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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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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一輛青銅軺車從長街駛過,車聲轔轔,馬蹄脆疾,行人紛紛側目!
  並非秦人少見多怪,實在是這件事兒大為奇特。按這輛青銅軺車的華貴典雅,慣常當是四
匹同色駿馬駕拉,方合高車駟馬的規矩。至少也應當是兩匹駿馬駕拉,方算得輕車簡從。這不
僅僅是威儀匹配,還因為這種青銅軺車堅實厚重,決非一馬之力可以長行。但這輛軺車卻只有
一匹並不雄駿的棕色馬駕拉,偏又跑得輕鬆急促。秦人素有馬上傳統,豈能不感到大為驚奇?
更有眼疾者驚呼:「呀,還沒有馭手!」「布衣無冠,如何便有此等高車?」一驚一乍,更招
來市人駐足觀望。
  車上主人卻彷彿沒有看見紛紛聚攏的行人,逕自抖韁催馬,直向東南一片燈火汪洋的街區
而來。時當暮色剛剛降臨,夕陽還沒有隱去,眼前這片明亮的燈海與身後已經陷入沉沉暮靄的
國人區,直是兩個天地一般!
  這片遙遙可見的燈海,便是秦都咸陽名動天下的尚商坊。
  老秦人常說周秦同源。秦人所建的咸陽都城,大格局上師法了鎬京古制,只不過規模大了
許多,小佈局略有變通而已。整個咸陽分為兩個區域,即「城」與「郭」。「城」是國君宮殿
與官府官署集中的區域,四面有城牆,民間稱為小城或王城;「城」外的街市區域稱為「郭」
,是國人、軍隊、商賈、作坊集中的區域。春秋戰國之世,「郭」的區域遠遠大於「城」,所
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說法。至於大多少,則無定制,要取決於都市的建造目標與可
能進入的人口。咸陽的城郭都很大,建造時的規模已經與當時的大梁、臨淄、洛陽比肩,成為
天下第四大都城。歷經二十多年的擴展,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東方三都,成為天下第一大都城。
舉凡國都,堂皇氣勢在於「城」,殷實富貴在於「郭」。真正能夠對天下商旅與民眾生出吸引
力的,還是「郭」區。工匠、百業、商賈、店舖、財貨、器物以及國人文明,統統都在「郭」
裡體現出來,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榮程度。商旅通則物流通,物流通則財貨
不乏,物流暢通,非但彌補了本國物料的短缺,而且增加了國庫錢稅。如果一個國都的「郭」
區能夠成為天下著名的商旅都會,給這個國家帶來的好處,那可真是難以估量!
  歷經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業就像無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滲透瓦解了古老的禮治根基
,而且融通了天下財貨,給庶民官府帶來了許多好處。周王室時期那點兒可憐的官商官市早已
經被生機勃勃的私商取代,新興的諸侯國對商業商人也早已經刮目相看了!齊國管仲做丞相時
,官府介入商業,經營最重要的鹽鐵,又對私商統一管理,使商業在齊國成為與農耕並存的兩
大經濟支柱,也使齊國臨淄成為春秋時期最發達的商旅大都。
  進入戰國,商旅與自由工匠融合起來,商賈不再僅僅是販賣成物的牛車商旅,而且成為直
接製造各種器物的生產者,他們的作用更大了。這時候,最早實行土地變法的魏國,成了天下
最大的市場。丞相李悝發明了一個平糶法––豐年谷賤時由國庫用比較高的價錢收買農民的餘
糧,荒年米貴時將國庫儲存的糧食低價(平價)賣出;具體價格由年成豐歉的程度(豐年三等
,荒年三等)核定。這樣一來,但凡豐年,商旅們就將在別國低價收購的糧食運到魏國來,賣
給國庫,魏國府庫便極為充盈;而但凡荒年歉收,商旅們卻又無法在魏國高價賣糧,因為他們
無法抵禦魏國府庫源源不斷的低價糧食;運走吧,幾百里路途人吃加牛馬飼料更是折本,無奈
只好自認倒霉,跟著降價。
  如此一來,魏國糧食便成了只進不出,幾乎將天下商旅手中的糧食財貨大半吸引到了魏國
的安邑商市。魏國的富強,一半功勞便在於借了吐納天下財貨物流的力量!直到魏國遷都到大
梁,大梁依然是天下著名商市。
  在秦國變法的商鞅,本來就對魏國熟透,如何能忽視魏國這個基本的致富途徑?然則秦風
古樸,民眾卻素來厭惡商人。這種民風很有利於保持秦國的農戰本色,但卻不利於在秦國生發
商業。權衡利害,商鞅便發明了一套內外有別的獨特路子––對老秦國人,板上釘釘的重農抑
商,商人不得入仕為官,國府不授商人爵位,國人經商須得官府准許並得繳納高於農耕兩倍的
稅金!對山東六國則大開商門,建立咸陽大市,稅率也只有山東六國的一半,吸引六國商旅財
貨大量西來!
  因了如此,建造咸陽都城時,「郭」區的一半便是規模最大的秦市與六國商賈區,命名為
尚商坊––崇尚商人若賢士一般!對於這個商區,秦人只能白日進去買東西,夜晚卻不能進去
飲酒揮霍,此為限酒。
  一開始,秦人與六國商人都覺得彆扭。時間一長,便都習慣了。在秦人,一則是懾於法令
,二則是對商人世界本來就嗤之以鼻,不去也罷。在六國商人,則是貪於厚利來得便捷。秦人
雖只在白日入市,卻是入市必買,極少有山東商市那些閒逛之客;更兼秦人已經富有,出手豪
爽,既不還價又不囉嗦,買完物事就走,竟是極為爽利;若遇秦國官府上市購物,更是利市大
開,精鐵、生鹽、毛皮、兵器、馬匹、絲綢等諸般物事,只論好壞,不講價錢不欺商旅。這在
山東六國可是難得之極!眾口相傳,咸陽尚商坊的口碑便高大起來,名頭越來越響,前來建立
各種作坊與店舖的商人越來越多,咸陽也越來越繁華了。
  這尚商坊分為兩個區域:西邊是咸陽南市,也就是山東六國稱為「秦市」的交易街區,五
里長街,店舖林立,貨物極為豐盈;東邊是外國客棧、作坊、酒店與六國商賈集中居住的坊區
。在整個咸陽,這尚商坊真正是一片不夜城,其車馬如流錦衣如梭繁華奢靡的景象,非但在質
樸簡約的秦人世界裡顯得格格不入,即或在山東六國也是寥寥無幾!入夜之後,這裡便沒有了
黑色布衣的秦人,整個尚商坊便成了山東遊客的中原大市。人流如梭,燈紅酒綠,恍如天上街
市一般!
  那輛青銅軺車急急駛入尚商坊的東街,在一家最大的酒店前住馬停車。一個紅絲斗篷束髮
無冠的青年跳下車來,將馬韁交給一個慇勤迎來的紅衣侍者,便昂昂大步走進店堂。
  「敢問先生,吃酒?喫茶?博彩?對弈?」一個美艷的女侍迎了上來。
  「吃酒。」來人冷冷一句,面色鐵青著向裡便走。
  「先生,這廂清淨呢。」女侍依舊笑意盈盈,飄在客人前面領路。
  寬敞明亮的廳堂已經座座皆滿,女侍將客人領到一個木屏隔間:「這間剛才退酒了,先生
好氣運呢。」
  「好氣運就是吃酒?」來人冷笑:「趙酒一罈,逢澤麋鹿一鼎,即刻便上!」
  「敢問先生幾位?一鼎麋鹿三斤,一金之價呢?」
  「啪!」的一聲,紅斗篷人拍案:「赫赫大名的渭風古寓沒有麋鹿?還是怕我少金?!」
  「先生恕罪。本店規矩:麋鹿稀缺昂貴,定菜須得提醒客人。先生意定,自當遵從。」女
侍不卑不亢的笑著行禮,轉身走了。
  片刻之後,三個紅裙女侍魚貫而入,輕盈利落的擺上熱氣蒸騰的銅鼎與酒罈酒爵並一應食
具,便笑盈盈的退出去了。先前那位紅衣女侍立即毫無間隔的飄了進來:「先生,我來侍奉。
」說話間便打開酒罈,一股凜冽的酒香便立即瀰漫開來。
  「趙酒猛烈,先生飲得,豪俠之士呢。」女侍一邊熟練的斟酒,一邊瞄瞄這位英挺俊朗卻
又滿面憤然的客人,自然的提起話題。誰知這位客人卻極為不耐的拍拍長案:「你且下去,這
裡不用侍奉。」女侍驚訝的看了一眼客人,迅速換上笑臉起身:「先生,我就在外面,你擊掌
我便進來。」客人煩躁的揮揮手:「曉得曉得,去吧,拉上木屏。」女侍依舊笑著,輕輕拉上
活動的木屏,輕盈的走了。
  女侍一直在木屏外悠然徘徊,不時向經過的客人點頭微笑。
  這渭風古寓,便是聞名天下的魏國白氏開在秦國的酒店。最早開在櫟陽,執事侯嬴與東家
女主白雪,與秦國都有很深的淵源。白雪隨商鞅死後,侯嬴等元老不甘白氏商事泯滅,便各掌
一支繼續經營。侯嬴便成了統管白氏天下酒店的總事。當初秦國遷都咸陽時,因了渭風古寓的
聲望,商鞅為了吸引六國客商,力勸侯嬴與白雪將渭風古寓遷到咸陽,並且擴大了幾倍,幾乎
與當年安邑的洞香春比肩。商鞅慘遭車裂,白雪殉情而去,侯嬴便想將這渭風古寓賣給楚國大
商人猗頓,讓白氏商家永遠的離開秦國。誰知秦國看重白氏對天下商旅的感召力,新君嬴駟竟
是兩次親自到渭風古寓拜訪侯嬴,希望白氏商家繼續留在咸陽,做山東客商的大纛旗。反覆思
慮權衡,侯嬴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這時,魏國的都城已經遷出安邑多年,安邑的洞香春已經繁華不在。侯嬴便索性將安邑洞
香春的貴重設施與經營老班底全部遷來咸陽,又將渭風古寓的格局按照洞香春的經營風格進行
了重新改制,乾脆大做起來。這一番舉措名聲大噪,渭風古寓頓時成了六國商賈與天下名士在
咸陽的聚會中心,也成了消息集散地。這裡的一班主管、侍女與僕人,都是原來安邑洞香春的
老班底,見多識廣,駕輕就熟,竟不用侯嬴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條。這位女侍便是這裡的「
長衣」領班。與其他女侍不同的是,她身著一領紅色的大袖長裙,莊重大方中透著精明幹練。
而其他女侍則短裙窄袖,多了幾分柔媚活潑。她們雖然都是豆蔻年華,但特殊的職業閱歷,卻
使她們對人有著一種獨有的敏銳眼光。客人進店,一瞄其言談舉止步態神色,「長衣」便立即
發出一個自然的手勢暗號,便有適合接待此類客人的女侍上前應對,桑田滄海,竟是很少差池。
  目下,「長衣」領班竟親自來應對侍奉木屏後的客人,這是極為少見的。
  大約小半個時辰,長衣似乎聽見了什麼,輕疾的推開了木屏,卻不禁一驚,竟不知如何應
對了!客人已經是滿面通紅,大汗淋漓,左手的酒爵還在搖搖晃晃,右手卻不斷拍案長笑:「
秦公哪秦公––,你,好蠢也––!不識蘇秦大計長策,你,你,你,啊哈哈哈哈哈––」笑
聲淒楚憤激,長衣不禁陡然激靈了一下。略一思忖,長衣還是走了進來,輕柔的跪坐案前:「
先生第一次飲這趙酒,便下半罈,豪量呢。」
  「笑我蘇秦?不會飲趙酒?噢––,你如何又來了?出,去!」
  「是。先生慢飲,我去拿點兒醒酒湯來。」長衣站起身來,卻沒有立即就走。
  「我,蘇秦,醉了麼?休得聒噪,去––」話未落點,便一頭軟在了案上。
  正在此時,一個短裙女侍匆匆走了進來,輕聲在長衣耳邊說了幾句。長衣大是皺眉:「這
如何使得?我去看看。你叫酒侍來,關照這位先生。」說完,便與女侍匆匆走了出去,逕直向
停車場而來。
  渭風古寓的停車場,是一道高大的木柵欄圈起來的大場院,有六名通曉劍術的男僕專司守
護,有十多名僕役專司照料車輛馬匹。來渭風古寓的客人都不是等閒庶民,人人都是高車駟馬
,每輛車又都各不相同,這停車場便成了天下名車駿馬彙集的大場院。每逢夜色降臨,樓外停
車場便成了渭風古寓最有聲勢的招牌。那道高大的木柵欄上,高高掛著一圈特製的碩大風燈,
照得滿院通明。轔轔進入的各色車輛,立即被侍者引領到不同車位穩妥排列。按照慣常規矩,
車主人一般都在酒店正門下車進店,然後由僕役馭手駕車進入停車場,安頓車馬等候主人。一
班喜好親自駕車的豪客,便有渭風古寓的「車侍」在酒店正門接過車輛,駕到停車場安頓妥當
。車馬一旦停好,馭手們便大搖大擺的進入停車場內專門為他們開設的店堂,或進食飲酒,或
博彩玩樂。停車場的僕役們便按照車輛主人或馭手的要求,或刷車擦車,或洗馬餵馬。明光珵
亮的車輛間竟是人影如梭,駿馬嘶鳴,一片忙碌。
  於是,這偌大的停車場便不期然成了一個獨特的車馬較量場。那些酷愛名車駿馬的客人,
往往在應酬玩樂之後便信步來到這裡,欣賞形制各異的不同車輛,一一評點,甚或豪興大發,
以驚人的高價買下一輛自己喜歡的好車,或一匹駕車的駿馬。時間一長,這渭風古寓停車場便
成了車馬愛好者們約定俗成的獨特的交易場。有一班「車癡」「馬癡」來渭風古寓,為的就是
看車看馬,往往不入酒店而逕自進入車馬場徘徊觀賞。
  長衣領班與短裙女侍匆匆來到車馬場時,一群華麗客人正圍著一輛青銅軺車興奮議論。
  「大雅大貴,好車!」
  「六尺車蓋,六尺車廂,品級頂天了!」
  「噢呀,六尺車蓋者不希奇,好多去了。貴重處在這裡。看看,車蓋銅柱鑲嵌紅玉!誰人
見過啦?」一個黃衣商人操著楚語高聲驚歎。眾人眼光順著他的手一齊聚集到車蓋銅柱上,果
然見一塊兩寸見方的紅玉鑲嵌在珵亮的古銅中間,熠熠閃光!不禁紛紛驚訝歎羨,爭相圍著軺
車撫摩品評。
  「快來!看這裡!」有人在腳下驚叫一聲,眾人轟笑起來:「呀,真是車癡!韓兄好興致
!」原來有個人提著一盞小風燈鑽到了車廂下,坐在地上自顧端詳車底,聽見同好們笑聲,他
的腔調頓時尖銳:「別笑了!快來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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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1:26 |只看該作者
  一圈十多人顧不得錦衣貴體,紛紛匍匐著鑽到車下伸長了脖頸,端詳之下,竟是鴉雀無聲
!原來,車廂底部的銅板雖然銅銹班駁,但依稀間仍可看見「冬官坊」三個刻字。那時候誰都
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職掌百工製造;銅板上有此三字,證實這青銅板料是王室
煉製的專用銅材,也就意味著,這輛車極有可能是王室特製的青銅軺車!
  「西周還是東周?」有人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
  「這裡!還有刻字!」一個跪在地上的貴公子模樣者仔細摳著車轅內側的銅銹,一字一頓
:「輈––人––皂,黎,氏!看見了麼?輈人!快!再看車床、車輪!」眾人激動,便紛紛
找來幾盞風燈三三兩兩的舉著,仔細端詳摳摸著這輛神秘軺車的銅銹部分。片刻之後,蹲在車
廂的一個人喊了出來:「車床有字!輿人夭黃氏!」又有人喊:「車輪銅箍有字!輪人蚣閭氏!
」眾人驚訝紛亂間,又響起貴公子尖銳的聲音:「這裡!車轅內––王馭造父!天哪,造父!
造父也!」
  一連串的發現,當真使這些嗜車癖們驚訝萬分––面前這輛車,竟當真是千古難逢的西周
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樣的銅材是王室專用的,那「輈人」是西周王室作坊專門打造
車轅的工匠官號,皂黎氏則是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車床的「輿人」是夭黃氏,打造車輪的「
輪人」是蚣閭氏。這些刻字,本來就已經足以證實這是一輛西周王室的王車,是天下難覓的至
寶了。可是,更令這些車癡們咋舌的是,這輛車竟然還是造父曾經駕馭的王車!造父,那可是
神靈一般的「車聖」,在車癡們心中比三皇五帝還要神聖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馭臣,
能降伏馴化野馬。周穆王西遊崑崙,正是造父以四匹馴化的野馬駕車,風馳電掣日行千里,使
周穆王及時趕回鎬京消弭了一場叛亂。從此以後,造父就成為「馭神車聖」,成為駕車者永恆
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後,這些車癡們竟然親眼見到造父駕馭過的青銅軺車,這簡直是做夢也
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們大喜若狂?!
  車癡們木呆呆的看著這輛車,這裡摸摸,那裡摸摸,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貴公子猛然醒悟過來,失驚喊道:「神車在此,還不參拜?」說著便整衣肅容,一
個大拜,長長的跪伏在車前。車癡們恍然大悟,也連忙跟著大拜長跪。
  正在這時,一盞風燈悠悠飄來,兩個女侍站在了車旁:「喲,先生們灰頭土臉一身汗,參
拜土神麼?」長衣領班笑盈盈瞄著剛爬起來的車癡們。
  「哪裡啦?我等想買這輛車啦?誰的車啦––?」楚國黃衣商人越急拖腔就越長。
  「噢,先生們要買這輛破車?」長衣女侍笑盈盈反問。
  「正是。」剛剛爬起來的貴公子一邊對車癡們眼風示意,一邊大咧咧笑道:「這輛車尚算
古樸可人。我等想與車主人博彩賭車,長衣侍姐,能將主人請來否?」
  「那位先生正與一位大梁貴客聚酒長談,不能前來,先生們改日再議了。」長衣領班臉上
瀰漫著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卻掃著每個人的神色。
  「大梁貴客?何人哪?」一個紅衣商人操著魏國口音高聲道:「咸陽的魏國人,十有八九
我都識得,沒個不愛好名車的,我去請來便是!」
  「先生且慢。」長衣笑道:「諸位都是老客,這裡的規矩想必不用我說。客人正事未完,
不得隨意邀客人博彩。先生大人們多多關照了,小女先行謝過了。」
  貴公子沉吟著:「也是。長衣侍姐,得等候幾多時辰?」
  「渭風法度:不許問客人行止。我如何說得定準?」
  「嘿嘿嘿」貴公子大咧咧笑著眨眨眼,突兀的提高聲音:「還是明日相約吧,那位先生也
是渭風古寓常客,對麼?」
  車癡們紛紛點頭:「行。」「明日就明日。」「那我就再看看這車。」
  長衣女侍做了一禮:「如此謝過諸位。先生們且看,我去侍奉客人了。」說完,對一臉茫
然的短裙女侍笑道:「茜姐兒,走吧。」風燈便又悠悠飄去了。
  長衣女侍匆匆回到店堂時,那位英挺俊秀的客人已經大醉,竟躺在厚厚的地氈上長長的喘
著粗氣。酒侍呆呆的站在一旁,卻不敢動他。長衣頗覺奇怪,輕聲呵斥酒侍道:「黑猢,如何
便發呆?還不快給客人服冰酒!」酒侍忙答:「回掌堂姐姐,這位先生醉得蹊蹺呢。我進來時
他還在大笑吟詩,叱責我多事,喊我將冰酒拿走。這陡然之間便大醉倒地,小可正不知如何是
好呢。」長衣端詳一番,斷然命令,「來,扶起先生,我來餵他。」渭風古寓的「酒侍」不同
於其他侍者,一律都是粗通武道的少年健僕,很有勁力,專門關照那些爛醉如泥的客人。黑猢
聽得吩咐,跪坐於地,熟練輕巧的將客人扶靠在自己懷裡,好像是客人自己坐起來一樣自然。
長衣拿過旁案上一個棉布包裹的陶罐,打開棉套與罐蓋便跪伏在地,用一把細巧的長木勺給客
人餵服醒酒湯。
  渭風古寓的「醒酒湯」卻是大不一般,它是山果淺釀後藏於地窖的淡酒,本來就酸甜滲涼
,用時再加地窖冰鎮,便成了一種甘美冰涼酸甜爽口的佳釀,老客皆稱其為「冰酒」。酒醉之
人皆渾身燥熱口乾心燒,然則飲水又覺過於寡淡。些許冰酒下肚,便有一股冰涼之氣直通四肢
百骸,神志便頓時清醒許多。只是這冰酒釀製困難且是免費,不能見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
資格享受。於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飲大醉,為的就是享受這能使人由麻木而驟然清醒的冰酒滋味
兒。
  「掌堂姐姐,他是有意麼?」酒侍黑猢輕聲問。
  「胡說。這位先生初飲趙酒,過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呢。」餵下半罐冰酒,長衣怔怔的
跪在客人對面端詳,聲輕如喃喃自語。
  「呼––!」客人猛然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趙酒濃烈的氣味瞬間瀰漫在小小隔間。
  酒侍皺皺眉頭,知道客人就要醒了,雙手準備隨著客人的動作助力將他扶起。卻見長衣向
他輕輕搖手,便停了下來。片刻之間,客人睜開眼睛霍然坐起,聲音沙啞道:「你?你?我沒
醉。起開!」說話間一瞄長衣身旁的陶灌,哈哈大笑:「好啊!渭風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寫
明點賣,是何道理?」幾乎同時,敏捷的伸手一抓便端過陶罐,揚起脖子咕咚咚一氣飲乾,罐
子一擲便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蘇秦也能牛飲了!端的趙酒如此提神!張兄,知道麼?啊哈
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灑脫的站了起來!
  長衣也連忙站起來笑道:「先生且請安坐,飲些許淡茶,聽小女唱支歌兒可好?」
  「唱歌兒?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為先生吹塤。《雅》曲麼?」
  「《雅》曲?不好。《風》曲,《秦風》!好,便是《秦風》!」
  長衣一怔,亮閃閃的眼睛看著手足虛浮而又極度亢奮的客人。
  士子詠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調,縱然唱風曲,至少也是《國風》。前兩種
是王室歌曲,莊重優雅。後一種是王畿國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遠婉轉。還有《頌》曲,因了
那是歌頌天子盛德的廟堂歌曲,已經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將傳世的歌詞分類刪定,編為《詩
》三百篇,歌兒的旋律曲調便也隨著歌詞大體確定了下來。各種《風》,原是各諸侯國流行的
庶民曲調,一般的官吏名士顧忌身份,在公開場合是不屑於吟唱的。如同說話一樣,自西周將
王畿語言規定為「雅語」官話,其他諸侯國的語言便成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語(方言)。
後來的荀子曾經說,「楚人安於楚,越人安於越,君子安於雅。」楚國庶民說楚國話,越國庶
民說越國話,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應當說雅語官話。一個唱歌,一個說話,雖不是根本大
事,卻也直接顯示著一個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學問水準。眼前這個客人無論怎麼看
,也是確定無疑的名士,僅僅那輛令大商車癡們垂涎的青銅軺車,就表示他絕非等閒士人!可
是,他竟然開口要唱《秦風》,這不能不讓這位頗有閱歷的女領班驚訝。秦人的曲調粗樸激越
蒼涼悽苦,簡直就是發自肺腑的一種嘶喊!若非常年在曠野山巒草原湖泊的馬背上顛簸,那種
高亢激越的曲調根本不可能吼得出來。
  這個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這種撕心裂肺的《秦風》?
  片刻愣怔,長衣已經從貼身裙袋中摸出一個碧綠的玉塤來,湊近秀美的嘴唇,一聲裂帛破
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長長的迴盪在整個店堂。客人開懷大笑,陡然間縱聲高歌,酒後嘶
啞的嗓音倒是平添了幾分蒼涼苦楚––
  天地悠悠 我獨遠遊
  家國安在 落葉作秋
  渭水東去 西有源頭
  彼當爭雄 長戈優柔
  何堪書劍 將相王侯––
  一個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廳堂竟靜悄悄的無人做聲。
  一陣大笑,「嘩啷!」一聲,客人丟下一袋金餅,竟搖搖晃晃的大步出門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長衣驚訝的拾起錢袋,那人卻已經踉踉蹌蹌的走遠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長衣吩咐酒侍一聲,兩人急忙追了出來。及到得車馬場,卻見
那輛青銅軺車已經轔轔去了。長衣連忙詢問車場的當值車侍,粗壯勇武的車侍回答:「車侍鯨
三駕車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長陽街櫟陽客棧。」
  長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大是放心,便轉身回店堂去了。原來,這渭風古寓關照客人的細
緻周到是天下聞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沒有馭手駕車的,都是由渭風古寓的車侍駕車送回。
客人也滿意,車侍也高興。因為客人大抵總是要給車侍一些賞金的,縱是當時酒醉未付,次日
也一定派人送來。況且,長陽街櫟陽客棧也是老秦人開的著名客寓,絕不至於出事的。
  但是,這輛青銅軺車卻沒有駛往長陽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門,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橫亙咸陽城北的一道山原,林木茂密,有三條大道直通原頂。登上
原頂便又是一望無際的平坦沃野。與秦昭王之後的北阪相比,這時的北阪還只是一道莽蒼粗樸
的山原,比咸陽城南的渭水之濱荒涼多了。秦法整肅,通往北阪的三條道各有專用。中間最寬
闊的大道,坡度稍緩,是官府車馬軍隊以及所有單人軺車的專用車道。東道稍窄稍陡,是農夫
商旅工匠的運貨車輛走的專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卻也最短,是國人庶民步行登原的專道。眼下
這輛青銅軺車出得北門,便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蔥蘢的高坡駛去。時已天交四鼓,更深
人靜,青銅軺車駛上原頂,便拐入一條便道,在北阪松林間的空地上停了下來。
  那匹駕車健馬似乎感到了異常,一個人立嘶鳴,幾乎要將「馭手」掀下車來!
  十多個黑影驚訝唏噓的圍了上來。一個貴公子模樣的人上前一拱手:「鯨三,這是你的賞
金。我這匹胡馬賞你了,回城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車侍被駿馬的突然發作驚嚇,一個縱躍幾乎是跌下車來,驚魂未定卻又是受寵若驚,連忙
拱手作禮:「先生,賞金太多了。還有如此好馬,鯨三如何消受得起?」
  「公子賞的,領了就走,忒般聒噪啦?」一個黃衣肥子不耐煩的呵斥。
  「是是是,鯨三去了。」車侍忙不迭上馬抖韁,箭一般穿出了松林。
  黃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談這筆買賣啦。」說著走到青銅軺車旁使勁兒拍
打車廂:「呔!醒醒啦––!耶,酒氣忒重!看來這兄台喝了不少啦。」看車中人仍然是鼾聲
大作,肥子便探身車廂拍打車主人的臉:「呔!醒來啦––」話音未落,卻是一聲驚叫,「通
!」的一聲跌坐到車輪旁,手中火把差點兒燒了眉毛。
  車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見他長髮披散滿面通紅,目光犀利得嚇人,四面打量,
冷冷問道:「這是何處?爾等何人?」
  黃衣貴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請見諒。我乃楚國客商猗矛,這廂有禮
了。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洛陽蘇秦。」車上人一偏腿便已下車,腳下雖稍有虛浮,但顯然與方纔的酣醉酣睡判若
兩人。他矜持的整整衣衫,一雙大袖背後,輕蔑的掃視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樣都是富商大賈
,卻行此等勾當?」
  猗矛恭敬笑道:「雖不聞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閒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風古
寓不便洽談。我等酷愛高車,人稱『車癡』。今見先生軺車古樸典雅,欲以千金之數,外加一
兩新車、四匹駿馬,買下此車。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蘇秦恍然,不禁一陣大笑:「足下竟能買通渭風古寓的車侍,將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
見用心良苦。然則,我要是不賣,諸君何以處之?」
  「不識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車癡,豈有買不下的車馬啦?」
  「如此看來,爾等是要強人所難了?」蘇秦冷笑,眉宇間輕蔑之極。
  貴公子模樣的猗矛依舊是滿臉微笑:「尚望先生割愛了。看先生氣度,一定是心懷天下,
區區一輛青銅軺車又何須在乎?我等商賈,以奇貨可居為能事,先生肯與我等比肩而立麼?」
這番話極是得體,對於一個名士來說,的確是不屑與商賈比肩的;而作為名動天下的大商,能
如此恭維一個名士,確實也是難得。僅此一端,便知這個猗矛絕非尋常商人。
  蘇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業遂心意氣風發之時,這番話完全可以讓他放棄這輛王車。儘
管這是周天子賞賜的王車,而且是燕姬重新換過的一輛舊王車,其中非但有著天子親賜的榮耀
,還有著燕姬換車的情誼,絕不是一輛尋常的軺車。縱然如此,蘇秦依然將它視做了身外之物
,並沒有特別看重它,如同他對任何財貨金錢都恬淡處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蘇秦卻沒有了這種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侮辱!在咸陽宮碰了
個大大出乎預料的釘子,鬱悶無從發洩,一罈天下聞名的邯鄲烈酒,使他在飄飄忽忽中湧出一
腔濃烈的憤世妒俗之情,也平添了幾分豪俠之氣。此刻,亢奮奔放而又鬱悶在心的他,覺得眼
前這幫商人實在是齷齪極了,尤其這個貴公子模樣的猗矛,更是可惡!蘇秦本來就是商賈世家
出身,又對天下大商瞭若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國巨商猗頓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
。惟其如此,蘇秦覺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隱藏的是金錢,是強暴,是欺人太甚!蘇秦何許人也,
功業失意,難道隨身之物也要被人無端劫持?怒火湧動間,蘇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
,可曾聽說過,士可殺不可辱?」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豈敢辱沒名士?唯做買賣而已。」平和的話語中猗矛的笑容已經收
斂,眼中滲出一股陰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與賤商做買賣!」蘇秦聲色俱厲,大步走到車轅旁,便要上車離去。
  「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聲,大手一揮,車癡同夥便舉著火把圍了上來,
七嘴八舌的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便可辱麼?」「是也!誰敢罵我等是賤商!」「不識敬
,千金買一輛舊車,還不知足?」「甚名士?我看是個野士!」「沒個了斷,如何能走?商人
好欺麼?」「是名士就拔劍,商人也要雪恥呢!」
  蘇秦轉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還是要私鬥?這是秦國。」
  話音落點,車癡們頓時愣怔在那裡––秦國新法如山,搶劫與私鬥都是死罪,一經查實,
立即斬首!誰都會顧忌自己的生死,更何況這些富商大賈?猗矛卻是狺狺笑著走了過來:「我
等並未用強,買賣不成,仁義尚在。先生卻自恃名士,辱罵我等,這該當有個了結吧?秦法縱
然嚴明,也總須講個公道吧。」
  「對!該當有個了結!」車癡們又轟然動了起來,舉著火把湊集到蘇秦周圍。
  「噢––」蘇秦冷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強盜也要講公理了。我倒想聽你個說法
,如何了結?」
  猗矛依舊陰柔的笑著:「先生與這位肥兄決鬥一場,便了卻今日恩怨。」
  私相決鬥,本是春秋以來士子階層的風氣。士人興起之初,多受貴族挑釁與蔑視,為了維
護自己的尊嚴與聲譽,往往拔劍而起與挑釁者做殊死拚搏,以表示雖死不受侮辱的名節氣概。
此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幾百年下來,決鬥便成了維護尊嚴名節的古老傳統。決鬥殺人,
官府歷來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蘇秦根底,提出決鬥只是個試探;若蘇秦劍術高強,自然只
好收場;若蘇秦是那種只文不武的士子,則必定要「成交」這筆生意了。
  聽得決鬥二字,蘇秦卻被激怒了,右手向車廂一探,一柄青光凜凜的長劍便鏘然在手:「
談何決鬥?一起來吧。」
  猗矛卻擺擺手:「不能,肥兄一人替代我等便了,如何能以眾凌寡?」
  「好,便是我來啦––!」黃衣肥子拉著長長的楚腔,丟掉手中火把,笑瞇瞇的拔出了一
口彎月似的吳鉤,腳步像水牛般沉重的挪了過來:「出劍啦––!」肥胖的雙手攥著一口半月
形的細劍,樣子頗為滑稽。
  蘇秦不禁哈哈大笑。他練劍十多年,卻從來沒有與人真正交過手,今日第一遭就遇到了這
麼樣一個滑稽人物,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來,學著他的楚腔:「肥子先出劍啦––!」
  「敢笑我?找死啦––!」黃衣肥子大怒,吳鉤一揮,便見一道弧形的寒光向蘇秦胸前逼
來。蘇秦渾身灼熱,渾不知這吳鉤「斜啄」的厲害,只一劍直刺當前,卻是又快又準!這吳鉤
「斜啄」是當胸橫劃,速度稍慢,攻擊的範圍卻是極寬。尋常劍士但見一片彎月形劍光逼來,
便往往不知從何處防禦?若有剎那猶豫,這吳鉤便劃到胸前,人便會被攔腰劃開!偏偏的蘇秦
是簡約劍法,不管你如何揮舞,我只一劍直刺!只聽叮噹一聲大響,火星飛濺,兩劍相交,吳
鉤劍竟是光芒頓失,黃衣肥子登登登後退了三步!
  「啊哈哈哈哈哈哈!」蘇秦卻暢快無比的大笑起來,心思老師這簡約劍還當真高明,第一
劍便將這楚劍吳鉤震退,便不由膽氣頓生。原來,蘇秦劍術缺乏天賦,老師便教他反覆練習快
劍突刺,說不管敵人如何揮劍,你只一劍快刺,只要做到「快穩準狠」四個字,自保足矣!蘇
秦自然信奉老師,尋常練劍便是千遍萬遍的突刺快劍,經常惹得張儀大笑不止。蘇秦卻不管不
顧,只是一劍一劍的認真突刺。今日臨敵,這一劍快刺竟大是威風,如何不高興萬分?
  黃衣肥子惱羞成怒,吼叫一聲「真找死啦––!」便要衝上來拚命。
  「且慢。」猗矛卻伸手攔住了肥子,對蘇秦拱手笑道:「決鬥完了,先生勝。日後我等絕
不再找先生聒噪便是。」
  「算你明理。蘇秦告辭。」
  「且慢。」猗矛輕捷一閃,便攔在了蘇秦面前。
  「猗矛,還做劫盜麼?」蘇秦冷笑。
  「先生差矣。」猗矛滿面笑容:「先生快劍,猗矛生平未見,斗膽想與先生走幾圈。十劍
為限,點到為止,可否?」
  蘇秦初嘗快劍之妙,內心正在興奮處,聽得猗矛要和他比劍,而且「點到為止」,樂得再
嘗試一番,便欣然應道:「好!就陪你十劍便是。」
  四周火把頃刻又圍成了方圓兩三丈的一個大圈子。猗矛拔劍,卻是一口小吳鉤,長不到兩
尺,與蘇秦的三尺長劍相比,顯得寒瘦萎縮。猗矛右手持劍,左手是彎彎的青銅劍鞘,顯然是
劍、鞘雙兵。他貓腰蹲身,喝聲「開始!」便挺著劍緩緩圍著蘇秦打起了圈子。
  蘇秦的快劍有兩個前提,一是正面對敵,二是敵不動我不刺後發先至。如今猗矛圍著他打
圈,他也便挺著長劍轉圈,始終與猗矛保持正面相對。轉得兩三圈,猗矛突然一聲大喝,吳鉤
與劍鞘一劃一擊,同時兩路攻到。蘇秦在他喝聲一起時便一劍刺出,直指猗矛胸膛。
  「好!第一劍!」猗矛一躍丈許,閃出蘇秦劍光,卻又立即逼上來繞著蘇秦打圈子。
  蘇秦狂飲了一罈趙酒,能夠一時清醒,全因了渭風古寓特製的醒酒湯。但那醒酒湯解得一
時醉意,卻並不能消解酒力。本來就飄飄然如騰雲駕霧的蘇秦,幾圈轉下來便覺眼前金星亂冒
,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惡當,卻是已經晚了,一聲「猗矛––」喊出,腳下虛浮,天旋地轉,
便硬生生栽倒在地!
  「好!妙!」「小子倒––!倒––!倒了––!」車癡們揮舞著火把跳了起來。
  「還是公子高明啦!各位聽公子的啦––!」黃衣肥子揮舞著吳鉤叫起來。
  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帶兩個人,立即將那輛車秘密運出秦國,藏到郢都家庫中。韓兄帶
兩個人,立即將這個不識敬的主兒抬到官道旁邊,好衣服全部剝了,弄出遭劫的樣子。各位該
得的利金,我改日如數奉上。如何啊?」
  「好!便這樣了。」其他商人車癡也知道猗頓家族財勢太大,王車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
一筆巨額利金也就知足了,便異口同聲的答應了。
  「立撤!半年內,誰也不許在咸陽露面!」猗矛一聲令下,車癡們便熄滅了火把,悄悄的
分頭出了北阪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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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日上三竿時分,北阪漸漸的熱了起來,知了開始無休止的聒噪了。
  麥收已過,秋禾初起,新綠無邊無際的瀰漫了北阪原野。這時正是最為燠熱的三伏天,田
野的農人們開始三三兩兩的向北阪松林聚攏,要在這裡等待家人送飯,吃過飯便在松林中消暑
一個時辰,避過最酷熱的正午時刻,再繼續午後的勞作。
  「噫––!快來看啊,有人在這兒睡大覺!」松林邊的村姑尖叫起來。
  一個老人煽著大草帽走了過來:「人家睡覺,關你甚事––哎,這是睡覺麼?不對!快來
呀,有人遭劫啦!」
  田頭走出的農人們聞聲陸續趕來,圍住了路邊大樹下這個酣睡者,不禁驚訝得鴉雀無聲!
  此人赤裸著身子,渾身只有貼身的一件絲綢短褂兒,臉上、腿上、胳膊上,到處都是細細
的劃傷,好像光著身子從荊棘林中穿過來的一般,腳上兩隻繡花白布襪倒很是講究,卻鞋子也
沒有,熾熱的陽光已經將他曬得渾身通紅,可他猶自在呼呼酣睡,粗重的鼾聲鼻息聲,竟不在
任何一個村夫之下!
  「細皮嫩肉,肯定是個富家子!」
  「廢話!光這絲綢小衣,咱三輩子也沒見過。」
  「耶!布襪上的繡花好針腳呢,多細巧!」一個送飯的女子叫起來。
  「嘖嘖嘖,是個俊後生,鼻梁多挺!眼睛不睜也好看呢。」另一個女子跟著嚷起來。
  「大姐哎,乾脆給碎女子招贅個女婿罷了,值呢!」一個中年漢子恍然高喊,眾人便轟的
笑了起來。那個女人罵道:「天殺的你!招你老爹!」眾人更是跌腳大笑,那個中年漢子上氣
不接下氣的喘息著:「哎呀呀,老爹好福氣呢。」女人滿面通紅,抽出送飯扁擔就來追打那個
漢子,漢子笑得癱在地上舉手連連求饒,一片轟笑,亂做一團。
  「起開!」最先趕來的老人高喝一聲:「路人遇難,有這等鬧法麼?都給我閉嘴!」老人
顯然很有權威,一聲大喝,眾人頓時靜了下來。
  「村正,先報官府吧。」那個中年漢子歉疚的擠了上來,低聲出主意。
  「在我村地頭,報官自然要報。先把人抬到樹蔭下,別要曬死人了。」
  「來!快抬!」中年漢子一招手,便有兩個後生過來,三人搭手,將路邊酣睡者便平穩的
抬進了松林,平放在一塊大青石板上。這位酣睡者竟依舊爛泥般大放鼾聲。
  老村正湊近打量,眉頭大皺:「好重的酒氣!誰家涼茶來了?」
  「我這裡有。」手裡還拄著扁擔的那個女人,連忙從飯筐裡拿出一個棉布包裹的陶壺。老
村正吩咐道:「你手輕,就給他餵吧。要不,我估摸他要睡死的,臉都赤紅的了。」
  女人很細心的蹲下身子,將陶壺嘴輕輕對著酣睡者的嘴唇,陶壺稍稍傾斜,冰涼的茶汁便
流了出來。奇怪,那火紅滾燙的嘴唇竟然像片乾旱的沙土,絲毫不見動靜,茶水卻是一絲不漏
的吸了進去。女人倒得快,「沙土」就吸滲得快,片刻之間竟是將大大的一陶壺冰茶吞了個一
乾二淨!
  「嘖嘖嘖!」女人驚訝得咋舌:「快,誰還有?這人要渴死了呢。」便立即有人應聲,遞
過來兩個大陶壺。女人如法灌餵,那酣睡者竟是在片刻之間又吸乾了兩陶壺冰茶!
  圍觀人眾不禁駭然,目光不由一齊聚向老村正。
  老村正又湊近酣睡者鼻息,聽聽聞聞搖搖手道:「不打緊了,過會兒能醒來的。」
  眾人還未散開,便見那人長長的一個鼻息,兩手伸展開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好風涼!
好舒坦!」眼睛悠然睜開一瞥,卻突然立即閉緊,兩手拚命的揉著眼睛,揉得一陣,霍然坐起
睜開眼睛,左右一陣打量,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禁滿臉脹紅,期期艾艾道:「諸位,父老,我
,這,這是在哪裡啊?我的,我的衣物呢?」急得眼中竟是要噴出火來一般。
  老村正肅然道:「後生啊,我等發現你時,你正在這官道邊野臥。老夫估摸你是酒後遭劫
,被劫匪拋在了這荒郊野外。想想,可是?」
  那後生卻雙眼死死盯著天空,腮幫咬得臉都變青了!
  餵水女人小聲道:「村正,邪門兒,快叫叫他,失心瘋了不得呢。」
  老村正擺擺手:「我看這後生不是凡人,讓他靜靜。起開,不要圍在這兒,各咥各飯去!」
  眾人不言聲的散開了,眼睛卻都時不時的瞄著青石板。良久,那後生從青石板上站起,默
默的向老村正和眾人深深一躬,轉身大步就走。老村正疾步趕上攔住:「我說後生啊,你有志
氣,老夫看得出。可你如此模樣,走得多遠?誰沒個三災六難,老秦人能看著你這個模樣走了
?來,先咥飯,再穿一身衣服,老夫決然不攔你,咋樣?」
  愣怔片刻,後生又默默的一躬,便跟著老村正走進了松林。老村正親自拿來了幾張乾餅幾
塊乾肉一把小蔥一罐豆粥:「後生,咥吧,莫嫌粗淡。」後生二話沒說,便大嚼起來,吃著吃
著,淚水竟斷線般流了下來!老村正長長的嘆息一聲,向身邊一個少年低聲吩咐了幾句,少年
飛快的跑出了松林。半柱香的工夫,少年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交給老人一個黑布包袱。老村
正打開包袱對後生道:「這是我大兒子的一身見客衣裳,後生穿了,莫嫌粗簡。」說著便一件
一件的遞到了後生手中:一件黑色細布長衫,兩件未染顏色的本色褲褂,一雙結實端正的厚底
布靴;簇新的布色,漿洗得平平整整。在老秦庶民來說,這的確便是上好的衣裳了。那後生沒
說一句話,拿著衣裳就走進了樹林,片刻出來,已經變成了一個英挺的布衣士子,要不是那鐵
青脹紅的臉色,倒是另有一番精神。後生手中捧著自己那兩件汗污不堪的絲綢褲褂與那雙繡花
細布襪,恭敬的向老村正一躬,將手中衣物放在了老人面前,轉身便走。
  「後生慢走。」老村正拿著衣裳過來:「後生啊,這兩件衣裳你自己帶著,萬一不濟就賣
了它。絲綢的,二十個秦半兩差不多,也值幾頓飯錢呢。」
  後生看看老人手中已經包好了的衣裳,也不說話,便接了過來。老人又道:「後生啊,老
夫是村正,得說兩句官話,如何處置?你自思量了。依得秦法,路人遭劫,但凡路遇知情者,
須得報官;你是酒後遭劫,老夫估摸你有難言之隱。你說,我等報官不報?報官,你就得隨我
等到咸陽令官署,追回你的物事;不報,你就不能說自己遭了劫,得吃個暗虧了。你思謀咋個
辦好?老夫絕不難為你。」
  後生略一思忖,堅決的搖搖頭,顯然是「不要報官」的意思。老村正點點頭:「老夫曉得
了。你走吧,咱是誰也沒遇見過誰。」後生卻深深一躬:「老人家,我乃洛陽人氏,名叫蘇秦
。多蒙你救我大難,容當後報了。」這是面前後生第一次開口說話,老村正溝壑縱橫的古銅色
臉上不禁蕩出了一絲笑意:「老了,記不得那麼多了,你走吧。」
  蘇秦咬咬牙,轉身大步走了。這個老村正真是個風塵人物,若在平日,蘇秦定要和他結個
忘年知己,然則目下落魄如此,卻是只能匆匆去了。雖然沒有問老村正名諱,但蘇秦永遠都會
記住咸陽北阪的這個村子,記得這片松林的,日後能否報答老人,只有天知曉了。目下燃眉之
急,是如何度過這道難關?蘇秦很清楚,搶劫他王車的這批人絕非尋常盜賊,他們早就離開秦
國隱匿得無蹤無影了,秦國官府如何緝拿他們?一旦報官,非但麻煩多多,「蘇秦說秦不成,
醉酒遭劫」也會成為天下醜聞,豈不是生生的毀了自己?唯一的選擇,便是隱忍不發,自己了
結這場災禍,再圖去處。看看進了北阪小道,蘇秦沒有立即進咸陽城。他找了路邊一片小樹林
,躺在了一塊石板上假寐沉思,想著想者便又朦朧睡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北阪一片暮色,蘇秦才出了小樹林,匆匆進了咸陽城。
  北門街市內車馬行人都很少。這裡是老秦人居住區,不比尚商坊,入夜便是行人稀疏車馬
罕見。蘇秦一個人急匆匆行走,竟是分外的顯眼。走走問問過了幾條街,才見一片客寓外風燈
高掛,行人稍多了一些,仔細一看,正是長陽街到了。蘇秦駐足打量,已經看見了前面不遠處
風燈上「櫟陽客寓」幾個大字,也看見了在大門前招徠客人的女店主的身影,卻只是站在燈影
裡躊躇不前。過往行人都要奇怪的瞄他一眼,幾家客寓門前的迎客侍者也都不斷的向他打量,
只是沒有一個人邀他住店。思量老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蘇秦終於硬著頭皮向櫟陽客寓走來,
看看離女店主只有幾步遠了,可她竟然沒有看見自己,只顧向街中車馬張望著。
  「吭––喀!」蘇秦很響亮的咳嗽了一聲。
  「喲––忒般粗野,好嚇人!沒瞅這是啥地方?你家炕頭麼?」女店主一連串嘮叨著轉過
身來,卻猛然僵住了:「你你你,你是誰呀?」
  蘇秦勉力的笑著:「大姐不認識客人了?」
  「哪裡敢喲?」女人兩隻眼睛滴溜溜轉,笑得親切極了:「有般粗人,天黑便不規矩,我
也是怕呢。先生,到北阪走村去了麼?一身布衣,多灑脫!如何不見你的車?在後邊麼,我去
趕來。」
  「不用了,車送一個老友了。」蘇秦冷冷笑著,便向客寓大門走去。
  「嘖嘖嘖!多好的車喲,先生出手好闊也。」女人臉上笑,嘴上說,眼睛還向街面飛快的
打量,看周圍確實沒有車來,便一溜碎步跟了上來:「先生沒喝晚湯吧,我去叫人準備。」
  「不用了。」蘇秦擺擺手:「我要離開咸陽,片刻後你來兌賬便了。」
  「先生客氣了呢,先生慢走,鯨三兒在竹節居收拾呢,先生沐浴休憩一會兒再說。」待蘇
秦走進庭院,女店主對前庭一個年輕侍者輕聲耳語了一陣,年輕侍者便匆匆出店去了。
  那個木訥樸實的男侍鯨三兒剛剛將房間收拾完畢,蘇秦便回到了竹節居。鯨三兒小心翼翼
道:「先生氣色不太好,是否酒後受了風寒?要不要我去請個醫官來?」蘇秦見他顯然沒有任
何疑心,便淡淡道:「不用了。有熱水麼?我沐浴一番便好了。」
  「現成的。先生稍待,我立即去挑來。」說完便匆匆去挑熱水了。
  鯨三兒一走,蘇秦立即打開兩隻大箱翻了起來。這是兩個上好的楠木大箱,一個是衣箱,
一個是文箱。衣箱是大嫂與妻子收拾的,文箱是蘇代蘇厲收拾的。來到咸陽,蘇秦只打開了幾
次文箱,拿出了最上面的幾卷竹簡和幾張羊皮紙,並沒有仔細翻檢過。他現下最關心的是,箱
中有沒有金錢?蘇秦出門時說定的只帶百金,按照大哥的商旅閱歷,這一百隻金餅分做三處,
放置在車廂的三個暗箱中。函谷關與燕姬換車,金餅原封不動的轉移了過來––自西周以來,
王車的打造規格從來不變,車中暗箱的位置也都是同一的。大哥叮嚀過:這一百金都是家傳的
殷商金,金餅上有商王銘文,每金足抵十多個戰國流行的金餅,一百金足當千金之多!現下,
這些金餅自然不去想了。蘇秦想看看,衣箱文箱裡有沒有大嫂她們放的零金?翻到衣箱底層,
蘇秦看見了一隻皮袋,手一碰便知道是金幣。拎出來「嘩啷」倒出一數,卻只有二十個!再翻
文箱,卻只有十多枚魏國的老刀幣。蘇秦知道,那是因為他平日喜歡收藏刀幣,蘇代帶給他贈
送同好用的。
  正在蘇秦翻檢得滿屋都是凌亂物事的時候,院中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應該是鯨三兒挑水
來了。蘇秦連忙將金錢放進箱中鎖好,打開了房門。
  「先生,我在門外,有事喚我了。」鯨三兒將熱水添好,拉上房門就要出去。
  「鯨三兒,你們這櫟陽客寓,日金幾多啊?」蘇秦一副不經意的樣子。
  「看怎麼說了。」鯨三兒低著頭:「這竹節居,每日一到兩金吧。」
  「好了。隨意問問,你去吧。」
  待鯨三兒出門,蘇秦便到裡間沐浴,泡在熱水中頓時一身大汗,渾身癱軟了一般。蘇秦思
忖,自己在這裡住了幾近兩個月,少說也得五十金,如今手邊只有二十金,差得太多;隨身值
錢之物也都沒了,那些衣物雖是上好,可也得看人家認不認。看今日街市上情景,這個女店主
似乎也不是個善主兒。是啊,人都如那老村正一般,也就沒有這「利慾」一說了。蘇秦啊蘇秦
,你當真是命蹇事乖啊,說秦不成尚不打緊,如何偏偏遇上了這幫冠冕堂皇的車癡劫匪?蘇秦
自呱呱墜地,從來沒有體味過缺少金錢的滋味兒,方得出山,正在雄心萬丈之時,竟突然遭遇
了這匪夷所思的事端,一夜之間,竟淪為赤手空拳的布衣窮漢,還真有些亂了方寸。
  沐浴完畢,蘇秦覺得精神稍許好了一些。他換了一身新的內衣,外邊還是穿上了那件布衫
,方得收拾妥當,便聽見門外腳步聲。仔細一聽,卻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喲,先生精神氣色好多了呢。」女店主笑臉盈盈,身後卻沒有別人。
  「大姐,兌賬吧,我該給你多少金?」蘇秦看著這笑臉就覺得彆扭,毫無打趣的興致。
  「不多不多。」女店主笑盈盈站在那裡,一雙眼睛卻在房間滴溜溜轉:「人家魏國白氏的
渭風古寓一日十金,我這兒一日只兩金。先生住了五十三日,權做五十日計,也就百金之數吧
。店小情薄,先生見笑了呢。」
  「好說。」蘇秦心中暗暗一驚,果然是個毫不通融的厲害女人!如果自己不遭橫劫,要說
遲付一月,那女人肯定還巴不得呢。可如今不同,這女人好像知道了什麼,那副神情顯然是要
立馬兌金,只是不知曉自己囊中底細,先行客氣罷了。自己若顯出底氣不足,只怕今日大是尷
尬。想到這裡,蘇秦悠然一笑:「倒是不多。然則,我的金匣在車上,友人趕車辦件急事去了
。先兌你二十金,一個月後再加給你一百金,如何啊?」
  「喲!先生真是闊主兒呢。」女店主雖然還是一臉笑意,卻不屑的撇了撇嘴:「我這小店
可是負債周旋,不敢賒欠呢。那一個月後的利頭,小女子也不敢貪。秦國新法,誠實交易,暴
利有罪,詐商也有罪呢。」話語之中竟是隱隱的帶了些許威脅。
  蘇秦雖是商家出身,對商道卻大是生疏,對此等商人更是拙於周旋,聽得女店主笑語不善
,面色頓時脹紅:「那就兌吧。除了我的文箱,一應物事都給你了。」
  「喲––」女店主笑臉頓時帶了嘲諷:「先生當我這兒是南市大集呢,羊皮換狗皮麼?住
我這店的客人,可沒有拿東西抵賬的。小女子倒是有個主張,先生願不願聽?」
  蘇秦點點頭,冷著臉沒有說話。
  「先生若能找個官員給我招呼一聲,也就罷了。或者,有個山東商人也成。」
  「沒有!」蘇秦臉色鐵青:「我任誰也不認識。你自己看看,那些物事也夠你的了。」
  女店主咯咯咯笑了:「也好。只是小女子不曉得貴賤,我叫抱大賬的先生進來看看。」說
罷向外高聲道:「先生進來吧。」話音落點,便見一個黑胖胖矮墩墩的中年漢子推門進來,也
不向蘇秦做禮,只對女店主一躬身:「請女主吩咐。」女店主笑道:「沒甚事兒。先生將先生的
這些物事檢檢看看,估個價兒,看值得幾多?」
  黑矮胖子眼睛一瞄,便知道屋中兩口楠木大箱便是要檢看的物事,上前先打開衣箱一件件
抖落,末了淡淡說了一句:「大體值得二十金。」說完便要來翻檢另一隻木箱,蘇秦「啪!」
的一拍箱蓋:「這是文箱,不許動。」又冷冷一笑:「你識得好賴麼?僅那件化雪於三尺之外的
貂皮斗篷,就值得五十金!」
  「先生所言,乃是市價。若先生拿去南市賣了,再來兌賬,自是另說了。」黑矮胖子也繃
著臉冷冰冰的。
  「喲––」女店主咯咯咯笑道:「小女子原是只喜歡兌金,不喜歡這些物事抵賬了。算了
算了,衣裳先生還得穿不是?先生就兌金算了,多乾淨啊?」
  蘇秦咬著牙冷冷道:「不說了,都給你們,了賬。」
  「喲––,差那麼多,如何了賬啊?」
  「先生,我還是檢檢這隻木箱吧,文箱有甚用?不值錢呢。」黑矮胖子說著便逕自打開了
文箱。蘇秦臉色脹紅得出血一般,生生咬緊牙關,拿出了那幾卷竹簡抱在懷中:「那些都給你
吧!」
  黑矮胖子邊檢邊報:「羊皮紙五十張,白簡一百支,刻刀兩把,翎筆十支,玉硯一口,老
刀幣二十枚,銅管三支。沒有了。大體值得十金罷了。」
  聽得這喋喋不休的念叨,蘇秦直是心頭滴血!他的文箱可說是件件皆寶,那羊皮紙在戰國
時期是極為貴重的文房至寶,一張至少值得一金!二十枚老刀幣已是古董,至少也是一枚一金
,更不要說玉硯翎筆了!可是,自己能拿到市上去賣麼?能去做天下笑柄麼?既然不能,就得
忍耐,就得聽任這般屈辱。
  驟然之間,蘇秦仰天大笑,一腳揣開房門,抱著竹簡揚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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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談兵致禍

【第一節】

  在洛陽和蘇秦分手,張儀終於到了臨淄。
  對於臨淄,張儀並不生疏,一入城他便直奔王宮。在宮門廣場停下軺車,他對緋雲吩咐道
:「車就停在這裡,你可去逛逛街市,臨淄可是熱鬧得很呢。」緋雲笑道:「耶,逛個甚來?我
就在車上睡覺等你。」張儀說一聲「隨你了」便向宮門去了。
  張儀對齊國是充滿嚮往的,在他看來,齊國是天下大變化的樞紐,齊威王田因齊則是天下
僅存的第一雄主。這田因齊即位三十餘年,做了三件大事,竟是每件事都改變了天下格局!第
一件,鐵腕整肅吏治,啟動了戰國之世第二次變法的潮流,帶出了韓秦變法;第二件,與魏國
霸權對抗,打了圍魏救趙、圍魏救韓兩場大勝仗,使魏國霸權一落千丈,天下由魏國獨霸變為
齊秦魏三強鼎立;第三件,建立稷下學宮,使天下士子由爭相「留魏」變成了爭相「留齊」,
天下文明潮頭自然也由魏國轉到了齊國。在三十年裡,齊國能夠從中等戰國一躍成為首強,自
然是齊威王扭轉乾坤。秦孝公英年早逝,在方今天下君主中,齊威王就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雄
主。正是看中了齊國的強盛與齊威王的英明,張儀才選定了齊國。
  張儀的步履是從容的,也是自信的,因為他清楚齊國目下的危機,也謀劃好咯化解危機的
對策,只看這個老齊王如何對待他了?張儀也不會來齊國。
  齊威王正在王宮園林踽踽漫步,偏偏傳來密報:東南的越國正在秘密集結大軍,準備奪取
齊國南部的琅邪地區!他頓時便煩悶起來,望著垂柳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輕拂,竟是夢幻一般
。即位三十年餘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疲憊,第一次心中發虛。老了麼?五十多歲,正在如日中
天啊;累了麼?心中明明還憋著一股勁兒使不出來。
  半日徘徊,齊威王總算明白了自己––最讓他不安的,是沒有一個高明的爭霸方略。齊國
在他手裡是無可置疑的強大了,可是如果僅僅這樣,你田因齊畢竟是個庸才!論強國功業,天
下數秦孝公首屈一指。老實說,那才叫急起直追迎頭趕上。你田因齊秉承的基業家底兒,可是
比秦孝公雄厚多了,與嬴渠梁比,你至多做個第二;和魏惠王那個酒囊飯袋比麼?未免太得窩
囊,可不想窩囊還不行,齊國現下也就是與魏國不相上下。若說到財富軍威,說不得魏國還略
勝一籌呢。只有使齊國更上層樓,完成統一霸業,你田因齊才算得天下第一雄主,做出了千古
第一功業!否則,就只能是個二等明君而已。可是,從何處著手呢?
  現下秦魏齊三強並立,面對一個老霸主,一個新強國,齊國該如何擺佈?齊威王竟是思謀
不出一個滿意的對策。當年的上將軍田忌出走了,洞察天下的孫臏也不辭而別隱居去了。只剩
下一個老丞相騶忌,雖長於處置國務,卻素來沒有大謀略,與他商議多次都是不得要領。多方
派員打探孫臏下落,也是一無所獲,搞得齊威王竟是悶悶不樂。
  目下又是越國要進犯!越國雖不是勁敵,但對於十多年沒有大戰的齊國來說,也是一件很
頭疼的事情。不怕打不過,就怕陷入糾纏。別看這個快被人遺忘的越國,山高水深林密,你要
打他找不見,他要打你就陡然冒出一大片,若陷入糾纏,急切間不能脫身,中原的霸業就等於
白白的拱手送給了兩個強大對手。這種局面,齊威王如何能夠忍受?可是,如何全盤籌劃,急
切間竟是難以權衡決斷。齊威王又一次想起了田忌孫臏在時的氣象,不禁深深懊悔當初對騶忌
、田忌將相傾軋的失策處置,非但逼走了田忌,還帶累的孫臏也走了,這是他即位以來犯下的
最大錯失,想起來就隱隱心痛––
  「魏國名士張儀,求見我王。」內侍匆匆走來稟報。
  「張儀?」齊威王一愣:「是那個罵倒孟子的張儀麼?」
  「稟報我王:正是那個張儀。」
  「好!有請先生,到湖邊茅亭!」
  內侍匆匆去了。齊威王立即吩咐侍女在茅亭擺下簡樸的小宴,他要與這個能罵倒孟子的天
下第一利口小酌對談。在齊威王眼裡,一個能將孟子罵倒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閒之輩。孟子何
許人也?天下第一雄辯大師,天下第一衛道士,清高之極淵博之極智慧之極,但遇對手從來都
是高屋建瓴滔滔不絕,鮮有對手走得了三五個回合。這是齊威王在稷下學宮多次親眼目睹的。
就是那個鋒銳無匹的新秀荀況,也只和孟子堪堪戰了個平手,更不要說其他人物了。可這個張
儀,竟在大梁魏王宮以牙還牙,罵得孟子幾乎要背過氣去!連素來喜歡在名士面前打哈哈的魏
惠王都惱羞成怒了,可見其人辭色之鋒利。
  一個月前,當這個故事傳到齊國時,有人說張儀有失刻薄,齊威王卻不禁哈哈大笑:「好
好好!天下出了此等人物,孟夫子一口獨霸便從此休矣!」齊威王明白,要說尖酸刻薄,孟子
也不是厚道之輩,痛斥貶損從來都是毫不口軟,而且往往都是搶先發難,何獨怨張儀?想不到
這個張儀今日竟來到了齊國,可得用心體察一番,若果真是個名士大才,那可真叫上蒼有眼!
  片刻之間,便見垂柳下的草地便道上走來了一個黑衣士子,大袖飄飄,身材偉岸,束髮無
冠,步幅輕捷,恍若一朵黑雲從綠色的草地飄了過來。
  「好個人物!」齊威王暗自讚歎,大笑著迎了上去:「先生光臨齊國,幸甚之至也!」
  張儀也遠遠看見齊威王迎了過來,心中大感欣慰。這個老國王是天下有名的鐵面君主,天
性傲慢凌厲,生殺予奪嬉笑怒罵從來都是毫不給臣下臉面,對待稷下學宮的名士,也極少對誰
表現出讚賞,只有即位頭幾年,才對孟子孫臏這樣的人物恭迎如大賓。如今,老國王卻親自起
身迎接自己,雖然僅僅是一個湖邊相迎,談不上大禮相敬,但張儀已經預感到自己所料不差,
思忖間齊威王已是咫尺之遙,張儀連忙恭敬的深深一躬:「魏國張儀,參見齊王。」
  「先生拘泥了。」齊威王大笑著扶住了張儀,並拉住他一隻手:「來來來,這邊茅亭落座
。」親切豪爽竟是如見老友一般。
  張儀本來就灑脫不羈,對齊威王的舉動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緊張難堪,倒是任齊威王與自
己執手來到茅亭。這座茅亭坐落在湖畔垂柳之下,三面竹林婆娑,腳下草地如茵,寬大的亭子
間裡青石為案,草蓆做墊,卻是異常的簡樸雅致。進得亭中落座,但覺微風習習一片清涼,酷
暑之氣頓消。
  「好個茅亭,令人心醉。」張儀不禁讚歎。
  齊威王笑道:「先生可知這茅亭名號?」
  「張儀受教。」
  「國士亭。惜乎國士亭,冷清近二十年了。」齊威王慨然嘆息了一聲。
  「張儀無功,齊王何以國士待之?」突然,張儀覺得這個老國王有些著意高抬自己,心中
便掠過一絲陰影。
  「大梁挫敗孟子,先生其才可知。生為魏人,先行報國,先生其節可知。挾長策而說諸侯
,先生其志可知。如此才具志節,安得不以國士待之?」齊威王說得字字板正。
  張儀第一次受到大國之王的真誠推崇,不禁心頭一熱,慨然拱手:「齊王以國士待張儀,
張儀必以國士報齊王。」
  齊威王親自為張儀斟滿了一爵:「來,先共飲一爵,為先生洗塵!」
  「謝過齊王。」兩隻青銅大爵「噹!」的一碰,張儀一飲而盡。
  「先生遠道來齊,欲入稷下學宮?抑或入國為官?」
  張儀不禁對齊威王的精明由衷佩服––心中分明著急國事大計,卻避開不談,先徵詢你的
實際去向,既顯得關切,又試探了你的志向;但更重要的是,就此隱藏了齊國最緊迫的困窘,
卻要試探你是否一個真正洞察天下的大才?尋常士子順著他的話題走下去,熱衷於自己的去向
安排,也就必然對齊國的急難茫然無覺,果真如此,這場小宴也就到此結束了,「國士」云云
也將成為過眼雲煙。心念一閃而過,張儀拱手做禮道:「謝過齊王關切。然則,張儀不是為遊
學高官而來,卻是為齊國急難而來。」
  「噢?」齊威王驚訝微笑:「一片富庶昇平,齊國有何急難啊?」
  「歧路亡羊故事,齊王可知?」張儀也是微微一笑。
  「歧路亡羊?先生請講。」
  「楊子的鄰人丟了一隻羊,請了許多人幫著尋找,也請楊子幫忙順一條直路尋找。楊子驚
訝問:一隻羊,何用如此多人尋找?鄰人說:歧路多也。楊子就幫著去找了。整整一天過去,
找羊者晚上在鄰人家會合了。楊子問:誰找見羊了?都說沒有。楊子驚訝不解。鄰人說:歧路
中又有歧路,我等不知所以,便只有回來了。此所謂歧路亡羊也。張儀以為,歧路可亡羊,歧
路亦可亡國。目下,齊國便正當歧路,齊王以為然否?」
  「齊國歧路何在?」齊威王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張儀。
  「齊有大國強勢,卻無霸業長策,此歧路一也。西有中原大業,南有海蛇糾纏,何去何從
?了無決斷,此歧路二也。大道多歧路,若貽誤時機,一步出錯,齊國就會紛擾不斷,日漸沉
淪。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魏國之衰落,也只在十餘年也。」
  一席話簡潔犀利,齊威王面色肅然,起身離席,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教我。」
  張儀坦然道:「霸業長策,首在三強周旋,次在四國捭闔。我有十六字齊王思之:聯魏鎖
秦,和秦敬魏,北結燕趙,南遏楚韓。」
  「煩請先生拆解一二。」齊威王精神大振。
  「三強之勢:齊國處東海之濱,秦國處西陲關山,魏國居於中原要衝。秦國與齊國少有戰
事,但卻都是近三十年來崛起的新銳強國,都是實力雄厚的的大國,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志
在統一中原,是齊國與秦國的共同志向。惟其如此,只有秦國才是齊國真正的、長期的敵手,
而魏國則是沉淪腐敗、外強中乾、不堪威脅天下。然則,這個魏國對於秦齊而言,卻又是極為
重要的一個力量,魏國倒向那一邊,那邊就可能獲得立足中原的巨大優勢!秦魏百年深仇,素
來敵對,迄今為止,秦國還沒有洞悉到爭取魏國的重要。當此之時,聯魏鎖秦,使秦國不能輕
易東出函谷關,為齊國霸業之要!此其一也。其二,秦國雖是齊國的真正敵人,但在列強並立
之時,齊國卻不能與強悍的秦國結怨,而要和解為上,盡量沖淡兩國爭霸的真面目,多多向秦
國宣示修好願望。如此一來,秦國這個火炭團便推給了魏國。而聯魏、敬魏之根本,在於利用
魏國做齊國的石頭,打向秦國的腳後跟!若按如此方略,三強之中,齊國穩操勝券也。」張儀
侃侃而談,顯然是早已想透。
  「好!後邊八字呢?」齊威王竟是一動也不動。
  「天下戰國,三強連成東西一線。其餘四國,北方燕趙,南方韓楚,應對所以不同,在於
他們與齊國的利害關聯各不相同。燕趙兩國均與齊國接壤,多有邊民衝突,小戰不斷。齊國要
聚力壓向中原,就必須與這兩個大臨國結盟修好,騰出手來專力與秦國、魏國周旋抗衡。齊對
趙有救援之恩,對燕有戰勝之威,只要齊國示好,趙國燕國定會樂於跟從,如此北方大安。此
為北結燕趙。」
  齊威王微微點頭,目光竟如火焰般灼熱!
  張儀侃侃道:「遏制楚韓,因由不同。韓國雖小,但地處中原要害,又有宜陽鐵山,各國
大是垂涎。得韓,則南可威脅楚國,西可封鎖秦國,東可壓迫魏國,洛陽王室更在韓地包圍之
中。然則,申不害變法失敗後,韓國實力銳減,勁韓之名大為暗淡,已經成為最弱小的戰國。
齊對韓有再生大恩,韓對魏有血戰之恨,韓國人恨魏而愛齊。只要齊國繼續與韓國修好,韓國
就會成為齊國的附庸。要韓國長久附庸齊國,就既不能讓韓國強大,又不能讓韓國受欺。齊國
需要一個馴服的韓國,此為遏制韓國的根本所在!南方楚國,山高水深,地域荒僻廣袤,任誰
不能一戰數戰滅之。然則,楚國歷來冥頑不化,對中原野心勃勃,那個國家也不能控制。唯一
有效對策:聯合魏國,封鎖楚國與淮水以南,使其不能北上!此為遏制楚國。如此縱橫捭闔,
齊國安得不成千古大業?」
  微風吹拂,湖畔垂柳搖曳,張儀咬字很重的魏國口音在風中傳得很遠。
  聽著聽著,齊威王緊緊握住了銅爵,雙手竟微微有些發抖。這一番鞭辟入裡的分析,使他
當真如醍醐灌頂般猛醒!驟然之間,三強格局與天下大勢便格外透亮。尋常名士泛論天下大勢
,齊威王也聽得多了,往往都是不得要領。張儀卻迥然有異,以齊國利益為立足點,剖析利害
應對,句句要害,策策中的,當真是高屋建瓴。連齊威王都覺得是一團亂麻的七國糾纏,竟被
他刀劈斧剁般幾下就料理清楚!
  「此人大是奇才!」瞬息之間,齊威王幾乎立即就要拜張儀做齊國丞相。但是,這位久經
風雲變幻的老辣國王還是生生忍住了,他要再看看張儀,這可是托國重任啊。儘管已經平靜下
來,他還是情不自禁的一拍石案:「先生一席話大是解惑。但不知這聯魏鎖秦,卻有何具體方
略?如何聯?如何鎖?」
  張儀幾乎不假思索:「齊魏相王。齊秦通商。」卻是點到為止,沒有再說。
  齊威王默默思忖有頃,已經想得清楚,覺得張儀的方略實在高明,心中大是鬆泛,不禁又
起身為張儀斟滿一爵:「來,為先生長策,一乾此爵!」竟是先自飲盡,還笑著向張儀亮了一
下爵底。酒諺云:先乾為敬。但在國君待客的禮儀中,卻沒有任何一個國君這樣做。張儀自然
深感齊威王敬重之情,舉爵便是一氣飲乾,也笑著亮了一下爵底,只不過是雙手握爵,以示更
為謙恭的回敬。
  「先生對越國北進,卻有何化解之策?」齊威王知道,面對如此奇人已經無須隱瞞,便直
截了當的問出了這件頭疼的事。
  「化解越禍,易如反掌也。」張儀頗為神秘的笑了笑:「只是,此事須得張儀親自出馬。」
  「如何?」齊威王顯然是不願張儀離開了:「先生定策,派特使辦理不行麼?」
  「齊王且先聽我的策謀。」說著便湊近齊威王身邊,一陣悄聲低語,彷彿怕遠遠站著的老
內侍聽見一般,說完坐回笑問:「如此捭闔,特使可成?」
  齊威王聽得頻頻點頭,卻又大皺眉頭:「先生孤身赴險,我卻如何放心得下?然則,此事
要派別個前去,確實也可能壞了大事,當真兩難––」
  知道齊威王已經是真正的為自己擔心了,張儀心中大是感奮,慨然拱手道:「齊王以國士
待我,張儀敢不以國士報之?齊王但放寬心,張儀定然全功而回。」
  齊威王思忖一番,終於一拍石案:「好!先生返齊之日,便是齊國丞相!」
  「謝過我王。張儀今日便要南下。」
  齊威王慨然一歎:「先生如此忠誠謀國,田因齊心感之至。只是無法為先生一壯行色了。
」說罷回身對老內侍下令:「立即帶先生到尚坊府庫,一應物事財貨,任先生挑選!」
  張儀笑了:「謝過我王,兩匹快馬,百鎰黃金,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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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廣袤荒原上,一片藍濛濛的軍營,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這裡正是齊國南長城外,越國北征的大軍營地。
  在中原大國眼裡,越國是個神秘乖戾的邦國––人情柔妮卻又野蠻武勇,國力貧弱卻又強
悍好戰。遠古時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極善於鑄造劍器,在中原部族還都是
蠻荒石兵的時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銅為兵,鑄造的銅劍無敵於天下。仗著這神兵利器,蚩
尤部族北上,與中原的黃帝部族展開了浴血大戰。誰也說不清其中的奧秘,蚩尤銅兵反而戰敗
了,被黃帝誅殺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禍,星散瓦解了。後來,有一支歸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
,從此便以夏少康作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說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脈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
秘圖騰,酷好鑄兵的久遠傳統,卻深深滲在了這個部族的血液中。後來,夏少康將越地封給了
這個部族,從此便有了「越人」。
  說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輛好車,可是卻能鑄造出罕有其匹的鋒利劍器!春秋戰國的名劍
,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吳國有一段打敗了越國,便將越國的鑄劍師劫掠到了姑蘇城,要
越國鑄劍師為吳國打造出天下獨一無二的兵器。越國鑄劍師竟沒有為難,打造出了一種形似一
鉤彎月的劍器,無論形制還是鋒銳,竟都是天下無雙!吳王夫差大喜過望,便將這彎月劍器命
名為「吳鉤」,命令大量打造,吳兵人手一口。此後百餘年,吳鉤便成為楚、吳、越三國的主
戰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遜色於中原直劍!
  歷代越王都是收藏劍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劍師。越王勾踐的父親允常,便藏
有數十支天下名劍,曾經請來相劍大師薛燭,竟從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劍。從此,鑄劍藏劍相
劍之風瀰漫越人,人人愛劍,人人練劍,縱是山鄉女子中也常有劍道高手。「越女善劍」便成
為流行天下的一種風習評價。
  就是這樣的一個劍器之國,國運卻像海上漂蓬一般沉浮無定。
  越國不是西周的正封諸侯,而是以「聖王後裔」的名義,獨自立「國」生存的部族。由於
地處偏僻的東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長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後漸漸認可了這個諸侯。越國在春
秋之前的歷史,只有越人自己的傳說,中原人沒有一個說得清楚。張儀也不例外。
  進入春秋時期,因為勾踐復仇滅了吳國,越國才一躍而起,成為南方大國。在勾踐之前,
越國是默默無聞的蠻荒小邦。正在勾踐謀求良才,求得名士范蠡與文仲,欲圖振興時,北邊的
吳國強大了。吳國大軍壓境,一戰就破了越國都城會稽,越國面臨徹底滅亡的危局!幸虧勾踐
臨機忍辱,接受了大夫范蠡的主張––主動請做吳國附庸,保全越國不滅。為了讓吳王夫差相
信,勾踐帶著范蠡到姑蘇城做人質去了,只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國。幾年之中,越國君臣用盡
了一切手段,收買吳國權臣、離間吳國君臣、給吳國進貢不發芽的稻種、給吳王貢獻西施及數
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後,勾踐自己竟連吳王夫差的糞便都嘗了,惹得天下諸侯好一陣嘲笑
。無所不用其極之後,勾踐終於回到了越國。十年臥薪嘗膽,修養生聚,勾踐君臣終於使越國
強大了。後來,趁著吳軍北上與齊國爭霸時,勾踐率領大軍一舉攻破姑蘇,逼殺夫差,又在中
途迎擊吳軍並戰而勝之。終於,越國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可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後的一次。勾踐稱霸後,范蠡出走隱居,文仲被勾踐殺害,越國就
像流星一閃,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國,像座大山壓在越國頭上,北面的齊國也眼睜
睜警惕著越國,越國竟是動彈不得。就這樣,窩窩囊囊過了幾十年,漸漸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戰國三強並立,越國已經是勾踐之後的第七代國君了。這個國君叫姒無疆,卻是個一
心想振興祖上霸業的赳赳勇武之輩。他與幾個謀臣商討,一致認定:振興霸業,就要討伐戰勝
齊國!就實說,這是「南蠻三國」(楚吳越)北上稱霸的老路。春秋時期,有實力阻擋江南三
國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晉國與齊國。楚國稱霸時,主要對頭是晉國。吳國、越國稱霸,則都是
戰勝齊國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齊國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強國,越國戰勝齊國,自然就威震
天下!從實際情勢而言,越國滅吳後,已經成為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準戰國」,北面直接
與齊國接壤,用兵極為方便。齊國為了防備這個神秘乖戾的臨國,特意修築了一道長約三百多
里的夯土長城。這道長城以高密為後援基地,長期由檀子將軍率軍鎮守。越王姒無疆卻以為,
齊國修長城,正是懼怕越國,便更加賣力的準備伐齊大戰。
  今年開春,姒無疆一道嚴令,將都城從僻處南部山區的會稽,遷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
里之遙,越國竟然只用了短短兩個月!琅邪,本來只是老吳國的一座要塞邊城,東臨大海,北
接齊國,距離齊國南長城僅僅只有二百里。尋常歲月,這琅邪本是人煙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
堡,而今驟然變做了都城,行宮、官署、作坊、商賈、國人,擠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越王姒無疆嫌小城堡憋悶,便將行宮安在了城外原野,說這是傚法祖上的臥薪嘗膽,定能
一舉破齊。可如此一來,誰還敢住進小城堡?官署大帳與商賈國人,便也都在城外紮起了帳篷
,空蕩蕩的小城堡便索性變成了都城工地,晝夜叮噹作響,熱鬧得不亦樂乎。再加上十五萬大
軍的連綿軍營,氣勢壯闊得令人乍舌!一眼望去,帳篷連天,旌旗招展,炊煙如林,人喊馬嘶
,市聲喧鬧,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個遊牧部族的天地。
  姒無疆下令:休整一月,討伐齊國,一舉成就大越霸業!
  就在這時候,張儀風塵僕僕的趕到了。他將自己的軺車留在了臨淄府庫,與緋雲各騎一匹
雄駿胡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齊國南長城,琅邪城已是遙遙在望。
  「耶––,大軍營寨就是這樣兒啊?大集似的!」緋雲揚鞭指著鬧哄哄無邊無際的帳篷,
驚訝得叫了起來。
  張儀哈哈大笑:「你以為,天下軍營都這樣兒啊?走吧!」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馬道縱橫交錯,緋雲竟是手足無措。張儀揚鞭一指:「看見那面越
字大纛旗了麼?照準下去便是。」說著一抖馬韁,緩轡走馬嗒嗒前行。
  雖說是望眼可及,卻因原野上到處都是匆匆行人與牛馬車輛,時不時就得停下讓道,這段
三五里小路卻走了足足半個時辰。看看夕陽將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華麗大帳。帳外幾十輛
破舊的兵車圍成了一道轅門,轅門外站滿了手執木桿長矛身穿骯髒皮甲的越國武士。見有人來
,一個身佩吳鉤的軍吏高聲喝道:「這是王帳!快快下馬!」
  緋雲下馬,向前兩步,赳赳拱手高聲道:「中原名士張儀,求見越王,請做速稟報!」
  「嗨!好脆亮的嗓門兒。」吳鉤將軍嘿嘿笑著:「中原人與我大越何干?快走開!」
  張儀在馬上高聲道:「我給越王帶來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長,竟敢阻攔我麼?」
  吳鉤軍吏圍著張儀的駿馬打量了一圈,終於拱手道:「先生請稍待。」便一溜小跑進帳去
了,片刻又匆匆跑出來在張儀馬前端正站好,高聲喊了一嗓子:「張儀晉見––!」
  張儀下馬,將馬韁交給軍吏,便昂然進入了華麗的行宮。轅門內長長的甬道上鋪著已經髒
污不堪的紅地氈,將華麗的帳篷陪襯得格外怪誕。內帳口一個女官清亮的喊了一聲:「中原士
子到––!」張儀進得內帳,便見正中一張長大的竹榻上斜臥著一個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漢
子,心知這是越王姒無疆無疑,便長長一躬:「中原張儀,參見越王。」
  越王姒無疆目光一瞥,竟沒有起身,卻傲慢的拉長腔調問:「身後何人噢––?」
  張儀正要回答,緋雲一拱手:「張子書僮緋雲,參見越王。」
  「書僮?書僮也配進王帳噢––?」
  張儀一本正經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書僮自然不配。然則,我這書僮身上有帶給越
王的大禮,不得已而來,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張子好氣派,還有捧禮書僮。好說了,入座!」說著竟
不自覺的從竹榻上坐直了身子,竟又瞄了緋雲一眼。
  一名綠紗女侍輕盈的搬來一隻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許。越王連連搖手:「遠噢遠噢
。」女侍連忙將竹墩挪到榻旁兩三尺處,方自退去。張儀坦然就座,緋雲站在張儀身後,卻是
直聳鼻頭緊皺眉頭。越王黝黑的臉上掠過一道閃電般的笑容––張儀看見的只是嘴角抽動了一
下而已––晶亮的目光便定在了張儀臉上:「張子僕僕而來,要給我千里土地?」
  張儀笑道:「啟稟越王:張儀要酒足飯飽,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來人,酒宴為張子洗塵!」
  片刻之間,幾名女侍魚貫而入,擺上兩張長大的竹案並兩張竹蓆。越王被兩名女侍扶著從
榻上下來,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見他兩腿奇短,身子卻很是長大,站起來矮小精瘦,
坐下去卻頗為偉岸!緋雲拚命憋住笑意,轉過身響亮的咳嗽了兩聲。張儀卻是渾然無覺,只是
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蓆,覺得編織得極為精美,坐上去清涼滑爽愜意之極,心思有如此精美之
物,卻偏偏要學中原鋪什麼髒兮兮的紅地氈,當真是東施效顰糟踐自己!暗自思忖間,酒菜已
經擺好,卻是一酒兩菜:酒是越國的大罈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紅,煞是誘人;一隻大銅
盤中盛著一條洗剝得白亮亮的大生魚,生魚旁是一口五六寸長的小吳鉤;另一隻銅盤中是一盞
濃醬、一撮江南小蔥、一盞紅醋、一小盤近似小蝦的銀色小魚,還有一雙竹筷。本色竹案本就
淡雅,加上紅白綠相間,竟是分外入眼。
  張儀不禁暗自讚歎:「越人烹飪,倒算是自有章法。」緋雲坐在旁邊一張小竹案前,卻是
一臉茫然,不知這等生物卻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張儀一伸:「來,本王為張子洗塵了。乾噢!」便呱呱飲乾搖搖玉杯:「
張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張儀方得飲乾,正在品咂滋味兒,竟覺得不辣不烈卻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
有一陣熱氣在體內倏忽瀰漫開來,卻又與那清冽柔曼的楚國藍陵酒大相逕庭,著實別有風味兒
!不禁拍案讚歎:「好個越酒!強過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無疆一陣得意的大笑:「張子尚算識得貨色,對路!」又伸手
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張儀微微一笑,從容的從大銅盤中拿起小吳鉤,在肥厚的生魚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
來向燈光一照,那魚片兒竟亮得透明!越王大笑著點頭。張儀便將生魚片兒在濃醬中一蘸,就
一撮小蔥入口,又悠然的呷了一口殷紅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夾一個銀白似蝦的小魚,在醋中一
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紅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澤銀魚,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緋雲看得童心大起,也跟著張儀一魚一酒的品咂:「耶,酸得有趣!」
  「張子師徒對越國很是熟悉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無疆又是一陣大笑。
  「敢問越王:十五萬兵馬攻齊,能得幾何利市?」張儀不急不慌的反問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閃:「齊國乃我大越世仇,伐齊一則可重振越國聲威,二則可得齊南五百
里土地。此乃越國大業所在,豈在利市二字噢?」
  張儀大笑搖頭,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樣。越王被他笑得一臉困惑:「你,笑從何來噢?」
  「敢問越王:楚人刻舟求劍,可曾聽說過麼?」
  「刻舟求劍?張子倒是說說噢。來人,酒!」這越王酷好傳說,一聽有故事便大感興趣。
  「有個楚國商人,在越國買了一口名劍。」張儀說得煞有介事。越王聽說故事中還有越國
,更是大長精神:「噢,這劍是在越國買的?」「正是。」張儀接道:「坐船過江時,商人抽出
劍來反覆觀賞。不防船一搖晃,名劍脫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卻不慌不忙
的又拿出一把短劍,在船邊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邊,客人上岸,商人卻脫光了衣服要跳水。
船家大驚,拉住商人詢問。商人說,我的名劍從這裡掉進了江水,我便從這裡下去撈回!船家
問何時掉的?商人答曰:一個時辰之前。船家大笑,連呼蠢商蠢商!敢問越王,這商人蠢在何
處?船家卻何以要笑他?」
  「這有何難?」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會游水噢,要是本王,早就撈上來了!」
  「越王啊,你確實比那楚國商人聰明!」張儀不禁一陣大笑。
  「那是噢––」越王傲慢的拉長了聲調。
  話音落點,帳中便是一片竊竊笑聲。剛剛聞訊趕來的幾位大臣連忙用大袖遮面,一片吭哧
咳嗽,連侍女們也背過身去嘻嘻笑了。緋雲笑得最響亮,想說什麼,卻竟軟在了小竹案上。越
王自覺不大對勁兒,大喝一聲:「笑個鳥!聽張子說話!」帳中便頓時安靜下來。
  張儀見這個越王憨直粗樸,心思須得直截了當,便莊容拱手道:「越王,這楚商求劍,與
會不會游水卻是無關。船固無變,流水已逝。一個時辰過去,劍已經在百里之外,縱然精於游
水,也永遠找不到那口劍了。以固定刻痕,求流水之勢,此乃楚國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
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來如此啊。蠢!蠢!楚國人蠢!」猛然又回過神
來,笑聲卻戛然而止:「這刻舟求劍,與我大越霸業,有何相干噢?」
  「事雖不同,理卻一轍。」張儀侃侃道:「越國僻處東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業的
大夢裡。殊不知,三十年來中原已經是天地大翻覆了。春秋時一強獨霸的路子,早已經如流水
逝去了。中原戰國,目下是秦魏齊三強鼎立,誰也不是霸主。越王圖謀北上爭霸,正如同那楚
國商人在船行百里之後,卻要下水尋劍。數十年來,天下征戰已經不再是爭霸大戰,而是利市
之戰,每戰必得奪取大量土地、人口與財貨,方算得實實在在的實力擴張。越王圖謀,只求戰
勝稱霸,而不求奪取土地利市,早已經是陳腐過時的老戰法了。」
  「噢––?」越王傲慢的拉著長調:「我就奪他齊國的土地人口,不也利市麼?」
  「此處,正是事理交關也。」張儀從容笑道:「若不圖爭霸而圖謀利市,齊國便是索然無
味了。」
  「噢?此話怎講?」
  「齊國乃中原三強,軍力正在全盛之期。張儀觀越軍氣象,伐齊猶如以卵擊石耳!此其一
。其二,齊國南長城以內的百里地面,盡皆海濱鹽鹼荒灘,葦草蒼茫,杳無人煙。縱然戰勝,
不獨沒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國累贅,這便是索然無味了。越王以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沒有了,低頭默默思忖良久,突然抬頭:「大越白白折騰了?」
  「非也。」張儀搖搖頭:「箭在弦上,豈能不發?」
  「還是噢––」越王猛然又大笑起來。
  「然則,這支箭須得射中一隻肥鹿,才算本領。」
  「肥鹿?肥鹿在哪裡噢––?」
  「楚國。一隻肥大麋鹿。」
  「噢哈哈哈哈!張子是說打楚國?」倏忽間,傲慢的大笑卻瀉了底氣,低聲咕噥著:「楚
國楚國,打得過麼?」
  張儀不禁莞爾:「越王敢打齊國,卻疑懼一個楚國,當真匪夷所思!」
  「莫非,楚國比齊國還好打?」越王顯然對楚國心有顧忌。
  百年以來,楚越吳三國雖然都是中原諸侯眼中的「南蠻」,但相互間卻是勢同水火。吳越
兩國是真正的濱海邦國,比楚國更為偏遠閉塞。楚國卻是佔據長江中游與淮河流域的「半中原
半江南」大國。楚國的中心區域始終在長江中游,所以有「荊楚」之名(戰國後期有一段才將
都城遷到了淮水流域的陳城)。三國間多有衝突征戰,吳國、越國都分別強盛過一段,也都有
過打敗楚國的一兩次勝利。但是從大的方面說,楚國始終是南三國中最強大的國家。吳越兩國
即或在最強盛的時期,也從來沒有正面突破楚國而長驅中原的。吳越兩國的稱霸,始終都是走
偏鋒––從東北一角攻擊齊國得手!楚國就像一座大山,橫亙在正面,吳越兩國始終都無法逾
越這座大山而直達中原大地!這樣的歷史,就沉澱成了這樣的心態––懼楚不懼齊。越國吞滅
吳國的初期,曾經是實力大長,但對楚國卻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
  張儀自然已經將其中的奧秘揣摩清楚,收斂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年來,楚國
每況愈下,已經和當年的吳國沒有兩樣了。雖然楚國地廣人眾,卻是數十家貴族割據封地,一
盤散沙。就實力而言,楚國幾乎沒有騎兵,只有古老的戰車與步兵,可謂師老兵疲;更兼沒有
名將統兵,戰力可想而知。越王挾十五萬精兵,又是王駕親征,必然一鼓戰勝楚國!」
  越王姒無疆精神大振,不禁「啪!」的一拍竹案:「能敗楚國,利市大了去噢!」
  張儀微笑接道:「楚越接壤兩千餘里,交界處無一不是魚肥水美。此等豐饒土地,得之尺
寸,也強於齊南百里荒野。若能佔據整個雲夢澤水鄉,越國便是天下第一強國!」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一陣縱聲大笑:「好!我便攻楚,白魚大大有得吃了噢!」笑著
笑著,戛然而止,猛然盯住了張儀陰聲問:「張子,老實說噢,為何要我棄齊攻楚?」
  張儀悠然笑道:「越王神明,張儀自然是有所圖而來。」
  「噢?求官還是牟利噢?」
  「張儀有一癖好,酷愛名劍。此來為求越王一口名劍也。」
  「噢?一口名劍?」越王目光閃爍,打著哈哈道:「本王之意,張子做我越國上大夫,如
同范蠡一般謀劃軍國大事!本王封你一百里土地如何?那名劍頂得白魚美酒麼?」
  張儀強忍笑意,一本正經道:「張儀布衣閒散,四海漂泊,不善居官理事,豈敢與范蠡相
比?能得越王劍一口,張儀生平足矣!」
  「噢哈哈哈哈,好說好說!」越王打著哈哈躊躇踱步:「張子求劍,有個名目麼?」
  「張儀斗膽,敢求蚩尤天月劍。」
  「噢––?」越王大為驚詫:「你如何曉得這蚩尤天月劍?」
  「生平揣摩名劍,張儀知道,惟有越王藏有蚩尤劍。」
  越王姒無疆急得面紅耳赤:「不不不!聽噢:這蚩尤天月劍,連本王也是只聽過沒見過,
據先人留言,蚩尤劍數百年前已經流入中原了。噢,對了!你若能找到蚩尤劍,你就來做越王
,本王給你做上大夫噢!」急迫之情,顯見是個大大的劍癡。
  「噢––,」張儀不自覺學著越王腔調,沮喪的長嘆一聲:「還是你做越王,我卻只要名
劍便了。張儀是個劍癡,慚愧慚愧。」
  「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著:「張子獻大計與我,豈能沒有回報?來人,取
龍泉劍出來!」
  「龍泉劍?張儀如何聞所未聞?」
  越王又是一陣得意的大笑:「越劍之秘,豈是中原人所能盡知噢?大越西南有甌水,知道
麼?甌水有山溪一道,從高山密林湧出,匹練洶湧,大有氣象,鑄劍師名為龍泉溪。這龍泉之
水噢,鑄劍一絕!當年的吳鉤,就是越國鑄劍師在龍泉溪建爐鑄造。龍泉劍,吳鉤之神品噢!
張子見識見識了。」
  張儀心下暗暗嘆息,說到鑄劍,這個姒無疆倒是比軍國大事有見識多了;此等劍癡玩物有
餘,可上天卻偏偏讓他們治國理民擔一國興亡之重任,真乃上蒼作孽也。正在嘆息感慨間,一
個鬚髮花白的內侍捧來了一個陳舊暗淡的長條紅木匣,恭敬的放置在越王案頭。姒無疆恭敬起
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後抖起絲衣大袖,小心翼翼的打開木匣,鄭重其事的招招手:「張子
請來看噢。」張儀走過去一看,見木匣中又有一個長方形的青銅匣子,銅銹班駁,頗有古董氣
韻。姒無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銅匣中央邊緣部位的一個凸起銅筘,只聽「噹––!」的一聲,銅
匣彈開,一柄彎月形的劍器卡在金紅的絲綢之中,紫紅色的皮鞘,竟似清秀的處子躺臥在朝霞
中一般,幽靜而羞澀。
  「張子,請來品評這龍泉吳鉤噢。對了對了,先要拜劍噢。」
  張儀本是照葫蘆畫瓢,學姒無疆的樣子裝做一個真正的劍癡,卻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
無疆的讚賞。待上前雙手捧起這口彎劍,便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涼涼的寒氣滲進了骨骼!略
微一掂,便聞一陣隱隱約約的金鐵振音。張儀雖然並非劍癡,卻也與蘇秦的劍盲大是不同,是
名士中罕見的劍器愛好者,否則不會充做劍癡來了結姒無疆最後的疑慮。一搭手,張儀便知這
「龍泉吳鉤」絕非凡品。仔細審量,見這劍鞘竟是罕見的鯊魚皮製作,光澤幽幽,貼手滑爽,
與木銅合製的劍鞘相比,竟別有一番神韻;連同劍鞘、劍格看外形,這劍長不過二尺三五寸,
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長短適中的實用格鬥利器!
  春秋以來,鑄劍術長足進步,劍器形制也日益紛繁,從五六寸的特短劍(世人稱為「匕首
」),到劍身三尺(連劍格當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長劍,從窄如柳葉的細劍,到騎士用的闊
身短劍,從柔若錦帶的軟劍,到厚重威猛的鐵劍,數不勝數品形各異。但以實際用途而言,長
劍在戰國初中期還很不普及,僅僅是國君、豪士、貴族將領的佩劍,極少用於隨身攜帶。最為
實用的,還是這種劍身二尺許的「中劍」。所以張儀一掂份量,便覺得這口劍十分趁手。再看
劍格,竟是與劍身連鑄,工藝卻是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寬竟是特別舒適。護手的銅檔並
不厚,卻是特別的堅挺明亮,毫無銹蝕。劍格工藝歷來是鑄劍師的門面,一口劍是否名器,一
看劍格便知十之八九。
  戰國之世,豪華講究的風習已經滲透鑄劍領域,劍格已經不再成型連鑄,而是只鑄「鐵根
」,而後再在「鐵根」上另行裝飾劍格,於是便出現了「木格」「銅格」「玉格」等各種劍格
不同的劍器,甚或有豪闊者在劍格鑲嵌珠寶的所謂「寶劍」。劍格連鑄,事實上已經成為春秋
時期一種老式鑄劍工藝了。它要一次成型,難度當然比後來的只鑄劍身與「鐵根」的鑄劍術要
大得多。這也是名震天下的鑄劍師只出在春秋時期的原因。這口劍是連鑄劍格,自然便是春秋
越國的鑄劍師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韻的名劍!
  張儀興奮,便熟練的拔劍出鞘。但聞一陣清亮悠長的振音竟是鏘鏘然連綿不斷,劍身出鞘
,便見一道幽幽藍光在劍鋒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動,在半月形的劍身形成了一彎美妙的弧光!
  「當真好劍!」張儀不禁脫口讚歎:「可以試手麼?」
  越王姒無疆見張儀神往的樣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陣大笑:「來人!牽一頭活
豬進帳!」
  張儀連忙道:「越王不妥,名劍試於豬,大是不敬。不試也罷,好劍無疑了!」
  越王又是大笑:「張子孤陋寡聞噢:牛羊豬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試劍正是得其所哉
!這是越國鑄劍師的風習,曉得噢?」姒無疆好容易博識了一次,竟是得意非常。
  「越王神明,張儀受教了。」鑄劍歷來是最為神秘的行當,張儀也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講
究,便實實在在的謙遜了一回。
  一頭肥大的生豬被圈趕進來,聲聲尖叫竟是分外刺耳。越王鄭重其事的向肥大生豬深深一
躬,回頭高聲喊道:「張子試劍噢!」張儀從來沒有用劍器殺過豬,總覺得這種試法有些荒誕
不經,加之不熟悉吳鉤的使用技法,便有些遲疑發怔。此時肥豬在大帳左衝右突,將竹案王榻
紛紛拱倒,侍女們驚叫著跳竄躲避,亂紛紛笑鬧一片。
  張儀覺得不能猶豫,便雙手捧劍喊道:「請越王賜教。」
  越王姒無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張子畢竟書生,你來看噢!」接過龍泉吳鉤,
極為熟練的拔劍出鞘,向張儀喊著:「吳鉤之法:斜劈為上。看好了!」恰逢那頭肥大生豬正
尖叫著奔突竄來,姒無疆手中吳鉤在空中一劃,青藍色的光芒閃出一鉤彎月似的弧線,但聞「
噗!」的輕微一聲,豬頭已經齊刷刷滾落在地,兀自在地氈上尖叫蹦彈!
  眼見粗大的豬脖子變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然沒有噴血,張儀不禁大是驚愕。不想正在
此時,切口血柱卻四散噴射如挾風疾雨!隨著侍女們的一片驚叫,大帳中所有人的衣裳都變成
了血點紅。最神奇的一股豬血,竟將越王姒無疆的王榻噴成了一汪血紅!
  「噢哈哈哈哈!」姒無疆一陣大笑:「張子請看,劍鋒有血麼?」
  張儀接過龍泉吳鉤,見那劍身劍鋒竟依然是藍汪汪一泓秋水,彷彿只是從風中掠過一般,
不禁大是驚歎:「龍泉吳鉤,真神器也!」
  「好!」越王豪氣大發:「你我兩清了。待我滅得楚國,再送張子一個大大的利市––越
國上大夫!如何噢?」
  張儀大笑:「那時候啊,越國天下第一強,越王倒真要發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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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輕舟揚帆,三五日之間,張儀便從琅邪南下入泗水、江水,進入了了雲夢澤。
  在遙遠的洪水時期,長江中游瀰漫出了一片遼闊汪洋的水域,東起江漢平原,西至漳水下
游,北接溳水下游,南抵湘水、資水、汨羅水,縱橫千里,竟是佔了當時楚國的三分之一!從
長江西上,一入江漢交匯處,便見煙波浩淼雲遮霧障莽蒼蒼水天一色,水勢汪洋充盈,島嶼星
羅棋布,氣勢宏大極了,揚帆其中,直如煙雲大夢!當世便呼之為雲夢澤。
  張儀僱傭的小帆船,是越國有名的出海輕舟。船家水手對雲夢澤的水路也極是熟悉,根本
不用張儀操心。郢都卻在雲夢澤西岸,從東向西橫渡雲夢澤,要整整漂流四五個晝夜。所幸雲
淡風清,倒是一帆風順。張儀雖不是水鄉弟子,更沒有在茫茫水上連續漂泊的經歷,但由於經
常出山遊學,遇水乘舟也是常事,總算還能支撐。只是緋雲大大的辛苦,在泗水平靜的水面時
,尚能在船頭走動。一入長江,便覺得發暈,只得躺在艙中昏睡,進入雲夢澤,波濤洶湧舟行
如浪,小船免不得多有顛簸,緋雲便覺得天旋地轉,不停的嘔吐起來,一日之間竟是吐無可吐
,只有乾嘔了。
  張儀著急,便請教船老大。船老大說,初涉大水都是一樣,慢慢會好的,一定要吃水物,
只要吃得下,以後就沒事了。張儀便親自洗乾淨了一盤雲夢小白魚,連同一小碗紅醋端到艙中
。緋雲兀自昏睡,面色蒼白。張儀笑著輕輕拍了拍緋雲的臉蛋兒:「咳,小哥兒,醒醒!」緋
雲睜開眼睛,見張儀俯身咫尺之間,竟滿面通紅霍然坐了起來:「我,我又睡著了麼?」張儀
不禁笑了:「我又睡著了麼?都睡兩天了。快來,雲夢白魚。船家說了,多吃白魚,水神護佑
呢。」緋雲大是困窘:「張兄,我,我倒成了你的累贅了––」說著竟是要哭的模樣。張儀哈
哈大笑:「跟主母讀了兩天書,就成小木頭了?來,吃了雲夢白魚,明日就好。到了郢都,吳
鉤殺豬給你吃。」一說吳鉤殺豬,緋雲也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好,我吃。不能習水
,緋雲如何跟張兄漂泊四海?」說著竟是精神大振,拿過盤子便用手抓起白魚吃了起來。張儀
驚訝笑道:「哎哎哎,苦酒!蘸苦酒!白吃有腥味兒呢。」「不怕。」緋雲邊吃邊說:「就要這
樣吃,將這水腥魚腥全吃熟了,誰怕誰耶?」竟是片刻之間將一盤雲夢生白魚淡吃了下去!張
儀高興得拊掌大笑:「好!世有小子,其強若牛!夠氣魄呢。」緋雲卻驚愕的笑了:「不對耶!
白魚有這麼香?」張儀驚訝:「你覺得淡吃香了?」緋雲困惑的點點頭:「對,怎麼回事耶?」
張儀恍然大笑:「站起來,走走!還暈不暈?」緋雲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走得幾步,竟是沒
有絲毫的搖晃:「不,不暈了?耶––!不暈了!」幾步跑過來猛然抱住了張儀,兩人竟一起
大笑起來。
  漂得幾日,船到雲夢澤西岸。張儀付了佣金,船家便去另外兜回路客了。張儀主僕便安步
當車,向郢都城而來。不消兩個時辰,已經進了郢都西門。張儀不去接待官員國使的驛館,卻
找了一家上等客棧住了下來。他要先摸摸楚國情勢,再相機行事。
  就張儀的使命而言,將越國這場「伐齊」麻煩引開,他便算南下圓滿成功了。北返齊國,
張儀便是威風八面的齊國丞相了。可張儀想得深遠,深知齊國權臣世族之間傾軋甚烈,要在齊
國站穩腳跟,甚至在齊威王身後也安如磐石,就必須將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張儀的秘密盤算是
:藉機進入楚國,將逃隱的上將軍田忌與軍師孫臏找出來,說服他們重返齊國,與他形成「張
田孫鐵三足」,便能穩固的長久的鼎立齊國。根據他的觀察揣摩,齊威王對田忌、孫臏的出走
已經大為後悔,丞相騶忌的權勢氣焰已經大為暗淡。只要他與田忌、孫臏同時回到齊國,騶忌
一定會被貶黜,齊國的大振興一定會在他們三人手裡完成!三人之中,張儀肯定是丞相,田忌
、孫臏兩人實際上合成了一個天下無敵的上將軍。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都屬於專精軍事而疏
淡權力的那種貴胄名士,既不會擁兵自重威脅權力中樞,又能為開創大業建立汗馬功勞,確實
是天下難覓的權力伴當。騶忌與這兩個人傾軋爭鬥,張儀感到騶忌實在是缺乏大器局,小聰明
過了頭。兩人一走,騶忌捉襟見肘,丞相地位搖搖欲墜,何其愚蠢也!
  這這一番打算要想實現,就必須借助楚國。春秋戰國數百年,已經形成了一個才士流動傳
統:大凡在位名臣出走他國,只要他國接受,本國便不得干預;但出走名臣在他國無論隱居還
是做官,要想重新返回祖國,都必須他國贊同放行;否則,出走者被殺被害,他國便沒有任何
顧忌。中原名臣每每在遭受陷害時,多是逃隱楚國。當年的吳起,連同目下的田忌、孫臏,以
及後來的趙國上將軍廉頗等,都曾經逃隱楚國。其中原因:一則是楚國縱橫遼闊山重水復,利
於隱居藏匿,常有隱居多年而楚國朝堂尚不知情的名臣才士;二是楚國長期疲軟,用人見識偏
狹封閉,吳起之禍後,楚國對中原的人才名臣一向無所謂,逃隱名臣大多不受糾纏。儘管如此
,像田忌這樣的當世名將,要離開楚國,還是以穩妥為上,求得楚王的放行方算上策。難處是
,張儀還不知道田忌孫臏隱居在哪裡?楚王會不會放行便無從談起了。一路思忖,張儀此時已
經拿定主意,先見楚王,再訪田忌。
  這時的楚國已經改朝換代,執政三十年的楚宣王羋良夫死了。年輕的太子羋商即位已經三
五年了,這便是楚威王。中原各國對楚宣王是很熟悉的,也深諳如何與他打交道,但這個新楚
王稟性究竟如何?張儀還拿不準。策士遊說,最根底的功夫,就是對遊說對象的基本瞭解,這
便是「非其人,不與語」的準則,盲人瞎馬是策士最忌諱的。但如何對國君的志向做派進行判
定,策士之間便大有不同了。
  次日,張儀帶著緋雲,在郢都城外的村野田疇轉悠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才回到客棧。第
二日,又在城內閒逛,走商市,進酒肆,看作坊,僻靜街巷遇見老嫗老翁便討碗水喝著,天上
地下的閒扯一通。天黑時分,張儀見滿城燈火,街市依舊熱鬧,竟饒有興致的拉著緋雲進了一
家酒肆,飲了一罈藍陵酒,與臨座幾個楚國文吏熱熱鬧鬧的說了一個多時辰,回到客棧,已經
是午夜子時了。緋雲侍奉張儀沐浴完畢,卻站在房中不走。張儀笑問:「還不困乏麼?休憩去
吧,明日還有許多事呢。」
  「整日價閒逛,不務正經。」緋雲突然紅著臉,氣沖沖冒出了一句。
  張儀恍然大笑:「你個小子,吃飯不多,管事不少啊!那叫閒逛麼?」
  「耶,不是閒逛?走東串西,閒話飲酒,還能叫甚?」緋雲兀自嘟噥著。
  張儀正在心情舒暢,呵呵笑道:「你個小子坐好了,聽先生一課。那叫『入國四問』,明
白麼?就是說,到了一個陌生國度,要知道國君品性,就問四種人:一農、二工、三商、四老
。這是鬼谷子一門的秘傳呢,明白?」
  「你問國君品性了麼?淨東拉西扯說閒話了。」緋雲依舊低著頭嘟噥。
  「你個小木頭!」張儀又氣又笑,打了一下緋雲的頭:「那叫『勘民生,度民心,大問於
天』!逢人便打問宮廷秘聞,那便是三流痞士。明白?」
  「那如何不早說?」緋雲嘟噥一句,卻「噗!」的笑了。
  「誰能想到,老娘派了個小家老?啊!」張儀哈哈大笑著拍了拍緋雲的頭。
  「主母叮囑,『不守正,戒之。』緋雲不敢造次耶。」
  「好了好了,收拾歇息吧,明日可要務正了呢。」
  緋雲高興的去了。張儀卻在燈下踱步良久。雖說自己對這位年輕楚王的大作為已經有所瞭
解,但他在「人」上究竟胸懷如何?還很難揣摩。畢竟,這個新楚王即位五年,真實面目還是
雲遮霧障,沒有什麼大舉動令人足以判定其志向品性。楚國歷來是個很難捉摸的國家,國王似
乎歷來有神秘做派的遺風,即位初期總有一段模糊時期,使人很難對他的趨向做明確判斷。最
甚者,大概就是楚莊王的「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其後,用吳起變法的楚悼王,頭兩年也是
不知所云;後來大殺貴族為吳起復仇的楚肅王,開始很長時間也是隱匿極深,殺了貴族,卻又
莫名其妙的復辟了舊制;再後來的楚宣王,更是篤信星相莫衷一是。現下這新楚王,已經是五
年無大舉,模糊得就像雲夢澤的茫茫水霧!
  楚威王接到了快馬急報,越國十五萬大軍從琅邪南下,向楚國東北部壓來!
  楚國上層對吳越兩國已經淡漠了很長時間,數十年間,幾乎沒有任何邦交來往。從根上說
,也是楚國與吳越兩國恩怨糾葛太多,最終導致了楚國與越國的斷交。春秋時期,吳國還地處
震澤荒島,越國更是「文身斷髮,被草萊而居」的弱小愚昧部族的時候,楚國就是聲威赫赫的
大國了。那時候,吳越兩國都以楚國馬首是瞻,兩國間的磨擦也都依賴楚國調停。這一時期,
楚國吞併了大小數十個小諸侯邦國,可是竟然沒有吞併很弱小的吳越兩國。從根本上說,一則
是兩國都是水域蠻荒部族––吳國以震澤(今日太湖)島嶼為中心區域,越國以東海之濱為中
心區域––楚國要消滅這些流竄在水域山林的部族,確實力有不逮;即便千難萬險的滅了兩國
,也是無力治理,反倒成為累贅。對於志在中原的楚國來說,向北面淮水流域的良田沃野推進
,自然要比與吳越糾纏有利得多。其二,吳越兩國素來臣服楚國,定期納貢,滅不滅一個樣兒
,又何須大動干戈?那時候,諸侯分封制是天經地義的王國樣式,就是做了天子,也就是求得
個「諸侯臣服,四夷來貢」,人家已經是臣服之邦了,再要消滅就是有違天道的乖戾行為了。
  楚國與吳越兩國的連環套恩怨,是從兩百年前的楚平王時期開始的。
  那時候,楚平王昏暗失政,竟奪自己親生長子(太子)建的新婚之妻!太子傅伍奢據禮力
諫,被處滅族酷刑。伍奢在外領兵的兩個兒子伍尚、伍員逃奔到了吳國。按照吳國對楚國的臣
服關係,伍尚、伍員自然不能在吳國藏匿,須得將「叛臣」獻給楚國。可這一回,事情卻偏偏
出了差錯。吳王僚看準了機會,非但不交出伍員,還委伍員以秘密練兵的重任。後來,好歹交
出了伍尚,伍員則謊稱逃竄無著。從這時候開始,楚國的大災難便接踵而至了。三年後,吳國
將軍伍子胥,也就是那個懷著血海深仇的伍員,率領三千死囚犯練成的敢死孤旅做先鋒,吳王
僚親率五萬大軍隨後,大敗楚軍,攻入淮水以北的楚國腹地,竟俘虜了楚平王的王后!楚平王
惱羞成怒,封大將囊瓦為令尹,修築郢城,與越國聯手建立舟師(水軍),南下攻吳。不想伍
子胥率領的吳軍卻抄了楚軍後路,一舉佔領了楚國的腹地重鎮鍾離、居巢,楚國又一次戰敗。
這次大敗,楚平王聲名狼狽,竟是在只做了十三年國王的盛年之期活活給氣死了!
  楚昭王剛剛繼位,吳軍又立即殺到。這次卻是楚軍將士合力,圍困了吳軍。這時吳軍發生
了內亂,公子光遣劍士專諸於宴席間刺殺吳王僚,自立為吳王。楚軍將領聞吳國內亂,即行退
兵,錯過了一舉滅吳的大好機會。這公子光,就是赫赫大名的吳王闔閭。他以伍子胥為大將,
雄心勃勃的修築了闔閭城,使吳國有了中心根據地,準備全力滅楚。兩三年間,伍子胥率軍不
斷襲擊楚國,楚國卻抓不住吳軍蹤跡,疲於奔命竟沒有一次戰勝之功。這時候,楚國感到了吳
國真正的威脅,防禦這個昔日的臣服小國,竟變成了楚國最要緊的存亡大計。
  但是,真正的大災難卻還剛剛開始!一年之後,兵家名士孫武到了吳國,吳王闔閭立即拜
孫武為上將軍,對楚國發動了長距離的奔襲戰,三次攻入楚國淮北腹地。期間吳國又大敗越國
,顯然成了江南霸主。吳王闔閭九年(公元前五○六年),吳國北聯中原晉國,對楚國南北夾
擊。晉國聯結魯、宋、衛、陳、蔡等十餘諸侯,從北面壓制楚國。吳國則由孫武、伍子胥親率
大軍越過大別山長途奔襲楚國腹地,在柏舉大敗楚國令尹囊瓦的大軍,並一舉佔領郢都!囊瓦
逃亡鄭國,楚昭王逃匿雲夢澤,遭遇匪盜襲擊,又逃亡隨地。
  這是楚國數百年來最深重的一次亡國危機!幸虧了那個申包胥,在秦國宮門外哭了七天七
夜,秦哀公才發兵救楚。
  楚國雖然沒有滅亡,卻從此在中原丟盡臉面,非但北上爭霸無望,而且不得不與吳越兩國
開始了長期周旋。從這時開始,楚國扶植越國與吳國對抗。越國野心由此而引發出來,以楚國
為後盾訓練軍隊,襲擾吳國。期間雖然也幾次打敗吳國,但卻總是無法遏制吳國對楚國的攻勢
。吳王闔閭十一年,吳軍大敗楚國水軍,又大敗楚國的戰車陸師於繁陽。楚昭王恐懼之極,將
都城東遷了數百里,在郡城暫時避難。至此,吳國成了真正的江南霸主!後來,便是那盡人皆
知的故事––吳王夫差滅了越國,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恢復越國又滅了吳國。
  至此,楚國背後最大的威脅消失了。可是,被楚國扶植起來的越國,竟一點兒不念楚國之
情,雖然沒有大舉進犯,卻也與楚國齷齪不斷。這時天下已經進入戰國,楚國在吳越爭鬥中歷
經吳起變法,元氣已經大大恢復,重新將注意力轉向了中原。越國呢,對吳起變法時的楚國軍
威頗為忌憚,也龜縮回震澤島嶼與東海之濱,遠避楚國鋒芒。
  從此,楚越兩國便大大冷淡,幾乎沒有什麼邦交往來了。
  今年春日,楚威王得報:越王姒無疆遷都琅邪,要北上攻齊!楚威王哈哈大笑:「越蠻子
不知天高地厚,死期到了!」這才幾個月,如何便要調頭南下來找楚國的麻煩?正在疑惑間,
又接斥候密報:中原策士張儀說動越國放棄攻齊,南下攻楚!
  楚威王大是惱火,對這個張儀恨得咬牙切齒。原來,楚威王大有雄心,幾年來正在秘密物
色人才,準備第二次變法,剛剛有得頭緒,卻又越國大兵壓境,一旦陷入戰事糾纏,誰知道要
耽擱多長時間?楚威王如何不感到氣惱?
  這天風和日麗,楚威王正在王宮湖畔練習吳鉤劈刺。說是練劍,卻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心
事。越國既然來犯,不想打也得奉陪,可目下楚國連個像樣的將軍都沒有,卻是誰來操持這件
軍國大事?楚威王第一次感到了窩囊:一個幾次做過天下霸主的堂堂楚國,竟被一個昔日附庸
欺侮,當真是豈有此理?然則天下就是這樣,你不強大,就要受氣,就要受辱,就要挨打!看
來,楚國不振作不訓練新軍是不行了。可是,遠水不解近渴,關鍵是眼前這場兵災如何消弭?
想著想著,楚威王手中的吳鉤便偏了方向,一劍沒有劈到木樁,卻劈到湖畔石案上,「噹!」
的一聲大響,火星飛濺,震得楚威王一個趔趄,手中吳鉤飛出老遠,竟「噗!」的插進了粼粼
波光的湖水中!楚威王怔怔的望著湖面,甩著生疼的胳膊,沮喪到了極點。
  正在此時,內侍急急走來:「稟報我王,中原張儀求見。」
  「誰?張儀?他在哪裡?」楚威王牙齒磨得咯咯響,卻沒有轉身。
  「就在宮門外候見。」
  「讓他進來。」
  「遵命。」內侍一溜碎步跑了出去。
  片刻之間,布衣大袖的張儀飄飄而來。楚威王遠遠打量,見這個黑衣士子與自己年齡相差
無幾,便不由冷笑幾聲,紋絲不動的站著。張儀自然將這位年輕國王的臉色看得分外清楚,卻
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深深一躬:「中原張儀,參見楚王。」
  「張儀,爾在列國翻雲覆雨,不覺有損陰騭麼?」劈頭便是冷冷一句斥責。
  張儀不禁恍然笑道:「原來楚王為此不悅,幸甚如之!張儀周遊天下,彰天道而顯人事,
使該亡者早亡,當興者早興,正當延年益壽,何能有損陰騭?」
  「無須狡辯。」楚威王冷冷一笑:「將兵禍引來楚國,還敢張揚郢都,不怕絞首麼?」
  「張儀給楚國帶來千里魚米水鄉,何由絞首?」張儀平靜的微笑著。
  楚威王何其機敏,微微一怔:「你是說,越國是送上門的魚腩?」
  「正是。難道楚王不以為然麼?」
  「越國是江南大國,善鑄利器,悍勇好鬥,十五萬大軍壓來,豈是孱弱小邦?」
  張儀哈哈大笑:「楚王何其封閉耳!今日越國,豈能與五十年前之越國相比?越國自勾踐
之後,人才凋零,部族內鬥不休,非但無力北上,連昔日豐饒無比的震澤,也成了人煙稀少的
荒涼島嶼。三代以來,越國遠遁東海之濱,國力大大萎縮。目下這姒無疆不自量力,卻要攻打
楚國,豈非送給楚王大大一個利市?楚國滅越,其利若何?楚王當比張儀清楚。」
  楚威王半信半疑:「若如你所說,莫非這姒無疆是個失心瘋不成?」
  張儀揶揄笑道:「楚王為君,自然以為君王者皆高貴聰明了。然則在張儀看來,天下君王
,十之八九都是白癡木頭。這姒無疆麼,除了劍道,連頭豬都不如呢。」
  楚威王想笑,卻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既然如此,你為何將越國大軍引開齊國?難道不
想在齊國討一份高官重爵麼?」
  張儀在草地上踱著步子,侃侃道:「滅國大禮,天有定數。齊國雖強,滅越卻非其長。楚
國雖弱,滅越卻是輕車熟路。百年以來,楚國與吳越糾纏不休,對吳越戰法也大是熟悉,水戰
陸戰,楚國皆是吳越鼻祖。天道有常,越國向楚國尋釁,豈非楚國的雪恥振興之日?」
  楚威王思忖有頃,拱手歉意笑道:「多有得罪,先生請坐。來人,藍陵酒!」
  片刻酒來,楚威王頻頻與張儀舉爵,飲得一時,楚威王停爵笑問:「先生給楚國魚腩,難
道無所求麼?」
  「雖無無求,卻想與楚王做一交換。張儀一老友隱居楚國,卻是要請楚王高抬貴手了。」
  「噢?先生老友隱居楚國?卻不知何人?」
  「齊國田忌。」
  「如何?」楚威王驚訝間不覺站了起來:「田忌隱居楚國?卻在哪裡?」
  「請楚王高抬貴手,交換。」張儀沒有正面回答,卻只是悠然的拱手一笑。
  楚威王繞著石案急促的轉著,突然止步:「莫急。放走田忌可以,也須得有個交換。」
  張儀大笑一陣:「楚王但講。」
  「田忌為將,率楚軍滅越。」
  張儀頓時愣怔,心中飛快盤算,躊躇笑道:「此事尚須與將軍商議,不敢貿然作答。」
  「羋商與先生同見將軍商議,如何?」楚威王顯然很急迫。
  「這卻不必。」張儀笑道:「我能說動將軍,自來稟報楚王。楚王突兀出面,便有差強人
意之嫌,這生意便不能做了。」
  楚威王思忖一番道:「也是。只是先生萬莫遲延。來人,給先生備輕舟一條、快馬三匹、
駟馬軺車一輛,隨時聽候先生調遣。」老內侍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張儀卻是笑道:「多謝楚王,張儀還真不知用哪種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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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2: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水天茫茫,一葉輕舟扯著高高的白帆,悠悠的向深處飄蕩。
  張儀當真是不知道田忌隱居處,只是在大梁酒肆聽過一個遊學士子與人論戰時的一番慷慨
,說齊國已是強弩之末,「名將逃隱雲夢,權相故步自封,老王踽踽獨行」等等。當時張儀倒
是沒有留意盤詰,待入臨淄得齊威王青睞而謀及遠事,才重新想起了那個士子的話。本想在臨
淄秘密探詢一番,無奈行程匆匆,竟是無暇得顧。這次向楚威王提出放行田忌,本想是一種交
換,不欠楚國這個「國情」。不想楚威王竟臨機多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與他交換
了一番。這一「交換」不打緊,卻將尋覓田忌的事情由從容打探變成了當務之急。尷尬之處在
於,張儀既不能說自己不知田忌隱居何處,又不能拒絕楚威王的急切敦促,竟是自己給自己出
了一道難題。好在張儀生性灑脫不羈,自認對名士隱居的選擇好惡還算摸得透,就決意到雲夢
澤尋覓一番,撞撞大運。從越國一路西來時,張儀對沿途水域的島嶼已經大體有數,十來個看
去蔥蘢幽靜的小島都在他心裡了,尤其是郢都附近的山水島嶼,張儀都以名士眼光做過了一番
評判,也大體上心中有數。
  小舟飄出了郢都水面,船家問去何處?張儀便答:「好山好水,但有人居,靠上去便是了
。」這小舟卻是專門載客攬勝的那種快船,船家鬚髮花白精瘦矍鑠,一看就是個久經風浪飽有
閱歷的江湖老人。見張儀說得大而無當,老人操著一口柔軟的吳語笑道:「先生是閒遊?是覓
友?好山好水勿相同呢。」張儀笑道:「老人家好見識,正是覓友。只知他隱居雲夢,卻不知
何方山水?」老人便站在船頭四面瞭望,一一遙指:「先生瞧好了,東南西北這幾個小島,儂
都送過貴客,不知先生先去何方?」張儀凝神觀望了一番,指著北面一座隱隱青山道:「就那
裡了。」老人點點頭:「先生好眼力,陽水穿過那片山,天陽谷真是好山好水呢。」說著便操
舵轉向,長長的一聲喝號:「天陽谷––!開也––!」隱蔽在艙面下的四名水手「咳––!
」的一聲答應,便聞漿擊水聲,小舟便悠悠向北飄去。大約半個時辰,那座青山便近在眼前,
穿過一片瀰漫交錯於水面的紅樹林,輕舟便靠在了岸邊一塊碩大的石條碼頭旁。老人將船停靠
穩當:「先生,半山腰的茅屋便有貴人呢,儂曉得,小貨船常來呢。」張儀便對老人一拱手:「
老人家,相煩等候了。」老人拱手笑道:「先生自去無妨,儂曉得呢。」張儀與緋雲便踏石上
岸,順著踩開的小道上了山。
  還在進入紅樹林之前,張儀就已經看見了那座茅草屋頂。按照他的推斷,茅屋建在山腰,
這是北方名士的隱居習慣,圖的是氣候乾爽,登高望遠。若是南國名士,這茅屋便該當在水邊
了。看來,這裡的主人即便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能問出點兒線索來。及至上岸登山,才知這
座遠看平淡無奇的小山,竟是大有城府!登上一個小山頭,便見翠綠的山谷豁然展開,一道清
澈的山溪從谷中流過,鳥語花香,谷風習習,不覺精神頓時一振。
  「耶––,蒸籠邊還有口涼水鍋呢!」緋雲高興的手舞足蹈。
  張儀大笑:「粗粗粗!甚個比法?蒸籠涼水鍋,就知道廚下家什。」
  「耶––?那該比個甚來?」緋雲臉紅了,竟是一副請教先生的樣子。
  看緋雲認真受教的神情,張儀煞有介事的想了一陣,竟真的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辭兒,對於
自己這般爐火純青的舌辯大策士來說,這的確是破天荒第一遭!憋了片刻,張儀不禁哈哈大笑
:「民以食為天,我看也就是大蒸籠、涼水鍋了!」緋雲恍然,咯咯咯笑得喘不過氣來:「不是
說,君子遠庖廚麼?張兄下廚了耶。」「被你個小子拖下去的!」張儀故意板著臉大步走向溪
邊。
  緋雲咯咯笑著追了上來:「耶耶耶!慢點兒,要脫靴子呢。」說著便推張儀坐在了一塊青
石上,還是咯咯笑個不停的跪坐在地,利落的為張儀脫下了兩隻大布靴,又脫了自己的兩隻布
靴,順手從腰間解下一條布帶子,將兩雙布靴三兩下綁定,褡褳似的搭在肩上,兀自笑意未消
:「耶,走了。」張儀卻笑了:「小子,倒像個老江湖似的。」緋雲邊走邊道:「爬山涉水,打
柴放牛,緋雲天下第一耶。」張儀見他左肩包袱右肩褡褳,手上還有一口吳鉤,卻絲毫沒有累
贅趔趄之相,猶自走得利落端正,不禁笑道:「看來比我是強一些了。」「那可不敢當耶。」
緋雲笑道:「張兄是高山,緋雲只是一道小溪,能比麼?」張儀大笑:「高山小溪?兩回事兒,
能比麼?」「能耶。」緋雲一梗脖子紅著臉:「有山就有水,山水相連,不對麼?」張儀看見
緋雲長髮披肩臉泛紅潮聲音脆亮,不禁莞爾:「緋雲,我如何看你像個女孩兒?」緋雲大窘:「
耶!瞎說,你才是女孩兒呢。」說完便一溜碎步跑了。
  兩人一路笑談,不覺便到了山腰。腳下坑坑窪窪的草叢小路,已經變成了整潔乾淨的紅土
碎石便道,一道竹籬笆遙遙橫在眼前,幾間茅屋錯落隱沒在綠蔭蔭的竹林中,後面的一座孤峰
蒼翠欲滴,啁啾鳥鳴,更顯得青山杳杳空谷幽幽。面南遙望雲夢澤,卻是水天蒼茫,島嶼綠洲
星羅棋布,竟有鳥瞰塵寰之境界,大是超凡脫俗。
  「何方高人?選得此等好去處!」張儀不禁便高聲讚歎。
  「誰在門外說話?」隨著一個蒼老的聲音,竹籬笆門吱呀拉開了,出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
人,手搭涼棚悠悠的四處張望。「老人家,攪擾了。」張儀拱手高聲道:「敢問將軍在莊否?」
  「將軍?」老人搖搖頭:「這裡只有先生,沒有將軍呢。」
  「請恕在下唐突,先生可在莊上?」
  「足下何人?到此何事?」一個渾厚冰冷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緋雲大驚,快步轉身,手中吳鉤已經出鞘!張儀沒有回身卻已經哈哈大笑:「先生到了,
安邑張儀有禮了。」轉過身正待深深一躬,卻突然釘在了當地––面前一個偉岸的大漢,一頂
斗笠,一件蓑衣,手中一支大鐵漿,活生生一個生猛的雲夢澤水盜!張儀不禁愣怔,按照他的
推想,盛年之期的田忌縱然隱居,也必定是名士清風灑脫雅致,能與孫臏那樣的名士結成莫逆
,能有如此超凡脫俗的隱居莊園,田忌當是一位儒雅將軍才是。可眼前這位鐵塔般的猛漢,與
張儀想像中的田忌竟是大相逕庭!瞬息愣怔,張儀已是恢復常態,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此莊
先生之客人?與張儀一樣,同來訪友?」
  蓑衣斗笠大漢卻冷冷道:「張儀何人?此間主人並不識得。先生請回吧。」張儀心中猛然
一動,長笑一躬:「上將軍何拒人於千里之外?昭昭見客,何懼之有?」「豈有此理?此間沒
有上將軍,先生請勿糾纏!」蓑衣大漢手中的鐵漿一拄,碎石便道上竟「噹!」的一聲大響火
星飛濺!「上將軍,」張儀肅然拱手:「故國已成強弩之末,將軍卻安居精舍,與世隔絕,專
一的沽名釣譽,不覺汗顏麼?」蓑衣大漢默然良久,粗重的喘息了一聲:「何須危言聳聽?」
  「廣廈千間,獨木難支,圖霸大國,一君難為。又何須張儀故做危言?」「當年有人說,
地廣人眾,明君良相,垂手可成天下大業。」
  「已知亡羊,正圖補牢。他已經後悔了。」
  又是良久沉默。終於,蓑衣大漢喟然一歎:「田忌得罪了。先生請。」
  「承蒙上將軍不棄,張儀不勝榮幸了。」張儀說著便跟田忌進了竹籬笆小門。這是一座山
間庭院,院中除了一片竹林與石案石礅,便是武人練功的諸般設置:幾根木樁,一副鐵架,一
方石鎖,長矛大戢弓箭等長大兵器都整齊的排列在牆邊一副兵器架上,顯得粗樸整潔。沿著竹
林後的石梯拾級而上,便是一間寬敞的茅屋。「先生稍待,我片刻便來。」田忌請張儀就座,
自己便進到隔間去了。
  這間茅屋木門土牆,廳堂全部是精緻的竹器案几,煞是清涼乾爽,顯然便是主人的客廳。
後面山上升起一縷青煙的茅屋,才是主人的家居所在。張儀正在打量,只聽草簾呱嗒一響,身
後響起田忌的粗重的嗓音:「先生請用茶。」張儀回身,不禁又是一怔。田忌脫去了蓑衣斗笠
,換上了一領長大布衣,身材壯碩偉岸,一頭灰白的長髮長鬚,古銅色的大臉稜角分明溝壑縱
橫,當真是不怒自威。張儀笑道:「人云齊國多猛士,信哉斯言!」
  「先生遠來,清茶做酒了。來,品品這杯中物如何?」田忌卻只是淡淡的一笑。老僕已經
在精巧的竹案上擺好了茶具,那是一套白陶壺杯,造型拙樸,色澤極為光潤潔白。茶壺一傾,
便見凝脂般的陶杯中一汪碧綠,一股清淡純正的香氣便瀰漫開來。張儀不禁拍案讚歎:「地道
的震澤春綠,好茶!」田忌笑了:「好在何處?」張儀笑道:「中和醇厚,容甜澀苦香清諸般色
味,卻無一味獨出。堪稱茶中君子也。」田忌欣然:「張子如此見識,卻是罕見。不知何以教
我?」張儀見田忌改變了稱呼,將恭敬客氣有餘的「先生」變成了尊崇但又坦率的「張子」,
心知田忌不是虛應故事了,便拱手一禮,開門見山道:「張儀入楚,欲請將軍與軍師重回故國
,共舉齊國大業。」
  「如此說來,張子要做齊國丞相了?」田忌目光一閃,卻也並沒有特別驚訝。「承蒙齊王
倚重,張儀有望一展所學。」
  田忌喟然一歎:「只可惜,軍師無蹤可尋了。沒有孫臏,田忌庸才也。」「難道,軍師與
將軍也不通音訊?」張儀頗為驚訝。
  「張子誠心,何須相瞞?」田忌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他是看透田忌的平庸無斷了,傷
心了。田忌生平無憾,唯對孫臏抱愧終生。孫臏以摯友待我,鼎力助我,成我名將功業,自己
卻始終只任軍師而不居高官。桂陵、馬陵兩場大戰之後,軍師提醒我有背後之危,勸戒我經營
封地,預留退路。我卻渾然不覺,反笑軍師杯弓蛇影。就在我逃國三天之前,先生已經遁跡。
至今六年,依然是蹤跡難覓。我幾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是空有舊跡,物是人非。這
次,我也是剛從吳地震澤歸來,不期而遇張子的。此生終了,田忌只怕也見不到軍師了––」
一絲淚光,分明在田忌的眼中晶晶閃爍。
  一陣沉默,張儀豁達笑道:「智慧如孫先生者,他不想出山,只恐神鬼也難索得呢。將軍
無心之失,又何須抱愧終生?若欲軍師相見,張儀倒有一法。」
  「噢?張子請講。」田忌陡然振作。
  「重振功業,廓清廟堂。先生聞之,必有音信,縱不共事,亦可情意盤桓。」田忌恍然拍
案:「好主意!以軍師之期盼,報軍師之情誼,正得其所也。」「只是啊,此間還有個小小的
難處。」張儀神秘的笑了笑。
  「噢?」田忌神色頓時肅然:「但請明言,絕不使張子為難。」
  「錯也錯也。」張儀搖頭大笑:「非是我為難,是你為難。楚王要你先為他打一仗。」田
忌聽得一怔,繼而恍然道:「噢,越國兵禍?」
  「正是。這是楚王的交換呢。」
  田忌搖頭苦笑:「寄人籬下,也不是滋味兒。要緊時刻,只是一枚棋子喲。」「上將軍差
矣。」張儀爽朗笑道:「楚王也是一枚棋子。連楚國越國在內,都是我們的棋子。世事交錯,
利害糾纏,人人互動,物物相剋,此乃天下棋局也。將軍何自慚形穢,徒長他人威風?」
  「說得好!聽張子說事,如聽孫臏談兵,每每給人新天地也。」田忌竟大是感慨。「多承
獎掖。」張儀拱手笑道:「如此便請將軍上路了。」
  「即刻上路?」田忌驚訝,連連擺手:「不行不行。與越國大戰,須得我認真謀劃一番,
胸無成算,如何倉促便行?」張儀大笑:「將軍天下名將,越國烏合之眾,列陣一戰就是了,
何須忒般認真?」田忌驀然收斂了笑容,盯著張儀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田忌庸才,沒有那
般本領。」張儀頓時尷尬,但他機變過人,思忖間便肅然一拱:「原是張儀唐突,將軍鑒諒了
。請將軍自斷,謀劃須得幾日?」「五日吧。」田忌也拱手還了一禮,算是了過了方纔的小小
不愉快。
  「好!一言為定。」張儀說著便站了起來:「將軍跋涉方歸,須得養息精神呢,告辭了。
」田忌似乎還想說什麼,終於只是笑了笑點點頭:「但隨張子吧。」
  雲夢澤邊,田忌久久望著那遠去的一片白帆,凝神沉思了許久,總覺得這個張儀有點兒說
不出來的不對勁兒,才華四溢豪氣縱橫,見事極快剖析透徹,可自己卻總覺得有點兒不塌實。
若沒有與孫臏共處共事的那幾年,田忌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別看孫臏斷了一條腿,看去像個
文弱書生,實際也是一副傲視天下的硬骨頭。他剖陳利害謀劃行動,往往都是常人匪夷所思的
奇路子,然則一經說明,就讓人覺得紮實可行,心裡特別塌實。小事如賽馬謀劃,大事如圍魏
救趙之桂陵大戰、圍魏救韓之馬陵大戰,都是天下獨步的神來之筆。孫臏在齊國所有的謀劃,
都是田忌在實際操持實現。每次最關鍵最危險的環節,都是田忌親自擔當,兩次大戰,帶兵誘
敵深入的都是田忌,率領齊軍衝鋒陷陣的還是田忌,心裡塌實,做起來就揮灑自如。今天的這
個張儀,與孫臏同出一門,都是那鬼谷子老頭兒的高足,如何自己總覺得有點兒彆扭?湖畔思
忖半日,竟是莫衷一是。田忌苦笑著搖搖頭,踽踽回到了天陽谷,一頭扎進那間本想邀張儀進
去共商的「兵室」,竟悶了整整四天四夜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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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楚威王在郢都王宮隆重的召見了田忌。
  楚國的元老重臣濟濟一堂,全部參加了召見。楚威王沒有將越戰當軍國機密對待,而是採
取了大張旗鼓的舉動。一來,他要顯示對田忌的最高禮遇。二來,他要著意營造一種「談笑滅
越,舉重若輕」的氛圍,以振作楚國衰頹已久的士氣,給第二次變法鋪路。當然,給了楚威王
勇氣的,還當首推張儀。半月以來,楚威王經過張儀反覆的對比剖析,對楚國與越國的實力民
心軍情國情,都有了清楚的瞭解,精神大是振作。他相信張儀的判斷:楚國滅越,確實是「牛
刀殺雞,一鼓可下!」除了勝利班師,沒有其他任何第二種可能。身為貴賓的田忌,卻對在如
此大庭廣眾面前公然商討大軍行動很不以為然。神速與機密,歷來是兵家的兩個基本準則。除
了有意給敵方釋放假消息,任何軍事機密都不應該在朝堂公然商討。當初在齊國,大戰運籌除
了齊威王之外,只有他與孫臏秘密定策,連丞相騶忌也不能參與。今日這郢都王宮,卻聚集了
二十多位重臣元老,以令尹昭雎為首,昭、景、屈、黃、項,楚國五大世族的首領與骨幹人物
全部到場。田忌不禁深深皺眉,看了一眼坐在楚威王左下手的張儀,古銅色的長臉既淡漠又困
惑。其實,張儀事前也不知道楚威王要搞如此大的排場。在他心目中,以何種禮遇召見田忌?
在多大範圍裡商討滅越大計?都是不需要他著意提醒的,說多了反而容易生疑。自己入楚本來
就是匆匆過客,交換回田忌便萬事大吉,又何須多事?如今楚王要田忌統軍滅越,他的擔待便
是全力相助田忌順利戰勝,不使生出意外。對於楚國事務,他絕不做任何涉及,楚威王問什麼
他回答什麼,而且只說越國楚國的戰事。及至今日入宮,見到如此隆重的場面,起初也頗覺意
外。然則張儀畢竟豁達,轉而一想,對楚威王的苦心便也理解了。更重要的是,在張儀看來,
縱然事不機密,滅越大戰也必勝無疑,又何須在如此細節上絲絲入扣的計較?看田忌的臉色,
張儀便知這位秉性嚴正的上將軍對自己心有不悅,卻苦於大庭廣眾無從解釋。好在田忌便坐在
楚威王右下手,與自己對面,便對田忌眼色示意無須計較,坦然應對便是。偏偏田忌眼簾低垂
,渾然不覺,彷彿不認識他一般,張儀只好心中嘆息一聲了事。
  「諸位臣工,」楚威王站在整塊荊山玉雕成的王台上開始說話了:「越國蠻夷舉國犯楚,
二十萬大軍向西壓來。本王承蒙中原名士張儀鼎力襄助,請得田忌上將軍入楚,統率我楚國大
軍迎擊越蠻。今日恭迎上將軍,是我大楚國的吉日。上將軍將把整個越國奉獻給大楚國,將給
我們帶來土地、民眾、榮譽與勝利!」
  「楚王萬歲––!」「上將軍萬歲––!」朝臣被楚威王的慷慨情緒大大激發起來,竟激
動的高聲歡呼起來。令尹昭雎已經從座中站起,高亢宣佈:「楚王授田忌大將軍印––!」
  殿中樂聲大起,四名老內侍抬著一張青銅大案,穩步走到大殿中央的王台之下。楚威王在
肅穆的樂聲中走下了王台,向肅立在大殿正中的田忌深深一躬,待田忌還禮之後,將青銅大案
上的全套物事一一授予了田忌:一方大將軍玉印、半副青銅兵符、一口象徵生殺大權的王劍、
一套特製的大將軍甲冑斗篷。
  楚國與中原各國不同,出征的最高統帥稱「大將軍」而不是「上將軍」。期間的差異在於
,楚國大將軍的爵位更高一些,權力更大一些。中原戰國在相繼大變法之後,權力體制已經相
對成熟,將相分權也已經有了明確的法令。楚國則因為吳起變法的失敗,仍然是「半舊半新」
的國家,權力體制多有舊傳統。這種舊傳統有兩個基本方面,一是世族分治,二是重臣專權,
後者以前者為基礎。在最終以戰爭形式決定國家命運的戰國時代,所謂重臣專權,更多的體現
在最高軍事統帥的權力上。由於這種差別,楚國的大將軍更多的帶有古老的英雄時代的遺風–
–言出如山,肩負國家民眾的生死存亡與榮辱!在尋常時期,楚國大將軍的全套權力,從來不
會一次性的授予任何一個統帥。這是君主保持權力穩定的必然制約。但楚威王清楚的知道,田
忌這次率軍滅越是交換性的,田忌是要回齊國的。一次授予大將軍全部權力,非但能激勵田忌
的受託士氣,而且絕不會出現大權旁落,更能向天下昭示楚國求賢敬賢的美名,吸引中原士子
更多的流向楚國,何樂而不為?田忌自然也深知其中奧妙,所以也就坦然接受了。
  按照禮儀,楚威王當場侍奉田忌換上了大將軍全副甲冑斗篷:一頂有六寸矛槍的青銅帥盔
,一身皮線連綴得極為精緻的青銅軟甲,一雙厚重考究的水牛皮戰靴,一領繡有金絲線紋飾的
絲綢斗篷!一經穿戴就緒,本來就厚重威猛的田忌更顯得偉岸非常,直似一尊戰神矗立在大殿
之中。「好––!」「大將軍萬歲––!」眾臣一片叫好,竟是分外亢奮。
  「田忌謝過楚王。」田忌向楚威王深深一躬,這是全禮的最後一個環節。楚威王卻並沒有
按照禮儀回到王座宣佈開宴,他興奮的打量著田忌,高聲詢問:「大將軍,滅越大計實施在即
,還需本王做何策應啊?」田忌已經將大戰謀劃成熟,也確實想對楚王提醒幾個要點,但卻都
是準備私下與楚王秘密商談的,看目下如此這般聲勢,楚威王的確與張儀想的一樣––列陣一
戰便是了,竟是完全沒有與自己密談定策的模樣。此時不說,很可能就沒有機會說了。想到這
裡,田忌肅然拱手道:「對越大戰,乃楚國三十年來之最大戰事,須傾舉國之兵,方有勝算。
田忌惟有一慮:楚國全部精銳南調,則北部空虛,須防中原戰國乘機偷襲;以目下情景,與楚
接壤的齊魏韓三國,都無暇發動襲擊,惟有北方的秦國值得防範。臣請派一員大將駐守漢水、
房陵一線,一保楚軍糧草接濟,二保後方無突襲之危。」
  田忌說完這番話的時候,楚國的元老重臣們竟是一片目瞪口呆!
  在元老貴胄們心中,滅越大戰的方方面面都是楚王早已經運籌好的,哪裡有危險可言?如
今田忌這一說,好像這場大仗還未必就是那麼有把握,好像還有後顧之憂,頓時便神色惶惶起
來,你看我我看你,人人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楚國打仗,兵員錢糧的大部分都要靠這些世族的
封地徵發,沒有他們的支持,王室根本不可能有獨立大戰的條件。此刻他們若心有疑慮,這滅
越大計便眼看就要麻煩起來了。楚威王沒有料到,田忌會提出這樣一個事先完全沒有想到的嚴
重事實,贊同田忌所說麼?很有些掃興。斷然否定麼?田忌是天下名將,他有如此擔心,定然
不會是信口開河。楚威王閱歷甚淺,這時對天下大勢的確還是不甚了了,一時竟是沒了主意。
猛然,他想到了張儀,轉身笑道:「先生以為,大將軍之言如何啊?」
  張儀灑脫的大笑了一陣:「大將軍多慮了。秦國目下剛剛從內亂中掙扎出來,民心未穩,
急需安撫朝野,根本無力他圖。況且秦國新軍只有五萬餘,還要防北地、西戎叛亂,如何有軍
力南下偷襲楚國?大將軍但舉傾國之兵,一戰滅越為上。分散兵力,不能徹底滅越,反倒拖泥
帶水,兩端皆失也。」
  「兵家法則,後方為本,但求防而無敵,不求敵來無防。田忌但盡所慮,楚王決斷便是了
。」田忌很是淡漠,完全沒有爭辯的意思。楚威王經張儀一說,頓感豁然開朗,對田忌笑道:
「大將軍全力滅越便是了。預防偷襲之事有張子籌劃,定能萬無一失!」「謹遵王命。」田忌
沒有多說,平淡的退到了自己座中。
  「開宴,為大將軍壯行。」楚威王一聲令下,鐘鼓齊鳴,舉殿歡呼,一場隆重熱烈的宴會
一直進行到華燈齊明方才散去。曲終人散,田忌向楚王、張儀辭行,便帶著一班軍吏匆匆趕赴
軍中去了。
  楚國東北部的原野上煙塵蔽日,大江中檣桅如林,越國大軍從水陸兩路大舉壓來!張儀走
後,越王姒無疆與一班大臣將軍商討了整整兩天,方才將攻楚的諸般事宜確定了下來。原先進
攻齊國,北上的只有馬步軍,而今轉而攻楚,自然要動用舟師(水軍),便不得不稍緩了些須
時日。早年,只有楚吳越三國有舟師,而以吳國的舟師最強大。吳國舟師以震澤(太湖)為根
基水寨,上溯入江可直抵雲夢澤進入楚國,南出震澤便直接威脅越國。當年吳國大敗越國,舟
師起了很大的作用。後來越國滅吳,舟師也起了同樣作用。吳國滅亡,越國接收了吳國舟師,
水軍規模便成了天下第一!與吳越兩國對舟師的重視相比,楚國儘管擁有天下最為廣袤蒼茫的
雲夢澤,舟師卻一直規模很小,作用也不顯著。根本原因,是楚國的戰爭重心一直在中原大地
,舟師派不上大用場。這次,越王姒無疆大起雄心,要一舉攻佔楚國東北部江淮之間的幾百里
土地。這一帶平坦肥沃,河流湖泊縱橫交錯,正是水陸同時用兵的上佳之地,越國的舟師便正
好派上用場。議定大計,越王派出快馬特使兼程南下,急令舟師出震澤進長江,直達雲夢澤東
岸扼守。他自己親自統帥的十五萬馬步大軍,則從北向南壓來,形成「南堵北壓」的攻勢,意
圖一舉佔領江淮原野二十餘城!姒無疆是志在必得,詔命舟師多帶空貨船,準備大掠楚國財貨
糧食。越國舟師的戰船原是兩百艘,徵發的空貨船卻有三百艘之多。五百多艘大小船隻張起白
帆,竟是在浩淼大江中陡然立起了一片白色的檣桅之林,旌旗招展,號角相聞,聲勢當真壯闊
之極。陸路之上,從琅邪南下的十五萬馬步大軍洶湧展開,更是沉雷般滾過江淮原野。
  消息傳來,農戶逃匿,商旅遠避,大小城堡盡皆關閉,楚國東北頓時陷入了驚恐之中!就
在越國水陸兩路大舉壓來的同時,楚軍也針鋒相對的向江淮地區移動––陸路出昭關,水路下
長江!與越國喧赫浩大的聲勢相比,楚國大軍卻是悄無聲息的秘密移動,儘管還達不到田忌要
求的那種隱秘與快速,卻也不會將進軍意圖張揚得路人皆知。戰國之中,楚軍的構成最為複雜
。由於吳起變法夭折,新軍訓練沒有成熟定型,楚軍就變成了一種「老根基,新影子」的混雜
大軍:戰車兵、騎兵、步兵、舟師四大兵種全都有。舟師不用說,是楚國這種水鄉澤國的特殊
兵種,與一百多年前沒有任何變化。戰車兵本該早已淘汰,可楚國卻原封不動的保留著兩千輛
兵車與十萬戰車兵。鐵甲騎兵是戰國新軍的核心兵種,可楚國卻只有不到五萬騎兵,而且還算
不得精銳鐵騎。楚國步兵本來不獨立,在車戰時隸屬於戰車單元,戰車淘汰後,步兵才開始了
與騎兵對應的獨立步戰。這種似獨立非獨立的步兵,楚國有三萬多,既不屬於戰車兵,又不是
與騎兵有效結合的步騎新軍,只是全部駐紮在房陵山地,守護著這個輜重基地。楚國大軍號稱
三十萬,實際上的主戰力量就是十萬戰車兵,其餘的騎兵、步兵、舟師加起來十萬出頭,都不
能獨當一面的作戰。反覆盤算,田忌只有根據楚國的實際軍力來打這一仗。
  田忌命令:舟師的一百多艘戰船從雲夢澤直下長江,在彭蠡澤江面結成水寨,斷絕越軍舟
師的退路!此時,越軍舟師已經進入雲夢澤東岸的安陸水面,正在上游。越軍舟師原本就不是
為打仗而來,駐紮在雲夢澤東岸,為的只是要堵住「楚軍潰敗之殘部」,準備大量裝載搶掠財
貨,順流而下。楚軍舟師悄悄卡在下游的彭蠡澤江面,越軍舟師便無法單獨逃回越國。這是田
忌的縝密處––若僅僅是陸上戰勝,而讓越軍殘部從水路逃走,那也不能一戰滅越。
  與此同時,田忌親自率領十萬戰車兵與五萬騎兵秘密東進,日夜兼程的趕到了昭關外的山
谷紮營,準備迎候越國大軍,在這裡決戰!對於駐守房陵的三萬步兵,田忌沒有動用。他始終
認為,房陵漢水是楚國大軍的糧草基地,但卻是一根軟肋,需要有所防範。儘管楚王與張儀都
拒絕了他的看法,但既然做了楚國的統帥,田忌還是要為楚國認真盤算,不想顧此失彼。三萬
步兵,對於戰勝越國來說,增添不了多少力量,但對於扼守漢水房陵來說,就是一支弭足珍貴
的兵力。這是田忌瞞著楚威王君臣與張儀,私自決斷的,假若對越國戰敗,田忌就要承擔「調
兵失當」的罪名了。
  昭關外的丘陵原野,便是田忌選擇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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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2:22 |只看該作者
  昭關是楚國東部要塞,也是與老吳國的界關。這裡東臨大江,多有丘陵山地,昭關便坐落
在峴山兩座山峰夾峙的谷口,山外便是平坦的原野河谷。無論從東部還是北部進入楚國,這昭
關都正當衝要。田忌率先頭五萬騎兵趕到時,從郢都、淮北幾座軍營陸續趕來的戰車兵還沒有
全部到達。等得三兩日,這些笨重的戰車,才在轟轟隆隆的人喊馬嘶中捲著沖天的煙塵到齊了
。這時田忌接到斥候急報:越軍還在三百里之外,兩三日才能趕到昭關。田忌不禁長長鬆了一
口氣:「天助楚國也。」原來,他最吃不準的就是楚軍與越軍的行軍速度。當年與孫臏打仗時
,都是靠大軍快速調動實施謀略的。圍魏救趙、圍魏救韓,那次都是千里馳驅,晝夜兼程,否
則便不能誘敵深入,更不能集中兵力伏擊強敵。這場大戰,楚軍能夠先期到達,以逸待勞,便
可在國門之外進行決戰,勝算便很大。若越軍先期到達攻下昭關,則楚國朝野震恐,縱能在境
內取勝,也必得大費周折。尤其是這種老式戰車兵,如不能先敵從容部署,倉促迎戰,十有八
九都會潰敗。
  這兩天時間可是太要緊了。田忌立即下令:大軍偃旗息鼓,全數駐紮在隱蔽的山谷,使昭
關外的河谷原野看不到一座軍營!暮色時分,田忌升帳聚將,開始詳細部署大戰謀劃。由於楚
軍車戰將領對新戰法非常生疏,田忌必得向每個受命將領反覆說明交代,如此便直到四更方散
。一切準備就緒,楚威王與張儀也趕到了。看到昭關外一片寧靜的原野,楚威王驚訝了,「大
將軍,楚國大軍哪裡去了?還沒有抵達麼?」田忌悠然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楚王但放
寬心便是了。」張儀爽朗笑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明日但看大將軍滅越就是了,
何須問他細務?」楚威王恍然笑道:「先生說得是。大將軍,虛則實之。好!」次日將近午時
,山外碧藍的晴空突然變成了灰黃色,隱隱沉雷從東北天邊隆隆逼來,昭關外的河谷也突然陰
暗了下來,須臾之間,便見沙塵天幕中旌旗招展,恍若連天海潮向昭關壓來!峴山峰頂的楚威
王與張儀看得特別清楚,不禁相顧變色。再看旁邊的田忌,卻正在指揮軍吏轉動那桿黃紅色的
大纛旗。大旗三擺,田忌已經飛馬下山。
  片刻之間,楚威王便看見峴山谷口排開了一個巨大的步兵方陣。仔細看去,竟然全部是弓
弩手,戰車騎兵卻不見蹤跡!田忌立馬陣前,懷抱一面紅色令旗,卻是好整以暇。楚威王不禁
低聲嘟噥:「如何只有這點兒人馬?人家可是二十萬大軍呢,仗能這樣打麼?」張儀卻高聲笑
道:「楚王快看,姒無疆到了!」楚威王遙遙鳥瞰,只見土紅色的越軍已經漫山遍野的壓到峴
山谷口,東北原野上猶有煙塵蔽天源源湧來。當先兩輛戰車,第一輛載著一面「越」字大纛旗
當先奔馳!這是戰車兵的戰陣傳統,叫護旗車。後面一輛戰車卻是四匹白馬駕拉,馳騁如飛,
在土紅色的海洋裡分外搶眼。楚威王對戰車還算熟悉,一眼看去,便知道這是一輛配備五名車
戰甲士的重型戰車。戰車正中,一人大紅斗篷迎風飛舞,頭頂玉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卻正是
越王姒無疆!
  將近楚軍一箭之地,越王戰車停了下來。姒無疆打量著谷口這片土黃色的步兵方陣,揚鞭
一指哈哈大笑:「陣前何人?這些須黃蟲,能擋得海神天兵麼?!」
  田忌出馬陣前,拱手一禮:「在下田忌。我有十萬天兵埋伏,越王還是下馬向楚王稱臣,
便免你死無葬身之地。」卻是沒有一絲笑意。「田忌?噢哈哈哈哈哈!」姒無疆笑得更加驕狂
:「無名鼠輩,也學會了本王的海神天兵戰法麼?」「正是。」田忌又是一拱:「天兵戰法,越
國一絕,在下自然向越王討教。」「好噢!」越王姒無疆一跺腳,大纛旗與重型戰車飛一般馳
向右邊一個山包,到得山頂,越王向東海方向深深一拜,猛然回身,拔出青光閃爍的吳鉤大吼
:「海神駕臨––!天兵奮威––!」隨著悠長尖銳的呼號,那面紅色大纛旗左右急速擺動,
便見越軍陣前的三百多輛戰車飛馳兩邊,「嗚嗚」的海螺號聲響徹山谷,土紅色海洋中便湧出
了一個怪誕猙獰的大陣––青面獠牙的海藍色面具,碩大的棕色皮盾,閃亮的吳鉤彎劍!
  這便是天下罕見而越國獨有的「海神天兵陣」。隨著這大陣湧出,越軍的三百多輛戰車與
兩萬多騎兵便分列在「海神天兵」的左右原野,成為側翼力量壓了過來。
  田忌曾經做過齊國的南長城守將,對楚越兩軍的軍制戰法都很熟悉。據多路斥候回報:越
王這次「伐楚」以戰車與騎兵當先,步兵隨後,而沒有以「海神天兵」做主力大陣的意思。雖
然越軍的戰車、騎兵數量很少且戰力較弱,但田忌還是不想用楚國的戰車騎兵正面迎擊。若雙
方車騎正面交戰,楚軍最多只能擊潰越軍車騎而不能殲滅。在大體平坦的山原河谷交戰,戰車
與騎兵都很容易脫離糾纏而逃跑。最好的情勢是:越軍以步戰為主,戰車騎兵輔助步兵大陣,
便有利於楚軍一戰成功!越國多山,加之河流縱橫湖泊密佈,戰車騎兵難以馳騁,所以歷來以
步兵為主力軍。越人劍術普及,又精健靈動,幾乎人人都是上佳武卒。所以越軍的十萬步兵是
真正不能小視的。中原戰國與越國交兵,最感棘手的還是越國步兵。以常理推測,楚軍似乎不
應與越軍步兵正面決戰。
  但事有奇正,目下的楚軍偏偏就是越國步兵的對頭。原因很簡單,開到昭關的楚軍只有戰
車兵與騎兵。這戰車恰恰是單純步兵的最大剋星。雖然說車、步、騎各有所長,但在特定形勢
下卻不能一概而論。兩軍總體對比,都是車戰時代的軍制戰法,無分伯仲。但同是舊軍,戰車
衝擊力就大大優於步兵。尤其對於沒有深溝高壘的步兵,戰車更是致命威脅。而楚國的五萬騎
兵,多少還有一些新軍的影子,對付越國的戰車、騎兵也是游刃有餘!正因為如此,田忌才要
設法引誘越王擺出「海神天兵」的步兵大陣來。而在驕橫的越王姒無疆看來,卻是將計就計,
正好牛刀殺雞,何樂而不為?
  見戰陣列好,田忌高聲喊道:「請越王發兵––!田忌天兵應戰也––!」喊聲落點,便
飛馬馳向楚軍大陣右邊的山頭,站在了一面亮黃色的大纛旗下。
  「海神天兵––!滅殺黃蟲––!」越王姒無疆一聲高喊,土紅色大纛旗急速擺動,山頭
上的幾百支海螺號淒厲長鳴,海藍色的猙獰大陣便轟轟轟的向楚軍壓了過來,大有排山倒海之
勢!
  楚軍大陣卻像沉寂的山谷,只聞風捲旌旗的獵獵之聲。待海藍色大陣壓到半箭之地,楚軍
山頭突然戰鼓如驚雷滾動,黃色方陣萬箭齊發,海藍色的浪頭便轟隆隆捲了回去!與此同時,
田忌山頭的黃色大纛旗四面擺動,幾百支牛角號嗚嗚吹動,便聽兩面山谷中驚雷大作,一面湧
出的兩千輛戰車如山崩一般壓向海藍色大陣,一面湧出的五萬騎兵如潮水般捲向越國兩翼的戰
車與騎兵!楚國的戰車全部是兩馬駕車、車下五十卒、車上甲士三名的中型戰車。車上甲士配
備長矛硬弓,車下步卒都是吳鉤籐牌。越軍步卒的個人技擊能力雖然出色,但卻從來沒有結陣
而戰的訓練傳統,其戰法與北方胡人的散漫衝殺如出一轍。如此步兵又無壕溝掩體,與山嶽般
壓來的戰車正面撞擊,立即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兵不見將,將不見兵,一片呼喝吼叫。戰車後
的配伍步卒趁亂猛砍猛殺,漫山遍野的海藍色「天兵」大陣,頓時成了楚軍的大屠場。車戰是
成本極為高昂的一種古典戰法。戰車精良、車上技擊、車下配伍,是車戰的三個基本要素。一
輛裝備精良,經得起高速奔馳、劇烈顛簸、強力衝撞而又能保持作戰性能的戰車,大約需要數
十家農戶的一年的賦稅才能打造出來。春秋時代,一個大諸侯國能擁有一千輛戰車,便是非常
難得的了。而車上甲士的技擊訓練更是嚴格。且不說在高速顛簸中保持長矛擊刺、強弓遠射的
殺敵能力,僅甲士所需要的基礎功夫––駕車、馬術、車上平衡、相互配合保護等,就遠非一
般人所能勝任。而與車戰配伍的步卒與尋常步兵也有很大不同,除了跟隨戰車奔跑殺敵的速度
與耐力,還得保護戰車不被敵方傷害,同時又必須在高速奔跑中結陣殺敵。也就是說,車戰是
一種完整的戰爭方式,它對各方面都有嚴格的要求,絕不僅僅是簡單的馬車加步兵。這種高昂
的成本,是車戰消亡的重要原因。到了戰國之世,頻繁的戰爭使車戰所需要的各種資源根本無
法滿足:戰車無法快速打造,車上甲士無法成批訓練出來,配伍步卒也難以大批挑選出來,就
連適合駕馭戰車的良馬也根本無法源源提供。目下,楚國這車上甲士與車下步卒就多有濫竽充
數者。為了確保戰車的衝擊力,田忌事前對戰車兵作了適度裁減。車上甲士減為每車兩人或一
人,車下步卒每車減為三十卒或二十卒,年長遲鈍者全部改為弓弩手,所留甲士步卒都是較為
精悍的勁卒。所以,楚軍戰車在平坦的河谷原野上展開,轟隆隆鋪天蓋地,威力竟大是驚人!
  兩翼的騎兵衝殺,又是另一番景象。越軍的騎兵與戰車本來就是越王姒無疆的直轄親軍,
尋常都在中央主陣保護越王。偏偏今日以「海神天兵」做了主陣,騎兵戰車被擺在了兩翼,越
王的重型戰車也脫離了戰車陣形,飛上了一座山包去指揮大軍。楚軍騎兵一出谷口便分為兩路
,一路殺向越軍的三萬騎兵,一路包抄越軍的三百輛戰車。越軍的騎兵與戰車本來就缺乏訓練
,數十年來幾乎沒有經歷過實戰,戰馬、騎士、戰車,都成了徒有其表的儀仗兵。相比之下,
楚軍畢竟長期與中原衝突,騎兵更是最經常使用的快速力量,基本的戰力始終是穩定的。衝擊
越騎的這路楚軍騎兵也是三萬,兵力相當,按照騎戰規矩,正是旗鼓相當。但一經在原野上展
開,三萬越騎卻大見狼狽––旗幟散亂,盲目竄突,大呼長吼間紛紛人仰馬翻!楚騎尚未衝殺
到核心,越騎先自亂做一團,有的要衝過去保護越王,有的要與戰車會合,有的要逃跑,有的
要殺敵,自相衝突踐踏,完全不成陣形。楚騎山呼海嘯般殺來,吳鉤閃亮翻飛,不到半個時辰
,越軍騎兵便完全土崩瓦解!另一路騎兵對戰車更是奇觀。戰車是老式重兵,騎兵是新軍重兵
。車戰時代沒有集團騎兵(散騎例外),所以也沒有戰車與集團騎兵交戰的先例。目下,戰車
在中原戰爭中消亡,集團騎兵也沒有過與戰車交鋒的戰例。如此一來,這場車騎之戰便成了無
經驗規矩可循的亂戰。戰車與騎兵,都以快速奔馳為基本點,誰喪失了速度,誰便喪失了衝擊
力。戰前,田忌給這兩萬楚軍騎兵的戰法是「百騎對一車,先車後卒」。按照越軍戰車一車百
卒的軍制,三百輛戰車共三萬兵力。楚軍的一百騎對越軍一百卒加一輛戰車,也是旗鼓相當。
誰知越軍戰車一開始奔馳迎擊,山原上便大是熱鬧起來:越軍的老舊戰車一經劇烈顛簸,有斷
軸者,有折轅者,有甲士摔下戰車者,有步卒被戰車碾死者,甚至有車輪四散而戰馬只拖著車
廂狂奔者––楚軍騎兵衝殺間竟忍不住一片哈哈大笑!
  日暮時分,戰場的喊殺聲沉寂了,昭關外惟有楚軍歡呼勝利的聲音。
  整整兩個時辰,越國的二十萬大軍土崩瓦解,姒無疆被亂軍所殺,越軍殘部全部降楚。在
楚軍的歡呼聲中,楚威王在昭關舉行盛大宴會慶功。張儀、田忌被楚威王隆重的請到了最為尊
貴的中央位置,楚威王自己與隨行大臣則全部在偏座。張儀灑脫不羈,見楚王盛情難卻,也就
哈哈大笑著坐了。田忌卻是幾番推辭,總算被楚威王扶到了案前,還是如坐針氈般大不自在。
「諸位臣工,」楚威王興奮的舉起了大爵:「一戰滅越,全賴先生謀劃、大將軍統軍大戰之功
!來,為先生,為大將軍,乾此一爵!」「先生萬歲!大將軍萬歲!乾!」全場歡呼,個個痛
飲。
  「啟奏我王,」令尹昭雎起身高聲道:「臣請賜封田忌大將軍三縣之地,封號武成君,統
率大楚兵馬,北上與中原爭霸。」「臣等贊同!」楚國大臣竟是異口同聲。
  楚威王爽朗大笑:「大將軍,本王正有此意,就做楚國武成君如何?」
  田忌一臉肅然,拱手答道:「楚王與先生本有定議,田忌只打這一仗。」張儀看看楚威王
笑道:「楚王英明,豈肯做食言自肥失信於天下之事?」「噢,那就回頭再議了。」楚威王岔
開話題道:「先生、大將軍對滅越後事有何見教?」張儀悠然笑道:「越國立國一百六十四年而
被楚滅,使楚開地千餘里,增民兩百萬,幾成半天下之勢,天下待楚國將刮目相看也。然則,
越國部族散居荒山、水泊、海島,極難歸心。欲得真正安定,化越入楚,尚需派出一支大軍常
駐越地十餘年,待其民心底定後再行常治之法,方為上策。」
  「大將軍之見呢?」楚威王似乎更想聽田忌的看法。
  田忌坦然道:「先生所言,極是遠慮深徹,田忌以為大是。」
  「好!」楚威王拍案:「明日即派大軍開赴越地,化越入楚––」
  突然,大帳外馬蹄聲疾,大是異常!楚威王尚在沉吟間,轅門已經傳來銳急的報號聲:「
房陵軍使,緊急晉見––!」話音落點,便見一人跌跌撞撞進帳,一身污穢血跡,撲在楚威王
案前便是嚎啕痛哭。
  帳中皆愕然變色,楚威王卻大是暴躁,拍案怒喝:「敗興!說話噢!」
  「稟報我王,」軍使哭聲哽咽道:「秦軍偷襲房陵,奪我府庫倉廩,殺我三萬餘人,漢水
之地三百里,全都讓秦國佔了啊––」偌大軍帳,竟死一般沉寂,方纔的隆重喜慶氣氛片刻間
蕩然無存!漢水三百里土地尚在其次,房陵數百座糧倉府庫的失守才當真令人心驚肉跳!那裡
儲存了楚國十分之七八的糧食兵器財貨,奪走房陵,無異於奪去楚國近百年的府庫積累。對於
任何一個楚國人,這都是難以忍受的噩耗!
  死一般的寂靜中,楚威王面色鐵青,牙關緊咬,「光當!」將一隻銅爵摔在地上。令尹昭
雎陰沉著臉站起,突然一聲大喝:「張儀––!給我拿下!」
  田忌憤然高聲道:「且慢!此事與張子何干?田忌請楚王說話。」
  楚威王冷冷的瞅了田忌一眼,大袖一甩,轉身而去。如此幾番折騰,張儀竟然還愣怔在座
中,蒼白的臉上木呆呆沒有絲毫反應!田忌大急,疾步上前就掐住了張儀的人中穴,大喊一聲
:「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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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2: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昏暗的石屋裡,遍體鱗傷的張儀終於醒了過來,恍惚間彷彿是一場噩夢。身下的石板是冰
涼的,渾身是冰涼的,心也是冰涼的,那一線微光似乎也是颼颼的涼風,將那一絲朦朧混沌的
感覺都變成了冰涼的。睜開眼睛,張儀覺得很清醒又很朦朧,明明是一方涼冰冰的天地,如何
卻又感到熱烘烘的一片焦躁?還是閉上眼睛想想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如何自己突然變成
了一片空白?
  張儀深深吸了一口氣,日間之事便在一片冰涼潮濕中滲了出來––呵,軍使來報,房陵被
秦軍偷襲,楚王摔了銅爵,昭雎喊了什麼?是了,拿下張儀!對了,田忌還爭吵了一陣,好像
沒用。以後的事麼,就不用想了,還能如何呢?突然,張儀覺得很可笑,入楚原是名士,滅越
之後更是尊神,如何正在被楚國君臣的香火供奉之時,那虔誠的頌揚便突然變成了一記悶棍?
一謀之功,由人而神!一謀之過,由神而鬼!世間事當真如此滑稽?是啊是啊,當真滑稽!心
念一閃,張儀突然大笑起來,邊笑邊唱:「習習谷風,維山崔嵬。無草不死,無木不萎。忘我
大德,思我小怨。」唱著唱著,又覺得自己飄飄然去了––
  再次醒來時,張儀渾身卻軟得酥了一般,那透體的冰涼如何又換了輕飄飄暖洋洋,竟彷彿
大醉之後一般?那是什麼聲音?悉悉挲挲隱隱約約的好像就在身邊?張儀費勁的睜開眼睛,卻
見一個人跪坐在身邊,似乎還在低聲的哭泣,閉閉眼睛再睜開,張儀相信這不再是夢,不再是
醉眼昏花,這是真實的!
  「緋雲?是你麼?」張儀含混的嘟噥了一句,那張嘴彷彿不是自己的。
  「張兄!你,你終於醒了––」哭聲停了,淚珠卻滴在了張儀臉上。
  「緋雲啊,」張儀慢慢的張開嘴巴:「看,看,我的舌頭還在麼?」
  緋雲「噗哧」笑了,卻邊抹眼淚邊點頭:「在,在耶。」
  「好,好啊。」張儀長長的喘了一口粗氣:「但有這三寸舌在,張儀,就還是張儀。」「
先別說話,我給你餵點兒熱米酒。」緋雲輕柔的扶起張儀倚在自己肩頭,轉身便拿過一個棉套
包裹的銅壺,將壺嘴兒搭在張儀嘴唇邊:「來,喝下去就會好些兒呢。」香甜溫熱的米酒一入
口,張儀便大感乾渴,咕嚕咕嚕牛飲般吞嚥起來,一壺熱米酒頃刻便全部乾淨。張儀大感精神
,四顧打量,才發現這是一間竹牆茅屋,透過半掩的木門,一座蒼翠的山頭便在眼前,竟是似
曾相識:「緋雲,這,這是哪裡?」他驚訝得有些結巴起來。
  「長陽谷,田忌的隱居之地。」
  「如何能在這裡?田忌呢?」
  「張兄莫急,」緋雲嘆息了一聲:「我這就說給你聽––」
  昭雎緝拿了張儀,田忌大急,一面讓緋雲到令尹大帳打探,一面連夜緊急求見楚威王。緋
雲火急趕去,用一百金買通了令尹府一個軍吏,才得以守候在令尹府門廳等候。夜半時分,田
忌匆匆趕到,出示了楚王的金令箭,才強迫昭雎放出了便體鱗傷的張儀。出得令尹府,田忌什
麼話也沒說,連中軍大帳都沒有回,就親自駕著一輛戰車將張儀主僕送到大江邊。這時候,一
艘輕便快船已經在江邊等候了。朦朧月色下,田忌對緋雲說:「先生重傷,好生護持。我稍後
便歸。餘事不用操心,上船便知。」說完便匆匆走了。上得輕舟,一個精悍的年輕人來到艙中
對緋雲說:「我乃將軍族弟,名叫田登。小哥但放心看護先生便了。這是一個紅傷藥箱,小哥
想必會打理紅傷吧。」緋雲急忙點頭謝了,便在一支粗大的蠟燭下埋頭打理昏迷不醒的張儀。
整整一個時辰,緋雲才將張儀的全部傷口擦洗上藥完畢。這時田登又來到艙中,見張儀已經安
然昏睡,方才對緋雲說了田忌的安排。田忌叮囑:楚國君臣正在嫌惡張儀,更兼昭雎險惡,先
生不能留在昭關,須得先回長陽谷療傷,待痊癒後再做他圖。如此便漂漂蕩蕩的走了六天,才
回到了這雲夢澤的長陽谷。「將軍呢?他沒受牽累麼?」張儀急問。
  「田登說,楚王與將軍又做了一個交換:將軍須統兵收復房陵,楚國方能放人。將軍堅執
要楚王先放出張兄,否則不接受交換。僵持一個時辰,楚王才出了令箭。送走我們,楚王便催
促將軍連夜帶兵北上了。田登安頓好我們,也隨後追趕將軍去了。」張儀聽得愣怔,良久道:
「緋雲,你去歇息吧,讓我好生想想。」
  「哎,做好飯我便來耶。」緋雲收拾了零碎物事,扶張儀躺好,便輕手輕腳的出去了。田
忌統兵北上的消息使張儀大感意外。田忌為自己開脫辯解,這是很正常的;連夜趕到楚王行轅
解救自己,也屬該當之行。畢竟,是張儀給田忌創造了重新返回齊國的機會,而且準備共事圖
謀振興齊國。利害關聯,作為報答也都是題中應有之意。可是,以統兵收復房陵為交換,就大
大超出了報答舉動。秦國新軍絕非越國的烏合之眾可比,楚國的老戰車與半新半舊的騎兵如何
能收復房陵?秦軍能夠千里奔襲,謀劃者與統兵大將一定都是非凡人物,豈能沒有充分的迎戰
準備?楚軍北上,豈非以卵擊石?田忌作為當世已經成名的老將,歷來用兵慎重,一個牛刀殺
雞的對越之戰,尚且是顫兢兢如履薄冰,豈能對秦楚實力心中無數?更重要的是,如此交換,
將使田忌在楚國越陷越深,楚人薄情寡恩,敗了走不脫,勝了不能走,後患將是無窮盡的。實
際上,做出如此交換,田忌便等於將自己的後半生全部押給了楚國,重回齊國的願望很可能因
此而永遠無法實現,對於一個齊國王族子孫而言,永遠的客居異國,老死異鄉,那真是一曲磨
人終生的悲歌。顯然,田忌將自己押在楚國,楚國對張儀的恨意才會稍減,他張儀才算徹底的
脫離了險境,才有安全養息的可能。張儀啊張儀,你值得田忌付出如此犧牲麼?若是摯友知音
如俞伯牙鍾子其者,自然是士為知己者死,死而無憾。可張儀之與田忌,卻只是初次結識,既
算不得摯友,更算不得知音。張儀為田忌返齊奔波,也只是出於為自己物色力量的利益需要,
本來就是「權衡利害決其行」,所以張儀對田忌也從來不從「義」字上說事,甚至也不從「道
」字上說事。豪放不羈的張儀,對人對事從來不講虛偽煩瑣的情義理禮,而只追求透徹的把握
利害關聯。田忌雖寡言,卻睿智,豈能不知策士縱橫之準則?所以,張儀與田忌談不上情義之
交。那麼,談事定策的見識方面呢?似乎更與知音不搭界。秦軍偷襲房陵,田忌是經過認真揣
摩,事先作為唯一的危險提出來的。而張儀,卻不假思索的立即否定了田忌,最終也導致了楚
王對田忌的否定。事實上,田忌並沒有贊同張儀的看法,但卻也沒有像策士那般據理爭辯,非
要見個你高我低。現下想來,田忌的那句話是有道理的:「兵家法則,後方為本,但求防而無
敵,不求敵來無防。」
  回想起來,張儀真是不可思議,當時自己為何對如此要緊的兵家格言竟充耳不聞,就那麼
一陣笑談,便否定了一個當世名將的深思熟慮?張儀啊張儀,身為名門策士,竟如此淺薄輕狂
,實在是天下笑柄!當房陵軍使急報噩耗時,你張儀震驚得面色灰白,呆若木雞般連話也說不
出來,不覺得羞愧麼?!
  心念及此,張儀蒼白的臉色脹得通紅,生平第一次生出了無地自容的感覺。仔細想來,
  自己對秦國從來就不甚了了,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蔑視秦國!對兵家戰事之學,自己從來就
是皮毛耳耳,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輕率談兵!張儀啊張儀,與蘇秦的沉穩與透徹相比,你是何等
的淺薄浮躁?蘇秦常說:「鋒銳無匹,吾不如張儀也。」張儀對蘇秦的這種稱讚,每每總是大
笑一通,口中「非也非也」,心裡卻是很得意的。這次,也是生平第一次,張儀驀然憬悟,自
己與蘇秦相比,實在是差了一籌啊。
  木門半掩,昏黃的陽光長長的鋪在了茅屋的廳堂,張儀盯著枕在山頭的那一輪殘陽漸漸的
沉淪,一線冰涼的淚水湧上了蒼白的面頰。猛然,他心頭一陣震顫,竟霍然挺身坐起,卻又低
低的悶哼了一聲,沉重的倒下,壓得身下的竹榻吱呀吱呀一陣大響!咬牙片刻,他又重新坐了
起來,抹抹額頭汗水,竟撐著竹榻緩緩站了起來。四顧打量,他看見了門後那根撐門的風杖,
便試圖走過去拿那根風杖助力,不想方得抬腳,膝蓋便一陣發軟,咕咚坐在了地上。張儀哈哈
大笑,兀自搖頭嘟噥:「昨日英雄蓋世,今日步履唯艱––」喘息得一陣,便又全神貫注的兩
手撐地著力,竟是緩慢的站了起來!咬牙挪得兩步,便將那支風杖抓在了手裡,雖搖搖晃晃卻
總算沒有跌倒。借風杖之力,張儀站著穩住了氣息,自覺那種眩暈漂浮和眼前的金星慢慢消失
,一身大汗之後,覺得大是清醒。拄著風杖,張儀竟一步一步的挪出了門外。夕陽西下,一抹
血紅的晚霞還搭在蒼翠的峰頂,一縷裊裊扶搖的炊煙正溶進蒼茫的暮色,三面青山如黛,谷底
澄江如練,谷風習習,山鳥啁啾––多麼美好的河山,多麼美好的塵世!瞬息之間,張儀竟生
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癡癡的佇立在晚風之中。「張兄––!」隨著脆亮急切的呼喚,緋雲
急匆匆趕來:「耶!你敢站在這兒?田忌這望鄉台是臨淵孤石,有多險!不知道麼?快下來,
慢點兒,踏實了,哎,對了。」
  張儀被緋雲一頓嚷嚷,下得孤峰高台,方才回過神來,抬頭正要說話,卻驚訝的盯著緋雲
哈哈大笑起來:「是了是了,這才是真山真水嘛!」緋雲大窘,捂著臉笑道:「你不見了,人家
顧不上了耶。」張儀高興得點著風杖笑道:「好啊好啊,我張儀有個小妹了!」張儀在長陽谷
秘密養傷,緋雲便全副身心的操持料理。這長陽谷本是隱居之地,除了鹽巴鐵器等物要上市購
買外,一切都是自耕自足。下廚做飯,就要先到菜田摘菜,到井中汲水,若米麵沒有了,還得
搗臼或磨麵。便成了古人常說的「兒女常自操井臼」,更不要說還有自釀米酒、漿洗縫補、採
茶炒茶、灑掃庭除等活計。但最要緊的,還是全力侍奉重傷的張儀,煎藥餵藥、擦洗傷口、敷
藥換藥、扶持大小解、晝夜守候。緋雲雖是精明利落,也忙得陀螺般轉。
  長陽谷原是留有兩個守莊老僕,可緋雲堅執自己料理一切,除了田中粗重活計,絕不要僕
人幫忙。這些細碎繁瑣而又連綿不斷的活計,要做得又快又好又乾淨,便不自覺的要遵從一些
基本規則:下廚戴圍裙,頭上包布帕,長髮盤成髮髻,餵藥換藥便要跪坐榻前,漿洗縫補便免
不了要飛針走線。日每操持忙碌之中,緋雲竟是漸漸忘記了原來長期訓練成的男身習慣,此刻
風風火火趕來,便是頭戴布帕,腰繫圍裙,一支玉簪插在腦後髮髻上,長長的雲鬢細汗津津,
豐滿的胸脯起伏喘息,眼波瑩瑩,白皙紅潤,活脫脫一個幹練的美少女!張儀如何不嗟呀驚歎
?母親將緋雲交給他時,並沒有說緋雲是個少女。遊歷蹉跎,雖說也常常覺得緋雲顯出頑皮可
愛的女兒神態,但也只是心中一動而已,張儀並沒有認真去想。畢竟,少男少女之間的差別並
不是涇渭分明的,而且也確實有那種音容笑貌相類於少女的少男。但更重要的是,張儀出身寒
門,襟懷磊落而又灑脫不羈,對僕人歷來不做賤人看,也不想無端的去追問這些一己之密。在
他看來,緋雲不說,那便是不能說不願說或者無甚可說,又何須使人難堪?今日緋雲如此景象
,他自是恍然大悟,心中竟莫名其妙的大是暢快。「耶,別站風裡了,回去吧。」緋雲羞澀的
小聲嘟噥。
  「緋雲,」張儀突然正色道:「必須離開長陽谷,收拾一下,後半夜便走。」「耶!這是
為何?你傷還沒好,走不得。」緋雲一急,聲音便又尖又亮。「耶,你不知道麼?」張儀學著
緋雲獨有的慣常口吻笑道:「田忌換我,身不由己,將我安頓在這裡,也本是權宜之計。只要
我在這裡住,田忌便不能甩開楚國。將心換心,我要給田忌自由,他絕不想在楚國陷得更深。
必須走!」「沒有人知道我們住在這裡啊?」緋雲還是想不通。
  「小孩子話。」張儀「篤篤篤」的點了點風杖:「那房陵是昭雎封地,秦國挖了他老根,
他恨死我了。縱然楚王放我一馬,昭雎也會尋找我的。他是令尹,權勢大了,這裡絕然逃不出
他的密探刺客。」
  「耶!」緋雲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就快走!到齊國的路還算好走。」
  「還能回齊國?」張儀苦澀的一笑:「回家,回安邑老家。」
  「張兄,你––」緋雲看見張儀眼中淚光,竟要哽咽起來,卻又立即咬牙忍住:「好,便
回老家!走,你先歇息養神,我去準備便了。」四更時分,月明星稀,一葉獨木扁舟漂出了滾
滾滔滔的長陽山溪,漂進了水天一色的茫茫雲夢澤,漂向了遙遠的北方彼岸。「張兄,你在想
什麼?好癡耶。」緋雲的聲音在漿聲中飄蕩著。
  「蘇秦。他為什麼選擇了秦國?」
  「他覺得秦國好耶。還能有什麼?」
  張儀哈哈大笑:「倒也是!並無甚個奧妙。只是啊,我也得對秦國重新估量了。這老秦忒
惡,跌我出門一個嘴啃泥,忘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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