了。

「我去找她。」

現在淋點雨沒關係,反正小苗有傘。

  

還在外頭的小苗停住腳,專注於不遠處的弄堂,那個方向不時傳出叫喝聲,好像很熱鬧。

「啊!」

一道黑影自牆頭上躍下,活生生嚇了小苗一跳,她驚魂未定地按著胸脯,定睛去看面前自天而降的冒失鬼:「醫生…?」

「是妳?」

顯然宋昱撞見她也是大吃一驚,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讓後頭的吵鬧聲分散,小苗暗暗奇怪他凌亂的黑髮以及紊亂不堪的喘息。

「宋琳在家嗎?她今天沒來上課,我有點擔心,順便把今天的筆記拿給她…咦?」

正值煙雨濛濛時刻,她被牢牢抱住,宋昱抱著她,猶如抱著情人一樣,小苗手中的油紙傘有些拿握不住,讓他們兩人都曝身於雨中,她不只聽見雨點打在地面的錚錝,還有宋醫生尚未平止的心跳,她自己慌亂失措的怦動。

璽亞遠遠地望,黑色瞳孔鑲鎖著一分黯然神傷。他們同樣都置身在這場大雨中,然而在水的簾幕另一端的小苗,看起來遙遠多了。

幾名程家的打手匆匆追了過來,掠過巷口,只對那被雨傘遮擋一半的小情侶落下輕蔑的一瞥,又朝不同的方向跑開。於是宋昱的警報解除了。

他微微離開,看著懷中的小苗紅撲撲著一張臉,不吭聲,也不看他。

「對不起,我在躲人。」

她看得出來,只是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上回少京這麼對她時,她當下給了一巴掌,現在宋昱也這麼做,小苗卻只能怔愕在原地。

宋昱見她還是不出聲,淨拿著看似慍意的明瞳盯住雨水縱流的地面,更糟糕的是,小苗還是璽亞的心上人。

「妳生氣了嗎?我實在不得已,雖然這不算得好藉口,抱歉。」

一把不請自來的油紙傘替他遮風避雨,宋昱住了口,更確定懸掛在小苗眼底的是慍氣,以及無辜的不解。

「真傷人呢……對一個被你摟住的女孩子說不得已,我倒寧願你向我說聲謝謝。」

他鎖起眉,又當她是匪夷所思的生物,一個令人心動的生物。

「這傘給你用,拿著吧!」

「這把傘,原來是給別人用的吧?」

她一把,宋昱一把,明顯地,這兩把傘是等人用的。

「本來…是想給少京,可纖纖去找他,用不上了,」小苗想了一下,淺淺對他笑:「不對,正巧派上用場了,我看了就高興。」

「妳可真容易高興。」

「怎麼不呢?我好不容易讓你笑了,」她斜著頭,滿意地端詳宋昱嘴角上的會心笑意,雖然只有一點點:「那可比登天還難呢!」

原來如此,他這才明白了璽亞常掛在嘴邊的話。

『小苗啊…跟她姐姐一樣是美人胚子嘛!不是長相可愛,可她說話可愛,為你著想的時候可愛,總叫人看了…看了就想好好疼惜她,不讓她的眉頭皺下一分一毫。所以我想每天都逗她笑,好回報她給的那種可愛感覺。』

小苗真的笑了,笑得瀾漫無邪。璽亞別開臉,按住被雨水流進的刺痛眼睛。

原來待在小苗身邊已經不是他的專利?她的笑容不再是他可以獨享的權利?他明瞭了,卻招惹了一種不平衡感,他在上頭走得搖搖欲墜。

  

回到家,小苗在大廳擦拭弄濕的頭髮,『紅酒』嬌膩地來到腳邊,用自己黑色的短毛去磨蹭她的腳踝,時而舒服地發出細軟的叫聲,小苗忘情地同牠玩了起來,偶然看見餐廳裡的璽亞,正被嫿姨逼著拿毛巾去弄乾身上的雨水。欸?他怎麼淋得比自己還要狼狽呢?

「妳回來啦?」

「嗯。」

兩人相見尷尬,小苗應個聲算是回答,繼續逗弄玩興正高的『紅酒』。

「聽嫿姨說,妳送了把傘到學校給我。」

『紅酒』抬起碧綠的瞳孔,奇怪主人忽然靜止下來的動作,片刻,自己又猛地被緊抱在她懷裡。

「本來這麼打算的,後來提早下課,我不想等,就先走了。後來遇上宋琳的哥哥,就把傘讓給他。」

她的嘴硬,自尊更硬,拉不下臉承認自己在雨中等了大半天。

璽亞見小苗注意力全放在那隻懶洋洋的貓上,索幸也將自己鎖在房門裡。

一骨碌投入那張大床,雖想打個盹,腦海中偏是紊亂的思緒飛來繞去,他煩躁地睜開眼,奇怪的圖案自天花板上直映眼簾,線條與圓的詭異組合,看久了,倒像抽象的立體圖,似乎真的可以看出什麼個中奧秘。

  

「下次不能再這麼自私了,少京跟自家人一樣,妳怎麼還能扔下他不管呢?」嫿姨等璽亞一離開就出來責備小苗。

她真的有等他啦!

嫿姨念著念著又回到廚房戰場,留下小苗對著打呵欠的『紅酒』懊惱歎息。

「小苗。」

她驚愕抬頭,什麼時候少京又下樓來了?

「我還是想問妳一次,」他自動在身邊坐下,雙肘靠著雙膝,只看前方那只半個人身高的翠玉花瓶:「妳真的…沒在學校等我?我是指傘的事……」

小苗緊抿薄唇,淨覺兩頰一陣招架不住的紅熱。沒等!沒等!這人也太自大、太厚臉皮了,還這麼不死心,哪來…哪來這麼大的勇氣呢?

「你幹嘛又問?」

「妳為什麼不說?」

「……我站在校門口,站得腳酸死了,天氣又冷,每個見到我的同學都問個不停,偏偏…偏偏你一出來,纖纖就送傘給你。我想,反正你有傘了,還是纖纖的,就算了。」

『紅酒』抗議地叫一聲,掙出小苗因為緊張而亂扯的手,抖抖身子,決定離開這方僵凝的氣氛。

璽亞還是鍾情那只花瓶,在原來的靜謐裡先迸出一聲輕笑,笑得小苗不知手措地瞪向他。

「下次再替我送傘,不管有沒有其他程咬金出現,」他終於不看花瓶,就看小苗:「我就只撐妳的傘。」

唔?他稱纖纖是程咬金嗎?

「你不用對我說好話,我又不受你哄,而且,有纖纖替你送傘,以後我不會自找麻煩了。」

「誰跟你說好話?我是當真的,就算妳不替我送,我也只認妳的傘。」

「……若是纖纖和我都沒傘給你呢?」

「就淋雨吧!總比錯過妳好。」

好奇怪,明明很清楚這麼甜蜜的話不切實際,可是…心裡好舒服喔………

「你自個兒就不會學著帶傘呀?到時淋雨感冒了,可又怪到我頭上。」小苗閉上嘴,忽然很神秘地瞅著他:「不過,我看你怎麼樣也不會感冒的。」

「這話怎麼說?我身子是鐵打的嗎?」

「你沒聽說嗎?傻瓜不會感冒的。」

「好啊!妳敢指桑罵槐,妳倒敢!」璽亞揚起手就朝她身上呵癢,呵得小苗又笑又叫:「快求饒,還不說呀?」

「哈哈…你…你一直…搔我癢……我怎麼…怎麼說嘛!哈哈…璽亞,快住手……」

璽亞一下子停止了,小苗還捧著絞緊的肚子喘氣,對於他沒由來的正經百般不解。

「什麼呀…?」

「妳方才…喊我璽亞。」

「咦?」她掩起嘴,那個名字令她錯愕,卻又認為這種口誤理所當然:「對不起啊!因為…我常跟他這樣玩,大概一時……」

「沒關係,我不介意。啊!我身上的濕衣服還沒換呢!」

小苗糊塗了,一直觀察他跑回二樓房間,吹著口哨上去的,看起來心情不錯,他真不介意。

那是當然的啊!小苗的笑容不再屬於他一個人的也好,他知道,小苗一直把『璽亞』放在心裡的貴賓席上,就如同他對小苗也是一樣。

Rank: 2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0-6-9 20:26: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個早晨的小良再也受不了,用棉被蒙緊頭也無法阻止樓下的吵鬧聲入侵她的聽覺。

「吵死了……」

她披頭散髮地爬下床,愈接近大廳,笑聲就更加撩亮,有方老爺的、嫿姨的、少京的和小苗。這幾天家裡鬧哄哄,成了遊樂園,有天她還被迎面跑來的小苗撞了一把,又得閃躲後頭追上來的少京。

「幹嘛呀…吃個早餐也這麼熱鬧。」

「姐姐早,真難得妳這麼早起呢!少京,你是頭一次見到吧?」

真是託你們的福喔!

小良無奈就座,還是睡眼惺忪,趕忙為自己倒杯濃濃的黑咖啡。

「小良,我今天要去上海了,要待上個把月再回北京,需要帶什麼東西給妳呢?」

「爸爸放心,昨晚我已經把清單放在你行李裡頭了,」小良露出打好如意算盤的商業性笑容:

「個把月時間夠爸爸把東西買齊吧!」

嫿姨送方爺出門,不一會兒,小良才想起忘了問雲笙的行蹤。

「算了,問妳也行,」她隨便叫來一名丫嬛:「這幾天都沒看見姑爺,是不是都待在工廠那兒呀?」

小苗送一口麵包進嘴裡,嚼著,看著丫嬛面有難色:「怎麼了?妳知不知道?」

小苗沒大小姐可怕,丫嬛忙改為面向她答話:「聽說,姑爺只有晚上才回工廠睡,白天的時間就……」

「去談生意嗎?」小良不耐煩地放大音量,弄不懂這丫頭的嘴怎會笨成這德性。

「不是,姑爺他…都去工廠附近的一家醫院,他去看人,是一個年輕姑娘。」

小良對著她瞪大眼,怕得她匆匆把頭低下去,小苗和璽亞互照一眼後,又發了個問:

「姐姐,妳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妳沒聽見這丫頭現在才說呀?」

「我…」丫嬛被她拍桌子的氣勢嚇著,連眼睛也不敢離開地面了:「大家都以為姑爺在外頭…在外頭養女人,怕大小姐生氣,所以沒敢張揚。」

當下,小苗和璽亞被這席話愣住,唯獨小良捧著肚子大笑起來,彷彿剛剛有人說了一個足以獲頒獎項的笑話。

「拜託,雲笙…養女人?妳說養書我還相信,可女人?哎喲…沒吃飯,肚子容易笑疼哪!」

「姐姐,真沒這回事啊?」小苗覺得她笑得誇張,簡直當雲笙是女人的絕緣體:「要不要弄個清楚?」

「不可能的,否則要我倒立轉三圈都行。啊!說到倒立,少京啊!上回你提過的馬戲團表演,我很想去看看,今天帶我去買票好嗎?小苗,要不要一起去?」

「我跟同學約好了,不去。」

「那好,我就不去接妳了。」小良揮揮手,把可憐兮兮的丫嬛撤下去。

  

「小心。」璽亞貼心地將纖纖拉到道路內側,好讓一輛過於接近的馬車通過。

纖纖悄悄瞄著他擺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正在竊喜的當兒,璽亞很快把手收了回去,就是不肯在上頭多停一秒。

「你是不是…很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啊?」

「嗯?怎麼會呢?」

「因為,情人們好歹都拉著手的,可你只偶爾牽我的手,還是在過馬路、走吊橋的時候,咱們…根本不像情人嘛!」

纖纖責怪地暗示他,央求著。璽亞則心不在焉地掃視周圍景物,最後鎖定前方的聖彼得:

「好啦!咱們學校到了,快進去,別遲到了。」

纖纖噘高了嘴,狠狠跺下兩次腳。

  

「他一定另結新歡了,我敢肯定。」纖纖在學校的跟班信誓旦旦地警告她。

「怎麼可能?他就算不牽我的手,對我還是挺好的,更何況…」說到這兒,她不禁要傲氣地掠掠洋娃娃般的髮捲:「我可是程家大小姐,有哪一點輸人的?」

「話是沒錯呀!可如果沒半個女孩喜歡妳的少京,我說什麼也不會相信的。就算他對妳老實,難保外頭的狐狸精也老實啊!對了,他不是推掉今天的下午茶嗎?妳不妨去瞧瞧他幹什麼去。」

不再吭聲地咬起指甲,毋庸致疑,纖纖被說動了。

  

下課鐘一響,纖纖馬上跳到自家車上,好不容易等到少京從學校出來,沒想到來了一部轎車將他當場接走。

「開車!跟前面那輛車!黑的那輛呀!快!」

前方的轎車繞了幾條路,終於在路邊停下。少京先下車,然後是一個女人,身穿一席剪裁合身的碎花旗袍,時髦地開了高叉,她全身上下最革命性的綴飾,便是那副小巧墨鏡,神秘又帥氣,纖纖頭一次看人這麼搭配,中西融合,真是好看極了。

那女人挽著少京的手走進一家店鋪,過沒幾分鐘又出來,兩人交談幾句就分手了,少京步行往回走,女人則留在原地點數買了一堆的門票。

「喂!能跟妳談談嗎?」

耳邊傳來不客氣的搭訕,令她頓了頓,抬頭看看四面八方,最後才將焦點落在眼前的女孩身上,她用一根手指將墨鏡撥到鼻樑中央。

「妳在跟我說話嗎?」

纖纖原本準備好的台詞這會兒全吞了下去,怔著,指著她:「妳是…方小良?」

「就是我,」她順手就將墨鏡摘下,一派安逸的慵懶:「妳是程纖纖嘛!找我有什麼事?」

原來少京喜歡的,是年紀比他大的女人!

「我知道妳認識少京,可你們很熟嗎?」

小良退個身,想好好打量這滿臉不甘的女孩子:「當然熟啊!恐怕比妳都要熟。」

少京是家裡的住戶之一嘛!每天見面,哪能不熟?

「比我…比我……妳竟敢那麼說!」纖纖本著正室的心態,對她趾高氣昂地質問起來了:「妳倒說清楚,背著我跟他來往多久了?我可先聲明啊!少京和我是公認的一對,我壓根兒都沒聽說過妳跟他也有關係,若是有,恐怕也是妳單方面巴著人家吧!」

良久,小良總算進入狀況。

對於纖纖的指控她先是一頭霧水地皺眉頭,後來弄懂了,倒槓上纖纖不客氣的數落。

「我方小良是什麼人哪?社交的圈子繞得都比妳走過的路還多,需要去巴著人家嗎?」她將氣鼓鼓的纖纖上下看一遍,忽然有了惡作劇的念頭:「再說,跟你的少京親密要好的不是我,是我們小苗。他們住一塊兒,吃一塊兒,玩一塊兒,感情好得連老夫老妻都羨煞眼囉!」

等等,她會不會說得太過火啦?算了,管他的。

「小苗?方小苗?」似乎受了雙重打擊,纖纖站得有點搖晃,極力在腦海搜索一些可以將他們聯結在一起的端倪:「不可能啊!小苗…還有少京從沒告訴過我,他們什麼時候住在一塊兒的?」

「哎呀?連你的少京都沒向妳報告嗎?這下…我可得同情妳了。」

小良吐吐舌,掠過她上車,好好享受起這油然而生的快感。

「大小姐,是不是就回去了?」司機回頭等指示。

「去杜公館,我找朋友。」

小良還止不住發笑,真絕呢!少京竟然交這麼一個疑心病重的女朋友,還錯把她當成外頭的狐狸精……狐狸精?嗯?

「等一等,不去杜公館了,去…去工廠吧!」

她絕不是想懷疑雲笙,只是想親自杜絕外遇的迷思,她當然對這麼荒謬的謠言沒興趣啦!純粹是好奇而已,好奇。

仰著頭將醫院的招牌看了半分鐘之久,小良才推推墨鏡,活像個賊似地潛進去。

宋琳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放下,總算恢復些許血色的臉上綻露淺淡笑容,梳了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清秀單純,一掃以往的冰山冷意。

「聽說妳的情況不錯,妳也是很加油啊!」

「我想早點好起來,你好不用天天擔心我。」

雲笙在床邊坐下,將長外套擱置在膝上,閒了片刻,便拿起削了一半的蘋果和刀子。

「蘋果哪兒來的?」

「哥哥帶來的,他剛走。」蘋果皮連成一線,整齊劃一地自刀刃滑落:「梁大哥真厲害,什麼都會做。」

「很多事都做習慣了。」

他有點靦腆地回笑,像個青澀大男孩,讓陽光潤紅了他秀雅的臉龐,宋琳很喜歡看。

「你又帶書給我看嗎?」她小心接過那本裝訂精巧的書,也接下一手的驚喜:「是泰戈爾的語錄。」

「『夏日的漂鳥,來到我的窗前,發出啁啾歌聲,然後翩然而去。』」

雲笙唸著,她輕輕閉上眼,讓自己完全沉浸在他用溫和聲調吟唸而出的美麗詞句:「『秋日 的黃葉,沒有歌唱,只一聲嘆息,便飄然落下。』」

「我一直很喜歡他這段章句,沒想到妳竟能背誦出來。」

「我也喜歡,只是末尾太感傷了,就覺遺憾。」

「呵…我倒認為,有了悲傷,才使一切臻於唯美。」

她微笑著聆聽不同於自己的見解,忽然覺得雲笙是那隻夏日漂鳥,很偶然地,將和煦的日光帶到她的窗口前。

「小姐,妳探病嗎?」

「噓…啊!」

小良跌跌撞撞地闖進病房,還有方才那位熱心過度而推她一把的白衣天使,這兩人不僅打斷病房裡的泰戈爾世界,更讓雲笙又從座位上起立。

「小良?」

美麗少婦不自然地拉拉旗袍,然後心虛地往一邊望。

「宋小姐,剛剛忘記讓妳吃藥了,來,這些和水都吞下去。」

護士小姐挨到床邊,擋住了宋琳雪亮的視線,她這才乖乖拿起色彩鮮豔的藥丸子。

「妳怎麼也到醫院來了?身子不舒服嗎?」

「嗯?對…對呀!是…是我的…我的眼睛不舒服,對,就是眼睛。」

雲笙想動手拿下墨鏡,沒想到小良抵死不從:「小良,讓我瞧瞧啊!」

「我給醫生瞧過了,正要走。」她探出頭,將目標轉到宋琳身上,免得待會兒雲笙要問起眼睛的病名來:「那位…是你朋友嗎?」

「是啊!我都忘了介紹,這位是宋琳,小苗的同學。宋小姐,這位是我夫人。」

這「夫人」的頭銜,簡直讓原本處於窘境的小良如虎添翼,威風莫名。

「梁夫人。」宋琳點點頭,看住自鳴得意的小良。

「聽說你也在這間醫院,我順道來看看,你怎麼都沒跟小苗說呢?」

「宋小姐不希望小苗擔心,何況這病不嚴重,她就快出院了。」

是嘛!原來是小苗的同學,哼!丫嬛們就喜歡妖言惑眾。

「嫿姨老念著幾天沒見著你,你還待工廠嗎?我可要回去了。」

「這…反正沒什麼事了,我這就跟妳一道走。」他重新拿起外套,對床上的宋琳說:「宋小姐,我就先回去了,妳保重。」

哎喲!雲笙就是禮數多,不嫌煩啊?

撇撇嘴,小良逕自走到外頭,醫院的味道臭死了,薰得她渾身都是怪味,早知道就不來這一趟。

「梁大哥……」

這一聲叫喚,輕輕細細,很難聽得出其中的千頭萬緒。雲笙回身向宋琳告別,小良卻戀在原地,不走了,裡頭那縷單薄的身影正牢牢吸住她的目光,她聽出來了,那聲「梁大哥」不單是個稱呼,那是一個女孩對男人的央求,只求再多一些的回眸眷顧。

Rank: 2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0-6-9 20:26:28 |只看該作者
今天是方家出外野餐的日子,小良還在貪睡,雲笙留在家裡等她,於是嫿姨、小苗和璽亞決定先一道出門。

北京城外,沒了車,沒了樓房,視野豁然開朗。郊外不乏同樣來休憩遊玩的人們,方家人在偌大的草地上揀了一塊平坦又有大樹遮蔭的地方,嫿姨把大布巾平鋪在草地,小苗輕鬆坐在上頭,觀賞滿天琳琅滿目的風箏拖著長尾巴飛動,多半是讓小孩給放上去的,她不禁問起忙著把餐點擺出來的嫿姨:

「家顥是不是今天從親戚家回來?」

「是啊!是啊!」嫿姨停下手,將目光轉移到為了避開『紅酒』而跑去打馬球的璽亞身上:「說是待會兒會直接送他到這兒,應該再一會兒就到了吧……哎呀!真是太危險啦!明明會弄得一身是傷,怎麼男孩子就是喜歡這種追著球跑的運動呢?」

嫿姨無法理解地叨唸,小苗則有意無意尋見馳騁在草原上的璽亞,他的汗水在飛揚的髮間墜落,竟成了他帥氣的點綴。草場上運動的人多,打棒球的、騎馬的,可就屬璽亞是最耀眼的一位。

「啊…『紅酒』!」

一直在懷中不安份竄動的『紅酒』頑皮地揮爪子,把她髮辮上的絲帶給扯了下來,小苗眼看牠叼啣著髮帶,一溜煙跳到樹上去:

「『紅酒』!快下來!你不聽話嗎?『紅酒』!」

嫿姨見到小苗的長髮正螺旋式地散開,連忙在皮包中翻找其他的代替品:「糟糕,糟糕,這樣可怎麼見人哪?不趕快紮起來的話……」

「『紅酒』!」

小苗豁出去地大喊一聲,總算把小夜子嚇得跳下來,嘴裡絲帶卻不偏不倚勾掛在樹枝上,叫她絕望地瞪視在腳邊撒嬌起來的黑貓:

「你這淘氣鬼,要下來也不順道把我的東西給帶下。」

嫿姨摸東摸西地就是找不著,小苗乾脆自己去拿取飄動的黛綠髮帶,只是…只是………

「好高……」

她眼巴巴盯著枝子上的目標,再怎麼踮高腳尖,努力伸出的手還是搆不著竄動的絲帶,再差三公分……不,兩公分而已………

「咦?」

一隻捲起袖子的手從她耳邊掠過,毫不費力將高高在上的綠帶子給抓住,她微微側過螓首,感到身後一股溫熱的陽剛氣息自那寬挺的胸膛散發出來,直撲她透紅的臉頰上。

「是那隻貓幹的好事?」

她不能自己,她是如此地情不自禁,那張清朗的笑臉讓她出神地看著,忖著,僵著。這樣的高度,沒有絲毫的差距而近乎完美,璽亞,璽亞也是這般的高………

  『小苗?』璽亞的大眼睛裡閃爍著星樣的驚喜。

二年的時間如梭,當時小苗剛從英國回來,正巧滿十五歲,面對出來迎接的璽亞,原先滿滿的興奮和歡愉消失不見了,只有磅礡的緊張催動著她不由自主的倉惶。然而等到璽亞一步一步來到面前時,小苗比先前還要詫愕,詫愕與璽亞之間的懸殊差距。怎麼可能?記得小時候她還比璽亞高的,後來在出國之前,璽亞已經跟她一般高,如今過了二年的歲月,小苗再也追不上他了。

『你幹什麼一直盯著別人的臉呀?』

她發現璽亞也淨看著自己,闊別已久的璽亞,臉和身量的變化,是更成熟,更脫離兒時玩伴的稚氣感覺。只見他輕輕將自己的手擱放在小苗頭上,蕩開一抹清朗的笑意,輕聲說………

  

「原來小苗這麼矮啊!」

「呃?」

她怔怔然望著眼前笑開的少京,感到一陣飄忽。

「哪!妳的髮帶。」

她不要髮帶了,不要理會垂散的頭髮了,自從意外之後,璽亞的存在感從沒像現在如此濃烈,同璽亞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身形,一樣的反應……正歷歷在目,鮮明得彷彿他未曾離開,而她的靈魂未曾飄泊。

嫿姨張著合不攏的嘴,璽亞則睜大了驚愕的雙眼,任小苗冰涼的指尖徐徐緩緩在他臉上滑移,為什麼?她躍動在瞳底的疑惑是怎麼回事?偏偏這樣多情的眸光竟讓他無法移動,著迷、深陷了。

嫿姨用力咳嗽,她非得咳這一聲,再這麼下去少京就要親小苗了,不管他要做什麼,看這情形小苗也不會閃躲。

嫿姨的法子果然奏效,小苗羞澀地望望他,自個兒把絲帶拿過來,正巧方才一塊兒打馬球的同伴吆喝他再加入戰局。

他往前跑了幾步,忽然感應到來自身後的注視,背著繼續祭出餐點的嫿姨,小苗正用無聲的唇語對他說謝謝。於是璽亞又跑回來了,飛快地,在她臉上烙下一個親吻,快得沒讓嫿姨發現。

「我就來!」

抓起球棍就朝同伴跑去,小苗伸手按著的臉頰一下涼一下熱,她像被一席驟風吻,輕而突然地在她會意之前就停止了,不知道自己該惱、該問、還是該承認這陣怦然欣喜。

「為什麼啊?」她驀然對他的背影喊叫,嚇著了嫿姨。

璽亞回頭望,小苗第二次問他了,而他依然沒尋獲解答,或許這不是一問一答可以解釋清楚。為什麼?他也想知道。

「妳說呢?因為不討厭妳吧!」

咦?又是不討厭?什麼嘛………

「小苗,喝茶。」

嫿姨遞上來的花茶還燙呼呼,她小心翼翼托著杯底,透著粉紅的茶面照見了她紅撲撲的悸動,這奇妙的心情是暖熱的茶香,淡澀中注入了醇甜的蜂蜜,擴散,又成漩。

「媽媽!媽媽!我回來了!」

稚氣又高亢的叫聲老遠傳來,嫿姨還來不及看清楚,一個活力十足的小身影馬上飛也似地衝進她懷裡。

「家顥!」

小苗驚喜地叫他名字,同時也發現珊珊來遲的雲笙和小良,家顥窩心地拉拉她的手直問:

「我是不是變壯了?是不是像打老虎的武松一樣壯了?」

武松?他又看了什麼戲碼了嗎?

「哇!好舒服啊!」小良痛快伸了個懶腰,習慣性就把煙絲掏出來。

「抽煙不好,小心身體。」

雲笙並沒回應小良點煙的要求,她乾脆自己往他口袋裡摸火柴:

「這世界上死的人那麼多,有幾個是抽煙給抽死的?別拿沒憑沒據的理論念我。」

  

嫿姨把家顥喚到身邊,說:「來,你不在的時候啊!咱們家裡來了個新哥哥,你看,他叫楊少京,以後你就喊他少京哥哥。」

家顥順著母親的手指看去,圓睜的黑眼睛反應不出什麼特別情緒,璽亞此時也察覺到小男孩的盯視,好奇,但不怎麼有興趣。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家顥一瞥見樹後慵懶踱步的『紅酒』,馬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過去,把新哥哥的事拋在腦後。

璽亞終得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如此一來,方家最後一名成員也搞定了,往後只要繼續保持警覺,楊少京的偽裝便不會露出馬腳。

結束比賽後,他牽著馬離開場地,誰知後頭一股勁兒撞上來,接著『紅酒』靈敏騰躍過他站住的腳邊。

「好痛……」

家顥坐在地上淨摸著鼻子喊疼,璽亞沒輒,伸手拉他起來:

「追不著就別追了,要不拿些食物騙牠過來。」

他好心給建議,不料這小鬼霎時用一種發現新大陸的表情對著他,然後一點點的…一點點的歡愉宛如鑿開的泉水,一發不可收拾地湧現。

「幹…幹嘛呀……?」

家顥此刻的熱情足以跟小良媲美,他小手緊緊環抱住璽亞頎長的雙腿,同時尖叫:

「璽亞哥哥!璽亞哥哥回來了!」

璽亞倒抽一口冷氣,幸虧另一邊的小苗他們已經開始聊天,沒聽見家顥的語出驚人。

「璽亞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大家都說你到天上去了。」

他趕緊蹲下身笑笑地對他解釋:「小弟弟,你認錯人了吧!方才你媽媽也說我是楊少京啦!」

小孩子的自我主義是那麼地強大,完全不理會璽亞,反而天真地打量他不自然的表情:

「你在玩什麼啊?璽亞哥哥。」

「我…我沒在玩什麼,而且我也不是你的璽亞哥哥。」

話還沒說完,家顥自顧用黑鴉鴉的手去捏扯他的臉頰:

「這是怎麼來的?你有,真好,有沒有武松的臉呀?」

「喂……」

璽亞見了鬼似地後退,一手緊摀在被拉過的臉上,這…這小子到底是怎麼認出來的?

「小弟弟,你好好聽我說。你要看清楚,我是楊少京,不是那個璽亞哥哥。」

「可是…聲音和身體都是璽亞哥哥的啊!」

「哈哈……那只是相像而已,你還是認錯人了。」

「嗯……」面無表情地沉吟半晌,他沒頭沒腦冒出了一個結論:「璽亞哥哥,你一定是偷了別人的臉,所以不敢讓大家知道對不對?」

「啊─!不對啦!我不是璽亞!」一不作二不休地對他吼,希望恫嚇的作用可以迫使這小鬼相信:「你若是再認錯,我可要對你不客氣啦!」

於是,似乎還真的達到預期的效果了,家顥委曲地抿起小嘴,動也不動,然後怨艾地,對他進行反威脅:

「哼!我要跟小苗姐姐說,璽亞哥哥偷了別人的臉。」

「隨…隨便你,我倒要看看有誰會相信你的話。」

家顥掉頭就跑,像個樂於告密的小人,巴著正在畫畫的小苗衝:「小苗姐姐!小苗姐姐!我跟妳說唷!璽亞哥哥他……」

「等等!」

說時遲那時快,璽亞一把將他攬腰抱了回來,摀掩住他蠕動的嘴巴。小苗停下炭筆,遙望對面那兩個拉扯在一塊兒的人影:

「他們在做什麼啊?」

小良貪婪地揭開午餐盒,將三明治一口接一口往嘴裡送:「瞧他們倆感情那麼好,沒事的啦!」

家顥還在「啊唔」地睜扎,璽亞趁機對他露出求和的笑容:

「哈哈……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家顥大人,我的確是璽亞哥哥沒錯。」

「哇!璽亞哥哥!」

「噓!噓!拜託你小聲點。」他用食指抵在嘴前,營造出誇張的神秘感來:「你聽好,璽亞哥哥現在…是真遇到大麻煩了,有個大壞蛋要追殺我,我才不得不借這張臉用用,免得他們認出來。我看你機智過人,所以今天就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你,喂!可要替我守密啊!」

「喔!」家顥責任感倍增,用力點頭,又舉手發問:「連苗姐姐都不能說?」

「一個字都不能說。」

「我娘也不能說?」

「你不想看著璽亞哥哥被大卸八塊,就打死都不要說。所以,聽好,以後就乖乖地喊我少京哥哥,『璽亞』這兩個字都不許出口了,你也不願意見到我又消失了,對吧?」

「嗯!」

「那就是願意替我守密囉?」

「嗯!」

「打勾勾?」

「O. K.!」

那一天,小家顥成為方家唯一知道璽亞秘密的人。

Rank: 2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0-6-9 20:27: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有東西被敲響,敲呀敲,並不粗魯,卻把她從睡夢中敲醒了,清晨五點半。

小苗迷迷糊糊看準了時間,才聽出這陣聲響來自窗口,有人在敲她的落地窗。

「少京!」

他站在外頭的陽台要她別作聲,小苗忙把窗戶打開:「你想搞什麼鬼呀?」

「我不想把其他人吵醒,就從這兒來找妳,方便極了。」

他攀窗上來找她?跟璽亞真是一個樣,不走正門,偏要造訪她的窗。

「還這麼早,到底有什麼事?」小苗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隨手抓了件外套披蓋。

「快日出了,我想找妳看看。」

「日出?」這下她可完全清醒了,少京不止跟璽亞相像,他也有著小良一興起、想到就做的衝動:「你是說真的?」

「咦?小苗不想看日出嗎?」他霸道牽住她就往外走。

日出,她是想看的,這是長久以來的心願和決心,卻每每因為賴床而不得成行。可是…她從沒跟少京提起過吧!

璽亞先爬上屋頂,再協助小苗一道上來,這個時候天還是灰藍的,散佈冷冷清清的雲朵。

小苗赤著腳站在冰涼的瓦片上,環顧四圍,忽然舉起雙手,高高地,像要觸摸頭頂的天。

「就咱們醒著,就咱們待在這麼高的地方,我好想對著那些房子大叫。」

「千萬別,不然可要引起公憤了。妳坐下吧!我看了替妳緊張。」

看著璽亞舒適地坐下,她也不站了,兩人挨著彼此,觀望起東方的魚肚白。

『妳說呢?因為不討厭妳吧!』

「你沒來之前,我做夢了,我老做同樣的夢。」她抬著頭,瞻仰連綿延展的天空,邊際無盡,雲絮也無盡:「夢裡,有時候我會變得輕飄飄的,像乘了風,又像長了翅膀,飛呀飛的,就想往天上去,可怎麼也到不了,自己似乎又變沉了,隨時都會掉下來。」

「妳想到天上去?」

「我想…璽亞或許在上頭,他心地好,應該在天堂的。奇怪,天空明明看起來很近,近得…只要爬上樹的頂端就能到了,可就算用一輩子去爬,還是遙不可及吧!璽亞…就在那麼遠的地方。」

他凝望著小苗說的、那似乎很近的天空,還有璽亞這個人,兩者對他來說亦是遙不可及,亦是他用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擁有的東西了。

小苗側頭見他不說話,心裡覺得抱歉,自己卻已經難過莫名。

「我不得不對你坦白,有時候…甚至經常,我都能把你和璽亞想在一塊兒,很不可思議,你們的長相、生活都大大不同,卻又在舉手投足間相像極了。大家都說我忘不了他,或許真是這樣,才讓我不知不覺把你當成另一個人,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又很失禮,你無法取代他,我一直很明白,但是你在我眼前,在北京,在這個世界上,活生生的,讓我不用極力在天上尋找,因為你,璽亞他就近在咫尺了。」

他該怎麼做,才能讓她知道不用再為璽亞傷悲;該怎麼做,他願意用生命來交換答案。

「小苗,不用漫無目的地找了,璽亞不在天上,他不待那兒,因為小苗就在這兒,他一直在妳身邊,在這個世界上,在北京,在妳的眼前。」

初昇朝陽將金熱的光帶流瀉在她顫抖的身上,空氣般的璽亞如同這暖洋洋的溫度一樣,她觸摸不著,卻可以若即若離地感覺到,就是這似真似假的存在感讓她酸楚不已。

「對不起…對不起……」

璽亞緊緊抱著她,他明白無法安慰在自己懷裡哭個不停、道歉不停的女孩,他的話只能點到為止,再不能多說。所以他只是摟著小苗,咬著唇,緊閉著眼,將深沉的憤恨埋藏在懷抱之外。

他們一起看的日出,莊嚴浩瀚,是一幕絢麗蒼涼的景致。

  

宋琳出院了,今天回到聖約翰上學,為了趕上進度,小苗每堂下課時間都替她補課。

  

「我看這樣吧!今天咱們一塊兒做功課,妳到我家來。」

小苗想到了好點子,宋琳沒馬上答應,只覺這提議出乎意料:「到妳家?」

「是呀!咱們是朋友,我都還沒邀請妳到我家坐呢!今天的作業怕是要下工夫研究,不如妳來,順便教我最頭疼的數學。」

今天的課只上到下午兩點,小苗回家時天色還早,原本想邀少京一同加入,他似乎每個科目都強,卻發現人不在。

「少京還沒回來?」

迎上前的嫿姨親切地對宋琳打招呼,一面招呼丫嬛去泡茶:「妳們在哪兒念書?客廳好嗎?我好給妳們準備東西。對了,少京說要跟朋友打球,會晚點回來。」

「我們只是念書,不勞煩妳替我們忙東忙西的了。」

宋琳不習慣別人這麼客氣,嫿姨卻甘之如飴,高高興興奔入廚房裡。

「二娘喜歡家裡有客人,這樣啊…她才可以展現她的手藝。」小苗帶她到沙發坐,將桌面上的水晶花瓶挪到一邊去:「我看咱們在這兒念書好了,位子大。」

她們安安靜靜地念了一會兒,作業完成一半以上,小苗正慶幸小家顥在午睡,沒能影響到這裡的進度,誰知樓上忽然迸出故意放大的音量,一下子就中斷她們。

「是…是我姐姐。」小苗抱歉地認出那聲音:「奇怪,這時候她怎麼在家呢?」

身邊的宋琳沒管那吵鬧的來源,她停下筆,比先前更加專注地望向樓上另一道身影,她的夏日漂鳥,正安穩棲息在樓上扶欄邊。

「不去,不去嘛!管他是什麼大使,那面子我給不起,聽那音樂會…我鐵定會睡沉的,我可不想在那種地方補眠。」

「大使也是一番盛情難卻,他跟咱們家關係好,又風聞過妳的名氣,才想藉這機會認識妳啊!這種場面妳不見多了嗎?」

小良擺明不依地抱起雙臂來,過了兩秒鐘發現雲笙並沒有再繼續對她曉以大義,不禁回過身,看見雲笙輕握扶攔,對著樓下微微而笑。

誰呀?誰在下頭?

小良走近一瞧,兩道柳眉馬上老實蹙鎖。那個…那個……糟,她忘掉名字了。

「宋小姐,歡迎妳了,跟小苗一塊兒念書呀?」

隨著他自迴旋樓梯步步走下,宋琳也緩緩站起,她淺黑眸子裡蕩漾著明亮的喜悅。

「我得趕上進度,虧得小苗肯幫忙,打擾你們了。」

小良兩邊都望,自己正一股悶氣上騰。什麼嘛!這兩人活脫像久沒見面的戀人一樣,淨對著彼此傻笑!而小苗呢!此時更像個引狼入室的禍首,周旋在兩人之間。

「姐夫,你們剛才在說什麼音樂會啊?」

「有一個知名的薩爾多樂團近日內在北京公演,演出的曲目全是當紅的歌劇樂曲。」

「那麼,也有茶花女了?」小苗興奮地轉向宋琳說:「姐夫說的,會不會就是咱們今早看的那則廣告啊?每個老師都提起過呢!」

「就是,那樂團有名,未演先轟動了。」

「原來妳們也知道?」知音難求,看她們雀躍地討論起來,雲笙顯得很高興:「要不,妳們也一塊兒去吧!我手裡還有票。」

什麼?

小良原本還立定在二樓,這會兒也挨近欄杆,死瞪住慷慨過度的雲笙,邀小苗去也就算了,為什麼連她同學也算進去?

「梁大哥,方便嗎?」宋琳再問他一次,一面瞟向二樓看似氣急敗壞的小良:「大使原是邀請梁夫人一道出席的。」

「小良啊……」他笑得幾分沒輒:「妳們剛才也聽見了,音樂會對她來說是種折磨,我提了很多遍,她快跟我翻臉了。」

她哪有翻臉?亂說。

「小良,小苗也要去,妳是不是加入咱們呢?」

她睜大眼,對於雲笙的問題表現出不敢置信,加入?現在她變成是「加入」的了?開什麼玩笑啊!

「不去,」小良傲然地別開臉,決定正式與雲笙宣戰:「就說不去了,我沒你們的雅興。」

「姐姐!」

小苗幾乎要生她的氣,辜負姐夫的好意,又在宋琳面前走人甩門,有時候,真不得不承認小良像小孩子。

「對不起,妳是客人,咱們還在這兒為小事爭執,見諒了。」

對於雲笙的客氣,宋琳肯定地搖搖頭,說:「你一直對我很照顧,是梁大哥客氣了。」

「宋琳,別管姐姐了,咱們後天晚上去接妳,就這麼說定?好吧?」

「還請妳賞光。」雲笙將一張平整的門票遞出來。

她接受了,讓眼前這個人在心裡停留駐紮。

午後四點半鐘,順利完成了艱難的作業,小苗送宋琳出大門。

才剛步出大柵門外,不遠路口處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捲起衣袖、鬆開領口的璽亞,頭髮和衣服都些微的凌亂汗濕,顯然是剛運動完畢,而緊挨著他的是纖纖,她倔強拉扯他的手,像在抗議,惹得璽亞一臉快按捺不住的氣。

「哎呀!今天吵架的人真多。」

宋琳淡淡出了聲,不知有沒有讓纖纖聽見,總之她停下對璽亞的糾纏,看住了不明究理的小苗,就小苗一個人。

「方、小、苗。」毫無善意念出三個字,便將矛頭指到那個名字上:「正巧,當事人都到齊了。」

「別鬧了,咱們的事自個兒談就行,我先送妳回家。」璽亞試圖阻止她的無理取鬧在街上蔓延開來。

「已經不是咱們的事了,早就不是!就多了一個方小苗!」

小苗見她用力甩開璽亞的手:「纖纖,妳生什麼氣?我做了什麼呀?」

「妳不要裝無辜!我早知道妳會來這套,不然…妳怎麼還不告訴我妳和少京住一塊兒呢?」

小苗明瞭了,纖纖發現自己被矇在鼓裡,所以生少京的氣,也生她的氣。

「沒說是我不對,少京也認為不打緊,久了,我就忘了。妳別生氣,跟妳賠不是了。」

「幹嘛道歉?」宋琳揚聲插話,聲調仍是平乏冷漠的:「妳根本沒必要向她報備,是她存心找碴。」

「我?是方小苗找我碴才對!她明明知道少京是我男朋友,明明知道的,為什麼還要介入呢?」

小苗一頭霧水地望向臉色難看的璽亞,難道現在談的不單只是住宿的問題嗎?到底還有什麼誤會讓纖纖對她反目成仇呢?

「妳還想問什麼,我來回答,別把小苗扯進來。不早了,先回家吧!」

璽亞的勸阻無效,纖纖又拒絕他的手,對他冷笑起來:「你護著她,你是護著她的,根本不是擔心我晚歸與否。這倒好,讓我更明白了。」

糟糕,她可是愈來愈糊塗了,小苗多希望有人能將這場吵鬧的來龍去脈好好說一遍。

「纖纖,一直到現在,我都知道少京正在和妳交往,不管妳誤會了什麼事,我和他都只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關係而已。」

「豈止而已?你們朝夕相處,方小苗,妳不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了嗎?妳不要想否認,我原本想同妳一樣把一切當作誤會,可這…可這照片把我對你們的信任全盤推翻了!」

十來張的照片在她的咆哮聲中散揚開來,小苗和璽亞,漫飛在空中,在僵凝的空氣,在他們吃驚的眼眸裡。他們如影隨形的生活作息成了怵目驚心的黑白顏色。

「外頭在吵什麼?」小良暫停和雲笙鬧彆扭,走到房間外的陽台看究竟:「你看,真熱鬧。」

身邊的雲笙只是靜觀其變,隱隱約約,可以嗅著風雨欲來之勢。

「這是…」璽亞撿起一張相片,看了,再也忍不住對她發怒:「妳跟蹤我們?妳請了徵信社的人嗎?我們的隱私妳全不放在眼裡!」

「你們的隱私卑鄙可惡!你說,這裡頭哪一張不像談情說愛的照片?拜這些照片所賜,我總算見識到了。」

「纖纖…真是妳做的嗎?」隱私全然曝光,小苗也不由得氣憤:「我和少京明明就清清白白的,妳怎麼可以……」

「那麼這兩張經典畫面呢?」朝皮包裡一抓,纖纖大剌剌將照片遞到她面前:「它還能讓妳坦蕩蕩地把『清白』掛在嘴邊嗎?」

小苗睜大眼,因著一種詭譎的感覺而惶恐,好似在看別人的照片一樣,她費了良久才認出那位在樹下被親吻的女孩、那位倚在少京懷裡哭泣的女孩,是自己,一個原形畢露的第三者,醜陋而赤裸。

稍遠的宋琳對於這樣的結果也暗自詫異,責備而詢問地瞥向他,按照計劃,他的對象只能是程纖纖。不料璽亞流露出默認般的坦率神情,筆直站著,放手一搏。

「是我主動的,我情不自禁。」

這「情不自禁」,讓小苗訝然地望向他猶若殉難者的側臉,此刻,她不能否認心中一陣叛逆的喜悅,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羞澀。

宋琳肅然地不發一語,不管對誰,這絕對是個錯誤的答案。

「你對小苗情不自禁……那我呢…?」小苗看著纖纖哭了,她哭,變成受盡委曲的一方:「方小苗,咱們是朋友,我一直當妳是朋友的,可今天我卻覺得被莫名其妙地背叛了,妳說說,朋友會搶走朋友的情人嗎?」

「我沒想過要背叛妳,遑論搶走少京,為什麼要把我說得那麼可怕?我也是一直把妳當朋友的啊!」

「那麼妳好好睜大眼看這兩張照片!然後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躲開?為什麼不?妳曾經想過要拒絕他的情不自禁嗎?」

緘默的那幾秒鐘裡,小苗覺得自己比起方才的小良要難看多了,眾目睽睽之下,她是受審的犯人,可悲的是半句辯解的話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無法出口,她不能也不願說謊,所以………

「我的確未曾想過,所以沒躲開。」

一個璽亞也就算了,宋琳對於小苗的老實根本無法理解,這下擺明要讓纖纖佔上風。

「妳不要臉!」

刺耳的巴掌聲隨同她的辱罵狠狠落下,小苗按著發疼的臉頰不動聲色,彷彿她早就預料到纖纖會有這神來一筆。

「什…那個黃毛丫頭在幹什麼呀?」陽台上的小良見了就要下去教訓人:「瘋啦?她在方家的地盤上撒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先等等。」雲笙拉住她,叫她更是火上加油。

「還等什麼?小苗被打了呢!」

「小苗自有分寸的,妳還嫌下頭不夠亂嗎?」

璽亞怒不可喝,正要衝過去之際被宋琳按住了手,她沒看他,卻巧妙低語,不叫任何人發現。

「你不能再把和她的關係弄僵了。」

於是他警覺地停住,宋琳啟步進入兩名少女之間,先對纖纖開口:「程大小姐,好歹這裡是方家門口,妳想要談判是找錯地方了,或者…妳想要留下來繼續談分手啊?」

宋琳提到分手,就像給纖纖服了鎮靜劑一樣,她不再激動,反而憂心忡忡地望著璽亞和小苗,他們是如此密不可分,宋琳的預言幾可亂真。

「我…我不會分手的!」

纖纖跑走了,落荒而逃,深怕再繼續下去的話題將會不利於己。

她不會放棄,為什麼要?小苗都投降了,她勝券在握,少京絕不拱手讓人!

宋琳暗示性揚揚頭,他還有後續工作要完成,璽亞無奈地閤閉雙眼。

「我送她回去。」

他離開的時候帶起一陣風,冰涼輕快拂掠過小苗肩膀,她乍時對這樣的空洞感覺不寒而慄,當初璽亞被水流沖走的時候,她也曾經體會過那麼一次…生命流逝的顫慄。

《 本帖最後由 bighey 於 2010-6-9 20:29 編輯 》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8 22:0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