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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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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0:58: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楔子】一場千古罕見的暴雪湮沒了秦川。
【第一章】鐵腕平亂
 【第一節】義渠大牛首接受了羊皮血契
 【第二節】百騎揚威,震懾草原
 【第三節】北阪痛殲牛頭兵
 【第四節】咸陽世族的最後時刻
 【第五節】犀首挾策入咸陽

【第二章】山東雄傑
 【第一節】洛陽蘇莊的故事
 【第二節】雙傑聚酒點評天下
 【第三節】蘇秦成名不成功
 【第四節】安邑郊野的張家母子
 【第五節】張儀第一次遭遇挑釁
 【第六節】函谷關外蘇秦奇遇

【第三章】西出鎩羽
 【第一節】新人新謀棄霸統
 【第二節】關西有大都
 【第三節】夤夜發奇兵
 【第四節】雄心說長策
 【第五節】命乖車生禍
 【第六節】孑然一身出咸陽

【第四章】談兵致禍
 【第一節】十六字訣震撼了齊威王
 【第二節】一席說辭大軍調頭
 【第三節】策士與君王的交換
 【第四節】雲夢澤訪出了逃隱名將
 【第五節】昭關大戰,老軍滅越
 【第六節】錯也數也,堪談兵

【第五章】天地再造
 【第一節】異數中山狼
 【第二節】荒田結草廬
 【第三節】亙古奇書陰符經
 【第四節】戰國亂象大演繹

【第六章】風雲再起
 【第一節】紅衣巫師的鼎卦
 【第二節】奉陽君行詐蘇秦
 【第三節】燕山腳下的古老城堡
 【第四節】明大義兮真豪傑
 【第五節】大節有堅貞
 【第六節】秋霧迷離的張氏陵園

【第七章】大成合縱
 【第一節】大梁公子出奇策
 【第二節】南國才俊多猛志
 【第三節】壯士捨身兮濰水茫茫
 【第四節】烈士暮年的最後決策
 【第五節】蘇秦佩起了六國相印

【第八章】連橫奇對
 【第一節】張儀的聲音振聾發聵
 【第二節】第一國王與第一丞相
 【第三節】匕首金窟黑冰台
 【第四節】衣錦榮歸動洛陽
 【第五節】合縱陣腳在楚國鬆動

【第九章】縱橫初局
 【第一節】燕山幽谷,維風及雨
 【第二節】怪誕說辭竟穩住了楚國
 【第三節】門客大盜開齊國僵局
 【第四節】積羽沉舟新謀略
 【第五節】媚上荒政殺無赦
 【第六節】聯軍總帳,春風得意

【第十章】張儀風雲
 【第一節】咸陽宮君臣合璧
 【第二節】六國聯軍的統帥部
 【第三節】河內大戰,張儀偏師襲敖倉
 【第四節】大才機變修魏齊
 【第五節】張儀蘇秦都祭出了古老的權謀
 【第六節】四陣三比,秦燕結盟

【第十一章】郢都恩仇
 【第一節】張儀臨危入楚
 【第二節】蘇秦別情下楚國
 【第三節】明暗雙管,張儀巧解第一難
 【第四節】點點漁火不同眠
 【第五節】張儀遭遇突然截殺
 【第六節】壯心酷烈走偏鋒
 【第七節】秋風沙場兮何堪國殤

【第十二章】不寧不令
 【第一節】大義末路何茫然
 【第二節】秦陷進了爛泥塘
 【第三節】顛峰張儀又出錯
 【第四節】新朋舊情盡路營
 【第五節】將計就計邯鄲策
 【第六節】七相逢無緣泯恩仇

【第十三章】最後風暴
 【第一節】春申君星夜入臨淄
 【第二節】逍遙峰的鼓盆隱者
 【第三節】英雄之心,恩怨難曲
 【第四節】天齊淵波瀾詭譎
 【第五節】東海之濱雷電生
 【第六節】冰雪銘心終難卻
 【第七節】陰謀陽謀萬象生
{2} 227-13060-51-2266[2]-11.9       
【第十四章】百年一亂
 【第一節】關西大力神
 【第二節】司馬錯講述的軍旅故事
 【第三節】秦惠王千古奇症
 【第四節】大星垂滄海
 【第五節】張儀又一次被孟子激怒了
 【第六節】行與子還兮我士也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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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等有影視版的海報再放,因為讀友們不太可能會想要看書籍封面照,而影視版的大秦帝國目前僅拍好一部,所以之後幾部都沒圖片可放
雖然有些遺憾,但是導演曾說他想要每部都花上一年的時間來拍攝,預計在2016年左右能全數補齊
而現在只希望各位讀友能開心的看小說 ,不再訴說上次的哀嘆了,因為各位讀友是要來看小說的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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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0:58:2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秦人諺云:秋後不退暑,二十四個火老虎。誰能想到,火老虎還在當頭,滾滾沉雷便不斷
在天空炸開,碩大的雪花從天空密匝匝湧下,便瀰漫了山水,湮滅了原野。那無邊的彭彭嚓嚓
之聲從天際深處生發出來,直是連綿戰鼓,敲打得人心顫。雄視關中的咸陽城四門箭樓,頃刻
間便陷入了茫茫雪霧之中。九里多寬的渭水河面本來還是碧波滾滾,半個時辰中竟被暴雪封塞
成了一馬平川!涇水、灞水、酆水、滻水、滈水、潏水、洛水,竟全部在頓飯辰光雪雕玉封。
巍巍南山,蒼蒼北阪,也盡被無邊無際的白色帳幔覆蓋。倏忽半日,竟是鳥獸歸巢,行人絕道
,天地間一片混沌飛揚的白色,整個世界都被無邊的風雪吞沒了!
  渭水南岸,卻有一支黑色馬隊,正在茫茫雪霧之中向南疾行。
  驚雷閃電,暴雪壓頂撲面!這支馬隊卻依然保持著整肅的部伍,不徐不疾的走馬行進,沒
有絲毫的驚慌失措。馬隊護衛著一輛黑色篷車,在無邊雪幕中越過灞水,爬上藍田原,便徐徐
沒入了被秦人稱為「南山」的連綿群峰。奇怪的是,馬隊一進南山口,駭人的連天暴雪竟變做
了紛紛揚揚的鵝毛飛舞,馬隊所必須經過的峽谷險道上,也只積了薄薄一層冰雪,竟是不影響
馬隊篷車的行進。爬上南山主峰時,莽莽蒼蒼的青山綠水竟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影影綽綽的顯
了出來。
  一座雄峻的主峰在連綿群山中突兀拔起,於蒼茫天地間生發出一片巍巍霸氣!這便是南山
主峰,大河長江的分水嶺。由此向南向北,都是墮入塵寰的長長的下山道。在這般雨雪天氣中
,尋常商旅與行人車馬,是不敢走這南山主峰峽谷道的。僅是這段十里長的坡道,就足以令行
者變色止步了。這支馬隊便也在峰頂停了下來,一個黑色斗篷者跳下馬,回首瞭望籠罩在無邊
雪幕中的混沌秦川,不禁撲地跪倒,對天便是三拜,又霍然站起,轉身高聲命令:「二十人下
馬護車!下山路滑,千萬小心了––!」
  「郡守,我們去哪裡?」馬隊前一個精瘦的將領嘶啞著聲音問。
  「大蟒嶺––」黑斗篷馬鞭向東南遙遙一指,「明日午時前,務必到達!」
  「嗨!」將領答應一聲,立即翻身下馬,唰啦一聲便撕下鐵甲鱗片下的衣袖,大喊一聲:
「弟兄們,裹住車輪,莫使打滑!」已經下馬的二十個騎士,立即撕下各自衣袖,開始包裹車
輪。
  「山甲,用這個!」郡守胳膊一揚,一領黑斗篷便向那個精瘦將領飛了過去。
  「郡守,這可不行!你要受風寒的。」精瘦的山甲又將斗篷擲了回來。
  「嘿嘿,有何不行?」郡守說著下馬,將斗篷三兩下撕成布片,「你捨得前軍副將不做,
我樗里疾便捨不得一件斗篷?來,包結實,只要商君不受驚––」說著已是語聲哽咽了。
  「郡守––」山甲臉上一抹,甩出一把淚水汗水雪水,嘶啞的喊了一聲:「弟兄們,小心
了!商君回家要平安!」
  「將軍放心!商於有商君,打斷骨頭連著筋!」士兵們一片吼叫,齊刷刷分做兩邊擁住了
車輪。後邊數十名騎士也全部下馬,用兩根大繩連環拴住馬鐙,再拽住車廂,騎士們便牽住戰
馬,竟是要連排倒退著下坡。
  山甲一甩令旗:「小心!下坡––!」
  「嗨––喲!下坡了喲!莫打滑喲!」隨著緩慢沉重的號子,篷車倒退著向山坡慢慢滑下
。大約用了一個時辰的工夫,在步卒與馬隊的前扛後拉下,篷車方才緩緩的滑下了長長的山坡
,湮沒在紛紛揚揚的雪霧中。經過一晝夜奔波馳驅,次日將近正午時分,馬隊終於到達了險峻
奇絕的大蟒嶺。
  大雪已住,紅日初出,崇山峻嶺間竟是一片潔白晶瑩。
  遙遙看去,這大蟒嶺大體上是一片南北走向的山峰,北接桃林高地,東接崤山群峰,南邊
數十里便是秦國要塞武關,直是一條逶迤盤旋的龍蛇,商於人便呼之為大蟒嶺。這片山地雖然
不算十分隱秘,但卻是臨近武關、崤山的邊界山地,要出秦國可算得十分便當。商於郡守樗里
疾與商於望族的老族長們秘密計議,便決意將商君與白雪的遺骨安葬在這裡;其中深意,便是
秦國一旦有變,商君遺體便能迅速轉移。
  強悍倔強的商於山民們,一直為當初沒有能保護住商君痛悔不已,如今要安葬保護商君遺
骨,竟是官民一體萬眾一心,沒有絲毫的猶豫。所有從商於山地走出去闖世事的商於子弟們,
無論從戎的兵將,還是從政的吏員,都義無返顧的將商君看成了商於大山的「自己人」,商君
的歸宿理當屬於商於!做了名臣封地的庶民,便將封主看做至高無上的聖賢,這是春秋戰國以
來久遠的大義傳統。自然,更深的根基在於,商君對秦國有無上功勳,對窮困的商於有再造之
恩,卻又從來無求於封地絲毫。如此封主,商於人如何不刻骨銘心?上天將商於賜予了商君,
就是將商君的危難沉浮託付給了商於子民,商君臨難,商於人若袖手旁觀,天下大義何存?商
於人顏面何存?那個做了前軍副將的山甲,就是昔日商君在櫟陽南市徙木立信時的扛木少年。
正是這個山甲,帶了一百名商於子弟兵從函谷關秘密趕到咸陽刑場,要在刑場搶屍,發誓將商
君遺骨運回商山。與此同時,在咸陽為官為吏為商的商於人也紛紛走動,秘密聯絡,私相籌錢
,打製了堅固的篷車,準備為商君收屍。
  在渭水大刑場,商於郡守樗里疾與商於族長們竟是與這兩股商於「鄉黨」不期而遇,一個
眼神,三股力量便湊到了一起,不消片刻,便迅速秘密的計議停當!
  行刑即將結束之際,秋雷暴雪驟然降臨!監刑官員們還在手足無措的時刻,商於人以他們
特有的精明算計,三方配合,從無數要為商君收屍的力量中捷足先登,搶走了散落在刑場草地
的商君屍骨,也搶走了白雪的遺體,乾淨利落得連一根頭髮都沒有拉下!及至甘龍、杜摯與孟
西白們一片驚呼,尋覓商君遺體以「驗明正身」時,商於人的馬隊已經消失在茫茫雪霧之中了。
  商於人的神速隱秘乾淨利落,讓侯嬴率領的富有秘密行動傳統的白氏門客們驚歎不已。他
們是要將商鞅白雪的遺骨運送回魏國,安葬在安邑涑水河谷的白氏墓地,以利用白圭的巨大聲
望,保護商君夫婦的墓地不遭破壞。侯嬴雖然想到了秦人絕不會讓商鞅暴屍街頭,但也以為,
在甚囂塵上的反變法聲浪中,秦國即或有人行動,也是頗為顧忌,豈能有他以商君「親屬」名
義公然行動來得快捷?沒有想到,商於人竟然在如此混亂的人海中有如此神奇的快速行動!驚
怔之中,侯嬴得知了這股搶屍者是商於人,便感慨的長吁一聲,命令白氏門客們停止了行動。
  咸陽刑場還有另外一股要秘密收屍的力量,這便是玄奇率領的墨家弟子。玄奇在陳倉河谷
安頓好虛弱昏迷的瑩玉之後,便與身邊的十多名少年弟子開始籌劃安葬商鞅與白雪。以墨家弟
子的訓練有素,本當穩妥辦成。但在人山人海的刑場上,在驚雷暴雪的混亂中,玄奇的十幾個
人便顯得力不從心。剛剛擠挨到刑台附近,玄奇便眼見一隊騎士圍住了刑車,一群精壯的黑衣
人呼嘯而至,飛奔著撿拾散落的屍骨,頃刻之間便煙消雲散!問一個老人,得知這是商於人的
行動,玄奇便放棄搶屍,率領弟子直奔商於大山來了。
  千山萬豁的大蟒嶺中,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孤峰,商於人叫她孤雲峰。
  尋常時日,總有一片白雲纏繞在這座孤雲峰的半山腰,誰也沒看見過這孤雲峰究竟有多高
?有多險?此時大雪初晴,紅日高照,孤雲峰雲霧盡收,便清亮亮的顯露了出來。遙遙看去,
一柄長劍直刺青天,又恰似銀裝素裹的長髮仙女,亭亭玉立在萬仞群山。峰頂一片皚皚白雪,
幾株蒼松翠柏,在陽光下竟是分外高潔;接近峰顛處卻生出一片小小的岩石平台,掛下了一簾
晶瑩透亮的冰瀑,直伸向了幽幽谷底。
  這裡,便是商於人為商君白雪選擇的墓地。
  樗里疾與十三縣令並數十名老族長,為了商君安葬,卻是大費了心思。按照傳統禮法,商
君當以公侯國葬待之;如今商君蒙冤,身受極刑,國葬禮遇夫復何求?反覆計議,商於人便決
意按照山民最古老最隆重的禮儀來安葬商君。原先,人們想到的,只是將商君遺體神聖的安葬
在綿綿大山的隱秘地帶,卻沒有想到,會有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為商君殉情而死!白雪在刑場
徇情剖腹,血染法場,使商於人和千千萬萬老秦人一樣熱血沸騰,唏噓不已。再度計議便一拍
即和,商於人決然要用「懸棺大貞」來安葬商君夫婦!
  在這崇山峻嶺之中,山民們有一種古老的習俗––對那些生死相許有口皆碑的忠烈殉情者
,將他(她)們的遺骨安葬在高高的山峰,稱之為「懸棺大貞」;懸棺者,安葬之方式也。大
貞者,生者對死者之定位也。凡被懸棺安葬的死者,都被山民們尊為聖潔之神,受到人們世世
代代的景仰。商君極心為民,是尊神,是法聖,更是成就忠貞癡愛的高潔名士,理當葬以「懸
棺大貞」,理當受到民眾最為隆重最為久遠的祭祀。
  正午時分,從四野山鄉趕來的民眾已經聚集在四面山頭,擺好了各自帶來的祭品,遙遙眺
望著雪白蒼翠的孤雲峰。由商於十三縣遴選出來的一百三十六名精於攀巖的藥農子弟,在精瘦
的前軍副將山甲的指揮下,一錘一鑿的打成了通向孤峰平台的一道山梯。藥農子弟們上到平台
,在巖縫松柏上結好了十多條粗大的麻繩。
  一聲號令,大繩齊唰唰沉到山根。
  山根下早已經整治平坦。樗里疾率領十三縣令與數十名白髮蒼蒼的老族長,正在兩名巫師
指點下,恭敬莊重的對商君夫婦舉行入殮儀式。
  中間空地的一張大案上香煙繚繞,繫著紅綾的牛頭、羊頭、豬頭整齊排列。這是最隆重的
三牲祭禮。尋常山民即或是祭拜祖先天地,也不捨得用這三牲祭品的。祭案前,是一口打造得
非同尋常的大型雙葬棺木。說它非同尋常,一則是用材柏木,二則是三重棺槨,三則是棺槨外
的保護裝飾層竟然用了「水兕之革」––水牛皮!
  按照古禮,這都是有違禮法的僭越。棺木用材,禮儀規定是「尊者用大材,卑者用小材」
。具體說,天子用柏木,諸侯用松木,士與尋常官吏用雜木。如今,商於人給商君用的竟然是
柏木!棺槨規定照樣嚴格。就實用性說,「棺」是直接裝屍體的木器,「槨」則是棺外的套層
。棺外套槨,禮儀規定是天子四重,諸侯三重,大夫二重,士一重。而今商君棺外三重槨,竟
是與諸侯同禮!棺槨外的保護與塗彩裝飾,只有天子可以用「水兕之革」,其他諸侯貴族只能
用不同等級的絲織品,或其他低等皮革了。商於人卻根本不理會這些煩瑣的禮儀,山鄉多水田
,不缺水牛,為何不用?如此安排之下,本來就很大的雙葬棺木,擺在那裡更是華貴顯赫,竟
是不亞於王室葬禮的聲勢!
  「置冰––!」棺槨安頓就緒,一名紅衣巫師高宣了下一道入殮程式。
  四個老人上前,小心翼翼的將山巖上鑿下的四箱乾冰,穩妥的安放在棺材四角。這叫「置
冰」,即屍體旁放置冰塊,也有極為嚴格的禮法講究。冰塊來之不易,王室與諸侯均有一個叫
「凌人」的作坊,專門職司治冰用冰;只有貴族屍體可用冰塊降溫,而且盛冰的器具(玉盤還
是瓦盤)、冰塊的大小(幾尺之冰),均以死者品級之高低與死時的氣溫而定。商於人不理會
這些,採來了孤雲峰冰瀑上那幾乎永遠不化的乾冰,又用上好的藍田玉石雕成方匣,將乾冰盛
入,端的是人間極致,雖天子也無以做到。
  裝好乾冰,巫師便仔細的將商君屍骨拼裝起來,並且神奇的為屍骨穿上了白絲長衫,戴上
了高高的白玉冠,再覆蓋了一件白色的斗篷。那名白髮蒼蒼的紅衣女巫師,將白雪屍體仔細的
擦拭潔淨,裝扮得栩栩如生,而後便將她與商君並排入棺。按照禮法,入棺之後本來要在棺中
放置「殮服」若干套。春秋時期,死者無論尊卑,「殮服壽衣」至少需要十九套。戰國之世葬
禮大大簡化,但基本的程式也還都保留著,這棺中放置「殮服」,就是必須的不能簡化的一道
葬禮程式。然則恰恰是這一點,商於人大感為難。商於沒有大商人,最好的衣服也就是郡守縣
令的官服了,然則品級太低,與商君身份大不相合;以庶民尋常衣物入棺吧,多倒是多,只是
商於人心中不忍。反覆計議,一時間竟是束手無策。
  樗里疾思忖有頃,斷然下令:「商君非俗人,心敬禮敬可也,無須拘泥,往下走吧。」
  白髮蒼蒼的巫師一舉木劍,便要招魂。招魂之後,蓋棺殮成,棺槨就不能再打開了。
  正在此時,山道一聲高喊:「且慢蓋棺––!」話音落點,馬蹄如雨,一隊長衫騎士在場
外滾鞍下馬!一個鬚髮灰白的中年漢子匆匆走到樗里疾面前,拱手高聲道:「白氏總執事侯嬴
,特來為商君白姑娘送上葬禮殮服!」
  樗里疾長吁一聲,「天意呀天意––敢問義士,殮服幾何?」
  「殮服四十八套,均為白姑娘生前為商君所置。」
  場中官民頓時一片感慨唏噓。此時又聞馬蹄聲響,一個蒙面女子領著一隊少年下馬,走進
場中道:「樗里大人,奉瑩玉公主之命,特來為商君白姑娘送葬,帶來殮服三十套,均為二人
常用衣物。」
  樗里疾大為感慨,向二人深深一躬,「二位大賢,非但解我商於之難,商君夫婦地下有知
,也當安息九泉矣!來,入殮服!」
  兩個巫師恭敬的接過一個個衣包,仔細平整的擺放在棺木之內。
  一時穩妥,老巫師舉劍向天,長聲呼喚:「商君歸來兮––!三生為神––!」
  女巫接著舉劍長呼:「夫人歸來兮––!三世聖女––!」
  反覆呼喚中,巨大的棺槨被披麻戴孝的工匠們轟然合蓋,砰砰釘封了。
  樗里疾捧起一罈清酒,緩緩的灑到棺前,跪地長拜:「商君,白姑娘,你們安心的去吧,
商於子民永遠守護著你們的魂靈––」
  白茫茫人群便全體跪倒了,四面山頭竟是哭聲大起,山鳴谷應間天地為之悲愴。
  「商君白姑娘,升天了––,起––!」
  粗大的繩索伸直了,孤雲峰平台上傳來整齊的號子聲,巨大的合葬棺槨穩穩升起。專門守
候在山腰石梯上的藥農子弟們伸直了手中的木杈,穩穩的頂住了棺槨,使其始終在距離山體兩
三尺外緩緩上升。數不清的陶塤竹篪,便吹起了激越悲壯的秦風送葬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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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鐵腕平亂

【第一節】

  車裂商鞅,咸陽的世族元老們彈冠相慶了。
  連日來大雪封門,但太師府邸卻是門庭若市。總管府務的家老督促著二十多個僕役不停的
清運院落、門庭與車馬場半人深的積雪,才堪堪容得流水般的車馬停留轉圜。到太師府拜訪的
,都是清一色的世族貴胄。他們駕著華貴的青銅軺車,穿著歷代國君親賜的各種色式的勳貴禮
服,談笑風生的聯袂而來,喜慶之情超過了任何盛大節日,在冰天雪地肅殺凜冽的咸陽城,竟
是映出了另一道風景。
  太師府的正廳早已經滿蕩蕩無處立足,連臨時應急在庭院中搭起的防雪蓆棚下,也站滿了
衣飾華貴的賓客。貴人們擠擠挨挨的走動著相互寒暄,卻都只是高聲談笑著老天有眼、雪兆豐
年之類的萬能話語,時不時爆發出一陣舒暢之極的轟然大笑!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談論邦國
大事,盡都在扯閒,卻都是興味盎然。秦人管這種閒扯叫「諞閒傳」,是窩冬時節親朋鄰里相
聚時消磨寒天的傳統功夫。但這些華貴的賓客們高車駿馬冒雪而來,卻不是為了在這裡諞閒傳
來的,他們顯然在等待什麼,卻是誰也不說,只管高興。
  冬日苦短,看看暮色已經降臨,暴雪雖然小了,可雪花還是紛紛揚揚的飄舞著,寒氣襲來
,已經有人開始跺腳了。這時候,華貴的賓客們漸漸安靜下來,喧嘩談笑在不知不覺間凝固了。
  「哎,怪也!我等沒吃沒喝,在這裡磨叨了一天?」有人驚訝了。
  「對呀,老太師該出來說幾句了吧。」有人恍然醒悟過來。
  「然也,冠帶如雲,還不是要老太師定奪一番?」
  「是啊是啊,老太師為何還不出來?」
  議論紛紛中,有老人大聲咳嗽起來。一聲方落,竟引來滿庭院一片喀喀之聲,有幾個白髮
老人被猛烈的咳嗽憋得滿臉通紅,竟蹲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大喘起來,抹鼻涕擦涎水忙個不
停。華貴的賓客們在整日亢奮中原是不覺,一旦亢奮平息,那隨著一整天喋喋不休的談笑侵入
體內的冰雪風寒之氣便驟然發作出來,使這些久不任事的勳貴們大是難堪,竟在庭院蓆棚下紛
紛蹲坐,自顧喘息不暇。
  「老太師接見諸位大人––!」偏在這亂紛紛之際,家老走出正廳高高喊了一嗓子。
  華貴的賓客們突然來了精神,一齊站了起來,殷殷望著正廳通向寢室的那一道拱形門。
  一聲蒼老的咳嗽,白髮蒼蒼的老太師甘龍顫巍巍走出了隔門。他扶著一支桑木杖,身著一
領沒有漂染的本色布袍,一頭白髮披散,頭上沒有玉冠,腰間沒有錦帶,活似一個鄉間老翁,
與盈廳滿室的華貴賓客相比,老甘龍寒酸得禿雞入了鶴群一般。但就是如此一個老人,當他穿
過廳堂,走到廊下,目光緩緩掃過正廳,掃過庭院時,華貴的賓客們卻都羞愧的低下了頭,避
開了他那呆滯尖利的目光。
  「老太師,我等都,都想聽聽,你的高見呢。」還是太廟令杜摯期期艾艾的開了口。
  「哼哼,」老甘龍冷冷笑了一聲,「老夫唯國君馬首是瞻,何來高見?爾等都是老於國政
了,邦國大事要在朝堂商議,懂麼?」說完,逕自顫巍巍轉身,誰也不搭理的回去了。滿室勳
貴竟大是尷尬,你看我我看你,一臉大惑不解。新任客卿趙良極是聰敏,略一思忖便恍然透亮
,高聲道:「諸位大人請回吧,天氣冷得緊呢。」說完便逕自回身走了。
  「回吧回吧。」杜摯似乎也明白了什麼,粗聲大氣道:「也是,只能做,不能說呢。」
  勳貴們這才活泛過來,紛紛抬頭望天:「走吧走吧,冷凍時天的,回家窩著去。」不鹹不
淡的相互議論著,便各自匆匆去了,連三三兩兩的同路都沒有,與來時的成群聯袂高聲談笑竟
是大相逕庭。片刻之間,太師府便成了門可羅雀,清冷得又恢復了從前的光景。
  當家老走進書房稟報時,老甘龍正偎著燎爐,用一柄長長的小鐵鏟翻動著紅紅的木炭,彷
彿要看透木炭火一般。聽完家老稟報,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只是抽搐了幾下:「家老,叫甘石
來。記住,太師府從今日起,不見任何客人。」家老恭敬點頭:「曉得了。」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進了甘龍書房。他便是老甘龍的長子甘石,也是一領棉
布袍,樸實得像個村夫,惟獨那炯炯發亮的目光,那赳赳生風的步態,卻自然透漏出一種精明
強悍。老甘龍有三個兒子,次子甘颯與三子甘兗都早早在國府做了相當於下大夫的實權小吏員
。惟獨這最有資格做官的長子甘石,卻一直是白身布衣,在家閒居,而且極少與人來往。除了
過從甚密的幾個門生故吏,朝中許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老甘龍有這個長子。但是,恰恰是這個
白身布衣的兒子,才是老甘龍真正的血肉肱股,才是支撐甘氏宗族的棟樑。老甘龍被完全湮沒
的二十三年中,所有的密謀都是通過這個貌似木訥的甘石實施的。沒有甘石,甘龍當初便不可
能製造太子殺人事件,也不可能知道公孫賈的真相,更不可能與他共謀密聯世族力量從而促成
車裂商鞅。甘石是老甘龍的秘密利器,是斡旋秦國政局的主軸。現下車裂了商鞅,秦國正當十
字路口,老甘龍又要使出他的秘密利器了。
  撥旺了燎爐木炭,啜吸著濃稠的米酒,父子二人從天黑一直密談到東方發白。
  半個月後,封堵道路的大雪還沒有完全消融,一輛牛車便出了咸陽北門,咯吱咯吱的上了
北阪,冒著呼嘯的寒風駛進了北方的山地。
  趕車的兩個人都是一身紅袍,一口大梁官話,任誰看也是魏國商人了。他們不急不慌的在
冰雪地裡蠕動著,每遇村莊便用藥材換取獸皮,偶而也在那個山村歇息兩天,與獵戶、農夫、
藥人盡興的諞著閒傳。如此這般走走停停,連過年都是在路上晃悠,待到雪消冰開楊柳新枝的
三月初,這輛牛車終於來到了隴西地帶的山林河谷。這一日,牛車翻過一座高山,一片蒼黃的
林木,一片凌亂的帳篷竟赫然顯現在眼前!
  「甘兄,義渠國麼?」一個年輕商人指著樹林帳篷,興奮的喊了出來。
  「誰是甘兄?謹細些了。」四十多歲的紅衣商人老成持重的斥責了一聲。
  「一高興便忘記了,掌嘴!」年輕商人嬉笑著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高興的事在後頭呢,急甚來?先歇口氣兒,聽我說說義渠國的底細。」
  「早該說了!害我做了一路悶葫蘆,憋氣!」年輕人一邊高聲大氣的嚷著,一邊利落的從
牛車上取出一塊乾肉與一隻酒囊走了過來。中年商人接過酒囊拔開塞子,咕咚咚大喝了一氣,
大袖沾沾嘴角,長長的喘了口粗氣,便指著河谷密林中的帳篷,緩緩說了起來––
  義渠,一個古老的部族。商末周初的時候,義渠是西戎中有數的大部族,也是少數幾個以
「國」自稱的強大部族。那時候,他們的活動區域在漠北草原,是個完全遊牧的草原部族。義
渠人剽悍善戰,佔據著漠北最好的河谷草原。到了西周末年,周幽王失政亂國,要廢黜太子宜
臼。申侯(申國國君)是太子舅父,便秘密聯絡西戎發兵保護太子。西戎本來就對中原敬慕不
已,黃髮、紅髮、義渠、犬丘等八個最大的部族便聯合組成了八萬騎兵攻進了鎬京,號稱「八
戎靖國」。八戎騎兵本打算為中原王室建立一個大功,從新天子手裡得到一個封爵、一片邊緣
草場就滿足了;及至攻進鎬京,發現王室軍隊竟然不堪一擊,中原諸侯也無人敢於應戰,便野
心大為膨脹,殺死了周幽王,將王室洗劫一空,又大火焚燬了鎬京!其中義渠騎兵殺戮最烈,
被周人呼為「牛魔義渠」。太子宜臼發憤雪恥,秘密跋涉到隴西請求秦人發兵靖難。秦部族舉
族秘密東進,五萬騎兵與八戎八萬騎兵展開了血戰,將八戎騎兵殺得屍橫遍野!從此,八戎便
與秦人結下了血海深仇。尤其這義渠部族,死傷最多,兩萬精壯只逃回了五千,仇恨最大。
  兩百多年後,東周衰弱,西戎各族又開始殺進中原。南邊的山夷、東邊的東夷、北邊的諸
胡、西邊的戎狄,四面喊殺蠶食,汪洋大海般包圍了中原!義渠最為強悍,竟然一路燒殺到了
黃河南岸,佔了兩三百里大的一片荒原,宣佈稱「王」,要將這裡做建立「義渠國」的根基。
這時候,齊桓公聯合諸侯,尊王攘夷,九次聯合中原諸侯,對入侵中原的夷狄展開了大戰。義
渠部族西撤時,被剛剛即位的秦穆公率領秦軍堵住了退路,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義渠一族被
殺得只剩下兩三萬人突圍逃竄。義渠部族便又一次和秦人結下了血海深仇。
  後來,中原爭霸,秦穆公卻全力平定西方戎狄。大大小小一百多個戎狄部族,全部被秦軍
打敗,變成了秦國的附庸諸侯。也就是說,臣服秦國,繳納貢賦,但依然自治。但秦穆公惟獨
對義渠國恨之入骨,將義渠精壯三萬人全部遷徙到秦國腹地,罰做隸農(奴隸),將其餘老幼
女人則全部驅趕到陰山以北的荒漠地帶去了。義渠部族便對秦人又記下了一筆雪仇。
  秦穆公之後,秦國四代衰弱,義渠部族又頑強的殺了回來,佔據了涇水上游的河谷草原。
直到秦獻公即位,秦國整軍經武,要先除義渠這個眼中釘,而後再對魏國開戰。打了幾次,義
渠都敗了,但卻逃得極快,始終未傷元氣。秦軍一退,義渠便立即捲土重來,氣得秦獻公哭笑
不得。這時,年輕的中大夫甘龍提出了「安撫義渠,以定後方」的謀略,又慨然請命,隻身前
赴義渠和談。歷經三月,甘龍與義渠首領達成了「義渠稱臣,秦國罷兵」的血契。秦國後方安
定了,義渠也獲得了休養生息。
  當時,義渠佔據的還只有涇水上游的河谷草原,可是在秦獻公無暇西顧的二十多年間,義
渠又趁機佔據了漆水河谷與岐山、梁山一帶的山地草原,變成了半農半牧的部族。秦孝公與商
鞅二十多年間忙於變法,只要西部戎狄不生叛亂,也不會去觸動他們。就這樣,義渠國安定的
繁衍了五十多年,已經變成了一個富庶強盛的部族。
  「我說呢,」年輕人一笑:「老哥哥成算在胸,原是老伯於義渠有再生之恩,好!」
  「雖說如此,還是不能大意。」中年人凝望著河谷密林中的縷縷煙柱:「戎狄凶頑,只是
可用之利器罷了,不能與他們認真。好了,走吧。」
  牛車嘎吱嘎吱的下了山坡,順著小道走向林中。只見河谷兩岸的山坡上大火熊熊,圍著山
火的大群赤膊男女揮舞著手中的木耒鐵鍬歡呼雀躍,嬉鬧一片,山火一熄,歡呼的人群立即撲
進還冒著火星兒的草木灰中,揮舞著木耒鐵鍬猛力挖翻熱土,便又是一陣呼喝喧鬧。中年人低
聲告訴年輕同伴:義渠部族認定牛是自己的祖先,是神靈,不能用牛拉車耕田,更不能宰殺,
只能騎著牛打仗,拓荒種田都是人力。
  「怪誕!」年輕人輕蔑的搖搖頭,冷笑一聲。
  「別亂說。到了,看。」
  前方的河谷樹林已經是枯葉蕭疏,一片大瓦房顯露出來。房前空場上飄著一面黑色的大纛
旗,依稀可見旗面繡著一頭猙獰的牛頭人身像!兩人在林外停下牛車,徒步向瓦房走來。
  突然,林中「哞––!」的一聲低沉的牛吼,有人高聲喝道:「牛,生身父母!」
  「人,牛身靈性!」中年人奮力回答。
  林中小道走出一名壯漢,身穿筒狀的獸皮長袍,粗聲大氣問:「秦人麼?」
  「正是。」
  「要做甚來?」
  「要見大牛首,特急公事。」
  「啊,懂了,是否甘杜二位公子?」獸皮長袍者審視一番,顯然是個知情頭領。
  「正是,在下甘石。」中年人一指同伴,「這位乃公子杜通。我等見過將軍。」
  「將軍算個甚來?我是二牛!」獸皮長袍者認真糾正著自己的官號,又向樹林外一瞥,臉
便黑了下來:「你,敢用牛神爺拉這爛車?」
  「二牛大人,」甘石拱手答道:「這是頭神牛,牠自己非要拉著車來見大牛首。」
  「噢?車裡可是給大牛首的貢物?」二牛黑著臉。
  「正是。藥材、獸皮、刀劍。」
  二牛突然哈哈大笑:「難怪難怪!當真神牛!」又轉身高喝,「五牛,去將牛爺爺卸套,
叫兩個女人去侍候。你自己拉車到宮裡來!」
  「嗨!五牛遵命!」林外有人粗聲答應。
  「好了。你,你,隨我二牛來吧。」便頭前大步帶路。
  杜通拚命憋住笑意,跟在鄭重其事的甘石身後,穿過曲曲折折的林間小道。不經意一瞥,
杜通卻發現密林中隱藏著至少一兩百土黃色獸皮的弓箭手,引弓對準林間小道,心中一驚,不
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四面環顧,卻又不禁「噗」的笑出聲來。原來林間疏疏落落的空隙處,閒
走著幾頭壯碩的黃牛,一群男女正爭相鑽在牛腹下吮奶,更有幾個半裸少女爬在牛脊梁上氣喘
吁吁,呻吟不斷––甘石回身,向杜通嚴厲的瞪了一眼,拉起他的手大步向前。
  出得樹林,來到那片大瓦房前,甘石拉著杜通便向那面牛頭人身的大纛旗撲地拜了三拜。
領路的「二牛」兩手圈在嘴邊,向大瓦房內高聲傳呼,「哞––!秦國老太師公子,求見大牛
首––!」
  大瓦房內也「哞––!」的一聲牛吼,隨即一個悠遠的聲音應道:「進––!」
  甘石杜通來到正中的大瓦房前,卻見一扇整石大門洞開著,六名虎皮弓箭手雄赳赳站立門
外。進得門內,幽暗一片,渾如夜晚。原來房內沒有窗戶,進深又深,若非一盞粗大的獸油燈
冒著吱吱油煙搖曳閃爍,還真難以開目見物。甘石、杜通不由揉揉眼睛,才看見大屋最深處有
一方極大的義渠人叫做「火炕」的土榻。炕上一大張虎皮,虎皮上斜臥著一個鬚髮花白的老人
。甘石心知,這便是大牛首無疑了。大牛首的土炕下有一個大洞,洞裡火光熊熊,滿屋子都熱
烘烘的。兩個半裸的女奴正偎在瞇著雙眼的大牛首身旁,一個為他仔細的梳理白髮,一個用小
木棰輕叩他的小腿。火炕旁邊的地上,昂首挺立著一頭彎角閃亮的威猛公牛,牛身披著紅布,
牛頭戴著銅面具,不斷出蹄踩踏著伏在地上的一個裸體女人。女人輾轉反側的輕輕呻吟著,似
乎並不感到痛苦。
  甘石還算得鎮靜如常。杜通卻因第一次來義渠,驚訝得彷彿進了夢境一般。
  「來者可是甘、杜二公子?」火炕上的老人沙啞的悠然開口了。
  「甘石、杜通,參見大牛首。」
  「好了好了。老太師給我老牛帶甚個好物事來了?」
  「稟報大牛首,家父奉送藥材一百斤、獸皮一百張、上好刀劍一百口。」
  「噢,都是老牛想要的物事嘛。說吧,是要我出兵咸陽麼?」老人依然瞇縫著眼睛。
  甘石拱手道:「大牛首,義渠靖難咸陽,並非家父一人之意,實是萬眾國人之心。商鞅新
法不廢,穆公祖制不復,義渠人也將大禍臨頭。」
  「老太師可有親筆書信?」大牛首沒有理睬甘石的慷慨陳辭。
  「大牛首明察,家父陰書隨後便到,只怕––只怕義渠無人可以整讀,是故,先由甘石杜
通為特使,以彰誠信。」
  「嘎嘎嘎嘎嘎!」突然一陣老鴰似的長笑,大牛首道:「中原陰書算個甚?老牛懂得!敢
小視我義渠麼?」
  杜通一直沒敢插話。他當然明白「陰書」的講究:但凡軍國大事要傳遞秘密命令,便將一
份書信的十多支竹簡打亂分成三五份,由幾個快馬騎士分路急送,每個快馬騎士只送一份,若
萬一被敵方截獲,任誰也看不懂其中意思!收信人收齊竹簡後,按照竹簡背後的符號重新整理
排列,便知原意。這叫「三發一至」或「五發一至」,若無有經驗的書吏,確實容易弄錯順序
,導致錯解密信內容。義渠蠻戎,哪裡來這種書吏?想想生氣,杜通不禁高聲道:「大牛首不
明事理!老太師派出親子,還不如一封陰書麼?」
  大牛首又是一陣嘎嘎怪笑:「你這小子,說得還算有理。好,這件事撂過,老牛也不在乎
那幾片竹板子。」
  「大牛首明斷。」甘石不失時機的逢迎了一句。
  「哼哼,」大牛首卻是冷了臉,拾起了方纔的話題:「甘石,你也休得欺瞞老夫。商君變
法,與我諸族有約:戎狄祖制,三十年不變。我義渠,有何大禍可言啊?」
  「大牛首差矣!」甘石連連擺手:「縱然三十年不變,大牛首的安寧時光也只剩得五年了
。五年後新法推行西陲,義渠人就得用牛耕田拉車了,族奴也得廢除。大牛首也只能做尋常族
長,再也不是義渠封國的大牛首了。義渠人嘛,也得編入官府戶籍,男丁得從軍,女子得桑麻
,一人犯法,十家連坐。到得那時,義渠封國的牛神日月,就永遠從涇水河谷消失了。」
  一時間,屋內的義渠牛官都驚慌憤怒的望著甘石。
  大牛首霍然坐直,推開身邊女奴,冷冷一笑:「恢復了穆公祖制,義渠又有甚個好處?」
  「祖制恢復之日,秦國世族元老將擁立新君。義渠國可得散關以西三百里地面,正式立國
,大牛首可稱義渠大公,與秦國並立於天下!」甘石慷慨豪爽,儼然便是一國使臣。
  「只可惜呀,空口無憑,啊嘎嘎嘎嘎嘎!」大牛首又是一陣老鴰大笑。
  杜通跨步上前:「大牛首,這是世族三十二元老的血契!」雙手捧上的卻是一方白色羊皮
。火炕上的大牛首接過,湊近吱吱冒煙的獸油燈,一片血字赫然在目!最後是大牛首耳熟能詳
的一片名字。大牛首端詳一陣,抖抖羊皮笑道:「那我就留下這篇血契了,日後也有個了結了
。」
  杜通急道:「大牛首,這可不行,我等還要到其他部族––」
  甘石連忙搶斷話頭:「大牛首,旬日間我便可從狄道歸來,屆時留下血契為憑,如何?」
  大牛首陰沉著臉沉吟道:「也好,我不怕你等騙詐。但有血契,我便發兵。否則,甭怪我
老牛說了不算!」
  甘石卻愣怔住了。按照他父子的謀劃,血契「只做看,不做留」。如此重大的裂土分國的
憑據,絕不能留在這些素無定型的蠻夷手裡。然則這個老奸巨滑的大牛首,竟是沒有血契便不
發兵,這卻如何是好?他其所以要從最近的部族開始連結,就是怕萬一在他們的連結還沒有完
成的時候咸陽突變,已經連結的部族就能立即發兵;如果不給他留下血契,這個萬全謀劃等於
落空,豈不壞了大事?思忖片刻,甘石拱手道:「大牛首如此看重血契,我等就留它在義渠便
了。然則,我有兩個條件。」
  「說吧。老牛只要不受騙,就不為難你。」
  「其一,若其他部族頭領派人來查,大牛首須得出示血契。」
  「這血契,原本便是對西陲諸部的,自然應你。」
  「其二,若我等尚未回程而咸陽有變,大牛首得立即發兵。」
  「啪!」大牛首雙掌一拍:「我義渠與秦人有五百年血仇,用得你說?一言為定!」
  在義渠盤桓了一夜,甘石杜通又詳細詢問了義渠的兵力與可連結的同盟部族,為狡黠的老
牛首出了許多主意,第二天早晨方才離去。
  一路上,杜通對留下血契有可能引發的後患憂心忡忡,絮叨幾次。甘石又氣又笑道:「你
是昏頭了?不知第二步謀劃麼?」杜通怔怔道:「第二步?第二步是何謀劃啊?」甘石劈手一
鞭,甩斷了一根粗大的攔路枯枝:「掌權之後,立即剿滅戎狄!秦國後院有這些鳥國,談何穆
公祖制?他留下血契,鳥用!」
  杜通恍然大笑:「甘兄儒士,粗話卻忒妙。直娘賊!走!」
  二人大笑,便揚鞭催馬,向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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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0:58: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西出陳倉的山道上,還有一支馬隊正在兼程疾馳。
  從整肅奔馳的陣勢看,這不是一支普通的馬隊。但是,既沒有旗號,又身著布衣便裝,還
押著幾輛遮蓋得嚴嚴實實的篷車,卻又分明不是軍中騎隊。馬隊中有一輛軺車,車中站著一個
又矮又黑的肥子,卻是那個商於郡守樗里疾!這支奇特的馬隊一路疾行,不在任何驛站休整,
只在偏僻無人的荒涼河谷飲馬打尖,然後便又是無休止的奔馳。旬日之間,馬隊便越過葫蘆水
、上游渭水、祖厲水、關川水、莊浪水,進入了戎狄部族聚居的隴西大草原。
  神秘馬隊引起了戎狄牧人的驚奇,飛馬跟蹤,竟一路報到了郡守單于的大帳。
  卻說樗里疾料理完商君喪事後,便寫好了《辭官書》呈遞咸陽,將郡署的公文、印信並一
應府庫錢糧打點清楚,便準備回祖籍老家種田了。窩冬天本來就沒有什麼公事,今年冬天更是
冷清,樗里疾心頭鬱悶,除了隔三岔五的找山甲飲酒,倒也悠閒的收拾妥當,準備開春後封印
離去。看看過了二月頭天氣變暖,竟還沒見罷黜詔書下來,便想自顧離去。不想正在這日,卻
聞官署外馬蹄聲疾,一騎快馬堪堪趕到,報說咸陽特使到了!樗里疾生性豁達,不想將辭官弄
得生硬而去,便出門接了特使詔書,打開一看,卻是大大的吃了一驚––國君急命:宣他與前
軍副將山甲緊急趕赴咸陽!
  樗里疾大是迷惑。將他當作「商鞅黨羽」問罪麼?詔書中卻隻字未提商於官民與他樗里疾
在冬天的作為,彷彿商於郡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細細一想,國君要是拿他治罪,豈能等
到今日?即或處置遲緩,派公室禁軍來拘捕也完全來得及,因為他並沒有逃跑的準備。是國君
有所顧忌麼?不會。這個新君的作為,樗里疾從遠處大處看得很透,他能對商君這樣的棟樑權
臣動手,又何須對一個小小的郡守閃爍其辭?然若非治罪,還有何種可能呢?莫非要陞官?念
頭一閃,樗里疾不禁哈哈大笑,自己當真滑稽,竟然在辭官歸隱之時還能想到如此美事?人心
,真真不可思量也!愣怔半日,樗里疾覺得還是該當走一趟咸陽,問心無愧,怕他何來?悄悄
的辭官而去,日子過不安寧,心裡也舒坦不了;思忖妥當,找來山甲一說,山甲也是欣然贊同。
  便在第二日清晨,二人快馬出山,直奔咸陽而來。
  咸陽城的雪災還沒有徹底消弭,幾乎被掩埋的四面城門,費了數萬步兵之力,方才清理出
來。城內街巷則大費周折,官吏、禁軍、國人全部出動,鏟雪堆雪運雪,整整一個冬天,咸陽
才從冰封雪擁中掙脫出來。饒是已經開春,國人還是懵懵懂懂,依然沉浸在那心有餘悸的驚雷
暴雪之中。放眼望去,到處晃動著茫茫白色,凍乾了的雪人觸目皆是,漫無邊際的雪原竟是遲
遲不能消融。眼看就要春耕大典,竟是一片冷清。店舖沒有開門,作坊沒有工匠,官市沒有生
意,街上沒有行人。這個生機勃勃的新國都,竟是第一次在春天陷入了無邊的沉寂。
  樗里疾和山甲恰恰在這時來到咸陽,心裡也是冷冰冰的不自在。進了宮門,行經車馬廣場
,竟是滿蕩蕩一片乾冰雪人!山甲不管不顧,狠狠啐了一口,「直娘賊!世事咋變成了這樣子
?!」樗里疾便笑了:「嘿嘿嘿,既來之,則安之,先聽天由命吧。」前邊領路的內侍卻彷彿
沒聽見,自顧領著兩人曲曲折折的來到一座小殿前,伸手一做請,便輕捷的走了。
  倆人進殿,又被一個鬚髮灰白的老內侍領進了國君書房。新國君笑著請他倆入座,竟是連
他們在商於的事情問也沒問,就展開了書案上的那張羊皮大圖:「兩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
?」樗里疾眼睛一瞄便道:「隴西,戎狄草原。」山甲卻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新君嬴駟正色
點頭:「知道就好。今日就是要派你二位做特使,到隴西去,做一件大事。」樗里疾驚訝的睜
大了眼睛,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看看山甲也是木呆呆的犯迷糊。終於,樗里疾期期艾艾的拱
手道:「君上,這,這,合適麼?我的辭官書?」
  嬴駟哈哈大笑:「有甚不合適?二位都是奇能忠義之士,難道做不了特使?辭官書?我沒
看見過啊。」愣怔片刻,樗里疾覺得沒必要多說了,看了山甲一眼,二人深深一躬:「請君上
明示使命便了。」
  「好!」嬴駟親自掩上了書房大門,回身笑道:「我說完了,你要是還不願去,許你辭官
。」便坐在了書案前,一口氣秘密交代了整整一個時辰。
  出宮時,已經是天色暮黑了。回到驛館,二人一番商議,次日立即分頭準備。樗里疾準備
一應文事,山甲則秘密挑選騎士並做一應武備。三日後的一個夜晚,一支馬隊便從咸陽北阪的
松林中秘密出發了。
  這是一次最模糊最艱難也最沒有把握的出使,使命是:拆散戎狄部族與世族元老可能產生
的叛亂同盟,釜底抽薪,防患於未然!實在說話,樗里疾確實沒有成算。但當他聽完新君的一
席肺腑之言,還是二話不說便慷慨應承了下來;「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有商君的錚錚硬骨
在前,身為商君變法的地方幹員,他能推辭麼?但說到底,樗里疾還是被新君嬴駟剷除復辟、
維護新法的膽識征服了,有這樣的國君,商君總算沒有白死!
  但是,如何完成這趟使命?先到哪裡?後到何方?樗里疾卻大費了心思。
  秦國大勢:關中的老秦人絕不會跟隨世族反對變法;唯一的危險,就是具有動亂傳統的西
部戎狄部族。戎狄諸部若不動盪,剷除上層的世族力量,就變成了一件比較簡單的事情。否則
,秦國的半壁河山便要大動盪,剷除世族也就變成了投鼠忌器的棘手大事;秦國必然要花很長
的時間,來消磨這些反對變法的勢力;搞得不好,新法功敗垂成亦未可知。然則要穩定西部,
卻是談何容易?
  戎狄,是春秋戰國時期對西部遊牧部族的一個總稱。實際上,西部戎狄包括了大小一百多
個遊牧部族。他們的生存地域極為廣闊,東起涇渭河谷,西到無邊無際的草原群山,根本沒有
確切的邊界。這還只是與秦國有關的遊牧部族,若要再算上燕趙兩國北部草原大漠的遊牧部族
,那簡直是數不勝數;若再算上楚國東南部眾多的的山林南夷部族,華夏中原便處在了遊牧部
族與山林蠻族的四面包圍之中!雖然這些遊牧部族與山林部族落後愚昧,一般不會對中原構成
真正威脅。但在特定時期,若有誘發因素,遊牧部族與山林部族從四面蠶食中原,災難也是毀
滅性的。春秋初期,由於王權衰落諸侯爭奪,中原自顧不暇,這種災難便總爆發了!遊牧部族
與山林部族從四面大舉進攻中原,中原農耕文明被壓縮到了僅僅剩下黃河流域與淮河流域,竟
是岌岌可危!當時的齊桓公連結諸侯,倡行「尊王攘夷」,放棄諸侯之間的爭奪,全力消滅遊
牧夷族的威脅。二十餘年,大小百戰,入侵中原的遊牧部族與山林部族,方才被全部驅趕出中
原。自那次大災難之後,與蠻夷接壤的諸侯國,便將征服遊牧部族與山林部族當作了頭等大事
。北部的晉國、燕國,東部的齊國,南部的楚國,西部的秦國,都不遺餘力的對蠻夷大動干戈
。當時的秦穆公最徹底,索性放棄東進爭霸的雄心,全力對西部遊牧部族開戰,二三十年中,
征服戎狄遊牧部族一百多個,基本上安定了西部地區,也為秦國打下了一片廣闊的後院;從那
以後的百餘年間,西部戎狄部族便做了秦國屬地。
  畢竟,遊牧部族化入農耕文明的過程是艱難緩慢的。西部地區既是秦國的後院,也始終是
威脅秦國的一座活火山。穆公之後,秦國但凡有動盪,戎狄部族便必然是作亂一方的借用力量
。秦國為使戎狄部族徹底歸化,花費了極大氣力。秦獻公時,為全力東出,確保後院安定,將
許多功勳世族舉族安插進戎狄部族區域,督導遊牧部族盡速的化為真正的秦人。
  這一舉措的結果,一方面是安定了戎狄部族,另一方面也使秦國世族與戎狄部族產生了盤
根錯節的關係。有些戎狄部族,便逐漸的變成了某些世族直接的家族力量,唯世族之命是從,
而不知公室國府為何物?而今,有可能在咸陽作亂的,幾乎包括了秦國所有的世族元老,利用
西部戎狄部族的力量做最後一爭,便成為秦國世族最有可能的選擇!
  但是,要使戎狄部族脫離世族控制,以秦國君主之命是從,卻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樗里疾知道,新君選定自己,一大半是因了自己的戎狄血統。
  樗里疾祖上,本是隴西渭源河谷的大馱族人。大約還在嬴秦部族作為殷商王朝的西部常駐
軍時,樗里族便因給駐軍牧馬,漸漸的變成了半牧半農家族。後來又因與華夏人通婚,便化成
了完完全全的耕戰農人。秦穆公時,樗里疾的祖先與戎人英雄由余一起,為秦國平定西部立下
了汗馬功勞,一時成為隴西望族。秦出公時,樗里疾的曾祖娶了出公的一個堂妹,算是與公室
聯姻,成了國親。不幸的是,秦出公命蹇事乖,做了三年國君,便被逃亡在外的公子嬴師隰(
秦獻公)發動政變奪去了國君大位。樗里族由此被株連,地位家道一落千丈。秦獻公時,樗里
疾的祖父不能做官,只好回到隴西河谷侍弄桑麻。十年勤奮,竟也落了個富裕小康,又兼經常
為戎狄頭領們排解糾紛,竟成了戎狄部族中人人敬仰的「樗里公」。但樗里疾的父親卻又很想
返回秦國腹地,於是在四十多年前,又回到了陳倉山地的河谷居住。在秦國新派力量中,子車
氏一族、樗里一族,算是與戎狄部族淵源最深的家族了。但是,子車氏的車英身為國尉,地位
太過顯赫,顯然不適宜作為秘密特使。於是,樗里疾便成了最合適的特使人選。國君若不清楚
樗里族的家族歷史,如何會讓他這個文職郡守深入隴西去完成如此重大的使命?
  但是,除了少年時代的模糊記憶,樗里疾還沒有回到過隴西草原。這裡的一切,對於他都
是陌生的。路途倒是不用他操心,秦軍中熟悉隴西的騎士大有人在,加上山甲又是個人精,一
路上的事務幾乎不用他過問。樗里疾唯一要思謀定奪的,便是權衡先後次序,與對付戎狄部族
的眾多單于頭領。
  國君沒有交代任何具體方略,只是反覆強調了一個目標:一定要切斷戎狄部族與咸陽世族
的任何盟約,穩定住戎狄部族!具體的行動方略,「悉聽特使決斷」。國君如此放得開手,倒
讓樗里疾心裡分外沉甸甸的。一番認真琢磨,樗里疾決定走一條「先西後東」的路子––不在
東部戎狄區域滯留,直插最西部的遊牧部族區,從西向東穩定戎狄部族!
  這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大膽思路。尋常人做這件事,都會由近(東)及遠(西),逐一安定
。這樣做保險––咸陽一旦有變,距離咸陽最近的戎狄部族,便不會借地利之便對秦國腹地造
成壓力,而遠在隴西草原的戎狄要開進關中,至少得二十天左右,畢竟還有時間做防範準備。
  但樗里疾卻完全是另一種判斷。
  從大處著眼,東部的戎狄部族大多與秦國來往很早,淵源較深,雖在表面上仍然保持著原
先的生活風貌,然在實際上已經緩慢的脫離了粗放的純粹遊牧,逐漸成為半農半牧的「半老秦
人」。更重要的是,他們都不是遊牧大部族,真正遊牧部族的那種狂野好戰,也在他們身上逐
步消退,部族的獨立戰鬥力也大大下降。這一帶惟獨值得擔心的,只有一個義渠國;但若沒有
西部的戎狄後援,義渠國的牛頭兵則根本不是秦國新軍銳士的對手。
  另一面,上邽、臨洮以西廣闊的山林河谷草原上的遊牧部族,才是保持著好戰傳統與眾多
人口,且有真正強悍戰鬥力的遊牧部!這些部族雖然也臣服了秦國,但關係卻很鬆散,治權也
相對獨立得多。這裡的郡守、縣令都是由大部族的單于輪流擔任,實際上不起什麼作用,但有
大事,還得國君派遣特使直接調停。秦國真正的動盪根源,正是這裡的戎狄部族。秦孝公初期
,六國策反戎狄,瞄準的也正是這些部族。
  在這些部族中,勢力最大的是四大部族:山戎、犬戎、赤狄、白狄。若遇戰事,這四大部
族各自均能發動兩三萬騎兵,在草原山林區域算得上聲威赫赫!西周末年周幽王時,便是這四
大部族受申侯拜請,加上義渠,共八萬騎兵攻陷鎬京酆京,將西周的兩座京城大火焚燬,渭水
平原被搶掠一空!中原諸侯的戰車兵聞風喪膽,無人與之爭鋒。也就是那一次,嬴秦部族受太
子宜臼(後來的周平王)之命,從隴西河谷奮然起兵勤王。五萬黑色騎兵與戎狄的八萬騎兵在
渭水平原浴血廝殺,將戎狄大軍殺得屍橫遍野,唯餘一兩萬人逃回西陲。自那以後的四百多年
間,西部戎狄再也沒有與已經成為諸侯國的嬴秦部族展開過如此血戰,相安無事了一百多年。
  直到秦穆公再次起兵平定西戎,大散關與陳倉谷以西的遊牧戎便歸附了秦國。但在穆公之
後的百餘年間,由於秦國內亂迭起,國力衰弱,西部戎狄與秦國的關係也就日見鬆散。秦孝公
即位之初發生的西豲部族叛亂,正是秦國在西部無暇維持的結果。商鞅變法時期,為了穩定西
部戎狄,秦國採取了「三十年不變西族」的國策,與戎狄維持了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歲月。若
秦國大勢穩定並不斷強大,西部戎狄自然可以慢慢消化,甚或可以對西部開始一體變法。然則
,商鞅被殺,朝局不穩,世族發動了「請命復辟」,西部戎狄的動亂就有了一個大大的誘發因
素!四大部族素有敵視中原的傳統,又加上對即將來臨的「西族變法」忐忑不安,野心自然會
蠢蠢欲動,此時若有世族元老出面,約請戎狄發兵「靖難」,難保不會發生四百年前的鎬京之
變!
  這就是西部四大部族的危險所在,也是樗里疾直奔草原深處的用意所在。
  六天之後,樗里疾的馬隊便看到了枹罕。
  枹罕,秦國最西部的一個要塞,實際上就是一座方圓三里多的夯土城堡。因為地處三條河
流的交會地帶,所以成為戎狄四大部族遊牧的中心區域。這地方北臨黃河,南臨大夏水與洮水
,東臨莊浪水與漓水,方圓千里,山水相連,草原廣闊,是秦國西部一塊水草豐茂的遊牧區域
。西部戎狄最有實力的四大部族,在這一區域已經生存繁衍了千餘年。
  樗里疾在山頭遙指草原土城,對便裝騎士們下令:「進入枹罕,你們便是我這馬商的馴馬
師。山甲將軍便是我的管家。安住營地,不得外出滋事,違令者斬!」
  「謹遵將令!」山甲與騎士們齊聲應命。
  「牛角號起,走馬下山!」樗里疾一聲令下,十名號手「嗚嗚」吹動號角,一名壯實騎士
扯出一面寫有「馬商樗里」大字的黑旗,跟在樗里疾車後,不疾不徐的向灰色的小城堡而來。
時當暮色,又大又圓的落日掛在枯黃的草原盡頭,羊群牛群馬群,都在轟轟隆隆的向這座土城
靠攏。有的已經在選定的避風窪地搭起了帳篷,燃起了篝火,用木柵欄圈定了牛羊,肉香和歌
聲也開始飄蕩了起來。放眼一看,靠土城最近的是羊群牧主,外圍是牛群牧主,最外圍則是馬
群牧主,遍野煙塵中倒是頗有章法。見有吹著號角的商旅馬隊下山,紮定的帳篷中便湧出了各
色男女老幼,驚喜的高喊著:「秦貨來了––!」「馬商來了––!」「要羊皮麼?羊皮––
!」
  尚未關閉的土城中便湧出了十多個皮袍長髮的戎人,迎著樗里疾馬隊走來,為首壯漢老遠
就張開雙手喊了起來:「噢呵––,哪國馬商––?」
  樗里疾也張開雙手做蒼鷹飛翔狀,高聲回答:「秦國馬商。咸陽樗里––」
  「啊哈!咸陽馬商,好!」皮袍壯漢興奮得雙手向天高喊:「枹罕人歡迎你們––!」
  樗里疾知道,來者是當值郡守的迎商吏,便下車深深一躬,將一袋半兩錢遞上:「天冷辛
苦,弟兄們喝酒了!」迎商吏哈哈大笑著將錢袋扔給身後:「貴客心意,平分了!」回頭也是
深深一躬:「請貴客隨我入城,營地已經排好了。」樗里疾笑道:「多謝了。當值郡守是哪一位
頭領啊?」皮袍迎商吏頓時沒了笑臉,高聲回答:「山戎單于,烏坎大人!」
  「單于郡守在城內駐守麼?」
  「馬商貴客大人,烏坎單于的營地駐在外邊,呶,那裡。」
  樗里疾心中一動:「啊,那我們也就不住城裡了。走,向馬群帳篷區紮營!」說完,跳上
軺車,帶領馬隊向最外圍的草原深處衝去。身後皮袍迎商吏卻快馬趕來,遙遙高喊:「馬商大
人慢走––,我來帶路!有狼群––!」
  月亮掛在湛藍的夜空時,樗里疾馬隊的十多頂帳篷也紮好了。騎士們雖然便裝,卻完全按
照軍法行動,紮營完畢,立即埋鍋造飯。樗里疾熱情的邀請帶路迎商吏品嚐了秦中乾牛肉、烙
麵餅與羊羹湯,迎商吏吃得滿頭流汗,嘖嘖讚歎不已。飯後,樗里疾請求迎商吏連夜帶他到山
戎單于郡守的大帳去,迎商吏便顯出驚訝的神色:「好馬多多了!明天不行麼?」樗里疾笑道
:「馬商講究快捷。天一亮,單于郡守拆帳走了,豈不好幾天?」
  「噢––,明白!」迎商吏恍然點頭:「好商人。走!」
  樗里疾便對山甲叮囑了幾句,讓他留守營地,自己帶了兩名騎士出帳,隨迎商吏向單于郡
守的大帳疾馳而去。
  在臣服的遊牧部族區域,秦國雖然也設置了郡縣,但一直沒有像秦川腹地那樣設立官署與
駐軍。因為這些遊牧部族歸附秦國後,遊牧生活並沒有改變,若常設官署與駐軍,對遷徙無定
的遊牧部族事實上起不了任何作用。對於秦國,這些遊牧部族的歸附,除了為秦國提供大部分
戰馬與少數騎士,財貨上反倒是國府倒貼。秦國重視西部區域的根本原因,是消除背後威脅與
提供馬匹兵源,保持一個真正安定的後院。基於這個目的,西部區域的郡縣官吏,都是由國府
賜封各部族頭領兼任。枹罕區域草原遼闊,四大部族又不相上下,秦孝公當年西巡時就訂立了
一個新盟約:四大部族首領(單于)輪流做郡守,每人一年,統轄枹罕四大部族與其他小部族
;四大部族各出五千騎兵,組成永遠不解散的兩萬常設官騎,只聽當年郡守的命令;其他騎兵
則都是老傳統,不固定的屬於各部族,所謂「聚則成兵,散則為牧」。如此一來,國府省了許
多人力財力,部族之間也減少了諸多衝突,頭領們樂於輪流執政,牧民們也很少為水草之地大
打出手,二十多年來倒是一片昇平氣象。
  山戎單于的大帳,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圍的草原深處。
  樗里疾快馬趕到時,單于郡守的大帳裡正在舉行一場不尋常的聚飲大宴。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連綿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陽避風,且有大夏水從土城南流過,天然的
水草形勝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窩冬期,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從水草
之地聚攏到這座土城周圍來了。直到來年四月,方圓數十里的大草原,各色帳篷紮得無邊無際
,馬牛羊犬的叫聲此起彼伏。冬天聚攏,對牧人們還有一個特殊用場,便是「互市」。所謂互
市,一來是相互交換多餘物品,二來是與東方商旅交換鹽鐵布帛等物。一年積攢的皮張、牲畜
、乾肉等,都要在冬天脫手,換來糧食、鹽巴、布帛、兵器、帳篷及各種日用雜物,待得冰雪
融化春草泛綠,無數帳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無垠的綠色草原。那時候,想要找牧人做大筆生
意,當真比登天還難。東方商旅便總是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就開始向西部進發,為的就是趕冬
天的草原互市。
  樗里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對戎狄牧人的意義。
  一入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尋常氣息。以往的單于擔任郡守時,除了兩萬官
騎駐紮土城牆外,牧民帳篷都是自選地點,雜亂無章,牛群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給互市帶
來諸多不便,猝遇風雪或外族入侵,馬隊牛羊相互奪路,便要混亂不堪。今年卻迥然有異,土
城外只駐了一千官騎馬隊,其餘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馬群的次序,從土城向外延伸:羊群
帳篷在最裡層,牛群帳篷第二層,馬群帳篷在最外圍!乍看之下,僅僅是整順了一些,似乎無
甚其他作用。然則看在樗里疾眼裡一琢磨,便覺得大有文章。這種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大便
利了軍事行動––羊群牛群行動遲緩,又是真正的財富,就駐紮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風處;馬
群與官騎快速剽悍,卻駐紮在最外圍的草原深處。這便是不尋常處,明白是戎狄部族進入了備
兵狀態,一旦有事,隨時可戰!枹罕向西,杳無人煙,更為廣袤的大漠高山中,從未流淌出過
有威脅的敵人;北邊是陰山胡人,距離這裡有數千里之遙,更不可能驟然南下;當此之時,戎
狄部族的兵鋒所指何在?已經不難看出端倪了。
  樗里疾的感覺沒錯,山戎單于的這場宴會,正是要議定東進大計。
  入冬之前,山戎單于就接到了孟西白一發三至的陰書,請他們準備兵馬,一旦特使到達,
立即東進靖難!山戎單于曾與最親密的犬戎單于做過秘密商議,二人都覺得這件陰書很突兀,
還是先擱置一段再說。入冬不久,斥候飛騎回報––商鞅被車裂,世族元老請命復辟,咸陽陷
入混亂!這個消息雖然大出意料,但卻點燃了戎狄部族已經熄滅了許久的反東方火焰,人人亢
奮,躍躍欲試的要做點兒大事。山戎單于雖然只有三十二歲,剛剛繼位兩年,但卻是個很有膽
識謀略的頭領。他覺得,必須在咸陽特使到達之前定下大計,才能做到動則同心,否則,牛曳
馬不曳,如何打仗?
  大帳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頭領三十餘人,每五人圍成一圈,中間一個鐵架上吊兩隻烤
得焦黃發亮的全羊,身邊便是堆積如山的酒罈子。頭領們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聲呼喝,一
片喧鬧。待到人人汗津津臉泛紅光時,山戎單于站起來一聲高喊:「靜了––!我有話說!」
呼喝聲頓時停止,目光都轉向了這個年輕威猛的單于郡守。戎狄人雖然粗野狂放,但卻很是尊
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請客,而不是山戎單于以郡守身份動用「官貨」請客,自
然要對主人禮敬有加,主人要說話,頭領們便自然安靜下來。
  「小羊事一樁。」山戎單于一拍手:「咸陽新君殺了商鞅,老世族要復辟祖制,請我族群
起兵,攻入咸陽,另立新君,共享秦國。去不去?放開說話!」三言兩語便告完畢,大手一揮
:「就這事,說!」
  哄嗡一聲,滿帳頭領炸開!有人不禁高喊:「還羊事?馬事牛事嘛!」
  戎狄習俗,大事小事均以「馬牛羊」比喻,「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
高喊「馬事牛事」,足見頭領們的興奮重視。他們原本已經聽到了各種口風,也預感到今夜有
大事,卻沒想到果然如此,亢奮得不能自已,立即哄哄嗡嗡的嚷嚷起來。但這件「羊事」畢竟
非同尋常,半天竟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亂了一陣,一頭紅髮的赤狄老單于陰陰笑道:「
單于郡守,咸陽殺商君時,可曾與我等商議?」
  「沒有。」山戎單于只說了兩個字。
  「好麼,只要我做殺人刀,鳥!去做甚?」
  「赤老單于大錯了!」一山戎頭領高聲道:「咸陽老世族要與我共享秦國,何等肥美牛事
?商議不商議,管他個鳥來!」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白狄單于揚著手中紅亮亮帶著血絲的羊肉,一頭黃白鬚髮
分外顯眼:「當真小兒郎也!知道麼?當年我族攻入鎬京,下場如何?蒼鷹勇猛,卻啄不得虎
豹皮肉啊。」
  一時間便大嚷大爭起來,赤狄白狄兩部族的頭領們似乎不太熱衷,反反覆覆只是喊「不做
咸陽殺人刀」,實際上卻是對與秦人血戰幾乎滅族的慘痛故事猶有餘悸。山戎犬戎兩部族的頭
領們卻亢奮激動,大叫「羊換牛,不能錯過市頭!」當值郡守的山戎單于卻是一言不發,聽任
眾頭領面紅耳赤的爭論,如此半日之間,竟是莫衷一是。
  正在此時,武士進帳稟報:「迎商吏帶一咸陽馬商,求見單于郡守。」
  單于郡守眼睛一亮,高聲道:「有請馬商。」帳中頭領們也是一陣驚喜,頓時安靜下來。
正說秦國事,便來咸陽人,探聽虛實正是機會,誰不高興?
  「咸陽馬商樗里氏,參見單于郡守!參見諸位單于頭領!」樗里疾進得大帳,便笑容可掬
,一圈躬身拱手的大禮。
  赤狄老單于哈哈大笑:「樗里氏?可是大駝樗里氏子孫啊?」
  「回老單于:在下正是大駝樗里氏之後,樗里黑便是!」
  「好好好!」赤狄老單于拍案笑道:「有個樗里疾,與你如何稱呼啊?」
  「樗里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經商,相互幫襯。」
  單于郡守豪爽的一揮手:「老族貴客嘛,來呀,虎皮墊設在首座,再烤一隻羊來!」
  一名壯碩的女僕立即捧來一張虎皮坐墊兒,安置在單于郡守的坐墊兒旁。這是四大單于的
首座區域,設在大帳正中的三尺土台上。坐墊兒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赤膊壯漢提來一隻剛剛剝
去皮毛的紅光光肥羊,光噹一聲,便吊在了首座中間的鐵架上!石頭圈內不起煙的木炭火便竄
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細響與騰騰熱氣!
  一通來回走動呼喝寒暄完畢,肥羊皮肉已經吱吱冒油,只是未見黃亮。樗里疾回到座前雙
手一躬:「多謝單于郡守!」便坐到虎皮墊兒上,順溜的抽出腰間一柄尺把長的雪亮彎刀,逕
自在烤羊身上噗噗兩刀,便卸下一隻滴血的羊腿,擺在面前的大盤上,然後舉起陶碗高聲道:
「樗里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單于頭領們一碗!」話音落點,汩汩飲乾,揚手亮碗,竟是滴酒
未下!陶碗一撂,彎刀便剁下一塊血絲羊肉,便怡然自得的大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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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0:58:40 |只看該作者
  「好––!」「夠猛子!」單于頭領們齊聲喝采,一齊舉碗飲乾。
  赤狄老單于哈哈大笑:「這黑肥子!敢咥此等血肉,有老根!」
  單于郡守:「今年一冬,東方商人竟無一人來枹罕互市,樗里兄孤旅西來,好膽氣!」
  樗里疾心知郡守話中之意,啃著肉笑道:「單于郡守,東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國新法
有變,西進互市,反被秦國截留財貨。這是秦穆公老辦法,果真恢復了,誰敢來呀?」
  「你樗里氏就不怕秦國有變麼?」白狄老單于急迫插話。
  樗里疾大笑:「秦國不會變,有何可怕?東商多疑,樗里黑樂得獨佔馬利了!」
  單于郡守盯住客人,「秦國誅殺商君,世族元老復出請命,眼見就要變了,樗里老客如何
說不會變?」此話問得紮實,帳中頓時安靜下來,頭領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在這咸陽馬商的身
上。
  樗里疾悠然一笑:「單于郡守,樗里氏原本西域大駝族,與枹罕四大部族本來一家,但有
實情,樗里黑不敢相瞞。我兄樗里疾說:秦國誅殺商君,一是迫於六國壓力,二是新國君怕商
君權力過大;若為廢除新法而誅殺商君,世族元老何須要請命復辟?黑肥子臨走時,國君已經
詔告朝野,秦國新法不變!否則,黑肥子吃了豹子膽,敢繼續西來互市?單于郡守,你沒有收
到詔書麼?」
  「如此說來,世族元老是違抗君命了?」單于郡守迴避了詔書一問。
  樗里疾點頭:「單于郡守,英明!」
  「既然如此,國君為何不誅殺世族元老?」犬戎單于驟然氣勢洶洶。
  「君心如天心,難測難說。」樗里疾不做確定回答,更像是個商人。
  帳中一個頭領突然一揚手中的切肉彎刀,高聲喝問:「秦國新軍,戰力如何?」
  樗里疾見此人黑髮披散,粗猛異常,便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將領,思忖笑道:「咱黑肥子
在商不知兵,難以確實回答。不過,將軍若想知道秦軍戰力,黑肥子倒有個辦法。」
  帳中一片亢奮,哄嗡一聲,紛紛問什麼辦法?四大單于也一齊盯住樗里疾,停止了酒肉。
樗里疾悠然一笑:「也是天意。黑肥子這次買馬,卻是給秦軍補充戰馬的。後軍主將特許,給
我撥了一百個騎士隨行,專門試馬、圈馬、馴馬,要想知道秦軍戰力,選一個百人隊比比,不
就明白了?」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騎士,戰無不勝!」聽說與秦軍較量,帳中一片鼓噪。
  單于郡守思忖一陣,也覺得這是個試探秦軍虛實的好主意,要想東進,畢竟兩軍實力對比
是最重要的;風聞秦國新軍練成後戰力大增,曾一舉戰勝魏國鐵甲精騎而收復河西;然戎狄部
族素稱騎兵鼻祖,歷來蔑視中原騎兵,現今的秦國縱然練成了新軍,能有多精銳的騎兵?一個
百人馬隊的較量,是決然可以看出騎兵實力的;無論怎麼說,這都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既試探
了虛實,又不傷和氣。雖做如是想,但這個輪值郡守的山戎單于卻很有心計,看著樗里疾詭異
的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帶來了最精銳的騎士?」樗里疾哈哈大笑:「精銳?哪個將軍會把
最精銳的騎士交給商人圈馬?不過,實話實說吧,他們都是老兵,對驗馬馴馬倒真有一套。不
然啊,老族人騙了我,黑肥子要掉腦袋的喲!」帳中竟是轟然大笑,誰也沒有因此而感到羞惱。
  單于郡守卻又笑了:「既非精銳,有甚比試的?刀劍無情啊。」
  「不是精銳,才是常情。單于的騎士勝了他們,黑肥子老戎人,臉上也有光啊。」
  「一言為定?」單于郡守看了看四周。
  「慢。」赤狄老單于站了起來:「馬隊比武得有個規矩。比兩陣,第一陣官騎上,第二陣
散騎上,死傷不論,如何?」
  樗里疾略微思忖,雙掌一拍:「好!有事黑肥子擔了,左右是個比武嘛。」
  一經說定,又是狂飲大嚼,樗里疾直喝得胡天胡地的呼喝喊叫,才得踉蹌出帳。
  四大單于與頭領們卻一點事兒也沒有,還秘密計議了半個時辰,方才散了。
  樗里疾到了黑糊糊的草地上,立即手指伸到喉嚨裡一陣亂摳,大大的嘔吐了幾陣,才被兩
名「馬師」馱了回來。一路寒風顛簸,到得營地樗里疾已經清醒,即刻喚來山甲與騎士百夫長
商議。山甲雖是步卒出身,但對馬戰也算通曉,更重要的是他精明過人,實戰急智極為出色,
是秦軍中有名的「山精」,讓他做樗里疾助手,為的就是比武這一招。樗里疾將事情引上了道
兒,便讓山甲他們商討應對戰法。
  山甲與百夫長興奮得眼睛放光,一通計議,又找來伍長、什長一說,再會聚百名騎士佈置
了半個時辰。騎士們精神大振,立即分頭對馬具兵器檢查準備,一個時辰後方才歇息。
  太陽升起在山頭,枯黃的草原遼闊而靜謐,沒有風,沒有霜,難得的好天氣。
  日上三竿時分,嗚嗚的牛角號響徹了河谷土城。草原深處煙塵大起,隱隱的旗幟招展馬蹄
如雷。瞬息之間,單于郡守帳外的空曠窪地上便聚來了千軍萬馬。又一陣牛角號聲,旗幟翻飛
,馬隊便迅速列成了兩個大方陣。戎狄的兩萬官騎也是秦軍裝束,黑旗黑甲,在單于郡守帳外
的高台下面南列開。四大部族各自的騎士,則是戎狄的傳統裝束,無盔無甲,長髮披散,羊皮
裹身,彎刀在手;旗幟分為紅白藍黑:赤狄紅旗,白狄白旗,山戎藍旗,犬戎黑旗。四面大旗
下各有一萬餘騎士,列成了一個比官騎更壯闊的方陣!列陣之間,遙聞草原上馬蹄雜沓,各部
族牧民紛紛從枹罕四周趕來,聚攏在四面山頭,要看這場罕見的結陣大比武。
  方陣列成,四大單于登上了大纛旗旁的高高土台。單于郡守揚鞭一指台下方陣,狂放大笑
:「如此軍威,秦軍豈非以卵擊石?啊哈哈哈哈哈!」
  犬戎單于雄赳赳高聲道:「殺死這個百人隊,祭我戰旗,攻進咸陽!」
  赤狄老單于擺擺手:「莫急莫急,比完再說,但願我戎狄有五百年大運了。」
  白狄單于正要說話,卻突然一指南面山口:「來了來了!看––!」
  谷地入口處,一隊鐵騎如狂飆般捲地而來!當先一面迎風舒捲的黑色戰旗,旗面無字,旗
槍卻是閃爍生光,正是秦軍百人隊的無字戰旗。清一色黑色戰馬,清一色黑色鐵甲,在枯黃的
草原上就像一團黑雲壓來,其聲勢竟恍若千軍萬馬!
  四面山頭與草原上的萬千人眾肅然寂靜,竟是忘記了喝采。
  頃刻之間,馬隊便已經飛馳到中央高台下列成了一個小方陣。此時,樗里疾才騎著一匹走
馬氣喘吁吁的趕到,向高台遙遙拱手道:「單于郡守––,如何比法啊––?」
  高台上的單于郡守搖搖馬鞭作為招手禮節,高聲道:「老客上來看吧。你在下邊,沒有用
處呢!」
  樗里疾哈哈大笑:「對呀!黑肥子原本不懂戰陣,他們有百夫長呢。」說著就上了土台,
與秦軍騎隊竟是一句話也沒說。
  單于郡守又搖搖馬鞭,向四面山頭與谷地巡視一圈,拉長嗓子高聲喊道:「父老兄弟人眾
軍兵聽了:秦軍騎士與我族騎士比武,兩陣!每陣,雙方各出五十騎。第一陣,戎狄官騎對秦
軍鐵騎;第二陣,戎狄勇士對秦軍鐵騎。明白沒有––?」
  「嗨––!」谷地方陣雷鳴般答應。
  「回稟單于郡守––」秦軍旗下精瘦的山甲高聲道:「兩陣並一陣比了,更有看頭!」粗
重激昂的聲音充滿了興奮,全場大為驚詫。
  戎狄騎兵不禁大笑,一片哄嗡嘻哈瀰漫到四面山頭,連趕來觀戰的牧民們也笑了起來,高
台上的四大單于也笑成了一團。只樗里疾一本正經道:「單于郡守啊,他們好心,想讓父老們
看個熱鬧紅火。草原如此之大,人少了,不好看的也。」
  一頭紅髮的赤狄老單于呵呵笑著:「你個黑肥子啊,馬上百騎,遮天蓋地,規矩不好立,
死傷了人,如何得了?」
  樗里疾一副漫不經心的商人樣兒笑道:「他們沒有和草原騎兵對陣過,高興著呢。死也好
,傷也好,我出錢抹平便是。哎,可有一樣:死的人多了,你們可得給我派人趕馬呢。」
  單于郡守哈哈大笑:「好!真砍真殺最來得!但有死傷人命,不要你商人出錢。按草原規
矩,獎賞戰死勇士!如何啊?」
  「好!」其餘三個單于一臉笑意,立即回應。
  單于郡守便轉身向谷地揮動馬鞭,高聲喊道:「兩軍聽了:今日較量,不用弓箭,真砍真
殺,死傷有賞!戎狄官騎與戎狄勇士各出一百騎,與秦軍百騎隊一陣交鋒!」馬鞭「啪!」的
一甩:「開始––!」
  谷地山坡上的兩排牛角號嗚嗚吹動,官騎陣前的大將彎刀一劈,一個百騎隊從大陣邊飛出
,眨眼便到了谷地中心。領頭騎士頭盔插著一支五彩翎羽,顯然便是一員勇士戰將,而不是尋
常的百夫長。與此同時,四大部族的勇士騎陣也各自飛出二十五名騎士,連成一隊,尖聲呼喝
著飛向谷地中心。他們卻是身裹各色獸皮,裸肩長髮,彎刀閃亮,與裝束齊整的秦軍與戎狄官
騎形成鮮明對比!
  論傳統戰力,這些裸肩長髮的勇士,才是戎狄部族的中堅力量。秦孝公與四大單于盟約建
立官騎時,各部族都不願意將最精銳的勇士交給官騎,最精銳的戎狄勇士仍然保留在四大部族
的「部兵」武裝裡;儘管這些騎士裝束不一五顏六色,但卻比戎狄官騎更有驕橫氣焰,壓根兒
就沒有將秦軍騎士放在眼裡。本來他們要百人對百人,一陣擊潰秦軍百人隊。可單于郡守堅執
要比兩陣––官騎與勇士散騎各出五十騎,各自對秦軍五十騎較量。不想秦軍小小一個百夫長
,竟然提出兩陣當一陣,秦軍一百騎對戎狄兩百騎!戎狄騎士人人怒不可遏,決意一陣便將這
些老秦人剁成肉醬!枹罕草原是他們世代生存的大本營,他們的身上本來就湧動著狂猛好戰的
熱血,豈能在本土讓秦人猖狂?
  散騎勇士們呼嘯捲出,在距官騎百人隊一箭之地,戛然勒馬,雄駿的戰馬齊刷刷人立嘶鳴
,彎刀閃亮,騎隊頓時列成了黑白紅黃四個衝鋒隊形。這一勒、一立、一展,盡顯戎狄勇士的
馬上功夫,草原上便是一片暴風雨般的歡呼喝采!
  顯然,戎狄勇士是以部族為單元,要分成四個梯次對秦軍側翼發起衝鋒,以便各顯其能,
看誰能一舉擊潰秦軍;相臨的官騎百人隊,則列成了一個「十十方陣」,要從正面衝擊秦軍騎
陣。
  南面一箭之地,便是秦軍鐵騎。黑色戰旗下清一色的年輕騎士,惟有當先的百夫長連鬢短
鬚,估摸當在二十五六歲。這個百人隊是典型的秦軍鐵騎,無論是戰馬還是裝備亦或隊列,都
與戎狄官騎與勇士騎迥然不同!胯下戰馬,都是清一色的陰山胡馬,高大雄駿,絲毫不輸於戎
狄騎士的草原駿馬;不同的是,秦軍戰馬的馬身都裹著一層黑色皮革軟甲,馬頭則戴著包裹鐵
皮的軟甲面具,只漏出戰馬的雙眼;馬上騎士更是全身鐵甲鐵胄(頭盔),人手一支閃爍生光
的闊身短劍!按照秦軍裝備,每個騎士還當有一張硬弓與二十支長箭,今日較量不許用箭,所
以他們的弓箭已經全部卸下。此刻,秦軍的隊形很是怪異,沒有列成司空見慣的方陣,而是列
成了一個由三十三個三人卒組成的大三角陣勢,百夫長單人獨騎,在全隊的最頂端。山甲則站
在一座土山包上靜靜觀望,看不出他有什麼手段發號施令。秦國新軍的步兵是千卒一旗,騎兵
是百騎一旗,旗手均不在兵卒騎士之內記數。所以,這百騎隊實際是一百零一人。旗手是專門
挑選訓練的特種騎士,非但要騎術高超,而且要身強力壯,能夠同時使用旗槍與短劍搏殺。戰
場之上,旗手只跟定百夫長衝鋒,所有騎士都看戰旗的走向,號令分合聚散。
  戎狄官騎則還是老式軍制,千騎一旗。今日特殊較量,官騎散騎均有一面戰旗作為聲威標
誌,實際上並無號令作用。
  見兩軍列陣就緒,高台上一聲令下,山坡上的兩排牛角號便嗚嗚吹動了。戎狄官騎與勇士
騎隊一聲吶喊呼嘯,同時從正面與側翼猛撲秦軍!四面山頭與谷地草原,也是鼓噪喊殺,聲若
海潮沉雷,直要吞沒撕裂秦軍這片小小樹葉一般。
  秦軍百人隊卻沒有同時發動,百夫長一瞄戎狄衝鋒隊形,低喝一聲「二三列!」,便只見
戰旗嘩啦一擺,馬蹄沓沓,大三角瞬息間分為兩個小三角。戎狄騎兵堪堪將近半箭之地,秦軍
百夫長突然高喊一聲「殺––!」黑色鐵騎驟然發動,兩支黑三角便風馳電掣般衝向兩個戎狄
百人隊!
  秦軍百夫長帶領的十六個「三騎錐」,迎戰正面的戎狄官騎,另外十七個「三騎錐」則迎
向側翼衝來的勇士百人隊。按照戎狄將領會商的戰法,認為百人隊是秦軍最小的騎兵單元,必
定是一體衝鋒結陣而戰,善於結陣而戰的戎狄官騎從正面頂壓,悍猛善戰的戎狄勇士從側面展
開搏殺,秦軍必敗無疑。及至衝鋒發動,戎狄騎兵卻發現秦軍竟然分兩路展開,等於每五十騎
對他們一百騎!戎狄騎兵大為驚訝,卻也更加狂傲,一片呼喝嘯叫:「殺死秦人!」「一個不
剩!」「秦軍猖狂個鳥來!」閃亮的彎刀瞬間便包裹了兩支秦軍鐵騎。
  迎戰戎狄官騎的秦軍百夫長騎隊,在接敵的剎那之間,閃電般排成了五個梯次,每個梯次
三個「三騎錐」,最前列是百夫長、旗手與一個「三騎錐」組成的大三角。戎狄官騎則是「十
十方陣」(每排十騎,共十排)捲地殺來。兩相碰撞,秦軍鐵騎的三角隊形像尖刀般銳利的插
入方陣之中,三騎一組,將戎狄官騎的百人隊立即分割為十幾個小塊搏殺起來!這種奇特打法
,大出戎狄官騎意料。按照騎兵的傳統戰法,兩軍衝鋒相遇之後就是展開搏殺;大軍之中,尋
常都以百人隊為搏殺單元,百人隊單獨作戰,卻向來沒有成法,只是散騎搏殺而已。戎狄部族
的騎兵歷史,比中原諸侯國早了許多,當中原諸侯還在笨重的車戰時期,戎狄部族就依靠剽悍
的騎兵屢次攻進中原。所以,戎狄部族素來自詡為騎戰鼻祖,在騎兵搏殺方面歷來蔑視中原諸
侯,以為騎兵的取勝根本就是騎術、刀術加勇猛,沒有其他。
  今日,戎狄騎兵卻突然遇上了從來沒有見過的衝鋒隊形––不散不展,釘子般直插核心,
當真是匪夷所思!一時之間,戎狄官騎大為混亂,不由自主的被攪成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小圈子
,每個圈子都是十幾二十騎對秦軍九騎或六騎。戎狄官騎紛亂組合間,已經有十餘人負傷落馬
。小陣搏殺,秦軍三騎一組,相互保護,配合得嚴密異常。戎狄官騎雖勇猛衝殺,卻對這種「
三騎錐」毫無章法,散開則人自為戰,落單被殺,聚攏則重疊掣肘,相互碰撞,威力大減。每
遇戎狄騎兵最擅長的單打獨鬥,就有秦騎前後包抄而形成三打一!剛剛圍住一個「三騎錐」,
外圍就有兩三個「三騎錐」殺來解圍!於是戰場上怪異迭起:分明是戎狄官騎多出了秦軍鐵騎
一倍,卻經常出現秦軍鐵騎圍困戎狄官騎的搏殺圈子!戎狄官騎漸漸的竟是喪失了反擊能力,
一個個紛紛落馬。
  不到半個時辰,戎狄官騎的百人隊大部被殺,其餘斷腿斷臂者均躺在枯黃的草地上喘息。
奇怪的是,秦軍百夫長並沒有率領自己的五十騎來增援另外一陣,而是勒馬外圍,靜靜的看著
另一場還沒有結束的酷烈搏殺。這種做法,意味著秦軍五十騎篤定了能夠戰勝戎狄的一百勇士
騎,根本無須增援!
  四面山頭的牧民們看得氣憤極了,竟是一片山呼海嘯般的噓聲和口哨聲。
  另外一陣的搏殺,更是驚心動魄!戎狄勇士們本來就分為四隊衝殺,想為各自部族爭光,
完全沒有整體隊形。秦軍鐵騎也根本不用強行分割,很自然的分為四個三角陣迎擊,每陣四個
「三騎錐」,十二騎對二十五騎,餘下一個領頭什長的「三騎錐」做游擊策應。論個人馬術、
刀術與體魄強猛,戎狄勇士顯然強於戎狄官騎,就是與秦軍相比,也略勝一籌。但秦軍的裝備
精良與整體配合卻遠遠勝過戎狄勇士,結陣而戰,秦軍竟絲毫不顯人數劣勢。戰馬穿插,劍器
呼應,極為流暢。相比之下,戎狄勇士們一旦相互間三五騎並馬衝殺,便總是要出現磕磕碰碰
,只有不斷的高聲呼喝同伴「閃開!」「上!」「外邊!」「我在裡邊!」各種喊聲、彼此呼
喚的呼嘯聲與戰馬的嘶鳴跳躍糾結在一起,亂成了一團。
  秦軍則極少出聲,但有呼叫,必是隊形變換。在電光石火般的激烈搏殺中,任何一個遲滯
或混亂都可能是致命的。戎狄勇士的單騎本領,在訓練有素配合嚴密的秦軍鐵騎面前,竟是無
從施展。在一聲聲憤怒的嘶吼中,裸臂散髮的戎狄勇士紛紛落馬,或死或傷,重重的摔到堅硬
的凍土地上!失去主人的戰馬不斷在草原上狂奔嘶鳴,繞著小小戰場不肯離去。饒是如此,戎
狄騎士竟然沒有一個脫離戰場逃跑,重傷落馬者依然奮力揮刀,砍向秦軍馬腿!
  秦軍事先議定,不殺落馬傷兵。這是軍令,自然不能違犯。但幾次這樣的襲擊之後,秦軍
騎士隊形竟是難以保持,漸漸出現了小混亂。正在此刻,突聞小山包傳來一聲悠長尖利的呼哨
聲,竟是響遏行雲般貫徹戰場!
  陣中頭領精神大振,怒喝一聲:「殺––!殺光––!」一陣憤怒的呼喝嘶吼,殺紅了眼
的秦軍騎士們縱馬馳突,劍光霍霍,戎狄傷兵與殘餘的騎士竟悉數躺倒在血泊之中。
  不到一個時辰,戎狄騎兵全數瓦解,勇士騎竟全部被殺!
  草原上安靜了下來,人山人海的山頭谷地,竟然空曠得寂然無聲。戎狄人無論如何不能相
信,半個多時辰內兩百名騎士竟全數被傷被殺,而秦軍竟只是有傷無死!
  四大單于臉色鐵青,狠狠盯住樗里疾,彷彿要活吞了這個滿臉木呆黑黑肥肥的秦商。樗里
疾卻恍然大悟般叫了起來:「咳呀!這新軍小子們忒般厲害?單于郡守,跟他們再比!總是要
我們贏了才是!」
  「呸!」赤狄單于怒吼:「你叫戎狄丟人麼?還再比?!」
  單于郡守思忖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老客啊,說好的生死不論,戎狄人沒有信義麼?收
兵!」
  當天夜裡,單于郡守大帳裡的燈光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四大單于親自宴請樗里疾與秦軍百人隊,連連誇讚秦軍騎士「天下無雙」,並向
每個騎士贈送了一把戎狄短刀。單于郡守還親自在一張白羊皮上寫了「永做秦人,永守西陲」
八個大字,指派特使與樗里疾同赴咸陽面見國君。
  一場痛飲,秦軍騎士們將自己的甲冑贈送給了戎狄的一百名勇士,人人換上了戎狄騎士的
裸肩皮袍,竟惹得滿帳笑聲。樗里疾高興極了,出了兩千匹馬的大價,卻只「買」了五百匹戰
馬。戎狄牧民高興得連呼「萬歲!」草原上一片歡聲笑語。
  十天後,樗里疾馬隊帶著戎狄特使,趕著五百匹戰馬,浩浩蕩蕩的向東進發了。
  剛過上邽,樗里疾就接到雍城縣令送來的秘密戰報:義渠國發兵叛亂,函谷關守將司馬錯
率軍兩萬,正在咸陽北阪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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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0:58: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老甘龍第一次感到了不安。
  三月頭上,到了約定日期,還沒有甘石的「陰符」傳回來,甘龍的心頭就隱隱跳了幾次。
倒不是擔心陰符被人截獲,那東西就是一片竹板上劃了長短不等顏色不同的一些線條,除了約
定人自己,任誰也休想看懂。這陰符比陰書卻更為隱秘。陰書是「明寫分送,三發一至」,能
傳達複雜的秘密命令;陰符則是「暗寫明送,一發抵達」,不怕截獲,但卻只能傳達簡單的信
號––成了還是沒成、定了還是沒定等。甘石辦這種秘密要務特別穩妥,老甘龍從來沒想過辦
事出了意外,諸如送陰符的人是否病倒中途等等,那種意外甘石完全可以想到,而且有辦法克
服。甘石的陰符杳無音信,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在針鋒相對的和他「對弈」,這件事本身出了
意外!
  老甘龍專門進宮走了一趟,卻是什麼異常也沒有覺察出來。國君嬴駟和他說了半個時辰的
話,只是虔誠徵詢世族元老們的「國是高見」。甘龍只含含糊糊的說,世族貴胄們被商鞅害得
太慘了,老秦人還是懷念秦國祖制。嬴駟則憂心忡忡的說,商鞅已經死了,事情要慢慢來,欲
速則不達,要老太師多多斡旋,不要逼他等等;末了還說到要晉陞趙良為上大夫,輔助老太師
理亂定國,徵詢甘龍意下如何?老甘龍一概的含糊其辭,不置可否。他從這位新君的眼睛裡看
到的是無奈,是暗淡,心下便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按照他的預想,新君嬴駟應當是這樣的,否則,便是他大大的走了眼。
  雖然如此,老甘龍還是決定提前發動「穆公定國之變」。這是他定下的事變名號––托穆
公之名,引進戎狄,剷除新法,再將「殺戮亂國」的罪名加於戎狄而剿滅之!那時候,秦國就
是他們這些老秦世族的,誰想推翻祖制都是癡心妄想!老甘龍不圖在秦國攝政,圖的就是光復
穆公百里奚的王道大政!本來這件大事須當徐徐圖之,不能輕舉妄動的。但是,甘石的陰符失
蹤卻使他驀然警覺:目下這國君還在懵懂之中,他若轉而求助變法新派,豈不是一切宏圖都要
付之東流?就眼下實力而言,秦國實權還是操在變法派手中,元老們雖然都恢復了爵位,但卻
沒有一個人派定實職,縱然趙良要做上大夫是真的,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當此之時,只要國
君一轉向,一切都會毀於一旦;機會,機會稍縱即逝;沒有機會,老甘龍可以漫長的等待;有
了機會,片刻的猶豫,也會招致永遠的悔恨。
  這日夜裡月黑風高,一輛東方商人的軺車隨著人流駛出了咸陽北門,駛上了北阪松林。片
刻之後,一騎駿馬飛出密林,在料峭春風中向北方的大山疾馳而去了。
  半月之後,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到了咸陽––義渠國大牛首親率十萬大軍殺來了!
  甘龍終於鬆了一口氣。義渠國發兵,說明西戎的狂猛騎兵也就要到了。對他來說,要思謀
的只是如何引導國君清理逆黨,理順朝局,同時防範戎狄亂兵不要毀滅了咸陽,重蹈鎬京之變
的覆轍。老甘龍不再韜晦了,他穿起太師官服,一撥又一撥的接見元老貴胄,秘密部署著一件
又一件大事。太師府儼然成了秦國中心,聲勢比商君府主政時還要顯赫!這次老甘龍沒有進宮
,他在等待,相信國君嬴駟會親自到來,隆重的敦請他出面定國!他相信,嬴駟一定會來!那
時,他的安排將震驚天下––嬴駟將像周文王為姜尚拉車一樣,親自在脖頸套上馬具拉車,將
他甘龍一直拉到咸陽宮門!
  可是,三天過去了,嬴駟竟然沒有露面。
  這天正午,老甘龍正在與杜摯、趙良、孟西白幾人密商朝中大臣的任免,突然聽得府門一
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一聲高宣:「國君詔書到––!」杜摯趙良等驚訝得面面相覷,老
甘龍哼哼冷笑幾聲:「好不曉事,不用理會他。」老甘龍號稱大儒,此刻說出這等有違禮法的
話來,座中人人變色。正在此時,庭院中使者已經在逕自高聲宣讀詔書:「大秦國君詔:凡秦
國臣工,聞詔立即前往咸陽北阪,以壯我軍聲威。奉詔不前者,即行拘拿!」
  「要我等觀戰?去不去?」杜摯輕聲問。
  「義渠大兵到了?當真快捷!」趙良顯然很興奮。
  孟西白三人卻陰沉著臉不說話,似乎心事重重。甘龍霍然站起,走到廊柱下對使者冷冰冰
道:「回去吧,我等自然要去壯威。」
  不想使者也冷冰冰回答:「不行。老太師必須立即登車!」又高聲向廳中喊道:「裡邊還有
何人?立即前往北阪,否則一體拘拿!」杜摯等人聞言出來,看看使者身後刀矛明亮威風凜凜
的一隊甲士,什麼話也沒說,便出門上馬向北阪去了。
  甘龍思忖片刻,覺得不大對勁兒,但一想到義渠有十萬兵馬,秦國充其量也就五萬多兵馬
,心中頓時塌實,便冷笑著登上軺車出了北門。老甘龍相信,塵埃落定之時,便是他與嬴駟算
總帳的日子,一時屈辱何須計較?
  咸陽北阪的陣勢,卻是貴胄元老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北阪,是咸陽北門外的一道山原,也是渭水平原北邊的第一道堮坎。從咸陽北門出來,一
道十里長坡上到了原頂,便是一馬平川赫赫有名的咸陽北阪。這時候,渭水還沒有被引上北阪
,原頂除了一大片松林,便是莽蒼蒼平展展的荒原。義渠國兵馬從涇水河谷南來,北阪便是攻
取咸陽的必經之路。秦軍迎擊的地點,也正是選在這裡。
  嬴駟接到樗里疾的快馬陰書,心中底定,對義渠的叛亂就決意採取根除後患的殲滅戰。
  還在商君赴刑之前,對世族勢力高度警覺的嬴駟,就已經通過堂妹嬴華,在各個元老重臣
的府邸佈下了眼線。去年冬天,他接到秘報––甘龍的長子甘石與杜摯的長子杜通秘密北上,
意圖不明!嬴駟很是敏銳,立即察覺到這是世族元老要借用戎狄力量,逼迫自己廢除新法復辟
舊制。嬴駟沒有急於行動,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在樗里疾的西路出使沒有分曉之前,對
咸陽貴胄與義渠國,無論如何也不能有任何動作。按照嬴駟的推測,隴西戎狄安定之後,咸陽
世族可能改弦易轍,義渠國也一定會偃伏下來,那時候要引誘義渠出兵從而根除後患,還真得
頗費周折。反覆權衡,嬴駟決定對隴西戎狄的懾服消息秘而不宣,看看咸陽貴胄與義渠大牛首
如何動作?能誘發他們出動更好,誘發不成,再圖分而治之。
  沒有想到,義渠竟舉族出動,十萬大軍向咸陽壓來!
  義渠發兵,意味著咸陽世族沒有將他嬴駟放在眼裡,要將他這個國君撇在一邊,要直接摧
毀秦國新法了!那些老東西想的是,只要殺死變法派大臣,宣佈恢復穆公祖制,新國君還不是
他們鞭下的陀螺?想到這裡,嬴駟一陣冷笑,在他看來,這恰恰是一舉廓清朝局國政的大好機
會,也是自己露出真面目贏得秦國民心的大好機會!此中關鍵,在於一舉殲滅義渠國的牛頭兵
。嬴駟沒有帶兵打仗的經歷,說到軍事上,自然要倚重伯父嬴虔、國尉車英、甚至還得加上將
領出身的上大夫景監。但嬴駟想得更多更遠,他要在處置這場特殊動亂中培植更年輕的、真正
屬於自己一代的才具之士,在國事板蕩中聚集未來的骨幹力量。樗里疾、司馬錯是商君生前特
意推薦的兩個文武人才,一定要讓他們在這場板蕩中顯出本色,能則大用,不能則早早棄之。
嬴駟雖然相信商君的眼光,但還是要親自考量一番。畢竟,許多才具之士在風浪之中也有把持
不定處。譬如趙良,也算是大名赫赫的稷下名士了,不也在風浪中不倫不類,被朝野嗤之以鼻
麼?從古以來,才具卓絕而又風骨凜然者,畢竟是鳳毛麟角。秦國所需要的,嬴駟所需要的,
正是這種才具風骨之士,而不是趙良那種學問滿腹卻入缸必染的「名士」。惟其如此,嬴駟對
樗里疾在商於的特立獨行,內心倒很是讚賞;不過他不能公然褒獎,便佯裝不知罷了。目下,
樗里疾秘密出使隴西已經大獲成功,證實了樗里疾確實是一個堪當大任的能臣!那麼司馬錯呢
?一個出色的將領,在當今天下可是第一等珍寶啊。
  嬴駟大大破例,派出快馬特使,急召函谷關守將司馬錯星夜趕赴咸陽!
  君臣五人會商時,嬴虔滿臉殺氣,申明必須一戰徹底消滅義渠,不留任何後患!至於如何
打,他讓國尉車英與上大夫景監說話。車英與景監都是謹慎周密的老臣,提出集中秦國五萬新
軍,在涇水谷口伏擊義渠的萬全方略。最後,嬴駟看了看剛剛三十出頭的司馬錯:「司馬將軍
以為如何?」
  此時的司馬錯,只是一個函谷關守將,按軍中序列,只算得一個中級將領。面前除了國君
,都是秦國軍中的老一代名將,在尋常人看來,這裡根本沒有他說話的資格。可是,見國君垂
詢,司馬錯竟是一語驚人:「君上,司馬錯請兵兩萬,一戰痛殲義渠兵。」語氣卻平靜得出奇
。一語既出,舉座驚訝。嬴虔沉聲斥責:「司馬錯,你與戎狄打過仗麼,兒戲一般!」車英倒
是笑了笑:「司馬錯素來不是輕狂之輩,請君上、太傅聽聽他如何籌劃?」
  「君上,司馬錯以為:國尉與上大夫之見,雖則萬全,卻失之遲緩。秦國新軍分駐西部散
關,中部藍田、灞水,東部函谷關三處。全部集中到涇水谷口,至少得十日,定然貽誤戰機。
其二,義渠所謂十萬大軍,乃舉族出動,徒有其表;真正的兵卒,也就兩萬左右。以我新軍戰
力,藍田兩萬步騎足以痛殲,無須大動干戈。」
  「決戰地點?」嬴駟目光炯炯。
  「咸陽北阪。最利於騎兵馳騁。」
  「時間?」
  「三日之後。義渠兵正好抵達。」
  「好!」嬴駟沒有絲毫猶豫,立即拍案定奪:「晉陞司馬錯為前軍主將,率兩萬新軍,迎
戰義渠!」
  嬴駟並沒有將北阪之戰當成一場尋常的戰爭,儘管從實力對比與戰國傳統來說,這確實是
一場平淡的小仗。但在嬴駟眼裡,這場北阪大戰卻是大大的不同尋常,根本處便在於它的震懾
力與象徵性!正因為如此,嬴駟非但率領全體官員親臨戰場,形同國君親征,而且強迫所有貴
胄元老必須到北阪觀戰。
  當老甘龍來到北阪時,他被一名全身甲冑的宮廷內侍領到了靠近松林的一面山坡上。這面
山坡正好向北,滿滿站著一大片鬚髮花白的貴胄元老,人人都陰沉著臉悄無聲息。見甘龍來了
,太廟令杜摯悄悄擠過來低聲道:「老太師你看,御駕親征呢。」老甘龍冷笑一聲:「打完了再
說吧。」便手搭涼棚,瞇起了老眼向山原瞭望。
  時當初夏,廣闊的北阪山青草綠。秦軍兩萬已經列好了陣勢––中央是五千步兵列成的一
個向內凹陷的弧形陣地,當先的一道鐵灰色盾牌,就像是一道弧形鐵牆,在正午的太陽下閃爍
著一片凜凜青光!弧形大陣的邊緣,立著一面高約三丈的「秦」字大纛旗,旗下一架高高的雲
車,車上站著黑色斗篷的司馬錯;東邊西邊,各是兩個五千騎兵列成的巨大的黑色方陣;步兵
的弧形陣地之後,整肅排列著一百輛戰車和一百面牛皮大鼓,戰車上站著的卻不是車戰將士,
而是嬴駟率領的朝中官員;戰車之後,卻只有一隊全副戎裝的內侍兵卒,竟沒有任何護衛大軍。
  「膽子忒大!」當過戎右將軍的西弧低聲道:「一萬五對十萬?匪夷所思!」
  「看看那邊。」曾經是車兵將領的白縉指著那列戰車笑道:「不要護衛大軍,五千步兵能
擋住幾萬牛頭兵衝擊?有熱鬧看呢!」
  只有不懂打仗的老甘龍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他覺得,今日這陣勢很是怪異!秦國新軍至
少五萬,連同老軍加緊急徵召,湊集十萬大軍不是難事,為何今日只擺出了一萬五千新軍?有
埋伏麼?還是去抄義渠國老窩了?大牛首啊大牛首,你可不能大意啊––
  正在思忖間,突聞北方沉雷滾動連綿不絕,須臾之間,那道遠遠的青色山梁上便煙塵大起
,一道黑線在煙塵下隱隱展開。隨著滾滾沉雷的逼近,煙塵變成了瀰漫的烏雲,將正午的太陽
也遮蓋了!煙塵下的那道黑線越來越粗,終於變成了漫山遍野的人潮與山呼海嘯般的狂野吼叫
。遠遠望去,遍野都是牛頭人身,遍野都是彎刀閃亮;當先的一大片野牛狂奔著,竟絲毫不比
戰馬的速度遜色!野牛身上的騎士,也都頂著牛頭,赤膊揮舞著彎刀,一片狂野吶喊。大片的
野牛後邊,一面血紅色的大纛旗在風中舒捲,隱隱可見旗面的牛頭和旗下的車隊、馱隊與大片
紅衣赤膊的長髮女人;東西兩翼,則是漫無邊際的牛頭步兵,他們縱躍跳躥吶喊呼叫,彷彿無
數的山猴一般,竟一點兒不比當先的野牛陣落後多少;最後邊,則是潮水般的「農獵兵」,他
們扛著斧頭、鐵耒、鋤頭、柴刀、木棍等各式各樣的兵器,趕著馬車(牛神是不能拉車的),
呼嘯吶喊著追趕著前邊的大軍,竟是將無邊的原野淹沒得昏黃!
  南面的秦軍大陣卻是靜如山嶽,肅殺無聲,唯聞戰旗的獵獵風動。
  堪堪將近兩箭之地,只聽義渠大纛旗下一聲大吼:「牛神在上,停––!」轟轟隆隆的牛
群竟在驟然間放慢了狂野的奔馳,湧動磨蹭到大約一箭之地,便緩緩的停了下來。前方的野牛
騎士陣轟隆分開,中間便湧出了那面大纛旗和騎在一頭怪牛身上的大牛首,花白的長髮散亂的
披在肩上,手中一桿珵亮閃光的長大銅刀揚起,突然沙啞的大笑起來:「嗨––!我說老秦,
就你這一疙瘩兵娃子,想擋住牛神財路麼?啊––!」
  「請問大牛首––」一個聲音從高高的雲車傳來,分明還帶著笑意:「你的牛頭兵,列好
陣勢了麼––?」
  大牛首驚訝的抬頭望去:「你是誰?要和牛神比試陣法?牛神打仗,只說殺法!」
  「我,只是秦軍一員偏將而已。」雲車上的將軍高聲道:「和你比陣,你這牛頭兵配麼?
你大牛首聽仔細了:大秦國君在此,義渠投降,遷入關中,還來得及!否則,我這萬餘秦軍就
與你野戰一場,只比殺法!」
  「啊哈哈哈哈哈!」大牛首仰天大笑:「遷入關中?嬴駟碎崽子想得美!牛神偏要殺光秦
人,報我義渠血海深仇!」說完大銅刀一舉:「牛神在上––!兵娃子殺啊––!」嗚嗚嗚的
牛角號聲便淒厲的四面吹起,轟轟隆隆的野牛與漫山遍野的牛頭人身兵便吶喊著潮水般漫捲而
來!
  司馬錯在雲車上看得特別清楚,令旗一劈,一百面牛皮大鼓雷鳴般響起!中央的步兵大陣
巋然不動,待野牛陣衝到五六十步的半箭之地,一片尖利的號角響遏行雲!鐵盾後的弓弩手「
唰!」的站起,長箭便如暴雨般射向野牛兵。秦軍強弩,都是特備的專門射穿皮革甲冑的長簇
箭,野牛目標極大,箭箭沒有虛發,野牛陣頓時「哞哞」慘吼,不是轟隆倒地,便是瘋狂回躥
!秦軍射手訓練有素,每千人一個大弧形,共是五層,一層射出便立即蹲身,後排續射,如此
波浪起伏般銜接得毫髮無差,長箭便暴雨般澆了過去!野牛陣被持續密集的箭雨始終逼在一箭
之外,嗷嗷狂叫著硬是無法靠近。片刻之間,五六千頭的野牛陣便大亂起來,自相踐踏,向四
面山野瘋狂奔竄!
  在強弩擋住野牛陣的同時,司馬錯兩面令旗同時東西一劈,第二通戰鼓再起!東西原野上
,兩個騎兵大三角便呼嘯殺出,捲向野牛陣後面的牛頭步兵。這是司馬錯謀劃的特殊戰法––
強弩硬弓對野牛,鐵甲騎士對步兵。義渠國狂妄驕橫,仗恃的就是他們那防無可防的幾千頭野
牛,戰馬騎士與野牛兵正面衝鋒對陣,驟然間還真是難分高下。一顛倒就大不一樣,野牛陣在
秦國銳士的強弓硬弩面前毫無衝擊能力,散漫成習的牛頭步兵則根本不懂「結陣抗騎」的戰法
,只是狂呼亂吼的盲目拚殺,一時間分明成了秦軍鐵騎的劈殺活人靶!堪堪半個時辰,一兩萬
牛頭步兵便銳減大半,吼叫著向來路逃去。
  便在此時,司馬錯一擺令旗,身邊三丈高的大纛旗便大幅度的東西擺動。隨著大纛旗擺動
,北方山原後突然冒出一線散開隊形的黑色鐵騎,倏忽之間線形擴展,就像無邊的烏雲從天邊
向義渠牛頭兵與最後的農兵壓來!南面的步兵大陣也發動起來,丟下弓弩,操起與人等高的鐵
盾與厚背大刀,隨著戰鼓的隆隆節奏,如黑色城牆般向義渠兵壓了過去。南北夾擊,中間又有
一萬鐵騎猛烈砍殺,義渠部族的「十萬大軍」眼看就要被徹底埋葬了––
  這時,戰車上一直不動聲色的嬴駟卻突然向雲車上的司馬錯連連擺手。司馬錯似乎也看著
國君,立即下令,大纛旗便緩緩擺動,十面巨大的銅鑼聲也「堂––!堂––!」的響了起來
。這是軍法上的「鳴金收兵」。片刻之間,北阪原野上的秦軍便停止了衝鋒廝殺,緩緩的撤向
戰場邊緣。
  突然,百輛戰車旁卻有一騎飛出,黑色戰馬黑色斗篷,宛如一道黑色閃電,直插義渠大纛
旗而去!遙遙可見騎士頭上的銅面具與手中彎月形的長劍閃爍生光,瞬息之間便逼近了那面牛
頭大纛旗。千軍萬馬驟然愣怔,誰竟敢違抗軍令獨騎衝鋒?未待四野軍兵與秦國君臣緩過神來
,便聽義渠人海中一聲蒼老的長長的慘嚎,黑色閃電又飛了回來,手中卻提著一顆雪淋淋的白
髮人頭!
  嬴駟沉重的嘆息了一聲:「公伯何其鹵莽也!」
  銅面具騎士提著血淋淋的白髮人頭,飛馬繞著戰場高呼:「義渠大牛首,被嬴虔殺了!這
就是找秦人復仇的下場!義渠不降,全部殺光––!說!降也不降?」
  沒有任何人號令,義渠人漫山遍野的跪倒哭喊:「義渠降了––!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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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北阪之戰,對貴胄元老們不啻炸雷擊頂。
  這些元老們雖然都曾經有過或多或少的戰場閱歷,但在變法的年代裡,都早早離開了軍旅
,離開了權力,對秦國新軍已經完全不熟悉了。況且,時當古典車戰向步騎野戰轉化的時候,
軍隊的裝備,打仗的方法,甚至傳統的金鼓令旗,都在發生著迅速的變化。二三十年的疏離,
完全可以使一個老將變成軍事上的門外漢。他們熟悉義渠國這種傳統野戰的威力,還記得當年
秦國的戰車奈何不得這聚散無常的牛頭兵,否則,義渠國可能也早被秦國徹底吞沒了。但是,
元老們卻不熟悉秦國新軍。在他們眼裡,新軍就是取締了兵車、變成了騎兵步兵而已,能厲害
到哪兒去?看到義渠牛頭兵漫山遍野壓向北阪,而秦軍只有三個五千人方陣時,他們都以為一
萬多對十萬多,義渠縱然戰力稍差,也是勝定無疑。尤其是「孟西白」三人與那些將領出身的
元老們,早已經在津津評點秦軍的缺陷了。
  「雲車上是誰?還說和人家野戰?」
  「義渠牛頭兵,野戰老祖宗。誰不知道?」
  「完了完了,嬴駟這小子完了!」
  「那能不完?連個大將都沒有!老秦國幾時弄成了這樣兒?」
  「老太師,義渠兵蠻勢得很,將來難弄呢,誰能打敗大牛首?」
  那時候,這群貴胄元老已經不是老秦人,而是山東六國的觀戰使團了。當野牛陣在「哞哞
哞」的連天吼叫中壓過來的片刻之間,元老們一片驚呼:「哎呀––,野牛陣太狠了嘛!」一
片悲天憫人的哀歎,卻分明滲透出無法抑制的狂喜。可驚呼未了,那舒心的笑意就驟然凝固了
。秦軍強弓硬弩的威力讓他們目瞪口呆,秦軍鐵騎摧枯拉朽般的衝鋒殺傷,使他們心痛欲裂,
北方山野冒出來抄了義渠後路的那支黑色鐵騎,更讓他們欲哭無淚。貴胄元老們在義渠人遍野
的慘叫哭喊與鮮血飛濺中,死一樣的沉寂了。及至嬴虔閃電般殺了義渠國大牛首,被殺怕了的
義渠人茫茫跪倒時,元老們竟都軟癱在了山坡上。
  老甘龍幾乎變成了一根枯老的木樁。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一個人在後圓石亭下
呆呆的望著蒼穹星群的閃爍,望著圓圓的月亮暗淡,望著紅紅的太陽升起。家老輕悄悄走來稟
報說,大公子甘石被山戎單于押解到了咸陽,國君卻派人送到太師府來了,大公子渾身刀劍傷
痕,昏迷不醒––老甘龍依然枯老的木樁一樣佝僂著,沒有說話。
  當夜晚再次來臨,老甘龍進了浴房,開始了齋戒沐浴。這是一種古禮,在特別重大的事情
之前盡戒嗜欲潔淨身體,此所謂「齊戒以告鬼神,潔身以示莊敬」。老甘龍本來就慾念全消,
此刻更是平靜,枯瘦如柴的身子泡在碩大的木盆中,淹沒在蒸騰的水霧中,竟恍恍惚惚的睡去
了––隱隱約約的,外邊有杜摯的哭聲和哄哄嗡嗡的說話聲,良久方散。可是,老甘龍還是沒
有出來。
  三日後的清晨,老甘龍素服隻身來到了咸陽宮的殿下廣場。他從容的展開了一幅寬大的白
布,肅然跪坐,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劍一揮,齊刷刷削去了右手五根指頭!看著鮮血汩汩流淌,
老甘龍仰天大笑,揮起右手在白布上大書––穆公祖制,大秦洪範。費力寫完,便頹然倒在了
冰冷的白玉廣場!
  及至老甘龍醒來,周圍已經全是素服血書的貴胄元老。他們打著各種各樣的布幅,赫然大
書「棄我祖制,天譴雪災」!「新法逆天,屬國叛亂」!「貶黜世族,殷鑒不遠」!等等等等
。一片白衣,一片白髮,顯得悲壯淒慘。
  消息傳開,國人無不啞然失笑,紛紛圍攏到廣場來看希奇。在老秦人看來,突如其來的那
場驚雷暴雪,無疑是上天對誅殺功臣的震怒,對商君的悲傷。如今,卻竟然有人說這場暴雪是
上天對放棄「祖制」的譴責,當真離奇得匪夷所思!看來這天象也是個麵團團,由著人捏磨,
到誰手裡都不一樣呢,心思著便哄哄嗡嗡的議論,對著場中熱嘲冷諷,有的竟高聲叫罵起老天
來。
  正午時分,元老們向大殿一齊跪倒,頭頂請命血書齊聲高呼:「臣等請命國君,復我穆公
祖制––!」
  殿閣巍巍,卻是沒有任何聲息。本來異常熟悉的秦國宮殿,此刻對於貴胄元老們來說,卻
如同天上宮闕般遙遠。北阪大戰後,國君本來要接見他們,可那時卻沒有一個能夠清醒的站起
來說話的元老。他們眼看著國君輕蔑的笑了笑就走了,那真是令人寒心的笑。今日,無論如何
也不能喪節屈志,要拿出老秦人的風骨,要讓朝野盡知:世族元老別無所求,要的就是穆公祖
制!
  嬴駟的書房,卻正在舉行秘密會商。
  對於世族元老的請命舉動,嬴駟絲毫沒有感到壓力。他所思謀的是,如何利用處置元老請
命而一舉恢復自己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使這場國是恩怨就此了結?要滿足這些目標,就
不是他一個人一道詔書所能解決的了,他必須與應該參與的所有相關力量聯手。
  雖是初夏,早晨的書房裡還是有些涼氣,燎爐裡的木炭火也只是稍稍小了一些。嬴駟抄起
鐵鏟,熟練的加了幾塊木炭。他在這種小事上從來有親自動手的習慣,尤其在和大臣議事的時
候,內侍僕役從來不能進來的,瑣細事務都是自己做,顯得很是隨和質樸。加完木炭,他看了
看在座臣子笑道:「還有互不相熟者,我來中介一番吧。上大夫、國尉盡皆知曉,無須多說。
這位乃公伯嬴虔,這位乃函谷關守將司馬錯將軍。剛趕回來的兩位,文官乃商於郡守樗里疾,
將軍乃前軍副將山甲。諸位奉詔即到,嬴駟甚覺快慰。今日,世族元老要恢復穆公舊制。諸位
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樗里疾、司馬錯與山甲三人,一則爵位官職較低,二則剛匆匆趕到,所以都沒有說話。景
監、車英則因為是朝野皆知的商君黨羽,答案不問自明,所以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國君嬴駟
。殿中沉默有頃,公子虔淡淡道:「人同此心。我看君上就部署吧。」
  「正是如此,人同此心!」樗里疾突兀的開口,聲音響亮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噢?」嬴駟笑了:「人同何心啊?」
  「剷除世族,誅滅復辟!」樗里疾毫不猶豫的回答。
  「樗里卿皂白未辨,何以如此論斷?」嬴駟還是笑著。
  「嘿嘿嘿,不除世族,無以彰顯天道,無以撫慰民心。」
  「司馬錯、山甲二位將軍,以為如何?」
  「人同此心!」兩員將軍同聲回答,精瘦的山甲還加了一句,「早該如此。」
  「上大夫,國尉,」嬴駟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不要有話憋在心裡,說吧。」
  車英驟然面色通紅,高聲道:「君上,臣請親自緝拿亂臣賊子!」
  景監卻是陰沉著臉:「臣請為監刑官,手刃此等狐鼠老梟!」
  「公伯以為如何?」
  蒙著長大面罩的嬴虔身子不自覺的抖了一下,聲音卻很是平淡:「為國鋤奸,理當如此。」
  「好。」嬴駟輕輕叩了叩書案:「山甲將軍輔助國尉,樗里疾輔助上大夫,其餘刑場事宜
,司馬錯將軍籌劃。也該瞭解了。」
  會商一結束,車英帶著山甲立即出宮,調來五百步卒五百馬隊。車英派山甲帶領大部軍兵
去世族各府拿人,一個不許走脫!自己卻親自帶了兩個百人隊來到廣場。老貴胄們正在涕淚唏
噓的向著宮殿哭喊,突聞鏗鏘沉重的腳步,不禁回頭,卻是大驚失色––車英手持出鞘長劍,
正帶著一隊甲士滿面怒色的大步逼來!
  「你,你,意欲何為?」杜摯驚訝的喊了起來。
  「給我一齊拿下!」車英怒喝一聲,長劍直指杜摯胸前:「國賊豎子,也有今日?!」
  杜摯嚇得踉蹌後退,正巧撞在一個甲士面前,立即被扭翻在地結結實實捆了起來。一時間
,蒼老的吼叫接連不斷,百餘名元老貴胄統統被捆成了一串。只剩下枯瘦如柴鬚髮如雪的老甘
龍,甲士們卻難以下手,只怕捆壞了這個老朽,殺場上沒了首犯。車英大踏步走了過來,盯住
這個渾身血跡斑斑的老梟,冷冷笑道:「老太師啊,想什麼呢?」
  「豎子也,不可與語。」老甘龍閉著眼睛。
  「老賊梟!」車英一聲怒吼,劈手抓住甘龍脖頸衣領一把拎了起來,又重重的摔到地磚上
:「捆起來!這隻賊老梟,撞石柱、割耳朵,斷手指,照樣害人,死不了!」變法後的秦國新
軍中平民奴隸出身者極多,對變法深深的感恩,對舊世族本能的仇恨,今日拘拿逼殺商君的老
貴族,本來就人人爭先,要不是怕殺場沒了主犯,豈容老甘龍自在半日?此時一聽國尉命令,
兩名甲士大步趕上,將地上猥瑣成一團的老甘龍,竟一繩子狠狠捆了起來!
  一個月後,秦國大刑,刑場依舊設在渭水河灘。
  圖謀復辟的世族八十多家一千餘口男丁,全數被押往渭水刑場。以嬴虔的主張,株連九族
,斬草除根,殺盡老世族兩萬餘口!可是嬴駟斷然拒絕了,在這種斡旋權衡的大事上,嬴駟向
來是極為自信的。他相信,只要除掉頑固元老嫡系的成年男丁,就足以穩定大局,物極必反,
太狠了只能傷及國家元氣。
  消息傳出,舉國震動!老百姓們從偏遠的山鄉絡繹不絕的趕到咸陽,都要看這為商君昭雪
的天地大刑。關中的老秦人更是拖家帶口,趕大集一般從東西官道流向咸陽城南的渭水草灘。
六國特使也匆匆趕來了––這是秦國的大事,但六國卻都擔著干係,當初逼殺商鞅,六國都是
對秦國強硬施壓的;如今秦國又要翻個個兒,會如何對待原先這筆舊賬?山東六國心中卻是忐
忑不安,都覺得這是件摸不透的棘手事兒;如今的秦國不是從前了,誰願意輕易的開罪於這個
強鄰呢?
  時當初夏,東西十多里的渭水草灘一片碧綠,變成了人山人海。聰明的商人們乾脆將雜貨
帳篷搬到了草灘,農人們趁著看熱鬧,還買了夏忙農具鹽鐵布帛等,一舉兩得,生意竟是分外
紅火。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逶迤熟裡的酒肆長案!咸陽的有名酒家全都在草灘擺開了漏天
大排案,包紅布的酒罈黑壓壓的望不到邊。其中最有聲勢的,還是魏國白氏渭風古寓的露天酒
肆,一溜三排木案長達一里,各種名酒擺得琳琅滿目,大陶碗碼得小山一般。但有祭奠商君者
,饋贈美酒,分文不取!人們本來就喜氣洋洋,有酒更是興奮。長案前人頭攢動,灑酒祭奠者
川流不息。已經是鬚髮灰白的白門總管侯嬴,親自督促著僕役們,為每一個祭奠商君的秦人倒
酒,忙得滿頭大汗,卻是樂此不疲。
  到得午時,一陣大鼓沉雷般響起,人山人海便呼嘯著湧向高處的河岸土包。
  一千多人犯被甲士們魚貫押進了刑場中央。為首者,正是白髮蒼蒼的甘龍。人犯所過之處
,便是一片怒吼:「誅殺國賊––!殺––!」本想赳赳赴刑以彰顯骨氣的老甘龍,在萬千人
眾的憤怒喊殺中,竟不由自主的低下了一顆白頭。時至今日,他才知道「國人皆曰可殺」這句
古語的震懾力,一股冰涼的寒氣滲透了他的脊梁,一切賴以支撐的氣息都乾涸了,踉蹌幾步,
他竟癱倒在草地上,再也無法挪動半步了。夾持的兩名甲士一陣緊張,生怕他被嚇死在這裡,
不由分說,架起老甘龍便飛步來到行刑樁前,緊緊捆在高大的木樁上,使這個最為冥頑的老梟
不至於軟癱下去。
  人犯就位,身穿大紅吉服的監刑官景監在土台上高聲宣道:「大刑在即,朝野臣民,聽國
君訓示––!」
  國君要出來麼?這卻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人山人海,便頓時安靜了下來。
  刑台中央緩緩推出了一輛高高的雲車,嬴駟的聲音彷彿從天上飄向河谷草灘,從來沒有這
樣高亢:「秦國朝野臣民們:本公即位之初,國中老舊世族勾連山東六國,逼殺商君!又勾連
戎狄部族,圖謀復辟!賴朝野國人之力,秦國得以剿滅義渠,擒拿復辟國賊,為商君昭雪!從
今日起,秦國恪守新法,永遠不變!大秦國人,當萬眾一心,向逼殺商君的另一股勢力––山
東六國,復仇––!」
  黑茫茫山海般的秦人們振奮了!此刻,還有什麼能比國君親自出面說明真相,並為商君昭
雪更能激動人心的呢?一片連天徹地的歡呼聲,頓時瀰漫在河谷草灘:「國君萬歲––!」「
新法萬歲––!」「向六國復仇––!復仇––!」
  被綁縛在刑樁上的甘龍抬起了頭,目光死死盯住了高高的雲車,卻是什麼也喊不出來。
  最為震驚的還是台上觀刑的六國特使,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恰恰發生了,秦國國君當著萬
千國人,竟公然將誅殺商鞅的罪責推到了六國頭上!這時候,誰能辯駁得清白?更何況,當初
還有「請殺商君書」留在秦國;可那是「請殺」,如何竟變成了「逼殺」?特使們慌亂得交頭
接耳,一個個面色蒼白;看來,老秦人和山東六國這血海冤仇是結定了。
  又是一通大鼓,景監一劈手中令旗,高聲喊道:「行刑––!殺––!」
  一片刀光閃亮,碧綠的草灘上滲出了汩汩流淌的紅色小溪,渭水又一次變紅了。
  渭水南岸,正有一騎快馬飛來!馬上騎士的紅色斗篷就像一團火焰,望著北岸刑場的人山
人海,他突然勒馬,哈哈大笑:「好好好!」便飛馬向渭水白石橋飛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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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嬴駟大為振作,大半年來壓在心頭的鬱鬱之情,竟是冰化雪消了。
  國政大局終於在他的謹慎斡旋中穩定了下來。誅殺商鞅、平息戎狄、剷除世族、恢復民心
,一番作為環環相連,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錯都可能導致秦國崩潰。他居然在連貫行動中有驚無
險,不能不讓他感謝上蒼。但最令嬴駟欣慰感奮的,還是大刑場上民眾之心的回復。車裂商君
後本來已經是朝野冰冷民心盡失,然則一舉誅殺復辟世族的鐵腕壯舉,卻使秦人大大出了一口
惡氣,復仇的快感將壓抑的積怨沖洗得乾乾淨淨,最難得的民心終於安然歸來,當真令人匪夷
所思!嬴駟不失時機的在刑場申明了「逼殺商君」的兩大罪魁,將自己完全開脫了,將民眾完
全征服了。這是他最為得意的權力大手筆。他知道,終會有人罵他卑鄙的,可是只要能爭取到
民心,能使他權力地位穩固,能使他推進秦國大業,能使他成為青史留名的不朽君主,些須唾
罵指責實在是微不足道的;運用權力縱橫捭闔的滋味兒真是美妙,那是芸芸眾生所無法企及的
一種極致享受;只要用權有道,國君永遠都是天理正義的化身––誅殺世族沒有錯,平息叛亂
沒有錯,車裂商鞅也沒有錯!作為國君,只要堅持新法,讓民眾富裕邦國強盛,民眾對上層權
力場中的血腥犧牲就永遠不會耿耿於懷。畢竟,民眾是最實在的。
  秦國終於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可是,下一步呢?
  想到望前走,嬴駟心裡總有些不塌實。自己要成為像公父那樣的偉大國君,就必須在自己
手裡將秦國變成天下第一強國,變成唯一霸主;否則,自己必將湮沒在公父與商君的身影裡,
史冊將把他變成「殺人有術,治國無方」的乖戾君主。可是,如何向前走呢?危機消除了,朝
局穩定了,需要在更大的天地裡把握秦國方向時,嬴駟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才智的匱乏,第一次
感到了茫然。公父有商君,自己有誰呢?說到底,只有公父與商君那樣的君臣結合,才是成就
大業的氣象;商君全力處置國事政務,公父一力化結各種內部危機,精誠同心,相輔相成,才
使得秦國在二十年中變法成功,徹底的脫胎換骨。嬴駟思忖,在穩定朝局方面的才能魄力,自
己並不比公父差,自己所缺乏的,就是一位像商君那樣的乾坤大才做丞相;商君用過的那些老
臣子,如上大夫如景監、國尉車英者,雖忠心可嘉,卻都不是乾坤之才啊。
  這樣的大才,可遇不可求也。
  正在乍暖還寒的時候,景監、車英兩老臣竟一齊呈上了《辭官書》,請求歸隱林泉。兩人
的理由幾乎也都一樣:「內憂已除,叛亂已平,朝局穩定,老臣心力衰竭,無能輔政,請歸林
下,以利後進。」嬴駟一看,頓感一股壓力沉甸甸的擱在了肩上。
  思忖良久,嬴駟斷然拍案:准許上大夫景監與國尉車英辭官退隱。甚至沒有與聞伯父嬴虔
,嬴駟就頒布了公室詔書,賞賜兩位老臣各千金,一個月內將公事交割完畢,即許離開咸陽。
詔書一發,朝臣嘩然,以為新國君又要對「商君餘黨」動手!商君時起用的大臣、郡守、縣令
都是一陣緊張。有臣工惶惶然問計於嬴虔,嬴虔卻是大笑:「諸公且大放寬心,老臣請辭,新
銳必進,與新法何涉耶!」
  嬴虔沒有料錯。新君嬴駟所想,正是以老臣請辭為契機來盤整朝局。景監是上大夫,商君
時期實際主持日常國政的中樞大臣;車英是國尉,掌握著軍政實權;兩人一文一武,執掌了秦
國樞要。嬴駟要有任何出新舉措,都不可能越過這兩根樑柱。嬴駟不乏識人眼光,絲毫不懷疑
這兩位老臣的忠誠,但卻總覺得很是彆扭。他們對商君,有一種近乎對尊神一樣的景仰,處置
國務言必稱「商君之法」而不越雷池半步,與嬴駟更上層樓開創自己功業的宏圖大志,總是有
所疏離;因了知道這兩人早有辭官之意,嬴駟也就沒有急於動手轉移權力;今見兩人同時請辭
,商鞅的陰影又在他心頭隱隱游移,仔細思量,此事只在遲早,何不順水推舟,自己的新朝新
功也早日開始?主意一定,當即實施,而且一如當年商君說公父變法之名言「大事賴獨斷而不
賴眾謀」,竟連伯父嬴虔也沒有與之商議。嬴駟向秦國朝野發出了一個威嚴的信號:最高權力
牢牢掌握在國君手裡,任何人也不能動搖!
  這時,內侍報說:商於郡守樗里疾求見。嬴駟恍然笑道:「等這黑子,黑子便來,快請他
進來了。」
  樗里疾並沒有接到晉見詔書,卻是自己找進宮的。從隴西回到咸陽,樗里疾便嗅到了一股
改朝換代的氣息。他雖是一方諸侯,但畢竟只是地方臣子,加之疏於結交,在咸陽幾乎沒有一
個可與肺腑的至交,與官員碰面也是無甚可說。憑著自己的直覺,他覺察到了瀰漫官場的那種
難以言傳的惶惶之情。按照職責管轄,他照常到上大夫府邸覆命,要備細稟報隴西之行的經過
,要向國府提出安撫戎狄部族的新想法。接待的吏員們卻神不守舍,他便請見上大夫景監,掌
書卻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硬是沒聽見。樗里疾心中明白,便也打著哈哈離開。如此大事,總不
能沒有個交代,於是他便直接到宮城請見國君了。
  「樗里卿西出辛勞,居功至偉。」嬴駟一臉淡淡的微笑,卻突兀問道:「聞得卿多年鰥居
,何故啊?」
  樗里疾實在想不到國君劈頭就問這件事,笑道:「臣是要備細稟報隴西之行。」便想迴避
開這個話題。
  「隴西之行,我已盡知,回頭再說。」嬴駟笑道:「今日就說你家室之事。」
  「嘿嘿嘿,此事無關痛癢,何勞君上過問?」樗里疾黑臉變成了紅臉。
  「何謂無關痛癢?」嬴駟臉上雖笑語氣卻是認真:「今日,本公要助卿成婚也。」
  樗里疾連忙拱手做禮:「多謝國君美意。然則,臣與亡妻情意篤厚,尚無續絃之心。再說
了,嘿嘿嘿,我這黑肥子,那家女兒嫁我,都是暴殄天物呢。」
  粗魯的自嘲卻點綴著高雅的詼諧,嬴駟不禁大笑:「樗里疾呀樗里疾,虧你說得出,黑肥
子?暴殄天物?不不不,男兒鰥身,才是暴殄天物呢,啊哈哈哈哈––」向來不苟言笑的嬴駟
,竟破天荒的大笑起來。
  「嘿嘿嘿,黑肥子殊非天物,暴了也罷。窈窕淑女,可惜了人家呢。」樗里疾臉色通紅,
說得期期艾艾,神情竟大是滑稽。
  嬴駟更是樂不可支,竟笑得伏在書案上咳嗽起來,須臾平靜,臉上尤是忍俊不住:「樗里
疾不許抗命,三月後成婚!窈窕淑女嘛,不用你黑肥子操心了。要許身國事,豈能沒有家室根
基?」
  「君上,這這這,不是甩給黑肥子一個大包袱麼?」樗里疾急得無所措辭,紅著臉狠狠心
道:「臣無才無行,無意做官,只想回歸故土,做個隱士。」
  嬴駟驚訝的看著樗里疾,突然又是大笑:「黑肥子也想辭官?不准!你又奈何?」
  樗里疾一臉沮喪,思忖一陣,嘿嘿笑了:「君上,樗里疾舉薦一個棟樑大才,換下我這根
綠葉朽木,國君意下如何?」
  「噢?大才?姓甚名誰?現在哪裡?」
  「此人三日內必到咸陽。國君若重用此人,便是准了臣之請求。」
  「若不重用呢?」
  「臣便甘做綠葉朽木。」
  「好!」嬴駟陡然拍案正色道:「棟樑到來之前,著綠葉朽木樗里疾暫署上大夫一職,即
日任事。」
  「國君,這,這如何使得?」樗里疾欲待長篇大論,國君嬴駟卻揚長而去。樗里疾頓時僵
在廳中,懵懵懂懂的東張西望起來。正在這時,只聽一陣笑聲,一個戴著面紗的白髮黑衣人從
帷幕後走出:「上大夫,別來無恙啊?」
  「你?是誰?」驚訝之間樗里疾恍然大悟:「樗里疾,參見公子。」
  嬴虔揶揄道:「頃刻之間便有了高官嬌妻。好個綠葉朽木,直是要開花了呢。」
  樗里疾大為窘迫:「公子何當取笑?樗里疾並未應承。」
  嬴虔冷笑道:「自詡無行,卻偏偏跟那些老朽邯鄲學步,也鬧著辭官做隱士,博取清名。
還有我老秦人本色麼?」
  樗里疾已經平靜,淡淡笑道:「言行發自本心,何須邯鄲學步?」
  「樗里疾,可知曉何人舉薦你麼?」嬴虔看他油鹽不浸的蔫笑,突然正色。
  「舉薦樗里疾者,可謂有眼無珠。」樗里疾淡淡頂了一句。
  嬴虔一陣冷笑:「樗里疾,你好大膽子!商君難道是有眼無珠之輩麼?」
  樗里疾大為驚訝,繼而搖頭大笑:「公子高明,樗里疾佩服了。」
  嬴虔卻沒有笑,黑色面紗後面是低緩認真的語調:「樗里疾,別以為我抬出商君糊弄你。
嬴虔雖然與商君有私恨,但卻無公仇。說到底,國君也是如此。」嬴虔深深的嘆息了一聲:「
極刑商君,一則是私恨使然,一則是商君自請服刑使然。否則,僅是你那個商於郡,就可保商
君性命無憂,加上朝野鼎沸,國君如何殺得了商君?然則,商君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自
覺赴死方可化解秦國危機,方可維護新法。惟其如此,商君臨刑之前在雲陽國獄,與國君有過
一次秘密長談,交代了身後一應大事。就是在那一次,商君舉薦了你樗里疾,還有函谷關守將
司馬錯。否則,國君如何能召你二人緊急入咸陽,參與攘外安內之重任?商君之心,本望你拋
卻私情,大局為重,做新君維護新法的肱股之臣。誰想你樗里疾,卻斤斤計較於國君與嬴虔的
一德之失,耿耿於商君的一己知遇之恩,在秦國最需要良臣支撐的時候,卻步人後塵,僅求良
心自安。如此器局,豈非大大寒了商君之心?負了國君厚望?」一席話坦率之極,赤裸裸毫無
遮掩,對自己甚至對新君都做了深重的貶斥,可謂堂堂正正,大義凜然。
  樗里疾不禁大為震撼,良久沉默,肅然長躬:「樗里疾,謹受教。」
  次日,嬴駟舉行了平亂後的第一次朝會,頒布詔令:樗里疾職任上大夫,總署國政;司馬
錯職任國尉,掌秦國軍務並統領新軍;公子嬴虔仍居太傅,進爵一級;所有郡守縣令進爵一級
,原職不動。此時,靠世襲爵位在國居官的秦國老世族已經全部清除,商君時期的變法新銳也
經過了一番整肅,國中人人振作,朝局重新煥發出一片勃勃生機。
  一番部署安頓完畢,正要散朝,內侍總管匆匆稟報:「宮門有一士子求見,自稱魏國犀首
,說有長策獻於秦國。」
  「犀首?」嬴駟驚訝的看著樗里疾:「可是樗里卿所說之人?」
  「正是。」樗里疾道:「此人本名公孫衍,師楊朱之學,自稱天下第一權術策士;曾在魏
國、楚國、趙國奔走任職,屢次擊敗官場對手;人言如犀牛之首,銳不可當,故犀首名號多為
人知,本名反倒湮滅無聞。臣與此人曾在隴西不期而遇,勸他入秦效力。」
  「好!請先生上殿。」嬴駟大有順風行船天授與人之感,很是振奮。
  片刻之間,一個英氣逼人的中年名士便疾風般進得殿來,一領大紅斗篷,散髮無冠,長鬚
連鬢,眾人眼前頓時一亮!此人進殿來四面一掃,人人都領略了那雙炯炯生光的眼睛。只見他
快步上前,深深一躬:「山東犀首,參見秦王––!」
  殿中頓時一驚!嬴駟頗有不悅:「本公並未稱王。先生何意啊?」
  犀首朗聲道:「此乃犀首獻給秦國之第一策:立格王國。」
  「果然犀利,要言不煩。」嬴駟淡淡笑道:「總該有一套說辭啊。」
  犀首站在大殿中央,拱手環視一周:「天下三王,周、魏、齊。周不足論,魏正衰落,齊
亦日過中天。惟秦之元氣,旭日東昇。守定一個公國,如何激勵國人雄心?如何震懾山東六國
?犀首斷言,欲得中原逐鹿,先須正名稱王!」
  殿中一片沉默,對這突兀的「長策」一時竟反應不靈。樗里疾覺得不能總讓國君直接應對
而無迴旋餘地,便拱手笑道:「先生長策,不妨一併講出,國君方有參酌。」
  犀首傲然大笑:「好!犀首長策乃十六字:正名稱王,東出爭霸,中原逐鹿,一統天下。」
  「楊朱之學,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先生為秦國謀劃,所在何求?」樗里疾知道此人從不
隱藏自己,便想弄清他的想法。
  「樗里疾當真可人。」犀首笑容中頗帶揶揄之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楊朱一派主張
利己,卻不主張損人。策士為邦國謀劃,邦國得利,自然要授策士以高官厚祿,此為兩利不損
,天下正道也。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舉凡士子,誰不為名利而來?除
了高官重爵,犀首豈有他哉?」一番說辭,舉殿臣工竟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人人面紅耳熱心
頭亂跳。
  嬴虔卻忍耐不住,冷冷笑道:「然則,先生能為秦國帶來何等好處?大而無當的十六個字
,就換得了高官重爵?」
  這在常人看來尖酸刻薄的問話,犀首卻絲毫沒有難堪,微微一笑便道:「十六字為綱,綱
舉目張。至於如何使秦國謀得大利,自當另有謀劃,秦公請看––」瀟灑的一撩斗篷,從隨身
牛皮袋中抽出一卷竹簡,右手一拍:「王霸之圖,俱在其上。」
  「先生可否見告?」嬴虔冷冷道。
  犀首揶揄笑道:「長策可白,細策不宣。此乃權術之要,太傅當真不知?」嬴駟一直在沉
思默想,此刻突然拍案高聲道:「詔命:犀首為秦國上卿。散朝。」在朝臣驚詫的目光中,神
秘的犀首竟隨著國君大步去了。
  當天夜裡,嬴駟召來公伯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國尉司馬錯三人,一起為犀首接風洗塵,
聽犀首解說他的王霸細策,直到三更,方才將正題談完。
  嬴駟始終沒有表現出犀首所期待的興奮與震驚,凝神傾聽之外便是默默思忖。倒是正題談
完,樗里疾請犀首說說天下策士,嬴駟才高興的不斷詢問起來。秦國君臣自孝公病危商君處刑
以來,兩三年之中危機不斷,無暇旁顧,對中原情勢已是生疏了起來。犀首講述的山東策士崛
起的消息,的確使他們感到新鮮興奮。
  近年以來,諸子百家中出了一個策士流派。這個流派的士子很是奇特,那家弟子都有,無
分原本所修習的學問,只是專一的鑽研揣摩列國形勢格局,遊說諸侯,為所嚮往的邦國謀劃王
霸之策。犀首說,他自己就是「楊朱策士」,即楊子門下的策士名家。齊國的稷下學宮,敏銳
的看到了策士無可限量的勢頭,已經有名家大師專門教習弟子「策士之學」了;其教習有兩大
特殊處:一則,不再單一的修習某家學問,而是溶諸子百家與一體,摘其強國富民與權術縱橫
部分,混成策士的「合體學問」;二則,策士以錘煉辯才為增長才幹的主要方式,常懸重賞激
勵連戰獲勝的辯士;稷下學宮的莊辛、魯仲連、觸龍、辛垣衍等少年銳士,已經很有策士才名
了。說到末了,犀首信心十足的預言:「未來之戰國,將是策士之風雲叱吒,不再是法家之變
法稱雄!」
  「如此說來,目下的策士氣候,尚在發軔之初了?」嬴駟似在推測,又似在詢問。
  「不然。」犀首大手一擺:「策士氣候已經形成。一則是真正的新銳策士已經出山,二則
是戰國變法浪潮已過,天下均勢已經形成。爭霸逐鹿,正當策士謀國之時。」
  樗里疾笑道:「先生所言『真正的新銳策士』為何方人氏?莫非先生自詡?」
  犀首爽朗大笑:「非也非也。國君、諸公可知鬼谷子其人?」
  「鬼谷子誰人不知?」樗里疾悠然一笑,以問做答。
  「只怕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犀首正色道:「世人皆知鬼谷子高深難測,前有李悝
、商鞅為法家弟子,後有孫臏、龐涓為兵家弟子;可沒有人知曉,這位高人於二十年前,已經
開始雕琢策士弟子了。也是兩個,諸公可知?」犀首漏出一絲神秘的笑意。
  這個消息當真意外!眾人便一齊驚訝搖頭。嬴駟急迫問:「兩人是誰?」
  「蘇秦、張儀。」犀首一字一頓,分外清晰。
  「蘇秦、張儀?哪國人氏?」嬴虔淡淡問。
  「洛陽蘇秦。安邑張儀。」
  「先生以為,蘇秦張儀,較之先生如何?」樗里疾似乎漫不經心。
  「惟聞其名,未見其人,教我這天下第一策士卻如何做答?」犀首驟然一本正經。話未落
點,座中君臣已是同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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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山東雄傑

【第一節】

  二月初,冰雪消融,草木泛綠。洛陽王畿耕牛點點,沉寂的原野上終於有了些許生機。
  不知從哪一年起,周王就再也沒有親自舉行過春耕大典。每年都是太子或丞相代為扶犁啟
耕,年復一年,二月初十的春耕大典也就成了一個虛應故事。在蒼龍抬頭的二月,王畿國人再
也沒有了「一年之季在於春」的奮發勤耕。這一片明媚的春光,便也僅僅成了結束窩冬的一個
節令而已。郊外王田的啟耕儀式冷清寂寥,幾乎沒有國人再去聽那肅穆祥和的《周頌》,去看
那陳舊鋪排的天子儀仗。家居城內的農夫們,三三兩兩絡繹不絕地牽牛負犁,走出城門,住進
井田中的茅屋,在暖和的陽光下慢悠悠地開始了公田的春耕。這是周人的古老傳統,春耕必須
首先從井田中央的那一塊公田開始。在周室興盛的時候,年年這一天,王室官員都要親臨王畿
每一井的公田,代天子給八家啟耕的農人賞賜,其樂融融的繁忙春耕就此才正式開始。如今,
這一切都沒有了。春日原野的歡聲笑語,耕耘勞作的勃勃生機,都隨著洛陽王氣的沉淪而淡淡
地消逝了。王畿國人們只是踩著祖先久遠的足跡,順從著積澱了千百年的忠誠,依舊首先耕種
著屬於王室的公田。
  時當正午,洛陽南門飛出三騎快馬,在井田溝洫的堤道上向原野深處奔馳。
  「哎––!快看,天子使者,要賞耕了!」有人驚喜地喊了起來。
  「我看看。咳!哪裡是天子使者?那是蘇氏三兄弟。」
  「別做好夢了。天子呀,還沒睡醒呢。」井台旁打水的漢子蔫蔫兒笑了。
  「蘇氏兄弟出城,看啟耕王典麼?嘖嘖嘖!」一個女人不勝驚訝。
  共耕公田的八家男女轟然笑了起來,一個老人停下犁道:「你都不去看,蘇氏兄弟有閒心
看那老古經?往東瞅,那是蘇氏別莊,蘇門有大事了呢。」
  城外原野的東南處,一片柳林剛泛青綠,在枯黃的原野上鮮嫩醒目。柳林深處,掩映著一
片青色磚瓦的大莊園。莊園外的土地溝洫縱橫,井田中耕牛點點,歌聲隱隱。莊園內炊煙裊裊
,雞鳴狗吠。在慵懶困窘的洛陽郊野,這片莊園卻是難得的一片興旺。
  這就是洛陽國人眼熱稱奇的蘇氏別莊。
  按照周人的禮法,王城四野的土地直屬天子管轄,叫做王畿。王畿之民叫做國人。那時土
地廣闊,人口稀少,國人都住在王城之內。只是沒有國人身份的隸農,才居住在城外原野叫做
「田屋」的茅屋裡。直到春秋亂世,城池依然是國家命脈,集中了幾乎全部的社會財富與人口
精華。所以,那時的戰爭才以攻取城池為戰勝目的,每戰不說佔地多少,而只說「拔城」幾座
。每逢收種耕耘的時節,住在城裡的國人才出得城外,住進原野井田的耕屋。農事結束,便又
回到城中居住。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到了戰國之世,這種「國人居於都」的情況漸漸發生了
很大變化。中原諸侯實行變法,廢除了隸農制,昔日只能住在荒郊野外田屋的奴隸也變成了平
民。平民有了自己的土地,房屋莊園便慢慢好了起來,既便利耕作飼養,住著又寬敞自在。人
口慢慢增加了,土地卻在日漸減少,拓荒開墾便成為天下農人的家常便飯。住在城外的新平民
不受出入城門的時間限制,也不受城內官署工商的無端干擾,開墾的荒地多,又可以起早貪黑
地勤耕細作多養牛羊家畜,便有許多農人迅速富了起來,超過了居住在都城內的「國人農戶」
。時間長了,城池裡的國人農戶也漸漸醒悟,便紛紛變通,在郊田中蓋起了長期居住的瓦房院
落,家族中的精壯人口便常年住在郊田莊園,大養牛羊家畜,隨時照料田園溝洫;城池中的老
宅便留下老幼弱病養息看守,活泛之人便將多餘的房子改成店舖作坊,做點兒市易買賣。
  於是,城池的人口便慢慢發生了結構的變化––農耕人口漸漸遷出了城池,原野中出現了
星羅棋布的村莊,城池漸漸變成了官署、士人、工匠、商賈聚居的處所和交易的中心。從此,
土地便和人口財富連在了一起。打仗也開始看重對土地的爭奪了,佔地多少里,得民多少戶,
也開始成為戰勝的成果。戰敗者也以割讓土地,漸漸取代了割讓城池。
  但是,在這熙熙攘攘的天下潮流中,洛陽王畿卻幾乎沒有變化。
  就像洶湧波濤中的一座孤島,洛陽王城依然浸淫在萬世王國的大夢裡。國人依然住在王城
之內,郊野井田裡依然只有星星點點的耕屋與與隸農破舊的茅屋。三百年前,周平王東遷洛陽
時,周圍的王畿之地包容了方圓千里的三川地區,天下諸侯稱為「千里王畿」。三百年過去,
洛陽王畿竟萎縮到了「方七十里」,站在洛陽城頭即可一覽無餘,竟成了汪洋大海裡的一葉孤
舟。儘管如此,洛陽王城裡的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守著祖宗的禮法,守著久遠的井田,守著蒼
老的王城,守著「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躬耕而食,鑿井而飲」的永恆準則,淡淡漠漠地做著
周天子的忠順臣民。
  在這片王畿土地上,蘇氏別莊是顯赫的,也是孤獨的,無異於鶴立雞群,如何不令國人眼
熱歎羨?在啟耕公田的大典之日,蘇氏兄弟卻鮮衣怒馬地奔馳在初綠的原野,又如何不令國人
嘖嘖側目?但聞馬蹄聲中,洛陽國人特有的洪亮口音隨風飄來:
  「四弟,張兄此來,卻是何意?」
  「我卻如何曉得?這要二哥說呢。」
  「休要多問,回去自然知曉。」
  說話之間,三騎駿馬已經消失在綠色搖曳的柳林之中。
  田埂的老人搖搖頭,一聲深重的嘆息:「世風若此,國將不國了。」躬耕壟上的農人們也
紛紛跟著搖頭嘆息一番,便又無可奈何地開始了默默勞作。
  蘇氏別莊的主人叫蘇亢,論原本身份,卻也平常得很,一個專門從事長途販運的生意人而
已。那時候,生意人分為兩類,行商坐賈––行走四方採購貨物者叫「商」,坐地開店零售貨
物者叫「賈」。這蘇氏一族本是殷商後裔,身體裡流淌著殷商部族駕牛車奔走天下的血液,做
的自然是行商。殷商王朝被周人革了命,殷商部族的平民們卻遠遠沒有上層貴族那麼多仇恨與
憂戚,依然是一輛牛車走天下,過著傳統的商人生活。但周人禮法嚴格,市易皆由官營,不許
私人做生意,自然也就瞧不起商人。但周王室卻有罕見的冷靜,一則為了消磨商人的仇恨,二
則也覺得商人周流四方財貨,對民生國計有好處,便也就對商人網開一面,允許他們在官營市
易之外繼續做商人,並沒有一刀硬砍,強迫商人變為耕耘的農人。這一寬鬆果然見效,醉心於
財貨積累的商人們一心奔走謀利,便大大削弱了殷商貴族的根基力量,使得周公旦一舉平息了
殷商貴族管叔、蔡叔的叛亂,使周室河山真正安定了下來。
  蘇氏一門在「管蔡之亂」前就在洛陽定居了下來。那時候,洛陽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堡,
僅僅因為是拱衛鎬京東部的屏障而頗有名聲。誰想三百多年後周平王東遷,洛陽竟做了京都王
城。在「王城料民」時,禮法規定:居住在洛陽城內的國人只能是周人部族。蘇氏作為「商人
」,本當遷出洛陽。當時的蘇氏族長卻冒死求見周平王,陳述蘇氏居住洛陽三百多年,早已成
為「國人」,不當遷出。周平王為安定人心,破例下詔:凡在洛陽居住百年以上的「商人」,
均可成為「國人」!
  蘇氏族長犯難請命,安定了商人,也使蘇氏一門名聲大振,成為「新國人」的望族。但幾
百年下來,蘇氏一門的「行商」生計卻沒有發達起來,依舊是個平庸的商人家族。到蘇亢做了
族長,繼承了祖業,天下已經是大爭之世的戰國了。
  這蘇亢聰穎智慧,非但通達商道,使家業重新振興,而且知書達禮,與天下名士交往頗多
。久為商旅,蘇亢周遊天下見多識廣,深感洛陽國人的活法簡直與活棺材無異,與天下大勢相
去甚遠。他很想變個活法,活得自由自在一些,便獨出心裁,一步一步地做了起來:第一步,
他在洛陽城外私下買了一家「國人」荒蕪的百畝棄地,蓋了一座小院子做別居;半年之後,洛
陽官署竟是無人過問他這「私相易田」之罪。蘇亢的膽子便大了起來,也看到了王室官署無暇
治民,便找那些無力耕耘荒田的「國人」私下商議,將他們井田中的「私田」一塊一塊地買了
下來。十幾年功夫,他逐步買下的「荒田」竟達兩千多畝!
  買田之後,他竟不愁耕耘。每逢收種,他便「買工」––付錢給住在郊野的隸農,讓他們
幫自己耕種收穫。洛陽王畿的隸農是「國隸」,也就是官府奴隸,只歸官府管轄派工。王室整
天顫顫兢兢地防備戰火,對奴隸的管束鬆弛得幾乎是放任自流––只要不逃亡,就是好隸農,
誰還來整天督導你耕作?於是蘇亢便有了取之不竭的勞動力,加上他厚待隸農工錢多,隸農為
蘇莊做工竟是特別踴躍。商路生意好,土地收成好,蘇家就蓬蓬勃勃地發了起來。
  蘇莊不斷擴大,蘇家便成了唯一在洛陽城外擁有豐厚田業的國人。
  但是,這些還並不是蘇亢的最終謀劃。他的大志在於改換門庭,使蘇氏家族從世代商人的
身份中擺脫出來,成為士大夫貴族世家。雖說商人在戰國之世已經不再公然被人蔑視,但在官
署與世人眼裡,卻終究是言利小人。蘇亢在自己的經商交往中,對這種身份差別有痛徹心肺的
體味。一介商賈,別說與高車駟馬的王公顯貴有霄壤之別,即便是清貧士子與尋常國人農夫,
也常常不屑與商人為伍。
  有一年,蘇亢到魏國安邑採購絲綢,不知那條溝渠沒有滲到,安邑官市竟要驅逐他這個洛
陽商人。蘇亢憤而爭執,鬧到了丞相公叔痤府裡裁決。公叔痤官聲頗好,蘇亢對丞相裁決滿懷
希望。誰知進得府中,那個官市小吏氣昂昂進去了,蘇亢卻被府吏擋在院中等候,嚴令不許走
動窺視!在北風呼嘯的寒冬,蘇亢整整站了一個時辰,渾身凍得僵硬,也不能到廊下避風處站
立,更不要說到客廳取暖。那時候,他流下了屈辱的淚水,暗暗對天發誓,一定要讓兒子入仕
做官,永遠不要做這種「富而賤」的商人!
  後來,蘇亢有了四個兒子。經過仔細審量,他讓資質平庸的長子蘇昌跟自己經商掌家,將
聰慧靈秀的三個小兒子卻送出去求學了。他給三個求學的兒子立下了規矩:若不能成名入仕改
換門庭,死後不許入蘇氏宗祠!
  蘇家的舉動就是無聲的告示。王畿國人有人嘲笑,有人驚歎,有人艷羨,口風相傳,竟成
為一時佳話。蘇氏家族的命運能否改變?竟成了洛陽國人拭目以待的謎。
  但是,沒有等得多少年,洛陽國人便對蘇亢刮目相看了––蘇家三個兒子竟都是學問非凡
,成了洛陽名士!這便是縱馬原野的蘇氏三兄弟––蘇秦、蘇代、蘇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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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三騎剛入柳林,便聽見一陣爽朗大笑:「走馬踏青,蘇氏兄弟果然瀟灑也!」隨著笑聲,
林中小道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士子,紫衣竹冠,抱拳拱手間氣度不凡。
  馬上為首青年紅衣玉冠,英挺脫俗,卻正是蘇氏次子蘇秦。他翻身下馬間大笑:「聞訊即
來,如何成了走馬踏青?張兄好辭令!」疾步向前,便四手相握,相互打量著又一陣大笑。
  「蘇兄別來無恙?」來者無意套了一句官場之禮。
  「有恙又能如何?」蘇秦卻當了真,揶揄反詰。
  「張儀頗通醫道也。」
  「張儀嘛,醫國可也。醫人?嘖嘖嘖!」
  「國中難道無人乎?」
  「國有人,人中無蘇秦也。」
  「子未入國,安知國中無蘇秦?」
  「子非蘇秦,安知蘇秦定入其國?」
  倆人邊說邊走,應對快捷不假思索,彷彿家常閒話一般。跟在後邊的兩個弱冠少年驚訝新
奇,稍大一點兒的跺腳高聲道:「慢一點兒好不?這就是名士學問麼?」
  前行的蘇秦張儀便大笑回身。蘇秦笑道:「呵呀,還有兩個小弟呢。張兄啊,這是三弟蘇
代,這是四弟蘇厲。三弟四弟,這就是我平日向你們提起的張兄儀者也!」
  蘇代蘇厲拱手躬身,同聲道:「久聞張兄大名,見過張兄!」
  張儀一本正經道:「兩位小兄莫笑,與蘇兄打了十幾年嘴仗,見面不來幾句心慌也。」
  四人轟然大笑,蘇秦道:「三弟四弟,錘煉學問辯才,可得多多討教張兄了。」
  「請張兄多多指教。」蘇代蘇厲不待張儀說話,便再次大禮一躬。
  張儀揶揄道:「蘇氏兄弟啊,個個聰明絕頂,做好套子讓人鑽呢。我呀,不上當。」語態
之滑稽,將蘇代蘇厲倆兄弟逗得哈哈大笑。
  蘇秦拉起張儀道:「走,進莊吧,話可是多呢。」
  張儀邊走邊感慨,「蘇兄啊,我可真是沒想到,洛陽王畿竟然有如此美莊園?安邑郊野亦
多有莊園,可擠擠挨挨,哪裡比得這無邊曠野,一座孤莊,佔盡天地風光也。」
  蘇秦不禁哧地笑了出來:「張兄啊,你這可真是將窮瘦當細腰了。安邑領先天下時勢,數
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經多有村莊,自然是炊煙相望,雞鳴狗吠相聞,一片興旺了。這洛陽王畿破
敗荒涼,張兄不見其衰朽頹廢之氣,獨見其曠野孤莊之美,端的別出心裁也。」
  張儀原本是觸景生情,沒想到這一層,經蘇秦一說,倒是慨然一歎:「還是蘇兄立論端正
,張儀佩服。」
  「佩服?只怕未必呢。哎,四弟,知會家老,為張兄接風洗塵。」
  蘇代卻道:「四弟,還是先直然給大嫂說管用,她有拿手好菜呢。」說著便與蘇厲一起,
搶先跑步進莊去了。
  從外面看,蘇氏莊園是個影影綽綽的謎。不太高的院牆外裹著層層高樹,即或是樹葉凋零
的枯木季節,也根本看不見莊園房舍。面南的門房,也是極為尋常的兩開間。一隻高大兇猛的
黃狗蹲在門道,見主人領著生人進來,竟是霍然挺身,邊搖尾巴邊從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蘇秦笑道:「黃生,這是張兄,認得了?」大黃狗「汪!」的一聲,蹭著張儀的衣服嗅了嗅,
搖搖尾巴逕自去了。張儀笑道:「蘇家一隻狗,竟也如此通靈?嘖嘖嘖!」蘇秦笑道:「此乃老
父從胡地帶回的牧羊犬,的確頗有靈性呢。張兄,這邊。」
  繞過一道將庭院遮得嚴嚴實實的青石影壁,第一進是一排六開間尋常茅屋,看樣子是僕人
住的。過了茅屋,是一片寬敞空曠的庭院,三株桑樹已經發出新葉,兩邊茅屋的牆上掛滿了犁
鋤耒鍬等各種農具,儼然農家小院。小院盡頭又是一排六開間茅屋,中間一道穿堂卻被又一道
大影壁擋住了。
  走過穿堂,繞過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變––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
,水中一座花木蔥蘢的孤島;水面四周垂柳新綠,繞水形成一道綠色屏障;柳林後漏出片片屋
頂,幽靜雅致得令人驚奇!張儀驚訝笑道:「裡外兩重天,天下罕見呢!」蘇秦卻是淡淡一笑
:「也無甚新奇。蘇莊裡外之別,就是天下變化的步幅。」
  張儀恍然笑道:「如此說來,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試探,內院是近十多年所建?」
  蘇秦點頭,「張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與家父心性關聯,不喜張揚,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
素。等閒人等,家父從來都是在外院接待的。」
  張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蘇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見他不得了。」
  蘇秦笑道:「家父與長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見呢。」
  說話間倆人穿過柳林,曲曲折折來到一座孤立的青磚小院前。蘇秦指點道:「張兄請,這
便是我的居所。」張儀四面打量一番,見這座小院背依層林,前臨水面,與其他房舍相距甚遠
,確實是修學的上佳所在;抬頭再看,小院門額上四個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鳴瓦釜!
  張儀凝神端詳:「蘇兄,志不可量啊。」
  蘇秦揶揄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說去?」倆人同聲大笑一陣,走進了小院。
  卻見院內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難用尋常說的幾開間來度量。大屋中間是一方不大不小的
廳堂,西首隔間很小,隱在一架絲毫沒有雕飾的木屏風後面;東首隔間很大,幾乎佔了整座房
屋的三分之二,門卻虛掩著。廳中陳設粗簡質樸,竟沒有一件華貴的傢俱飾物。
  張儀由衷讚歎道:「蘇兄富貴不失本色,難能可貴也。」
  蘇秦不禁笑道:「本色?我等瓦釜,何須充做鐘鼎?」
  張儀大笑:「蘇兄妙辭!惜乎瓦釜竟要雷鳴,鐘鼎卻是銹蝕了。」
  蘇秦搖搖頭:「張兄總能獨闢蹊徑,蘇秦自愧弗如也。」
  張儀聽得卻更是大搖其頭:「蘇兄差矣。不記得老師考語了麼?『蘇秦之才,暗夜點火。
張儀之才,有中出新』。蘇兄原是高明多了。」
  蘇秦默然有頃,嘆息道:「老師這考語,我終是沒有悟透。哎,他們來了。」
  腳步雜沓間,門外已經傳來蘇厲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來了––!」便見蘇代推開院
門,兩個僕人抬著一個長大的食盒走進,身後還跟著一個豐滿華貴的女子!
  蘇秦指著女子笑道:「張兄,這是大嫂,女家老呢。」
  家老是當世貴族對總管家的稱呼,張儀自然立即明白了這個女子在蘇家的地位,忙深深一
躬:「魏國張儀,見過長嫂夫人。」
  女人臉上綻出了明艷的笑容,隨和一禮道:「先生名士呢,莫聽二叔笑話。小女子癡長,
照料三個小叔自是該當的,蘇家指靠他們呢。這是我親手為先生做的幾個菜,來,抬進去擺置
好了。」快人快語,連說帶做,片刻間便在客廳擺好了四案酒菜。
  蘇秦對張儀輕聲道:「大嫂古道熱腸,能飲酒呢。」
  「別奉承我。」女人笑道:「來,落座。先生東首上座,二叔西首相陪。兩個小叔南座。
好,正是如此呢。」快捷利落,竟是免去了任何謙恭禮讓。
  蘇氏三兄弟與張儀俱各欣然就座。張儀正待對這位精明能幹的大嫂家老表示謝意,卻見微
笑的蘇秦還是望著大嫂,便沒有開口。這時大嫂已經走到最小的蘇厲案邊笑道:「老公公與夫
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呢。」張儀一瞥,已經看見蘇厲的案上擺著兩個酒爵,知道這位
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像蘇秦一樣微笑著聽任擺佈。
  女人舉起酒爵:「先生光臨寒舍,蘇家有失粗簡,望先生見諒。小女子與三位小叔,為先
生洗塵接風,來,乾了!」便一飲而盡,笑盈盈地望著張儀。
  「多謝長嫂夫人。」張儀一飲而盡,蘇秦三兄弟也一起乾了。
  女子笑著一禮:「先生與小叔們談論大事,小女子告辭。」轉身又道:「四弟,我在門外留
了一僕,有事儘管說。我便走了,啊。」待蘇厲答應一聲,她已經輕捷地飄出了院子。
  蘇秦:「如何?大嫂是個人物呢。」
  張儀微笑:「不拘虛禮,精於事務,難得!」
  蘇厲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說她『言不及義』呢。」
  「四弟差矣!哪是怕麼?那是煩。」蘇代認真糾正:「義利兩端。言不及義,必是言利之
人,二哥焉得不煩?」
  張儀大笑:「蘇代如此辭令,蘇兄教導有方啊。」一句話岔過了對大嫂的品評。
  「張兄,」蘇秦笑道:「來,再飲一爵說話。」
  「好。」張儀舉爵:「三弟四弟,同乾。」飲盡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掃,見兩尊銅鼎竟赫
然冒著騰騰熱氣!再看蘇秦三兄弟案頭,竟然也是銅鼎燦燦,不禁驚歎:「蘇兄啊,今日竟是
只差鐘鳴了!」
  蘇代搶先道:「張兄不知,大嫂喜歡顯擺這一套,二哥煩得很呢。今日她聽說來了魏國名
士,硬是將這套鼎具搬了出來,忒是俗套。如今殷實富貴之家誰沒有這東西?只是洛陽國人不
敢用,做稀罕物事罷了。大嫂井底之蛙,張兄見笑了。」
  張儀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長聲吟道:「開鼎––!」打開一支鼎蓋,透過裊裊熱氣便見
油紅明亮香氣噴鼻,不禁驚歎一聲:「好方肉也!」又打開另一鼎,卻見一圈雪白濃湯擁著一
叢晶瑩碧綠,煞是好看:「噫!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別急,有點土香味兒,野菜麼?不
像。」
  蘇秦微微一笑:「張兄不用琢磨,你不識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胡人叫做『木須』,中
原有人寫做『苜蓿』,本是胡人牧馬之上等飼草。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買馬,時常在草原野
炊,不耐整日吞食肥羊。有一次忽發奇想,採了大把鮮嫩的牧草和在肉湯裡煮!一食之下,竟
是清爽鮮香,美味無比。家父便向牧人討了一捆老苜蓿帶了回來,打下種子,在莊內種了半畝
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鮮嫩肥綠,大嫂視若珍品,等閒人來,還不肯獻上呢。」
  張儀聽得神往,不由夾起一筷入口,略一咀嚼便拍案驚歎:「妙哉!直是仙草也!」
  蘇氏三兄弟一齊笑了起來。蘇厲一拍手:「張兄,我給你偷一包苜蓿種,何以謝我呢?」
  「偷?」張儀忍住笑低聲道:「得仙草種一包,我便贈你秘典一冊!如何?」
  「好!一言為定。」蘇厲轉著眼珠:「大嫂管得緊,不好偷呢。」
  三人不禁大笑一陣,一起夾出碧綠的苜蓿品嚐,盡皆讚歎不絕。笑語稍歇,蘇秦悠然一笑
:「張兄呵,你千里迢迢從安邑趕來,就是為了這味野菜麼?」
  張儀便是一聲嘆息:「不瞞蘇兄,我是遇到了難題啊。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開,又不知
該去何方?就想躲過來,也順便聽聽蘇兄高論了。」
  「是麼?」蘇秦聞言心中暗笑,知道這個師弟機變過人卻又心高氣傲,即便是討教於人也
要找出個「順便聽聽」的理由,便也不去計較,順著話題問道:「卻不知張兄志在何方?」
  「我想先去齊國,若無甚樂趣,再去楚國。」張儀卻再沒有提逃婚之事。
  「張兄以為,齊國楚國堪成大事?」蘇秦眼睛一亮。
  「齊國,田因齊稱王已經三十餘年,民眾富庶,甲兵強盛,國力已經隱隱然居六國之首。
乃天下第一可圖大業之邦,自然當前往一遊。至於楚國,數十年雖無戰勝之功,但其地廣人眾
,潛力極大,也是可造之國。蘇兄以為如何?」話入正題,張儀便很認真。
  蘇秦:「張兄難道對魏國沒有心思?」
  張儀:「說起我這祖國,實在令人感慨萬端。強勢雖在,卻屢遭挫折。被秦國奪回河西之
地,又遷都大梁,朝野不思進取,一派奢靡頹廢,令人心寒齒冷也。」
  「我倒以為,張兄當從魏國著手。」蘇秦目光炯炯:「奢靡頹廢,人事也。魏國若有大才
在位,整飭吏治,掃除奢靡,何愁國力不振?以魏國之根基,一旦振興,雄踞中原,天下何國
堪為敵手?張兄生乃魏人,何捨近而求遠?」
  「既然如此,蘇兄何不前往魏國?」張儀狡黠地一笑。
  「人云,良馬單槽。我去了魏國,置張兄於何地?」蘇秦還以揶揄的微笑。
  張儀哈哈大笑:「如此說來,蘇兄是給張儀留個金飯碗了。」
  蘇秦釋然笑道:「豈有此理?原是我不喜歡魏國朝野的浮滑之風。張兄若得治魏,也要費
大力氣移風易俗呢,譬如商鞅在秦國之移風易俗。」
  張儀思忖點頭:「你我在魏國王屋山浸泡了十年,那時蘇兄就說過厭煩魏國,張儀如何便
能忘記了?只是我已佔了三個強國,蘇兄卻向何處立足?」
  蘇秦微笑:「張兄不妨為我一謀,天下之大,我欲何方?」
  張儀心知蘇秦雖機變稍差,但慮事深徹,總能在常人匪夷所思處振聾發聵。這一問顯然在
考量自己,略一思忖便道:「蘇兄志在北方,燕趙兩國,可是?」
  「何以見得?」
  「燕國,奇特之邦也。」張儀侃侃道:「周武王所分封的最古老的大諸侯國中,惟有燕國
沉舟未泯,成為七大戰國之一。若說根基,天下無出其右。且燕國北接胡地,東連大海,縱深
廣袤,國風剽悍。假以整飭,焉知不會對天下成泰山壓頂之勢?再說趙國,現已是三晉中最有
戰力的邦國,騎兵之強,天下第一;數十年來連敗匈奴,擴地接近敕勒川,又吞滅半個中山國
,勢力大增;更兼山川險峻,西有上黨要塞,東有大河屏障,易守難攻。君主趙語,持重勤奮
,朝野氣象頗為興旺。如此之國,前途不可限量也!」張儀說得興奮,見蘇秦卻只是微笑搖頭
,便驟然打住:「難道,燕趙當不得蘇兄大才?」
  蘇秦悠然一笑:「燕趙之長,張兄寥寥數語便悉數囊括,可謂精當。然則燕趙之短,張兄
卻未言及,此短足以抵消其長也。」
  「未曾慮及,願聞兄論。」忽然之間,張儀覺得自己對大勢尚欠揣摩。
  蘇秦:「燕趙兩國的最大短處,在於舊制立國,未曾變法。七大戰國,魏國、楚國、齊國
、韓國、秦國,已經先後變法,惟獨燕趙兩國未曾大動。各別而論,趙國由三家分晉而立國,
之後陷於軍爭,竟無暇變法,算得半新半舊。燕國則舊罈老酒,幾乎絲毫未動,若不是地處偏
遠,中間有趙國相隔,難保不被魏國齊國吞滅。未經變法,國無活力,自保圖存尚可,斷無吞
國圖霸之心力。若入此等邦國,無異於自縛手腳,豈能大有伸展?」
  張儀心中已是豁然明白,暗暗歎服,口中卻又追問:「難道你我不能做變法之士,像李悝
、吳起、申不害、商鞅那樣,成一代強國名臣?」
  蘇秦聽得大笑:「張兄真能想入非非,佩服!」
  「沒有修習法家之學,當真可惜也。」張儀自嘲地嘆息一聲:「蘇兄莫非看好秦國?」
  「張兄以為如何?」蘇秦竟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顯然沒有想到這是蘇秦的認真選擇,張儀困惑地搖搖頭:「不瞞蘇兄,我對秦國素來憎惡
,所知甚少。這個西陲諸侯,半農半牧,國小民窮卻又蠻勇好戰,忝列戰國已是一奇,何有遠
大前程?縱有商鞅變法,也是一時振作而已,充其量與韓國不相上下。況秦國新君寡恩薄義,
車裂商鞅,故步自封,豈能寄予厚望?」
  蘇秦絲毫沒有驚訝,悠然笑道:「張兄啊,你還是沒有脫開魏秦夙仇之偏見,對秦國可說
是不甚了了。實言相告,我對秦國原本也無好感。但有一個疑問始終在我心頭:像商鞅這樣的
大才名士,何以要去秦國?秦國若是愚昧平庸,又如何能重用商鞅變法二十餘年?若商鞅變法
果如中原所言,殘暴苛虐,何以秦國竟能有如此軍力,一舉奪回千里河西?有此疑惑,去冬我
便隨家父去了一趟秦國,所見所聞,當真令人大開眼界。一進函谷關,便見田疇精細,村莊整
齊,雖是北風寒天,田頭卻熙熙攘攘地修繕溝洫,渭水貨船竟是來往穿梭。可以說,當今天下
任何邦國,都沒有這番勃勃生機!家父乃走遍天下的老商,他指著渭水中穿梭般往來的貨船,
對我說:商家入國看貨流,貨流旺,百業興,秦國了不得呢。進入咸陽,街巷整潔,國人淳樸
,人人視國法如神聖;民無私鬥,官無賄賂,商無欺詐,工無作偽,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外
國商人大覺安全,倒是十有八九都將家眷遷到了咸陽。十多天中,我聽到見到的犯罪者,竟全
部都是東方商賈!張兄,我等也算遊歷頗多,你說當今那個國家有此等氣象?」見張儀默默搖
頭,蘇秦打住話頭:「張兄以為不然麼?」
  雖然魏國與秦國接壤,但張儀卻從來沒有去過秦國。雖則如此,他堅信自己對秦國的根底
還是有把握的。這番話要是別人說出來,張儀一定會不屑一顧地大加嘲笑,但師兄蘇秦沉穩多
思,素來不謬獎人物,他既然親歷,說出來斷然無虛。但是,張儀還是感到驚訝不已,按照蘇
秦之說,秦國豈非大治之國?這如何可能?見蘇秦看著自己,張儀若有所思地一笑:「表面大
治,魯國也曾經有過,結果呢?」
  「張兄之意,我明白。」蘇秦將三弟蘇代斟的一爵清酒一飲而盡,慨然道:「魯國雖曾以
禮法大治,國中一度康寧繁盛,但其君臣食古不化,且內爭劇烈,終至萎縮衰微。周公封邑,
原本天下第一諸侯,竟至連殷商後裔的宋國也不如了,令人扼腕嘆息也!然則秦國與魯國迥然
有異,斷不可同日而語。秦國新法根基空前穩固,舊世族勢力二十多年沒有抬頭。新君嬴駟雖
車裂了商鞅,但也將徹底鎮壓圖謀復辟的世族力量,一次剷除舊世族!商君新法非但不會動搖
,而且將更進一步,即將向隴西戎狄區域推行。跟隨商君變法的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等肱股
大臣也必然隱退,新君嬴駟,將起用忠於新法的商於郡守樗里疾,與函谷關守將司馬錯。商君
時期的郡守縣令一個也不會罷黜,變法派大權在握。你說如此秦國,能是暫時大治麼?更有一
個奇人,去冬到了秦國。張兄可知?」
  張儀感到驚訝:「奇人?可是那個犀首?」
  「然也!」蘇秦興奮拍案:「你們魏國的一個縱橫高士,他做了秦國上卿呢!」
  「犀首已經捷足先登,蘇兄為何還要去秦國?良馬不單槽了?」張儀頗不以為然。
  蘇秦卻是頗為神秘地一笑:「張兄,天下策士,可有人在你我之上?」
  張儀恍然大笑:「蘇兄是說,有你入秦,犀首就無所作為?」
  「正是。」蘇秦胸有成竹:「犀首第一策就是勸秦國稱王,可謂不識時務。今春沒有動靜
,足證新君嬴駟沒有採納,所以只讓他做了上卿。秦國之上卿,從來都是虛職了。」
  「如此說來,蘇兄入秦之心已定?」
  蘇秦點點頭:「張兄以為呢?」
  張儀慨然一歎:「我對秦國原不甚了了,蘇兄如此推重,看來定然不差。然則有犀首在秦
,蘇兄還當謹慎為好。」
  「自當如此。」蘇秦笑道:「十年鑄劍,一朝出鞘,天下誰堪敵手?」
  張儀被蘇秦激勵得豪情大發,開懷大笑:「好!蘇兄入秦,張儀入齊,馳騁天下!來,乾
此一爵!」兩人同時舉爵,「噹」的一碰,便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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