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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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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12: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開春之際,燕國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燕王姬噲將行大典,要將王位禪讓給子之!
  蘇秦接到的只是齊國商人的「義報」,燕國方面卻沒有任何正式的通告,姬噲沒有國書,
子之也沒有相國文書。在燕齊邦交中,這是極不尋常的異象!蘇秦立即派荊燕秘密返回燕國探
查確實詳情,一面會同孟嘗君立即進宮稟報。齊宣王一聽便大皺眉頭,想笑卻笑不出來:「禪
讓?當真莫名其妙!姬噲想做堯舜麼?」蘇秦道:「姬噲非堯,子之非舜,禪讓更非真。為今
之計,卻是齊國要預謀應變之策。」齊宣王卻是一陣沉吟:「齊國正在變法之中,也是朝野不
寧,還是看看再說吧。」說罷便是一聲嘆息,似乎不願意再說下去。蘇秦與孟嘗君便告辭出宮
了。
  出得宮門,孟嘗君正要上車,卻突然走近蘇秦低聲道:「燕國之事,慎言為好。」說完便
匆匆登車去了。蘇秦大是驚訝,孟嘗君本豪爽不羈之人,為何出此神秘告誡?齊王今日雖然猶
疑,卻也並無異常啊。一個國王,在邦交大事上說出「等等看看」之類的話,那是再平常不過
了;策士之能,便是將國王從游移不定說服到自己的謀略上來,又何須慎言?然則孟嘗君又絕
非膽小怕事之人,他有這個告誡,背後就必然有秘事隱情,只是在宮門不便多說罷了。一路想
來,蘇秦竟是拆不透其中奧妙。
  晚飯用罷,蘇秦便與燕姬說了今日入宮情事,燕姬思忖片刻道:「子之與齊國朝臣私相來
往甚多,說盤根錯節也不為過。以孟嘗君之說,其中似乎大有蹊蹺。」蘇秦不禁默然。子之與
齊國老臣來往密切,倒是多有耳聞,但在他看來,那無非是合縱大勢下的一種需要,如同他與
六國權臣的來往一樣,又能有什麼密謀?更不可能影響邦國間的根本利害。所以,對子之與齊
國朝野的交往,他也就從來沒有往其他方面想過,莫非他錯了?
  「丞相,孟嘗君到了。」家老進來低聲稟報。
  一看家老神秘模樣,蘇秦便知孟嘗君是秘密前來,不禁笑道:「我去接他,在哪裡?」
  「來者自來,何須接也?」一陣笑聲,便服散髮的孟嘗君便走了進來。
  燕姬連忙笑著起身,吩咐侍女上茶,寒暄兩句便道:「孟嘗君但坐,我卻要迴避了。」
  孟嘗君擺手笑道:「一做嫂夫人,便有了婦道,與我也見外麼?」
  「也好,你倆說話,我來侍茶便了。」燕姬便笑吟吟打橫跪坐,給兩人續上了新茶。
  「解謎來了?」蘇秦笑問一句。
  「正是。」孟嘗君呷了一口熱茶低聲道:「我的一個故舊門客探得消息:兩年前,子之便
與臨淄一個元老結成了盟約。你先猜猜,這個元老是誰?」
  「陳玎?成侯騶忌?」
  「然也!」孟嘗君拍案道:「正是這頭老狐。他們的盟約是:子之做了燕王,便請騶忌到
燕國為相;騶忌呢,穩住齊國,不干預子之。」
  「騶忌退隱多年,素不過問國事,如何能有此神通?」蘇秦竟是大為驚訝。
  孟嘗君呵呵笑道:「武信君啊,你是書生,我是村漢,可騶忌是一頭千年老狐狸!你能想
到他的手段麼?」蘇秦思忖片刻搖搖頭:「還真是無從著手。」孟嘗君道:「騶忌訓練了一個美
艷的女琴師,聽好,他沒有獻給齊王,卻給了子之,讓子之當作貢品獻給了齊王。女琴師得寵
後,便給齊王拿出了子之的一副血書:只要齊國不干預子之稱王,子之的燕國,便唯齊王馬首
是瞻,還要割地十城給齊國!」
  「匪夷所思!」蘇秦聽得不禁乍舌,卻又惶惑道:「若是這般條件,騶忌身為先朝重臣,
完全可直然秘密上書齊王,豈不比那女琴師有份量?何以他完全躲在幕後?」
  「這便是千年老狐了!」孟嘗君拍案笑道:「以我揣摩,騶忌圖謀有二:其一,他對子之
把不準,萬一失敗,他可置身事外;其二,果真成功,齊國不會留他這個『從不過問國事』的
山野隱者。」
  「還有其三,」燕姬笑道:「齊王心性,喜好陰謀大事,公然上書反未必成事。」
  「著!」孟嘗君大笑:「忌諱處一語道穿,嫂夫人真才女也!」
  蘇秦不禁笑道:「孟嘗君啊,你如何便這般清楚?等閒門客有這番本事?」
  「季子卻是憨實了。」燕姬咯咯笑道:「這才是忌諱,如何問得?」
  「不然不然。」孟嘗君擺擺手:「我與蘇兄向來肺腑直言,無不可說之事。蘇兄可記得,
當年我那輛天馬神車?」
  「噢––!想起來了。」蘇秦恍然笑道:「蒼鐵做了王宮司馬,執掌禁衛,可是––」蘇
秦卻又頓住了。孟嘗君道:「蒼鐵只知道王宮裡的事,且還與我有個約法:只透邦交消息,不
說王宮秘聞。」蘇秦點頭道:「此人大盜出身,倒是有格,盜亦有道了。」孟嘗君笑道:「我不
是還有幾百個門客麼?那些雞鳴狗盜之徒,我一個沒放走,他們可是手眼通神呢。」蘇秦不禁
油然一歎:「雞鳴狗盜而大用,孟嘗君也!」孟嘗君與燕姬不禁大笑起來。
  孟嘗君走後,蘇秦與燕姬又議論了一番,竟是感慨良多,覺得燕齊兩國朝野之間交織極深
,陰謀陽謀糾葛叢生,確是要慎重行事,便沉下心來等候荊燕歸來,清楚了燕國情勢再行決斷
。旬日之後,荊燕快馬歸來,蘇秦方對燕國的變故有了一個底數。
  原來,在燕王姬噲即位後的幾年中,子之先是由上將軍兼做了開府丞相,出將入相,軍政
實權全部掌握。第二年,便由蘇代會同百官出面上書:請姬噲封子之為相國,行攝政之權。姬
噲無奈,便下了詔書。誰料子之竟以「才德淺薄」為名,推辭不受。姬噲便不做理會了。可蘇
代又領百官上書:說「辭相國攝政」正是上古大賢之風範,燕王要解民倒懸,便要學古聖王敬
賢之法,堅請丞相出山攝政。姬噲便又下詔,子之便又推辭。如此三番,子之方做了相國攝政
,每日便在王宮上殿理事,只差沒有住進王宮了。
  此後兩年,子之便下令在燕國「整肅吏治,以為變法開路」,先後將王族大臣與燕王心腹
將吏置閒,或明升暗降,或調出軍中,或藉故問罪,總之是一個不剩的剔除出廟堂。尤其是三
十多個縣大夫,悉數更換為子之部族的才俊子弟。如此一來,燕國朝野議論蜂起,子之便以燕
王名義下詔全國,申明相國是「代天變法,尊王理政,除舊布新,朝野務須同心追隨相國」,
之後又連續兩次減低賦稅,大局方才慢慢穩定下來。
  攝政之後,子之給蘇代加了一個「王太師」封號,專門給燕王姬噲講述三皇五帝三代聖王
治理天下的敬賢大道。蘇代竟是每日進宮,雷打不動的講述兩個時辰,每講古必涉今,竟整整
講述了兩年。奇怪的是,兩年之中,燕王姬噲竟沒有開口問過一個疑難,只是笑呵呵的點頭稱
是。去年冬天的一日,蘇代講罷故事,姬噲竟破天荒的開了口。
  「敢問王太師,六國不成霸業,根由何在?」
  「國君不信臣下。」蘇代回答得非常肯定。
  「若要信任臣下,如何做法最好?」
  「禪讓。將國君之位讓於大賢。」
  「相國可算燕國大賢?」
  「何至燕國?相國乃千古第一大賢。」
  燕王姬噲哈哈大笑:「王太師說得好,這王位,姬噲便禪讓給相國了!」
  就這樣,經過一個冬天的籌劃,燕王的禪讓詔書便在開春時節頒發了。詔書頒布後,非但
燕國朝野震動,連幾個大國都莫名驚訝,紛紛派出特使到燕國探察究竟。秦國竟然派了一個少
年王子叫嬴稷,做長駐燕國的特使。子之怕這個嬴稷與櫟陽公主勾聯,對他監視得很緊。荊燕
還聽說,有個燕國王子逃出了王宮,自稱太子,正在王室部族的封地與遼東大軍中聯絡,要舉
事奪位。荊燕因急著回來報告消息,竟沒有時間備細打探這個太子的蹤跡。
  「我看,燕國是要大亂一場了。」末了,荊燕憂心忡忡的說了一句。
  蘇秦早已經聽得黑了臉,拍案大叫:「子之可惡!蘇代可憐!從古至今,有這般變法麼?
有這般新政麼?一個狼子野心!一個助紂為虐!還妄稱大賢王太師,千古笑柄!笑柄!」
  「季子,小聲點兒了。」燕姬連忙捧過一盞熱茶勸慰道:「各人路要自己走的,對子之,
對蘇代,你都問心無愧了。事已至此,只有心平氣和,方能謀劃良方啊。」
  蘇秦長嘆一聲,竟是熱淚盈眶:「我是心慟蘇代––多好的一個弟弟,我不該讓他與子之
聯姻,是我害了他啊––」說著竟是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
  燕姬默默的拭著眼淚,給蘇秦拿來了一方熱騰騰的布巾。良久,蘇秦止住了唏噓平靜下來
,燕姬低聲道:「季子,我看還是將蘇厲接到齊國來吧,該讓他經經世事了。」蘇秦愣怔了片
刻,恍然點頭:「對,不能讓他再到燕國去了!荊燕兄弟,你就再辛苦一次,跑一趟洛陽了。
」荊燕笑道:「大哥哪裡話?本是該當的,又是大事,我天亮便走!」
  次日早晨,蘇秦便匆匆來到孟嘗君府商議對策。孟嘗君倒是一時沒有個定準主張,只是覺
得禪讓大典尚未舉行,說動齊王恐怕很難。蘇秦卻覺得,應該讓齊王知道燕國的禪讓內幕,可
是如何讓齊王知道?卻是想不出一個妥當辦法。兩人一時不得要領,思忖間孟嘗君恍然笑道:
「身邊一個大才女都忘記了!我看讓嫂夫人說說,此等事,她比你我高明。」蘇秦也醒悟過來
:「我為蘇代的事心煩,倒是真沒和她說起呢。」
  兩人便又驅車回到丞相府,燕姬正在蘇秦書房翻檢典籍,聽孟嘗君一說倒是笑了:「季子
實誠,算人機謀歷來不工呢。我倒是想了個法子,只是不知能否用得?」蘇秦笑道:「你但說
吧。」燕姬道:「八個字:密人密報,投其所好。」孟嘗君大笑:「好!只聽這八個字,便對了
路數!」燕姬笑道:「小心獎錯了呢,你倆且聽我說了再議。」便如此這般說了一遍,蘇秦與
孟嘗君竟是不約而同的齊聲贊成,三人便分頭安頓去了。
  孟嘗君當即進宮,對齊宣王稟報了一個秘密軍情:燕國正在彰水北岸的河谷山林中部署軍
馬,意圖難料!齊宣王頓時起了疑心,彰水兩岸多湖泊,歷來是漁獵佳地,也是燕齊兩國最敏
感的地帶;漁民為了爭奪水面,在這一帶常有衝突;齊威王在位時,曾與燕國在彰水邊境打過
兩次大仗,才劃定了各自的漁獵範圍,那時自然是齊國佔了大便宜。後來,燕國實力不濟無力
反撲,也就漸漸的相安無事了。如今燕國在這裡集結軍馬,莫非又要滋生事端?
  沉吟之間,齊宣王皺著眉頭道:「子之還沒做燕王,就想翻雲覆雨?」說得一句卻又突然
打住了。孟嘗君小心翼翼道:「從既往邦交看,子之對齊國倒是禮敬有加,當不會有險惡用心
。」齊宣王冷笑道:「禮敬有加?那得看時候。」轉而笑道:「以上將軍之見,此事該當如何?
」孟嘗君道:「我方當有所防備。以臣之見,可否以慶賀燕國禪讓為由,派出特使,秘密探察
子之的真實圖謀,而後再做決斷?」齊宣王立即點頭:「另外,上將軍也不能掉以輕心,要立
即向彰水南岸秘密增兵,以防不測。」孟嘗君連連點頭稱是,便出宮部署調兵去了。
  三日之後,蘇秦進宮向齊宣王稟報新法令推行進展,順便呈遞了一封來自燕國的尚未開啟
的機密義報。義報,是春秋戰國時各國在外國做生意的商人,向本國官署發回的敵情報告;因
商人不是官派秘使,也不是軍中斥候,本無探事職責,所以時人稱為「義報」。齊宣王接過義
報道:「丞相為何卻不開啟?」蘇秦道:「臣在燕國多年,未免多有瓜葛,處置燕國事務惟恐失
當,何如我王親自決斷?」齊宣王笑了:「丞相但以公心便了,何須如此避嫌?」說著便啟開
義報觀看,看著看著臉色便陰沉了下來,將義報丟在了書案:「豈有此理!丞相看看,子之在
燕國做得好事。」蘇秦拿過義報瀏覽了一番,便是一聲嘆息:「這個子之啊,當年還是良臣一
個,如何倏忽之間便換了個人一般?」齊宣王揶揄笑道:「良臣?目下只怕是狼臣了。」又敲
著書案道:「身為大臣,若堂堂正正的憑實力取代燕王,尚可對天下說話,使出這般陰狠手段
,不是自絕於天下麼?」蘇秦又是一聲嘆息:「子之行事雖無定準,然對齊國還是恭順的。」
齊宣王嘿嘿冷笑了幾聲,竟是不再說話。蘇秦也不再說燕國的事,只是將變法事宜稟報了一番
,便告辭出宮了。
  回到府中,蘇秦將經過對燕姬說了一遍,燕姬笑道:「燕國那邊,我已經派人去找櫟陽公
主了。過些日子,各種消息便都會聚到齊王面前,他自會提防子之。你要硬說強諫,他反倒不
聽。」蘇秦喟然一歎:「目下看來,已經是如此了。看來這君王之心,竟是與尋常人大大不同
也。縱橫家講究個揣摩君心而有說辭,我如何便沒想到這條路子上?慚愧慚愧。」燕姬笑道:
「縱橫家的揣摩,是揣摩邦交利害中君王的取捨決斷,揣摩的是事。這等揣摩,卻是揣摩君王
處事的好惡,揣摩的是人。兩者大不相同也。」蘇秦恍然大悟,躬身笑道:「夫人之言,醍醐
灌頂,在下如夢初醒也。」燕姬咯咯笑道:「喲!了不得,我可要收一條乾肉了!」
  旬日之後,燕國密報接踵而至。特使的快馬急報竟是一連幾日,全部印證了商人義報中說
的事實!最重要的,是特使傳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燕太子姬平正在秘密聯絡王族與軍中將領
,密謀起兵討伐子之!齊宣王正在將信將疑,特使急報又到:燕太子姬平秘密拜會特使,請求
齊國以王道行事,支持燕國王族,太子若得平亂復位,將割讓彰水北岸一百里酬謝齊國!
  齊宣王既驚喜又疑惑,當即派出最信任的心腹大臣章子,秘密奔赴燕國,嚴令章子:務必
會同特使秘密約見太子姬平,考察其人其事是否可靠可行?月餘之後,章子返回臨淄稟報:太
子姬平的勢力甚大,數十家王室部族都擁戴太子復位,這些封地私兵加起來有三萬多人;北抗
匈奴的將軍市被,也秘密投靠了太子姬平,這一支大約有兩萬多軍馬;更重要的是,燕國庶民
對子之「新政」怨聲載道,紛紛擁戴太子!
  「如此說來,太子姬平可望成事?」
  章子道:「以臣愚見,姬平比子之更有成事氣象。姬平許我王百里之地雖少,卻是真心要
給的。子之許我十城雖多,卻是權宜應酬而已,一旦王位坐穩,子之必然與我翻臉。」
  齊宣王默默踱步片刻,突然高聲道:「召丞相、上將軍進宮。」
  蘇秦與孟嘗君在宮門車馬場相遇,不約而同的會心點頭,便聯袂進了東偏殿。齊宣王倒是
直截了當,開首便說:「今日之事,便是如何對付燕國兩方勢力?」接著便備細說明了燕國情
勢,對新燕王子之與燕太子姬平雙方做了一番評判,末了道:「經多方查實,子之對本王有食
言跡象,而太子姬平倒是較為可信。燕齊雙方猶如三晉之間,交往源遠流長,利害盤根錯節,
一方但有大亂,另方必不能安穩。為此,燕國之亂,齊國不能作壁上觀。然則如何插手?做哪
一方後盾?尚須我等君臣商議定奪,丞相上將軍但暢所欲言便了。」
  孟嘗君拍案道:「我王所言極是!子之於彰水屯兵,顯然居心叵測!如此之人,直與中山
狼無異,斷不可結盟。至於燕太子姬平,臣聞所未聞,倒是要請我王定奪。」
  齊宣王矜持的笑了:「燕太子姬平一直與本王有秘密來往,以往火候不到,未曾知會丞相
上將軍,倒是粗疏了。」口氣一轉,看著蘇秦道:「丞相邦交大師,有何高明對策啊?」
  「我王謬獎了。」蘇秦謙恭的笑了笑:「身在山中不識山,臣在燕國沉溺日久,與子之也
曾多有交往,竟對此人沒有警覺,實是慚愧。燕太子姬平,臣更是從來沒有聽過,但聽我王決
斷了。」
  齊宣王大是舒心。起用蘇秦與孟嘗君,齊宣王最擔心的就是被架空。凡這兩個人稟報處置
的國事,他都要時時事事查實是否與稟報相同?雖然從來沒有發現過什麼,但這種警覺卻始終
沒有消除。處置燕國事務,齊宣王更是親掌機密,親自調遣,為的就是要讓所有臣下明白:齊
王在軍國大事上還是乾綱獨斷,不受左右的。今日,見孟嘗君與蘇秦竟然都是不知就裡,且「
唯王決斷」,舒心之餘,倒是有些歉意了,便親切的笑道:「這些都是特使剛剛回報的,本王
也是方才知道。」語氣一轉道:「本王之意:上將軍會同上大夫章子,立即秘密集結大軍,準
備隨時開赴燕國。丞相坐鎮臨淄,全力推進變法為第一要務。一切燕國糾纏,均由本王與上大
夫章子處置。」
  「我王所言極是!」孟嘗君立表贊同後又道:「一俟調兵完畢,臣便將大軍交於章子,輔
助丞相鎮守國政,推進變法,以為固本之計,望我王允准。」
  「也好。」齊宣王笑道:「說到底,內政還是根本嘛。」
  散朝之後,孟嘗君便立即去了上大夫章子的府邸,將齊王的詔令一說,便一起到了上將軍
府。孟嘗君極是爽利,將兵符印信一起捧出:「對燕之戰,便由上大夫全權處置,但有難處,
到丞相府找我便了。」章子沒想到孟嘗君如此推重,竟是受寵若驚,一躬到底道:「雖有王命
,章子卻不敢僭越。章子以為:可會五都之兵對燕,上將軍以為如何?」孟嘗君笑道:「好!
有五都之兵,安燕足矣。」這五都,說的是齊國五座重鎮:臨淄、阿城、莒城、即墨、琅邪,
五座重鎮都有常駐軍馬,合稱「五都之兵」,大體上便是齊國軍馬的主力。又說得片刻,章子
便開始忙碌起來了,孟嘗君便逕自來找蘇秦。
  蘇秦正與燕姬在書房,計議如何用老燕藏寶支持燕國?見孟嘗君到來,不禁驚訝道:「調
集軍馬何等繁劇,你竟能脫身?」孟嘗君哈哈大笑:「交給章子辦理,我那王兄更放心。」蘇
秦一時愣怔:「哪?你竟不怕他背著你出事?」孟嘗君笑著搖頭:「他就在我府邸辦事,怕甚?
我也說了,有難處到這裡找我。」蘇秦不禁又是驚愕道:「交權留府?天下也只有孟嘗君能如
此作為了。」燕姬卻在一邊笑道:「陰謀陽用,事事都在明處,孟嘗君大本事呢。」孟嘗君又
是一陣大笑,便問兩人在嘀咕何事?莫非燕國又有了變故?燕姬便將老燕財寶的事說了一遍,
末了笑道:「如何交到燕太子手中?該不該一次交完?季子和我都沒個定見,敢請孟嘗君說說
了。」
  孟嘗君思忖道:「如何交法?倒是不難,我的門客可以幫忙。當不當交完?可是難題。一
次交完吧,若燕太子復位失敗,豈不大壞?說到底,此時大勢還不明朗。」
  蘇秦眼睛一亮,拍案道:「大勢不明朗,說得好!我看,這筆財寶目下不能交出,一旦此
時交出,必定流失於戰亂之中,中飽了權臣悍將私囊而已。惟有等到燕太子復國成功,百廢待
興之時,這筆財寶才能用到正途!」
  「好!」孟嘗君拍掌讚歎:「還是蘇兄主意正:奪位在兵,復興在財。」
  「好是好。」燕姬笑道:「只怕太子與櫟陽公主不斷派人尋來,糾葛卻是多了些。」
  蘇秦道:「我看,不妨將此意明告太子,也可立下一份誓約,讓太子明白:成則復興有望
,敗則為國藏寶。」
  燕姬笑道:「此話有理,季子也有機謀了。」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孟嘗君道:「蘇兄,我還要對你說件事:秦國不是給燕國派去了個王子麼?前日又來國書
,要派一個王子到齊國為質,這究竟是何意?莫非又是張兄要出新名堂?」
  蘇秦沉吟片刻,意味深長的笑道:「給齊國派人質,唯有一個可能:重提齊秦結盟。此時
六國自顧不暇,秦國卻主動與齊國結盟,只能說明秦國可能有變,需要安寧治內。若是張儀主
謀,未必如此示弱––看來,張兄倒可能有些微妙了。」
  孟嘗君恍然:「有理!我如何沒想到這一層?蘇兄且說,如何應對為好?」
  蘇秦輕輕叩著書案道:「此事不必著急,先拖得些許時日,待齊燕局勢明朗之後,再派特
使到秦國看看,而後相機決斷。與秦國結盟,對目下齊國有好處,可一舉使齊國成為與秦國並
立的兩強。惟其如此,不能操之過急,要讓秦國先伸手。」
  「便是如此。」孟嘗君笑道:「蘇兄不入秦,過些日子我去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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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百年一亂

【第一節】

  張儀回到咸陽,立即嗅到了一股異常的氣息。
  長街之上,國人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議論著什麼,眉飛色舞之間似乎又透著一種神秘。
尚商坊的幾條街市更是熱鬧,酒肆、店舖與街邊,尤其是那鬧哄哄的六畜大市,人們都在聚相
交頭接耳,說得一陣笑得一陣,竟是有了難以言傳的喜事一般。六國商人們碰頭,更是驚詫搖
頭,嘖嘖稱奇,連呼「了不得!了不得!秦國大神氣了!」張儀很是疑惑,秦國律法有「妖言
惑眾罪」,禁止國人議論國政是非、傳播流言蜚語,目下這般街頭景象,平日是根本不可能遇
到的,一定是咸陽發生了異乎尋常的事情!正在困惑之間,猛聽見街邊一嗓子呼喝:「那是!
上將軍第一大功!」張儀恍然醒悟,立即吩咐掉轉車頭向司馬錯府邸而來。到得府門,家老匆
匆迎出,卻回說上將軍去了校軍場。張儀沒有再問,便又掉轉車頭駛向校軍場。
  校軍場在咸陽城的西坊國人區,緊靠西門,佔地一百餘畝,是僅次於王宮廣場的又一個城
內廣場。說是校軍場,實際上也只是王宮禁軍與城防守軍經常在這裡訓練操演罷了,拱衛咸陽
的五萬大軍則駐紮在東門外的渭水河谷,有自己專門的訓練營地,是用不著進入咸陽城校軍的
。所以,都城內的校軍場,實際上便是一萬王宮禁軍與一萬城防守軍的專用訓練場地。但是,
這個校軍場還有一個特殊用途,那便是舉行盛大的歡慶儀典,國君、官吏、世族、國人同場歡
慶。這種時刻,往往是秦國朝野少見的喜樂狂歡。
  一進入西坊長街,便見行人絡繹不絕的向西流去,吶喊歡呼聲不斷從校軍場方向隱隱傳來
。張儀無須再問,便知這一定是秦王為司馬錯大軍勝利班師在舉行慶典。當張儀車馬來到校軍
場大門時,守門將領立即迎了上來,要將丞相領到王台上去。張儀卻笑著拒絕了。下得軺車,
他換了一身布衣,又卸了頭上玉冠,便只帶著嬴華與緋雲擠進了校軍場。
  咸陽校軍場堪稱天下奇觀。廣場四周是山坡梯田式的木樓看台,層層向高處延伸,最頂層
達到三丈餘高。正北面南的中央區域是王台,最頂層高出周圍看台六尺,足足三丈六尺高!每
逢盛大慶典,四面看台人山人海,鳥瞰中央場地的盛大操演,歡呼吶喊聲直如山呼海嘯般響徹
咸陽!這校軍場看台區域的分佈,也是頗有講究:正北面南的中央區域,是王室貴胄與國中大
臣的專用區域,咸陽人稱為王台;東西兩側各有一千人的軍士看台,拱衛著王台區域;與正北
王台遙遙相對的南面看台,則是外國使臣與商賈的區域,咸陽人稱為「六國台」;東西兩面則
是國人區,其間又有細緻劃分:東面三區分別為爵民、士子、百工,西面三區分別為農人、老
軍、商賈。總的說來,但凡慶典,這校軍場彙集的萬千人眾便囊括了秦國朝野的精華人口,也
包容了山東諸國在秦國的各色人士。所以,每一次慶典便在實際上成了向天下展示秦國實力的
一次絕佳機會,每一個秦人都忒是興奮,吶喊聲也便分外的響亮!
  秦人原是馬背部族,保留著西部草原久遠而又古老的集會傳統。商鞅督造咸陽,便建造了
這座奇特而又雄偉的校軍場,實在是想使秦人的這種集會傳統,在都城有個宣洩的去處,不想
卻成了天下最宏大的都城奇觀。後來的阿房宮,自然更是這種集會場地的大手筆了。
  嬴華最熟悉校軍場,她在前面拉著張儀,緋雲則在後面護著,三人曲曲折折一陣擠挨,好
容易在高低錯落的人山中擠到了南面看台的商賈區。這裡全是六國商人,無人識得張儀,嬴華
緋雲護衛起來也方便一些。誰知剛剛走到看台尚未坐定,便聞全場一陣戰鼓隆隆,隨著便是山
呼海嘯般吶喊:「大力士出場––!」「萬歲!萬歲––!」張儀目力極佳,一看場中便大是
驚訝!
  在隆隆鼓聲中,但聞「哞––!」的一聲齊吼,五頭秦川黃牛沓沓出場,身披大紅布罩,
頭戴青銅面具,猙獰威武如神獸一般。更奇特的是,牛身大紅布罩兩邊分別繡著兩個金色大字
,一邊是「大力」,一邊是「牛神」!張儀知道,這渭水平原的黃牛被山東六國稱為秦川牛,
生得肥厚壯碩,力大無比,那最為酷烈的車裂刑罰,便是由五頭秦川牛做行刑手的。秦人但說
誰力氣大,口頭諺便是「後生有一把牛力氣!」如今,這五頭秦川牛盛裝出場,莫非要車裂巴
蜀兩王?張儀正在思忖,卻聞又一陣山呼海嘯般吶喊,便見一輛兩馬戰車從校軍場東口飛馳而
入,戰車上矗立著一個大漢,黑色披風,黑色鐵甲,黑色鐵矛頭盔,身高足有一丈,真正一座
黑鐵塔一般!
  戰車嘩啦啦繞場一周,便在五頭「大力牛神」旁停了下來。黑鐵塔向正北王台遙遙一拱,
又向各方位看台分別拱手做禮。突然,便聞校軍場響徹一個聲音:「步卒力士烏獲––!與五
牛較力,慶賀巴蜀歸秦––!」這聲音不知從何處發出,竟如雷聲碾過天空,隆隆餘音竟是轟
鳴不絕,直如天神在空中一般!「雷聲」碾過,全場突然爆發出又一陣山呼海嘯:「烏獲萬歲
––!」「大秦萬歲––!」
  歡呼聲平息,便見一個甲士百人隊開進場中,在戰車與大力牛神周圍散開站成了一個大圓
圈。帶劍百夫長一揮令旗,便見戰車轅中的兩匹白馬便被卸下轡頭牽走,那輛鐵輪戰車便被粗
大的鎖鏈牢牢固定在四根預先栽好的鐵樁上,惟獨留下那座黑鐵塔巋然矗立在戰車之上。百夫
長令旗再劈,五頭秦川牛立即被牽到戰車周圍的五個方位,套上了特製的粗大皮繩亙頭,每個
牛亙頭後的粗大皮繩都被拴在了黑鐵塔身上––兩手挽著兩根,兩腿拴著兩根,脖頸上還套了
一根,這五個位置,正是五牛分屍的要害位置。縱是銅筋鐵骨,在五頭壯牛數萬斤巨力的瘋狂
撕扯下,也只能是粉身碎骨!驀然之間,張儀想到了被車裂的商鞅,一陣寒意中竟生出了一種
荒誕離奇,恍惚間不知道身在何處了。
  一陣尖銳的號角,一陣「哞––!」的牛吼,張儀驀然驚醒。只見場中五條牛尾已經變成
了五支狂舞的火把,黃牛吃疼發力,吐沫刨蹄,分向五方牛吼狂奔!再看那戰車上的黑鐵塔,
卻是巋然不動,兀自發出咬牙切齒的呵呵聲。人山人海的校軍場,竟是靜得如同深山峽谷一般
。突然,黑鐵塔一聲大吼,那領黑色斗篷竟驟然鼓起,黑鐵塔竟宛如一隻釘在藍天的蒼鷹也似
!幾乎就在倏忽之間,五頭壯碩的黃牛齊齊的慘吼了一聲,又齊齊的倒退幾步,竟是如五座小
山一般,頹然倒地,激起了五團巨大的煙塵!
  「五牛較力––!烏獲勝––!」雷鳴般的隆隆聲音又一次碾過全場。
  「萬歲––!」「烏獲萬歲––!」「大秦萬歲––!」校軍場沸騰了!
  這時,隆隆戰鼓又響,兩頭五彩斑斕的長鼻子怪獸踩著鼓點,竟晃晃悠悠的走到了校軍場
中央。「耶––!河象?」緋雲低低的驚叫了一聲,張儀仔細打量,五彩斑斕的怪物恰恰正是
兩頭河象!河象是河內平原叢林中的大象,在魏韓兩國的大河平原上生息,比楚國嶺南的大象
還要兇猛,尋常時刻,縱是十頭秦川牛也敵不得一頭河象!更要緊的是,河象極難馴化,除了
魏國在吳起做上將軍時馴化過三十幾頭河象,組成過一支象軍外,戰國竟沒有一個邦國馴化出
一頭河象。張儀一時竟是想不出,如此兩頭被裝扮得五彩斑斕的河象,卻是如何來的?
  此時,那隆隆雷聲又碾過全場:「虎騎力士孟賁,出場––!」全場頓時山呼海嘯,萬歲
之聲震耳欲聾!嬴華對著張儀耳朵喊了一句什麼,張儀竟是沒有聽清,只好笑著搖搖頭往場中
一指,示意嬴華只管看完再說。
  正在此時,一輛戰車轔轔飛進了校軍場,一出場便引得一片歡呼。張儀一眼看去,便知這
是一輛特意打造的精鐵戰車,疾馳之中竟是鐵青色一團寒光!精鐵戰車由四馬駕拉,馬蹄如雷
,車輪隆隆碾起一道粗大的煙塵,聲勢確實驚人。車上一員猛士,丈餘高身材,黑色斗篷,本
色鐵甲,連鬢絡腮大鬍鬚,竟比方纔那個烏獲更是粗壯威猛!青銅戰車駛過王台,車上猛士便
發出雷鳴般吶喊:「大秦國萬歲––!」「秦王萬歲––!」張儀這才猛然醒悟,原來那碾過
全場的隆隆雷聲,便是這個猛士的聲音,人有此聲,當真是匪夷所思!
  驚訝之際,又一輛光華閃爍的戰車隆隆駛進。這卻是一輛青銅戰車,車上一人卻是黑色繡
金斗篷,一身青銅甲冑,頭盔上的銅矛竟足足有一尺長,一臉黃色蜷曲的連鬢絡腮大鬍鬚,竟
似北地胡人一般。飛動之中,青銅戰車、青銅甲冑、繡金斗篷的光芒交織在一起,彷彿一座金
光燦燦的天神,全場頓時沸騰了起來!
  張儀心下生疑。此人異相,又是高貴異常的青銅戰車與繡金斗篷,便決然不是尋常武士。
秦國的名將猛士,張儀沒有不熟悉的,可無論如何想不起此人是誰?莫非是司馬錯收服的巴蜀
王子?不可能,巴蜀人哪有如此胡人長相?正在疑惑,嬴華爬在張儀肩頭銳聲喊道:「太子!
太子蕩––!」這次張儀卻聽得清楚,心中不禁便是咯登一沉。
  再看校軍場,那孟賁已經跳下精鐵戰車,如雷之聲又隆隆碾過:「孟賁舉象––,為大力
神開路––!」雷聲方落,全場便狂熱的吶喊起來。張儀周圍的山東商賈們卻是紛紛搖頭。尋
常人縱是力士,有得千斤之力,也就是極為罕見了。況民諺有云:「人無舉象之力。」這碩大
的河象少說也有五六千斤,如何便能舉得起來?張儀博雜,素常也算得通曉武道掌故,卻也對
如此力道聞所未聞,不禁便皺起了眉頭。
  此時,卻見場中那個百夫長一劈令旗,一頭河象便被馴象武士趕到了一方鐵板上。鐵板架
在四根半人高的粗大木樁上,河象晃悠上去,鐵板便發出咯當咯當的脆響。百夫長再劈令旗,
便見孟賁迅速脫去了斗篷甲冑,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裝,便大步走到了鐵板之前,又蹲身鑽到了
鐵板之下。全場萬千人眾不禁屏息靜氣,竟是悄無人聲。
  突然間,「嗨––!」的一聲雷吼碾過,那頭碩大的河象竟驚恐的嘯叫了一聲,鐵板下的
孟賁已經兩臂伸直,鐵柱般的矗立了起來!
  「萬歲––!」全場爆發出山崩一般的吶喊。
  孟賁穩穩放下河象,走出了鐵板,向北方王台一躬,便又是一聲雷吼:「大力神––!生
舉戰車河象––!揚我國威––!」雷吼餘音隆隆間,便見令旗起落,那輛青銅戰車的四匹馭
馬被卸下牽走,另一頭更加肥大的河象竟晃悠著踏上了戰車。張儀卻是明白:青銅的硬度韌性
不如精鐵,所以打造戰車的銅板便比鐵板厚出了許多,也就是說,這輛青銅戰車要比那輛精鐵
戰車重量大出許多,再站上一頭更加肥大的河象,總重量無論如何也在萬斤之際!更難的是,
戰車之下無環無扣,難抓難摳,輪輻間僅可容常人窩身蜷伏,極難著力。如此情狀,要舉起這
萬斤巨物,當真是匪夷所思!
  萬眾矚目之下,但見金裝大力神脫掉了繡金斗篷與青銅甲冑,也與孟賁一般,只留下一身
牛皮短裝。他卻沒有孟賁那般如雷虎吼,只是甩了甩胳膊腿,便蹲身鑽進了青銅戰車的輪下。
校軍場的萬千人眾大約也知道此人不是尋常力士,竟緊張得屏息了呼吸,偌大校軍場竟如幽靜
的山谷一般。六國商人與使臣們更是瞪大了雙眼,迷茫的盯著場中發怔。
  靜寂之中,只見百夫長令旗一劈,威猛雄壯的孟賁烏獲便鐵塔一般守在了青銅戰車的兩側
,四名馴象武士也手提長鞭,四面守住了在戰車上山一般晃悠的河象。突然之間,便聞一聲沉
悶的嘶吼,青銅戰車連同那頭小山一般的河象竟倏忽升高,又倏忽降落!那頭碩大的河象驚恐
的嘯叫了一聲,便山一般的臥倒在戰車上,竟拉出了一堆黑黝黝的糞便,戰車卻依然矗立在空
中紋絲不動!
  「啊––!快看,雙腿都插進地裡了!」一個山東商人尖叫起來。
  校軍場地皮原本就是夯實的硬土,更兼經年馬踏兵踩,幾乎堅硬得與大青磚一般無二。如
此地面,雙腿竟能猛然插下兩尺有餘,誰能不驚心動魄?一片寂靜喘息之中,校軍場突然爆發
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人們將頭上的玉冠竹冠紛紛摘了下來,提在手裡彈著叫著跳著,「大秦
國萬歲」的吶喊竟是一浪高過一浪!
  中央王台一陣騷動,便聞隆隆雷聲又一次碾過:「秦王王命:賜孟賁、烏獲關西虎賁大力
士名號––!」沸騰的歡呼頓時淹沒了校軍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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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12: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沒有等慶典完畢,張儀便擠出了校軍場,一路快車回到府中,竟是一直沒有說話。嬴華將
張儀送到府門,便匆匆折馬去了宮中。緋雲一進府便忙著去收拾安頓。張儀獨自在書房裡轉悠
,也不去處置那些積壓的公務,竟是不明不白的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用過晚飯,張儀兀自不能平靜,便驅車來到上將軍府。家老見是丞相來到,竟沒有通報司
馬錯,便將張儀徑直領到了書房。
  燈下,司馬錯正在與一個年輕的武士說話。張儀眼力極好,一眼便看出,這是日間在校軍
場指揮大力士的那個百夫長。司馬錯見張儀來到,連忙迎到廊下:「我已等候丞相多日了,快
快請進。」張儀打量著司馬錯笑道:「倏忽三兩年,上將軍如何便如許風塵?竟是白了鬢髮?
」司馬錯笑道:「我無丞相胸襟,自是老得快了。」說罷便請張儀入座。那名年輕武士站了起
來一躬:「騎士百夫長白起,參見丞相!」張儀見這年輕武士生得肅殺厚重,一頂頭盔卻是比
尋常武士高出了半尺,凜凜身軀竟是威武非常,便不覺有些喜歡,點頭虛手一禮,笑道:「可
是郿縣白氏後裔?」白起道:「正是。」張儀又道:「可識得白山將軍?」白起點了點頭,卻沒
有說話。司馬錯笑道:「白起素來不張揚家世,白山將軍,正是白起的族叔。」張儀笑道:「原
來如此,卻也是自強秉性,好事。」白起便向兩人一躬道:「上將軍、丞相,公務已畢,小軍
告辭了。」司馬錯點點頭:「去吧,轉告孟賁烏獲,較力不是軍功,無得輕狂才是。」白起答
應一聲,便大步出門去了。
  張儀笑道:「一個小小百夫長,竟蒙上將軍接見,可見器重了。」
  「丞相不喜歡他麼?」司馬錯笑罷卻是喟然一歎:「這個白起啊,可是了不得呢。從軍較
武便勇武過人,更難得的是,對兵法戰陣竟是天生通曉一般。遴選銳士進攻巴蜀,我原是要他
做千夫長的。可這白起,硬是要從伍長做起,說是沒有軍功,寧不陞遷。果然也是,連續一路
打下來,他竟是戰戰斬首五人以上,按說也該做千夫長了。可他就是要伍長、什長、卒長、百
夫長一級一級做。二十歲的武士,有如此沉穩的品性,難得啊!」
  「上將軍素來不謬獎於人,張儀自是信得。」張儀笑道:「我還看得出來,你是有意錘煉
於他。否則,今日校軍場如此場面,如何能讓一個百夫長指揮三個大力神?」
  「你去了校軍場?」司馬錯驚訝了。
  「如何?我去不得麼?」
  司馬錯嘆息了一聲,卻是一陣沉默,良久,語氣沉沉道:「這大力神,只怕不是吉兆呢。」
  張儀內心一動,卻是不好應答。當初司馬錯力主攻取巴蜀,張儀是反對的。兩年之後,司
馬錯卻使巴蜀三千里變成了秦國的土地臣民,使秦國變成了與楚國一般廣袤的大國!這不僅是
軍事上的成功,而且是謀略上的成功。戰國大爭,上將軍與丞相原是國家的兩根柱石,卻又是
常常發生磨擦的傳統對手。儘管丞相以「統攝國政」的全面權力居於朝班之首,但在刀兵時代
,作為統轄全國軍馬的上將軍的權力,卻也是更實在的。更何況,上將軍的爵位官俸,歷來都
是與丞相同等的。實際的權力格局便往往是:誰更有才華、更有權謀、更有功勳、更有實力、
更能夠影響君主與朝野,誰便是第一位的權臣。張儀是名動天下的大策士,利口雄辯天下第一
,邦交縱橫算無遺策,卻偏偏是兩次都栽到了司馬錯手裡!第一次房陵失算,還算情有可原,
畢竟張儀不是兵家名將,當時也還沒有入秦為相。那麼這第二次,可是攻守大謀略的直面較量
,更是張儀的強項,結局卻偏偏又是張儀錯了,而且錯得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理由。對於
張儀這種以才智立身的布衣丞相而言,這種失敗幾乎是不能忍受的。
  可也忒煞作怪!張儀偏偏就對司馬錯沒有妒火中燒,沒有敵對心緒。與其說是張儀胸襟開
闊,毋寧說是司馬錯的秉性品性化解了可能產生的磨擦。與張儀的飛揚灑脫相反,司馬錯厚重
篤實,不張揚不浮躁,謀略來得緩慢,卻是紮實細密,一旦謀定,幾乎沒有人能將他的謀劃駁
倒。但兩人卻有一點共同處,都是一心只想將事做好,都沒有非分野心,恰恰是這唯一的共同
點,使兩人竟成就了良馬同槽的美談。用樗里疾的話說:「秦有良相名將如張儀司馬錯者,天
意也!」在秦國歷史上,後來的范雎與白起、呂不韋與蒙驁、李斯與王翦蒙恬,都做了權力場
對手,最終也都是導致了某一方犧牲,甚至雙方同歸於盡的悲劇結局,由此可見張儀與司馬錯
之可貴了。
  雖說沒有嫌隙,張儀對待從巴蜀大凱旋的司馬錯還是十分慎重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
張儀感覺到了咸陽正在發生著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瀰漫著一種隱隱約約的躁動!一個最令張
儀困惑的事情便是:身為太子的嬴蕩,縱然果真是一個大力神,如何便要這等炫耀膂力?秦國
之威難道就在一個力士身上?這種經過秦王允許的炫耀,絕非空穴來風。可是,它究竟意味著
什麼?卻又很難說得清楚。這種變化,恰恰發生在他離開咸陽之後司馬錯班師的這段時間。張
儀雖則有所警覺,但他卻不想當著深沉多思的司馬錯,去竭力捕捉這種感覺。張儀知道,縱是
才智獨步天下,要說清一種朦朧的警覺,也是很危險的!
  「巴蜀茶葉,竟如此碧綠,直與吳越震澤茶媲美了。」張儀端詳著陶杯中碧綠的茶水,竟
是悠然笑了。
  「巴蜀兩邦,地大物博,多有沃野,若治理得法,便是一等糧倉了。」司馬錯嘆息了一聲。
  「治理巴蜀,卻是我職責所在,上將軍有何高見?」張儀眼睛一亮。
  「邦交理民,丞相原是聖手,司馬錯何敢高見?」這便是司馬錯,短處絕不做長處炫耀。
  「奪取巴蜀,為秦國奠定大富強根基,乃不世奇功,上將軍卻有憂心?」
  「不瞞丞相,司馬錯之憂,不在巴蜀,而在咸陽。」司馬錯又是一聲嘆息。
  張儀心頭一跳,便要脫口追問,驀然之間卻生生剎住淡淡笑道:「為今日慶典太得鋪排麼
?」
  司馬錯搖搖頭:「丞相若有耐心,且聽我從頭說來。」
  張儀點頭道:「你我將相多年,自當披肝瀝膽,上將軍但直言相向便了。」
  司馬錯略一思忖,便起身吩咐家老閉門謝客,回過身坐下來,便對張儀娓娓說出了一番故
事。
  進軍巴蜀前,秦惠王突然來到大散關軍營,說是要讓太子從軍出征歷練。司馬錯大是驚訝
,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雖說,戰國時王子從軍作戰極是尋常,許多王子還成了有名的戰將,
如秦孝公嬴渠梁兄弟便都是著名將領;然則太子畢竟是國家儲君,帶兵統帥通常都很怕太子隨
軍,一則是統帥的保護責任太大,二則是怕太子掣肘軍中決策。在司馬錯,則還多了一層顧慮
,即從來沒有與太子來往過,不知這個太子究竟何等人物?若是個膏粱子弟或紈褲少年,豈非
大大不便?但是若要謝絕,卻又有拒絕監軍之嫌。但凡大將都明白:王子隨軍,名義上是歷練
,實際上多多少少都有著監視大軍的秘密王命,公然拒絕,豈非平添君臣嫌隙?
  秦惠王見司馬錯沉吟不語,便明明朗朗道:「上將軍無須擔心,本王與太子約法三章:只
為卒伍,不入軍帳,不問軍令。」說著便是一聲嘆息:「本王生平未入軍旅,實在是一大憾事
。本王這個兒子嬴蕩,天生好武,卻是穩健不足,若不入軍歷練,只怕他難當大任。」司馬錯
道:「臣無別心,惟慮戰場乃性命相搏之地,太子若有差池,卻是國家不幸了。」秦惠王慨然
道:「貪生怕死之君,更是邦國大難,太子若在軍旅陣亡,也是天意了。」說罷啪啪拍了兩掌
,帳外便大步赳赳走進一人,司馬錯一看太子宛若胡人猛士般的奇異長相,竟是一時驚訝得瞠
目結舌!及至太子以軍中之禮參見,司馬錯方才醒悟,連忙伸手去扶。太子卻是一躬到底,甕
聲甕氣道:「嬴蕩入軍,自當遵從軍法,上將軍若不將我做軍士對待,寧不入軍!」說話間,
臉竟紅到了脖子根上。司馬錯見太子雖然生硬,卻也實在,便二話沒說,吩咐軍務司馬拿來一
套兵士衣甲。太子當場脫去斗篷絲衣,換上了皮甲短裝,眉宇間竟是興致勃勃。
  司馬錯送走秦惠王,卻為如何分發太子為了難:留在身邊做中軍護衛吧,既非秦王初衷,
太子也不樂意;當真做一個小卒分下去,卻有哪個小頭目能領住這座尊神?嬴蕩看出司馬錯為
難,倒是笑了:「上將軍莫得為難,不要說出嬴蕩姓名,當做尋常卒子分配,豈不省事了?」
司馬錯道:「便依你了,只是要想個名字方好。」嬴蕩道:「便叫一個胡人名字,阿木拉!」司
馬錯笑了:「好,就阿木拉,做騎兵?還是做步兵?」嬴蕩道:「步騎都想做。」司馬錯思忖一
番,便帶著嬴蕩到前軍去了。
  前軍,是司馬錯為奔襲巴蜀新組的一支先鋒大軍,全軍兩萬人,先鋒大將便是張儀熟悉的
白山。因了蜀道艱難崎嶇,大多數山路、棧道、峽谷、隘口,都要前軍徒步涉險為主力開道,
所以這前軍將士,便全部由既做過步卒又做過騎兵的精銳組成,人人都能上馬做騎士,下馬做
步卒。司馬錯來到前軍營地,卻沒有到白山的大帳,而是辨認著旗幟顏色,逕直到了一座牛皮
小帳篷。
  「白起可在帳中?」司馬錯在帳外高聲喊話。
  「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在!」帳中一聲渾厚果斷的應答,便見一個頭盔矛槍上有一綹黑
纓的精悍武卒大步走了出來,身後竟一字排開了四尊黑鐵塔一般的壯漢!
  司馬錯笑道:「好耳力。如何便聽出是我的聲音?」
  白起赳赳高聲:「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聽過上將軍對全軍訓示!」
  司馬錯點頭道:「伍長白起,這位是隴西武士阿木拉,遠道從軍,便在你麾下做武卒了。」
  「稟報上將軍:白起卒伍多出一人,須得前軍主將准許!」白起站得像一尊鐵塔。
  司馬錯點頭道:「白山將軍有我去說,你帶人便是。」
  「嗨!」白起一碰腳跟,立即下令:「武卒阿木拉答話,有何武技特長?」
  那個阿木拉立即挺胸高聲:「稟報伍長:阿木拉力道第一!劍術第二!」
  話音落點,白起身後的四尊黑鐵塔便「呲––!」的裂開了大嘴,雖然不敢公然大笑,那
無聲的蔑視卻是顯然的。白起沒有回頭便喊了一聲:「烏獲出隊!」只聽「嗨!」的一聲,一
尊鐵塔便通通走到了隊前,彷彿大石夯到了地面一般。
  白起高聲下令:「阿木拉!與烏獲扳腕較力!」
  「嗨!」阿木拉甕聲答應,便伸出了粗大的右手,那手腕上竟有一寸多長的茸茸黃毛,活
像是一隻碩大肥厚的熊掌!
  「對勁!」對面黑鐵塔嘿嘿冷笑著,一隻同樣肥大厚實的黑手便搭了上去。
  「一,二,扳––!」
  兩聲大吼同時響起,兩左雄偉的身軀同時拱背發力,兩隻粗壯的胳膊便猛然抖抖的僵持住
了。倏忽之間,四隻大腳便一齊陷進了泥土裡!看著兩人猛獸般的對峙,白起與身後的武卒竟
都是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正在僵持之中,便聞金髮阿木拉一聲虎吼,黑鐵塔一般的烏獲便轟然
倒在了地上!這一下,連見慣了軍中力士的司馬錯也大感詫異。
  「采––!」武卒們不禁同聲大喝。
  白起高聲道:「較力扳腕,阿木拉勝!孟賁,將你的重劍給阿木拉!」
  「嗨!」一座黑鐵塔吼應一聲,便見一支長大黑物呼嘯飛出,直撲阿木拉!阿木拉卻是氣
靜神閒,伸手便抄住了飛來長物,口中叫道:「好劍!當真趁手!」
  司馬錯一看卻是驚訝莫名,這口重劍除了雪亮的鋒刃,通體竟黑森森長矛一般,少說也有
三十斤重量!軍中用劍都是統一打造,雖也有輕重長短之分,但配給一些大力武士的重劍,最
重也沒有超過十五斤的。司馬錯精通各種兵器,深知一口十五斤的長劍,要在馬上連續揮舞,
劈殺一場最短大戰所需要的兩個時辰,沒有超常膂力,斷然無法支撐,更何況眼前這口三十餘
斤的重劍?再說秦軍法度森嚴,歷來不許兵士攜帶私家兵器入伍,這重劍卻是從何而來?
  「孟賁回話,你這口重劍可是軍中打造?」司馬錯臉色沉了下來。
  「稟報上將軍!」孟賁的聲音竟是銅鐘般洪亮:「因小卒力大,伍長請命前軍主將,特准
小卒打造了這口重劍!」
  「那烏獲呢?莫非也有重兵器?」
  「稟報,上將軍,」扳腕落敗的烏獲卻甚是木訥:「我是這支帶鉤大鐵矛,一百二十斤重
。」說著便上前兩步,挺出了一支碗口粗丈餘長的黑沉沉鐵矛,那帶鉤的矛槍便有三尺長短,
當真令人望而生畏!
  「一百二十斤?你如何使法?」司馬錯大是疑惑。
  烏獲嘿嘿笑了:「這,小卒說不清,要伍長說。」
  「稟報上將軍:」白起赳赳高聲道:「孟賁烏獲,均不通騎術,只能步戰!烏獲更有一長
,行走如飛,善於攀緣!故而兵器為帶鉤長矛,遇有絕壁險關,烏獲可借此兵器攀緣鑿道!」
  「好!」司馬錯不禁讚歎:「巴蜀山地,正是險道重重,這鉤矛卻是大有用場。誰的主意
?」
  「伍長!」四尊鐵塔同時吼了一聲。
  司馬錯讚賞的望了白起一眼:「白起,我下令白山將軍:白起一伍六卒,為全軍開路尖刀
!」
  「嗨––!」這次,白起、阿木拉六人齊齊的吼了一聲,竟是分外興奮。
  司馬錯笑道:「白起,你要與阿木拉比劍麼?」
  「稟報上將軍:明白阿木拉劍術高低,便能編定戰場次序!」
  「好!那就比吧,我也見識一番。」司馬錯此話,卻是說給這位「阿木拉」聽的,意思是
要告訴他:入軍歷練,沒有空談,更無照拂,可是要一刀一槍見功夫的。
  阿木拉卻掂掂重劍道:「我用重劍,卻佔了伍長便宜,還是用常劍了。」
  白起笑道:「無妨,劍術原不在劍器輕重,何況我也是十五斤重劍。」說罷一伸手,便有
一支帶鞘長劍呼嘯飛來,白起揚手抄住,長劍便鏘然出鞘,卻是一支青光閃爍的精鐵重劍!能
使此劍,足見白起也是軍中猛士無疑。阿木拉見白起抄劍出劍,便知這個小小伍長確實是劍術
高手,便穩穩的挺出了長大的重劍,等著白起進攻。
  白起卻道:「軍中比劍,不是劍士比劍,是戰場之上的實戰劈殺,架力士木樁!」
  只聽「嗨!」的一聲,烏獲便夾著兩根大木走來,通通往地上一墩,那大木竟陷進地面半
尺有餘,穩穩的栽在了中間,足足有一人高低合抱粗細,比尋常一條大漢可是粗出了許多!孟
賁洪鐘般叫道:「這是我練重劍的木樁,你阿木拉能一劍劈到底,就比我強!」阿木拉冷笑道
:「這麼說,孟賁劈不到底?」孟賁叫道:「對!我能一拳打碎這粗傢伙,可就是用劍不行,忒
煞怪了!」白起道:「阿木拉,你先劈了。」
  阿木拉圍著粗大的木樁轉了一圈,凝神站定,突然一聲大喝,高高躍起,雙手舉劍奮力劈
下!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重劍在離地面一尺高低處,卻卡在大木中不能動了!阿木拉愣
怔變色,憤然抽劍,卻連木樁也噗通拉倒,一抬雙臂,竟連那合抱粗細的樹段也舉過了頭頂!
又是一聲大吼,連著大木砸到地面,「通!」的一聲,樹段竟陷下地面二尺許!饒是如此,重
劍還是死死夾在大木中不能動彈。阿木拉面色鐵青,沙啞的吼叫一聲,一拳打向被重劍劈過的
大木裂縫,只聽「卡嚓」一聲大響,合抱粗的樹段竟攔腰斷開,飛成了四分五裂的碎塊!
  阿木拉氣咻咻道:「請伍長劈來我看!」
  白起沒有說話,走到另一根木樁前站定,突然一個飛身躍起,便聞空中一聲大吼,劍光如
一道白練斜斜劈下,但聽卡嚓脆響,粗大的木樁竟應聲分為兩瓣!看那木樁斷面,卻是光潔的
刀劈平面,而絕不是震開的裂縫痕跡。這在騎士中叫做「刀面」,一段木樁的「刀面」若能貫
穿木樁頭尾,便意味著這一劍從始到終都在劈殺,劍術力道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軍中將
士無一人不懂此中道理,所以竟是齊齊的大喝了一聲:「采––!」
  阿木拉繞著木樁端詳了一圈,向白起慨然一拱:「伍長劍術,天下第一!」
  白起卻沒有理會,高聲道:「阿木拉膂力過人,與孟賁烏獲成三人卒,為全軍尖刀!」
  「嗨––!」三尊鐵塔齊齊的虎吼了一聲。
  從此,白起六卒威振三軍!千里巴蜀險道,竟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人頂得百人。有
一次,前軍逶迤抵達一處絕壁險關,當地人稱巴子梁。這是橫亙在大峽谷中的一道山梁,形如
天降巨蟒,怪石嶙峋,卻又是寸草不生,彷彿青蒼蒼崇山峻嶺中的一塊黑禿疥癬,令人望而生
畏!偏這道巴子梁又是通往蜀中腹地的必經之路,若繞道群山行走,至少需得半年時光。司馬
錯入巴蜀前,曾經搜集了巴蜀各地所有的地理方誌,其中有一卷叫做《巴蜀山水誌》,書云:「
巴子梁者,高山嵯峨,岩石磊落,傾側縈迴,下臨峭壑;行者扳緣,或攀木而升,或繩索相牽
而上,陟高若將階天,巴蜀之人,以為至險,唯獵戶藥農鳥獸可行,商旅至此絕跡也!」
  就在大軍望山興歎的時節,白起六卒一番密議,竟立即開始了攀緣開路的行動。
  鐵鉤長矛的烏獲當先攀緣。他腰間結了一根粗大的牛皮繩,只聽當當山響,他便一步一步
的上了山腰。三丈之後便是孟賁,腰間大帶捆在烏獲的牛皮大繩之上,雙腳只須蹬住一塊山石
,雙手便能著力。他結結實實的揮舞著重劍,只管鑿開一個又一個碗口粗細的石洞,每排三個
,間隔一尺,竟是驚人的均勻紮實。第三個便是那個阿木拉,同樣將大繩捆在腰間,背上背了
一大袋削好的粗大木楔,手持一個大鐵錘,一錘一個,通通連聲,便將長大的木楔結結實實釘
進每一個石洞。第四個便是白起,也是腰捆大繩,卻是將傳遞上來的厚實木板架上木楔,釘上
鐵釘。其餘兩卒則踩在釘好的懸空板橋上不斷向上傳遞木板。山下陸續到達的萬千軍士工匠,
便是砍伐大樹,劈鋸木板。
  連續四個時辰,白起六卒沒吃沒喝,直是一鼓作氣的拱到了山頂。單是這份耐力,也令全
軍將士驚心動魄了。更何況烏獲、孟賁、阿木拉三人,腰間大繩還負擔著後面人的重量,若是
常人,當真是寸步難行!
  天將暮色時分,山頂終於傳來了孟賁三人雷鳴般的吼嘯:「萬歲––!山頂了––!」
  大軍攀登巴子梁時,天色已經大黑,萬千火把直通山頂,竟是活生生一條火龍天梯!三個
巴蜀嚮導驚訝得連連乍舌,直呼:「天兵塞––!天兵塞––!」
  兩個月後,司馬錯大軍會齊,相繼向巴蜀兩國發動了突然攻擊。白起六卒又是戰功赫赫,
竟是活捉了巴蜀兩王,並斬首兩百餘級,一時聲名大噪。
  但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種種關於太子的流言在軍中不脛而走。「王太子在我軍中!」「
阿木拉是太子!」「太子異相,天生大力神!」「攻取巴蜀,全賴阿木拉奇能絕技!」起先,
司馬錯並沒有在意。他治軍雖然極嚴,但對於軍營流傳軍中猛士的神話,卻從來都是聽之任之
。事實上,這種神話往往能激勵士兵的功名慾望,使軍營鬥志更加昂揚。可時間一長,司馬錯
卻聽出了這些傳奇流言的一種異味兒––都在說太子,說阿木拉,真正的猛士與堪稱猛士靈魂
的白起,倒並不是傳奇神話的人物!司馬錯秘密召見了白起詢問,白起卻只是淡淡說了一句:
「我伍六卒,沒有人亂說。」便是什麼也不知道了。司馬錯便又找到前軍大將白山。白山本也
疑惑,卻是說不清楚,良久思忖,忽然道:「上將軍,流言瀰漫,似乎在三臣入巴蜀之後。」
司馬錯仔細一想,竟有些明白了過來。
  所謂三臣入巴蜀,說的是平定巴蜀後,秦王派來王族大臣嬴通、咸陽內史陳莊、長史甘茂
三大臣進入巴蜀。三大臣帶來的詔書確立了治蜀法度:將原來的巴蜀兩王分別貶為「只許閒居
,不許干政」的巴侯、蜀侯;冊封嬴通為巴蜀王,陳莊為巴蜀丞相,統領秦軍一萬鎮守巴蜀;
甘茂為撫軍王使,犒賞三軍後隨同司馬錯班師返回。甘茂犒賞三軍時,特意在前軍停留了一個
晚上。白山說,他的衛士看見了,甘茂在軍營外的叢林裡與「阿木拉」密談了足足一個時辰。
第二天晚上,「阿木拉」又被甘茂秘密領進了嬴通的王帳,也足足有一個時辰才出來。
  有了這個心思,司馬錯在班師途中便與甘茂有意無意的經常說起太子。甘茂極有興致,向
司馬錯詳談了太子嬴蕩的過人稟賦:文武全才、胸襟開闊、禮賢下士、雄心遠圖等等等等。司
馬錯不經意的知道了許多事情,心中卻是越來越不安寧了。
  回到咸陽,太子的軍旅神話又迅速的瀰漫了宮廷市井,又瀰漫了秦國朝野。司馬錯卻始終
保持著沉默,在對秦惠王的《平定巴蜀書》中,隻字未提太子歷練,在《請封軍功爵位書》中
也沒有羅列「阿木拉」軍功。奇怪的是,秦惠王也始終沒有向司馬錯問起過太子的軍旅歷練,
想起秦惠王託付太子時的殷切之情,司馬錯便覺察出其中難以言傳的微妙。更令司馬錯不安的
是:班師大典所安排的力士較力,事先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
  張儀笑了笑:「沒一件硬實事兒,操心個甚?」
  「是麼?」司馬錯也笑了:「果真無事,丞相倒是好耐性,竟聽我聒噪一個時辰?」兩人
都笑了,卻都是沒有說話。良久,司馬錯輕輕嘆息了一聲:「颶風起於青萍之末,太子躁動暴
烈,甘茂好大喜功,偏偏秦王又到了暮年之期,秦國卻是如何了得?」
  「上將軍,就沒有想想自己如何了得?」
  司馬錯笑了:「一介武夫,了不了又能如何?倒是丞相,正遇龍騰之時了。」
  張儀笑道:「巴蜀一趟,上將軍竟也磨出了幾分詼諧?」
  「太子很是佩服丞相,豈非大喜?」
  張儀默然,思忖良久道:「上將軍兩年有得,且容張儀思謀一番了。」說罷便告辭出門。
司馬錯殷殷送到府門,卻是再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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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張儀回到府中,已經是三更時分,無意入睡,便信步遊蕩到池邊石亭下。
  抬頭一看,卻見一個白色身影正站在石亭之中,不是嬴華卻是何人?張儀走過去笑道:「
夜半時分,形影相吊,倒是別有風韻呢。」便攬住了男裝麗人的身軀。嬴華便笑著掙脫:「誰
個形影相吊?你才是!」張儀笑道:「在等我麼?」嬴華嬌嗔道:「等你做甚?不許人家有心事
麼?」張儀便拉了嬴華坐在自己身邊:「如何?見到王兄了?」嬴華點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
。張儀笑道:「有甚動靜?也見到太子了?」嬴華卻嫣然一笑:「你不是能事麼?猜猜。」女兒
嬌態十足,與平日的灑脫英風大是不同,竟是分外動人。張儀怦然心動,猛然結結實實的摟住
嬴華,在她耳邊笑道:「讓你嫁給我?是麼?」嬴華咯咯笑著,一句話沒說便軟倒在張儀懷裡。
  張儀雄心大起,一把便剝扯去了嬴華的男兒長衫,顯出了一身滑手的紅色錦緞小衣。月光
之下,赤裸裸的嬴華被放倒在石案上,潔白豐盈的身軀竟是晶瑩生光鮮紅欲滴!烏黑的秀髮上
卻又是一頂男兒高冠,竟平添了幾分奇異的媚色。張儀也是第一次在明月之下品嚐麗人,微風
習習,體香津津,玉體毫髮皆見,比起吹滅燈燭卻大不相同,更是覺得美不勝收,竟一氣猛勇
了半個時辰,兀自興猶未盡––
  嬴華閉著眼睛癱了好一陣,方才紅著臉裹著衣服坐了起來,打量著張儀笑道:「世上可有
這般丞相,未婚先亂,風流非禮?」張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風流,丞相何敢
裹足不前?」嬴華一陣咯咯笑聲,伸手飛快的在張儀臉上摑了一個清脆的巴掌:「呸!本公主
從來不是淑女,是你的剋星!」張儀卻摟住了嬴華赤裸的身子笑道:「我天生皮厚,耐剋,願
怎麼剋都由得你了。」嬴華伸出赤裸的雙臂便攬住了張儀脖子,悄聲笑道:「你這無賴勁兒,
當真可愛!若像蘇秦那般正經八百,才沒氣力!」張儀不禁哈哈大笑:「噫!你卻如何曉得蘇
秦沒氣力?果真不是淑女––」嬴華一急,竟猛然用長衫包住了張儀的頭:「夜半時分,你是
公雞打鳴麼,忒般大聲?」張儀愈發笑不可遏,咳嗽著撕扯開長衫,搖頭晃腦道:「公雞打鳴
,職責所在,何罪之有也?」逗得嬴華又咯咯笑了起來,聲音竟是比張儀還響亮。
  笑鬧一陣,嬴華才說起了進宮情景,張儀竟是越聽臉色越沉。
  嬴華是嬴虔的小女兒,是秦惠王的堂妹,又是行人兼掌黑冰台,一等一的王族公主加機密
幹員,任何時候晉見秦惠王都無須通報。誰知這次卻大不一樣,剛剛過了王宮正殿,便被一個
老內侍攔住,說是要稟報秦王允准方可。嬴華頓時沉下臉來,大袖一揮,便徑直走了進去。老
內侍不敢攔截,便連忙一溜碎步跑開了。將近秦惠王書房,卻見長史甘茂從書房旁邊的小門匆
匆迎來,遙遙一個長躬道:「行人且請止步,我王今日不適,不能見臣理事。」嬴華眉毛便是
一挑:「甘茂大人,王兄有病,我更得探望了。」甘茂卻沉著臉道:「行人也是公主,如何不知
法度?」嬴華頓時氣惱,冷笑道:「既知我是公主,你便讓開。」甘茂卻梗著脖子道:「身為長
史,職責所在,請公主退下。」嬴華幾曾受過如此怠慢,怒火竄起,抬手便狠狠打了甘茂一個
響亮的耳光!
  甘茂大叫一聲:「來人!給我拿下!」一排武士便鏘鏘跑過來圍住了嬴華,卻面面相覷不
敢動手。嬴華正要發作大鬧,卻聽得大書房裡一聲嘶啞的叫聲:「是華妹麼?別理會他們,進
來便是了。」嬴華黑著臉哼了一聲,一甩大袖便徑直進了書房。甘茂卻是愣怔在那裡,大是尷
尬。
  進得書房,嬴華卻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幾何時,壯健沉穩的王兄,竟然變成
了半躺在坐榻上的一個白髮蒼蒼的枯瘦老人!
  「王兄!你––你如何變成了這般模樣?」嬴華一陣哽咽,便撲上去抱住了秦惠王。
  秦惠王慈愛的拍拍嬴華的肩膀:「小妹啊,坐在這兒,聽我說,我是剛剛醒過來的,你來
得正是時候啊。」嬴華哽咽著跪坐在坐榻前,望著蒼老的秦惠王卻是止不住的淚眼婆娑,及至
秦惠王斷斷續續的說完,嬴華的雙眼便只有警覺閃爍的光芒了!
  大半年前,巴蜀捷報傳入咸陽,秦惠王高興異常,大宴群臣,自己也酩酊大醉,一番吐瀉
,直睡了三日方才醒轉。奇怪的是,秦惠王醒來後見榻前站著兩個大臣,覺得眼熟之極,卻硬
是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只顫巍巍的指著他們,臉脹得通紅,卻是說不出話來!一個黑胖子高聲
道:「臣,樗里疾、甘茂。我王沉睡三日了。」秦惠王明白過來,心下一鬆,一切便都想了起
來。
  從此,秦惠王便自覺得了一種怪病:經常莫名其妙的覺得頭頂「鑽風」!此時便一陣混沌
,必是忘人忘事。有一次,竟連形影相隨的老內侍也想不起來了。幾次之後,秦惠王大是惶恐
,便將實情秘密說給了最高明的一個老太醫。一番望聞問切後,老太醫閉目搖頭,竟說此病無
名無藥,只可求助於「方士」。
  秦惠王笑道:「老太醫莫非也混沌了?那『方士』是周天子的獄訟秋官,洛陽倒是還有。
只是,這『方士』如何便通曉醫術了?」老太醫連連搖頭:「王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朽所說
方士,不是秋官方士,卻是如今興起在燕齊海濱的一種異人。此等異人自稱通得天地鬼神,驅
得妖邪怪病,又能延年益壽。老朽雖對方士不齒,然自知不能醫我王頭風怪疾,也是無治亂投
醫,惟願我王三思。」
  秦惠王素來不信邪術,但見老太醫無法可治,便到太廟祭祖祈禱,並請大巫師以最古老的
鑽龜之法占卜一卦。誰知卦辭竟只有八個字:「幽微不顯,天地始終。」饒是大巫師反覆揣摩
龜甲紋路,也解不出是吉是凶。秦惠王長嘆一聲作罷,便聽天由命了。從此,這怪病便成了折
磨秦惠王的鬼魅。秦惠王心志強毅,便立下了一條宮法:他但有混沌嗜睡之狀,長史護衛便須
禁絕朝臣入宮,直至他清醒過來,親自解除禁令。日復一日,鑽風怪症發作得漸漸頻繁,強壯
沉穩的秦惠王飽受折磨,竟倏忽間變成了一個枯瘦如柴的白髮老人!
  嬴華心頭怦怦直跳,卻又無法撫慰這位王兄。思忖一陣,嬴華問:「大哥,你這陣能清醒
得幾多時辰?」秦惠王喘息著笑道:「有事你便說了,天黑前大體無妨。」嬴華靜下心來,便
先大體說了與張儀出使山東的情景與各國變法進展,秦惠王笑道:「這些事有丞相在,我不擔
心。對了,丞相為何不來見我?」嬴華道:「他在修書,準備明日進宮的。」秦惠王低聲道:「
明日午時後,暮色前,記准了!」
  嬴華點點頭,便說起了今日校軍場大慶典的盛況,很為太子的威猛高興,並向王兄道賀。
秦惠王卻聽得皺起了眉頭,臉色便陰沉了下來,良久沉默,突然嘶啞著聲音道:「華妹,你當
盡快與張儀成婚!張儀,必須成為王族大臣。」
  嬴華進宮,本來也是想請准這件大事的,不想此時被王兄突然當作國政棋子敲下,心中便
有些不悅,但是看秦惠王寒霜般的肅殺臉色,便笑道:「王兄有命,小妹自當遵從。」秦惠王
便低聲道:「小妹在心:非我清醒面命,黑冰台不奉任何詔令!」嬴華不禁打了個寒顫,低聲
應道:「小妹明白,斷無差錯。」秦惠王又低聲道:「我明日便要搬出咸陽宮,讓張儀到這個地
方來。」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了一方竹板遞給嬴華:「你走吧,我要趁著清醒,多想幾件事兒。」
  ––
  月光下,張儀端詳著掌中竹板上那隻展翅欲飛的蒼鷹,心中竟是思潮翻滾,不能自已。看
來,上將軍司馬錯對秦惠王的驟然怪病還一無所知!這只有一個可能:司馬錯班師以來,從未
晉見秦惠王;上將軍班師不入宮,也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奉了王命詔書!若秦王清醒,斷無
不召上將軍入宮之理。如此說來,有人矯詔?心念一閃,張儀便是一個激靈!能在法度森嚴的
秦國與權謀深沉的秦惠王面前矯詔行事者,絕非尋常人物!如此匪夷所思,能是誰呢?
  想著想著,張儀的牙齒竟咬出卡卡聲響:「小妹!走!」
  「瘋了!」嬴華甩開張儀的手笑道:「光著身子走啊,衣服都不能穿了?」
  張儀二話不說,將自己的長袍脫下來包住嬴華,又在嬴華腰間勒了一條大帶:「走。去見
司馬錯,此時不能少了他!」嬴華咯咯笑道:「這種秘事你不行,毛手毛腳,聽我的了。」說
罷一閃身便不見了蹤影,倏忽之間,又笑吟吟轉來,已經是一身黑色勁裝,又利落的剝下張儀
的高冠內袍,給他也換上了一身黑色短衣,還套上了一個黑布面罩!張儀笑道:「公事公行,
大門出入,你這行盜一般,反是容易出事呢。」嬴華笑道:「你倒是大道,目下連王街都出不
去呢,密謀者必有三隻眼,懂麼?」張儀便不再辯駁,卻笑道:「我不會飛行術,就這般出門
麼?」嬴華道:「別說話,跟我來便是。」說著身子一個旋轉,腳下一塊大石便隆隆移動,一
個洞口便赫然現出!張儀驚訝得乍舌:「噫!如何這裡竟有地道?!」嬴華道:「回頭再說,來
吧。」拉著張儀便下了洞口,地面大石又隆隆闔上。
  片刻之後,倆人冒出地面,張儀一看,竟是一片園林草地!嬴華悄聲道:「這便是司馬錯
後圓。」張儀心中更是驚訝,口中卻不再說話,只是隨著嬴華在樹影間疾走不停。到得庭院,
嬴華一伸手攬住張儀,便飛上了屋頂,兩三個起落,便到了庭院正中的燈光位置,卻正是司馬
錯書房之外。嬴華在張儀耳邊悄聲道:「你進去說話,我在外邊守著,天亮前便得走。」說罷
在張儀身上一陣擺弄,張儀的黑色短布衣竟神奇的變成了一件黑色長袍,與平日灑脫的張儀倒
是一般無二!
  張儀走進了書房,樹影裡的嬴華聽見了司馬錯驚訝的笑聲,直到城樓刁斗打響了五更末刻
的最黑暗時分,張儀才走了出來。嬴華二話沒說,拉起張儀便飛出庭院,下了地道,天空露出
魚肚白色時,兩人恰恰回到府中。看看在洞中蹭的一身泥土與一臉污垢,嬴華笑得前仰後合。
  張儀板起臉道:「一整夜瘋姑子也似,就知道笑!有甚好笑?」
  「丞相鑽地洞,灰頭土臉,不可笑麼?」
  張儀在銅鏡前看了一眼,不禁也笑了:「你倒是說說,這條地道是誰個開的?」
  緋雲早已經起來,一邊驚訝的笑話著兩個狼狽疲憊的夜行人,一邊打來熱水讓兩人洗臉。
嬴華用熱騰騰的面巾擦著臉道:「當年咸陽築城,是商鞅與墨家工師總謀劃。咸陽宮與各家股
肱大臣的府邸,都有地道相連,怕的是一旦有陷城大戰,君臣間不好聯絡。遷都咸陽後,商鞅
收復了河西,秦國形勢大變,這些地道便沒有公開,只是將地道圖保存在了王室書房。謀立黑
冰台時,王兄將地道圖交給了我,為的是秘密傳遞消息。可惜我除了當初探路,還從來沒有用
過,今日也是第一遭呢。」
  「如此說來,也必有地道通向城外了?」
  「有啊。」嬴華笑道:「當年在隴西,老秦人與戎狄周旋幾百年,滿山挖的都是秘密洞窟
,長的有幾十里呢,否則,精銳如何保存?」
  張儀嘆息一聲笑道:「看來啊,這老秦人還當真有些圖存應變之秘技呢,然則能保留到強
盛之時,卻當真難能可貴也!看看山東六國,當初哪個不強悍?可如今呢?鳥!」聽得張儀一
句粗罵,嬴華笑不可遏,緋雲紅著臉笑道:「耶––!大哥這丞相越做越粗了。」張儀卻笑道
:「不粗不解氣,飯呢?快咥,咥罷了睡覺,睡起來出城。」緋雲便連忙搬來鼎盤,張儀一夜
勞累,早已是飢腸轆轆,也不與兩女禮讓,便狼吞虎嚥起來!匆匆用罷,上榻倒頭便睡,一覺
醒來,卻正是日上中天的正午時分。看看天色尚早,張儀便冷水沐浴了一番,寬袍散髮來到書
房,嬴華卻已經在書房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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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讀書?」打量著在書案前發呆的嬴華,張儀笑了。
  「沒那興致,我在看圖,找出口。」
  張儀恍然,連忙湊過來端詳。書案上攤著一張三尺見方的大圖,羊皮紙已經發黃,墨線卻
是異常清晰。張儀博雜如師,也算得粗通築城術,端詳了一番大圖,已經看出了些名堂,見嬴
華依舊皺著眉頭,便打趣笑道:「木瓜一個,再看也是白搭。」嬴華紅著臉笑道:「你才木瓜!
在這裡,我是想不出,這出口外卻是甚地方?」張儀又端詳一陣,指點著大圖道:「這是南山
,這是渭水,這是北阪,這洞口處麼?對了,酆水南崗,松林原。」嬴華驚喜笑道:「酆水松
林原,真好!別宮正在那裡。」
  張儀哈哈大笑:「入口呢?最好在城內。」
  「當真木瓜!」嬴華拍案笑道:「地道相連,昨夜那裡便能進入呢。」
  聽說入口便在府中,張儀連呼「天意天意」,便整理好了幾樣物事,對嬴華道:「午時末
刻,該走了。」嬴華也收拾了一番,兩人便來到昨夜石亭下,悄無聲息的進了地道,大約半個
時辰後出得地道,面前竟是碧波滾滾的一條大水,對岸卻是一望無際的茫茫松林,掩映著兩座
古老城堡的斷垣殘壁在風中遙遙相望,竟是平添了幾分蕭瑟悲涼。
  這水,便是赫赫大名的酆水。酆水在咸陽城西與渭水交匯,雖是渭水支脈,卻也是天下名
水。所以為名水,是因為酆水兩岸是周人文明的中心地帶。兩座遙遙相望的斷垣殘壁,便是當
年酆京與鄗京的遺址。三百多年前,周室內亂,犬戎在周室權臣引導下大舉進入關中,殺死周
幽王,掠奪了周人積累的全部財富,燒燬了周人最偉大的兩座都城––酆京鄗京,將豐裕的渭
水平原變成了滿目創痍的廢墟!正是這場亙古罕見的大亂,才引出了周太子(後來的周平王)
千里跋涉入隴西,秦部族五萬精騎東進勤王的悲壯故事。周人東遷洛陽,便將根基之地全部封
給挽救了周人的秦人。秦人雖然勤奮厚重,封國之初卻是不善農耕,更兼春秋諸侯爭奪激烈,
竟是無暇修復也無力利用這兩座殘留的偉大城堡,年復一年,酆京鄗京塵封湮沒,便被悠悠歲
月銷蝕成了真正的廢墟!
  奇怪的是,這兩片斷垣殘壁的廢墟之上,卻不知從何年開始,竟是生起了大片大片的松柏
樹,茫茫蒼蒼覆蓋了全部高崗!老秦人說,那是上天用最隆重的禮儀,安葬了這兩座天子京城
。後來,秦人便將這片山地呼之為松林原。商鞅修築咸陽時,便在這與咸陽一水之隔的松林原
中,建了一座小小別宮,名曰章台,國人便呼為章台宮。究其實,章台宮也是一座小城堡,夏
日酷暑或是春秋狩獵,國君便在這裡逗留一段時日,因了離咸陽很近,於是國君便時常出城在
這裡小住,一些耗費時日又需清淨的會商,便常常選在了這裡。
  「飛過去麼?」張儀看看波濤滾滾的河水,又看看對岸的茫茫松林。
  「莫急。」嬴華左右張望著:「該當有人接的。」
  話音剛剛落點,便聞岸邊槳聲,蘆葦叢中划出了一條黑篷快船,船頭一名軍士突兀便問:「
可有鷹牌?」嬴華一亮手中竹鷹牌:「看好了。」隨手一擲,那手掌大的竹牌便嗖的飛向船頭
。軍士凌空抄住,看了一眼便道:「請大人左走百步,從碼頭上船。」嬴華笑道:「無須了,穩
住船頭便是。」說著攬住張儀腰身,身形一閃,兩人便凌空躍起,竟是穩穩的站在了船頭。軍
士拱手道:「請大人入艙就座。」嬴華對張儀眼神示意,兩人便進了黑篷下的小小船艙。只聽
軍士腳下一跺,黑蓬船便箭一般駛向了對岸。
  片刻之間,小船已經靠岸。軍士領著兩人上岸,進入松林,在一座石門前交接給一個千夫
長,軍士便反身走了。千夫長領著兩人進入松林深處,一陣曲折,終於看見了一座白色石條砌
起來的城堡。城堡建在一個山包上,雖說不大,但在這青蒼蒼的松林中卻也是威勢赫赫!沿著
白色石階上到平台,那千夫長又走了。沒有守護兵士的厚厚石門,竟隆隆的響著自動滑開了。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走了出來,無聲的招招手,便領著兩個人走了進去。張儀沒有回頭
,卻聽見背後的石門又隆隆關閉了。莫名其妙的,他心中咯登一沉,竟是前所未有的打了個寒
顫。外邊看,城堡雖然威勢赫赫,裡邊卻並不大,彷彿咸陽城中一個六進大庭院。穿過幾道曲
折迴廊,便到了「庭院」深處的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前,茅屋外一片草地一片竹林一池碧水,倒
似墨家子弟的幽谷田園一般。
  嬴華爬在張儀耳邊悄聲笑道:「知道麼?這是先君孝公特意修建的,叫玄思苑!」
  「玄思苑?」張儀恍然點頭,方才明白這是秦孝公為懷念墨家女弟子玄奇特意修建的居處
,追慕孝公,不禁感慨中來,油然便是一聲嘆息。
  老內侍已經從茅屋中出來,嘶啞著聲音對嬴華道:「請公主在池邊等候,丞相隨我來。」
便領著張儀走進了茅屋。嬴華左右張望一陣,卻到草地邊的竹林中去了。
  進得茅屋,張儀卻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茅屋中四面帷幕,幽暗中的竹榻上斜倚著鬚髮
雪白枯瘦如柴的一個老人!雖則已經聽嬴華說了秦惠王的景況,但親眼所見,張儀還是感到了
極大的震撼,一時間情不自禁,哭喊一聲:「君上––」竟撲到秦惠王榻前跪了下去!
  「丞相––」秦惠王竟也是老淚縱橫,掙扎欲起,卻又跌躺到榻上,良久喘息,沙啞著聲
音道:「這也是天意啊––車裂商君,嬴駟不良,竟落得如此下場––」
  「君上,莫要自責過甚。」張儀哽咽著:「時也勢也,已是當年。君上惕厲奮發,恪守商
君法制,開拓大秦疆土,使秦成天下不二強國,上可對蒼天神靈,中可對祖宗社稷,下可對秦
國子民,煌煌功業,何愧之有啊?」
  「天命如斯!」秦惠王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嬴駟來日無多,有幾件事,須得對丞相說清
了。」
  「君上但有詔命,張儀自當盡忠竭力。」
  秦惠王勉力坐直了身子,緩慢沉重的對張儀叮囑了幾件事情,竟都與儲君繼位相關,卻將
張儀聽得大是不安。
  秦惠王只有兩個兒子,長子嬴蕩,次子嬴稷。嬴蕩是秦惠王當年重返咸陽後與一個胡女妃
子所生,那個胡女生下嬴蕩後便回到草原去了,再也沒有回來。這嬴蕩天賦極高,壯猛異常,
對兵事武道有著濃烈的嗜好。當初,秦惠王很為嬴蕩的勇武剛猛而欣慰,戰國大爭,一個君王
的尚武精神往往便是一個國家的旺盛鬥志啊。可到後來,秦惠王便漸漸沒有這種欣慰了。說起
來事情都不大,可嬴蕩時常流露出的那種種令人驚訝的浮躁,卻令秦惠王不安。從軍之前,嬴
蕩在兩年中趕走了三個劍術老師,趕走了六個搏擊術老師,原因都是老師打不過他!讀起書來
,嬴蕩也是過目成誦,辯駁得幾個老師張口結舌,竟也被一一趕走了。秦惠王幾次動了念頭,
要請張儀兼做太傅教導太子,無奈縱橫事大,張儀走馬燈般周旋於六國,已是疲於奔命一般,
如何能再掣肘?
  後來,秦惠王便發現了甘茂這個奇才。甘茂本是下蔡名士,學無定師,自稱「師尚百家,
自成我家」,更兼通曉兵家武道,精於論辯之術,便在北楚南魏間聲名大噪。張儀在山東六國
間奔波的時候,甘茂來到了秦國,樗里疾便將他薦舉給了秦惠王。一番長談,秦惠王覺得甘茂
之才確實難得,便任為右長史,也便是長史之副。由於長史是常駐王宮的機密大臣,秦惠王便
有了經常考察甘茂的機會。但有疑難大事,秦惠王總是先有意無意的與甘茂閒談,想看看甘茂
的見識。司馬錯兵出巴蜀之初,秦惠王便有意徵詢甘茂的治蜀方略,甘茂說了兩句話:「削巴
蜀之王權治權,立秦人之王權相權。」秦惠王總覺得這個方略不深不透,可後來也照著做了。
大約幾個月,秦惠王對甘茂便有了一個考語:「無大略,多機變,文武皆通,才堪實用。」司
馬錯班師歸來,秦惠王便命甘茂做了嬴蕩的老師,但是,卻沒有給甘茂加太傅官爵。
  秦惠王要看看,甘茂能否對嬴蕩施加影響?令秦惠王意外的是,甘茂幾次講書下來,嬴蕩
竟與甘茂竟極是相得,幾次來父王處謝恩,並敦請父王早日加太傅官爵於甘茂!
  可秦惠王這時卻忐忑了。原本想自己正在盛年,可漸漸消磨嬴蕩的暴戾浮躁之氣,就像公
父孝公當年對他那樣,將一個浮躁王子磨練成器宇深沉的君王,可如今身患異症,明是來日無
多,便對嬴蕩繼位有了諸多憂慮。大秦國崛起何等艱難?若不慎交於劣子之手,有何面目去見
列祖列宗?
  憂慮之中,秦惠王想起了次子嬴稷。嬴稷雖然比嬴蕩小得許多,還只有十五歲,但卻是個
氣度極為沉穩的少年。老內侍與老宮女們都說,嬴稷簡直就與當年的孝公大父一般無二!秦惠
王雖然很是鍾愛這個楚國麗人生的兒子,卻總是覺得他少了一點兒剛強,多了一些沉靜。為了
滋養這個小兒子的強毅,在張儀提出給危機四伏的燕國派出常駐特使時,秦惠王便將這個少年
王子派去了。嬴稷的母親不放心少年兒子久居異邦,便堅持跟兒子一起去了燕國。秦惠王很想
召回嬴稷,可又另有一番擔心:嬴稷年少,一旦回秦便要陷入明爭暗鬥,種種蛛絲馬跡中秦惠
王已經覺察到自己無法掌控權力細節了,已經無力保護這個小兒子在羽翼豐滿之前萬無一失,
若繼位不成反遭不測,豈不弄巧成拙?再說,嬴稷嬴蕩各有所長所短,嬴稷是否一定比嬴蕩強
,秦惠王還當真難以從這個缺乏歷練的少年身上看得明白,反覆思慮,秦惠王竟是難以決斷了。
  「丞相啊,」秦惠王斷斷續續說了半個時辰,末了喘息著靜靜的盯著張儀:「你為秦國一
定大計,你說說,嬴蕩、嬴稷,孰優孰劣?該當如何擺佈?甘茂之太傅,該不該明加––時日
無多,丞相莫得諱言啊。」
  張儀心中一顫,卻是良久沉默。雖然是秦國首相,然張儀卻長久奔波外事,對咸陽宮廷素
來所知不詳,也缺乏思索,或許也是不諳此道所致。有一次笑談,嬴華曾經說他是「燈燭之才
,燈下便黑」,張儀卻是哈哈大笑:「自古大才,哪個不是燈下黑?商君不是麼?吳起不是麼
?」嬴華便笑道:「你願黑便黑,我不黑便保了你。」張儀卻傲然笑道:「縱然燈下黑,也識得
鬼蜮伎倆,自保足矣,何須小女子護身?」
  今日聽罷秦惠王一番敘說,張儀卻實實在在覺得自己是「燈下黑」了,滿心都是七國縱橫
,邦交斡旋,到頭來,對咸陽朝局的變化,竟不如對山東六國的朝局變化清楚!首要一個,便
是入秦二十餘年,對兩個王子一無所知;司馬錯的秘密自己不知道,秦惠王說的這些秘密更是
聞所未聞;尤有甚者,甘茂還是自己入楚發現的人才,自己說動甘茂入秦,並委託樗里疾向秦
王薦舉甘茂,到頭來,甘茂成了太子老師,自己竟還莫名其妙!若不是與司馬錯甚是相得,秦
惠王對自己也深信不疑,很可能自己最終莫名其妙的出局了,還都是稀里糊塗的。
  思忖之間,張儀已經是一身冷汗。雖則如此,張儀的機變之才,畢竟是天下無雙。一陣哽
咽沉默之中,他已經清楚了一個根本事實:權謀深沉如秦惠王者,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尚難以取
捨,自己更是無法說清;此刻,秦惠王最需要的,與其說是對策,毋寧說是忠心;無上佳對策
猶可,無忠誠之心便是舉步之危!權力交接的節骨眼上,清醒有為的君王往往都是最冷酷的。
  「君上毋得憂慮,」拭著淚水,張儀終於開口了:「儲君之事,雖迫在眉睫,但卻難以立
斷。臣與兩位王子素無來往,難判高下,實無高明謀劃呈獻君上。商君有言,大事不賴眾謀,
而賴明主獨斷。儲君事大,尚需君上明斷定奪,方可萬全。臣為首相,深信君上思慮深遠,惟
以君上定奪是從。君上但有決斷,臣當赴湯蹈刃,死不旋踵!力保大秦不陷入內亂之中。」
  秦惠王長長的喘息了一聲,似乎精神了許多:「丞相啊,你說說,司馬錯之後,秦國還有
沒有上將軍人選?」
  這一問突兀之極,張儀心中便是一驚,謹慎答道:「近年來臣疏於兵事,尚沒有發現才堪
上將軍之人。」心中還有一句話,「上將軍正在盛年之期,君上何憂?」卻是生生的憋了回去。
  「司馬錯,老了。」秦惠王嘆息了一聲:「你以為,甘茂兵事如何?」
  「臣以為,樗里疾尚有兵家之才。」張儀竟脫口說出了一個熟悉的王族人物,連自己都感
到了意外。
  秦惠王恍然笑道:「對了,樗里疾也是良將呢,如何竟是忘了?」喘息一陣又道:「丞相啊
,聽說,你有個女僕,很是可人呢。」
  又是突兀的一問!張儀卻立即明朗回道:「啟稟君上:女僕緋雲,乃家母所賜,忠心不二
,靈慧多能,確實是臣府的女家老。」答案似乎早在胸中一般。
  「好。有如此一個女總管,也是天意了。丞相啊,你沒打算過成婚麼?」
  「臣謝過君上關切之心。」張儀先大禮一躬,便立即跟上:「臣久欲求婚於公主,無奈諸
事繁冗,竟拖至今日。今日臣請君上:恩准臣與嬴華公主立即成婚。」
  「好!」秦惠王竟是拊掌笑了一陣:「丞相有此心意,本王如何不准?一月之後,你便與
嬴華小妹成婚。但願啊,我也能去飲得一爵喜酒了––」
  看著淚光閃爍形同枯槁的老人,張儀眼前閃過當年秦惠王為尋訪自己而裝扮成胡人大商的
英姿雄風,不禁大是感動,悲聲哽咽道:「君上何出此言?張儀尋思一法,或可使君上康復如
常。」
  「噢––?」秦惠王眼中大放光彩,驟然從榻上坐起:「丞相何法?!」
  「燕齊之濱,尋訪方士。」張儀說出了昨夜與嬴華敘談後的思索。
  「你,相信方士之說?」秦惠王倒是驚訝了。
  「以臣所學,本不信鬼神方士。」張儀坦然道:「然則,方士行於天下,也絕非偶然。治
癒疑難邪症,便是方士風行之根。天下之大,縱是聖賢,亦不能窮盡造物之奧秘。儒家不言怪
力亂神,墨家卻是敬天明鬼。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又何須依據一家之言,對方士一筆抹殺?
張儀以為,但能為我所用,便是有用之術。君上且莫以法家治國正道之心,對方士斷然拒絕,
不妨以身試之,或可大有成效。」
  秦惠王不禁默然了。方士之說,老太醫早已提過,只是秦惠王素來平實,不信這些虛無縹
緲的鬼神之士,心中存了個寧死不貽笑於朝野天下的念頭,便從來不提方士一說。張儀說出,
卻給了秦惠王意料不到的震撼!一則是張儀學問駁雜,見識非凡;二則是張儀素來不拘成見,
以求實效為宗旨,由他說出,秦惠王便相信不是荒誕虛無之說;三則是張儀明白秦惠王心思所
在,話說得透,理撂得清。張儀提得出來,可見方士也並非純然的子虛烏有!更何況,赫赫大
名的張儀有此動議,秦惠王接受方士便有了最硬實的一個理由,縱是沒有成效,天下非議也有
張儀在前,以張儀之能,不愁對方士治病沒有雄辯的說辭。
  「丞相如此說法,那就試試了。」終於,秦惠王喃喃說了一句。
  突然,一陣通通鼓聲,老內侍的尖銳嗓音便從茅屋外蕩了過來:「暮鼓三十六––!月上
酆水頭––!」張儀方一愣怔,便見秦惠王哈哈一陣長笑,從坐榻上一躍跳下,白髮飛舞嘶聲
笑叫:「你!你是何人?這般面熟,啊哈哈哈哈!」便衝出了茅屋,在草地上大笑著兜圈子跑!
  嬴華從竹林中驀然現身,怔怔的站在那裡,看著內侍們在草地周圍站成了一個大圈子,警
惕的注視著瘋狂奔跑的老人,突然便放聲痛哭起來––張儀默默的走出了茅屋,扶起了嬴華悄
聲道:「走吧,遲了只怕出不了松林原。」
  回到咸陽,已經是二更時分,兩人竟都是毫無睡意。張儀在書房無休止的踱步,嬴華卻只
是默默拭淚,全沒有了尋常的英風笑語,氣氛凝重得令人透不過氣來。雖說兩人對秦惠王的怪
異病症各有想像,但今日親眼看見,還是不啻霹靂當頭,驚心動魄!老父喪禮都沒有哭出來的
嬴華,竟是一路淚如雨下,軟在張儀身上就像一團棉花。張儀卻是面色陰沉,心中沉甸甸的像
壓了一塊大石。在那一剎那,他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大亂將至,秦國大險!
  他反覆咀嚼了與秦惠王的全部對話,一直在緊張思索著該走的路子。
  「小妹,」張儀終於站定在嬴華面前:「你我必須分開行事了。」
  「分開?你去哪裡?」
  「我去齊國。你留咸陽。」
  「卻是為何?你且說個由頭出來。」嬴華霍然站起,語調冰冷得刀子一般。
  張儀恍然大悟,從松林原回來,還沒有來得及對嬴華說今日面君之情,突兀便要分開,嬴
華定然是以為自己要逃離秦國了!不禁笑道:「我竟是昏了,來,你坐好,聽我說。」便將日
間與秦惠王的經過備細說了一遍,末了道:「要盡最後一份力,要設法治癒君上,就要去齊國
尋訪方士。可我又不放心咸陽,便想了這個分頭行事的主意。」
  「我在咸陽,能做何事?」嬴華雖然已經明白,卻終是皺著眉頭。
  「只做三件事。」張儀鄭重其事道:「其一,以我之名與司馬錯會商,要他在我回來之前
穩住咸陽大勢。司馬錯已經萌生退隱之心,君上也已生出取代上將軍之意。當此微妙之時,既
不能捅破這一層,又得讓司馬錯振作行事。其二,輔助樗里疾處置好相府政事,要緊的是嚴密
看管丞相印信,盡可能少的發佈丞相書令。其三,啟動黑冰台,嚴密監視咸陽宮,暗中保護君
上。」
  嬴華不禁舒展眉頭笑道:「還真行,我以為你也像我一樣,亂了陣腳呢。」
  「小妹啊,危難關頭,咸陽為根。」張儀一聲嘆息:「你在咸陽比我根基深,又是王族機
密幹員之身,秘密行事比我更有成效。否則,張儀如何捨得與你分開?」
  「知道了。大計有你,我就塌實。」嬴華緊緊抱著張儀低聲道:「只是,今日乍見王兄發
病,我便心驚肉跳,總是想起老父當年將自己關在黑屋子裡的模樣,可怕,只想哭––」
  張儀攬住了嬴華瑟瑟發抖的雙肩,撫摩著她的秀髮,拍打著她的肩背:「君上有噩夢,小
妹也有噩夢,其實,人都有自己的噩夢,我也曾經有過,那是殘酷人生烙在心頭的傷痕,有的
人能醫治這種創傷,有的人便不能––」
  「有了你,我也能。」嬴華緊緊摟著,笑得一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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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輕車快馬,張儀出得函谷關,五六日之間便進入了齊國。
  時當五月,正是農家最忙的時光。一入齊界,便見遍野都是收割整田的農夫,比沿途的魏
國、魯國的田疇竟是紅火了許多,田埂歇晌的農夫們也時時飄出舒心的田歌。雖是行程匆匆浮
光掠影,張儀也立即感受到了這種不同,很是為蘇秦的變法成效振奮。雖然蘇秦發動的合縱一
時分崩離析,在燕國也失去了立足之地,一時曾經落魄臨淄,但在齊國的這場變法,卻足以彌
補所有的缺憾,使天下仍將對蘇秦刮目相看!蘇秦最終能有此等歸宿,張儀很是欣慰。畢竟,
是蘇秦開了天下縱橫先河,沒有合縱,張儀的連橫價值何在?何以在秦國立足?說到底,張儀
是敬佩蘇秦的,雖然是相互較量,張儀似乎還勝出了一籌。但從內心說,張儀倒是實實在在的
以為:蘇秦是開闢天下格局的大手筆,而自己只是應對跟進的應變之才而已;自己的勝出,與
其說是才智謀略,毋寧說是背後的實力強大––假如蘇秦在秦國,或者兩人對調,天下大勢真
不知又是何等格局?看著一路紅火景象,張儀便動了心思,咸陽朝局明朗後,若秦國不能容身
,便與嬴華緋雲來齊國海濱隱居,也好多多與蘇秦燕姬盤桓,盡享知己交誼之樂。
  想歸想,進得臨淄,張儀卻沒有顧得上去看望蘇秦,便驅車直奔孟嘗君府邸而來。尋找方
士,最快捷的方法便是請孟嘗君幫忙,只有先將這件大事落到實處,張儀才能心中稍安。
  一進那條熟悉的石板街,張儀就覺察到氣氛異常。尋常幽靜的小街,卻是車馬入流,官吏
出入不斷,兩排全副甲冑的武士釘子似的從街口一直延伸到府邸大門。孟嘗君素來不喜張揚,
此等陣勢,定然是發生了非常之事!莫非齊國要對燕國用兵了?及至到得府門,家老卻正從門
廳下送一人出來,識得是張儀車馬,便連忙迎了上來道:「丞相來得不巧,孟嘗君不在府中。
丞相且府中稍待,老朽派人去請主人回府便了。」張儀問:「孟嘗君進宮了?」家老低聲道:「
丞相府有急事,我家主人已經去了一個時辰。」張儀便擺手笑道:「不用,我自去丞相府,便
一總兒見了兩個。」車轅馭手卻是緋雲,聽得明白,一圈馬韁,軺車便轔轔出了石板街。
  片刻之間,到得相府街口,卻也是甲士森嚴,相府門前車馬排成了長龍,官員們在車馬場
站成了一片錦繡,卻是人人都沉著臉不說話。張儀不禁啞然失笑,無非是齊王來到了蘇秦府中
,君臣三人會商出兵而已,縱然是一件大事,如何便是這般陣勢?心中一轉念,便想到在咸陽
並沒有接到嬴稷王子來自燕國的消息,齊國顯然是要對燕國秘密用兵了!果真如此,倒確實是
一件大事,既然被自己這個秦國丞相遇上了,自然得思謀一個對策,總是不能讓齊國獨自吞了
燕國這塊肥肉。
  思忖之間,已到丞相府大門前。手持長劍的荊燕正赳赳守在門廊下,見是張儀軺車,便匆
匆大步迎了上上:「丞相請隨我來。」便帶著張儀一行,從旁邊的車馬門進去了。一入庭院,
靜得幽谷一般,除了釘子一般的甲士,竟是無一人走動!
  張儀不禁笑道:「曾幾何時,齊國的規矩竟是大了?」
  荊燕卻是一臉肅然,也不說話,只是匆匆疾走,與平日豪爽竟是判若兩人。張儀也不多問
,便下了軺車,從容跟著荊燕往庭院深處而來。齊國號稱富甲天下,歷來有官俸優厚的傳統,
稷下學宮的名士都是六進宅院,大臣官邸更是寬敞。蘇秦的丞相府雖說也是六進規格,但卻比
尋常六進寬闊了兩三倍,每進都是橫開二十餘間,直與小諸侯的宮殿一般。幾經曲折,荊燕竟
沒有帶張儀到政事堂或蘇秦書房,曲曲折折卻是往後園而來。
  一眼看去,這後園林木茂盛,花草蔥蘢,水池竹林山石草地,足有五六畝大小,竟是分外
的清幽。轉過一座巨石堆砌的假山,便見竹林中出現了一座獨特的居處,木樓茅屋相間,滲出
一片濃濃的山居氣息。那竹樓茅屋之間,孤零零立著一塊形狀奇特的白色巨石,石面上深陷著
兩個暗紅的大字––燕苑,分明便是蘇秦的手跡。
  張儀對蘇秦最是熟悉不過,一路看來,便知定然是那個燕姬來到了蘇秦身邊,兩人便在後
園建了這座幽靜的居處。蘇秦的寢室原來在書房之後,與處置公事的政事堂很近,是燕姬喜歡
幽靜,才有了這座燕苑。看這燕苑氣象,便知蘇秦有了一片安適舒心的天地。驀然之間,張儀
為自己的歸宿,竟第一次生出了一片悵然。
  「丞相請吧,我去照看府門了。」荊燕說完,逕自去了。
  張儀恍然醒來,卻見茅屋前石亭下都是默默肅立的侍女,時有濃郁的草藥氣息飄來。張儀
心中頓時一沉,喊了一聲:「蘇兄,張儀來了!」便大步進了茅屋。
  一時間,屋中人愣怔了,張儀也愣怔了––屋中一張碩大的竹榻上,躺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榻前伏著一個綠色長裙的女子,孟嘗君與齊宣王都憂心忡忡的站在榻邊,兩名老太醫正在書
案邊緊張的商量著什麼––張儀一陣大急,哭喊一聲:「蘇兄!」手中鐵杖噹啷丟開,便撲向
了榻前!
  「張兄––」孟嘗君一把抱住了張儀,將他扶到了榻前。
  蘇秦的上身赤裸著,胸前包裹著厚厚的一層白布,殷紅的血跡已經滲透出來,恍惚一朵血
染的大花,令人心驚肉跳!蘇秦面色蒼白,雙目緊閉,氣若游絲,眼看是掙扎在生死邊緣了。
一陣大慟,張儀雙手捂面,死死咬住了牙關沒有哭喊出聲,淚水卻泉湧般從指縫流了出來。
  突然,門外腳步急促,一聲楚語便蕩了進來:「噢呀孟嘗君,萬傷神醫到了!」話音落點
,便見春申君大步走進,一個清瘦矍鑠的白髮老者便跟在身後。這萬傷神醫曾為張儀緋雲治過
刀箭之傷,張儀自然識得,只是此情此景,卻只是與春申君及萬傷老人匆匆點頭示意罷了,連
旁邊的齊宣王也退到了一邊,免得禮儀不便。
  萬傷老人卻是目無旁顧,逕自走到榻前,動手解開了那包裹胸口的白布,一道寸餘寬的刀
口便翻著白肉赫然現在眾人眼前!老人凝神看得一陣,又搭脈片刻,竟是微微皺起了眉頭。
  「老人家,可有救治––」面色蒼白的燕姬輕聲一問,便止不住的啜泣了。
  春申君向燕姬擺擺手,萬傷老人嘆息了一聲:「這刀傷不寬,卻是極深,已經刺到了臟腑
。」春申君便低聲對老人嘟噥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楚語,老人道:「目下情勢,老夫只能保丞
相清醒得兩三個時辰。」一語未了,燕姬便癱到在地昏了過去。一個老太醫連忙過來,一根紅
色石針便刺進了燕姬人中穴。
  萬傷老人卻走到書案旁,打開了那隻隨身攜帶的皮囊,拿出一柄閃亮的小刀與幾個指頭般
粗細的陶瓶兒,倒出幾色小米般的藥粒,加上些許清水在一個小小玉盞中化開,便來到榻前嫻
熟的清洗傷口,並著意讓那說不清顏色的藥水緩緩的滲入傷口深處,而後便用白布包裹了起來
。張儀看得仔細,那白布只包了一層,卻再也不見血水滲出!清洗完傷口,萬傷老人又用半盞
清水化開了一粒黑豆大小的藥丸,用一片光潔的竹板撬開了蘇秦緊咬著的牙關,將藥水徐徐灌
了進去。連續做完,萬傷老人便站在榻前,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蘇秦,眼見蘇秦蒼白的臉上浮
出了一絲紅暈,老人才輕輕的吁了一聲,叮囑道:「飲水只能一盞。」便走到書案旁收拾去了。
  正在此時,便見蘇秦的眼皮悠悠開了,便有一絲細亮的光芒在迷離閃爍!眾人屏住了氣息
,竟是眼見那迷離的光芒漸漸穩定,漸漸清晰,漸漸的活了起來。終於,蘇秦輕輕的張開了乾
燥的嘴唇,喃喃道:「太熱了,茶水。」燕姬連忙捧過一盞涼茶,仔細的給蘇秦餵了下去。
  盞茶飲下,蘇秦竟是神奇的坐了起來,慌得燕姬連忙在背後扶住。蘇秦卻是盯住張儀驚訝
笑道:「張兄,你卻如何來了?齊國沒有出兵嘛。」張儀連忙道:「蘇兄不要起來,躺下說話。
」蘇秦笑道:「不打緊,我覺得沒事了。」說著一一與幾人笑語寒暄,竟抬腳下了竹榻,燕姬
便連忙扶住他站了起來。蘇秦卻對燕姬笑道:「夫人,備家宴,今日我要與諸位痛飲一場!」
春申君看了看張儀與孟嘗君,見兩人都沒有阻止的意思,便也勉力笑著不說話了。
  正在此時,一個老內侍輕步走進,對蘇秦一躬道:「稟報丞相,大王有急事回宮,請丞相
好生歇息,大王晚間再來探望。」蘇秦看了老內侍一眼,卻是一陣大笑:「來日方長,何愁無
歇?知己聚首,卻是難求!」語調竟是吟詩一般鏗鏘。燕姬目光迴避著蘇秦,大袖遮面,竟急
匆匆轉身去了。孟嘗君略一思忖,對蘇秦道:「嫂夫人還是留在這裡好,此事我來操持。」不
待蘇秦答應,便立即追了出去。
  大約半個時辰,一場最為豐盛的宴席便擺置整齊。臨淄烤雞、震澤銀魚、東胡燉羊、逢澤
麋鹿,天下名菜竟是一應皆上,每案兩鼎三盞四盤。蘭陵楚酒、邯鄲趙酒、臨淄齊酒、咸陽秦
酒、燕山老酒,天下美酒也是應有盡有,每案前都擺了五隻形色各異的酒桶。看著上菜布酒的
侍女穿梭般往來如連綿飛動的流雲,蘇秦不禁拊掌大笑:「張兄黃兄,孟嘗君今日要我等做天
堂仙飲,何其痛快也!」
  張儀一陣大笑:「好!今日便與蘇兄做千古一醉!」
  春申君也粲然笑道:「噢呀呀,我黃歇今日是非醉死不可了!」
  笑聲未落,孟嘗君走了進來道:「蘇兄啊,我與嫂夫人已經安排妥當:閤府大黼,為你慶
賀!我等便是一醉方休!」
  「好!」蘇秦笑道:「我這身子舒暢得要飄起來一般,今日不醉,更待何時?」
  孟嘗君笑道:「今日蘇兄高興,便講究它一番。我做司禮,諸位但聽號令便是!」說罷清
清嗓子高聲道:「鐘鳴樂起,賓主入席––!」話音落點,渾厚的大鐘六響,悠揚的樂聲立時
瀰漫了茅屋大廳,便聽一片和聲唱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人之好
我,示我周行。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這是春秋諸侯宴樂摯友賓客的《鹿鳴曲》,
滲透著肅穆濃郁的古風,竟使蘇秦不由自主的大擺了一下衣袖,肅立一側,躬身伸手,做了一
個請賓客入席的古禮。張儀與孟嘗君、春申君也相對一揖,又並排對蘇秦一揖,便隨著樂聲進
入了各自坐席。
  孟嘗君沒有入座,卻站在案前高聲道:「嫂夫人入席––!」
  樂聲中,只見大木屏後悠然飄出了一個綠色長裙的女子,無珠玉,無簪環,一頭如雲的長
髮只用一幅雪白的絲巾束住,素淨如布衣仙子,卻頓使廳中一亮!春申君便不禁笑道:「噢呀
,嫂夫人一出,竟是茅舍生輝了!」燕姬粲然一笑,向三人做了一個主婦古禮,便笑吟吟的跪
坐在蘇秦身邊笑道:「季子與我成婚,三兄都沒有飲得喜酒,今日便一併補償了。」張儀拍案
大笑道:「嫂夫人主意,當真妙極!孟嘗君,司禮可是把住了。」孟嘗君笑道: 「有此等好
題目,何愁今日不能盡歡?」突然一嗓子高聲道:「舉座一飲,為蘇兄新婚大喜,乾––!」
  舉起酒爵,蘇秦卻笑了:「原說是燕國安定後成婚的,既然燕姬說了,今日便是大婚!張
兄、田兄、黃兄,我與燕姬先乾了!」說罷與燕姬一碰銅爵,便是一飲而盡。孟嘗君三人也舉
爵相向,汩汩飲盡。
  「張兄啊,」蘇秦看看張儀,慨然笑道:「你我比不得孟嘗君春申君,都是孑然一身闖蕩
天下,我倒是很想知道,何時能為你賀喜啊?」
  「蘇兄放心了。」張儀笑道:「我回到咸陽便成婚!」
  「好!」蘇秦頗為神秘的一笑:「可是常隨左右的那兩個女公子?」
  「知我者,蘇兄也!」張儀哈哈大笑。
  「噢呀––」春申君便是一聲驚歎:「聽說那兩個女公子,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家老!張
兄大大艷福了!」幾個人便一齊大笑了起來,又為張儀即將到來的大喜共同乾了一爵。
  張儀卻是呵呵笑道:「一路之上看到齊國變法大見成效,我還想隱居海濱,帶著我那兩個
小哥兒,與師兄嫂夫人終日盤桓呢。」
  「大妙!」蘇秦竟是興奮異常,當當拍案:「張兄不知,我也有退隱之想呢。待齊國大勢
安定,我便回燕國,安定燕國之後,我便與你一起隱居。明月清風下海闊天空,山溪松林間對
酒長歌,琴棋為伴,麗人相隨,放浪形骸於山水之間,卻是何等快意也!」
  「好!我等著師兄––」張儀喉頭一哽咽,大飲一爵,卻是低頭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孟嘗君慨然一聲嘆息:「蘇兄啊,我這上將軍也不會長久了,到時候我一定去找你!」
  「噢呀,我也一樣了。」春申君苦笑道:「屈原走了,楚王昏了,我也要找個退路了。」
  「風雨多難見世事啊。」蘇秦雙目閃亮,竟是感慨萬端:「二十餘年,天下格局又是一變
。合縱連橫之爭,六國雖然落了下風,卻結束了秦國的一強獨大,這是我等都沒有想到的。六
國的二次變法開始了。往後,至少是秦、齊、趙三強並立,說不定還得加上一個燕國。看來,
華夏一統是條漫漫長路,也許還得再熬上幾十年。人生有年,我等只能走得這幾步啊!看看,
蘇秦張儀,已經都是兩鬢白髮了。孟嘗君、春申君、信陵君,也都是不惑之年了。逝者如斯夫
!我們這一代已經流將過去了,戀棧無功,虛度歲月,豈是英雄作為?張兄、田兄、黃兄,當
歸便歸,何如歸去?何如歸去啊––」
  一席話百味俱在,說得幾人都是唏噓不止,竟是齊齊的大飲了一爵。燕姬拭淚笑道:「難
得季子今日至情至性,正有樂師,我便唱一支歌兒給季子如何?」
  三人一片叫好,孟嘗君喊了一聲,廊下樂師們便奏起了悠長的序曲,等待歌者有詞便隨行
伴奏。燕姬便站了起來,向蘇秦一個燦爛的笑臉,便翩然起舞,深情的唱了起來,那卻是一首
洛陽王畿的踏青情歌,辭兒卻是因人而異的:
  春草離離 彼稷之苗
  行邁悠悠 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一時唱罷,座中同聲讚歎。蘇秦便爽朗笑道:「燕姬與我相識二十餘年,今日竟是第一次
放歌。我便也來和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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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13:23 |只看該作者
  「噢呀,那可是婦唱夫隨了,好也!」春申君一口楚語,夫婦二字咬得含混,眾人便大笑
起來。卻見蘇秦座中站起,大袖一擺,蒼啞厚亮的歌聲便繞樑而走:
  習習谷風 維風及雨
  將恐將懼 維予與汝
  將安將樂 汝轉棄予
  習習谷風 維山崔嵬
  無草不死 無木不萎
  將安將樂 非汝棄予
  棄予如遺 上天棄予
  上天棄予––!
  暮色已至,燈燭大亮,歌聲戛然而至!蘇秦哈哈大笑,座中卻是唏噓沉寂,誰都能從那悲
愴蒼涼的歌聲中聽出蘇秦並沒有糊塗,他清楚的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時刻––明哲如斯,卻是
教人何以寬慰?
  「季子––」燕姬哭喊一聲,撲過去便抱住了蘇秦。
  張儀深深向蘇秦一躬:「大哥,你我雖不能如莊子一般曠達,也算得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若有心事,便對兄弟說吧。」孟嘗君與春申君也是肅然一躬:「蘇兄,但說便是了。天下事難
不倒我等兄弟!」
  蘇秦拉著張儀的手笑了:「好兄弟,你我縱橫天下,也算是做了一場功業,此生無憾,夫
復何言?只是四弟蘇厲已經到了齊國,正在稷下學宮,張兄便代我督導訓誨,莫使他學了蘇代
。」
  張儀肅然一躬:「大哥毋憂,張儀記住了。」
  「孟嘗君,」蘇秦轉過身來笑道:「燕姬總在燕齊之間,若有急難,便請代我照拂了。」
  孟嘗君慨然一躬:「嫂夫人但有差錯,田文便是天誅地滅!」
  蘇秦又拉著春申君道:「春申君啊,我在郢都敗給張兄,愧對楚國啊,一想到屈原,我便
夜不能寐。君兄若得使屈原復出,促成楚國再次變法,楚國便大有可為了。」
  春申君含淚笑道:「噢呀,蘇兄有如此叮囑,黃歇便不能退隱了。也罷,拼得再做幾年官
,也要救得屈原,救得楚國了。」
  正在此時,屋外傳來一聲長喝:「齊王駕到––!」
  幾人正待舉步出迎,蘇秦卻一個踉蹌軟倒在燕姬身上,面色頓時蒼白如雪,喉頭間便是粗
重的喘息!待燕姬將蘇秦抱上竹榻,萬傷老人已疾步趕來,一番打量,輕輕搖頭,張儀燕姬四
人不禁便是淚如泉湧。齊宣王聽得動靜有異,已經快步走了進來,湊到榻前俯身一看,竟帶出
了哭聲:「丞相,你如何便這般走了啊––」
  「齊王––」蘇秦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疲憊的喘息著:「他日出兵燕國,務必善待燕國臣
民。燕人恩仇必報,若屠戮臣民,便是為齊國種惡––」
  齊宣王頻頻點頭:「明白,本王明白。」又湊近蘇秦耳邊急促問:「丞相,誰是謀刺兇手?」
  「謀刺蘇秦者,必是仇恨變法之輩。」蘇秦艱難的一字一頓:「齊王可大罪蘇秦,車裂我
身,引出兇手,一舉,一舉剷除復辟根基,蘇秦死亦瞑目了––」
  「丞相!」齊宣王哭聲喊道:「本王定然為你復仇––」
  蘇秦安詳的閉上了眼睛,深入兩腮的唇角竟有一絲微微的笑意,一頭雪白的長髮散落在枕
邊,平日溝壑縱橫如刀刻般鮮明的皺紋,頃刻間蕩然無存!平靜舒展的臉上竟是那般年輕,那
般明亮,滲透出一片深邃睿智的光芒!
  「大哉蘇公!」萬傷老人一聲讚歎,又一聲感慨:「去相如斯,老夫生平僅見也!」對著
蘇秦深深一躬,便逕自去了。人們默默流淚,默默肅立,默默的注視著那個方纔還意氣風發談
笑風生此刻卻彷彿沉睡了的朋友。終於,燕姬輕輕走到榻前,深深的親吻了蘇秦,便將自己的
綠色長裙脫下來蓋在了蘇秦身上。
  「王侯之禮,厚葬丞相––!」齊宣王突然咬牙切齒的喊了一聲。
  孟嘗君愣怔了:「王兄,丞相說––」
  齊宣王恨聲道:「丞相之意,怕我治罪無證據,要引兇手自己出來而已。齊國本已愧對丞
相,焉得再折辱丞相屍身?孟嘗君,本王詔令:立即出動你門下所有異能之士,查清謀刺來龍
去脈,將兇手斬草除根!」
  「臣遵王命!」孟嘗君大是振作:「三日之內查不清,惟田文是問!」
  齊宣王走了。孟嘗君四人一陣商議,張儀與春申君都贊同齊宣王做法,燕姬也以為齊宣王
並未違背蘇秦本意,只是主張先設靈祭奠,剷除兇手之後再正式發喪,三人盡皆贊同。商議完
畢,張儀便敦促孟嘗君去部署查凶,說那是第一要務。孟嘗君一走,張儀便與春申君分頭行事
:春申君立即坐鎮丞相府主事,荊燕輔助,依照王侯大禮設置了隆重的祭奠靈堂;張儀則與燕
姬一起,請來大巫師給蘇秦淨身著衣並做停屍祈禱,一直忙到次日午後,棺槨進入靈堂,一切
方算大體妥當。張儀春申君堅持要與燕姬一起,給蘇秦守靈三日。孟嘗君一陣忙碌,部署妥當
,便也來給蘇秦守靈。
  夏日停屍,本是喪葬中最為頭疼忌諱的時節。暑氣燠熱,屍身容易腐臭,而喪禮規定的停
屍日期卻有定數,官爵越高,停屍便越是長久。貴若王侯,靈床地下與四周雖有大冰鎮暑,也
往往難如人願。於是便有了「死莫死在六月天」的民諺。蘇秦突然遇刺,卻正在盛夏酷暑之日
,停屍本是極難。可忒煞做怪!自棺槨進入靈堂,天氣便驟然轉涼,碧空明月,海風浩浩,一
片涼意瀰漫,竟大有秋日蕭瑟之氣!齊宣王本來已經下令:王室冰窖藏冰悉數運往相府,王宮
停止用冰!然則只運得兩車,便再也沒有運,因為連這兩車冰都沒有化去。
  齊人本有「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之名,臨淄城也算是天下口舌流淌之地,有此異常天
象,自然是議論蜂起。於是,便有了對蘇秦的諸多感念,對謀刺兇手的一片罵聲,尋常以某人
「死在六月」為由頭的詛咒竟是蹤跡皆無!更有一首童謠傳遍巷閭,那童謠唱道:
  春草佳禾 草魚德大
  馬心不良 流火走血
  這一晚,張儀正與春申君對坐靈堂廊下,孟嘗君卻匆匆到來,便先給兩人唱了這首童謠,
請兩人破解。春申君困惑搖頭道:「噢呀,童謠歷來是天書,誰能先知了?」張儀卻是一陣思
忖,一陣吟誦,俄而笑道:「大體不差。這兇手,孟嘗君當已經查出來了。」春申君驚訝道:「
噢呀,張兄神人,如何猜測得出了?」張儀笑道:「歷來童謠,皆非無風之浪。那必是知情之
隱秘人物,拋給世人的一個謎語。此首童謠,頭兩句暗藏蘇秦名號,頌蘇兄對齊人有大德。後
兩句卻是說,兇手七月便要伏法,且是馬旁姓氏。」孟嘗君一時竟驚訝得口吃起來:「啊,啊
,張兄,人說鬼門博雜,果然不虛,你竟是神目如電呢!」春申君便著急起來:「噢呀呀,你
倒是說了,兇手是哪個賊子了?」孟嘗君笑道:「莫急莫急,請來嫂夫人,我一起說給你們聽
。」
  燕姬的聲音卻從靈堂帷幕後傳了出來:「孟嘗君但說,我聽著呢。」
  孟嘗君一陣喘息,便耐著性子敘說了一個離奇的故事:
  開春之後,新法已經在齊國站穩了腳跟,民眾一片頌聲,連長期與齊國爭奪漁獵水面的燕
南民眾,也紛紛逃來齊國定居。蘇秦顧及燕齊盟約,竟親自帶著齊北三縣的縣令去安撫燕國流
民,勸告他們返回燕國。可流民對燕國「新政」怨聲載道,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無奈之下,
蘇秦只有下令齊北三縣悉數吸納燕國流民,許其在荒蕪地區集中為村落居住,流民大是感激,
竟是在一個春天,便開闢出了近萬畝可耕之田!虧了燕國忙於內訌,兩國才沒有糾纏。蘇秦從
齊北回到臨淄,便上書齊宣王,請發詔令:允許在齊國定居的流民「一體為民,有功同賞」,
其中最要害的是允許新國人從軍,不得有任何歧視!這種法令在秦國雖然已經推行四十餘年,
但在齊國、燕國,還都是驚世駭俗的「使賤成貴」法。
  此法一出,朝野便是大嘩!稷下有名士曾說:「齊國山高水急,齊人貪粗好勇。」對於尚
武成俗的齊國人來說,從軍做騎士或步軍技擊勇士,都是無上的榮耀,本國隸農漁獵子弟尚且
不能做,何況與戰俘一般低賤的流民!然則,國人也從年復一年的傳聞與親身經歷中,知道了
秦國新法的好處,知道了齊國要變法便得慢慢「脫俗還法」,議論歸議論,吵鬧歸吵鬧,畢竟
也沒有生出什麼大事來,新法還是頒布了。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驚人的事情發生了!
  那日傍晚,孟嘗君正在聽斥候稟報燕國情勢,突然聽得總管馮驩在院中銳聲叫道:「家君
不好了!丞相遇刺了!」話音未落,馮驩便衝了進來,拉起孟嘗君便走。待兩人快步走到巷口
,便發現蘇秦正倒臥在幽暗的巷口,身下鮮血一片,嚇得趕來守護的幾個門客面如土色。孟嘗
君對門客大喊一聲:「快!四面搜查!「便立即抱起昏迷的蘇秦回到府中,請來王宮太醫一看
,說是不擅刀傷,只能止疼。孟嘗君便命令馮驩立即找到蒼鐵,火急趕到楚國,請春申君尋覓
萬傷神醫!這邊大體包紮了傷口,止了大出血,孟嘗君便將燕姬接了過來。燕姬一看大急,立
即便將蘇秦小心翼翼的抬回府中。孟嘗君護送到府,見蘇秦仍然昏迷不醒,便對燕姬匆匆叮囑
了幾句,急忙趕了回來。
  門客們稟報說:搜遍了方圓十餘條街巷,可疑兇手竟蹤跡皆無!
  孟嘗君急得面色脹紅,拍案高聲怒道:「查!給我查!何方神聖?竟敢在田文門前行刺丞
相!查不出來,我田文便陪著蘇秦一死!」孟嘗君歷來善待門客如賢士,這次當真動了肝火,
門客們無不驚心,卻也都更加敬佩孟嘗君,異口同聲起誓:「不能查凶雪恥,永不為士!」畢
竟,戰國士人皆豪傑之風,朋友貴客遇刺門外而不能手刃真兇,那當真是無顏面對天下!更何
況孟嘗君門下以「多有奇能異士」聞名,若不能查凶除惡,那才是永遠不能洗雪的恥辱!數百
名門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竟是不容孟嘗君插手,便天羅地網般撒向了齊國城鄉。
  齊宣王在蘇秦屍身旁嚴令孟嘗君時,真兇事實上已經落網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次竟是那幾個雞鳴狗盜之徒立了大功。那個善盜者,本名叫桃大,一班
市井卻叫他「掏大」,意思是從來不盜小物事。做了孟嘗君門客,桃大便也想做點兒正經事情
,怎奈總沒有大用場,乾瘦矮小也無法可變,縱穿得一身光鮮,也是無人看得入眼。久而久之
,便又恢復了一身布衣,一個酒葫蘆,整日醉得東倒西歪,逢人便想一試身手。這日暮色時分
,桃大胡亂哼唱著要回門客院,一進那條石板街巷,便瞄見一個黑衣白髮的老者悠悠的跟在一
輛軺車後面。桃大眼尖,又是慣盜,不經意間便瞅見了老者皮靴內插有異物!饒是如此,桃大
也渾沒在意,總以為老者是軺車高官的隱秘衛士,便逕自哼唱著跟在後邊。方到巷口,車後的
老者卻突然痛苦的叫了一聲,跌倒在地。前面的軺車便聞聲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高冠之人
,便向老者走了過去。桃大依舊是渾沒在意,衛士傷病,主人照拂,再是尋常不過了,便逕自
向門客院拐了過去。
  可就在這剎那之間,桃大瞥見了一道細亮的光芒!接著便是老者扶住了高冠之人。桃大心
思靈動,便知事體不對,風一般飄了過去,疾如閃電般便從老者身上取得一物。幾乎同時,老
者也突然消失了!桃大喊了一聲:「快救人!」自己便追了下去。
  兩個時辰後,當孟嘗君正在憤然之時,桃大一身泥土一臉髒污的回來了。雖然沒有追上兇
手,桃大卻盜得了兇手皮靴中的一支短劍。孟嘗君找來太醫一看,短劍恰有一尺,無毒,卻極
是鋒利,正與蘇秦肋間的傷口相合,只是沒有血跡而已。
  「桃大無能!那個老東西有兩支短劍,這支沒有用上,那一支在他手上。」桃大一邊自己
罵自己一邊說:那個老東西出得臨淄北門便不見了,他在方圓十餘里都找遍,竟沒有見到可疑
的藏身處所。孟嘗君思忖一陣猛然醒悟,拍案道:「天齊淵!牛山!盯準這個巢穴!」
  一陣緊張周密的準備,一百多個門客絡繹不絕的向天齊淵撒了過去,馮驩親自在一個秘密
山谷坐鎮應變。孟嘗君便忙著去了蘇秦府,生怕蘇秦突然故去。忙到昨晚,馮驩秘密急報:真
兇藏匿處已經被圍,要死屍還是要活人?  孟嘗君立即下令:「一律要活口!」
  兇手果然便在牛山,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個兇手竟然是一個年輕憨厚的藥農!
  訊問時兇手頗為奇怪,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一臉的窘迫愧色,卻咬著牙就是不說話。孟
嘗君心中一閃,走近藥農親切笑道:「看得出,你後生是個劍擊之士,也是個為國立功的人才
。給你明說吧,齊王已經定了蘇秦大罪,殺了他原本有功。你只要說出受誰指使,我便上書齊
王,為你請功。」藥農後生眼睛撲閃著憨憨笑道:「俺才不管你是功是罪,只要不連累爺爺,
俺便說。」孟嘗君立即道:「齊國新法,已經沒有株連族人之罪,我保你爺爺無事。」後生道
:「你是誰?俺卻信你?」孟嘗君正色道:「我是孟嘗君,言出必行,一諾千金,你不信麼?」
年輕人慌忙便是一拜:「孟嘗君俺卻知道,是俠義班頭呢。」孟嘗君哈哈大笑:「既認我這個班
頭,你便說,誰要你殺人的?」藥農後生道:「要俺殺人的,是公孫家老。」孟嘗君道:「你可
知道,你殺的是誰?」年輕人道:「俺知道,是家老仇人。」孟嘗君又問:「有人看見,殺人者
是個白髮老人,你如此年輕,不能冒功。」年輕人憨厚的笑了:「打開俺的鐐銬,你便知道了
。」
  待鐐銬打開,藥農後生背過身片刻,一回頭,一個白髮蒼蒼精瘦黝黑的老人竟赫然站在廳
中!桃大高聲尖叫:「沒錯!就是他!就是他!」藥農後生嘿嘿笑道:「牛山藥農誰不會這一手
?俺平常得緊呢,驚乍個啥?」
  孟嘗君二話沒說,立即帶著藥農後生,點起三千騎士,飛馬趕到天齊淵。監視天齊淵與牛
山的門客稟報:天成莊方圓三十里,牛山藥農封戶百餘家,無一人走出監視圈。可是,當孟嘗
君踏進莊時,那景象卻讓他驚呆了!
  庭院石亭下的古琴前,坐著成侯騶忌,他嘴唇糾纏著一片鉤吻草,嘴角滲著一縷暗紅的血
,一頭白髮變得碧綠,一臉紅潤卻變得亮藍!數十年號稱齊國美男子的騶忌,竟死得如同鬼魅
一般!站在這具鬼魅後面的,是一個真正的白髮老者,精瘦矍鑠,釘在亭下卻是一臉平淡的微
笑。見孟嘗君來到面前,他淡淡的笑道:「老夫公孫閱,一切罪責皆在我身,無得難為成侯屍
身。」孟嘗君嘲諷笑道:「公孫閱,你這頭老狐也有今日?」公孫閱淡淡道:「成侯畢竟琴師,
有謀略而無膽識。若依老夫之計,階下囚便是田文蘇秦了。」
  回到臨淄,馮驩向孟嘗君備細敘說了公孫閱與騶忌的故事與陰謀。
  這個公孫閱,跟隨騶忌三十餘年,是騶忌唯一的心腹門人。三十多年中,公孫閱為騶忌承
辦了幾乎所有不能公諸於人的機密大事:謀取丞相、整倒田忌、爭得侯爵、擴大封地,騶忌崛
起的每一步,都有公孫閱紮實細緻的謀劃功勳。奇怪的是,公孫閱從來不求出人頭地,只是心
安理得的為騶忌效力。騶忌深知公孫閱慮事周密,才思過人,幾次想殺掉公孫閱滅口,但是一
個偶然的發現,卻使騶忌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日,一個女弟子給騶忌拿來了一本書,說是在公孫閱枕下翻到的。騶忌打開發黃的羊皮
紙,竟是一本無名冊籍。翻看內文,卻儘是各種權術計謀與治人秘術,竟開列了一百餘條,各
自還有簡短解說,末了兩行大字是:「修習機謀之術,可藉機心之主,與主共始終,此術可大
成。」騶忌一陣沉吟,反覆揣摩,便對這個女弟子秘密部署了一番。
  騶忌曾是名動天下的琴師,國中多有少年才俊爭相拜師修習。可騶忌從來不收仕宦子弟做
學生,只收得寥寥幾個女弟子,還都是王室搜羅來的少女樂手。這幾個女弟子對老師奉若神明
,個個忠誠馴順得貓兒一般。後來,有三個女弟子竟爭先恐後的獻身於騶忌,做了奴隸一般的
侍妾。偏是這個叫做琴淵的最聰慧美麗的少女弟子,騶忌卻從來沒有動過手腳。女弟子百般嬌
媚委身,騶忌都穩如泰山。就在琴淵十六歲的時候,騶忌派給她一個差使:侍奉家老公孫閱。
琴淵聰慧絕頂,自然曉得老師心意,便留心公孫閱的一切隱秘,這才有了那本神秘冊籍的發現。
  從此,琴淵便真心實意的侍奉公孫閱了,而且讓公孫閱實實在在的覺得這個少女愛上了他
,以他為活著的希望。時間一長,少女就勸公孫閱帶她遠走高飛,獨自立業,何須與人為僕?
公孫閱卻說:「我跟丞相修習,若得獨立,大功便成流水了。」少女問修習什麼?公孫閱答說
,仕宦之學,將來光大門庭。後來,少女與公孫閱更是親暱,便勸他直接投效齊王,做個上大
夫,豈不比做僕人風光萬倍?公孫閱很不高興的說:「做僕也自有樂趣,只要丞相在世,我便
不會走。你若不耐,公孫閱絕不相強。」
  從此,騶忌打消了相機除掉公孫閱的念頭,親自主婚,將琴淵嫁給了公孫閱。新婚後三日
,琴淵卻哭著來找老師,說公孫閱是個只會胡亂折騰的閹人!騶忌大是驚訝,第一次感到了公
孫閱的神秘莫測,也頓時對公孫閱的一切怪誕與異於常人的做法恍然大悟。琴淵依舊是公孫閱
的夫人,從此卻也成了老師臥榻的美麗尤物,雖然常常帶著滿身的傷痕。公孫閱卻渾然不覺,
只要他有興趣折磨她時她不反抗,他便什麼也不知道。
  就這樣,騶忌與公孫閱成了永遠的狼狽。
  蘇秦變法開始後,騶忌謀劃的貴族反撲竟然一敗塗地。騶忌本來想就此罷手,可公孫閱告
訴他:成侯在貴族背後的密謀,雖然沒有被齊王發現,卻被孟嘗君盯上了!孟嘗君心狠手辣,
正在籌劃以門客假扮盜賊,血洗天成莊!騶忌正在鬱悶難消,聽得此說便殺心頓起,將一張古
琴憤然摔在了地上:「殺!殺光他們!」公孫閱原本便只要騶忌一句話,以利他調遣各方力量
,如今得話,便立即應命:「成侯放心,十日之後,公孫閱便教田文暴屍街頭。」騶忌卻冷冷
笑道:「你說殺田文?」公孫閱一點頭,卻聽騶忌陰聲道:「大錯也!生死之仇,只有蘇秦。若
無蘇秦,豈有老夫今日?豈有齊國亂象?先殺蘇秦!孟嘗君嘛,老夫慢慢消遣他了。」騶忌主
意既定,公孫閱便從去年冬天開始密謀實施,立即秘密進入了牛山。
  牛山藥農,是騶忌請求保留的封戶。這些藥農有一百多戶,世代採藥治藥,人稱「東海藥
山老世家」。這些藥農終年盤旋在大山之中,且多是獨自行走,不怕小傷小病,就怕猛獸侵襲
。一個好藥農,便必須同時是一個搏擊高手。千百年流傳下來,牛山藥農的搏擊術便漸漸的引
人注目了。海濱齊人多漁獵生計,也多是單幹行徑,打鬥爭奪便是家常便飯,練習單打獨鬥的
技擊之術便在齊東蔚然成風。所謂技擊,便是搏擊的各種技法,從各種兵器到各種拳腳,無不
講究技法。齊東技擊最有名的,便首推這牛山藥農。公孫閱深謀遠慮,自然不會放過如此一個
技擊高手雲集的封地,當初騶忌自請只要牛山百餘戶,便是公孫閱的主意。
  未雨綢繆,公孫閱早已經對各戶藥農瞭如指掌,不費力氣便找到了一家只有爺孫二人的藥
農。
  這家藥農不同尋常,沒有姓氏,人只呼為「活藥家」,祖祖輩輩做的卻是「採活藥」生計
。所謂「活藥」,便是猛虎、豹子、狗熊、野豬、羚羊、麝、野牛、野馬、大蟒、毒蛇等等一
應活物身上的可用藥材。「活藥」以活取最佳,尤其是巫師方士一類鬼神之士,往往還要親眼
看著「活藥」從活物身上取下,方得成藥。要做這種生計,沒有一身過人的本領,便無異於自
投猛獸之口。世世代代下來,這「活藥家」便錘煉出了一套獨門技擊術,稱之為手刃十六法!
這「手刃」包括甚多,短刀、短劍、匕首、袖箭、菜刀、石子,舉凡各種不顯山露水的物事,
皆可成奪命之利刃!尋常武士縱是手持丈二長矛,也難抵活藥家掌中一尺之劍。公孫閱曾親眼
看見,活藥孫兒只一刀便將一隻斑斕猛虎當場刺死!這後生更有一手絕技,刺殺猛獸分寸拿捏
之準,竟是叫幾時死便幾時死,絕無差錯。
  活藥爺爺八十有六,依然是健步如飛,走險山如履平地。孫兒二十出頭,厚重木訥,黝黑
精瘦,卻是一身人所不知的驚世功夫。公孫閱早已經對這活藥家下足了功夫,除隸籍、減賦稅
、許妻室、以領主之名常常適時送來各種照拂,爺爺感激得常常念叨:「家老但有用人處,我
這孫兒便是你的了。」公孫閱自然是從來不提任何請求,竟使這活藥家爺孫大有恩無可報的一
種憂愁。
  公孫閱一來,便是眼中含淚,說是他的仇人到臨淄做了大官,正在四處追殺他,他來告別
活藥爺孫,便要遠遁山林去了。爺爺一聽大急:「有仇必報!家老卻要逃遁,不長仇人氣焰麼
?」公孫閱哽咽道:「我如何不想報仇,只是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報得大仇?」爺爺慷慨高聲
道:「孫兒過來!自今日起,俺便將你交給了家老,不能給家老報仇,就不是俺的孫子!」後
生本來就聽得衝動,爺爺有命,更是激昂,便憋出了一句話來:「家老,只要讓俺識得人面!」
  公孫閱便將後生秘密安置到臨淄城中,委派可靠僕人領著後生守候在孟嘗君門前,終於死
死認準了這個高冠人物。動手前一日,後生問公孫閱:「要弄咋個死法?」公孫閱說:「三個時
辰死吧,我等良善,也不要他受太多折磨了。」事後回來,後生卻紅著臉說,他沒殺過人,又
受到一個飛盜的攪鬧,刀下可能重了些,此人可能活不到三個時辰。公孫閱連說沒事兒,便要
與後生飲酒慶功。後生端起酒一聞,黑臉卻嘿嘿笑了,硬是說爺爺久等不放心,竟連夜進了牛
山。公孫閱沒有敢攔擋,竟眼睜睜看著後生去了。
  馮驩說,當門客武士六十餘人圍住了那座山屋,準備做最慘烈的搏鬥時,活藥爺爺卻拉著
孫兒出來了。老人對馮驩說:「俺老夫有眼無珠。孫子交給你了。」說完便逕自進了那洞窟一
般的石門,活藥孫子便低著頭跟他們走了。
  按照公孫閱的謀劃:刺殺蘇秦的同時,騶忌當立即逃往燕國,借子之兵力殺回齊國重新掌
權!可騶忌自以為是,卻說齊王早想罷黜蘇秦,絕不會追查此事,何須徒然丟失了根基?女弟
子們也紛紛譏諷公孫閱「閹人無膽」,氣得公孫閱連呼「成侯無識!成侯誤事!」
  ––
  孟嘗君說完,張儀與春申君竟是唏噓良久,相對默然。
  忽然,燕姬的聲音卻從靈堂帷幕後傳了出來:「孟嘗君,我等倒是忘記了一件大事呢。」
孟嘗君詫異道:「你快說,忘記了何事?」只聽燕姬道:「張兄原不知季子出事,匆匆趕來齊國
,定是有緊急大事找你,也該當問問了。」孟嘗君恍然,連忙向張儀一拱笑道:「田文糊塗,
向張兄謝罪。張兄快說,要我如何?」張儀不禁笑道:「燕姬果然不凡,便知我是找你來了。
」春申君笑道:「噢呀,你見齊王見蘇兄都不說事,不是找孟嘗君卻是找誰了?」張儀點頭道
:「也是。事情不大,孟嘗君在旬日之內,給我尋覓兩個方士出來便了。」
  「方士?」孟嘗君驚訝得彷彿不認識張儀一般:「張兄也信了這鬼神驅邪術?」
  「此中原由,一言難盡。」張儀笑道:「你只找來便是,也許過得幾年,也有故事給你聽
。」
  孟嘗君道:「方士之事,多有傳聞,我也從未見過。此等人行蹤無定,我卻要早早安頓呢
。」
  說罷便匆匆走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嘗君真義士了!若無這個萬寶囊,張兄卻到哪
裡去找方士了?」張儀也是感慨萬端,卻只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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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六日之後,謀刺蘇秦的元兇伏法,齊國為蘇秦發喪,舉行了最為隆重盛大的葬禮。
  山東六國與所有僅存的二十餘個小諸侯,都派出了最高爵的送葬特使。張儀以秦國丞相的
身份,做了參加葬禮的秦國特使。最引人注目的,是洛陽周室也派來了天子特使。周赧王感念
這個洛陽布衣的不世功勳,竟派出了三千人的葬禮儀仗!依照周禮,這儀仗是公國諸侯才能享
用的,周赧王的天子詔書卻以「蘇秦為六國丞相,亦為王室丞相,等同大國諸侯」的名義,「
賜公國葬禮,以昭其德」。加上齊國的隆重儀仗,整個葬禮儀仗竟鋪排開三十餘里,直達蘇秦
陵墓!臨淄人更是傾城出動,哭聲盈野,天地為之變色。
  齊國星相家甘德目睹了葬禮盛況,竟是感慨萬端:「蘇秦上膺天命,下載人道,死之榮耀
,猶過生時,千古之下,無出其右也!」
  葬禮之後,齊國剛剛平靜了下來,燕國便亂了!太子姬平與將軍市被起兵討伐子之,卻被
子之一戰大敗,退到遼東去了。燕國與齊國素來唇齒相依息息相關,燕國一亂,齊國便是朝野
不安,出兵燕國的事便在陡然之間尖銳了起來!也不知何種原因,偏偏齊宣王卻是舉棋不定,
竟是遲遲沒有決策,臨淄官場市井間便是議論蜂起,竟是比自己國家出了事還急色。
  張儀一心只想著方士,卻不去理會臨淄的惶惶議論,見了孟嘗君也從不提及燕齊之事。原
是張儀心下雪亮:燕齊糾葛越深,秦國便越是受益;齊國出兵安定燕國,利於齊,卻不利於秦
;雖則如此,秦國卻不能主動站在某一方,否則便不能收漁翁之利;惟其如此,毋寧作壁上觀
。孟嘗君雖然粗豪,卻也心中有數,從不就燕國大勢「就教」於張儀,但有閒暇,兩人便聚酒
豪飲,海闊天空的唏噓感慨一番。
  這一日,孟嘗君興沖沖來說:「張兄,孟老夫子要來臨淄了!」
  「又想來做齊軍教習了?」張儀淡淡的笑意中不無譏諷。
  「這次呵,孟夫子卻是從燕國來的。你說,他想做什麼?」
  「老夫子行呵。」張儀笑道:「身出危邦,又入其鄰,還能做甚?」
  孟嘗君知道,張儀對孟子歷來沒有好感,便轉圜笑道:「張兄啊,孟夫子還是有些見識的
。」
  「孟夫子有見識,何消你說?」張儀笑道:「若去了那種學霸氣,再去了那股迂腐氣,這
老頭子倒確實令人敬佩呢。」
  「去了霸氣迂氣,還是孟夫子麼?」孟嘗君哈哈大笑:「不說了,明日齊王與孟夫子殿議
,請你我主陪,你只說去也不去?」
  「齊王做請,張儀如何能小氣不前?自當陪你受苦了。」張儀心不在焉的笑著,並未將這
件應酬之事放在心上。
  此日過午,孟子車隊進入臨淄。齊宣王倣傚當年齊威王之法,率領群臣與稷下名士到郊亭
迎接,並在臨淄王宮的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大宴。白髮蒼蒼的孟子與齊宣王並席而坐,左右
便是張儀與孟嘗君,廳中群臣名士羅列,卻是名家大師絕無僅有的禮遇。孟夫子雄辯善說,席
間侃侃而談,歷歷訴說了所過之邦的見聞,時時對各國君主略加評點,竟是揮灑自如,不時引
起舉座笑聲。齊宣王最是看重敬賢之名,況又是第一次與孟子直面對答,實在是對孟子的學問
氣度見識敬佩有加,更對孟子的君王評點大有興趣,便謙恭笑道:「先生常過大梁,卻不知魏
王近況如何?」
  「魏王嗣者,實非君王氣象也。」須知魏國強盛近百年,為天下文明淵藪。孟子一句話,
非但直呼魏王名諱,且公然顯出輕蔑的笑意,舉座皆是一驚!
  「先生此言,可有佐證?」齊宣王依然是面帶微笑。
  孟子從容道:「與魏嗣對答,人無以敬之。彼問:『天下何得太平?』我答:『天下定於
一,自有太平。』彼又問:『定於一者,何人也?』我答:『不好殺戮,仁者定於一。』彼又
問:『不行殺戮,便無征戰,誰願拱手讓位,使仁者定於一?」我答:『天下庶民皆願之。禾
田大旱,便望雲霓,大雨但落,枯苗便勃勃而起,其勢何人堪當?』此等之王,此等之問,何
堪為王也?」
  孟子悠然說完,座中卻是一片默然,竟沒有了孟子所熟悉的驚訝讚歎之聲,甚至也沒有了
孟子所熟悉的激烈反對與銳聲辯駁,竟是泥牛入海般無聲無息。這在講究「論戰無情」的戰國
,尤其在論戰風熾熱的百餘名稷下名士在座的場合,可說是罕見之極!偏孟子渾然無覺,已經
有些混沌的眼神高傲的掃視了大殿一圈,悠然一笑:「孟軻遊歷天下四十餘年,閱人多矣!惟
以仁政王道為量人之器,無得有他也。」
  齊宣王卻岔開了話題笑道:「先生從燕國來,以為燕國仁政如何?」
  「亂邦無道,何談仁政?」孟子喟然一歎:「奸佞當道,庶民倒懸,此皆蘇秦之罪也。」
  一言落點,稷下士子中便有嗡嗡議論之聲,並不約而同的將目光瞄向了張儀。蘇秦新喪,
張儀容得孟子褻瀆蘇秦麼?看那張儀,卻是神色淡漠,逕自飲酒。孟嘗君卻一眼看到,張儀的
那根細亮的鐵杖在案下抖動著!
  齊宣王明知就裡,又岔開笑道:「先生以為,當如何安定燕國?」
  「置賢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燕國自安。」
  齊宣王聽孟子再沒有觸及難堪話題,便鬆了一口氣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問先生
:如何便能置賢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
  孟子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蒼老的語調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
術,惟蘇秦、張儀縱橫者流所追逐也,孟軻不屑為之。」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張儀!齊宣王也一時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虛傳,果然是大偽無雙也。」張儀應聲而起,一句悠閒而犀利的評點,便使
殿中轟然炸開,嗡嗡議論不絕––方今天下,誰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偽無雙」?若是別個名
士,齊宣王也就阻止了,畢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讓他如此難堪?可這是名重天下的張儀
,聲威赫赫的秦國丞相,況且孟子挑釁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攔阻?
  孟子極不舒坦,沉聲問道:「足下便是張儀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術,縱橫者流,張儀是也。」
  孟子本來多飲了兩爵,此刻更顯得面紅耳赤,竟是如坐針氈。四十餘年來,孟子周遊列國
,雖然無一國敢用,名氣卻是越遊越大,漸漸的也就不寄厚望於任何邦國,悠悠然成了一個超
脫傳道的大宗師。如此一來,反倒是放開說話無所顧忌,正合了孟子的傲岸本性,也使孟子的
雄辯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近年來,孟子資望更深,各國皆奉為大賢宗師,孟子便更是揮灑自
如,往往對陪宴士子與官員不屑一顧,只與君王問對應答,儼然布衣王侯一般。常常是宴席結
束論戰散場,孟子才問萬章:「今日來者都有何人?論辯者究是那家弟子?」若非萬章一般弟
子因了要記錄孟子言談,刻意記下了應對陪同者姓名而後告孟子,孟子便當真是目中無人一片
混沌了。今日入得臨淄,孟子也是對大片冠帶不屑一顧,甚至連丈許之遙的主陪––張儀與孟
嘗君,也是漫不經心,沒有看進眼裡。也就是說,孟子壓根兒就沒想到能在臨淄碰上張儀。及
至那個鐵拐高冠者站了起來,甩出「大偽無雙」四字,竟是擲地有聲!孟子才驀然閃念,此人
必是張儀無疑。
  彷彿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孟子被譽為「大才雄辯,天下無對」,張儀則有「天下第一利
口」名號,偏這兩人但見便有口舌,竟是生死糾纏的冤家一般。二十多年前,孟子在大梁譏諷
縱橫家是「妾婦之道」,就被剛剛出山的張儀卒不及防的痛斥了一頓。從此,孟子便對張儀蘇
秦厭惡之極,內心卻也實在有幾分說不清的忌憚。雖然,孟子還是每說大道必罵縱橫策士,但
卻再也沒有說過「妾婦之道縱橫家」那句話了。今日原本是孟子說得口滑,便滑上了貶損縱橫
策士的老路子,卻不意偏偏撞上了張儀在場,又遇蘇秦新喪,孟子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雖則心中忐忑,孟子卻從來沒有退讓致歉的習慣,振作心神,一開口便氣度沉雄:「大道
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悅於人,以害威懾於人,此等蠱惑策士,猶辯
真偽之說,豈非天下笑談耳?」
  「孟老夫子,爾何其厚顏也?!」張儀站在當殿,手中那支細亮的鐵杖竟是直指孟子:「
儒家大偽,天下可證:在儒家眼裡,人皆小人,唯我君子;術皆卑賤,唯我獨尊;學皆邪途,
唯我正宗。墨子兼愛,你孟軻罵做無父絕後。揚朱言利,你孟軻罵成禽獸之學。法家強國富民
,你孟軻罵成虎狼苛政。老莊超脫,你孟軻罵成逃遁之說。兵農醫工,你孟軻罵為末技細學。
縱橫策士,你孟軻罵作妾婦之道。你張揚刻薄,出言不遜,損遍天下諸子百家!卻大言不慚,
公然以王道正統自居。憑心而論,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軻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爾等不
過一群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獃子,整天淹沒在那個消逝的大夢裡,惟知大話空洞,欺世盜
名而已!國有急難,邦有亂局,儒家何曾拿出一個有用主意?爾等竟日高談文武之道、解民倒
懸,事實上卻主張回復井田古制,使萬千民眾流離失所,無田可耕!爾等信誓旦旦,稱『民為
本,社稷次之,君為輕』,事實上卻維護周禮、貶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民
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萬千平民有冤無訟、狀告無門,天下空流多少鮮血?如此言行兩端
,心口不應,不是大偽欺世,卻是堂堂正正麼?儒家大偽,更有其甚:爾等深藏利害之心,卻
將自己說成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但觀其行,卻是孜孜不倦的謀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
喪家之犬!三日不見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終。究其實,利害之心,天
下莫過儒家!趨利避害,本是人性。爾等偏無視人之本性,不做因勢利導,反著意扼殺如閹人
一般!食而不語、寢而不語、坐懷不亂,生生將柳下惠那種不知生命為何物的木頭,硬是捧為
與聖人齊名的君子!將人變成了一具具活殭屍,一個個毫無血性的閹人!儒家弟子數千,有幾
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龍活虎的真人?有幾人不是唯唯諾諾的弱細無用之輩?陰有所求,卻
做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求之不得,便罵盡天下!更有甚者,爾等儒家公然將虛偽看作美德,
公然引誘人們說假話:為聖人隱,為大人隱,為賢者隱;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順服從,教人
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終使民人不敢發掘醜惡,不敢面對法制,淪做無知茫然的下愚,
使貴族永遠欺之,使爾等上智永遠愚弄之!險惡如斯,虛偽如斯,竟大言不慚的奢談解民倒懸
?敢問諸位:春秋以來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誕離奇厚顏無恥之學?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
孟軻!」
  張儀一陣嬉笑怒罵,大殿中竟是鴉雀無聲,惟聞張儀那激越的聲音在繞樑遊走:「自儒家
問世,爾等從不給天下生機活力,總是呼喝人們亦步亦趨,因循拘泥。天下諸侯,從春秋三百
六十,到今日戰國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沒有一個國家敢用爾等。儒家至大,無人敢用麼
?非也!說到底,誰用儒家,誰家滅亡!方今大爭之世,若得儒家治國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飲
血!孟夫子啊,千百年之後,也許後輩子孫忽然不肖,忽然想萬世不移,忽然想讓國人泯滅雄
心,儒家殭屍也許會被抬出來,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豬肉,成為大聖大賢。然則,那
已經是千秋大夢了,絕非爾等生身時代的真相!儒家在這個大爭之世,充其量,不過一群毫無
用處的蛀書蟲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張儀竟是仰天大笑。
  大殿中靜得如同幽谷,惟聞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孟子想反駁,想痛斥,卻對這種算總賬
的罵辭無處著力,想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腳下卻軟得爛泥一般。眼看張儀張牙舞爪哈
哈長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聾發聵的反擊,論戰如斯,便是全軍覆沒,煌煌儒家,赫赫孟
軻,豈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聞「哇––!」的一聲,孟子一口鮮血竟噴出兩丈多遠!
對面的張儀與孟嘗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撲滿了鮮血,連並排的齊宣王酒案上也濺滿了血滴!
  「老師––!」儒家弟子們吶喊一聲,一齊撲向孟子。王殿頓時大亂,齊宣王鐵青著臉色
大喝:「孟嘗君,太醫!」孟嘗君憋住笑意,便回身高喊:「太醫!快!太醫––!」奇怪的是
,稷下學宮的一百多個名士竟都無動於衷,默然的看著忙亂的內侍侍女,與一片哭喊的儒家弟
子,竟是沒有一個人上前照拂。
  孟子被抬走了。齊宣王拂袖而去了。盛大的接風宴席落得如此收場,朝臣們竟是一片愣怔
。稷下學宮的名士們卻圍了過來,齊齊的向張儀肅然一躬,便默默散去了。
  張儀卻有些木然,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血跡,鐵杖篤篤點地,卻是逕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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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13: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在齊國曆法的「期風至」那天,兩個方士被請到了張儀面前。
  夜裡,張儀與兩名方士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他備細敘說了「某公」的症狀心性等,詢問
方士能否禳治?這兩個方士卻是師兄弟,師兄已經白髮蒼蒼,師弟卻正在中年。聽罷張儀訴說
,兩位方士便是閉目沉吟,良久,白髮老方士道:「此公非公,卻是一王。」張儀心中一驚,
臉上卻是笑著:「果真王者,便無以禳治麼?」老方士道:「王者上膺天命,禳治卻要大費周折
。」張儀笑道:「如何周折?但請明言。」老方士道:「最難者在蓬萊仙藥,卻要大船渡海,又
需童男童女祈禱於海神上天。」張儀道:「兩位大師若能使此公清醒三月,所需諸般周折,便
並非難事。」老方士道:「此前禳治,尚需重金敬天。」張儀笑道:「上天也愛金錢麼?」老方
士肅然道:「非是上天愛金,卻是世人敬天之心。惟將世人鍾愛之物敬獻上天,方知上天賜恩
可貴也。」張儀點頭:「不知上天所需幾何?」老方士道:「萬金之數。」張儀慨然拍案:「便
是萬金了。」目光一閃又問:「兩位大師須輕車簡從隨我上路,不知可有難處?」中年方士悠
然道:「輕車尚可,簡從不能。一百名少年子弟乃祈禱法陣,非但不可或缺,衣食且須以大夫
爵品待之。」張儀思忖片刻道:「但以大師所言。明日午後起程了。」老年方士道:「百名子弟
,明晚方能趕到,只能後日起程。」張儀道:「好,便是後日。」
  與方士密談罷,張儀便回房部署上路事宜,沒有了嬴華,諸多事體便要靠緋雲與兩名掌書
打理,一一落實,已經是四更時分。掌書退去,緋雲卻是心神不定,張儀戲謔笑道:「小哥兒
又有心事了?」緋雲道:「耶,甚心事?正經事呢。我怎麼看,這兩個方士也不像正道醫家,
莫得又給你惹事兒?」張儀笑道:「方士方士,本來就不是正道醫家,有何稀奇。」緋雲急道
:「耶!不是!我說他們好像是,是騙子,詐人錢財一般耶。」張儀默然有頃,嘆息了一聲:「
方士興起幾十年了,我等誰也沒經過見過,可太醫既然說了,齊國君臣也有許多人相信,我近
日才打聽到,齊威王晚年,也秘密派方士到海上尋找過仙藥。咸陽事急,我們也就信一回了。
天地之大,原本是誰也不能窮盡奧秘的。」緋雲就嘟噥道:「知道你是盡心而已,卻只怕你上
當耶。」張儀板著臉不說話,緋雲也不敢再囉嗦,便收拾臥榻去了。
  次日,孟嘗君親自到驛館幫忙料理,一番忙碌,終是準備妥當。晚上,孟嘗君為張儀餞行
,兩個豪氣干雲的人物竟是第一次相對無語,只是默默飲酒。良久,孟嘗君道:「張兄,若有
不時之需,不要忘了,還有田文這個朋友。」張儀笑道:「孟嘗君狡兔三窟,莫非能讓得一窟
?」孟嘗君大笑:「張兄但出咸陽,田文便為你謀得一個大窟如何?」張儀揶揄笑道:「還是我
為你謀窟吧,不見臨淄風向已轉麼?」孟嘗君便又是哈哈大笑:「好!頂不住風,便來找你!」
  一時飲罷,兩人又去拜望燕姬,恰逢燕姬正在收拾行裝,孟嘗君驚訝莫名,連問何故?燕
姬淡淡笑道:「臨淄雖好,終非我久居之地,季子已去,我也當去了。」孟嘗君本是急公好義
,更兼受蘇秦臨終託付,便對燕姬離去大有愧色,彷彿自己罪過一般,竟是木呆呆難堪之極。
張儀卻是豁達笑道:「孟嘗君啊,燕姬心志,不讓鬚眉。山林之隱,原本便是燕姬所求。蘇兄
已經去了,她孤守臨淄,情何以堪?讓她回燕山去吧,這卻與情義無涉了。」孟嘗君畢竟明朗
,兀自喃喃笑道:「都走了,都走了,只留下田文一個了。」說得燕姬與張儀竟是一陣唏噓。
孟嘗君反覆看了燕姬行裝,竟是無可幫襯,便硬是送了燕姬一匹馭車駿馬,方才了了心意。
  次日拂曉,臨淄城西門剛剛打開,便有兩支人馬飛出城外,一支南下,一支北上,竟是分
道揚鑣而去。孟嘗君站在城門箭樓上,眼看著北上車馬沒進蒼蒼遠山,南下車馬隱入茫茫平原
,竟在初秋的風中流下淚來。
  張儀心情焦躁,一出臨淄便吩咐兩名掌書帶著百名騎士,護衛著方士在後面緩行,自己則
棄去軺車,與緋雲快馬兼程先行西進。次日午後,高聳山頭的函谷關箭樓與黑色旌旗便遙遙在
望,及至關前,卻見關內飛出一騎,白人白馬,竟是風馳電掣般掠過進出商旅直插東進官道!
緋雲眼睛一亮,銳聲便喊:「華姐姐––!大哥在這裡––!」眼見白馬一聲嘶鳴,騎士便箭
一般從田野中斜插過來。張儀連忙下馬迎了上來:「小妹,你如何出關了?」
  嬴華滾鞍下馬,卻是一臉汗水淚水,一句話沒說便抱住了張儀。緋雲已經在地上鋪好了一
塊毛氈,張儀便將嬴華抱過來放在毛氈上坐好,緋雲拿過一個水囊又讓嬴華喝水。嬴華喝得幾
口,喘息一陣,竟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張儀心中一沉,便知大事不好,卻沒有說一句話,只
是默默的看著嬴華。哭得一陣,嬴華哽咽道:「王兄去了––」便又止不住的哭了起來。緋雲
勸阻不住,竟也哽咽著哭了起來。張儀默默坐地,拉過酒囊便咕咚咚猛飲了一陣,兀自粗重的
喘息。良久,三人都平靜下來,張儀笑道:「小妹,說說咸陽的事吧,我們總是得回去了。」
嬴華便斷斷續續的說了起來:
  張儀走後,嬴華立即去見司馬錯。司馬錯聽了張儀的謀劃,便是一聲長嘆:「丞相大錯也
!當此之時,何能為虛妄之事離開咸陽?」又默然一陣,便告訴嬴華:只要他的上將軍印信與
王賜兵符在手,秦國大軍就不會異動。末了,司馬錯又提醒嬴華:目下秦國之危,不在軍營,
而在宮廷,要她務必盯緊樗里疾,用樗里疾來牽制甘茂,方可穩定宮廷。
  嬴華覺得有理,便又立即找樗里疾會商。樗里疾竟全然沒有了往昔的詼諧笑談,憂心忡忡
的說:多年以來,丞相奔波於連橫,上將軍忙碌於征戰,他埋頭於政事民治,竟是無一股肱大
臣輔助秦王料理王室王族與宮廷事務;而今甘茂與太子嬴蕩居心叵測,他們要鉗制,竟是茫茫
然無處著手!丞相寄厚望於秦王病情痊癒,離國求治,可秦王明明已經是無藥可治,時時都在
不測之中,當此危局,誰能威懾太子一黨?
  嬴華大急道:「說了半日,右丞相竟是束手無策了?」樗里疾苦笑道:「今日要害,在秦王
安危。我等外臣,入宮尚且艱難,卻如何能保得重重宮闈之後?」嬴華道:「右丞相能否將甘
茂調出王宮?」樗里疾道:「長史執掌機密,歷來都在王宮內設置官署。秦國法度:非丞相與
國君會商、國君下詔,不能變動長史。兩年前,我倒是在甘茂身邊安置了一個掌書,可甘茂管
束極嚴,目下他卻是一步也動不得。」嬴華思忖一陣道:「右丞相,秦國正在安危之際,我決
意啟動黑冰台,保護秦王!這是丞相手令,你可贊同?」樗里疾嘿嘿笑了:「早當如此,黑肥
子就等公子這句話了!」說罷,便笑吟吟將那個掌書的姓名長相說給了嬴華。
  嬴華當夜立即行動,親自帶領三名黑冰台幹員從丞相府地道出城,泅渡酆水,秘密潛入章
台宮。連續幾日,章台宮都很平靜,秦惠王也仍舊是時昏時醒。嬴華便讓三名幹員輪流守護在
玄思屋外監視,自己就潛回咸陽,去找那名掌書聯絡。
  奇怪的是,扮成宮中衛士的嬴華在長史官署外秘密監視了十二個時辰,所有的輪值吏員都
逐一查勘,竟偏偏沒有那個掌書!嬴華覺得蹊蹺,便連夜去見樗里疾。樗里疾以核查吏員官俸
為名,逕直進入王宮,一查之下,那名掌書竟是暴病身亡!右長史稟報說:那掌書奉長史之命
到章台宮記錄王言,回來時不慎被松林中毒蜂蟄中,太醫治療三日無救,便死了。
  如此一來,唯一可知甘茂與太子內情的眼線便被掐斷了!嬴華的黑冰台,便成了只能被動
守護的秘密衛士。一時無法可想,嬴華便只有再加派了三名幹員,又親自坐鎮章台宮,要確保
張儀回來之前秦王無事。如此過去了十天,依然是安靜如常。
  第十三日午後,太陽已經西下,蒼老乾瘦的秦惠王正在茅屋外的草地上若有所思的漫步,
不時的看著太陽嘆息一聲。這時,便聽守在竹林邊的老內侍長呼了一聲:「太子入宮––!」
秦惠王驚訝的回過頭來,便見一身鐵甲一領披風的太子嬴蕩已經走了過來。秦惠王顯然不悅道
:「此時我不見人,也不議事,不知道麼?」嬴蕩卻是一躬,高聲大氣道:「父王,二弟母子有
了消息,我特來稟報。」秦惠王驚喜道:「你說稷兒母子?哪裡來的消息?快說。」嬴蕩道:「
我識得一個胡商,他從燕國來咸陽,說了二弟許多事情,還帶回了姨娘給父王的書簡。」秦惠
王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好好好,快,進去說說,父王正念叨他母子呢。」正在此時,甘茂
帶著一個掌書匆匆走來:「王有會見,請許掌書錄言。」秦惠王揮揮手道:「下去下去!本王家
事,無關邦國,錄個甚言來?」說罷對嬴蕩一招手:「走,進去說。」父子二人便進了茅屋。
甘茂卻沒有走遠,依然與那個掌書守候在竹林邊上。
  隱藏在小土崗松林中的嬴華大是忐忑不安,覺得太子今日來得似乎蹊蹺:既是需要一段時
間敘說的家事,便當早來,如何堪堪在太陽行將落山之時到來?但無論如何,嬴華也不好公然
干預太子晉見,尚且是在國君清醒時的晉見。眼見太陽緩緩的沉到了山後,半天霞光也漸漸褪
去,秦惠王昏症發作的時刻已經到了,卻不見秦惠王從茅屋中出來。
  便在此時,卻見太子從茅屋中衝了出來,大喊:「長史!快宣太醫!父王昏過去了!」也
是秦惠王久病,太醫每在此時便守候在竹林邊,聽得太子一聲喊,甘茂便與太醫一起衝進了茅
屋!片刻之後,便聽見茅屋中哭聲大起,嬴華竟驟然昏了過去––
  醒來之時,嬴華發現自己竟躺在章台宮茅屋之中,大廳中央便是蓋著白布的竹榻,自己身
邊卻站著眼睛紅腫的太子!嬴華驚叫一聲,便要翻身坐起,身子卻軟得麵團一般,不覺更是心
亂如麻。太子嬴蕩卻木然道:「少姑,正是你這聲尖叫,我才知道你在這裡,將你救了過來。
太醫給你服了藥,說你須得安神定心。」嬴華看看屋中甘茂、掌書、太醫、內侍等人道:「你
等出去,我有話要問侄子!」嬴蕩便吩咐甘茂等人退到屋外,回頭道:「少姑,有話你便問了
。」嬴華冷冷道:「你父王如何去的?你說。」嬴蕩依舊木然道:「天將傍晚,我正要告退,父
王卻讓我稍等,說要給我叮囑一件事情。叮囑的話還沒說出口,父王便叫了一聲,跌倒在榻下
,神志便昏迷了––我出來喚進太醫,父王便去了。」嬴華愣怔片刻,冷笑道:「我問你,你
明知父王日暮發病,何以恰恰在日暮之前來見?」嬴蕩道:「我午後接到二弟消息。長史說,
當及早說給父王,讓他高興。出城過酆水,卻耽擱了半個時辰,就有些晚了。」嬴華問:「因
何耽擱?」嬴蕩道:「渡船壞了,正在修繕。」
  嬴華覺得此中疑點太多,一時竟是理不清楚,便不再追問。嬴蕩卻問:「少姑與父王情誼
深厚,請教誨侄兒,如今該當如何?」嬴華氣恨恨道:「有人知道呢,何須問我?」嬴蕩便不
再說話,只是木木的戳在那裡,竟是失魂落魄一般。
  當晚,嬴華便與秦惠王的屍身一起,被秘密運回了咸陽。
  次日清晨,太子嬴蕩在王宮東殿舉行了秘密會商,除了司馬錯、樗里疾、甘茂三人外,嬴
華也被抬到了殿中。甘茂備細稟報了秦王「不救而亡」的經過。嬴蕩放聲大哭,痛罵自己犯了
彌天大罪,請求為父王殉葬。司馬錯與樗里疾都看著坐榻上的嬴華,顯然是盼望她說話。嬴華
卻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哽咽道:「王兄已去,不能復生,諸位但以大局為重了。」甘茂便立即跟
上,慷慨陳說危局,請立即擁立太子即位,以防六國乘虛而入!司馬錯與樗里疾也是無話可說
,竟都默默點頭了。三日後,王宮詔告朝野:秦王不幸病逝,隆重發喪,太子嬴蕩即位為新秦
王。
  那日晚上,守護太醫終於說公主康復了,嬴華才回到了丞相府,便連夜出城來找張儀––
  「大姐,怎麼虛成了這模樣?」緋雲為嬴華不停的揩拭著額頭汗水,竟是說不出的驚訝。
  嬴華面色蒼白的倚在緋雲身上:「我,我,散了架一般,一絲功夫也沒有了。」
  「大姐!」緋雲抱住嬴華便大放哭聲,一種深深的恐懼竟使她渾身瑟瑟發抖。
  張儀一直在沉默,一直在思索,竟像一尊石雕般紋絲不動。良久,他長吁一聲道:「緋雲
,拿我的令箭,到函谷關調一輛篷車出來。」緋雲便飛馬去了。嬴華這才恍然問道:「方士找
到了麼?如何只你們倆回來?」張儀拍拍嬴華道:「方士在後面。你目下甚也莫想,只閉眼歇
息便了。」嬴華粲然笑道:「你真好。那方士還會到咸陽麼?」張儀笑道:「你放心便了。一旦
沾上,他們才不會輕易走呢。」
  片刻之後,緋雲便從關內趕來了一輛四面包裹嚴實的篷車。張儀斷然道:「走,回咸陽。
」說罷便抱起嬴華坐進了篷車。緋雲將三匹駿馬拴在車後,便上了車轅,一聲鞭響,篷車便轔
轔進關。篷車不能快馬奔馳,加之嬴華虛弱不耐顛簸,函谷關到咸陽竟整整走了三日。一路上
,張儀也不進郡縣官府,只是全副身心照料嬴華,倒也平安無事。。
  這日傍晚進得咸陽,張儀草草梳洗了一番,便來到樗里疾府上。樗里疾見是張儀,便嘿嘿
笑道:「走,找司馬錯,你我說不明白。」兩人來到上將軍府邸,卻見這平日裡車馬如梭的車
馬場竟是空蕩蕩黑黝黝的,既無車馬,更無燈火,連那兩排釘子般肅立的武士也沒有了,只有
一盞在風中搖曳的大方燈孤懸門廳,竟是幽靜得有些寥落。張儀不禁便嘆息了一聲。樗里疾卻
嘿嘿笑道:「司馬錯堂裡清哩,早早便這般收斂了,比你我眼亮多了。」張儀也不說話,只是
默默向裡走。門廳下一看,大門竟是關閉的。張儀便啪啪拍著門環高聲道:「有客來訪––!
」大門便隆隆開了,家老匆匆迎來當頭便是一躬:「我家主人臥病謝客。既是兩位丞相,請隨
我來。」便提著一盞燈籠將兩人領進了後園。
  張儀從來沒有進過司馬錯的後園,月下朦朧望去,這座後園竟比自己丞相府的後園還大了
許多!奇怪的是,這座後園卻沒有尋常庭院園林的水面亭台假山竹木花草,竟是層層疊疊的小
山包與曲曲折折的小水流堵在眼前,走在其中,羊腸小道千迴百轉,竟是入了迷宮一般!張儀
驚訝笑道:「司馬錯這是做甚?林苑搞成了墳園一般。」樗里疾嘿嘿嘿一陣道:「沒看懂?這是
司馬氏絕技呢,天下活山水,君上特許建造的。看看,這兒便是函谷關了。」張儀就著月光仔
細看去,果然見「連綿群山」中一道長長的峽谷,峽谷入口處赫然一座「雄關」,關外便是浩
浩一條「大水」!張儀頓時明白,一路指點道:「這是大河了,那是虎牢山、孟津渡,這邊是
河外、安邑,啊,這裡是我家了!」一陣感嘆便問家老:「上將軍卻在哪裡啊?」家老笑道:「
家主人正在燕山遼東,請這邊走了。」樗里疾便嘟噥道:「燕山?遼東?司馬錯又想做甚了?」
  一時來到「燕山遼東」地面,便見一人布衣散髮臨「海」而立,顯然正在入神,竟對身後
腳步渾然無覺。樗里疾啪啪拍掌嘿嘿嘿笑道:「司馬上將軍,還想去遼東打仗麼?」司馬錯驀
然回身笑道:「呀,丞相到了。來,這海邊正有幾塊岩石,便在這裡坐了吧。家老,搬幾罈酒
來!」
  「海」雖不大,岩石卻是地道,光滑平坦,臨「海」突兀而立,明月之下風聲蕭瑟,竟是
別有一番韻味。片刻之間老酒搬來,就著幾塊軍中常見的乾牛肉,三人便對坐飲了起來。
  「司馬兄,樗里兄,」張儀笑道:「人生終有聚散,我三人共事二十餘年,只怕也到了各
謀出路的關口。張儀鞍馬未歇,便來與二位相聚,為的便是各明心事,好將樞要國事對新朝有
個交代,亦公亦私,惟求真心便了。」
  「嘿嘿嘿,」樗里疾先笑了:「我看司馬兄是雄心不老,還想打幾仗呢。」
  「哪裡話來?」司馬錯淡淡笑道:「我在後園徜徉,原本是要思謀個落腳之地,看來看去
,還是燕北遼東合於我心?」
  張儀有些困惑:「燕北遼東山水粗礪,一暴十寒,不合隱居,司馬兄如何要去那裡?」
  「嘿嘿,我明白了,司馬兄兵心不死,還想找個用武之地呢。」
  「偏這黑老兄賊精。」司馬錯苦笑道:「不瞞張兄,司馬氏世代兵家,不宜居於飽暖秀美
之地。燕北遼東有胡人之患,戰火連綿,族人振奮為生,也不致衰敗。至於司馬錯自己,能了
抗擊匈奴胡人之微末心願,也便知足了。」
  張儀不禁慨然一歎:「司馬兄癡兵若此,卻何以要離開?以秦國之雄兵,以將軍之才智,
何愁不能大展宏圖?」
  司馬錯笑道:「張兄當知,你我三人,我是第一個該走的,不能留的。古往今來,為將只
是一朝。哪個君王願將兵權留給隔疏老臣?況且,新朝上將軍的人選,已經是明著的了。」
  「明著的?能是誰?」張儀卻有些驚訝。
  「先是甘茂,再是樗里疾,而後兩人顛倒。」
  「嘿嘿嘿,」樗里疾不禁笑個不停:「你這話巫師一般,教人心裡打鼓,黑肥子能做上將
軍?」
  司馬錯沒有一絲笑意:「先做半年丞相,再做上將軍。」
  「卻是為何?」樗里疾也不笑了。
  司馬錯卻笑了:「天機不可預洩也,無可奉告。」
  驀然之間,張儀想起秦惠王的話,內心便不禁佩服司馬錯的冷靜透徹。甘茂與樗里疾,都
是所謂的文武全才,而大凡文武全才,卻在文武兩方面都不能達到自成一家的超凡境界。國君
可任為武職,亦可任為文職。對於新君嬴蕩這樣嗜兵的國君,自然以上將軍為第一要職,自然
要他最信任的大臣來做上將軍,這個人只能是甘茂!但嬴蕩在權力穩定後,便極有可能親自執
掌兵權,那時,陞遷甘茂做丞相,讓明達而不專權的樗里疾做名義上將軍,而實際上嬴蕩自己
便是三軍統帥,自然便是水到渠成的結果!如此一揣摩,司馬錯的預言便盡在情理之中。
  張儀便點頭笑道:「有樗里兄留朝,畢竟好說多了,秦國或可度過危局。」
  「嘿嘿嘿,如此說來,張兄也要走?」
  張儀笑道:「如何?我不該走麼?張儀此等人,唯先君惠文王此等君主用得。新君不合用
我,徒然相互掣肘,何如早去?」
  「蘇秦去了,張儀去了,司馬錯也去了,這天下可是寂寞了許多呢!」樗里疾一聲嘆息,
張儀與司馬錯竟大笑起來。
  三人直說到四更方散。張儀回到府中,嬴華緋雲竟在書房中等得偎在一起睡著了。見張儀
回來,倆人便咯咯笑著醒了過來。張儀笑道:「你倆睡吧,我要草個上書呢。」嬴華便嬌嗔道
:「不睡!我倆要和你了賬!」張儀驚訝道:「了賬?了甚賬?你還想將丞相府帶走不成?」緋
雲「耶!」的一聲,便笑軟在嬴華懷裡。嬴華咯咯笑道:「你才想將丞相府揣在懷裡呢。我倆
要做夫人!不許你拖!」張儀恍然,一陣哈哈大笑,便一邊一個將兩個麗人擁在懷裡:「都做
幾次夫人了,還想做?好!今夜便讓你倆再做夫人了!日後呀,天天做夫人!」緋雲便紅著臉
笑道:「耶!羞不羞,就知道讓人家那樣做夫人!人家偏要那樣做夫人,要洞房花燭!」三人
便笑做一團。
  笑得一陣,張儀道:「我要辦完三件事,倆個小哥兒才能做夫人。一是上書請辭,二是明
日見君,三嘛,便是清理了那班方士。」嬴華笑道:「方士不用你清理,緋雲已經將他們打發
了。」張儀驚訝道:「他們來過了?你如何打發的?」緋雲笑道:「耶!那兩個方士難纏呢,硬
要一萬金,說是此行驚動了海神,回去要建造海神台謝罪!我與姐姐商議,將相府的六千金全
給了他們,他們才嘟噥著走了。還神術長壽呢,活生生勒索騙錢耶!」張儀便笑了:「小哥兒
童心無忌,偏是說穿了。殊不知,日後有多少君王甘心受騙呢。」想想又對嬴華道:「你那黑
冰台卻是大機密,得了結一番呢。」嬴華笑道:「有人上心呢,我困在王宮那幾天,還不就在
了結黑冰台?早沒我事了。」張儀霍然起身道:「如此我便來草書,兩三日內我們便走。」
  嬴華看看緋雲,緋雲便回身從書案上拿來一卷竹簡:「耶,看看,如此寫法可行?」
  張儀大是驚訝:「你寫的?」
  「耶!姐姐說,我寫,不行麼?」
  張儀不再說話,打開竹簡,卻見一篇整齊娟秀的小篆赫然在目,不自覺高聲唸了起來:「
臣張儀頓首:臣蒙先王知遇,執相印二十餘載,些許微功,不足道矣!今臣年邁體衰,不堪國
事繁劇,欲歸隱林泉,以開後繼之道。我王聖明神武,定能克成先王遺願,成就秦國大業!臣
雖遠在山林,亦常為我王祈禱也!」張儀唸罷,喊了一聲「好!」,又呵呵笑道:「只是肉麻
了一些,不像張儀了。」嬴華笑道:「但像張儀那般『我士也驕』,能走麼?蠢!」
  張儀大笑:「好!便肉麻一回,待我明日送上便了。」
  「不用你送。我們這便走。有人會送的。」嬴華突然認真起來。
  張儀一陣愣怔,一陣思忖,終於點頭笑道:「有妻如此,張儀之福也,走!」說罷便抱起
嬴華大步出門。庭院中一輛篷車已經備好,緋雲悄聲笑道:「姐姐已經讓居家物事上路了,你
但走人便是。」張儀笑了笑:「有兩個狐精,我便只做大丈夫了,操個甚心?」嬴華在張儀臉
上打了一掌笑道:「美死你了!」張儀笑著狠狠親了嬴華一口,便鑽進了篷車。
  天色放亮,紅日躍上咸陽箭樓時,轔轔篷車已在北阪之上了。
  嬴華打開車簾笑道:「小妹,我們為夫君老哥哥唱支歌兒如何?」緋雲在車轅上笑不可遏
:「耶!還夫君老哥哥呢,真是膩歪了!」張儀的鐵杖敲打著車轅,也是大笑不止:「這老哥哥
麼做得好風光也!好,我也唱!」
  三人放聲唱了起來,那卻是張儀故鄉的《魏風》:
  園有美桃 其實佳餚
  心之怡也 我歌且謠
  不知我者 謂我士也驕
  桑者閒閒 行與子還
  十畝之間 行與子逝
  不知我者 謂我心氣高––
  「啪」的一聲,緋雲揚鞭催馬,篷車便湮沒在清晨的霞光之中了。
  「老哥哥你說,目下咸陽如何?亂了麼?」嬴華笑著叫著。
  「天知道!老哥哥如何知道?」張儀一陣大笑,笑聲便隨著山風在山原間飄飄蕩去。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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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7-16 22:5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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