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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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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4: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渭水之上,一艘黑帆大官船正順流東下,南岸蔥蘢的驪山遙遙在望。
  船頭上一個黑矮的胖子正在凝望驪山,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態。突然,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
騎快馬,沿著南岸官道飛一般向東追來。看看與官船平行之際,快馬拐下官道,直向渭水官船
而來!「停船。」黑矮胖子一聲命令,大船錨鏈「咕咚咚」拋下,官船便穩穩當當的停了下來
。黑矮胖子看看岸邊兩三丈寬的蘆葦泥灘,高聲下令:「搭下長板!」話音落點,騎士已經飛
馳到岸邊,但見疾如閃電的黑色駿馬陡然長嘶人立,馬上騎士已經藉著駿馬前衝之力高高躍起
,大鷹般飛上了船頭。
  「公子好身手。」黑矮胖子嘿嘿笑了。
  青年騎士一甩臉上汗珠,連帶一個拱手禮:「上大夫,事體緊急,我要即刻稟報君上!」
  「公子隨我來。」上大夫樗里疾抬腳邁步的同時便是一聲長傳:「公子嬴華緊急晉見!」
隨著聲音,兩人已經下了短梯,來到中央大艙。國君嬴駟已經笑著迎了過來:「小妹急得如此
模樣,看來不是佳音啊。上冰茶!」嬴華未及說話,便接過內侍遞上的一盆冰茶汩汩飲乾,摘
去濕漉漉的束髮絲帶,一頭烏亮的長髮便瀑布般披撒在雙肩,瞬息之間竟變成了一個明朗英秀
的女公子!她沒有絲毫消閒姿態,脹紅著臉急急道:「君上,山東六國要包圍秦國了!」
  「別急別急,坐下,緩緩道來。」嬴駟笑著指指座案:「總是還沒打進函谷關嘛。」
  嬴華略帶羞澀的笑了笑,便詳細說了各處斥候緊急報來的消息:燕趙異動以及蘇秦目下的
遊說行止等等,竟整整說了半個時辰。聽著聽著,嬴駟與樗里疾的臉色便都不約而同的陰沉下
來。
  「上大夫以為如何?」嬴駟緩慢的踱著步子。
  「茲事體大,臣以為當立即招太傅、國尉商議才是。」
  「這次渭水視察,又半途而廢了。」嬴駟一拳重重的砸在艙柱上,竟是深為痛心。這次嬴
駟與樗里疾帶了五名老水工沿渭水東下,本來是要勘察渭水沿岸的鹽鹼危害,確定治理方略,
想盡早使根治秦川鹽鹼的工程動起來。這也是上大夫樗里疾極力推進的「先富根基」的主要部
分,他力主在六國紛亂之時搶時間開工,兩三年內一舉改變秦川面貌。誰知剛剛勘察了一半,
便遇到如此突然的大變故,如何不使嬴駟痛心?
  「君上,存亡事急,當火急應對,遲則生變。」樗里疾卻是沒有任何歎怨。
  「來人。」嬴駟轉身下令:「快馬急傳,請太傅、國尉即刻前來會商。」
  樗里疾立即接道:「大船靠上驪山碼頭等候。」
  嬴華霍然起身:「君上特使只管東路國尉便了,我回咸陽!」話音落點,人已經出了船艙
,只聽得一聲響亮悠長的呼哨,黑色駿馬已經從草灘嘶鳴飛來。嬴華從高高船頭一躍而起,飛
上馬背,便閃電般向西去了。
  「君上,嬴華公子派得大用場呢。」樗里疾悠然一笑。
  「好啊,上大夫就給她想個大用場吧,省了她整日找我要事做。」
  「嘿嘿,待臣與太傅、國尉合計合計再說。」樗里疾狡黠的點點頭。
  次日清晨,河灘晨霧尚未消散,太傅嬴虔與國尉司馬錯便相繼從咸陽和函谷關趕到。樗里
疾已經在昨日將水工繼續勘察的事安排妥當,見嬴虔、司馬錯上船,便吩咐官船立即逆流西上
,商議完畢正好趕到咸陽部署實施。嬴駟心細,料得嬴虔與司馬錯一路馳驅正在飢腸轆轆,吩
咐內侍搬上酒菜在艙中擺開,叮囑二人放開吃喝,先邊吃邊聽。樗里疾便先將嬴華彙集的各路
探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末了歸總道:「此事雖然重大,但正在成勢之中。君上之意,當早日
謀劃上佳應對之策,否則待六國勢成而後動,我必將陷入汪洋封堵之局面。」
  「鳥!」嬴虔一拳砸在案上:「這個蘇秦也忒歹毒,先殺了這個賊種,再破六國封鎖!」
  樗里疾嘿嘿笑了:「縱然殺了管用,也未必殺得了蘇秦。太傅啊,消消氣呢。」
  嬴虔也是釋然一笑:「我一介武夫,只是會聽,你肥子肚兒大點子多,先說吧。」
  「我揣摩了一個晚上,還真沒謀劃出破解蘇秦這連環合縱的法子。」樗里疾沮喪的搖搖頭
:「不過,我想了兩個題外之法:一則,派一路特使,說動齊王與我秦國結盟,東西夾擊中原
,共分天下。只要先穩住齊國,其餘五國便勢力大減,可徐徐圖之。二則,最好有一秘使能見
到蘇秦,說動蘇秦重新返回秦國。不要忘記,蘇秦最先是看重秦國的,此可謂釜底抽薪。君上
、太傅、國尉,以為如何?」
  「國尉以為如何?」嬴駟看著司馬錯,很想聽他如何說法。
  司馬錯一直沉默思忖,見國君發問,拱手道:「臣以為,上大夫兩策可行。齊為山東第一
強國,齊國若能暫時不動,六國結盟也將大挫氣焰。此路特使,臣以為唯上大夫堪當大任。至
於蘇秦,臣以為很難說動,且此人目下聲勢顯赫,十有八九根本無法謀面––」
  「謀面蘇秦,我來設法。」艙外守護的嬴華一步踏了進來:「要緊的是,誰來做說客?」
  嬴虔微微一笑:「我看,還是肥子最合適。去齊國,順路捎帶辦了就是。」
  「君上,容我與公子合計後再說,還是先定下大計。」樗里疾倒是未置可否。
  「好,且聽國尉說完。」嬴駟笑道:「何人實施,倒是不難。」
  司馬錯接道:「臣以為還當謀及一點,既然有了蘇秦此等合縱奇士,秦國就得尋覓一個才
智足可抗衡蘇秦的策士,否則,秦國將有很大危險。臣差強軍事,上大夫長於治國理民,對邦
交縱橫均非所長。惟有覓得如此大才,秦國方可放開手腳。」
  「妙!」樗里疾拍掌笑道:「一言提醒大夢人,我想起了一個人,抗蘇足矣!」
  「上大夫快說,誰?」嬴駟急迫發問。
  「蘇秦師弟,張儀!」
  「張儀?」君臣三人恍然點頭,可又一齊默然。還是嬴駟道:「此人倒是曾經聽說,他還
活著麼?」
  樗里疾搖搖頭:「臣不知此人死活,唯知此人可抵蘇秦。不知死活,便有活的可能。」
  嬴駟默然良久,斷然拍案,「好!查訪張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暮色時分,船到咸陽,君臣秘密會商方才結束。當夜,咸陽宮大書房燈火徹夜通明,一道
道詔書、密令接連發出。嬴虔、樗里疾、司馬錯、公子嬴華一直守在出令堂緊急調度,一直忙
到東方發白,方才平靜下來。
  三日後,一支商旅車隊出了函谷關,過了洛陽,直向新鄭開來。
  新鄭城正在熱鬧之中,韓國民眾奔走相告著一個消息:「結盟抗秦!韓國有救了!」蕭瑟
冷清的商市竟不知不覺的熱鬧繁華了,郊野耕作的農人們也放開喉嚨唱起了那首《鄭風》中有
名的悲傷中遇喜事的歌兒: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雲胡不怡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雲胡不笑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韓國朝野壓抑的太久了!自從韓昭侯申不害死後,韓國就一直抬不起頭來,元氣大傷,民
心沮喪,連宋國這般小瘋子都要來趁火打劫。雖然國君硬撐著宣佈了稱王,事實上卻是誰也沒
有高興起來。尤其是秦國強奪了宜陽鐵山之後,韓國朝野就像瀉了氣的風囊,大罵了一陣「虎
狼暴秦」便慘兮兮的沉默了。三晉之中,韓國與魏國有血戰大仇,與趙國也是齷齪不斷,如何
能指望人家幫助奪回宜陽?齊國與秦國修好,不願再插手中原;燕國自身難保;楚國也被秦國
逼得遷都淮北了。天下亂象紛紜,韓國竟是找不到一個盟國,落到了在強秦虎視之下奄奄待斃
的地步。當此之時,燕趙忽來與韓國結盟,如何不使韓國人驚喜萬分?尤其是趙國,在魏國衰
落之後軍力已經是三晉之首,與趙國修好,無異於韓國有了一個使秦國顧忌的強大靠山,韓國
人當真是求之不得!消息傳開,朝野上下彈冠相慶,竟是一掃陰霾。
  蘇秦預料得毫無差池,對韓國沒費唇舌,幾乎便是一拍即合。
  韓宣惠王聽完蘇秦對天下大勢的分析與對韓國危境的估測,已經是挽起大袖,雙眼圓睜冒
火,霍然而起,按劍長長嘆息一聲:「君毋多言,韓國若屈身事秦,天誅地滅!我韓國上下,
願舉國追隨先生,合縱抗秦!」
  當晚,蘇秦便與韓宣惠王達成盟約。韓宣惠王於新鄭大殿隆重宴請蘇秦一行,韓國君臣眾
口一詞,發誓合縱,永不負約。席間,賓主無不慷慨激昂,頻頻大爵豪飲,直到三更方散。
  回到驛館,公子趙勝與荊燕都醉到了十分,逕自呼呼酣睡了。蘇秦卻很清醒,因為他只飲
溫順的蘭陵酒,不飲趙國烈酒,饒是如此,也還是臉色通紅腳下飄飄然。用冷水沖過全身,蘇
秦酒意消去大半,便在廳中鋪開那張《天下》大圖,踱步端詳著揣摩下面的三個大國––魏、
楚、齊。六國合縱,這三國是最大的力量,是根本,三國中任何一個國家拒絕,都是合縱的失
敗!雖然蘇秦很有把握,但還是不敢掉以輕心。要知道,這三國的君主都是非同尋常:魏惠王
與齊威王都是老一代國君,老辣狡黠,極難說動。楚威王雖然年輕,也是與趙肅侯同時即位的
四十來歲的老資格國王了,楚國丟失房陵逼迫遷都,楚威王便決心在楚國推動第二次變法,當
此之時,他願意加盟合縱麼––
  突然,蘇秦聽見一種奇異的聲響,很沉悶很輕微很清晰很遙遠而且似乎越來越近。對,就
在地下!蘇秦驟然一頭冷汗,霍然起身收拾藏好大圖,疾步走到劍架前取下長劍,便在廳中悠
然舞了起來。河西夜路與荒野草廬,已經使蘇秦不再對任何怪誕事體心懷畏懼,他要看看,這
新鄭驛館有何詭異?
  輕輕的,大廳深處的帷幕動了一下。蘇秦眼力不好,聽力卻是非凡,一陣極輕的嚓嚓聲已
經被他敏銳的捕捉到了,卻似乎渾然不覺,依然在悠悠舞劍。突然,蘇秦覺得身後一陣輕微異
響,一個滑步轉身,他竟驚訝得目瞪口呆––
  那面書架竟變成一扇門無聲的開了!一個又黑又矮又胖的綠衣人擺著鴨步從「門」裡搖了
出來,一個長躬,滿臉笑意:「蘇子別來無恙?」幾乎就在他出來的同時,那道「門」立即無
聲的闔上了!剎那之間,蘇秦瞥見了「門」後暗影裡一片白色倏忽閃了一下,顯然,「門」後
帷幕後都有人隱藏!
  「你?如何是你?」蘇秦一下子愣怔了。
  「嘿嘿,蘇子做了大官,不識故人了?我是樗里疾,沒錯兒。如何進來的容當後說,先說
正事如何?」黑矮肥子倒是笑容可掬。
  蘇秦冷冷道:「正事?身為上大夫,如此鼠竊狗偷,辦得正事麼?」
  樗里疾又一個長躬:「無奈之舉,尚請蘇子恕罪了。」
  「說吧,有何正事?」蘇秦指著長案:「請入座。」
  樗里疾坦然就座,笑瞇瞇道:「蘇子,六國合縱能成功麼?」
  「秦國已經害怕了?」
  樗里疾嘆息一聲:「蘇子,當初秦國沒有重任留你,秦公深以為悔,至今猶在思念。」
  蘇秦不禁大笑一陣:「此等沒力氣的話,樗里疾竟能說出來,當真一奇也!沒有合縱,秦
公想得起蘇秦麼?當初秦國不用我策,自然無須重任留我,有何可悔?蘇秦不怨秦公,亦無悔
當初。」
  「好!不繞彎子。」樗里疾正色拱手:「秦公命我為特使,誠意邀請蘇子回秦,執掌丞相
大任。望蘇子以強秦為根基,成就一番大業,名垂千古。」
  「樗里子學問名士,當知刻舟求劍故事了。」蘇秦悠然一笑:「流水已去,心境非昨,如
何能以今日之志,重蹈昨日覆轍?良禽固然擇木,也須持節自立。朝秦暮楚,終將自毀。耿耿
此心,尚望秦公鑒諒。」
  「蘇子襟懷,令人感佩!」樗里疾由衷讚歎,卻又口氣一轉:「然則六國孱弱,一團亂象
,蘇子明知不可而為之,豈非與孔老夫子奔走呼號井田制如出一轍?」
  「此言大謬也。」蘇秦大笑,連連搖頭:「孔夫子逆時勢而動,如何能與蘇秦相比?方今
天下,七大戰國皆非舊時諸侯,各有變法圖強之志。其中差別,唯在誰家變法更徹底更全面。
目下而言,秦國當先。然則大潮洶湧,大爭連綿,安知六國中沒有一國超越秦國?昨日之志:
蘇秦欲將秦國變法之實力,化為一統大業!今日之志:蘇秦欲將變法圖強之潮流,瀰漫山東六
國,與秦國一爭高下!今日昨日,蘇秦皆無復辟守舊之心,惟有趁時成事之志,談何明知不可
而為之?」
  「好說辭!」樗里疾不禁拍案叫好,又喟然一歎:「若秦國有抗衡先生之才,蘇子之夢想
,豈非終將成為泡影也?」
  「是麼?」蘇秦微微一笑:「天下大道,何懼抗衡?我這便向秦國薦舉一人,其才足以抗
衡蘇秦,上大夫以為如何?」
  「果真如此?」
  「絕無虛言。」
  「願聞姓名。」
  「安邑張儀。」
  「張儀?此人還活著麼?」
  「張儀者,天不能死,地不能埋也!如何竟有死活之問?」
  「敢問:張儀目下卻在何處?」
  「秦國已經瞄上張儀了,只找他不見,可是?」
  「蘇子慧眼,確實如此。」樗里疾坦率誠懇。
  「安邑城外,涑水谷,張家孤莊––」突然之間,蘇秦雙眼潮濕了。
  「蘇子,樗里疾未能說動你,但樗里疾敬重你,告辭。」樗里疾站起身來肅然一拱,迅速
消失在那扇已經打開的「門」裡了。
  倏忽之間,一片若有所失的惆悵湧了上來,蘇秦竟感到心頭空蕩蕩的。雖然拒絕了秦國的
策反,但他對秦國君臣的胸襟還是充滿了敬意。一個能夠真誠反省自己錯失的國家,是最有力
量的。這樣的國家,可以錯過犀首,錯過蘇秦,但絕然不會再失去張儀。他們已經清醒過來,
已經實實在在的開始行動了。能在韓國都城如此神秘的闖到自己面前,需要花費多麼巨大的努
力!這是任何一個中原戰國都難以做到的。看來,當初自己確實沒有看錯,秦國的崛起強大是
很難阻擋的。若有了張儀,秦國將更是另一番氣象。張儀將給這個長期閉關鎖國缺乏邦交斡旋
經驗的西部戰國,帶去他獨特的智慧,並一定能使秦國以非凡的氣勢,一舉進入中原逐鹿的大
戰場!
  那時候,蘇秦的合縱大業將更加艱難,也許,還有失敗的可能。如此說來,不該給秦國薦
舉張儀麼?不!應該薦舉。從個人成敗而言,張儀一旦入秦,就必然是自己的競爭對手,誰成
誰敗,實難逆料。但從他們一致憧憬的天下一統大業而言,他們的目標又都是一致的,都是立
志結束天下戰亂,使華夏族群在統一國度裡蓬蓬勃勃的富裕壯大。這是老師當初給縱橫派立下
的入門誓言––縱橫捭闔,四海為一!老師曾經諄諄告誡:「行可殊途,心須歸一。否則,縱
橫家將淪為詐術。」一開始,他與張儀便選擇了各自認為最適合自己的國家:蘇秦志在秦國,
張儀志在中原。一番風雨,他們的位置竟顛倒了過來,蘇秦施展於中原,張儀卻要進入秦國。
期間發生的一切災難波折,都是他們所無法預料也無法逆轉的,也許,這就是命運對他們安排
的「殊途」。從根本上說,張儀的復出也是無可避免的,你蘇秦不薦舉,張儀就不會出山麼?
果真那樣,也未免過低估計秦國的索賢能力了。
  「上卿何須多慮,我有破解良策。」
  蘇秦回身,卻見大紅斗篷手持長劍的公子趙勝正笑吟吟站在廳中!不禁訝然笑道:「奇也
!你不是大醉酣睡了麼?」
  「趙國騎士,等閒飲得三四罈,一罈酒豈能醉我?」趙勝露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狡黠笑意
:「此等小技,我早已覺察。我與荊燕大睡,就是給這黑肥子留個縫兒,看他鑽進來做甚?實
不相瞞,也想見識一番先生志節呢。」
  「公子不信蘇秦?」
  「不。」趙勝搖搖頭:「先生是合縱策士,目下又是燕趙特使,何時不可見秦人?秦人又
何時不能策反先生?阻攔秘使,如同為淵驅魚,為叢驅雀。若先生志節不堅,早變也許比晚變
更好。是以,我等只保先生全身,不阻攔先生與任何人接觸。不想先生精誠若此,趙勝卻敬佩
之極!」
  蘇秦不禁讚歎:「公子如此年少,卻有如此見識,當真令人刮目相看也。」
  趙勝做了個受寵若驚的頑皮鬼臉:「哎哎哎,這是大哥教我的,與我無關啊。」
  蘇秦笑了:「公子方才說的破解之策,要破解何事?」
  「先生向秦國薦舉了張儀,卻又分明擔心張儀成為合縱勁敵,可是?」趙勝又驟然變得老
到深沉:「我來料理此事,可保張儀不能為害。」
  蘇秦哈哈大笑:「公子非我,如何知我之心?」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功名大業,豈容他人分享?」
  蘇秦不禁愣怔了,如此少年,卻竟如此熟諳人心本性?對這種在宮廷殺戮爭奪中浸泡長大
的貴族公子,能解釋得清楚自己的想法麼?沉默良久,蘇秦慨然一歎:「公子啊,不要輕舉妄
動。張儀只能對合縱有好處。此中奧秘,非一日所能看清。」
  「好吧,但依先生便了。」趙勝明亮的眼睛不斷的閃爍著。
  「謝過公子了。」蘇秦笑道:「明日趕赴魏國,公子有成算麼?」
  「只要先生有成算。趙勝只保先生要見誰便能見誰。」趙勝說完,笑著一拱便去了。望著
趙勝的大紅斗篷,蘇秦心中又驀然浮現出樗里疾與張儀的影子。
  ***
  新鄭城北的迎送郊亭外,停著一支正在歇息的商旅車隊。車伕們一邊忙著餵馬,一邊架起
吊鍋煮飯。車隊、炊煙、道邊林木與熙熙攘攘的人喊馬嘶完全擋住了石亭。
  石亭之下,樗里疾與公子嬴華正在低聲密談。樗里疾說服蘇秦的使命沒有完成,卻對蘇秦
有了貼近的瞭解與真實的敬重。他沒有想到,蘇秦竟能薦舉張儀入秦與自己抗衡,更沒有想到
蘇秦對張儀下落的判斷,竟是那樣的自信而明確。回來說給嬴華,這位女公子也是大為意外。
從咸陽出發時,嬴華已經向大梁與名士隱居的經常地點派出了訪查探馬,在新鄭的幾天已經紛
紛接到回報,都沒有張儀的蹤跡。嬴華頓時茫然,一時沒了主意,聽得樗里疾一說,大是興奮
,決意親自到河外訪查。
  樗里疾與嬴華商議的是:若能找到張儀,如何動其心志?是樗里疾親自前來?還是讓嬴華
見機行事?目下,樗里疾一定要趕在蘇秦之前穩住齊國,自然無法與嬴華一起趕到河外。嬴華
雖是一個不讓鬚眉的女公子,見識本領也都極為出色,然則畢竟沒做過為國求賢這種大事。按
照傳統,這種事該當由國君親自出面的。事關重大,嬴華竟一時沉吟,與平日的明朗果決大是
不同。
  「這樣吧。」樗里疾一揮手:「若情勢異常,斷不能錯失良機,公子當相機立斷!若情勢
正常,有成算便動,若無成算,待我趕來便是。」
  「好!一言為定。」嬴華心中有底,便高興起來,舉起酒碗:「上大夫身負重任,一路保
重了。」便汩汩飲盡。「罷了罷了。」樗里疾舉碗笑道:「長遠計,爭得張儀是根本,齊國是
靠不住的。公子要做的,是一件布袋買貓的大事,難呢。乾了!」也是咕咚咚飲了。嬴華「哧
」的笑了:「布袋買貓?此話怎講?」
  「不明就裡,估摸著辦唄。」
  嬴華不禁大笑:「呀,聽說張儀利口無雙,要是知道做貓,可饒不得你也!」
  「慚愧慚愧,誰讓他躲在暗處呢?」樗里疾笑著拱手:「公子,就此告辭。」
  「後會有期。」嬴華也是一拱,便大步出了石亭。
  一聲輕輕的呼哨,三騎快馬便上了官道,向河外方向疾馳而去。片刻之後,商旅車隊丟下
了載重貨車與車伕,清一色的十餘騎快馬簇擁著一輛軺車,也向東北大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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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秋風乍起,涑水河谷滿目蒼黃,幽靜蕭瑟。
  自從魏國遷都大梁,這道安邑郊野的狩獵河谷便年復一年的冷清了。王公貴族與豪富巨商
,都隨著王室南下大梁了,安邑的繁華富庶竟像夢幻般消失了。秦國奪回了河西高地,佔據了
河東的離石要塞,安邑沒有了北大門,也失去了大河天險;趙國佔據了上黨山地,安邑的東北
面也完全敞開了。倏忽之間,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都城,竟成了一個四面狼煙的邊塞孤堡!人
口大減,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羅棋布的狩獵山莊,也成了蛛網塵封狐兔出沒的座座廢墟。
每當明月高懸,河谷裡的虎嘯猿啼便隨著習習谷風遠遠傳開,即便是獵戶世家,也不敢在夜間
踏入這道河谷。
  就在這樣的月夜,河谷深處的松林裡卻亮著一盞燈火。林間小道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向
著燈火走來。漸行漸近,松林中的一座大墓與墓旁的一座茅屋已經清晰可見。
  「耶––!張兄快來!」纖細身影驚叫著跳了起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提劍衝出茅屋:「緋雲,別怕!」
  「蛇!耶,好粗!跑了跑了!」纖細身影驚呼喘息著。
  高大身影哈哈大笑:「秋風之蛇,困龍一條,饒牠去吧。」
  「耶!我偏踩上了,又硬又滑!呸呸呸,一股腥味兒。」
  「你呀,日後晚上不要來,餓不死我張儀。」
  「耶,就會瞎說!除了蛇我甚也不怕。快進去,餅還熱著呢。」說話間拉著張儀便進了茅
屋。
  這是一間極為粗樸的陵園茅屋,門是荊條編的,後邊掛著一幅寬大的本色粗織布做了擋風
的簾子。屋中大約一丈見方,牆角避風處的草墊蘆席上有一床棉被,便是臥榻了。除此之外,
兩隻滿蕩蕩的書箱、一片架在兩塊老樹根上的青石板書案、一支掛在牆上的吳鉤劍,便是這茅
屋中的全部物事了。緋雲將提藍放在石板書案上,揭開苫布,利落的從藍中拿出一個飯布包打
開,原是一摞熱氣騰騰的麵餅,又拿出一個飯包打開,卻是一塊紅亮的醬肉。
  「呀,好香!甚肉?」張儀掛上吳鉤,興奮的搓著雙手。
  「猜猜。」緋雲又拿出一包剝得光亮亮的小蒜頭:「耶!不曉得了吧。」
  張儀不去湊近醬肉,只是站著使勁兒聳鼻頭,猛然拍掌:「兔肉!沒錯兒。」
  「耶,野味兒吃精了,一猜就中。」緋雲頑皮的笑笑:「快吃吧,趁熱。」
  張儀嚥著口水悠然一笑:「不是吃精了,是餓精了。」說著便就勢一跪,一手抓起醬兔肉
,一手抓起熱麵餅沾幾粒蒜頭,狼吞虎嚥的大嚼起來。
  「張兄,有人要賃我們老屋做貨棧,你說奇也不奇?」緋雲邊掃地邊說話。
  「如何如何?」張儀抹抹嘴笑了:「甚生意做到深山老林來了?當真一奇了。」
  「還有呢,一個年輕人帶了個小童,也住進了我們老屋。耶,你別急,聽我說。」緋雲拿
起屋角木架上的陶壺給張儀斟滿了一碗涼茶,笑道:「那天我去山坳裡摘野菜,回來後聽張老
爹說:一個公子探訪老親迷了路,又發熱,求宿一晚。張老爹於心不忍,便讓他住下了。我不
放心,特意去看了看,那公子還真是發熱。我看他生得俊氣,人也和善,不像歹人,便也沒說
什麼。誰知都三日了,他的熱燒還不見退。那小童除了天天給他熬藥,還出去打獵。小童說獵
物放久了不好吃,要我們天天吃。這幾日便天天有肉了。你看這事兒?」
  張儀沉吟著問:「要賃老屋的商人也來了?」
  「耶,還沒呢。」緋雲笑道:「我沒答應。他也說他們東家還沒定主意,過幾日再來看看
,東家要定了再和我說價,還說保我滿意呢。」
  張儀咕咚咚猛喝了一碗涼茶,半日沒有說話。這兩件事來得蹊蹺,可一下子也說不清疑點
在何處?要在十幾年前,安邑城外那可是商賈紛紛,租賃民居、夜宿郊野者實在平常得緊。可
如今,這安邑已經成了孤城荒野,卻忽然竟有人前來經商,有人前來投宿,可真是少見!然則
,天下事本來就沒有一成不變,若有商旅忽發奇想,要在這裡採藥獵獸也未可知;至於有人路
病投宿,也並非荒誕不經,張儀自己不就多次投宿山野農家麼?如此想來,似乎又不值得驚奇
生疑。可不管如何開釋,張儀心頭的那股疑雲都是揮之不去,連張儀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終於,張儀定了主意:「任其自便,只是要多長個心眼,暗中留心查看。」
  「耶,我也是這般想法。你放心,誰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張儀笑了:「心裡有數就好。走吧,我送你下山。」說著便摘下吳鉤,順手拉開荊條門,
與緋雲出了茅屋。緋雲紅著臉笑道:「不用送呢,我不怕耶。」張儀笑道:「你是不怕,我卻想
出來走走呢。」緋雲高興的挽起張儀的胳膊:「是該走走的。耶,你的吳鉤練得如何?會使了
麼?」張儀興致勃勃道:「越王這支吳鉤,還真不好練呢,要不是我還算通曉劍器,真拿它沒
辦法。」緋雲一撇嘴笑道:「那是當然,張兄天下第一耶!」張儀哈哈大笑:「你個小東西!跟
著我吹啊。」緋雲也咯咯咯笑得打跌。
  說話間便到了山口,山腳下老屋的燈光已經遙遙可見。張儀站在山頭,直看著緋雲隱沒在
老屋的陰影裡,方才轉身,本當回到茅屋,卻不由自主地沿著河谷走了下去。天空湛藍,月光
明亮。涑水波濤拍打著兩岸亂石,虎嘯狼嗥隨山風隱隱傳來,都使得這山谷秋夜在幽靜之中平
添了幾分蒼涼。
  張儀對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兒時的記憶,家族的苦難,自己的坎坷,都深深的扎根
在這道河谷。但是,這道河谷給他打上最深烙印的,還是母親的驟然亡故。
  當初,張儀從楚國雲夢澤連夜逃走,與緋雲一路北上,進入河外已經是冬天了。逃離雲夢
澤時,張儀被打傷的兩條腿本來就沒有痊癒。幾個月的徒步跋涉,傷口時好時壞,不得不拄著
一支木拐一瘸一瘸的艱難邁步。要不是緋雲頑強的撐持,張儀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突然倒在哪
道荒山野嶺?
  路過洛陽郊外的時候,張儀腿傷發作,倒在了路邊。田野耕耘的一個老人將他們當作饑荒
流民,好心留他們在一間閒置的田屋裡住了下來。在那間四面漏風的田屋裡,張儀自己開了幾
味草藥,讓緋雲帶著越王送給他的那支吳鉤,到洛陽城賣了換錢抓藥。緋雲去了,也抓了藥,
可也帶回了那支越王吳鉤。緋雲對他說遇上了一個好心店東,沒收錢。夜半更深,張儀傷疼不
能入睡,看見和衣蜷縮在身邊的緋雲的頭巾掉了,園乎乎的小腦袋在月光下竟是青幽幽的!伸
手一摸,一根頭髮也沒有了!
  驟然之間,淚水湧滿了張儀的眼眶。一頭秀髮,對於一個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著誘人的
魅力,意味著大貞大孝大節,更意味著對生命之源的恆久追念。「身體髮膚,受之天地父母,
毫髮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女子?可是,為了給他治傷,緋雲竟賣掉了
滿頭青絲––
  就在那一刻,張儀抹去了淚水,心中暗暗發下了一個誓願。
  回到這條熟悉的河谷時,正是大雪紛飛的冬日。看到老屋門前的蕭疏荒涼,張儀心中便猛
然一沉!母親是嚴整持家的,雖然富裕不再,但小康莊院從來都是井井有條的。可如今,門前
兩排大樹全成了光禿禿的樹根,青石板鋪成的車道也殘破零落,高大寬敞的青磚門房竟然變成
了低矮破舊的茅草房!那時候,張儀幾乎不敢敲門,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什麼?他記得很
清楚,當緋雲敲開屋門,老管家張老爹看見他時立即撲地大哭!張儀雙腿頓時一軟,跌坐在大
雪之中––
  當他踉踉蹌蹌的撞進母親的靈堂時,他像狼一樣的發出一聲慘嗥,一頭撞在靈案上便昏了
過去!後來,張老爹說:那年魏趙開戰,魏國敗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樹燒火還拆了門房;幸
虧主母認識一個千夫長,才免了老屋一場更大的劫難;從那以後,主母一病不起,沒大半年便
過世了;臨終前,主母拿出一個木匣,只說了一句話:「交給儀兒,也許,他還會回來。」
  留在張儀心頭永遠的疼痛,便是母親的那幾行叮囑:「儀兒,黃泉如世,莫為母悲。人世
多難,自強為本,若有坎坷,毋得氣餒。後院樹下石窟,藏得些許金玉,兒當於絕境時開啟求
生。母字。」
  掘開了後院大樹下的石窟,張儀拿出了那個銹跡斑斑的小鐵箱,打開一看,除了六個金餅
,便全部是母親的金玉首飾––張儀看得心頭滴血,欲哭卻是無淚。母親留下了少婦時的全部
首飾,素身赴了黃泉,竟沒有絲毫心愛的陪葬之物。對於張儀,這是永遠不能忍受的一種遺恨
。他咬著牙打開了母親的墳墓,將金玉首飾與三身簇新的絲衣,裝進了自己親手打製的兩個木
匣裡,放進了棺槨頂頭的墓廳。從那天晚上開始,張儀便在母親的墓旁搭起了一間茅屋,身穿
麻衣,頭戴重孝,為母親守喪了。
  寒來暑往,在母親陵園的小松林中,張儀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雖然他從未下山,但對天下大勢還是大體清楚的。這也虧了緋雲,她不但要與張老爹共同
操持這個破敗的家,還時不時趕到安邑打探各種消息。半個月前,緋雲去了一趟大梁,回來後
興奮的告訴他,蘇秦已經重新出山,謀劃合縱抗秦,燕趙韓都欣然贊同了!
  「耶!我正好遇上蘇秦車隊進大梁,聲勢好大耶。幡旗、馬隊、車輛,整整有三里路長。
蘇秦站在軺車上,呵!大紅斗篷,白玉高冠,一點兒也不笑。只是他的頭髮都灰白了,讓人心
裡不好受。」緋雲說得眉飛色舞,最後卻嘟噥著嘆息了一聲。
  「你看得忒清楚?」
  「耶!我爬到官道旁的大樹上,誰也看不見我。」
  張儀不禁怦然動心了!蘇秦復出並不令人驚訝,那只在遲早之間。讓他心動的,是蘇秦提
出的嶄新主張––六國合縱,結盟抗秦!蘇秦對秦國關注的很早,與自己對秦國的淡漠大不相
同,蘇秦第一次出山就選定了秦國,縱然沒有被秦國接納,何至於立即將秦國當作仇敵?不!
這不是蘇秦的謀事方式,也不是歷來名士的傳統精神,其中一定令有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蘇
秦對天下大勢有了全新的看法!蘇秦思慮深徹,善於創新,正如老師曾經說的:「無中生有,
暗夜舉火,蘇秦也。」如今在山東大亂之際,蘇秦倡導六國合縱,當真是刀劈斧剁般一舉廓清
亂象,使山東六國撥雲見日,一舉使天下格局明朗化!這豈非暗夜舉火,燭照天下?從這裡看
去,用個人恩怨塗抹合縱抗秦,就顯得非常的滑稽,至少張儀是嗤之以鼻的。
  既然如此,張儀的出路何在?
  半個月來,他一刻也沒有停止思索。蘇秦廓清了大格局,天下必將形成山東六國與秦國對
峙的局面。他從聽到「合縱抗秦」這四個字,便敏銳意識到蘇秦必然成功!天下已經亂得沒有
了頭緒,列國都想使局勢明朗化,都不想被亂象淹沒。當此之時,山東六國的君臣們能拒絕具
有「救亡息亂」巨大功效的合縱同盟麼?
  可如此一來,張儀頓時就沒有了選擇!天下戰國七,蘇秦一舉居六,張儀又能如何?
  曾幾何時,天寬地闊的張儀,卻在驟然之間只剩下了一條路,而且是自己最為陌生的一條
路?自己的立足點一開始就在山東六國,並不看好秦國。第一番出山,自己幾乎就要大功告成
,若非輕言兵事,錯料房陵之戰,早已經是齊國丞相了。比較起來,蘇秦的第一次失敗,在於
「策不應時」;自己的第一次失敗,則在於「輕言壞策」。也就是說,蘇秦敗在劃策本身,張
儀敗在劃策之外。就第一次而論,張儀自覺比蘇秦要強出一籌。可這一次呢?蘇秦當先出動,
長策驚動天下,其必然成功處,正在於劃策切中時弊!這種情勢下,自己要在山東六國謀事,
無異於拾人餘唾。想想,你張儀難道還能對山東六國提出另一套更高明的方略?提不出,那就
只有跟在蘇秦身後打旋兒。
  這是張儀無法忍受的,也是任何名士所不屑作為的。
  看著天上月亮,張儀笑了。難道竟要被這個學兄逼得走投無路了麼?蘇兄啊,你也太狠了
,竟將山東六國一網打盡,使張儀竟茫然無所適從,豈不滑稽?
  「山月作證:」張儀對著天上月亮肅然拱手:「張儀定要與學兄蘇秦比肩天下,另闢大道
!」
  多日來,張儀揣摩思慮的重心,就是如何應對蘇秦的六國合縱?他做了一個推測:作為六
國合縱所針對的秦國,不可能無動於衷;秦國要動,就要破解合縱;那麼,如何破解?誰來破
解?便成為必然的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他已經思慮透徹,有了應對之策。張儀堅定的認為
:除了他這套謀劃,蘇秦的六國合縱無策可破!那麼,秦國有這樣的人才麼?他雖然對秦國頗
為生疏,但大情勢還是明白的。商鞅之後,秦國似乎還沒有斡旋捭闔的大才。司馬錯雖然讓他
跌了一大跤,但司馬錯畢竟是兵家將才,秦國不會讓一個難得的名將去分身外事。樗里疾呢?
治國理民可也,伐謀邦交至多中才而已,豈是蘇秦對手?
  放眼天下,唯張儀可抵蘇秦!
  然則,秦國能想到這一點麼?難。秦國雖然強大,但畢竟長期閉鎖,對天下名士一團朦朧
,如何能知曉他張儀?那麼,只有一條路––主動入秦,遊說秦國,獻長策而與蘇兄較量天下
!可是,能這樣做麼?在尋常情勢下,名士主動遊說無可非議。然則在蘇秦發動合縱後,天下
便是壁壘分明的兩大陣營,當此之時,秦國若無迫切求賢之心,這秦國國君也就平庸之極了;
對平庸之主說高明長策,那是注定的對牛彈琴;魏惠王、楚威王尚且如此,這個拒絕過蘇秦的
秦國新君又能如何呢?說而不納,何如不說?可是,假若秦國君臣想到了自己,你張儀又該當
如何呢?
  想到這裡,張儀不禁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實在滑稽。這種事兒,神仙
也難料,何須費力揣測?心思一定,張儀便大步走上河岸,向松林陵園走來,堪堪走進林間小
道,他驚訝地揉了揉眼睛。
  出來時分明吹熄了燈火,如何茅屋卻亮了起來?
  張儀隱身樹後,凝神查看傾聽片刻,已經斷定樹林中沒有藏身之人。他目力聽力都極為出
色,從些微動靜中已經聽出茅屋中最多只有兩個人。於是他大步走出,挺身仗劍,堵在茅屋前
的小道正中高聲喝問:「何方人士,夤夜到此?」
  「吱呀」一聲,荊條門開了,一個粗壯的身影走出茅屋拱手做禮:「末將見過先生。」
  「末將?究竟何人?直說了吧。」
  「末將乃趙國騎尉,奉密令前來,請先生屋中敘話。」
  「反客為主了?就在這裡說吧,省點兒燈油。」
  騎尉笑了:「也好,月亮正亮呢。」回頭喊道:「墨衣,出來吧,吹了燈。」
  屋內風燈滅了,走出來一個手持長劍身形瘦小的勁裝武士。張儀知道,趙國君主的衛士通
常叫做「黑衣」,此人被稱為「墨衣」,無論如何也是個衛士頭目。從他的步態便可看出,這
個墨衣定然是個一流劍士!張儀也不理會,逕自坐到小道旁一塊大石上:「說吧。」
  騎尉又是一拱:「先生,我二人奉太子之命,請先生星夜赴邯鄲。」
  「可有太子書簡?」
  「趙國軍法:密令無書簡。這是太子的精鐵令牌,請先生勘驗。」
  「不用了。太子召我何事?」
  「太子只說:要保先生萬無一失。餘情末將不知。」
  張儀悠然一笑:「既然如此,請二位回稟太子:張儀為母親守喪,不能離開。」
  騎尉卻僵在那裡,似乎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那個精瘦的墨衣說話了:「太子有令,務必
請回先生,先生須得識敬才是。」
  「如此說來,要是不去,便是不識敬了?」
  騎尉拱手道:「我等奉命行事,請先生務必成全,無得強逼。」
  「強人所難,還要人無強其難。趙人做事,可謂天下一奇也!」張儀哈哈大笑。
  墨衣冷冰冰開口:「先生當真不去,就只有得罪了。」
  「如何得罪啊?」張儀性本桀驁,心中已經有氣,臉上卻依舊微笑。
  「勝得我手中劍,我等便走。否則,只有強請了。」
  「你手中劍?怕是你們兩個手中劍吧。」
  墨衣正要說話,騎尉搶先道:「那是自然,公事非私鬥,如何能與劍士獨對?」
  「好!理當如此。」張儀豪氣頓生,霍然站起:「請吧。」
  「墨衣,我先了。」騎尉大步走出,只聽「喀!嗒!」兩聲鐵音,一柄閃亮的厚背長刀已
彈開刀格,提在手中。張儀本是老魏國武士世家出身,對三晉兵器本來熟悉,一看便知這是趙
國改製的胡人長刀。這種刀以中原精鐵鍛鑄,背厚刃薄,刀身細長而略帶弧彎,砍殺容易著力
,擊刺不失輕靈,且比胡人原刀形還長了一寸有餘。趙國在與匈奴騎兵的較量中屢佔上風,與
這種鋒銳威猛的戰刀大有干係。雖然如此,張儀卻是毫無畏懼。他相信手中這口越王吳鉤絕不
輸於趙國的改製戰刀。
  月光下,一道細長的弧形青光伴著嗡嗡震音閃過,張儀的吳鉤已經出鞘!
  這吳鉤雖然也是弧形,卻是劍而不是刀。劍為雙刃,厚處在中央脊骨。刀為單刃,厚處在
背。同是弧形,騎士戰刀較吳鉤要長,弧度自然小得些許;吳鉤稍短,其弧度幾乎接近初旬瘦
月,而且還是雙刃。兩相比較,騎士戰刀專為戰場騎兵製造,趁手好使,即或未經嚴格訓練,
也能仗著膂力使出威風。吳鉤卻大大不然,它本來就是吳越劍士的一種神秘兵刃,初上手極為
彆扭,等閒人等根本無法劈刺擊殺,使用難度比騎士戰刀要高出許多。張儀自從接受了越王吳
鉤,便在閒暇時悉心揣摩,也是他頗有劍術天賦,竟讓他無師自通,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吳鉤使
法。緋雲也喜歡劍法,見他練過幾次,竟驚訝得連連讚歎。此刻,張儀也知道趙國騎士的剽悍
威猛,自然不會掉以輕心,吳鉤出鞘,卻是右劍左鞘守定不動,準備後發制人。
  騎尉卻抱劍做禮:「太子敬重先生,我只與先生虛刺,劍沾其身即為勝。」
  張儀冷笑:「我只會實刺,不會虛刺。」
  旁邊的瘦子墨衣不勝其煩:「劍士之道,安得有虛?將軍當真絮叨。」
  騎尉無奈的笑笑:「先生執意如此,末將只好從命。殺––!」喊聲未落,騎士戰刀已經
帶著勁急的風聲斜劈下來!這是騎士馬戰的基本功夫,最為威猛,對方若被砍中,便通體被斜
劈為兩瓣!騎兵對步兵,居高臨下,這斜劈便是威力極大使用最多的殺法。
  張儀身材高大,對方也不在馬上,所以並沒有感到戰刀凌空的威力,但聽這刀風勁銳,便
知這戰刀威力。不及思索,張儀手臂一掠,吳鉤便劃出一道寒光,魚躍波濤般迎了上去。但聽
「叮!」的一聲急響,騎尉的戰刀已經斷為兩節!刀頭飛上樹梢,又嘩啦啦削斷樹枝,竟「噗
!」的插進了地面!
  「噫––!」騎尉驚叫一聲,一躍跳開:「你有神兵利器?」
  張儀哈哈大笑:「第一次用,不曉得這越王吳鉤如此鋒銳,多謝陪練了。」
  瘦子墨衣冷冷一笑:「將軍戰刀是軍中大路貨,如何敵越王吳鉤?今日,也讓先生見識一
番趙國精兵!」說罷肩頭一抖,黑色斗篷便蝙蝠一般飛了起來,竟堪堪的掛在了身後松樹枝椏
上。只此一個動作,便見趙侯衛士的不同凡響。斗篷離身的同時,星光驟然一閃,墨衣手中已
經出現了一支短劍!戰國之世,長劍已經成為常見兵器,短劍便多成為傳統劍士手中的利器,
等閒人倒是很少見到了。傳統劍士的短劍,與越王吳鉤一樣,十有八九都是春秋時期著名鑄劍
師的精品。紫藍色光芒一閃,張儀便知道墨衣手中短劍決非凡品,微微一笑:「神兵相交,兩
敗俱傷,豈不暴殄天物?」
  「小瞧趙國劍士麼?」墨衣冷笑道:「駕馭名劍,自有劍道,豈能笨伯互砍?」言下之意
,顯然在嘲笑張儀與騎尉的劍術。
  張儀心知此人是第一流劍士,自己雖然也略通劍器劍法,但畢竟不是用心精專,無法與此
等劍士抗衡。但聽他說不與自己「互砍」,倒是輕鬆了一些,劍器互不接觸,那無非是他直接
將我刺傷,而後再「請」走了。張儀自信墨衣做不到這一點,你不砍我砍,大節當頭,何顧些
小規矩?舞開吳鉤護住自己,只要他劍器刺不到我身,又能奈我何?
  「既然如此,你就開始吧。」張儀淡淡的一笑。
  「先生,看好了。」話音未落,黑色身影一躍縱起,一道紫藍色光芒便向張儀頭頂刺來!
張儀的吳鉤已經揮開,便趁勢向上大掠一圈。誰知他上掠之時,墨衣已經越過他頭頂,就在他
尚未轉身之際,右肩已經被刺中!一陣短促劇烈的酸麻疼痛,張儀右手吳鉤便脫手飛了出去!
黑色身影腳一點地,立即閃電般倒飛出去,竟在空中將吳鉤攬在手中,穩穩落地:「先生還有
何說?」
  張儀咬牙撐持,才沒有坐倒,勉力笑道:「你,劍術無匹。我,卻不去。」
  「先生不識敬,在下只好得罪了。」墨衣冷冷一笑,便走了過來。
  突然,一聲悠長粗礪的虎嘯,疾風般掠過山林!
  瘦子墨衣愣怔了一下。騎尉笑道:「涑水河谷夜夜如此,平常得緊––」正說著卻驟然變
色:「你你你,是人?是鬼?!」張儀看去,見月光下的山口林間小道上,悠著一個細長的白
色身影,長髮披散,手裡卻拄著一根竹杖,一陣清朗大笑:「強人所難,這是誰家生意經啊?」
  騎尉緩過神來,冷冷道:「你若是商家,趕快走開,莫管閒事!」
  瘦子墨衣:「既看了,只怕不能讓他走。」
  白衣又一陣大笑:「我說要走了麼?戰國遊俠,可有不管閒事的?」
  「遊俠?」墨衣拱手做禮:「敢問閣下高名大姓?」
  「高名大姓?」白衣人驟然冷漠:「邯鄲墨衣,趁早離開,還先生安寧。」
  「你絕非正道遊俠!將軍護著先生,我來料理他。」瘦子墨衣顯然被激怒了。
  「且慢。」白衣人笑道:「先生並不認可兩位,無須你等護持,請先生作壁上觀便了。」
說完向張儀深深一躬:「先生,這是一包傷藥,請到那邊石墩上自敷便了。」
  這片刻之間,張儀竟是大為困惑。此人若是遊俠,那當真是天下一奇!須知戰國遊俠常常
被時人稱為「帶劍之客」、「必死之士」,所謀求者皆是驚動天下的大事,極少到市井山野行
走,即或隱居,也是等閒不過問民間瑣事。聞名天下的遊俠如春秋的公孫臼、專諸、北郭騷、
畢陽、偃息等,戰國的要離、聶政、孟勝、徐弱等,都是在邦國上層行大義、除大惡的名士,
幾乎沒有一個關注庶民恩怨的風塵遊俠。此人自稱遊俠,張儀自然難以相信,然若不是遊俠,
又何來此等行蹤本領?倒真是令人難以揣測,且先看下去再說,至少在當下,他對張儀不構成
危害。於是張儀也不多說,便走到小道邊石墩上坐下敷藥。
  白衣人見張儀走開,回身笑道:「一起來吧。」
  騎尉、墨衣本來擔心張儀被遊俠劫走,此時見此人並無幫手,張儀也泰然自若,自然便要
先全力解決這個遊俠。墨衣低聲道:「將軍掠陣,我來。」騎尉點點頭:「小心為是,此人大是
蹊蹺。」墨衣冷笑一聲,逕自走到白衣人對面丈許:「遊俠請了。」
  白衣人見墨衣巋然不動,笑道:「讓先麼?好!」一個「好」字出口,竹杖啪啦脫手,但
見森森光芒裹著「嗡––」的金鐵震音,一柄超長的異形彎劍已經凌空罩住了墨衣頭頂!墨衣
大驚,一個貼地大滑步,堪堪躲開,森森光芒又如影隨形般從身後刺到,大是凌厲。慌忙之中
,墨衣一個側滾,方得脫出劍鋒之外,額頭卻已經是冷汗淋漓。見白衣人沒有追擊,墨衣氣哼
哼問道:「閣下使何兵器?尚望見告。」
  「此兵器天下無人識得,只讓你見識一番便了。」說罷,白衣人順手一掠,一道森森寒光
竟從身邊一棵合抱粗的樹身掠出,沒有任何聲息,松樹也絲毫未動。白衣人悠然一笑:「請二
位觀賞了。」墨衣與騎尉疑惑的走到樹前,藉著明亮的山月,分明可見大樹腰身有一道極細的
縫隙!
  「你是說,方才攔腰切斷了這棵大樹?」騎尉驚訝的拍打著樹身。
  「將軍力大,一推便知,何用多說?」白衣人顯然不屑與之爭辯。
  騎尉一個馬步紮穩,雙手按住樹身,猛然一推,縫隙之上的樹身竟驟然向外滑出,樹幹喀
啦啦向裡壓來,如同疾步之人腳下打滑摔了個仰面朝天一般。騎尉、墨衣飛縱閃開,待大樹倒
下,上前查看,留下的三尺樹身竟平滑如鏡,兀自滲出一片細密油亮的樹脂!墨衣二話不說,
拉起騎尉便走。
  白衣人卻拱手笑道:「請轉告趙雍,敢對先生非禮用強,墨孟不會旁觀。」
  墨衣驟然回身:「你?是墨家孟勝大師?」
  「既知我師之名,便知天道不會泯滅。」
  墨衣似乎還想問什麼,卻終於忍住沒說,拉著騎尉回身走了。
  白衣人向張儀走過來:「敢問先生劍傷如何?」張儀笑道:「他沒想狠刺,不妨事,多謝義
士好藥了。」白衣人長出了一口氣:「涑水河谷看似荒僻,實則大險之地,先生守喪已過三年
,該當換一個地方住了。」「這卻奇了。」張儀揶揄道:「義士怎知我守喪三年已滿?難道也
是遊俠職分麼?」白衣人笑道:「看這光潔的陵園小徑,看這草色變黑的茅屋,還有山林中踩
出的毛道,只怕還不止三年呢。」張儀從石墩上站了起來:「有眼力,只是我還不想到別處去
。」白衣人笑道:「我只是提醒,此乃先生之事,該當自己決斷,在下告辭。」「且慢。」張
儀目光一閃:「看義士年青不凡,卻為何要冒遊俠之名?」白衣人一怔:「先生如何知我不是遊
俠?」張儀道:「戰國遊俠,皆隱都城謀大事,不動則已,動則一舉成名,可有跑到荒僻山地
,長做夜遊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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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4:11 |只看該作者
  白衣人驚訝了:「何言長做?在下是夜來路過而已。」
  張儀大笑:「義士漏嘴了,若是匆匆過客,何以連四面山林踩踏的毛道都忒般清楚?若非
旬日,轉不完這涑水河谷。」
  白衣人沉默有頃,鄭重拱手:「先生所言不差,在下本非遊俠,只是見情勢緊急,臨機冒
名罷了。」
  「冒名也罷,又何須為墨家樹敵?」
  白衣人臉上掠過一抹狡黠而又頑皮的笑:「先生窮追猛打,只好實言相告:在下本是宋國
藥商,圖謀在涑水河谷獵取虎骨,已在此地盤桓多日。今夜進山查勘虎蹤,不意遇見有人對先
生用強,是以出手,唐突處尚望先生鑒諒。」
  「既是藥商,如何知曉他們是趙國太子指派的武士?」
  白衣人笑了:「先生果然周密機變,然這回卻是錯了。那是在下在大樹上聽到的,至於趙
國太子之名,天下誰人不知,況我等遊走四方的商旅之人?再說了,在下也不想暴露商家面目
,只好將義舉讓名於墨家。否則,日後如何到邯鄲經商?」
  至此,張儀完全釋疑,拱手道:「張儀稟性,心不見疑,義士鑒諒了。」
  白衣人嘟噥道:「這人當真難纏,做了好事,好像人家還欠他似的,審個沒完。」
  張儀哈哈大笑:「義士真可人也!走,到茅屋––啊,偏是沒有酒也。」
  「先生有趣,想說痛飲,卻沒有酒!」
  「兄弟莫介意,無酒有茶,涼茶如何?」
  「先生大哥的茶,一準好喝!」
  「先生大哥?」張儀不禁又是大笑:「大哥就大哥,先生就先生,選哪個?」
  「大哥!」白衣人笑著拍掌。
  「好兄弟!」張儀拍拍白衣人肩膀,慨然一歎:「風清月朗,萍水相逢,也是美事一樁呢
,真想痛飲一番也。」
  「大哥稍等。」白衣人話音落點,身影已在林木之中,片刻之間竟又飛步而回,舉著一個
大皮囊笑道:「上好趙酒!如何?」
  「好!月下痛飲,快哉快哉!」
  「不問個明白麼?」
  「日後問吧,走,茅屋去。」
  「大哥差矣。谷風習習,山月朗朗,就這裡好!也省你燈油啊。我去拿陶碗。」說罷輕步
飄飄,轉眼便從張儀的小茅屋中拿來了兩隻大陶碗擺在大石墩上,解開皮囊細繩,便咕咚咚倒
下,一股凜冽的酒香頓時飄溢開來。
  「當真好酒也!」張儀聳聳鼻頭,久違的酒香使他陶醉了:「來,兄弟,先乾了這碗!」
  「哎哎哎,且慢,總得兩句說辭嘛,就這麼乾乾?」白衣人急迫嘟噥,竟有些臉紅。
  張儀大笑一陣:「兄弟可人,大哥喜歡!為上天賜我一個好兄弟,乾了!」
  「上天賜我一個好大哥––乾!」白衣人驟然一碰張儀陶碗,汩汩飲盡。
  仔細品聞酒香,張儀卻兀自感慨:「酒啊酒,闊別三載,爾與我兄弟同來,天意也!」說
罷猛然舉碗,竟是長鯨飲川般一氣吞下,丟下酒碗,長長的喘息了一聲。
  「大哥三年禁酒,當三碗破禁,再來!」白衣人說著又咕咚咚斟了一碗。
  張儀自覺痛快,連飲三碗,方恍然笑道:「呵,你為何不飲了?」
  「小弟自來不善飲,尋常只是驅寒略飲一些。今夜不同,大哥三碗,小弟陪一,如何?」
  「好。」張儀笑道:「不善飲無須勉強,我有個學兄也不善飲,依然是天下英雄。」
  「大哥的學兄是天下英雄,那大哥也是天下英雄了。」
  「可是未必。蘇秦能成功,張儀未必能成功。」
  「哎呀!大哥學兄是蘇秦麼?那真是個英雄呢,如今走遍山東六國,蘇秦幾乎是婦孺皆知
了。大哥去找蘇秦,不也大是風光了?」
  張儀猛然飲乾一碗,目光炯炯的盯著白衣人,一臉肅然:「此話要在飲酒之前,你我就不
是兄弟了。大丈夫生當自立,如何圖他人庇護?」
  「啪!」白衣人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打拱笑道:「大哥志節高遠,小弟原是生意人無心之
言,大哥寬恕才是呢。」
  張儀也笑了:「兄弟也是商旅義士,原是我計較太甚,不說了,乾!」又大飲一碗。
  白衣人也陪著飲了一碗,又為張儀斟滿酒碗,輕輕嘆息了一聲:「大哥要終老山林麼?」
  張儀默然良久,喟然一歎:「天下之大,唯一處我從未涉足,可目下卻偏偏想去那裡。」
  「楚國偏遠,是那裡麼?」
  「不,是秦國。」
  「啊––」白衣人輕輕的驚叫了一聲,又連忙大袖掩面。
  「兄弟害怕秦國?」
  「有一點兒,大父當年在秦國經商,被秦獻公殺了。」
  張儀嘆息道:「此一時,彼一時。秦國自孝公商君變法,已經是法度森嚴的大國了。儘管
我沒去過秦國,也曾鄙視秦國,但目下,我已經對秦國有了另一番見識。只是不知秦國有無求
賢之心?須知蘇秦、犀首都不被重用而離開了秦國,商君死後,秦人似乎喪失了秦孝公之胸襟
,又在排斥山東士子了。」
  白衣人聽得眼睛一眨不眨,釋然笑道:「大哥毋憂,小弟的一車虎骨正要運往咸陽。大哥
不妨與小弟先去咸陽看看,合則留,不合則去嘛。」
  張儀大笑:「好!便是這般主意。」
  「大哥痛快!那就三日後啟程如何?」
  「也好。就三日後吧。」
  這時明月淡隱,山後已經顯出魚肚白色,松林間已經降下白茫茫霜霧。兩人對飲了最後一
碗趙酒,白衣人就消失在霜霧迷離的河谷裡。張儀看著那細長的白色身影漸漸隱沒,自覺胸中
發熱,不禁長嘯一聲,左手拔出吳鉤力劈,一段枯樹竟喀啦裂開!
  霜霧消散,紅彤彤的太陽爬到山頂時,緋雲送飯來了。張儀將昨晚的事大約說了一遍,緋
雲驚訝地直乍舌:「耶,昨夜那公子住的老屋一直沒聲氣,我悄悄從窗下過了兩趟,聽出屋裡
根本就沒有人。你說,這公子是不是那公子?」張儀沉吟道:「有可能是。然不管此人身份如
何,卻絕非邪惡之徒。不要說穿,借他之力,我們先到秦國再說。」
  緋雲點點頭:「那好,我趕緊回去收拾打理一下。耶,張老爹怎麼辦?」
  「老錢金幣還有多少?請老人家到安邑買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只有二百錢、三個金幣了。」
  張儀大手一揮:「全給老人家。」
  「老屋呢?」
  「燒了。」張儀咬牙吐出兩個字。
  「不燒!」緋雲紅著臉喊了一聲:「我來處置,不用你管。」站起來便匆匆走了。
  想了想,張儀終於沒有喊回緋雲,任她去了。他知道,緋雲從五六歲的孤兒被母親領回,
就一直在老屋與母親共渡艱辛共嘗甘苦。鎩羽回鄉,又是緋雲與張老爹苦苦撐持,才保他守陵
再造。緋雲與張老爹對張莊老屋的依戀,比四海為家的自己要強烈得多––罷了罷了,還是讓
他們處置吧,何須一定要擺出一副名士破釜沉舟的做派?
  心定了,張儀便開始整理自己的隨身之物。衣物不用他操心,他也弄不清自己的衣裳有幾
件。需要他自己動手的,是兩架書簡,還有自己三年來撰寫並謄刻就緒的一堆策論札記。那些
札記是自己的心血結晶,也是自己痛徹反省的記錄,更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將必須攜帶的
書簡裝進了一隻大木箱,那些札記,則特意用母親留給他的那隻鐵箱裝了,而且將那支小小的
銅鑰匙繫在了脖頸貼身處。突然,張儀心中一動,又將兩隻箱子搬到母親墓旁的一個小石洞裡
,又用茅草苫蓋妥當,一宗宗做完,天也便黑了下來。
  奇怪,緋雲如何沒有上山送飯?出事了麼?心思一閃,張儀摘下吳鉤,便大步出了茅屋。
  將及南面山口,突聞河谷中一陣隆隆沉雷!仔細一聽,張儀立即辨出這是馬隊疾馳,而且
是越來越近。張儀機警異常,看看四周,便快捷的爬上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片刻之間,馬
蹄聲止息,一片清晰沉重的腳步聲進了北面的山口。
  時當明月初升,依稀可見一隊甲士開進了松林,散成了扇形,將茅屋圍了起來。一個帶劍
軍吏高聲命令:「守住道口,不許任何人進來。荊燕將軍,點起火把,隨我去見先生。」說著
便見一支火把點起,兩個身影走進了茅屋。片刻之後,兩個身影又走了出來,軍吏道:「先生
顯然走了,我等也只好回去覆命了。」那個舉著火把的荊燕答道:「該不是趙國將先生請走了
吧?我卻如何向武信君交令?」軍吏笑得很響:「老話真沒錯:燕人長疑趙!如今兩國結盟了
,我若搗鬼,太子如何對武信君說話?」火把荊燕嘆息一聲:「咳!也是天數,張儀沒貴命,
武信君好心也沒用呢。」軍吏笑道:「將軍若不放心,可帶十騎留下,繼續訪查。」荊燕道:「
可武信君安危要緊,我卻如何放心得下?」
  「既然如此,也不用費心了,有一信放著,先生會看到的。回撤!」
  甲士們收攏成一隊,又出了北山口,片刻間便聞馬蹄隆隆遠去了。
  張儀見馬隊遠去,便下了大樹,走進茅屋點起風燈,發現石板書案上赫然一個扁薄的銅匣
!看來,這就是他們方才說的信了。張儀拿起銅匣端詳,一摁中央銅鈕,銅匣便無聲的彈了開
來。匣中紅錦鋪底,一個火漆封口的羊皮紙袋正在中間。吳鉤尖端輕輕一挑,羊皮紙袋便嘶的
開了一個口,一頁羊皮紙「唰」的掉了出來,張儀拿起一看,極為熟悉的字跡立即撲進了眼簾:
  張兄如面:合縱有望,其勢已成。我已向樗里疾薦兄入秦,望兄與時俱進,破我合縱。兄
做對手,蘇秦當更惕厲奮發,再創長策。破我即助我,此之謂也。時勢詭譎,安邑不安,望兄
作速入秦,大振雄風。蘇秦
  大梁秋日。
  「好!」一眼瞄過,張儀已是血脈賁張。蘇秦已經在戰場上向他招手了,張儀豈能拖泥帶
水?蘇秦如此襟懷氣度,張儀自當全力施展,使天下大浪淘沙!看來,入秦已是事不宜遲了。
蘇秦既然已經向秦國上大夫薦舉了自己,便說明秦國已經知道了自己––
  且慢!一個念頭突然生出:秦國既然知道了自己,為何卻沒有動靜?是秦國君臣遲鈍麼?
抑或另有隱情?既然說不清楚,最好還是不要冒失,要沉住氣,做成大事不在三五天之間。一
番權衡掂量,張儀已經冷靜下來:入秦是肯定的,只是不能貿然,這是最後一條路,不走則已
,走則務必成功,如何能在撲朔迷離之時貪圖一時痛快?蘇秦說「時勢詭譎,安邑不安」,究
是何意?對了,蘇秦肯定發現了「有人」對自己心懷叵測,提醒自己早日離開這裡!這「人」
是誰?目下看來,似乎是趙國。可是,就必然沒有秦國麼?古往今來,國君求賢而佞臣殺賢的
事數不勝數,若果樗里疾是個小人,擔心自己入秦威脅到他的權力,難保不私下「控制」自己
,情勢沒有完全明朗之前,就無法排除這種可能。
  思忖一番,張儀覺得自己還是按照原來謀劃行事較為穩妥––白身入秦,看清再說。
  一陣匆匆腳步聲,緋雲送飯來了。張儀心中興奮雜亂,也確實餓了,便狼吞虎嚥起來,及
至吃完,卻見緋雲直抹眼淚,不禁驚訝:「緋雲,怎麼了?說呀!」
  緋雲帶著哭聲道:「張老爹不要錢,也不離開老屋––我看,老人家有死心耶––」
  張儀二話沒說,拉起緋雲便走。老人是張家的「三朝」管家了,從遷出安邑開始,張家上
下便呼老人為「張老爹」。四十多年來,張氏家族的風雨滄桑就是老人的興衰榮辱,老人對張
氏家族的忠誠、功勳幾乎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擬的。如今,老人家絕望了麼?
  陵園離老屋只是山上山下之隔。張儀大步匆匆,片刻便到了老屋門前。三年未下山,他發
現張莊已經比當初有了些須生氣,門前已經重新栽上了一片小樹林,茅草小門樓也變成了青磚
門房。他顧不上細看,推開門進得庭院便高聲道:「老爹,我回來了。」見無人應聲,緋雲輕
輕推開了堂屋大門,驟然之間,緋雲卻是哭叫起來:「老爹,何苦來呀––!」
  張儀急忙進屋,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張老爹跪在張儀母親的靈位前,鮮血流淌,腹
部已經大開,雙手竟依然緊緊握著插在腹中的短劍!
  「老爹––」張儀驟然哽咽,撲地跪倒,抱住了張老爹。
  老人艱難的睜開了眼睛:「公子––莫忘,故土––」便軟軟的倒在了張儀懷裡。
  「老爹,安心走吧––」張儀淚如雨下,將老人的眼皮輕輕抹下:「緋雲,給老爹穿上最
好的衣裳,安葬陵園––」
  天將拂曉,霜霧迷濛,一輛靈車緩慢的駛上了通往張氏陵園的山道。太陽初升的時分,一
座新墳堆起在張儀母親的大墓旁。
  「張兄耶,主僕同葬,自來未聞,你不怕天下嘲笑麼?」
  「忠節無貴賤,大義在我心。他人嘲笑?鳥!」張儀憤憤然罵了一句。
  緋雲忍不住笑了,笑臉上卻掛著兩行晶瑩的淚珠兒。
  「大哥!讓小弟好找。」隨著話音,那個英秀的白衣藥商飄然而來,走到近前卻覺得氣氛
不對,稍做打量便已經明白,立即走到那座新墳前肅然一躬:「老爹啊,多日蒙你關照,不想
你卻溘然去了––老爹走好,晚輩年年來涑水,定會為你老人家掃墓祭奠的。」說罷竟長身拜
倒,肅然三叩。
  張儀不禁唏噓:「兄弟啊,罷了。」緋雲走過去,抹著眼淚扶起了白衣後生。
  「大哥,」白衣後生道:「這涑水河谷已成多事之地,我等不妨今日便走如何?」
  張儀默然片刻,看看緋雲,緋雲道:「給我兩個時辰,但憑張兄便了。」張儀點點頭道,
「好,我們午後便走。」
  白衣後生笑道:「大哥尚不知我的名姓,實在慚愧。我叫應華,宋國應氏後裔。日後就叫
我華弟吧。小妹,你可該叫我大哥呢。」
  緋雲笑道:「耶,宋國應氏,那可是天下大商家了,難怪神秘兮兮呢。」
  應華咯咯笑道:「不就悄悄打老虎麼?小妹竟是為我操心了。」
  「你們倆呀,針尖兒對麥芒。」張儀笑道:「別聒噪了,分頭準備吧。華弟,我聽你吩咐
便是。」
  「大哥明斷。」應華笑道:「一路行止,都聽我的,保你無事。」
  秋日西沉,晚霞染紅了滿山松林的時分,一隊商旅車輛駛出了涑水河谷。上得官道,車隊
便轔轔疾行,沿著大河北岸竟是直向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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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大成合縱

【第一節】

  進了魏國,蘇秦便有一種奇特的憋悶。
  當他的三國車騎聲威赫赫的進入大梁時,這座天下最大的都城卻平靜得一點兒波瀾也沒有
,非但郊野沒有觀者如潮的景象,連看熱鬧的傳統地方城門口也是冷冷清清的。街市照樣繁華
錦繡,人流如梭,市聲如潮,可蘇秦無論如何也沒有感應到一種勃勃生氣。所能感到的,只是
一種平靜的麻木,一種深刻的淡漠。蘇秦沒有偏見,不至於因為魏國人沒有夾道歡迎而對大梁
生出失落或憤懣。對魏國,他是報有最大期望的。他期望魏國成為六國合縱的真正軸心!雖然
魏國衰落了,但按照諸般實力與曾經有過的輝煌,魏國依然是最適合扛起合縱大旗的盟主國。
然進得大梁,蘇秦的心卻直望下沉。
  住進豪華的國賓驛館,便有魏國掌管迎送的「行人」前來通報:「魏王尚在逢澤狩獵,兩
日內不能還都,請武信君先行歇息。」趙勝氣得滿臉通紅:「豈有此理?我去找魏無忌說話!
」便匆匆大步走了。蘇秦送走行人,便對荊燕笑道:「換上便服,到市井看看去。」
  蘇秦曾經遊歷各國,每進一城,他都要先到市井街區轉轉看看。有時候竟日流連,許多名
勝去處都被耽延了。蘇秦有個說法:「市井之區,邦之經脈,細細把之,可得國命。」當年遊
臨淄,天下對齊國尚不看好,可在遊覽齊市三日後,蘇秦對老師詳細描述了臨淄的民生民氣,
斷言「齊國有強盛之象,絕不在魏國之下!」老師大為讚賞,對蘇秦的預言下了八字考語:「
善把國脈,獨具慧眼。」讓張儀很是發急了一陣子。對於大梁,蘇秦並不陌生,當年每次出遊
,都要經過大梁,幾個月前北上燕趙,也還從大梁過了一趟。應該說,大梁是蘇秦所到次數最
多的都市,也是蘇秦最熟悉的一座都城。
  天下人將大梁的商市稱為魏市。魏市分成了老市、新市兩個區域,未做都城前的市區叫老
市,做了都城後擴展的市區叫新市。經過一番歸併,老市街區便成了私市交易的大市場,一切
不受官府控制的貨品都在這個區域交易:絲綢、衣物、珠寶、傢俱、車輛、牲畜、五穀、並各
種日用器物分做了幾條大街,琳琅滿目,市聲如潮。新市卻被民間稱為「官市」,舉凡官府控
制的物品都在這裡交易。當時各國控制的物品不盡相同,越是窮弱之國,控制的貨品就越是多
。譬如燕國有一段禁止戰馬的交易,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前是連醋都禁止私自買賣的。當時的醋
叫做「苦酒」,因為要用糧食釀造,所以常常在饑荒之年受到官府的控制。魏國是最先富強的
大國,貨品限制最少,官市經營的主要是鹽、鐵、兵器三項。這個「鐵」主要指鐵料銅料––
鑄鐵塊、銅錠以及源頭產品鐵礦石銅礦石等,而不是所有鐵製品。在鐵器成品中,官府一般只
控制兵器交易,其他鐵器則視國家情勢而定。魏國大約是各大戰國中控制最鬆弛的。商鞅變法
後的秦國是「依法市易」,當是控制貨品最多的國家,但其控制的方式與山東六國又有不同。
  對於官市,蘇秦尋常都是走馬觀花,走一遭兒便知大概。對於私市,蘇秦則看得仔細,他
所說的「國脈」便在這熙熙攘攘的私市人潮之中。
  蘇秦出門,正在行將暮色而尚未掌燈之時。大梁是天下第一商市,其不夜鬧市也是天下有
口皆碑的。按尋常慣例,這大半個時辰正是商家最為忙碌的一段。店小們一面要輪流吃飯,一
面還要繼續招呼那些趁著「日市尾子」磨價錢的上門客官,還要同時準備燈火與適合夜市擺賣
的特殊貨品,大體上每個店舖在這時都要高聲呼喝一陣子,而且大多數店東或執事都要親自出
來,幫著打點一番。蘇秦走遍天下大市,對這種夜市前的特殊嘈雜最是熟悉不過了。可今日走
進大梁私市,卻覺得空蕩蕩的,市人在慢慢消散,幾乎有一半店舖在「呱嗒光當」的上門板,
沒有上門的店舖也是一番悠閒景象,只有眼見的幾家在點碩大的風燈準備夜市,一眼看去,也
都是外國商家。蘇秦當真有些驚訝了,這是大梁夜市麼?
  「老伯呵,如此早打門,不夜市了麼?」蘇秦上前問一個正在打門的老人。
  「呵呵呵,」老人將門板交給一個後生,回身淡淡的笑著:「先生外國人,多日不來大梁
了吧。也說不清這因由,反正這大梁的夜市呵,不知教甚個風一吹,它就淡了,沒了。再去看
看官市吧,半後晌就沒有人了,真是怪呢。先生,你可是要買貨?」厚道的老人似乎覺得自己
太嘮叨,耽擱了客人正事。
  「只想買幾卷白簡罷了,沒大事兒。」
  「看,前頭那街是文品街,都黑了一大半了。往常,文品街可是紅火得不得了呢。中原文
士,誰不想在大梁買白簡、筆墨、羊皮紙呵,如今這大梁啊,沒人來了。看看,老朽又多說了
。要在往常啊,這時辰,老朽哪裡有工夫和人說話啊?先生,你去買吧,前邊,走好了。哎,
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望著半明半暗的蕭條街市,蘇秦不禁有些悵然,曾幾何時,大梁竟是繁華不在?
  大梁商人素來領天下風氣之先,那種「天下第一」的張揚與得意是任何旅人都能感覺到的
。他們可以放肆的嘲笑外國人的口音,也可以粗聲大氣的對買主喊出「言不二價,這是大梁!
」買主回頭,他們又會在背後撂上一句:「這是大梁,沒錢別來!」人們艷羨大梁,氣恨大梁
,又對大梁商人的氣焰無可奈何,終了還得說一句:「誰教人家是魏國呢?」當初,魏國北面
攻趙、南面攻韓、東面威懾齊國、西面壓迫秦國、東南逼得楚國唯魏國馬首是瞻的時候,大梁
人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大梁的魏市是何等的風光?而今,大梁商人的聲音蒼老了,淒涼了,聽
得出,瑣碎的嘮叨後面是大梁人的沮喪與麻木。
  「走吧,到中原鹿去。」
  中原鹿,是大梁最豪華的酒家,也是大梁名士聚集的中心。當初魏國都城在安邑的時候,
  安邑白氏的洞香春天下有名,也在於它是天下的消息集散中心。魏國遷都大梁,白氏商家
隨著歲月流散,洞香春依舊留在安邑,便也風光不在了。這時候,大梁的酒肆行業突然出現了
一家更為豪闊的酒家,名字便叫中原鹿。市井傳聞:這中原鹿的真正主人,是魏國老丞相公子
卬,大梁的酒肆都得讓它三分。開始,高傲的魏國人還是不認這個陌生而又咄咄逼人的新貴酒
肆,力圖在大梁擁戴出一個像安邑洞香春那樣的名貴老店。無奈時過境遷,一則是名貴如洞香
春那樣的赫赫老店,朝夕間無從尋覓;二則是以大梁富商為常客的酒肆人流,再也沒有了安邑
那種高貴的底色,「天下名士爭往遊學,列國冠帶趨之若鶩」的景象,在大梁已經不復存在了
。大梁做了都城,魏國人似乎也變了味兒:只要豪華舒適,對領先天下文明的自信與情趣竟是
大大淡漠了。時日蹉跎,這中原鹿便也順理成章的成了大梁上流人物的聚散之地,而大凡這種
地方,不想做消息議論的窗口都難。
  蘇秦就是想看看,想聽聽,仔細掂掂魏國的份量。
  中原鹿很是氣派!一幢三層木樓,富麗堂皇的矗立在最寬闊的王街入口處,林木掩映,燈
火通明;六開間的門庭前,三十六盞巨大的風燈照得六根大銅柱熠熠生光,美艷的侍女在燈下
矜持柔媚的微笑著,像是天上的仙子;西面樹林間的車馬場,高車駿馬穿梭進出,門庭前錦衣
如流,各種華貴的服色燦爛交織令人目眩。這一切,都驕傲的宣示著這裡的財富等級,也冷森
森的滯澀著貧寒布衣的腳步,與方才商市的蕭瑟落寞相比,直是另一重天地!
  蘇秦佇足凝望,不禁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先生,這廂請了。」兩個仙子飄了過來,慇勤主動的引導蘇秦與荊燕。
  「最大的酒廳。」荊燕生硬的吩咐著。
  「是了。」侍女輕柔的答應著:「請上樓,小女來扶先生了。」
  荊燕卻冷冷甩開仙子的小手,逕自寸步不離的跟在蘇秦身後,嘴裡嘟噥著:「這腳下軟得
怪,要醉人一般,嘖嘖嘖!扶手都是金的,魏國真富呢,鳥!」蘇秦回頭使個眼色,荊燕臉紅
了一下,便板著臉不再吭聲了。
  上得二樓,眼前頓時豁亮,偌大的廳堂用綠紗屏風隔成了幾十個小間,可見人影綽綽,可
聞高談闊論,卻又互不相干,倒也是別有一番意味兒。蘇秦多有遊歷,自然知曉其中門徑,瞄
得一眼便道:「就在那臨窗處吧。」侍女立即嫣然一笑,對一個飄過來的長裙侍女道:「先生要
臨窗坐席。」說完便深深一禮,飄然去了。
  長裙仙子一身輕紗,雪白的脖頸上拖一抹曳地的紅綾,長髮烏雲般垂在肩頭,渾身散發著
醉人的香氣。「阿嚏!」荊燕不禁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口水立即星濺到仙子裸露的脖頸胳臂上
!仙子一面咯咯咯笑著,一面輕柔利落的將手心一方白巾捂在了荊燕鼻頭上。荊燕大急,順手
一推,仙子嬌笑一聲便跌倒在地。荊燕卻彎腰頓足,「阿嚏阿嚏」的連連打起了更猛烈的噴嚏
!仙子旋跌旋起,幾乎是起舞一般,又咯咯笑著飄過來扶荊燕。荊燕躲避不及,大吼一聲:「
給我滾!」
  仙子頓時臉色發青,嚶嚶抽泣著跪在地上:「小女得罪,請客官懲罰。」
  「這這這,這是甚路數?起來起來,我又沒––」荊燕大急,竟是手足無措。
  蘇秦忍俊不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吧,我等小國寡民,沒經過這陣仗呢。」
  「多謝先生了。」仙子破涕為笑:「先生這廂請了。」卻是再也不往荊燕身邊靠了。
  臨窗確是雅座,既看得大梁街景,使荊燕一飽眼福,又聽得清全場議論之聲,使蘇秦大可
靜心品評。落座之後蘇秦便道:「兩鼎逢澤鹿,一罈趙酒,半罈蘭陵酒。你不用在此侍候,我
等自飲便了。」那個仙子臉上笑著口中應著,便飄飄去了。荊燕氣狠狠的嘟噥了一句:「鳥!
氣死布衣也。」蘇秦笑道:「兄弟忍住了,大梁風華奢靡,原非燕國可比呢。」荊燕也哧的笑
了:「大哥,你說這等國家,富得流油,還能打仗麼?」蘇秦笑道:「能否打仗,不在窮富,秦
國不富麼?」正在說話間,一隊濃施粉黛的仙子飄了過來,一陣鶯鶯燕語,擺好了鹿鼎,斟好
了酒爵,又帶著一片香風飄去了。
  荊燕聳聳鼻頭,眉頭大皺,回頭正要猛打噴嚏,卻生生頓住,霍然起身:「大哥,別動。
」話音落點,荊燕已經站到了屏風入口,一柄短劍已經赫然在手!
  蘇秦沒有覺察到什麼,驚訝莫名,卻知道荊燕有「神獒」之稱,眼力聽力與嗅覺遠超常人
,便也坐著沒有動。荊燕回頭低聲道:「像是趙勝聲音,好像在找你。」
  「趙勝?他如何找到這裡?有了意外麼?」偌大廳堂人聲哄嗡,蘇秦竟是什麼也沒有聽見
,但他相信荊燕絕不會聽錯,略一思忖道:「找趙勝過來,大事要緊。」
  「噓––他來了。奇怪,兩個人!」
  這時,蘇秦已經隱隱聽見侍女與趙勝的對話聲,似乎說那個先生不讓侍候––只要是趙勝
,不管他帶來了何人,都已經不用擔心,蘇秦便起身離座,準備與趙勝回去。
  「先生,有個客官請見。」卻是一個仙子飄進來柔聲稟報。
  蘇秦一怔,驚訝這少年公子如何懂得這般古禮?思忖間便也依禮高聲做答:「蘇秦掃庭以
候,公子請了。」綠紗屏風外影影綽綽,可見趙勝拱手道:「在下帶來一位高朋,同來拜會先
生。」蘇秦不禁笑了:「公子儘管進來便了。」
  只聽趙勝一陣大笑,已經走了進來:「先生莫罪我,是我這姐丈大哥非說甚『賓座如宅,
禮同拜會』。你看,先生不是拘泥之人吧。」一通爆豆兒般快語,使蘇秦荊燕都笑了起來。趙
勝卻是恍然:「看看,還沒中介呢。先生,這位是公子魏無忌,我的姐丈。這位先生便是武信
君蘇秦了。那位,是將軍荊燕。」
  趙勝身後站著一位紅衣青年,端嚴凝重,氣度沉穩,上前深深一躬:「無忌對先生心慕已
久,今日得見,不勝榮幸。」轉身又一拱:「無忌見過副使。」
  早已在二人進門時,蘇秦便留意到了這位公子,覺得他與趙勝站在一起,顯然有一種趙勝
所缺乏的沉穩厚重,先就有了好感,及至聽趙勝說,這位公子竟要在如此場合以古禮拜見自己
,便覺此人不同流俗,便也莊重的一躬到底:「蘇秦幸會公子。」
  趙勝低聲道:「先生,換個地方說話,事情或有轉機。」
  「好。」蘇秦精神頓時一振。這時只見一位素裝長裙的美麗女子走到了屏風外面:「請諸
位跟我來。」說著將綠紗屏風順勢一推,面前竟出現了一條幽靜的小徑,走得三五丈便到盡頭
。素裝女子又一擰牆上一個突出的小木輪,便見牆面像大門一樣打開,裡面便隆隆吊下一個巨
大的銅筐。素裝女子先請四人進筐,然後他自己也走了進來,搖搖筐邊一條細繩,便隱約聽見
高處「叮呤」一聲,銅筐徐徐升起,外面的牆面也徐徐合攏,片刻之間,銅筐便停了下來。素
裝女子一摁牆邊機關,牆面又像門一般打開,女子對魏無忌笑道:「公子,這廂請吧,我已經
安置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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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你領道,先生請。」魏無忌對蘇秦拱手一禮,堅執讓蘇秦先行。
  蘇秦一行跟著女子走過一條鋪著大紅地氈的長廊,便覺眼前驟然一黑––仔細一看,竟來
到了滿天繁星的漏天樓頂!說是漏天,四面卻是半人高的厚厚板壁,惟獨頭頂露出了一片碧空
!夜風習習,滿城燈火盡收眼底,河漢燦爛如在身邊,彷彿置身於一艘大船,漂在無邊天河之
中,說不出的開闊愜意。
  「有此等佳境,果見公子品位高雅。」蘇秦不禁由衷讚歎。
  「好地方!不憋氣!」荊燕高興拍掌,連連深呼吸幾番:「那味兒教人實在難受呢。」
  趙勝笑道:「先生不知,我這姐丈是通天徹地,中原鹿這機密,連魏王都不知道呢。」
  「又信口開河。」魏無忌笑道:「先生,這裡的總執事,曾經是我的門客,如此而已。」
  這時那個素裝女子走了過來:「公子,收拾妥當,請入席吧。」
  魏無忌做請,蘇秦跟著女子來到樓頂唯一的寬敞隔間內。此時正逢下旬,半個月亮剛剛爬
上城樓,可見隔間內的四張長案上已經是酒菜齊備。素裝女子為每案斟了一爵,便對魏無忌做
了一禮:「公子不要侍奉,我便去了,若有急需,搖鈴便了。」魏無忌笑道:「好了,你去吧,
莫教任何人上來。」女子答應一聲,便輕柔的飄走了。
  四人落座,月光下相互朦朧,竟別有一番韻味。魏無忌舉爵笑道:「勉為東道,且先為先
生洗塵。來,乾了此爵。」便一飲而盡。
  蘇秦正要說自己不能飲烈酒,及至舉爵,一股熟悉的蘭陵酒香竟撲鼻而來,不禁對這位公
子的細緻周到大是感慨,一聲「多謝」,竟也舉爵一飲而盡。
  趙勝先開了口:「先生,我也是在大廳找見公子的。我與他正在理論,他卻聽得外邊聲氣
不對,說是像燕國武士打噴嚏。我出來一瞄,果然是你的背影。他思忖一番,方才決斷在這裡
拜會你的。」
  魏無忌做禮道:「唐突冒昧,尚請先生恕罪。」
  蘇秦對趙勝說法感到驚奇,卻爽朗笑道:「無妨無妨,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荊燕卻是忍耐不住:「敢問公子,燕國武士的噴嚏不一樣麼?」
  魏無忌微微一笑:「聽趙勝瞎說,無忌只是覺得連打噴嚏,很不尋常罷了。」
  荊燕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那,那味兒,香得,刺鼻––」
  趙勝驚訝:「荊兄啊,聽人說,只有狗不喜歡聞這種香氣,你也受不了麼?」
  蘇秦忍不住「噗!」的噴出了一口酒:「公子好眼力!荊燕被軍中稱為『神獒』,不知道
吧。」一言落點,魏無忌與趙勝轟然大笑,趙勝連連打拱:「得罪得罪。」
  荊燕卻大惑不解:「狗也不喜歡?難怪呢。」
  三人更加樂不可支,竟是前仰後合般大笑起來。
  良久平息,趙勝向魏無忌努努嘴:「該你東道唱了。」魏無忌慨然一歎:「先生有所不知,
趙國贊同合縱後,我就對父王講說了此事。可父王竟是不置可否。念起先生終將前來,必能說
服父王,無忌也沒有再做糾纏。不想父王明知先生已經從韓國出發來大梁,卻到逢澤去狩獵,
當真令人汗顏。」
  默然有頃,蘇秦道:「大梁朝局,可有微妙處?」
  「今非昔比。」魏無忌臉色沉重:「自從魏國遷都大梁,朝野風氣大變。魏國恰似洩了氣
的鼓風皮囊,又好似霜打了的秋草,竟一日一日的癟了,一日一日的乾了。父王也老了,雄心
不再,除了狩獵,便是和老孟子談天說地。權臣們也都是花天酒地,竟沒有一個龐涓那般的強
硬人物出來說話。連韓國都抖起了精神,魏國卻如此沉迷,無忌當真是欲哭無淚也。」
  趙勝忿忿道:「先生不知,那個太子申最是促狹平庸,屢屢與公子為難。諸多朝臣擁戴公
子主政,魏王就是優柔寡斷,什麼大事都是拿捏不住。」
  「勝弟休得亂說。」魏無忌打斷了趙勝,顯然不想涉及太子。
  蘇秦明白此中奧秘,卻也不能理會,只是喟然一歎:「魏王當政四十餘年,豈能不知秦國
威脅?但能見得魏王,蘇秦必使他決斷合縱。」
  魏無忌眼中驟然生光:「先生有此心志,無忌當全力促成。」
  「如何做法?」趙勝緊緊追問。
  「我陪先生直赴逢澤,可保先生見得父王。」
  「何時可行?」趙勝目光炯炯。
  「明日寅時出發,午後可趕到逢澤行營。」
  「如此,蘇秦謝過無忌公子。」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
  ***
  逢澤依然壯美如昔,所不同的是,湖畔山麓多了一道長長的城牆,城牆中有了一片巍峨的
宮殿。這是遷都大梁後,丞相公子卬為魏惠王修建的狩獵行宮。可魏惠王說這裡陰冷,住了一
次後便再也不來了。後來每次來逢澤狩獵,魏惠王都堅持住在轅門大軍帳裡,說帳篷裡暖和舒
適。這次也一樣,逢澤北岸的山凹地帶,便成了轅門行營的駐紮地。這裡避風向陽,在秋天是
不可多得的小陽春之地。
  站在山腰望湖台上已經兩個時辰了,遙望著茫茫逢澤,魏惠王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些什
麼?歸總就是有些傷感,不想離開這渺茫的大湖。四十多年前,魏罌還是剛剛加冠躊躇滿志的
英俊公子,竟是奪太子、平內亂、首稱王、大戰天下,一舉成為戰國盟主!那時候,魏國便是
中天的太陽,沒有一個國家不在她的煌煌光焰下誠惶誠恐。那時候,安邑比大梁可是小多了,
但是,魏惠王所有的驕傲卻都是在小小安邑獲得的,所有的夢想,也都是在安邑實現的。倏忽
二十三年,他做了多少事情?魏國領土在那二十多年幾乎擴大了兩倍,三十萬鐵騎威震天下,
幾乎就要滅了秦、趙、韓三國––可世事偏偏無常,不知不覺間魏國就萎縮了,他也老了。又
是倏忽二十來年,河西千里全部丟了,離石要塞丟了,崤山西大門丟了,上黨北大門丟了,巨
野東大門也丟了,魏國又回到老祖父魏文侯時代的老疆域了。魏罌已經六十多歲,是滿頭霜雪
的老人了。他平心靜氣的想了許久,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鑄過什麼大錯,一切都是天意––上天
興我我則興,上天亡我我則亡,豈有他哉?
  自從惠施做了丞相,魏惠王便對陰陽五行說有了興趣,常常通宵達旦的與惠施商討。他說
大梁風水不佳,累了國運,要惠施用陰陽學說多方論證,好再次遷都。然也奇怪,那惠施雖說
在論辯術之外酷愛陰陽說,卻偏偏彆扭,老是聒噪:「我王且莫熱衷此道,強兵富國於陰陽五
行,臣未嘗聞也。」每每掃興,魏惠王便只有邀請老孟子到大梁盤桓,終日說叨些遠古奇聞與
小國寡民井田制,無奈老孟子雄心猶在,總是勸他「力行仁政,廓清天下」。魏惠王覺得老孟
子迂闊可愛,便老是打哈哈。老孟子便埋怨說「王顧左右而言他」。魏惠王更是哈哈大笑一通
了事。老孟子一生清高,自也耐不得性子,終究是拂袖去了。
  於是,魏惠王到逢澤行獵,也沒有心情邀惠施同來,便只有孤獨的消磨這長長的時光。要
說也不是沒有朝臣可見,沒有國事可議。然魏惠王歷來有「大王之風」,最煩大臣拿瑣碎細務
來糾纏他,也最厭煩與大臣商討具體政務。除了任免丞相、征伐敵國,魏惠王以為其他所有事
情都該是臣下「依法度辦理」。
  六國使者們常常說:「天下之大,魏國做官最輕鬆,權大事少俸祿高。」
  魏國官員們卻每每愁眉苦臉地說:「魏國做官最煩惱,做不得事,立不得功,替人代罪做
犧牲。」
  魏惠王也聽到了這些話,每次都是哈哈大笑了事,身為王者,豈能沒有包容四海的胸懷?
不管朝野如何風吹草動,他依舊只見丞相,只說大事,剩下的時日寧可自己消磨。女人玩膩了
,狩獵過去了,便對著煙波浩淼的大湖發發呆。
  「稟報大王,公子無忌請求晉見。」老內侍聲音很輕很柔。
  「無忌?他來何事啊?」
  「公子說,給大王舉薦一個清談名士。」
  魏惠王笑了:「無忌有心啊,知道找個人陪父王說話。好,宣他們來吧。」
  片刻間,魏惠王便看見小兒子帶著兩個人上了山階。站了半日,魏惠王自覺疲憊,便斜躺
在竹榻上閉目養神,準備享受難得的清談樂趣。
  「無忌拜見父王。父王康健。」
  魏惠王睜開了眼睛:「無忌啊,起來吧,難得你記掛父王,回頭賜你大珠一顆了。」
  「謝過父王。」魏無忌站了起來:「父王,這位是趙國公子勝,屢次請求一睹父王威儀,
無忌便斗膽帶了他來。」
  魏惠王笑著:「公子勝?是無忌的那位內弟麼?一表人才,好!」
  「趙勝參見王伯。王伯威儀煌煌,如中天之日,趙勝不勝榮幸之至!」趙勝本來玲瓏聰敏
,一通頌詞清亮悅耳,竟說得順溜之極。魏惠王大樂:「起來起來,賜座!趙語有兒若此,大
福也!」
  「父王,這位是洛陽名士蘇秦。」
  「蘇秦參見魏王––」
  「蘇秦?蘇秦?」魏惠王思忖片刻,恍然笑道:「無忌啊,你對父王說過這位先生,好像
是?噢,對了,合縱!」魏惠王竟從榻上站了起來,虛手相扶:「大魏國求賢若渴,這無忌竟
將先生做清談名士待之,豈有此理?先生請入座。」說完,魏惠王自己也在竹榻上坐了起來,
以示敬賢之道。老內侍連忙走過去,給老王推過來一個高大的獸皮靠背,讓魏惠王舒適的靠坐
著。
  蘇秦聽說過許多魏惠王的傳聞,知道魏惠王素有「敬賢不用賢」的名聲。天下許多大名士
都與魏惠王有親密過從,最著名者如孟子、慎到、鄒衍、孫臏、許行等,但都是禮遇優厚而一
一離去。至於商鞅、犀首、張儀等曾經被薦舉到魏惠王面前而離去的名士,還不在其「敬賢」
之內。不管途徑如何,只要一個名士能到魏惠王面前,這位大王都會很耐心的聽你說話,如果
說辭與國事無關,這位大王便更是虛心求教興致盎然。儘管如此,這樣的機會對於蘇秦仍然只
有一次,而且不能失敗。
  「蘇子遠來,何以教我?」魏惠王頗為鄭重的開始了敬賢之道。
  「蘇秦無才,只想給魏王說個故事,聊做笑談。」
  「噢?先生能說故事?好!聽聽了。」魏惠王臉色頓時舒展。
  蘇秦微微一笑:「蘇秦生於村野,能知獸語。當日居破舊田屋夜讀,曾經聽到一場田鼠論
戰,大是奇特,至今不能忘懷。」
  「如何如何?田鼠論戰?」魏惠王哈哈大笑:「奇!先生好本事,快說來聽聽。」
  「天旱饑荒,田中無糧,田鼠們大訴其苦,一致要搬遷到人家去謀生。一隻老碩鼠慷慨唏
噓:『我輩原是家鼠,吃不愁,喝不愁,子孫繁衍不愁,五十三鼠居於一大戶之家,何等優遊
自在?』此言一出,群鼠大嘩,紛紛責問老碩鼠:『為何搬家,使我輩流落荒野?』老碩鼠答
曰:『不是我輩願意搬家,而是來了一隻黑貓。』群鼠忿忿然:『一隻黑貓算甚?我輩不是咬
死過三隻黑貓麼?』老碩鼠嘆息一聲:『那時我輩也是這樣想了,說定黑貓一出來,我輩便四
面湧上,縱然被那廝咬死幾隻,也要撕碎了那黑物!剛剛說定,黑貓便吼叫著猛竄了出來。我
鼠輩卻是爭相四散逃命。黑貓抓住了一隻逃得慢的,便細細吃了––如此反覆,兩個月後,鼠
輩便只剩下老奶奶我一個了。那日我正在傷心,黑貓又猛竄出來。老奶奶我也沒想活,便與黑
貓拚命撕咬!半個時辰,我渾身是血,還是與黑貓糾纏。不想黑貓突然吱吱尖笑說:『今日一
個拚命,何如當初一齊拚命?若一齊拚命,我貓大人豈不嗚呼?』我老奶奶咬牙切齒的發誓:
『若得逃出,定要讓鼠輩一齊拚命,咬死爾等貓類!』黑貓尖笑說:『鼠輩爾爾,還能一齊拚
命?放你出去,看鼠輩如何變法?』如今,孫孫們要回人家,先好好想想,敢不敢同心拚命?
一席話畢,鼠輩們竟是無一吱聲,那隻老碩鼠便嗚嗚哭了––」
  聽著聽著,魏惠王便皺起了眉頭,不禁搖頭:「此等故事,大有異味兒。」
  「敢問魏王,方今天下可有一隻大黑貓?」蘇秦依舊輕鬆地微笑著。
  魏惠王瞇起了一雙老眼,思忖沉默片刻,悠然笑道:「先生所言,也有道理。無忌向我說
起過此事,當初也沒想到,燕國這個老蔫兒竟出了一回彩。先生若能第一個來大梁,由我大魏
動議合縱,那是何等力道?如今麼,既然燕趙韓三國都合力了,我也樂觀其成吧。我大魏不懼
秦國,然畢竟做過山東盟主,不能撇下盟邦啊。」他說得一派真誠,趙勝卻只是想笑不敢笑地
使勁兒努著嘴巴。魏惠王突然一拍竹榻:「本王決斷,依趙國例:拜先生為上卿,派公子無忌
做魏國特使,隨同先生促成合縱!」
  「謝過我王––」蘇秦心中大石落地,立即以臣子身份行了大禮。
  「無忌謹遵父王之命!」魏無忌顯然也很興奮。
  「趙勝代主父謝過魏王!」這位公子終於笑出了聲。
  魏惠王擺擺手,慢悠悠道:「且慢。此等大事毋得急躁。若辦不下來,本王出面收拾,畢
竟,我這老盟主比你等有數兒。上卿以為然否?」
  蘇秦憋住笑意拱手正色道:「我王洞察深遠,臣自當遵命!」
  魏惠王高興地呵呵笑了:「蘇卿果然幹練。來人,賞賜上卿府邸一座、全套出行儀仗、三
百名鐵騎護衛,恩加一輛鑲珠王車,以壯蘇卿行色!」
  蘇秦雖然久聞魏惠王出手豪闊不吝賞賜,但還是為這瞬間重賞驚訝了!燕文公、趙肅侯、
韓宣惠王都是常規處置––未曾實建功效,君封至於儀仗。而據蘇秦觀察,在他的「捧辭」之
前,魏惠王是絕然沒有想到如此賞賜於他的。一言之喜,便寵愛有加。若一言有失呢?蘇秦驟
然想起魏國官員們流傳的魏王口碑,不禁心中一抖。然則,這種賞賜是絕然不能推辭的,蘇秦
立即深深一躬:「臣謝過我王––!我王萬歲––!」
  「好!」魏惠王指著小兒子:「無忌啊,還有你這個趙勝,要聽命於上卿,啊!」
  「兒臣遵命。」魏無忌恭敬回答。
  「遵命。」趙勝卻笑著做禮。
  從望湖台下來,魏無忌在行營官署辦理了王命詔書並調兵虎符,主張立即回大梁。蘇秦欣
然贊同,四人便策馬加鞭,一夜疾行,次日清晨便回到了國賓驛館。
  蘇秦在驛館設了小宴,四人聚酒,商議下一步行程。蘇秦慨然舉爵:「若無公子襄助,合
縱幾乎半途而廢。為公子大義高風,我敬此一爵!」說罷竟破例的大飲了一爵趙酒。趙勝與荊
燕也是同聲相應,大乾一爵。魏無忌卻慨然一歎:「今日一行,先生當知我大魏國振興之難了
。」說罷竟是淚光瑩然,舉爵猛然飲盡。蘇秦心知魏無忌所指者何,卻只是無法附和,輕輕一
歎:「魏有公子,國之福也。」
  趙勝卻哈哈笑道:「說那些何用?還是你們魏人不利落,放在趙國,打翻便是了。」
  魏無忌瞪了趙勝一眼,破顏為笑:「還是大事要緊,先生指派吧,無忌聽命便是。」
  蘇秦心中舒展,便說了下一個目標去楚國,並大體敘說了快馬使者在楚國的聯絡情勢,末
了笑道:「如今這合縱特使已經是四國了,千餘人馬,加上車騎、輜重、儀仗,行止便要統一
號令,否則無法合同做事。我意:無忌公子任行軍主將,統一調遣;公子勝與荊燕輔之,如何
?」
  趙勝拍掌笑道:「先生慧眼!我這姐丈熟諳兵法,人稱兵癡,做行軍主將最妙不過!」
  「勝弟又在胡說了。」魏無忌對蘇秦拱手笑道:「無忌只是比他倆長得兩歲,自當為先生
分憂。若有不當,先生說破便是,無忌最忌客套虛禮。」
  荊燕笑道:「我老燕武士一搭眼,便知公子有能耐,荊燕唯公子馬首是瞻!」
  蘇秦慨然笑道:「不想公子果然知兵,此乃合縱大幸也!天賜公子於我,合縱如何不成?
」又與三人舉爵同飲良久,方才分頭去做上路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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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中原結盟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楚國,郢都被震動了!
  楚威王夜不能寐,便在園林中悠悠漫步。秋風吹來,已經是夜涼如水,他卻覺得渾身燥熱
。自他繼承王位十年來,楚國經歷了一個奇特的轉折:擴張與收縮並存,聲威與屈辱俱來。四
年前一戰滅越,楚國完全佔據了淮水江水以南的廣袤土地,楚國歷代君主的第一夢想,便是吞
吳滅越,一統華夏大半!這個夢想,在他手裡終於變成了事實,使他得到了「威加江南,振興
大楚」的朝野讚頌。但接踵而來的卻是丟失房陵、喪師漢水、被迫遷都!使楚國蒙受了立國以
來的最大屈辱。至今,楚威王都說不清楚國在自己這十年當中,究竟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
多?可每每捫心自問,他都覺得愧對列祖列宗。羋氏部族立國四百多年,大半時間受到中原諸
侯的強烈蔑視。北上中原爭霸,顯示問鼎中原的實力,便成為楚國的第一國策。能否與中原諸
侯一爭高下,是楚國歷代君主的成敗標尺,與內政失誤、吳越騷擾相比,中原爭霸永遠都是第
一位的!楚莊王數年不鳴,一鳴驚人,就是內政失敗卻爭霸成功從而成為一代英主的。
  如今,他雖然滅了越國,但卻在中原爭霸大業上一敗塗地,認真說起來,還是恥辱大於功
勞。更何況,滅越之戰本來就不是楚國君臣的謀劃,而是張儀與田忌的功勞。想起這兩個人,
楚威王就痛悔不已:一謀之失,一戰之敗,何至於怒而問罪,將兩個天下大才逼得逃出楚國?
當時若能善待張儀、田忌,請兩個人留在楚國效力,彌補他們對楚國的損失,以兩人的名士本
色,必能全力謀劃以報楚國。有此二人,楚國何至於狼狽若此?可自己當時血氣方剛,就是覺
得這兩人誤了他的第二次變法的時機,竟聽任昭雎加害於他們,當真是悔之晚矣!
  一陣秋風掠過,楚威王猛烈的咳嗽了一陣,雪白的汗巾上竟有喀出的一片血跡!
  「稟報我王,左司馬屈原求見。」
  「屈原––」楚威王粗重的喘息著坐到草地石墩上:「宣進來吧。」
  內侍去了,楚威王卻疑惑起來。一個掌管軍中政務的司馬,在楚國只是個與下大夫相當的
官員,若論官職,是沒有資格晉見國王的。可這個屈原不一樣,他是楚國世族屈氏的貴胄子弟
,職官在他身上便成了並不主要的東西。楚國的世族制一直沒有根除,昭、屈、景、黃、項五
大部族始終是支撐楚國的主要力量,如果再算上王族羋氏,楚國的權力和財富便幾乎被這六大
部族全部分割。世族子弟在加冠前後的青年時期,在楚國的實際地位並不取決於官職大小,而
取決於他在本族內所領封地的大小、繼承爵位或被賜爵位的高低。青年貴胄的官職,最多只表
示著他是否有了實際功業而已。
  這個屈原,便是楚國世族中湧現出的一個新銳人物,加冠兩年便做了左司馬,名滿楚國朝
野。究其竟,一則屈原是屈氏部族的嫡系長孫,加冠之時立即被賜亞大夫爵位,在族內襲受封
地一百里;二則這屈原才華橫溢,性格又坦誠熱烈,在貴胄子弟中大有人氣。所以,青年屈原
在郢都早已經是聲名鵲起的名士了。
  楚威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屈原,是在自己即位的第二年。那次,老臣屈丐陪楚威王巡視
雲夢澤,帶著他十六歲的長孫屈原。那時,楚威王心思沉重,明月初升時便在船頭獨自徘徊。
  「我王思治楚國,便當動手!」一個脆亮的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回頭一看,一個英俊少年在月下竟如玉樹臨風,不由驚奇:「你是何人?妄言君心。」
  少年拱手回答:「布衣屈原,不敢妄言。」
  楚威王恍然,卻也對少年屈原的老成之氣頗有興致:「算我思治楚國,卻當如何動手?」
  少年屈原竟沒有片刻猶豫,高聲回答:「傚法商鞅,徹底變法!」
  楚威王頓時愣怔,不禁笑道:「為何不是傚法吳起?吳子可是在楚國第一次變法了。」
  「吳起不足傚法,商君方為天下楷模。」少年依舊毫不猶豫。
  「卻是為何?」楚威王第一次聽到楚國人說「吳起不足傚法」,竟有些認真了。
  「吳起治表不除根,商君治本真變法。」
  楚威王當真驚訝了!一個弱冠少年,對國政大事竟有如此明確堅定的看法,真正是志不可
量啊。他關切的詢問了屈原的族脈、年齡、喜好,還談天說地般地考察了一番屈原的學問,結
果更是驚訝非常––這個少年對《詩》三百篇,幾乎能倒背如流!對天下流傳的名家著作如《
計然策》、《商君書》、《吳子兵法》等,竟也是如數家珍!不知不覺的,他和這個少年屈原
在船頭月下竟整整海闊天空了一夜。
  從那時候起,楚威王便有了在楚國進行第二次變法的志向。倏忽八年,諸多梗阻,第二次
變法竟被擱置了起來。漸漸的,屈原也二十多歲了,曾經幾次晉見,竟都沒有再請求他實施變
法。他隱隱約約的疑惑惋惜,這個才俊之士是否成名太早,雄心不再了––
  「屈原參見我王。」一個英挺的身影已經站到了茅亭外邊。
  楚威王恍然:「屈原呵,進來了。」
  屈原走進茅亭,見楚威王面色蒼白的斜倚在竹榻上,不禁驚訝關切的問道:「我王可是不
適?當及早請名醫診治為是。」楚威王略顯疲憊的笑了:「略受風寒,咳嗽而已。坐下說吧,
夤夜晉見,有何大事呵?」
  屈原坐到了竹榻對面的石墩上:「啟稟我王,臣得游騎探報:蘇秦率四國特使南下楚國,
旬日後將到郢都。」
  「曉得了,無非邀我結盟而已。如今天下,盟約是最不值價的了。」
  「我王差矣。此次盟約絕非尋常,它是上天賜予楚國的一個大好時機!」
  「噢?此話怎講?」楚威王淡淡笑了,覺得這個才俊之士又在故做驚人之語。
  「臣請我王思之:十年以來,楚國二次變法擱置不行,因由何在?秦國奪我房陵、滅我大
軍、迫我遷都於淮南小城。多年來,朝野無得片刻安定,豈能談得上變法?秦國威脅不除,楚
國無日不得安寧。這便是今日大局。此次蘇秦合縱中原,其所以已得四國響應,便在此大局已
經為天下共識。楚國若得與中原五大戰國結盟,非但秦國威脅消除,中原亂象亦可自滅。楚國
更有十年安寧,豈非天賜良機?」
  楚威王已經霍然坐起:「卿以為合縱有此功效麼?」
  「臣雖不知合縱具體款約,但據臣遠觀:蘇秦能使三晉與老燕國冰釋恩怨糾葛,其中定然
對列國有絕大裨益。天下第一利害,無非國家安危,豈有它哉!」
  楚威王目光一閃,卻又陷入了沉默。
  屈原一鼓作氣:「我王思之:楚國雖經吳起短暫變法,然世族領地並未觸動,老楚國本土
民治分割六塊;加之東滅吳越,擴地千里,增口兩百餘萬,吳越舊世族又形成新的世族領地;
楚國之下,諸侯林立,但凡國家大事,不聚世族首領不能推行;王命無出二百里,政令不能統
一。如此陳腐舊制,民不能治,財不能聚,兵不能齊,如何能與強秦抗爭?如何能與中原抗爭
?商鞅變法之前,楚國已是外強中乾,勉力與中原保持均勢而已。強秦崛起,楚國立成風中之
燭!當此之時,徹底變法乃楚國唯一選擇,合縱抗秦更是變法之唯一時機。我王若再猶豫,楚
國將永遠被時勢拋棄!」
  楚威王坐不住了:「依卿之見,與世族領主無須商討?」
  「我王明斷!」屈原堅定果斷:「變法治本,正在根除世族割地,若要商討,豈非與虎謀
皮?楚國諸侯林立,變法大計不能與中原一般大張旗鼓,須得依時而行,另闢奚徑。」
  「噢?卿有謀劃?快說!」
  「臣有一請:請我王允准臣秘練一支精銳新軍,以為變法利器;與此同時,秘密制定新法
,秘密網羅吏治人才;明年今日,便可以雷霆之勢厲行變法!」
  「啪!」楚威王拍案而起,卻又猛然打住,盯著笑道:「屈原呵,你可是世族貴胄,想過
沒有,變法大潮一起,屈氏部族也將被淹沒?」
  屈原粗重的喘息了一聲,聲音竟出奇的平靜淡漠:「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屈原誓做
商君第二。」
  「好!」楚威王拉住屈原的雙手:「卿做商君,我安得不做秦孝公?」
  「我王有孝公之志,楚國大幸也!」
  楚威王哈哈大笑:「來人,上酒!與屈子痛飲一番。」
  片刻酒來,楚威王與屈原邊飲酒邊議論,變法大計便漸漸的明晰起來。楚威王說,應當再
有一個才智之士,與屈原共謀大事。屈原便薦舉了公子黃歇。楚威王大笑:「正合我意!」酒
過三爵,楚威王宣來出令掌書當場記錄,賜封屈原「執圭」爵位,左司馬陞遷大司馬。
  明月西沉,屈原方才出宮,打馬一鞭,便向公子黃歇的府邸而來。
  次日清晨,一支馬隊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向淮水北岸疾馳而去。軺車前一面「黃」字大
旗迎風招展,軺車傘蓋下挺立著一個黧黑精悍的青年,頭戴六寸白玉冠,手持三尺吳鉤劍,金
色斗篷鼓蕩飛揚,竟是分外的意氣風發!這便是公子黃歇,奉屈原轉達的楚王命令:兼程北上
,迎接合縱特使。
  黃歇並非楚國羋氏王族,但母親卻是楚威王的妹妹,雖是外戚,在楚國傳統中也算王族成
員,也稱為「公子」。在楚國貴胄子弟中,黃歇是一個才智名士,機變多謀,隨和詼諧,極善
應酬周旋,在楚國人望極好。說也奇怪,黃歇性情隨和,卻與奔放熱烈的屈原甚是相得,常常
竟日盤桓,唱《詩》和歌,較武論文,情誼甚篤。時日一久,郢都便有了「雙子星」一說。楚
威王其所以欣然贊同屈原薦舉黃歇為助手,共圖變法大計,非但因為黃歇是自己的外甥,更重
要的是因為屈原與黃歇意氣相投,能夠坦誠共謀且風險共擔,對於秘密謀劃大事而言,精誠一
心勝於智計百出。
  楚威王所料不差,當屈原連夜向黃歇轉述了秘密謀劃後,黃歇二話沒說,義無返顧的全力
投入。他所承擔的第一個使命,便是北渡淮水,迎接蘇秦使團南來楚國。
  按照列國使節來往的慣例,楚國無須迎出國界,事實上,趙、韓、魏三國也都沒有這樣做
。但屈原力主破例出迎,楚威王思忖一番,也便贊同了。屈原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謀劃:楚國不
能僅僅是參與合縱,而是要借合縱之機,振興楚國聲望,力爭成為合縱盟主!此前,楚威王無
論如何沒做此想,及待屈原剖析了六國情勢,方才贊同了這種做法,至於能否如願,楚威王確
實心中無底。毋寧說,他其所以贊同,是想實地檢驗一下屈原的料事與謀劃能力。然則黃歇卻
是一力贊同,且顯得極有成算:「噢呀,六國之中,唯楚國君明臣賢,一片亮色!蘇秦何許人
也?豈能沒有此等眼光?」
  對魏楚之間的淮北地帶,黃歇極為熟悉,馬隊沿穎水河谷北上,兩日後便走出了楚國北界
二百里,卻還是不見蘇秦車騎蹤跡。黃歇不禁大起疑惑,便派出飛騎斥候前出探測,半日之後
得到回報:蘇秦車騎在女陽谷地遭遇神秘奇襲!黃歇大驚,立即催動馬隊疾弛北上。
  這場襲擊,來得十分突然,異常神秘。
  按照當時的官道,從大梁南下楚國,沿穎水西岸的大道直下是最近便的走法。魏無忌酷愛
兵法,對魏國的地理山川自然也是熟悉不過。他謀劃的南下路線,也是這條大道。四國特使出
使楚國,早已經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走捷徑小道當然遠不如官道來得萬全。魏無忌思慮周密,
一路之上命斥候游騎前出百里探路,全無絲毫異常。趙勝笑他:「太得謹細,淑女出嫁一般」
,他也只是一笑了之,絲毫沒有放鬆警覺。誰也想不到,在女陽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地方,竟
然真的出事了!
  穎水西岸有座小城,名字很奇特,叫女陽。據學問之士考究,此乃「缺稱」。此城本名「
汝陽」,曾經是汝水的河道,小城在汝水之北,依地名慣例便叫了「汝陽」。不知何年,這條
汝水斷流乾涸而改道,民間便呼為「死汝水」,老老實實的將「汝陽」變成了缺「」的「女
陽」。而今,乾涸的河道變成了深深的土山峽谷,幾乎與穎水並肩南下。舊河道淤泥肥厚,又
無人開墾,兩岸與谷中竟是林木參天。穎水官道從女陽開始,便自然利用了這段平坦的老河道
,從峽谷密林中穿出,百里之後方重新回歸穎水西岸。
  行至女陽城正當晌午,魏無忌卻下令在城外紮營歇息,明日黎明開始上路。如此調度,為
的就是要一個白日走完這段峽谷密林。紮營之後,魏無忌便來到蘇秦大帳,與蘇秦秘密計議了
一個時辰,諸事安排妥當方才歇息。
  此日黎明,魏無忌便下令拔營整裝。曙光初露時分,車騎馬隊已經進入了老河道峽谷。前
行開路者,是趙勝率領的三百趙國騎士,斷後者是荊燕的兩百名燕國武士。魏無忌居中策應,
率領魏國五百精銳與自己的一百名門客,親自護衛蘇秦軺車與輜重車隊。峽谷中旌旗招展,號
角相聞,斥候穿梭,車馬轔轔,當真與一支大軍無異。天氣涼爽,車馬只在中途歇得片刻便連
續趕路,暮色降臨時分,堪堪就要穿出谷口。
  突然,一陣淒厲的虎嘯猿啼,道中戰馬竟紛紛人立嘶鳴!魏無忌大喝一聲:「騎士勒馬,
無得亂動!」話音未落,便聞隆隆雷聲轟鳴,山崖密林中滾下無數巨石,直衝馬隊中央砸下!
與此同時,兩邊樹林中箭如驟雨,帶著勁急的嘯聲齊射中央軺車!剎那之間,魏無忌立刻明白
,手中令旗一劈:「兩頭掩殺!中軍後撤!」話未落點,但聞「光啷卡嚓!」一陣巨響,蘇秦
軺車驟然被砸翻壓碎,血濺當場!
  只聽山崖上一聲虎嘯,滾石箭雨頓時消失!惟有趙燕馬隊呼嘯追殺的聲音響徹河谷。魏無
忌卻依舊巍然勒馬,魏國騎士的方陣也依舊旌旗如林,井然有序。
  「鳴金––!」魏無忌高聲下令。
  一陣大鑼「鏜鏜」響,追殺的兩支馬隊迅速回撤。趙勝、荊燕旋風般捲到中央車隊前,幾
乎是異口同聲:「先生如何了?」荊燕猛然瞥見那輛被砸得支離破碎的青銅軺車與地下的血跡
,大吼一聲:「魏無忌––!武信君在哪裡?說!」燕國兩百名死士「唰!」的舉起長劍,便
向旌旗林立的魏國馬隊圍了過來。趙勝驟然變色,一時間竟手足無措。
  「將軍稍安毋躁。」魏無忌面無表情,「啪啪啪」拍掌三聲,便見他身後的一片旌旗分開
,一個雙手執定一面大旗的紅衣騎士沓沓出列。荊燕驚喜的大叫一聲:「武信君!」滾鞍下馬
便撲了過去。「紅衣騎士」笑道:「荊燕鹵莽,還不向公子賠禮?」荊燕恍然大悟,走到魏無
忌馬前撲地拜倒,頭在地上直碰得咚咚響!魏無忌連忙下馬扶起:「將軍赤子之心,我卻如何
承當?」
  趙勝卻驚訝了:「車中死士卻是誰?」
  蘇秦沉重的一歎:「公子門客,天下義士也。」
  魏無忌回身對一名書吏吩咐:「速將舍人屍身收拾妥當,就高崗之上安葬。回得大梁,再
為舍人請功定爵!」書吏一聲答應,便帶人去辦理了。
  蘇秦下馬肅然拱手:「公子,我去義士墓前祭奠了。」
  「先生且慢。」魏無忌橫身當道:「古諺云:禮讓大義。此時刺客未必退盡,先生當以六
國大義為重,豈能輕身涉險?」
  「有理!武信君當立即南下!」荊燕急吼吼的嚷道。
  「那就別僵在這兒了,武信君,走吧。」趙勝笑著上前扶住蘇秦,要他上馬。
  蘇秦正要上馬,卻聞峽谷外隆隆馬蹄急風暴雨般捲來!魏無忌驟然變色,厲聲大喊:「全
體上馬––!丟下輜重,退上北岸山頭!魏兵斷後––!」就在趙燕兩支馬隊擁著蘇秦撤進密
林,魏無忌的紅色鐵騎剛剛列成衝鋒隊形時,谷口馬隊隆隆湧入,一騎當先飛到,手舉一面黃
色令旗高喊:「楚國公子黃歇到––!對面可是魏無忌公子––?」
  魏無忌凝神觀察,見衣甲旗幟口音的確是楚國馬隊,便走馬前出:「我是魏無忌,黃歇公
子何在?」話音落點,便見對面黃色馬隊分列,一輛輕便軺車疾馳而出,車中人遙遙拱手高聲
急迫道:「噢呀,無忌公子,先生安在?!」魏無忌拱手笑道:「黃歇公子別來無恙?先生無事
。」說吧回身吩咐:「號角。」
  一陣悠揚的牛角短號,山頭樹林的兩支馬隊隆隆下山。魏無忌高聲道:「先生,黃歇公子
特意迎接你了!」蘇秦走馬上前:「多謝公子了。」黃歇驚訝的對著蘇秦上下打量著,恍然大
笑:「噢呀,先生瞞天過海,好高明!」蘇秦笑道:「此乃無忌公子謀劃,在下也是恭敬不如從
命也。這位是趙國公子勝,這位是燕國將軍荊燕。」三人相互見禮,略事寒暄,魏無忌便問:「
前路如何?」黃歇笑道:「噢呀,楚國境內,跟我走便是了。」說著對魏無忌一拱:「末將請命
,楚軍做先鋒!」魏無忌笑道:「豈敢言命?到得楚國,自當客隨主便了。」黃歇大笑:「噢呀
,還是魏公子爽快!好,楚軍開路!」
  一陣號角,五色馬隊轔轔上路。黃歇來時已經安排好了沿途驛站的迎送事宜,軍食、馬料
、宿營等幾乎沒有任何耽擱,三天行程,便到了郢都郊野。
  時當午後,秋陽西沉,遙望十里長亭下旌旗招展,隱隱的鐘鼓大作。蘇秦遊說合縱已經四
國,這是第一次遇到郊迎大禮。戰國之世禮儀大大簡化,這種帶有古風的郊迎禮儀已經很少了
,且黃歇已經出迎數百里,還用隆重的郊迎麼?
  正在疑惑,蘇秦便見一輛青銅軺車迎面而來,六尺傘蓋下站立一人,大紅披風,白玉高冠
,身穿軟甲,腰懸吳鉤,一副大鬍鬚飄拂胸前,威猛瀟灑竟是盡在其身!蘇秦雖然目力不濟,
卻也看得清爽,不禁高聲讚歎:「江東子弟多有才俊,好個人物!」
  黃歇哈哈大笑:「噢呀,武信君好眼力也!這是楚國大司馬屈原。屈兄,這是武信君,正
在誇讚你呢。」軺車堪堪停穩,屈原肅然拱手做禮:「屈原見過武信君,見過兩位公子。」
  蘇秦三人一齊還禮,相互致意。屈原恭敬下車,扶蘇秦上了自己軺車,然後跳上馭手座位
,親自為蘇秦駕車居中前行。魏無忌周到細緻,早命隨行司馬帶開輜重車隊,整肅儀仗隊形,
大張四國旌旗,隨後沓沓跟進。對面郊亭下已是樂聲大起,莊重悠揚而又委婉動聽。與黃歇並
馬的魏無忌笑問:「這是《頌》、《雅》、《風》麼?」黃歇笑著搖頭:「噢呀,屈原兄是樂道
大師,肯定是他選的樂曲了。這是楚樂,不入《詩》,一會兒問他便了。」
  到得亭下,宴席已經擺好,蘇秦居中首座,屈原對面主位相陪,魏無忌、黃歇、趙勝、荊
燕四案分列兩廂。黃歇笑道:「噢呀,這雲夢銀魚、蘭陵老酒,都是楚人口味,不知先生得慣
否?」趙勝興致勃勃:「算你懵對了,先生不飲我趙酒,歷來只飲蘭陵酒。銀魚麼,天下美味
,多多益善!」黃歇哈哈大笑:「噢呀,這可是屈原兄懵的,與我不相干了。」
  一片笑聲中,屈原起身舉爵道:「武信君身負天下興亡,歷經艱險,兼程南來。屈原與公
子黃歇奉我王之命,專程迎候。今日郊宴,特為先生並諸位洗塵。來,我與公子,先敬先生並
諸位一爵!」說罷,與已經站起的黃歇一飲而盡。
  蘇秦也舉爵起身:「多謝大司馬、黃歇公子,我等為楚國振興,乾此一爵!」
  「為楚國振興,乾!」魏無忌三人同聲響應,一飲而盡。
  屈原笑道:「先生與諸位遠道而來,先請一睹楚樂楚舞如何?」
  「噢呀,這可是屈原兄親自寫的歌兒了!」
  蘇秦很想見識屈原的才華,自是欣然贊同。魏無忌、趙勝原是灑脫不羈的貴公子,聽說屈
原親自寫的歌兒,更是齊聲叫好,倒只是荊燕微笑靜觀。屈原謙遜的笑笑:「楚人野歌不入《
詩》,我略改幾個字罷了,先生諸位聽個新鮮而已。」說罷,向亭外樂師班頭便一揮手。
  但聽龐大的編鐘陣形中飄出曠遠的樂聲,亭下瞬間便是亙古無人的幽幽山谷!八名身著粗
樸短裙的半裸山姑,在曠遠的樂曲中飄了出來,舞了起來,一名同樣是山姑裝扮的女歌師婉轉
明亮的唱了起來: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共一舟
  明日何日兮  
  願偕君子四海游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思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兮愁煞儂
  魂魄繞君兮到白頭
  到白頭兮何所求
  江水滄滄兮相知悠悠––
  隨著一聲響遏行雲的高腔,滿場靜寂,餘音猶自繞樑,竟是久久不散!
  「好!」蘇秦情不自禁的高聲讚歎:「樸實無華,情深意切,真正的庶民心聲!」
  魏無忌長吁一聲,彷彿剛剛從沉醉中醒來,恍然驚訝道:「素聞楚風雄健粗獷,山氣甚重
,如何竟有如此本色動人之曲?」
  「對呀對呀,」趙勝迫不及待:「這首歌兒唱得人心裡酸楚,卻又美得人心醉。看看,荊
燕兄都抹眼淚了!」
  屈原爽朗大笑:「楚地數千里,隔山隔水便不通言語,風習民歌豈能一律?方才乃楚地吳
歌,柔韌綿長天下無雙。楚歌更有射日舞,高誦九頭鳥之兇猛;山鬼舞,誦英靈魂魄生生不息
。此等盡皆剛猛無匹,改日再請先生並諸位觀賞了。」
  蘇秦意味深長的一歎:「大司馬所言無差,楚國山川廣袤,壑谷深邃,一朝振作,承擔天
下重擔者,捨楚其誰也?」
  屈原目光炯炯的看著蘇秦:「楚國振作,也許便在今朝。郊宴之後,請先生到我府一敘,
屈原尚有請教處。」
  「大司馬言請,蘇秦自當從命。」
  郊宴禮罷,已是暮靄沉沉。蘇秦一行住進驛館,隨行的四國馬隊便在驛館外空地紮營。一
切安排妥當,屈原已經派車馬衛士來請。蘇秦邀魏無忌、趙勝同往,二人一齊推卻,魏無忌笑
道:「盟約確定後我等自當拜望屈原、黃歇。今日先生初談,涉及楚國利害,微妙處甚多,我
等迴避為宜。」蘇秦見二人心中清白,便釋然一笑,也不多說,自帶著荊燕去了。
  屈原雖做了大司馬,卻依然住在自己原先的宅第。楚國原是地廣人稀,郢都又是新遷都城
,城牆圈地甚廣,官署民居卻是疏疏落落,使人覺得空曠寂涼,遠不能與中原大都的繁華錦繡
相比。屈原的府邸,便是一所庭院寬敞房屋卻很少的園林式府邸。說是園林,其實也就是一大
片草地、幾片小樹林、一片小湖泊,粗簡之象絕不能與洛陽、大梁、咸陽、臨淄的精緻庭院相
比。只是那草地樹林中的幾座茅屋,卻是實實在在的別有情致,看得蘇秦嘖嘖讚歎。
  黃歇笑道:「噢呀,屈原兄特立獨行,不愛廣廈樓台,卻偏愛這草廬茅屋了。」
  屈原也笑了:「你倒是樓台廣廈,湖光山色,卻偏偏愛到我這野人居來。」
  蘇秦慨然一歎:「佔地百餘畝,草廬三重茅,縱然隱居,亦非大貴而不能。天下多有貧寒
布衣,幾人能得此茅屋一住?」
  黃歇頓顯尷尬,黧黑的臉膛竟變得紫紅:「噢呀噢呀,此話怎說?原是小事一樁,先生卻
竟當真了也。」
  屈原卻是默默的對蘇秦深深一躬:「先生濟世情懷,令屈原汗顏。」
  蘇秦心下讚歎,連忙拱手一禮:「蘇秦唐突,敢請屈子鑒諒了。」
  「噢呀,這是么子一出?請請請,先生請進了。」黃歇呵呵笑著扶蘇秦走進了正中茅屋。
  茅屋廳堂寬大,六盞風燈照得屋中通亮。屈原拍拍掌,三名侍女便輕盈的進來擺置茶具。
鼎爐、木盤、陶壺、陶碗,片刻間便在四張紅木大案上安放整齊。屈原笑道:「先生雅士,今
夜我等便以茶代酒如何?」蘇秦本不嗜酒,自是欣然贊同。黃歇卻笑著擺手:「噢呀,你的茶
太苦,我卻要淡些兒,茶醉可不好受了。」屈原大笑:「何等時刻,能讓你醉麼?今夜四爐,
均是淡茶溫飲,如何?」
  「淡茶溫飲。」蘇秦點頭微笑:「屈子為清談定調,當真妙喻也。」
  黃歇揶揄笑道:「噢呀,屈原兄竟也學會了清淡?嘖嘖嘖,奇聞一樁了!」
  屈原大笑:「知我者,黃歇也。得罪處,商請先生包涵。」
  一直沒有說話的荊燕看看左右煮茶的四個侍女,又看看屈原:「大司馬,是否該屏退左右
?」屈原揮揮手:「先生將軍放心便是,這幾個侍女都是啞女,不妨事。」
  「啞女?」蘇秦臉色頓時陰暗下來。楚國的奴隸制遠遠沒有剷除,難道這個屈原,竟也在
這美麗的茅屋園林中製作奴隸不成?一想到製作啞奴,蘇秦的心便是一陣劇烈的顫抖,身上驟
然生出了雞皮疙瘩!只有那些精明可人的少男少女,才配被主人選定為啞奴坯子;被選定的少
男少女,要被強迫吞下大小不等的燒紅的木炭塊,將咽喉發聲部位全部燒死;而後再天天服藥
,使咽喉恢復吞噬功能;再由專門的歌舞師訓練她們如何用身體動作表達各種意思。許多主人
製作出啞奴,並不是自己使用,而是用來行賄或換取更多的黃金地產!蘇秦在洛陽時,一個老
內侍曾經帶他看過一次王室尚坊製作啞奴,當那個美麗少女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時,蘇秦
當場就昏了過去––至今,蘇秦依然不能忘懷那毛骨悚然的情景。屈原若有如此陰鷙癖好,如
何能與之共謀大計?
  看看蘇秦神色驚愕,黃歇哈哈大笑:「噢呀噢呀,屈原兄這是從何說起?先生聽我說了:
這四個啞女呵,都是屈原兄在奴隸黑市上強買回來的。為此,屈原兄還殺了一個族長,差點兒
被削爵。買回啞女,屈原兄便請來樂舞大師教她們舞技,還教她們識文斷字,對她們就像親妹
妹一般呢。昭雎丞相幾次要重金買這幾個啞女,屈原兄堅執不給。他呵,要將這幾個啞女送到
太廟做樂舞女官。可這幾個女子呵,寧肯餓死,就是不離開屈兄––」說到後面,黃歇竟是唏
噓不止。
  四個煮茶啞女一起回頭,殷殷的望著蘇秦,那種熱烈的期盼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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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4:51 |只看該作者
  蘇秦怦然心動,肅然拱手:「屈子情懷,博大高遠,蘇秦多有得罪了。」
  屈原淚光閃爍,慨然一歎:「蘇子何出此言?以此罪屈原者,大義高風也。只是我楚人苦
難良多,國弱民困,屈原不能救蒼生於萬一,此心何堪哪!」
  驟然之間,蘇秦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難得的奇才。此人才華橫溢,品格高潔,胸襟博大,
志向高遠,更有激情勃發,當真是楚國的中流砥柱!有此人在楚國當政,六國合縱便堅如磐石
,強秦的光焰便會迅速黯淡。心念及此,慨然拍案:「屈子謀國救世,為天下立格,蘇秦願與
屈子攜手並進,挽狂瀾於既倒!」
  「好!」屈原慷慨激昂:「壯士同心,其利斷金!屈原願追隨蘇子,雖九死而無悔!」
  「噢呀,苦茶一盞,明月做證了。」黃歇不失時機的笑吟吟站起。
  三人陶碗相碰,汩汩飲下了一碗碧綠的茶水。黃歇笑道:「噢呀,我看還是說說正題吧,
六國合縱,談何容易了?」
  「各為國謀,公心自當本色。兩位有話明說便是,蘇秦不會客套。」
  「敢問蘇子,六國合縱,相互間恩怨如何了卻?」屈原立即正色發問。
  此一問正在要害。蘇秦遊說合縱的真正難處,也正在這裡。秦國的威脅,目下已經不難為
各國承認,結盟抗秦也不難為各國接受,因為這是唯一可行的最好選擇,各國君臣都不是白癡
。可是,中原戰國一百多年來相互攻伐,恩怨糾葛實在太深了。誰和誰都曾經做過盟友,誰和
誰都曾經有過血海深仇。合縱是一種協同抗敵,最需要的自然是相互信任。可是,有這一百多
年甚至三四百年的恩怨糾葛纏夾在中間,說不清道不明,信任從何談起?而沒有起碼的信任,
合縱又從何談起?燕趙韓魏四國其所以贊同合縱,也都是從強秦威脅與自身穩定出發的,但四
國君主權臣都曾經撂下一句話:「該說的話,到時還是要說的。」
  顯然,這「該說的話」不是別的,就是想討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盡量使本國得
到一個公道。每個國家都如此堅持,豈非又成了一鍋粥?除了燕韓兩國,其餘的魏楚齊趙四國
實力大體相當,糾纏起來肯定是互不相讓,如果事先不能有一個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
一味迴避,合縱必將付之東流!
  屈原能提出這個問題,意味著楚國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齊國呢?齊威王更是一世威風
,人稱「戰國英主」,又豈能不提到這個要害?看來,這個棘手的問題已經擺到案頭上來了。
蘇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貿然拿出。
  「屈子洞察要害,蘇秦敢問:以屈子之意,如何處置方為妥當?」
  「噢呀先生,如何將皮球又踢了回來?」
  「屈子有問,必有所思。蘇秦實無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賜教。」解釋中蘇秦又一次請教。
  蘇秦虛懷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堅執其辭,沉默有頃,屈原緩緩道:「為合縱計,此事不
宜不管,又不宜清算,當有一個適當的處置,使列國都能接受,蘇子以為然否?」
  蘇秦點點頭:「請屈子說下去。」
  屈原微笑著搖搖頭:「言盡於此,方略還得蘇子釐定。」
  蘇秦略感意外。他原以為屈原激情坦率,定會順著話題一吐為快,卻不料屈原突然打住。
當然,方略由蘇秦提出,楚國便有見機迴旋的餘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則楚國事實上就變成
了一種事先承諾。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國不會堅持清算,不會斤斤計較。從這
等適可而止的應對來看,屈原絕不僅僅是個激情滿懷的《詩》家,而且是一個練達老到的無雙
國士!面對如此人物,彫蟲小技只能適得其反,最好的辦法便是以真誠對真誠,心換心的磋商
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間,蘇秦一拱手:「不敢說釐定。蘇秦的謀劃與屈子一轍:不宜迴避,不
宜清算。大計是:秦國東出之前的舊賬,一概不提;秦國東出三年多來,中原六國間的爭奪,
一律返回原狀。」
  「噢呀,也就是說,六國間只退回這三年以來的土地、城池?」
  「正是。公子以為如何?」
  「噢呀––那小小几座城池不打緊。這幾年倒是宋國、中山國佔了一些便宜了。」
  屈原靜心思忖,「啪!」的一拍長案:「好方略!合縱目標,在於抗秦。秦禍之前,一概
不究。秦禍之後,爭奪作廢。如此一來,六國恩怨消解,唯餘對秦仇恨,妙!」
  「噢呀,趙失晉陽,魏失崤山,韓失宜陽,楚失房陵,大仇盡在秦國!」黃歇興奮間卻又
突然沉吟:「惟有齊燕兩國未被虎狼撕咬了,他們––」
  蘇秦笑道:「公子毋憂,對齊燕兩國,蘇秦自有主張,必使兩國鐵心合縱。倒是楚國,三
年來失地最多,奪得淮北幾縣又須得退還韓魏,楚王能否接受?」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歎:「楚國之難,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討了一些細節,一路說來,不知不覺已是四更。秋霜晨霧輕紗般悠悠籠罩了樹林
、茅屋、草地,蘇秦回到驛館,已經是雄雞高唱了。
  辰時日上三竿,郢都王宮的大殿裡便聚滿了楚國權臣。
  楚威王聽了屈原的詳情稟報,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單獨會見蘇秦,便下詔召集了這次朝會
,讓蘇秦直接面對楚國的貴胄權臣說話。邦交大事每每關係國家安危,沒有柱石階層的認同,
國王也是孤掌難鳴。尤其是楚國,羋氏王族雖然勢力最大,但對於整個吞併吳越後的大楚國來
說,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廣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個自領封地的部族勢力來聚攏彙
集。沒有世族大臣的認可,舉國協力就是一句空話。將最終的決策權交由御前朝會,對於世族
權臣是一種尊嚴和體面,對於楚威王,則是進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驗蘇
秦的膽識才華,以便決定對合縱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宮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個席位,權臣貴胄全數到齊,幾乎是座無虛席。蘇秦進
來的時候,大殿中鴉雀無聲,大臣們目光炯炯的盯著這個紅衣高冠大袖飄飄鬚髮灰白卻又年輕
冷峻的當世名士,艷羨妒忌讚賞氣憤,還夾雜著諸多說不清的滋味兒,一齊從銳利的目光和各
異的神色中湧流出來。蘇秦卻是旁若無人,從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級台階下深深一躬:「蘇秦
參見楚王––!」
  「先生無須多禮,請入座便了。」楚威王虛手示意,便有當值女官將蘇秦引導到王座左下
側一個顯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蘇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見兩邊各有三排坐席,滿
蕩蕩的人頭竟是白髮者多黑髮者少,如屈原、黃歇等少壯人物竟都在前十座之後,不禁心中慨
然一歎:「人道楚國暮靄沉沉,果不虛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場口舌大戰,便沉下心神默默
思忖,靜候楚王開場。
  「諸位大臣:」楚威王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的開了口:「幾個月來,合縱之事已經
在朝野傳開。然我楚國,尚未決定是否加盟合縱?先生身兼四國特使入楚,意在與我磋商合縱
大計。今日朝會,便是議決之時。諸卿若有疑難,盡可垂詢於先生,以便先生為我解惑釋疑。
」寥寥熟語極為得體,卻又留下了極大的迴旋餘地。蘇秦聽得仔細,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
黠。
  殿中片刻沉默,便有前排一位老人顫聲發問:「老夫景珩,敢問先生:合縱抗秦,對我大
楚究竟有何好處?先生彰明義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這景珩是楚國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二百里,私家勢力直追春秋小諸侯。景氏與
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學,楚威王便拜他做了太子傅,領侯爵,算是楚國一個四面都能
轉圜的人物。蘇秦聽他的問題,便知他的老謀深算––只引話題而不置可否。
  「合縱抗秦,首利在楚。」蘇秦從容道:「強秦東出,楚國先失房陵,輜重糧倉盡被洗劫
一空;再失漢水,步騎十萬潰不成軍。兩戰之後,楚國匆忙遷都,江水上游與漢水山地竟成空
虛。若秦國一軍出彝陵,順江直下,直指楚國腹心;一軍出武關、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後,楚
國豈非大險?列位思之,秦國固然威脅中原五國,然可有一國如楚國這般屢遭欺凌踐踏?方今
天下,楚國與秦國已成水火之勢,其勢不兩立!秦強則楚弱,楚弱則秦強。所謂合縱,實是楚
國借中原五國之力以抗秦,於楚國百利而無一害。惟其如此,合縱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為
然否?」
  大殿中死一般寂靜!蘇秦絲毫沒有粉飾太平,而是赤裸裸的將楚國的屈辱困境和盤托出。
對於楚國人,這是難以忍受的痛苦與屈辱。幾百年來,楚國屢屢挑戰中原,自詡「大楚堪敵天
下」。對中原戰國,楚國歷來保持著極為敏感的大國尊嚴與戰勝榮譽。房陵大敗遷都淮南後,
楚國君臣對恥辱保持了奇特的沉默,一次也沒有在朝會上公議過這些敗績。如今,誰也不願直
面相對的傷口,竟被蘇秦公然撕開,楚國大臣們的難堪可想而知。
  「蘇秦大膽!」一個甲冑華貴的青年將軍霍然從後排站起:「子蘭問你:勝敗乃兵家常事
,如何誇大其詞,說成亡國之危,滅我楚國威風,長虎狼秦國志氣?」
  「子蘭公子,當真可人也。」蘇秦揶揄笑道:「一個大國,若將喪師失地、遷都避戰也看
作吃飯一般經常,其國可知也。」
  這子蘭乃是楚國首族昭氏宗主昭雎的侄子,任柱國將軍之職(掌都城護衛),卓爾不群,
酷好談兵論戰,常以「名將之才」自詡,曾對田忌敗於秦師大加撻伐,對楚國兩次大敗也極是
不服。此刻受蘇秦嘲笑,大是羞惱,面色脹紅,厲聲喝道:「蘇秦,楚國兩敗,皆因田忌無能
,誤我楚國!若子蘭為帥,戰勝何難?!」
  蘇秦不禁哈哈大笑:「子蘭公子,若非田忌,楚國何能滅越?」一語出口,斂去笑容正色
道:「田忌雖非赫赫戰神,卻也是天下名將,一戰滅越,足以證明其絕非庸才!然則,同一名
將,率同一大軍,勝於越而敗於秦,因由何在?非田忌無能,而在楚國實力疲弱也。秦國乃鐵
騎新軍,楚國卻是戰車老卒;秦國糧草豐盛,楚國卻捉襟見肘;秦人舉國求戰,人皆銳士,楚
國卻一盤散沙,人皆畏戰。如此國情,雖吳起再生而不能戰勝,況乎未經戰陣的子蘭公子?」
  「如先生所說,楚國惟有合縱一途了?」座中一個白髮老臣拍案而起。
  蘇秦悠然一笑:「前輩若有奇策,合縱自成虛妄。」
  「老夫卻是不信!」白髮老臣鬚髮戟張:「我項氏一族領有江東,可召三萬子弟兵。若大
楚五族共奮,可成三十萬精銳大軍與秦國死戰!何須那牛曳馬不曳的合縱?」
  蘇秦肅然拱手:「楚國項氏,尚武大族,前輩亦當是沙場百戰之身,何以論兵卻如此輕率
?蘇秦敢問:縱然募得三十萬子弟,須得多久方能訓練成軍?戰馬須得幾多?甲冑、馬具、兵
器、精鐵須得幾多?雲梯、弓弩、軍帳、旌旗、木材、布帛、獸皮,須得幾多?糧食、草料、
乾肉、輜重、賦稅,須得增加幾多?以秦國之強之富,商鞅二十年變法,只練成新軍五萬。莫
非老將軍有呼風喚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有三十萬大軍?若非如此,三十萬子
弟兵也只是魚腩而已,安有死戰一說?」
  白髮老臣滿臉通紅,卻是無言以對。這位項氏老將軍原是一時憤激,蘇秦問得合情合理,
字字擊中要害,如何能強詞奪理?思忖無計,便「咳!」的一聲坐了下去。
  「先生之言大謬!」一個老臣沙啞憤激的高聲問:「我黃氏不服:今日楚國,無論如何比
當日秦國強大。當初六國鎖秦,秦國與誰合縱了?也未見滅亡,反倒成就了二十年變法!我楚
國並未到衰敗崩潰之時,為何不能變法自強,卻要與中原五國坑瀣一氣?他們屢屢坑害楚國,
還嫌不夠麼?」
  此人乃公子黃歇的祖父,黃氏部族宗主,官居左尹。黃氏部族領地雖然不算廣袤,卻與楚
國王室淵源深厚,數代結親,子弟多是實權職位,在楚國影響甚大。此老說法自然須得認真對
待。蘇秦起身拱手道:「左尹之言,及表不及裡,及末不及根。時移勢易,豈能做刻舟求劍之
論?蘇秦敢問:楚國變法,最需要什麼?」
  大殿肅然無聲,眾臣竟被問得愕然!惟有屈原目光炯炯的盯著蘇秦。楚國大臣多認為楚國
是經過吳起變法的新戰國,誰也沒想到楚國還要變法,又如何有人思慮變法需要什麼?一問之
下,大臣們竟是面面相覷。
  「大凡一國變法,最根本者乃是國勢穩定。」蘇秦侃侃道:「何謂穩定?內無政變之憂,
外無緊迫戰患,是謂穩定也。戰國百餘年,內亂外戰而能變法者,未嘗聞也!六國鎖秦之時,
秦孝公忍辱割地與魏國媾和,又派秘使分化六國盟約,方爭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賢變法。及至
魏齊趙韓間四次大戰,中原無暇顧及秦國,方成就了秦國二十年變法!此乃天時之利也。若今
日楚國變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則天時何在?穩定何在?強秦在側,五敵環伺,楚國雖有三頭
六臂,也當疲於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來變法時機?」
  大殿中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竟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蘇秦大袖一揮:「楚國若想變法振興,惟有合縱!捨合縱不能救楚國,因由何在?合縱能
給楚國安定,能使強秦望楚而卻步,能使中原五國化敵為友,能使楚國安心內事,振翼重飛。
不結合縱,楚國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蘇秦戛然而止。
  「哼哼哼,」一陣冷笑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清晰傳開,前排首座那位白髮蒼蒼的乾瘦老人緩
緩站了起來。蘇秦知道,他是楚國令尹昭雎,楚國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國實在是一言九鼎的
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
  他慢悠悠的環視了一周,卻似乎誰也沒看,沙啞蒼老的聲音一字一頓,透出一種久居高位
浸泡出來的矜持:「先生與諸公,大論合縱變法,無稽之談也。」一句話,便將蘇秦與論戰的
楚國大臣全數否定!舉座錯愕,蘇秦卻是微微冷笑。昭雎依舊是誰也不看的掃視著全場,款款
數落著:「誰說楚國要變法了?難道楚國沒有過變法麼?楚國是舊諸侯麼?楚國不是新戰國麼
?我大楚立國四百餘年,從來都是領先時勢,未嘗落後也。稱王第一,稱霸第一,問鼎中原挑
戰天子者,仍是第一。悼王吳起變法,與魏武侯同時,也是領天下之先。抹殺祖宗功業,侈談
重新變法,居心究竟何在?」
  如同肅殺秋風,殿中氣氛頓時冷僵!
  對楚國君臣而言,這無疑是一個明確警告:楚國絕不會第二次變法!誰也不要想動搖楚國
舊制!楚國大臣中本來也沒有變法呼聲,論戰中基於維護楚國體面,話趕話趕出來而已,誰也
沒有當真去想。昭雎卻如同一隻老鷲,警覺的嗅出了其中的異常––如此話題會給居心叵測者
提供變法口實!楚國之大,安知沒有野心勃勃之徒?若不借此時機大敲一記警鐘,合縱一成,
朝局便難以掌控。但是昭雎沒有料到,這一番既無對象又囊括全體的「訓誡」,卻使朝會宗旨
猛然扭曲,楚國君臣頓時在赫赫合縱特使面前,公然暴露出深深的內政危機!這是邦交禮儀場
合最大的忌諱,楚國君臣頓時陷入大大的難堪。
  按照尋常規矩,要不要變法這種大政決策,非國王不能輕言。昭雎身為令尹,縱然是實力
權臣,籠統的訓誡論斷也顯然是越矩的。但是,其餘朝臣卻無法開口。而楚威王若出面校正,
則無論支持還是否定,都會將一個尚在秘密醞釀中的決策公然提前端出,只能使局面更加混亂
。思忖之下,楚威王面色淡漠地保持著沉默,殿中竟是一片奇特的肅靜。
  「令尹之言,歧路亡羊也。」蘇秦站了起來,臉上一副淡淡的微笑。昭雎一開口,他便看
穿了這個首席權臣的用心,也看見了屈原眼中火焰般的光芒,看見了黃歇面如寒霜般的黑臉。
可是,他們都不宜正面與昭雎碰撞,打開這個僵局的合適人選,只能是蘇秦!而且必須給這個
老鷲一點兒顏色,壓下他的氣焰!否則,楚國在合縱中的作用將大受掣肘。
  只見蘇秦氣靜神閒的笑道:「今日朝會,本是議決合縱。變法之說,本為延伸之論,涉及
合縱能夠給楚國帶來的利害而已,無人決意要在楚國變法,如何便成無稽之談?如何竟有『居
心何在』之問?論辯爭鳴,歷來講究『論不誅心』,老令尹動輒便凶險誅心,非但一言屠盡忠
臣烈士,而且與合縱之議南轅北轍,置合縱大計於歧路亡羊之境,與國無益,與事無補,弦外
之音卻是大有殺氣!蘇秦敢問:老令尹究竟居心何在?」
  「鬼谷子高足,果然名不虛傳也。」昭雎老到的笑了。蘇秦一句『弦外之音卻是大有殺氣
』使他心頭猛然一顫,立即斷定不能再讓此人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打斷蘇秦,昭雎一臉莊
重之色:「方纔只是題外之話,權且作罷。老夫所疑者:六國間爭鬥百餘年,恩怨至深,一旦
合縱,如何保得相互誠信?」
  蘇秦見昭雎插斷,又主動找回話題,便知他已生退心,也樂得重回合縱本題,於是悠然笑
道:「六國宿怨,不可不計,不可全計。蘇秦以為:合縱盟約在於抗秦,秦國東出之前的六國
爭奪,一筆勾銷;近三年以來的六國爭奪,各自返還原狀。老令尹以為如何啊?」
  昭雎默然片刻,轉身向楚威王一禮:「此中利害,請我王定奪。」
  楚威王心知昭雎做出一副尊王姿態,意在委婉的修飾方纔的越矩,卻依然是面無表情,不
置可否,給了昭雎一個軟釘子。群臣卻是少有覺察,一個高亢的聲音急迫發問:「右司馬靳尚
不明:宋國奪我大楚的兩座城還不還?我大楚滅越,退不退?啊!」
  「轟嗡––」一聲,殿中哄堂大笑!
  屈原霍然站起,一聲怒喝:「愚蠢靳尚,還不退下!」
  蘇秦看時,原是後排座中一個面如冠玉的俊秀青年在說話。見屈原怒斥,他面紅耳赤的嘶
聲喊道:「屈原,爾無非一個新任大司馬!我靳尚乃六年右司馬也,你敢當殿侮辱大臣?靳尚
請我王秉公處置!」喊聲未落,殿便又是一陣轟然大笑。
  這個靳尚,本是小吏世家子弟,因俊秀風流而被稱為「郢都美少」。偏偏這個「美少」懶
於讀書修學,開口便顯愚笨可笑,卻又忒愛人前邀寵而爭口舌之功,竟每每引得人樂不可支。
因了少年弱冠,反倒被人視為憨直可愛。有貴胄紈褲子弟者,便將這個「郢都美少」引薦給太
子羋槐。不想這「美少」竟大得羋槐歡心,三五年間便做了太子舍人!雖是下大夫一般的小官
,畢竟進入了「臣子」之列,也是他祖輩小吏的靳氏家族最為榮耀的高職了。沒過幾年,太子
羋槐又薦舉靳尚做了右司馬,竟與屈原這般貴胄俊才比肩了。屈原本非驕矜貴胄,更無蔑視平
民子弟之心,無奈這靳尚每每在議論軍務時口沒遮攔,大嘴巴信口開河,惹得不苟言笑的一班
軍中將領大為不快,屈原便開始從心底裡厭惡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市井痞子了。新
近屈原做了大司馬,右司馬便是他的部屬官員,理當出面申斥。可這靳尚仗恃太子寵愛,竟不
將屈原放在眼裡!
  楚威王大怒,「啪!」的拍案:「來人!將豎子剝奪冠帶,趕出王宮,永不許為官!」
  四名武士轟然一聲上前。靳尚「哇––!」的一聲坐地大哭:「我王做主,靳尚冤枉!太
子大哥,快來救救小弟弟啊––」楚威王面色陰沉之極,正要大發雷霆,四名武士已經猛然摀
住靳尚嘴巴,將他飛一般拖了出去。
  殿中寂然,竟無人再笑得出來。
  這時黃歇站了出來,向楚王深深一躬,以慣有的詼諧口吻道:「噢呀,我王明鑒:大國如
江海,魚龍混雜也是常情,無須我王與這般豎子較真兒。臣以為,我王當決斷大計,決策合縱
才是了。」
  黃歇素長折衝周旋,言談溫和雅致,那笑在言先的「噢呀」口頭禪,更是雖雷神火暴也不
能峻拒的「善引子」。他寥寥數語,殿中氣氛頓時緩和下來。楚威王點頭笑道:「黃歇大是,
本王倒是肝火過盛了。」隨即掃視大殿,肅然正色道:「朝會論戰,合縱大計已無異議,本王
決斷:楚國加盟合縱,舉國跟從先生。今命:黃歇為本王特使,隨先生謀劃合縱;與合縱相關
之內政,由大司馬屈原一併處置。」決斷完畢,轉身對這蘇秦竟是深深一躬:「合縱功成,先
生便是楚國丞相。」
  蘇秦連忙大禮拜下:「外臣蘇秦,謝過楚王––!」
  朝會散去,魏無忌、趙勝、荊燕三人早已經在驛館門口迎候蘇秦。蘇秦將朝會情形細細一
說,三人興奮異常。正在談笑間,公子黃歇前來相邀到他府中做客。黃歇已成楚王特使,將與
他們同行,本來也有諸多事務需要磋商確定。蘇秦一行略事安排,留下荊燕坐鎮,便立即登車
上馬,轔轔來到黃歇府邸。
  進得正廳,宴席已經安置妥當。黃歇本是剛剛從王宮辦理出使詔書出來,便先對蘇秦幾人
講述了楚王對合縱的決心與期望,轉述了楚王的八個字––全力促成,願擔重責。蘇秦大為振
奮,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如果說大殿朝會只是一種姿態,對黃歇的這八個字便是楚王真實
的意願了。楚為大國,又是受秦國傷害最深的國家,一旦加入,合縱便成功了一大半,蘇秦如
何不感到高興?趙勝卻是疑惑,瞪著一雙大眼問:「這『願擔重責』卻待怎講?六國合縱,職
責不同麼?」魏無忌卻只是微笑不語。
  蘇秦爽朗笑道:「公子一時懵懂而已。六國合縱,須得有大國做盟主。此事蘇秦自有主張
,只是尚未到商討時機。待齊國底定後,此事便會水到渠成。此時先告諸位,蘇秦必定處以公
心,不使盟主之位成為合縱羈絆!」
  「好!」魏無忌拍案讚歎:「有先生公心,合縱必有大成!」
  黃歇端起酒爵笑道:「噢呀,楚國受秦欺凌最甚了。我王之意,是願多出兵出糧,可沒有
二心了。」
  四人一陣大笑,卻聽院中有人高聲道:「好啊!聚酒行樂,竟無我份,豈有此理?」
  「噢呀,屈原兄!」黃歇一聲笑叫,人已經到了廊下:「你不是進宮了麼?」
  「進宮就不出來了?」屈原大袖飄飄,神采奕奕。
  蘇秦三人已經站起:「大司馬酒中豪傑,來得正好!快請入座。」
  屈原坐定,先與四人連乾了三爵,方才撂下大爵,慨然一歎:「想不到啊,今日朝會竟是
楚國振興之轉機!屈原謝過先生了。」
  蘇秦微笑道:「大司馬有好消息?」
  屈原笑而不答,卻又逕自乾了一爵,粗重的喘息了一聲,顯然在壓制內心的興奮:「楚國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屈原,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卻見他雙眼潮濕,一拳砸在案上,大爵光
當落地!
  蘇秦也不細問,舉爵慨然道:「來!為屈子耿耿情懷,乾!」五爵相撞,一飲而盡。
  黃歇輕聲問:「決斷了?」
  屈原輕輕點頭:「你走之後,立即開始。」
  「噢呀,了不得了––」黃歇也激動得喘息起來。
  蘇秦三人都沒有插話。誰都能感覺到,楚國將要發生一場出人意料的變化!在戰國大爭之
世,除了變法,還能有什麼大事使人激動若此呢?如此一個廣袤縱深的大國,若進行一場如同
秦國那樣的雷霆變法,天下格局又當如何?閃念之間,一陣風暴便不約而同的滾過三人的心田
。蘇秦默默的慨然嘆息,魏無忌緊緊咬著嘴唇,趙勝愣怔怔的瞪著雙眼。
  「噢呀,都愣怔何來?我與屈兄並無密談了。」黃歇一陣大笑:「來來來,還是說正事了
,幾時去齊國?」
  蘇秦恍然笑道:「公子若無急務纏身,後日如何?」
  「噢呀,一言為定,就後日了!」
  「我已經派斥候探明,濰水正在枯水期,無須繞道––」魏無忌尚未說完,突聞府門馬蹄
如雨,眾人驚愕間,荊燕已經大步匆匆而來:「稟報武信君並無忌公子:斥候急報,濰水突然
暴漲,水流湍急,河道漫溢十餘里!」
  「如何?」魏無忌驟然站起:「咄咄怪事!十月初冬,何來洪水?」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濰水上游在魯國境內,有四條支流。
當年楚齊爭戰,倒是都到上游峽谷堵過水,而後放水淹沒河道,阻止對方軍馬。可目下,誰肯
花此等力氣?」
  趙勝急迫道:「此事看來不簡單,即使河水退了,十餘里寬的爛泥塘,十天半月也過不了
河的。」
  「能否繞路?」蘇秦急問。
  魏無忌面色陰沉:「繞路而行,只有北上宋國、魏國,再經薛國、魯國到達臨淄,加上轉
換關文,足足得磨上一個月。」
  「噢呀不行,宋國這個地頭蛇惡氣正盛,一定從中作梗!稍有麻煩,豈不陰溝裡翻船了?
」黃歇情知楚國與宋國交惡,實在是不放心這條路。
  蘇秦思忖片刻,斷然道:「就過濰!明日便出發。荊燕打前站,找幾條漁船等候。」
  「我立刻便走!」荊燕一拱手便轉身走了。
  蘇秦五人又商議了片刻,便也散了酒宴,各自分頭準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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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樗里疾可是著急了,驛館庭院的綠草竟被他踩出了一大片白地!
  來臨淄已經二十多天了,竟然見不上齊威王,急得他直罵「田因齊老梟!」每當他想拂袖
而去,那個專門陪他的公子田文便會帶來「我王病情好轉,三兩日可見上大夫。」可當他興致
勃勃的做好了準備,公子田文又會來說「我王病情發作,請上大夫稍待兩日。」如此反覆了幾
次,樗里疾也皮了。原本是著意趕到蘇秦前邊來臨淄,就是要先穩住齊國,使蘇秦的「六國合
縱」少去一個重要支柱,變成瘸腿。可如今一耽擱,這「搶先一步」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可要
不見齊威王一面便走,又實在不妥,畢竟秦國現在要自己解困,是有求於齊國的。等在這裡吧
,又實在是著急。
  今日,樗里疾又在庭院草地打圈子,竟是懶得再罵齊王老梟,慢悠悠踱步,慢悠悠思忖,
倒是冷靜了下來。對呀,這分明是那隻老梟有意拖延,既不想放他走,又不想立即見。這隻老
梟意欲何為呢?對了,一定在等待蘇秦一行!這隻老梟要將秦國和「蘇秦五國」都握在自己手
裡掂量一番,既要利用秦國壓「蘇秦五國」,又要利用「蘇秦五國」壓秦國,然後權衡取捨,
使齊國從中謀到更大利益。呀,好一隻狡黠的老梟!想到這裡,樗里疾竟是不由自主的笑了:
「鳥!你個田因齊,竟敢拿咱黑肥子作耍!咱就逗逗你這隻老梟,沒結果咱就不走,看你如何
玩兒這場博戲?」
  「上大夫啊,和誰說話呢?」一陣清朗的笑聲在背後響起。
  「反正啊,沒和你這公子哥兒說話。」待樗里疾轉過身來,卻見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笑吟
吟的走來。此人身材高大,散披長髮,一身紅色軟甲,外罩一領大紅繡金斗篷,左手一支闊身
長劍,活生生一個戰國劍士!樗里疾上下端詳一番,揶揄笑道:「雖說像個劍士,到底富貴氣
忒重,少了布衣劍士的肅殺凜冽,倒像個荷花大少一般。」
  來人不禁大笑:「樗里子啊,不管你如何罵,我還是沒辦法喲。」
  「你田文沒有辦法,我有辦法,怕甚來?」
  「樗里子又要走?」田文目光驟然一閃。
  「哼哼,你才要走呢。」樗里疾冷笑道:「我呀,吃不到豬肉也要守著,你齊國總得給一
根豬骨頭吧。」
  「惡人自憐嘛。」田文又是一陣大笑:「秦國威風八面,齊國敢得罪麼?樗里子哪裡是要
一根骨頭,分明是要囫圇吞下一口肥豬嘛。」
  「嘿嘿嘿,豈有此理?秦國可是沒拔過齊國一根豬毛也。」
  田文笑不可遏的點點頭:「倒也是呢。哎,我說樗里子啊,我今日請老兄去市井一樂,如
何啊?」
  樗里疾將鼓起的肚皮拍得「啪啪」響:「老也肥也,能與你等少年風流同樂?罷了罷了。」
  「哎––」田文神秘的笑笑:「臨淄聖境,天下獨一份,真不去?」
  「那––」樗里疾眨眨秦人獨有的細長三角眼:「嘿嘿,莫非是國王後宮不成?好!走吧
。」也不囉嗦,跟著田文便走。到了驛館門口,卻見一輛寬大的篷車正等在門口,田文笑吟吟
伸手做請,樗里疾便也不客氣的坐了進去。田文跟著坐進,腳下一跺,篷車便放下前廂厚厚的
垂簾,轔轔啟動了。
  樗里疾在暗幽幽的車廂裡打量,只見這車廂特別寬敞,並排兩個寬大的座位,腳下還有隆
起的腳凳,坐著特別舒適;不可思議的是,後邊還有一個小巧的臥榻,一個人蜷臥在那裡是綽
綽有餘的,顯然,這是特製的一種篷車。「齊人費神,這叫甚車?」樗里疾笑問。田文笑道:
「沒見過吧,這叫逍遙車,野遊便是四馬駕拉。後面那張臥榻還可伸縮,小到一個座位,大到
一張臥榻。榻下有一個暗箱,裡面酒肉茶齊全呢。鋪上錦被大枕,這逍遙車便是一個銷金窟一
般呢,要不要改日試試?」
  「嘖嘖嘖!」樗里疾不禁乍舌:「臨淄貴胄了得,了得也!」
  「秦人真是少見多怪。」田文大咧咧笑道:「這種車在臨淄多了去,我這逍遙車算最寒酸
的了。齊王的逍遙車,車廂展開有一丈見方呢。就是幾個元老權貴的逍遙車,也是八九尺見方
,裝三兩個美女大是寬敞呢。」
  樗里疾黑臉已經繃緊,本想痛斥一番,可轉念一想,卻是嘿嘿嘿笑了:「臨淄已經領天下
文明風華之先,超越大梁了嘛。想必稷下學宮的士子們,也快一人一輛逍遙車了吧。」
  「別繞著彎兒作踐齊國了。」田文笑道:「文明風華?虧你想得出!灌我迷魂湯,讓齊國
繼續荒唐奢靡麼?稷下士子一人一輛,齊國不都趴下了麼?」
  樗里疾哈哈大笑:「齊國有公子,總算還有一口氣了。」
  田文慨然一歎:「樗里子,大石滾山,獨木也是難支啊。到了,下車吧。」
  樗里疾下車,只見篷車停在一道街口,抬眼打量,街口的高大牌樓正中有四個大字「綠谷
勝境」,街中卻是一色的綠頂木樓,雖不甚寬闊,卻是整潔異常。最為不同的是,石牌樓下站
著四名帶劍的文職小吏,在認真檢查每個進街人的照身牌。照身牌是齊國發給外國商人、使節
的一個銅牌,上面刻有持牌者的畫像、姓名、國別,背面還有鑄牌尚坊的銅印,私人決計無法
仿造。
  田文低聲笑道:「樗里子,這裡只許外國人進去,尤其歡迎外國商人,然則只能步行。」
  樗里疾點點頭,揶揄笑道:「嘿嘿,這就是管仲老兒掏外國人錢袋的鳥玩意兒麼?怕人家
不給錢跑了,便不許坐車騎馬。還綠谷勝境呢,嘖嘖嘖!老面皮說得出。」
  「管仲可是齊國功臣,不得亂說噢。」田文笑笑:「若非陪你啊,我都進不去呢。」
  樗里疾大笑:「啊,也有借我光的時候嘛。好!帶你進去風光風光!」說著遞上特使銅牌
,小吏驗看後便對兩人恭敬做禮。樗里疾二話不說,拉著田文便走了進去。
  街兩邊全部是兩層的綠頂小木樓,仔細看去,卻是各擅勝場,一座與一座絕然不同。各個
樓前臨街的正門,都矗立著一座石碑,碑上刻著自己的字號:「綠月樓」、「散仙居」、「河
漢春」、「白雲澗」、「雲雨渡」、「陽春雪」––樗里疾一路念叨,連呼「肉麻!」將田文
笑得不亦樂乎。最後,樗里疾指點道:「陽春雪嘛,還差強人意。」
  田文笑道:「那就進去吧,別夫子氣了。」便不由分說將樗里疾推進了「陽春雪」的門廳
。不想這陽春雪竟豪華得令人乍舌!十丈見方的寬闊大廳,一色是白玉大磚鋪地,光亮得能照
出人影兒來。門廳兩邊,竟是兩片婆娑搖曳的綠竹,在雪白的玉磚地面襯托下竟是和諧雅致。
大廳盡頭是一面幾乎與牆等高的銅鏡,竟將門廳外的綠色長街映成了無限縱深的甬道,客人迎
面走來,彷彿便要走向無可揣測的神秘去處。左面牆上一個孤零零的大字––食!右面牆上也
是孤零零一個大字––色!
  樗里疾看得渾身侷促,臉色脹紅:「嘖嘖嘖!齊國真是富,這簡直就是金餅堆起來也,管
仲老小子真黑,黑!」
  「又村氣了?不聞孟夫子高論:食色,性也?」田文開心的看著樗里疾的窘態。
  「嘿嘿,還孟夫子?老頭兒要知道兩個字寫在這裡,還不活活氣死了?」
  「噓––,別扯了,媽媽來了。」
  「媽媽?」樗里疾笑不可遏:「這地方有媽媽?你媽媽還是我媽媽?」
  田文可勁兒捏了樗里疾一把,低聲道:「就是媽媽,誰的都不是。」
  「莫得亂捏!誰的都不是,算甚媽媽?」樗里疾更是驚訝。
  田文情急,伏在樗里疾耳邊狠狠道:「媽媽就是女人班頭。別聒噪了!」
  一個身著白紗長裙的麗人輕盈走來,向田文款款一禮:「公子請隨我來。」田文驚訝:「媽
媽如何識得我?」麗人嫵媚的笑了:「臨淄誰人不識君?公子光臨陽春雪,也是我門一大盛事
呢,請到樓上消閒吧。」田文釋然笑道:「我陪這位貴客前來,先生口味很是高雅,媽媽留意
了。」麗人一雙清凌凌大眼飛快的掃了樗里疾一番,竟是莊重溫柔的微微一禮:「小女子見過
先生。」舉止極是溫文爾雅。樗里疾不由自主的一拱手,竟冒出了一句:「多承關照。」田文
不禁「噗!」的笑了。樗里疾頓覺狼狽,狠狠的瞪了田文一眼。那位麗人卻是嫣然一笑:「先
生原是貴人雅客,請了。」說罷飄然舉步,帶二人繞過銅鏡,踏著猩紅鬆軟的厚厚地氈走上了
樓梯。樗里疾看看金黃珵亮的樓梯扶手,伸手一彈,竟是「噹!」的一聲,不禁驚歎出聲:「
噫!真貨!」「阿嚏!」田文生生憋住笑意,卻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腳下踩空,身子便猛然一
閃!白裙麗人卻好像事先料到一般,輕輕偎身一扶,便恰倒好處的將田文身體穩住了。樗里疾
卻嘿嘿笑了:「善有善報也。」麗人回首,眼角一瞟:「先生詼諧可人,真名士呢。」一句話竟
使樗里疾暖烘烘的,不禁又拱手道:「公子媽媽褒獎,如何敢當?」一句話出口,田文與女子
不禁笑得跌坐在樓梯上,田文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你,媽媽––」樗里疾原是真不知
曉此中規矩,認真搖頭:「非也非也,君子不掠人美,豈有爭媽媽之理?」看他認真爭辯的模
樣,田文與女子更是笑做了一團。
  好容易上得樓來,麗人帶著兩人曲曲折折拐了好幾個彎兒,才來到一間綠紗環繞極為典雅
的房間。麗人笑問:「公子、先生,先吃酒?先沐浴?」
  田文道:「先沐浴了。」
  「吃酒!嘿嘿,十日前我已經沐浴過了。」樗里疾認真搖頭。
  麗人第一次驚訝的張開了小口,卻連忙用一方白巾捂在了臉上。田文哈哈大笑:「老夫子
也,你多久沐浴一次?」
  「一個月嘛。打起仗來就沒日子了。」
  「早餿了!」田文笑叫:「別聒噪了,先沐浴!」
  麗人已經被笑意憋得面色通紅,聞言連忙「啪啪」拍了兩掌,便見從左右綠紗後分別飄出
兩名美麗活潑的少女,分頭向兩人做禮:「請大人行沐浴之樂。」田文笑道:「先請樗里先生,
可要小心侍奉了。」麗人媽媽向少女只一瞄,那個少女便立即斂笑低眉,化成了一個溫順淳樸
的村姑對樗里疾羞怯怯道:「請阿大沐浴了。」
  秦人土語將父親喚做「大」,這「阿大」便是義父之意,後來演化做「乾大」,中原便叫
做「乾爹」。樗里疾年當四十,加之膚色黧黑粗糙,尋常也時不時以「老夫」自嘲,聽少女呼
他「阿大」,自覺也當得如此少女的父輩,竟頓生淳樸鄉情,呵呵笑道:「好好好,阿大就沐
浴一回。你等我,出來吃酒!」
  「不等,這裡是自個兒方便的。」田文笑吟吟的拒絕了。
  「如何能自個兒方便?要方便一起方便!」樗里疾已經走到了隔間口,卻回頭認真起來。
  田文:「好了好了,就一起方便,我等你。」
  麗人與少女見樗里疾走了進去,不由自主的噴聲大笑,竟一齊軟倒在田文身上––
  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便見一個男僕匆匆走了進來對麗人一躬:「稟報
東主,公子門客緊急求見公子。」
  「何人?」田文急問。
  「報名馮驩。」
  田文霍然起身:「請媽媽關照,貴客稍時出來,護送他到街口篷車,我去了。」說完也不
待麗人回答,便匆匆去了。
  馮驩帶來了一個突然消息:濰水暴漲,蘇秦一行可能要延期!田文頓時面色鐵青:「走,
回府計較。」坐在車中竟是一言不發,心中卻是分外焦急。馮驩也不多問,專注驅車,片刻便
回到田文府邸。
  田文是齊威王族侄,被齊威王稱做「田氏新銳」,在齊國貴胄子弟中可謂獨領人望。這次
,田文奉齊威王密令:全力斡旋「蘇秦五國」與秦國特使,為齊國謀劃最佳出路。田文很清楚
,無論自己如何權衡,最終都要齊王親自接見雙方做最後決斷。而這位曾經英氣勃勃的國王,
如今年事已高,痼疾纏身,近日竟是愈見不善,眼看是隨時都可能溘然長逝。加之樗里疾又耗
在這裡,蘇秦一行自然是越早到越好。為此,田文在六百多名門客中遴選出三十人的一支精悍
隊伍,交給文武全才的舍人馮驩,由他率領這支人馬隨時探聽各國動向。蘇秦遊說趙國成功後
,這支人馬便撒開了大網,隨時將各種消息送到臨淄。蘇秦入楚,樗里疾入齊,齊國成為合縱
與秦國雙方爭奪的焦點,這支人馬便更加忙碌了。眼下這濰水莫名其妙的暴漲,馮驩他們竟查
不出是何方神聖作祟,豈非咄咄怪事?若耽延日久,豈不大大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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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4:59 |只看該作者
  回到府邸,田文一面派出一個精明門客去驛館找理由向樗里疾解釋,一面立即與馮驩一班
心腹門客商議。馮驩早有思索,提出了三路並進的主張:其一,由他率領二十名善於泅水的騎
士連夜趕赴濰水,爭取渡過濰水接應蘇秦;其二,由兩名門客攜帶田文密件,連夜趕赴濰水岸
邊徵集大船,能將蘇秦全部人馬接過來更好;其三,由馴馬奇士蒼鐵駕千里車,從齊魯邊境繞
道濰水,若蘇秦一行走了遠道,立即用千里車將蘇秦一人先行接來。
  馮驩說罷,其他人沒有異議,田文也欣然贊同,於是立即分頭出發。田文自己則急忙趕赴
驛館安撫樗里疾,畢竟這個秦國特使也是不能得罪的。
  馮驩馬隊出發的時候,蘇秦的五國使團剛剛抵達濰水東岸。
  濰水發源於琅邪郡境內的濰山,便名為濰水。琅邪郡本是越國後期的都城,楚國滅越後,
琅邪之地便成了楚國的北部邊境。濰水向西北獨立入海,流經臨淄東部平原,成為橫貫齊國境
內的最大河流。濰水在獨立入海的二等河流中(古人將獨立入海的江、河、淮、濟四條大水稱
為「四大名水」,沒有包括流程較短的獨立入海者),堪稱大水,水流豐富,河道寬闊,過山
河段則狹窄湍急。其時,濰水在楚國境內的兩岸尚是人煙稀少的荒涼地區,數百里茫茫鹽鹼灘
,連當時的越國都無心佔領,而將長城修築在鹽鹼灘之南,楚國滅越後也承襲了越國北境,無
心派兵向北推進。齊威王初期,本想佔據這塊茫茫蘆葦灘作為向南推進的根基,後來卻覺得攬
在手裡反倒惹事,便將齊長城修築在可耕田的南部邊緣。於是,這片一望無際的茫茫鹽鹼地便
成為楚齊兩國的無人緩衝區,倒也樂於為雙方所接受。
  蘇秦的五國使團已經有了兩千多隨行軍馬,連同輜重車隊與文吏隨員,足足有三千人!按
照魏無忌的調遣,從郢都乘楚國舟師的十艘大戰船,從淮水順流東下,穿過洪澤便下船乘馬,
兼程北上,再從齊國境內的高密縣西渡濰水,直達臨淄!一路順利,第六日便到了齊國境內。
趕到濰水岸邊,所有人卻都茫然無措了。
  尋常間清澈的濰水,變成了一條惡浪洶湧的渾濁泥流!岸邊良田統統被淹沒在齊腰深的泥
水裡,河邊的官道也被浸成了踩不得人馬的軟根路。遙望西岸,黃濛濛無邊無際,莫說無船,
縱然有船,這洶湧澎湃的泥水與西岸無邊無際的淺水爛泥,又如何能過?
  「噢呀呀,洪水如此厲害,有船也不行!」黃歇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狗賊子!一定是秦國使壞!」趙勝惡狠狠罵了一句。
  「武信君,我看只有繞道了。」魏無忌看看蘇秦,又看看茫茫泥流:「選十匹快馬,武信
君先行。路上若不出事,半個月可到臨淄了。」
  「其餘人馬呢?」荊燕急問。
  「原地守候,能走再走。」
  黃歇、趙勝都沒有說話,顯然也是認為這是唯一的選擇了。趙勝少年心性,見蘇秦沒有異
議,便急匆匆道:「選馬的事交給我,我這兒有現成的五匹胡馬,保你一日六百里!」
  「且慢。」蘇秦搖搖手:「繞道之煩之險,在郢都已經議過––沒有辦法,只有泅渡!」
  「噢呀噢呀,泅渡?笑話!太險了!」黃歇連連擺手,臉都白了。
  趙勝銳聲道:「武信君,如何泅渡?你會水麼?」
  荊燕黑著臉:「萬萬不能!萬一出事兒,我便無顏回老燕山了。」
  只有魏無忌沉默著,見蘇秦望著他,便沉重的嘆息了一聲:「武信君一身繫天下安危啊。
諺云水火無情––」
  「諸位休要再說了。」蘇秦冷靜果斷:「齊王時時有不測之危,秦國也意圖拉過齊王。豈
能耽延半月一月?合縱成敗,在此一舉!行百里半九十,豈能功敗垂成?」看看幾個人的沉重
猶疑,蘇秦慨然一歎:「生死何足論,唯願死得其所也。我帶荊燕泅渡,三位公子繞道,其餘
人馬原地守候。」
  話音一落,幾個人便轟的嚷嚷起來,黃歇聲音最響:「噢呀,泅渡就泅渡!為何我就不算
?有比我水性更好的了?」趙勝更是面紅耳赤:「武信君大謬!瞧不起我趙勝麼?趙國劍士有
丟下正主兒不管的麼?大謬大謬!」魏無忌擺擺手,莊重的對蘇秦一拱:「武信君之言氣壯山
河,泅渡便是!只是,武信君命無忌掌軍行止,便須得聽我分派,不能亂了軍法。」
  蘇秦點頭:「也好,公子分派便是。」
  魏無忌轉身肅然道:「諸位聽我將令:公子黃歇,在楚國子弟中挑選三十名水中好手,隨
侍武信君兩側,專司保護;公子趙勝,遴選十匹上等駿馬,帶二十名騎士牽馬泅渡;將軍荊燕
,率領軍馬留守東岸!我魏無忌,帶領二十名壯士保護一應文箱泅渡;若無異議,立即分頭準
備,半個時辰後泅渡!」
  「我有異議!」荊燕慷慨激昂:「要我留下,荊燕立即自刎!我不能離開武信君!燕國壯
士也不能離開武信君!就是這話!」說著便鏘然拔劍,明晃晃的劍鋒便搭在了脖子上。
  全場愕然。蘇秦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原是他從安危考慮,不想讓三個棟樑人物涉險,將
燕國壯士看作自己老根,才首點荊燕跟隨,如今魏無忌卻將自己的安排顛倒了過來,荊燕又是
如此激烈,委實難以處置。
  默然良久,魏無忌輕輕一歎:「將軍放下劍吧,無忌留守便了。」
  荊燕緩緩撤劍,卻是驚訝的看著魏無忌,心中竟有些茫然。在他看來,趙勝最年輕,該當
留守才是,如何魏無忌要自己留下?他可是行軍總管啊,可轉念一想,以趙勝的少年氣盛,又
如何肯放棄英雄舉動?方纔他還說蘇秦瞧不起他呢,爭執起來,魏無忌又該當如何?想想,荊
燕竟是深深一躬:「多謝公子成全,荊燕永世不忘公子。」
  魏無忌哈哈大笑:「哪裡話來?我隨後設法趕來便是,也許啊,就是我留守合適呢。諸位
,開始準備!」
  三個人都匆匆去了,蘇秦對魏無忌慨然一拱:「公子屈己容人,真乃全局之才。蘇秦先行
一步,定設法早日接回公子。」魏無忌笑道:「不勞先生費心,走,我幫先生準備。」
  最忙碌的要算黃歇。他將三百名楚國騎士與全部隨員集中起來,登上軺車高呼:「楚國壯
士們,武信君為了天下安危,決意泅渡濰水!我黃歇也決意追隨。我要問,誰是水中高手?誰
願共赴國難?左袒!」話音方落,人群轟然騷動,接著便是一片呼喊:「我是!」「我算一個
!」「我等雲夢澤子弟,全數都是!」呼喊聲中,袒露的左臂齊刷刷舉成了一片白色樹林!
  「噢呀呀好!楚國多義士,何愁楚不興!」黃歇奮然高呼:「雲夢澤子弟前出了!」
  楚國本是水鄉,雲夢澤漁民更是楚國腹地的澤國老民,幾乎人人熟悉水性,是楚國水軍的
主要兵員地。從軍成為騎士的雲夢澤子弟,更是水陸兩硬的漁民精華。他們在左袒的同時,已
經迅速的剝掉了全部甲冑,只留得貼身短褂,聽得黃歇呼喚,雲夢澤子弟呼嘯一聲大步前出,
站成了白花花的一排!
  「噢呀––」黃歇驟然哽咽了:「諸位壯士人人賜爵一級!但有犧牲,加爵三級,還鄉厚
葬!」說著便深深一拜,跪倒在軺車轅上。
  「雲夢子弟,誓死報國!」一聲吶喊,一片呼應,六十多名雲夢澤子弟齊刷刷跪倒了。
  黃歇跳下軺車:「諸位請起,聽我分派:水中鬥殺力強者,站左;善泅而膂力弱者,站右
。」隊中一人高聲道:「公子下令便了,我等在水中無有弱者!」黃歇道:「好!左隊三十人護
持武信君,十人前游開路,八人斷後,十人居中兩側護衛,兩人駕扶武信君泅渡!」
  「遵命!」左邊三十人一聲呼應。
  「右隊三十人,十人前行探水,十人輔助趙國壯士牽馬,十人巡迴救急!」
  「遵命!」
  「一刻準備,留言留物!一刻之後,全數列隊下水!」
  雲夢澤子弟們散開了,黃歇稍事收拾了自己,又對留守隨員交代了幾件事務,便匆匆來找
蘇秦。一座小帳篷裡,蘇秦已經收拾妥當,魏無忌正在端詳品評。黃歇卻看得驚訝不止,但見
蘇秦緊束灰髮,上身赤裸,全身唯有一件緊身布包著下身!紫銅色的肌肉結實飽滿,卻又是傷
痕纍纍!「噢呀武信君,如何忒多傷疤了?」蘇秦尚未答話,趙勝便急匆匆走了進來,魏無忌
看著渾身雪白的黃歇與趙勝,不禁莞爾:「赤裸裸相對,便見精鐵脆玉之別了。」
  黃歇也笑了:「噢呀,你魏無忌難道還比武信君強了不成?」
  趙勝也是驚歎不已:「呀!武信君並無征戰,如何直與我老父一般?」
  「未經風霜,不成大器,信哉斯言矣!」魏無忌卻是慨然一歎。
  蘇秦笑了:「公子們鐘鳴鼎食,蘇秦蓬蒿布衣,時也命也,如何比得?」
  「噢呀,」黃歇恍然道:「秋令時節,水是冰涼,先生裸身,如何受得?」
  「無妨無妨。」蘇秦笑道:「我最耐寒,冰天雪地,也奈何不得我這裸身呢。」
  此時,帳外號角齊鳴!四人連忙出帳,只見荊燕已經將泅渡隊列整肅列陣,高聲向魏無忌
稟報:「泅渡陣式列成!請公子下令!」魏無忌轉身向黃歇一拱,雙手奉上令旗:「水上之事,
還是黃兄調遣妥當,魏無忌拜託了。」
  黃歇肅然還禮:「大事臨頭,恭敬不如從命。」說罷大踏步跳上一輛軺車,令旗一劈:「探
水斥候,先行入水––!」
  十名雲夢澤子弟一聲呼喊,呼啦啦越過泥灘,撲入茫茫黃水。遙遙望去,他們在河面上散
開成一字排列,佈滿了大約一里寬的水面。漸漸的,他們的身影變成了小小黑點,出沒在滾滾
泥浪之間,漸漸的便水天蒼茫,什麼也看不見了。大約有半個時辰,對岸傳來悠揚粗重的螺號
聲!
  「噢呀,三長兩短!水底多險灘,水面多浮物,加倍小心!」黃歇轉身看看蘇秦,蘇秦平
靜的點點頭。黃歇轉身高聲發令:「公子趙勝,率趙國壯士牽馬,先鋒泅渡!雲夢子弟十人游
動救急!」令旗劈下:「出發––!」
  趙勝一聲大喝,趙國二十名勇士分別牽著鞍轡齊全嘶鳴跳躍的十匹陰山戰馬,走進了滔滔
大水!只見趙勝居中關照,每三人一馬一個單元,兩個趙國勇士一前一後牽馬推馬,一個雲夢
澤子弟左右游動救急。十個單元並排前進,河面不斷傳來蕭蕭馬鳴與趙勝尖銳的呼喝之聲!聽
得岸邊人心驚肉跳。
  半個時辰後,荊燕率領的八十名燕國騎士下水了。燕國派出的護衛騎士本是兩個百人隊,
但反覆遴選,會水的只有八十人,但在這洶湧泥水中泅渡,本領便顯然不如楚國子弟。荊燕畢
竟不糊塗,便不再堅持要燕國騎士全部泅渡,也不再堅持一定要親自護衛蘇秦泅渡,而是服從
了黃歇命令,單獨率領燕國騎士泅渡了。這是水性最弱的一陣,黃歇又特意加派了落選的楚國
子弟四十名,連同原來的十名雲夢澤子弟,共五十人與燕國騎士共同泅渡。饒是如此,茫茫河
面也不斷傳來嗆水、溺水的救急呼喊,帶給岸邊陣陣慌亂。
  良久,西岸終於傳來了又一陣螺號聲!
  此時暮色已經降臨,黃歇有些猶疑:「武信君,明日再泅渡吧。」蘇秦卻沒有絲毫猶豫,
「不,點起火把,連夜泅渡!」魏無忌大是感奮:「逆境愈奮,武信君英雄本色也!來人,點
起火把!拿酒!」
  大片火把在沉沉暮色中燃起,魏無忌親自把酒,敬了蘇秦,敬了黃歇,敬了所有的雲夢澤
子弟。而後魏無忌走上一座土丘,命令將三面牛皮大鼓全部抬上土丘,魏無忌脫去斗篷,走到
居中大鼓前,拿過那對碩大的鼓棰:「武信君,無忌為你擂鼓壯行了!」
  三鼓齊鳴,隆隆如雷!黃歇大喊:「壯士們,下水––!」
  岸邊火把連天,一片吶喊。三十名雲夢澤子弟,人人手持一支火把,簇擁著蘇秦進入了洶
湧的泥流,一個火把圈子便圍著蘇秦緩緩前進了。黃歇游在蘇秦的身邊,不斷高喝著推開漂來
的樹木草堆。行至河心,驟然水深丈餘,波濤滾滾衝力極大,蘇秦頓感吃力,身體便不由自主
的隨浪漂去!兩名夾持護衛的雲夢澤子弟一聲大吼,不由分說便一邊一個架住了蘇秦。恰在此
時,一根巨大的斷樹在火把陰影中乘著浪頭沖了過來!右邊的黃歇一聲大喝,便來奮力猛推,
卻不料黃歇力弱,水性又是堪堪自保,竟被斷木枯枝撞向一邊,胳膊上還劃開了大大一道血口
!黃歇被撞得嗆水,連連猛咳間卻見斷木直沖蘇秦而去,大驚失聲:「噢呀––!」
  這時,蘇秦右邊的雲夢子弟大叫一聲:「護住人了!」便全力衝向浪頭斷木,只見他躍起
水面,迎著斷木的來勢一壓,便用肩膀向斜刺裡頂去!瞬息之間,斷木偏開,水面上卻漂出一
片殷紅的血水!
  「兄弟呀––!」隨著架扶蘇秦的雲夢子弟一聲哭嗥,三四名游過來的雲夢子弟便順著斷
木血水直追而下!大約一頓飯工夫,他們托著一個人艱難的游了回來。黃歇嘶聲喊問:「人有
救麼?」一個子弟哭喊著:「枯枝插進了肚皮––」另一個子弟游過來稟報:「屈三是船家子弟
,本來已經將斷木盪開,水下枯枝卻刺進了腹中。還有一口氣,死活難說!」
  此時已過深水河心,蘇秦在泥水中沉浮,淚水卻將臉頰泥巴沖開了兩道,腳一觸地,他便
奮然從泥流中站起:「走!為這位兄弟治傷––!」一聲嘶啞大喝,竟神奇的從泥流中走了出
去––越過兩里多寬的泥灘,兩片火把終於相聚了。趙勝聽得動靜有異,早已命軍士鋪好了一
堆乾茅草,並從馬具裡拿出了傷藥。趙勝迎到泥人,便要察看蘇秦黃歇,蘇秦啞聲大喊:「我
沒事兒!快救楚國兄弟!」此時楚國子弟已經將屈三抬到了茅草堆上,火把已經圍了一圈。黃
歇渾身帶血衝了過來:「噢呀閃開!我來看!」但見火把照耀下,泥乎乎的屈三雙目緊閉,肚
腹中還插著一根利劍般粗長的枯枝!「清水!傷藥!」隨著黃歇喊聲,已經有人端來大盆清水
,將屈三身上沖洗乾淨。泥水一去,便見屈三肚腹腫成了一個巨大的淤青硬塊,枯枝周圍裂開
成一個森森白口!面色蒼白如雪的屈三,眼見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兄弟呀!你就這樣去了!睜開眼,看看我吧!」一個泥人踉踉蹌蹌的衝進來,抱住屈三
放聲大哭。扶持蘇秦的雲夢澤子弟,原是屈三一對雙胞胎兄弟。哥哥在水中已經知道弟弟凶多
吉少,卻只是哭喊了一聲便再不開口,咬緊牙關將蘇秦護過深水區,便昏了過去。此時哥哥醒
來,一見兄弟慘狀,情知無救,如何不大放悲聲?
  「哥哥––我,我有爵位了––屈家,不做隸農了。」屈三竟神奇的醒了過來。
  「噢呀屈三!我是黃歇。你有爵位!全家脫隸籍!你做千夫長!聽見了麼?」黃歇哽咽著
嘶啞大喊,他精通醫道,心知屈三不行了,竟是語不成聲。
  蘇秦舉著一支火把走了過來,肅然跪倒在屈三身旁:「屈三兄弟,你是為我去的,你永遠
都是我蘇秦的兄弟,永遠再不做奴隸––屈三!」
  「武信君,公子,好,好––」帶著滿足的笑容,屈三安詳的閉上了雙眼。
  「屈三啊––」雲夢澤子弟們哭成了一片,跪倒在屈三身旁。
  秋風蕭瑟,吹來了濰水的滾滾濤聲。五國壯士們按照雲夢澤的古老習俗,將屈三的遺體放
在了一隻獨木舟上,雲夢澤子弟們喊著號子將獨木舟抬進了滾滾波濤,眼看著獨木舟隨著波峰
浪谷漂向了北方的茫茫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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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田文接到緊急密令,要他立即進宮!
  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見到老國王了,田文也是忐忑不安。他目下做的這件事干係實在重大,
確實需要時時晉見國王,以便得到明確指令。可國王已經今非昔比,近年來深居簡出,極少接
見臣下,自己一個後進公子,目下又無實職,連爵位也還沒有確定,又如何能隨意進出王宮?
其實也不僅僅是田文,即或如父親田嬰,接任騶忌做了丞相,爵位又是靖郭君,在齊國可謂高
爵重權的開府權臣,也是很長時間見不到老國王一次。雖則如此,朝中大臣可是誰也不敢掉以
輕心。尋常時日,齊國大臣多有先斬後奏之事,近年來反倒都是謹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經詔
令,竟是那個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齊國官員沒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誠,而是官員
們對老國王實在無法捉摸。經常在誰也無法預料的時刻,在誰也估摸不準的府邸,在誰也看不
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緊急詔書或緊急宣召降臨,而官員所得到的決策命令,竟又
往往的出乎預料!
  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實在想不到會在這個時刻緊急宣召他進宮。
  三個月前,當蘇秦剛剛在燕國遊說成功的時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進了王宮。就實而論
,田文並沒有見到國王,只是隔著一道幃帳,聽見了一個蒼老沙啞而又令人敬畏的聲音,「田
文啊,你乃齊國王族之新銳,本王素寄厚望。」那個沙啞蒼老的聲音粗重的喘息了片刻,接著
竟一口氣說了下去:「今聞急報:蘇秦遊說合縱抗秦。茲事體大,天下格局可能巨變。以本王
老眼,中原五國受秦巨創,合縱必成。未來數月之內,蘇秦必到臨淄,秦國特使亦必到臨淄。
然則,是否加盟合縱?齊國最難抉擇。齊國瀕臨東海,遠離秦國,與之素無深仇大恨。合縱抗
秦,則齊國將無端樹一強敵。游離合縱之外,則中原五國將視我為另類,遲早亦是大禍。」田
文清楚的記得,說到這裡,緯帳後便是一陣蒼老沙啞的喉喘痰咳之聲,可是他卻絲毫不敢分心
,依舊紋絲不動的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後,蒼老沙啞的聲音舒緩了一些:「今召汝來,委汝重
任:汝攜我王劍,全權周旋兩方,使我有迴旋餘地,可是明白?」
  「田文絕不負我王厚望。」
  「汝無官無爵,又是庶出,有難處麼?」沙啞蒼老的聲音平淡冷漠。
  「為國效力,田文當克難全功。」
  緯帳後便再沒有了聲息,一個侍女走了出來:「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
  那次未曾謀面的接見,使田文在臨淄權力場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人物!尋常間逍遙平靜的
公子府邸,變成了日間車馬穿梭夜來燈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來的時候,竟
有如此一個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的動作,能不讓官場側目?但田文卻沒有時間去理睬,不僅僅
是那支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劍賦予了他無限的權力,也是因為他畢竟是丞相田嬰的兒子。
  父親本是齊威王的一個兒子,也是嬪妃庶出。長期酷烈的宮廷爭鬥,使父親變成了一個謹
慎君子,在王族貴胄中最是平淡無奇。他經常告誡田文一班兒孫:「王族旁支坐大,歷來是國
王大忌,爾等都要收斂鋒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親幾番推辭,想要提出召回上將
軍田忌主持國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便又硬生生忍住了。父親當政,奉行「減
政去冗」的辦法,除了邊防急務與賦稅糾葛,凡是大政竟一概壓下,等待老國王召見時請命定
奪。如此一來,這個開府丞相也確實清閒了不少。小兒子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的大忙人,風言
風語也難免傳到父親耳中。父親便來到田文府中想看個究竟,不想田文卻正在與馮驩等心腹門
客秘密議事,匆匆出來,竟是神不守舍。
  「文兒,近日來何事匆忙啊?」父親口氣雖然從容,但那眼光卻是究根問底的。
  田文略微猶疑,終於明朗回答:「回稟父親:兒奉王命,絕非私家俗務。」
  父親思忖片刻,竟是默默的走了,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田文心中歉疚,晚來到丞相府邸向
父親賠禮。父親卻擺擺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親開口了:「知曉國王何以委你麼?」田文
道:「兒未嘗思之。」父親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無官職之身,似公似私,進退裕如。你
有近千門客,盡皆白身,可免王室國府人力之煩難。」田文默然點頭,承認父親說得對。「約
束門客,慎之慎之。」父親叩著書案鄭重叮囑了一句,便出了書房。
  家族是個特殊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這個特殊家族中的一個特殊人物。
  家族的特殊處,在於這個「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個庶出支脈。一百多年前
,齊國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齊國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號的諸侯君主,便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
,田氏部族漸漸強大,最後在田完時期終於發動宮廷政變,奪取了齊國政權。田完做了國君,
齊國便成了今日的「田齊」。田氏宗室為了防備重蹈「姜齊」覆轍,一開始便採取了抑制嫡系
庶出勢力膨脹的國策,立下定制: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權。在這種定制之下,
嫡系宗脈實際上只能確定一個太子繼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則都只能尊貴榮華
,而不能掌權任事。然則田氏畢竟是齊國第一大部族,人口眾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
這大爭之世無法立足。於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便也漸漸有了脫穎而出的機會,時有幾個出
色者便做了實權重臣,庶出支脈便形成了新的田氏望族。二十多年前的上將軍田忌,便是田氏
庶出支脈的第一個顯赫重臣。目下的丞相田嬰,便是田氏庶出支脈的第二個顯赫重臣。而田忌
、田嬰又恰恰是同一庶出支脈的庶兄弟!短短二十餘年,同一庶出支脈湧現兩位當政大臣,這
是齊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田文很明白,父親的謹慎根源正在這裡––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田文之特殊,在於他「其身不正而才堪棟樑」。所謂其身不正,是說田文母親不是田嬰的
正妻,而是小妾,田文是庶出而不是嫡出。在禮法嚴格的春秋早期,庶出子弟是沒有資格繼承
父親爵位財產的,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二流的。進入戰國,禮崩樂壞,世襲制被衝擊得名
存實亡,才能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身份的重要性,嫡庶大防也大大鬆弛,庶出子弟也多有取代
嫡長而成正宗的。雖然大勢如此,但具體到每個家族每個庶出子弟身上,要突破這些傳統禮法
,也絕非輕而易舉的事。難處之一,庶出子弟必須有過人才能與特別功勳;難處之二,嫡出長
子須得確實平庸無能。二者同時具備,庶出子弟才有入主正宗的可能。二者缺一,庶出子弟便
只能成為憑借自己實力去奮發的尋常士子。
  但是,田文最為特立獨行處尚不在這身份的瑕疵,而在於他驚世駭俗的作為––門客眾多
而多行俠義。戰國中期,權力競爭加劇,貴族權臣與王室子弟便招募私人所用之士。這種「士
」不受王室官職與俸祿,由權臣貴胄從私家財產中提供優厚的生活待遇。士子受人知遇,忠人
之事,便成為專一為權臣貴胄謀劃私家行動的智囊庫。於是,天下便出現了一個新詞––門客
,招募門客便被稱為養士。戰國之世,養士之風已經成為一種特殊的風潮,趙國公子勝、魏國
公子無忌、楚國公子黃歇、齊國公子田文,恰恰便是當時天下最有名的四家養士公子。這時,
「戰國四大公子」的名頭雖然還沒有叫響,但他們的養士之名,卻已經在天下傳開了。
  田文的養士別出心裁。尋常私家養士,以尋覓謀略之士為主,養武士者極少。趙國公子勝
少年征戰,又兼趙國權力爭奪酷烈,便喜歡招募劍士。魏公子無忌喜歡學家名士,門客少而精
。楚公子黃歇喜歡風雅之士,門客常被他薦舉到國府做官。惟獨這田文養士大有不同,無分學
問身份,但有一技之長者均可成為他的門客。惟其如此,投奔田文的門客便多有市井奇能之士
。有一次來了三個市井之徒,田文問其特長本領,一人說善於學雄雞打鳴,一人說善於學狗叫
,一人說善於盜物。田文大笑一通,令三人當場演技。雞鳴者一開口,便笑得眾人前仰後合,
雄雞、鬥雞、母雞的各種叫聲盡皆惟妙惟肖,引得庭院外一片雞聲。狗吠者更是出色,夜半狗
吠、春情狗吠、撕咬狗吠、覓食狗吠、撒歡狗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盡都可與真狗一般無二
,竟引得田文的幾條兇猛獵犬狂吠不止。盜物者也是神奇,光天化日之下走過田文身邊,便拿
掉了他藏在大袖中的白絲汗巾!田文心中一動,大笑一陣,竟收下了這三個雞鳴狗盜之徒。此
舉轟動臨淄,引來朝野一片嘲笑,田文竟是渾然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
  然則,門下的有識之士也不滿了。一日,田文到門客大院視察,遠遠便聽到當門傳來一陣
「叮噹叮噹」的彈劍之聲,俄而一人高聲吟誦:「雞鳴狗盜兮豎子錦衣,磐磐壯士兮無車無魚
!安得駿馬兮一去千里,高山大川兮藏我布衣!」田文聽得仔細,遙遙拱手:「怨聲載道者,
可是馮驩?」彈劍者淡淡道:「怨聲不隱,正是馮驩也。」田文笑道:「從此刻起,先生便是我
門下舍人,總掌府事。」轉身便吩咐家老:「即刻給先生配備駿馬高車,一等俸。」家老答應
著疾步去了。馮驩卻是愣怔良久,方才默默的深深一躬。出得庭院,隨行一個門客幽幽笑道:
「一個酸布衣呻吟兩聲,便有了高車一等俸,公子何以服人?」田文一陣大笑:「你也如此呻
吟兩聲我聽,自然一視同仁!」門客頓時紅著臉不再多說了。
  就是這個馮驩,一掌事便做了一件令田文刮目相看的大事。
  那時候,天下除了秦國徹底廢除了分封制,其餘六大戰國還都程度不同的保留著封地制。
齊國對貴族與功臣的封地素有寬厚之名,田嬰便領有封地二百里。田嬰家族與中原戰國的大家
族一樣,也是內部分封:父親將自己所領的二百里封地,分給嫡長子田彤五十里,庶出子田文
四十里,由他們自己掌管封地的民治賦稅。田文灑脫不羈,素來不屑於錢財算計,便派馮驩代
他視察封地民治並清理所欠賦稅。
  十日之後,一個門客飛騎回報:馮驩不聽隨行門客勸阻,竟將賦稅債券一把火燒了!更大
膽的是,也把封邑大夫當場殺了!田文大驚,這燒債券還則罷了,封邑大夫可是國府直派的官
吏,如何便輕易殺得?他無暇多想,立即飛馬趕到封地,迎接他的卻是萬千民眾的夾道歡呼,
「萬歲!」之聲竟是鋪天蓋地!
  田文查實:封邑大夫非但剋扣賦稅,假造債券,而且苛虐治民,確實罪有應得。雖則如此
,他自己一個白身公子也無權先斬後奏,更何況馮驩一個布衣門客?馮驩卻很是坦然:「殺掉
一個酷吏,少收千石賦稅,卻得狡兔三窟,公子不以為然麼?」
  「狡兔三窟?」田文感到驚訝。
  「狡兔之窟,性命根基也。」馮驩的眼中閃射著狡黠的光芒:「天下大爭,齊國多事。自
此以後,公子回到封地,便可得民死力,豈非一個永久洞窟?」
  田文恍然大笑,非但一力承擔了「私殺吏員」的罪名,且對馮驩更是器重異常。否則,這
次白身擔大任,馮驩如何能做他的行動總管?當然,父親寥寥數語,也明白的告訴他:國王也
完全知曉他的門客力量,而且正是要利用這種力量的布衣身份,以使國王與國府隱身到幕後周
旋,你田文孺子白身,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按此推測,國王對事件的每一步進展肯定也都清楚
,只是不出面罷了。既然如此,卻為何要在他還沒有接觸蘇秦一行,事情還沒有任何眉目時召
見他?「君心似海,猜不透也。」田文苦笑著搖搖頭。
  「來者可是公子文?」一個輕柔清亮的聲音攔在了對面。
  田文抬頭一看,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王宮最深處的碧玉池。奇也!軺車不得進宮,如何
我的軺車能進到這裡來?匆促間田文顧不得細想,恭謹一禮:「正是田文,奉詔晉見。」
  「公子隨我來。」綠紗長裙搖曳著身段隱沒在燈影之中。
  對這些女官,田文可是不敢怠慢,一言不發的跟著走便是。近年來,老國王性情大變,身
邊內侍、護衛、文吏竟然全部換成了清一色女子,從妙齡少女到白髮老婦,王宮女子竟然多達
數百!如果是魏惠王如此,天下任誰也不會感到奇怪,魏罌本來就是個浮華紈褲子弟嘛。可齊
威王田因齊卻是天下有名的正幹君主,不近女色厭惡奢靡勤於政事宵衣旰食,懲治貪吏的酷烈
壯舉曾經使天下為之變色!如此一個英名四播的君主,晚年卻隱身於深深宮闈,沉溺於裙帶海
洋,當真是不可思議。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威懾光芒卻並未因此而絲毫減弱!本性桀
驁不馴的田文,惟獨對老國王敬佩有加,常感到以自己的閱歷與智慧尚遠遠不能看清這座雲遮
霧障的高山。
  碧玉池實際上是一個一百餘畝地的大湖,湖邊草地樹林,湖中島嶼相望。一到暮色,座座
島嶼的亭台上便有風燈點起,在碧波蕩漾的水面上恰似一座座仙山。田文沒有來過碧玉池,可
知道這是老國王晚年開鑿的大湖,一建成便釘在了這裡,再也不去其他宮殿,更不去臨淄外的
那幾座行宮。從湖邊向裡走,先過了一片草地,再過了一片竹林,又過了一片森森松林,田文
便看見了一片隱隱燈火,漸行漸近,燈火也大亮起來。
  在看見燈光一片的時候,領路的女官將他「交接」給了另一個白紗長裙的女官,腳下也變
成了白玉鋪就的大道,一座城堡式的宮殿被遍體燈火照得一片通明,背後卻是一座黑黝黝的大
山!田文不禁大為驚訝,臨淄地處海濱平原,哪裡來如此一座大山?仔細一想,卻是恍然––
這座大山定然是開鑿大湖的泥土堆積而成,山下城堡也定然是依山而建,山外依然是王家園囿
。恍如仙境的燦爛城堡外,竟看不見一個護衛甲士,也沒有任何絃歌之聲,寂靜得就像天上的
洞府。
  走進城門,田文又被「交接」給一個紅紗長裙的女官。穿過曲曲折折的迴廊,田文也始終
沒有看見一個衛士。大約一頓飯的辰光,田文隨女官來到一片竹林前,穿過竹林,一座很是普
通的青磚大屋矗立在面前。趁著女官又在「交接」的時刻,田文稍稍打量了一番,這座青磚大
屋的牆體完全是一丈見方的巨大石板拼砌而成,房高三丈有餘,很可能是兩層石樓。一丈之下
,看不見一個窗戶,只有接近屋頂的部分有三個方洞。
  進得大屋門廳,迎面一陣暖氣烘烘撲來,與外面的蕭瑟寒涼頓然兩重天地。過得門廳,竟
是一座巨大的影壁,影壁後竟然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天井庭院!庭院中花木蔥蘢,飄出的香氣
直如春日的郊野般清新。穿過天井庭院,便進入了一間明亮寬敞的大廳,大紅地氈,帳幔四垂
,竟是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請公子入座,稍候片刻。」紫衣女官飄然捧來一盞熱茶,便又飄然去了。
  一盞熱茶堪堪飲完,田文額頭已經滲出了細細的汗珠。他喜歡粗豪的生活,一旦進入這細
巧豪華的深宮重地,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突然,他聽見帳幔上方有一種奇特的軋軋之聲,彷
彿城堡在放吊橋一般。田文目力耳力都很敏銳,立即判斷出這是樓上放下的一種天車,隨著軋
軋聲止息,天車顯然已經落地了。田文心中清楚,卻只是肅然端坐,目不四顧的品茶。
  「稟報我王,公子文奉命來到。」紫衣女官不知何時飄了出來,站在田文身旁。
  田文連忙站起,對著帳幔後深深一躬:「田文參見我王––!」
  「田文麼?入座便了。」帳幔後傳來那個熟悉的蒼老沙啞的聲音:「蘇秦將至,樗里疾未
去,你當進入直面周旋也,可有難處?」
  聽到這威嚴中不失關切的天音,田文心中一動,幾乎就要說出自己的難處,但還是生生忍
住,高聲答道:「為國效力,田文自當冒死犯難!」
  「赤心報國,孺子可教,田氏有後也。」蒼老沙啞的聲音喟然讚歎,片刻喘息後緩緩道:
「本王特詔:田文立為田氏世子,以本王特使之身與蘇秦等斡旋,建功後另行封賞爵位。」
  「田文謝過我王––!」
  「田文啊,記住八個字:不卑不亢,不罪強梁。非如此,不保齊國。」
  「田文謹記我王教誨。」
  「一個月內,你可隨時進見。好了,去吧。」
  田文還沒有來得及拜辭,那軋軋聲就升上了高處。田文尚在愣怔,帳幔後飄然出來一個紫
衣玉冠的中年女官,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玉匣:「公子,這是齊王的令箭、虎符,一月後繳回。
請收好了。」田文對著玉匣深深一拜,接過來抱在懷中。
  出得宮門,一輛軺車已經候在白玉大道,一名女官請田文上車。片刻之間,軺車便轔轔駛
出王宮。田文下車,便換乘自己的軺車飛馳而去了。
  回到府中,田文還是在夢中一般,幾乎不能相信這夢寐以求的尊貴就如此這般的如願以嘗
了?蘇秦將到,田文最感尷尬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魏無忌、趙勝、黃歇三人,都是名副其實的
王室公子,另加特使銜,代表三國自然是名正言順。就連燕國荊燕,也是副使頭銜。可是自己
卻只是一個白身公子,而且還不是正宗世子,徒有一個公子名義罷了。如此身份,如何與燕國
武信君、五國上卿蘇秦與三國公子特使會談大事?邦國交往,自古以來便是身份對等者的談判
,自己矮了一大截,豈不尷尬難堪?田文沒有更大的奢求,只想有個王室特使職分,事情便順
理成章了。他也想過,若老國王始終「忘記」此事,那便意味著馬上要換人與蘇秦周旋了。迫
在眉睫了還是沒換,便當不會忽略這個關鍵環節。突然召見,他也曾想過可能會解決這個難題
,但他還是沒有料到這位老國王出手竟是如此大器––世子、特使、令箭、虎符,一舉便將田
文變成了齊國的實力貴胄!
  世子是根基地位,是最根本的身份。在春秋之前,天子與諸侯國君的嫡長子才稱為「世子
」。有世子身份,才有繼承王位、君位與財產的權力。入得戰國,天子與諸侯國君的「世子」
都升了格,稱為「太子」。於是,「世子」便成了貴胄繼承人的稱謂。田嬰家族是王室支脈,
爵位是靖郭君,又是開府丞相,其繼承者自然便是「世子」。貴胄權臣確立世子如同國君確立
太子一樣,歷來有「立嫡立長」與「立賢立能」兩種主張。在凝滯平靜的年月,立嫡立長自然
是難以動搖的法統。但在戰國大爭之世,立賢立能卻成為主流呼聲。雖則如此,立嫡立長還是
優先,除非嫡長不賢不肖,立賢立能還是不能理所當然。能否立賢立能?一則靠家族首領的遴
選確認,二則便是國君的指定。尋常時日,國君是不干預的,但在要害權臣的繼承人確定上,
國君一旦指定,那便是不可改變的王命。齊威王詔命田文為田氏世子,那便是將田文確立為田
嬰家族的嫡系繼承人,田嬰家族的全部權力、榮耀、財富,都理所當然的由田文繼承!對於田
文這樣一個庶出子弟,這是最重要的命運改變。有此身份,特使與否便立即顯得無足輕重了!
  令箭,是他在一個月內隨時晉見國王的特殊權力。虎符,則是他一個月內可任意調動齊國
兵馬的特殊權力。在老國王的晚年,將如此權力賜予一個新銳後進,是臨淄權臣們無論如何也
難以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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