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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聞言大窘,搓手連連,不知所措。
原來,他委實對這中年文士有點不放心,因為這位中年文士是外地人,他老覺得這位中年文士和一般讀書人有點不同,但究竟哪兒不同他卻又說不上來。
而且北京城裡藏龍臥虎,他暮迎南北,朝送東西,接觸過的武林人物也不在少數,更知道越是不起眼的人越厲害,尤其是書生、婦女。
半晌,他方始漲紅著一張臉,窘迫萬般地躡嚅說道:「相公,您真會開玩笑,我豈敢,我眼雖老卻未花,像相公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就在這時,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呼喝。
那人神情一驚,忙道:「相公,可能是差爺們來了,我出去看看。」
中年文士一聲請便尚未出口,那人已然步履如飛地,急急忙忙出房奔往前院,看得中年文士忍不住搖頭啞然失笑。
他這裡剛剛坐下,忽聽一陣腳步聲又向這邊奔來,心知是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的人走進來了。
抬眼望去,只見店主面色如土地陪著兩個黑衣大漢走進後院,而且,直奔自已房門。
他呆了一呆,微一蹙眉,緩緩站起。
他上前擋在門口,冷冷地看了兩個黑衣大漢一眼:「兩位有何見教?」
店主搶前一步,兩條腿直打抖,驚駭地望著他,顫聲說道:「相公,這兩位是神力侯府的差爺,他兩位一進門便說要找像相公……」一眼瞥見兩名黑衣大漢犀利目光正緊緊地盯住自己,禁不住一個寒噤,倏地住口不言。
中年文士暗暗一聲冷哼,忖道:人言畏官如虎果然不差,可悲、可憐……
但聞居左那名黑衣大漢道:「像麼?」
居右那名黑衣大漢應道:「分毫不差,準錯不了。」
此言一出,那店主面色更形慘變,更哆嗦得厲害。
中年文士呆了一呆,念頭尚未及轉,那居左黑衣大漢已然向他發話道:「朋友,我家侯爺想見見你,請你立刻收拾一下,跟我二人往侯府一行。」
中年文士為之大訝,但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道:「兩位可知道我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那居左黑衣大漢一怔說道:「不知道。」
「就是了。」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說道:「兩位不知我姓什名難,我無此殊榮,與你家侯爺更是素昧平生,二位可叫我如何奉召往謁?」
這讀書人果然不同於一般讀書人,單這膽量已非一般讀書人可及。
那居左黑衣大漢頓即為之怔住,一時不知所云。
那居右黑衣大漢卻微微一笑,道:「先生不必多疑,我家侯爺完全是一番好意……」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揮手說道:「好意心領,傅侯世代纓簪,名權兩重:乃當朝顯赫,我只是一介寒儒,道不同不相為謀,恕不敢高攀,不能奉召。」
那居右黑衣大漢眉頭微掀,尚未說話。
那居左黑衣大漢卻已突然變色叱道:「不錯,你很明白,我家侯爺名權雙重當朝,要見你,這是求也求不到的事,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那中年文士臉色一沉,雙眉陡挑,冷冷一笑,道:「和你們這種俗人,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我願意告訴你們一句,休要說那區區一個神力威侯,就是當今皇帝他要見我也得看我是否高興!」
居左黑衣大漢聞言既驚又怒,一聲暴喝:「好大膽的狂生……」
卻突然吃那居右黑衣大漢止住,居右黑衣大漢微微一笑,向中年文士道:「先生既執意不去,我們不能相強,不過我願意奉告一點,神力侯府並非龍潭虎穴,先生不必害怕……」
一拉居左黑衣大漢說道:「侯爺神威曾使群臣喪膽,何況一個文弱書生?走吧!」
那居左大漢一怔,還要說話,卻又給他用眼色止住,只得大惑不解地跟在後面轉身離去。
中年文士冷冷一笑,一聲輕喝:「兩位站住。」
兩大漢同時駐足轉身,那居右黑衣大漢微笑說道:「有何指教?」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說道:「你比他聰明得多:神力侯府就是龍潭虎穴,今天我這百無一用的書生也要闖上一闖,等我一下。」轉身走回房內。
居左黑衣大漢這才恍然大悟,既佩服又羞愧,「啪」地一掌拍在同伴肩頭上,拇指高挑:「老吳,有你的……」
「走吧!」一聲輕笑,中年文土背插玉簫,飄然出門,當先向棧外行去。
兩名黑衣大漢相視一笑,暗吁口氣,急步跟上。
只有那驚魂未定的店主,仍然愣得地站在哪兒,雙目直視,口中喃喃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第二章 疑是深閨夢裡人
神力侯府那美輪美奐、華麗高雅的大廳中,神力威侯傅小天一襲青衫,負手昂立。
廳外急步走進了一名黑衣大漢,見了他垂手躬身道:「啟稟侯爺,那讀書人帶到了。」
博小天雙眉微聳,微笑點頭:「很快,你們辦事能力不差,快把他叫到這兒來,通知九門提督府說人已找到了,改日我再去謝他們。」
黑衣大漢躬身應聲而去。
傅小天卻面帶一絲微笑,緩緩地轉過身子,面對那御筆書的一幅中堂站定。
不久,大廳外響起了一陣步履聲,及門而止。
「稟侯爺,客人到。」
博小天頭也未回,道:「請客人進來,傳話內院,請夫人。」
廳外兩個黑衣大漢應諾一聲,向著同來的中年文士略一拱手:「先生您請,無侯爺令諭,我等不敢擅入。」大步轉往內院。
中年文士已可看到那位一襲青衫、負手而立的傅侯,暗暗一聲冷笑,好大的官架子。有心轉身離去,但轉念一想,既已來此,何不索性弄清楚對方為什麼一定要見自己?同時,他也想見識一下這位名震朝野的神力威侯傅小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心意一決,乾咳一聲,大步走入廳門。
傅小天恍若未覺,依然面內而立。
中年文士暗哼一聲,於一丈外駐步,冷冷說道:「寒儒商辛仁見過傅侯。」
傅小天向後微一擺手:「先生請坐。」卻是仍未回頭。
中年文士陡然挑眉,但旋即又淡淡一笑:「久仰傅侯禮賢下士,卻不料如此待客,好叫在下失望。」
傅小天頭仍未回,道:「你口舌很犀利,可是我要告訴你,這兒不是賣弄口才的地方。」
商辛仁一笑說道:「我看不出這兒有什麼特殊。」
「你不要忘了這兒是神力侯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承先人餘蔭,不見得怎麼高明。再說,我尚未將神力威侯四字放在心上。」
傅小天冷哼一聲道:「你的膽子不小,我要殺你容易得很。」
商辛仁掀眉失笑道:「過獎!士可殺不可辱,我不會屈於威武,若是怕死,我也不來了。」
傅小天悚然動容,道:「你委實狂得可以,更有些自以為了不起。」
商辛仁聳肩笑道:「彼此,彼此,我有同感!不過我這狂傲、了不起,一向是因人而異。」
小天平日自詡口才,今日始知遜人多多,道:「我說過你口才很好,但我請你來,不是要你來和我過不去的。」
商辛仁道:「豈敢,你我素昧平生,無半面之緣,我不知為何能獲如此榮寵?」
「榮寵?你為何不說是討厭?」傅小天突然轉過身子,笑道:「你我何止半面之緣?」
商辛仁頓時愣住,半響,方始說道:「看來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閣下就是傅威侯,閣下不惜勞師動眾把我找來,莫非是要我為昨日城外之事賠罪?」
「老弟!」傅小天縱聲大笑,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那骨瘦如柴的雙手,無限誠懇地道:「從現在起,你是商辛仁,我是傅小天,在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神力威侯,好在你也未將它放在心上,你是我平生僅見的一位出奇人物,你的膽識、傲氣、談吐、氣度令我心折,我要好好的結交結交你這位百無一用的書生……」
商辛仁突然蹙眉輕呼:「侯爺,雞筋不堪虎腕。」
傅小天呆了一呆,鬆手縱聲大笑:「老弟,你到底是讀書人,文弱得可憐。」
商辛仁一邊揉著雙手,一邊蹙眉苦笑道:「不然何以區別武夫、書生?侯爺,你這般不恥折節,令我有點受寵若驚。」
「夠了麼?老弟。」傅小天赧然笑道:「你是讀書人,讀書人應知謙讓之道,路要讓一步,味須減三分,別得理不饒人。你適才說得好,我不過仗著先人遺蔭,沒有什麼了不起,能交上你這個朋友,應該是我的榮幸!不多說了,我生性放蕩不羈,你也別拘束了……」
商辛仁一笑接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我和你侯爺差不多,也好不到哪兒去。」
傅小天哈哈大笑:「好個唯大英雄能本色,哪裡是差不多,分明是臭味相投!哈哈,來,咱們坐著談談。」
落座定,商辛仁略做沉吟,道:「我還有些瑣碎事,不克久留,侯爺是否……」
「怎麼?要走?」傅威侯突然瞪眼大呼:「不行!天大的事有我替你包辦,今後我這小小侯府便是你的家。」
商辛仁神色間難掩心中激動,他故意一聲苦笑:「侯爺,你尚未說出何事見召?」
「見召?」傅小天道:「你是有意損我?……不是我,是拙荊,她想見見你。」
商辛仁呆了一呆,道:「侯爺,我不懂。」
傅小天微微一笑,指著他背後那管玉蕭:「你忘了,她性喜音律,愛簫成癡?」
商辛仁「哦!」了一聲,尚未開口。
屏風後突然轉出一個青衣美婢,微一襝衽,道:「侯爺,夫人到。」
傅小天大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有請。」
已聞佩環脆響由遠而近。
商辛仁連忙斂神收態,將身站起,整衣相待。
一陣沁人香風撲鼻,屏風後,裊裊轉出了風華絕代、清麗若仙的白衣少婦。傅侯夫人,一品命婦薛梅霞。
商辛仁知書達禮,早已低頭垂目,故未能看見這位雍容高貴的一品夫人。
但薛梅霞那雙清徹深邃美目,第一瞥便投向了他,猛然覺得這身形對她極為熟悉,卻又不能確認,心頭一震,倏然停步,柔聲說道:「薛梅霞不敢當,先生請坐。」一雙眸子卻等著他仰臉。
商辛仁聞聲身形一震,猛然抬頭,雙目瞥處,兩道冷芒般異采一閃即隱。緊接著,身形一陣顫抖,搖搖欲墮,但是,他很快有意無意地扶住了漆幾一角,躬身道:「多謝夫人,商辛仁告座。」
他掩飾得天衣無縫,任誰也未看出他神情有異,包括那一直注意著他的薛梅霞在內。
薛梅霞入目他那焦黃的一張面孔,嬌靨上掠過一片失望神色,目光一黯,輕移蓮步走了過來,方自就坐,入耳那三字「商辛仁」,不由又是一怔,深注了他一眼,道:「恕我失禮,先生大名是……」
商辛仁「哦!」地一聲,忙道:「殷商之商,茹苦含辛之辛,仁義之仁。」
薛梅霞微頷螓首,道:「日昨聽威侯言及,曾於城外冒犯先生之事,得知先生有一管祖傳玉簫,我性喜音律,愛簫成癡,今日所以邀奉,一來賠罪,二來想見識一下先生那祖傳仙品……」
商辛仁忙自接口道:「在下冒犯威侯虎威,未加降罪已屬萬幸,何敢當這賠罪二字?玉蕭雖屬傳家之物,但不過區區俗物,只怕有瀆夫人清眼。」取下玉簫,雙手遞給傅小天。
傅小天接過玉蕭,一笑說道:「老弟,休忘了你自己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我還是喜歡你那狂傲不羈、豪情萬丈的形態,幹什麼這般咬字嚼文,酸得令人難耐。」隨手將玉蕭遞給愛妻。
商辛仁淡淡一笑,默然未語。
玉簫入手一陣清涼,薛梅霞只略一注目,心中立刻百味齊湧,激動如怒潮澎湃,一陣暈眩險些栽倒,她認出這管玉簫正是昔日自己時常把玩、愛不忍釋之物,也即是自己昔日情人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長年不離身之兵刃。一剎那間,她腦際又浮起當年那形影相隨、簫笙和鳴的甜蜜情景,然而,如今……
她強忍心中如割悲痛與欲墜熱淚,強自一笑,道:「如我看得不錯,這該是一管舉世難覓其二的千年寒玉簫,對麼?先生。」
商辛仁神情一震,只得點頭:「夫人目力如神,委實高明,這確是一管千年寒玉簫。」薛梅霞一雙妙目緊緊地盯住他,微一點頭,淡笑說道:「恕我冒昧,它真是先生祖傳之物麼?」
商辛仁大為窘迫地道:「這,這……」
薛梅霞淡淡一笑,又道:「千年寒玉簫是真非假,先生姓商,那麼我敢斷言,先生這祖傳之語是假非真,因為我知道這千年寒玉簫舉世只有一管,而我也認識此蕭之主人,他是宇內第一奇才,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先生以為對麼?」
一番話聽得商辛仁心神連連狂震,事實如此,他無從否認,更不敢接觸對方那雙緊緊盯住他的眸子,暗一咬牙,垂目說道:「面對高明,我不敢再行隱瞞,此簫確非商辛仁祖傳,而是……」
薛梅霞突然說道:「夠啦!」嬌軀一陣輕顫,花容亦已慘變,略一沉吟,倏地轉向傅小天,顫聲道:「小天,我想……」
傅小天「哦!」了一聲,將身子站起,笑道:「老弟,你且坐著,我還有件公事未辦,容允暫時告退片刻。」
薛梅霞說不出對自己丈夫有多少感激,因為他未等自己要求,即自行迴避,兩眶晶瑩淚水,在那一雙清徹而深邃的大眼睛中徘徊,突然無聲地墜落襟前,她只喃喃地叫了聲:「小天……」
傅小天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卻已然消失在屏風之後。
商辛仁那焦黃的臉龐上也自驟起一陣極其輕微的抽搐,一雙眸子愣愣地望著屏風,默然不語。
顯然,他也深深地為這情景所感動,同時對這位蓋世奇男的威侯,由衷地湧起無限欽敬。
半晌,薛梅霞一聲輕呼,打破了廳中寂靜得令人窒息的空氣:「先生!」
商辛仁倏然驚醒,忙地站起,施禮說道:「既是侯爺公務在身,商辛仁想改天再來拜謁。」
薛梅霞雙目緊緊地盯住他,淡淡說道:「先生不必有所顧忌,請坐。」
商辛仁仍自猶豫,薛梅霞黛眉微揚,淡淡又道:「我以為先生應該知道,傅侯之所以托辭離去,乃是因為我有幾句不願讓人知道的話兒,要向先生請教。」
商辛仁神情微震,忙道:「夫人原諒,我沒有想到。」
薛梅霞淡淡說道:「先生何不說,根本怕見我,根本就不願和我多說話。」
商辛仁忙地再拜:「夫人言重,商辛仁一介草民,怎敢……」
薛梅霞強自傲笑道:「先生這是罵我?」
商辛仁倏然垂首,他好像是深懾於這位傅侯夫人的威嚴。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薛梅霞有事請教,不敢怠慢,先生還請坐下。」
商辛仁無可奈何地道:「遵命!依言坐下。」
薛梅霞深注商辛仁一眼,美目突放異采,道:「恕我直言,我覺得先生很善於裝扮……」
商辛仁身形一震,忙道:「我很愚昧,夫人這話……」
「既然此簫為別人所贈,先生為何騙說乃是家傳之寶?」薛梅霞軒眉接問。
商辛仁暗吁一口大氣,「哦!」了一聲,苦笑說道:「夫人原諒,商辛仁自有萬不得已之苦衷。」
「我願意聽聽先生這萬不得已之苦衷。」薛梅霞緊緊進逼。
商辛仁道:「因為我答應過那贈簫人的托付與叮囑。」
薛梅霞道:「既然如此,我不懂先生為什麼又不遵守自己的諾言,先生這麼做,豈不有點愧對那贈簫之人。」
「夫人所責極是。」商辛仁赧然苦笑,道:「但我覺得我並沒有錯。」
薛梅霞黛眉微揚,道:「為什麼?」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因為我自知難逃高明法眼……」
薛梅霞螓首微垂,淒惋一笑接道:「先生該說乃是因為知道傅侯夫人便是薛梅霞。」
商辛仁神情一震,垂首說道:「是的,夫人,這也是一個原因。」他說得很低,低得幾乎使第二個人無法聽到,而且聲音有點顫抖。
薛梅霞一聲苦笑,道:「我很懷疑,而且敢斷言,這不是原因之一,而是唯一的原因。我原想請教先生為什麼不說出這唯一的原因,而反要另托他辭,但我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將使先生難以答覆,所以,我改變了主意,以另一問題請教,請問先生,先生早已知道我與那贈簫人之關係,對不?」
在她意料中,眼前這位中年文士必然不能不點頭,殊不料大謬不然,對方竟然微一搖頭道:「不,我不知道,但從現在起,我開始有點明白了。」他這幾句話答得很妙,妙得使這位誥命一品的傅侯夫人,所採一步緊迫一步,剝繭抽絲的詢問方式受到阻礙,徒勞無功,而不得不另覓途徑。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是早知抑或是現在方始有點明白,只怕只有先生一人清楚,我不願也不敢多說,如今再請問先生,那贈簫人該是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不會錯吧?」
這一句,他答得也妙,他說:「我只知道他確是姓夏,但卻不知他是否即是夫人所云之夏夢卿,更不知他是否是玉簫神劍閃電手,因為我是個讀書人,讀書人不願多知恩怨糾結、動輒血腥的武林中事。」
薛梅霞淡淡一笑,極為平靜地道:「先生既知他姓夏,想必是他親口告訴先生的,那麼,他另外還對先生說了些什麼?」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他要我憑此一管玉蕭找遍天下,尋訪一位絕代巾幗,一位曾與他有過嚙臂之盟的奇女子,薛……」有點激動,深注薛梅霞一眼,畏然住口不言。
但薛梅霞竟然顯得異常平靜,淡淡一笑,道:「我來為先生接下去,薛梅霞,可是?先生!那麼,找到了她又將如何?」
商辛仁淡淡說道:「告訴她,不必為他苦守,另找終身寄托。」薛梅霞嬌軀一陣輕顫,唯神情間依然很平靜:「這一點,她早已做到了,而且,是在沒有得到先生傳話的五年前。但是,她不懂,她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先生傳話,而不自己對她說?」
「很簡單。」商辛仁唇邊飛快地閃過一陣輕微抽搐,道:「他不能自己來,他更有不得已的苦衷,設非如此,誰不願見自己心愛之人一面……」
薛梅霞心中一陣酸痛,最後她到底又忍住了,仍是那麼平靜地淡淡說道:「我願意聽聽他那不得已之苦衷。」
商辛仁喃喃說道:「因為他身負重傷,命在旦夕,而且在他說完那些話後,就帶悲含恨而歿了。」
薛梅霞想哭,但她卻逼出了淒慘一笑,笑得令人心酸斷腸:「什麼時候?」
商辛仁道:「就在不久以前。」
「不久以前?五年前?」薛梅霞嬌軀又起顫抖。
「不!不是五年前,這不久以前只能說是一個月以前。」
「你胡說!」薛梅霞一雙柔荑緊扣漆椅扶手,突然失聲。
「夫人!在下不敢!」商辛仁此刻已能保持平靜,淡淡說道:「他的死期,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這話說得絲毫不差,薛梅霞無法不信,因為商辛仁是唯一在夏夢卿臨死前,見過夏夢卿的人。
她,緩緩地垂下了螓首,默然不語。
她的內心裡,卻是愧疚、痛苦更甚,良心無情地在譴責著她,在夏夢卿死後背誓忘盟他嫁,已然使她愧疚不安;五年來每每思及莫不羞愧難當,更何況那夏夢卿的死才只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也就是說,夏夢卿未死,她已做了傅侯夫人,臂上齒痕宛然猶新,這叫她如何不愧恨痛苦欲絕?
唯一使她能支持軀殼,苟活至今,只有一個原因,但是這個原因只有她一人知道,她只準備告訴夏夢卿,然而如今,她只有讓它永埋心底,因為夏夢卿確已撒手塵寰了。
她垂首默然。
商辛仁這時卻將—雙異采閃爍的眸子愉愉地、緊緊地看著她,目光中包含的意思無人能領會,除了薛梅霞,可惜,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看著她。
他這麼凝注著她,直到她抬起螓首,方始飛快地將目光挪開。
她突然抬起螓首,妙目中射出兩道冷電般光芒,蒼白的臉龐上充滿殺機,道:「你說他身負極重的內傷,顯然這是奪去他生命的唯一原因,請告訴我,他是怎麼負傷的?」
商辛仁遲疑片刻,搖頭說道:「夫人,很抱歉,這一點,我無以奉告。」
薛梅霞黛眉微挑,道:「怎麼?」
商辛仁道:「他根本就沒有將因何負傷之事告訴我,更不許我多問。」
薛梅霞突然站起:「我認為這絕不可能,我要為他復仇,希望先生據實相告。」
商辛仁突然很平靜,他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夫人能為他復仇,我自愧無力之餘,只有感佩!只是,夫人,他的性情夫人應該瞭解得比我清楚,他不願因自己的事連累他人,也從來不肯讓自己的事假手他人,縱然是關係最親密的人。」
「不錯!他確是這般倔強。」薛梅霞微頷螓首,妙目如兩把利刃,緊緊地盯住商辛仁,道:「看來先生瞭解他的程度並不下於我,我不明白雙方相處沒有幾天,先生怎能瞭解他這般清楚?」
商辛仁神情一震,說道:「夫人,這個並不奇怪,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他早已料到夫人必會替他復仇,而他又不願誤了夫人一生,所以他對致死原因始終未吐隻字。」
他幾次答話,均無懈可擊,薛梅霞只有默然,只有在心裡暗喑決定,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查明擊傷夏夢卿之人是誰!這不難,因為放眼宇內可能勝過這位已歿奇才者,寥寥無幾,不過三數人而已,她要為他報仇雪恨,以減少一點對他的愧疚,良心的自責。
但是,她至此對她那近乎不可能的想法,仍抱著一線希望,她始終懷疑眼前這位中年文士,因為在這片刻交談中,她發覺對方除了面貌輪廓外,舉動、談吐,也有點與她那心上人夏夢卿相似。
除此,她還發覺對方似乎有意躲避著自己的目光,透著一點怕意,尤其,偶爾在快得幾近閃電般,她曾瞥見他那一雙眸子中隱含著一種光采,這光采曾令她夢魂縈繞,深墜情網,不克自拔;她極熟悉,因為她曾和它朝夕相對,默默傳遞心曲。五年來,她一直夢寐難忘。然而,這光采卻一露於這自稱商辛仁的落魄文士一雙眸子中。
有好幾次,她幾乎忍不住心中的激動,想大膽地一訴,但每到那一剎那間,她又極力忍住了。因為,她沒有絕對把握,她不能這般冒昧唐突,她是個已婚少婦,而且是誥命一品的傅侯夫人,她雖不是世俗兒女、庸脂俗粉,但她卻不能不顧著禮教的尊嚴、夫婿的顏面。
是故,她只有耐著性子等候,等候對方露出破綻。然而,對方始終應對得合情合理,而且天衣無縫,毫無矛盾可尋。
所以,她仍須多方設法套問,找尋對方那百密一疏的漏洞,面對著這位似乎充滿機智的中年文士,她不知能否如願以償,但她要耐著性子試,絕不放鬆、更不放棄。
她,薛梅霞美目緊緊地盯住中年文士,道:「先生,除了這管千年寒玉簫外,我認為他另外還該托付先生交給我一件更重要的東西,一支紫鳳釵,我和他的訂情之物。」
「紫鳳釵?」商辛仁喃喃一會兒,點頭道:「不錯,夫人!他曾經提起過,但他並未將它交給我。」
「是麼?」薛梅霞道:「先生,這就有點不對了,他既肯托付傳家之寶的寒玉簫,似乎沒有不把紫鳳釵托付先生之理。」
商辛仁仍然很平靜,道:「是的,夫人,我知道,我也曾這麼想。不過,這也許因為他把紫鳳釵視為他唯一愛物,不肯輕易交給別人,而要帶著它長眠地下,永不分離吧。」
這些話,商辛仁似乎言出無心,薛梅霞聽來卻似字字如利刃,直透芳心,鮮血斑斑,但她絲毫沒有怪他的意思,因為她覺得自己不只該受冷嘲熱諷,甚至希望有人當面罵她背盟忘誓,—刀一刀地劈死她,這些諷刺的話兒只有使她減少一點心內的羞愧、內疚。
是故她仍是淡淡一笑,道:「我也希望他能這麼做,紫鳳釵本是一對,我這裡也有一管。可憐釵兒的命運與人同樣悲慘,釵分人離,而且那—管更代替了我和孩子,那尚未見過他一面的可憐的孩子……」她聲音顫抖、語不成聲、餘下的話兒化為串串晶瑩斷腸珠淚,緩緩地,她垂下螓首,唯她那跟角餘光卻未放鬆坐在對面的商辛仁!
商辛仁神情猛地一震,身形一顫,就要站起。剎那間,他又坐定,變得很平靜,喃喃地道:「孩子?他還有孩子,是的,這孩子是夠可憐……」
望著薛梅霞一聲苦笑,接道:「夫人,我該死,我不該引得夫人更傷心,不過,人死不能復生,還望夫人節哀,勿以泉下人為念,善自珍重,細心撫養兩位這點骨血,那麼他那泉下英靈也就含笑瞑目了。」
他開始時的有失鎮定,都已落在薛梅霞眼內,她淒慘一笑,道:「是的,先生,我該謝謝你的提醒,我雖然身為人婦,卻把那孩子取名憶卿。只是,他未見孩子一面便與世長辭,實在叫人傷心……」
商辛仁身形倏起一陣顫抖,緩緩地垂下頭去。
薛梅霞心中一陣激動,她幾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仍不敢造次,美目盛射異采,道:「怎麼?先生敢莫是不舒服麼?」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啊!」了一聲,猛然抬頭,雙眼已微現紅意,忙道:「沒有什麼,夫人,不是,夫人,我只是覺得有點頭昏,這是老毛病了。」顯得有點語無倫次。
薛梅霞深注著他,蹙眉說道:「想必是先生長途跋涉,過於勞累了,來人。」
屏風後,應聲走出一名青衣美婢,襝衽垂首,聽候吩咐,薛梅霞吩咐道:「收拾聽風軒,請商先生早些休息。」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說道:「夫人,這萬萬不可,我立刻就要告辭。」
薛梅霞淡笑說道:「先生一人出門在外,客棧之中,多有不便,千里奔波,為的是找薛梅霞,薛梅霞若不留先生盤桓兩天,豈不要被人批評不通人情,不知禮數?」
商辛仁顯得更急,道:「夫人好意,商辛仁心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能為夫人效勞,那是我無上榮幸,我看我還是回客棧的好,明日一早,我還有要事,急須離京,萬請夫人……」
薛梅霞淡笑接道:「先生,無論你怎麼說,我留你是留定了;晚上,我還有事要向先生請教,而且我覺得該讓憶卿見見你這位伯伯……」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方一遲疑,薛梅霞已揮手向青衣美婢道:「你去吧!請侯爺。」
深注手足無措的商辛仁一眼:「先生請坐。」
商辛仁萬般無奈,只得重又坐下,顯得有點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薛梅霞看在眼內,腦中電旋,淡淡一笑,道:「先生成家了麼?」
商辛仁呆了一呆,神魂不定地道:「謝夫人關懷,我父母棄世甚早,仕途失意,落魄終年,至今孑然一身,到處為家。」
薛梅霞微一點頭道:「世上有幾人能夠得意,得意又能幾日?先生不必掛懷,傅侯公忙,我,胸無點墨,長子憶卿,次女小霞,久疏教導,先生既無家室之累,我擬聘先生為長年西席,如此傅氏後代既得蒙化育,先生又可免風霜之苦,一舉兩得,先生萬勿推辭。」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說道:「夫人,我不學無術,只怕會貽誤金玉,同時,我又流浪慣了,不習慣久居一處,這萬萬不敢從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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