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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秋風乍起,涑水河谷滿目蒼黃,幽靜蕭瑟。
自從魏國遷都大梁,這道安邑郊野的狩獵河谷便年復一年的冷清了。王公貴族與豪富巨商
,都隨著王室南下大梁了,安邑的繁華富庶竟像夢幻般消失了。秦國奪回了河西高地,佔據了
河東的離石要塞,安邑沒有了北大門,也失去了大河天險;趙國佔據了上黨山地,安邑的東北
面也完全敞開了。倏忽之間,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都城,竟成了一個四面狼煙的邊塞孤堡!人
口大減,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羅棋布的狩獵山莊,也成了蛛網塵封狐兔出沒的座座廢墟。
每當明月高懸,河谷裡的虎嘯猿啼便隨著習習谷風遠遠傳開,即便是獵戶世家,也不敢在夜間
踏入這道河谷。
就在這樣的月夜,河谷深處的松林裡卻亮著一盞燈火。林間小道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向
著燈火走來。漸行漸近,松林中的一座大墓與墓旁的一座茅屋已經清晰可見。
「耶––!張兄快來!」纖細身影驚叫著跳了起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提劍衝出茅屋:「緋雲,別怕!」
「蛇!耶,好粗!跑了跑了!」纖細身影驚呼喘息著。
高大身影哈哈大笑:「秋風之蛇,困龍一條,饒牠去吧。」
「耶!我偏踩上了,又硬又滑!呸呸呸,一股腥味兒。」
「你呀,日後晚上不要來,餓不死我張儀。」
「耶,就會瞎說!除了蛇我甚也不怕。快進去,餅還熱著呢。」說話間拉著張儀便進了茅
屋。
這是一間極為粗樸的陵園茅屋,門是荊條編的,後邊掛著一幅寬大的本色粗織布做了擋風
的簾子。屋中大約一丈見方,牆角避風處的草墊蘆席上有一床棉被,便是臥榻了。除此之外,
兩隻滿蕩蕩的書箱、一片架在兩塊老樹根上的青石板書案、一支掛在牆上的吳鉤劍,便是這茅
屋中的全部物事了。緋雲將提藍放在石板書案上,揭開苫布,利落的從藍中拿出一個飯布包打
開,原是一摞熱氣騰騰的麵餅,又拿出一個飯包打開,卻是一塊紅亮的醬肉。
「呀,好香!甚肉?」張儀掛上吳鉤,興奮的搓著雙手。
「猜猜。」緋雲又拿出一包剝得光亮亮的小蒜頭:「耶!不曉得了吧。」
張儀不去湊近醬肉,只是站著使勁兒聳鼻頭,猛然拍掌:「兔肉!沒錯兒。」
「耶,野味兒吃精了,一猜就中。」緋雲頑皮的笑笑:「快吃吧,趁熱。」
張儀嚥著口水悠然一笑:「不是吃精了,是餓精了。」說著便就勢一跪,一手抓起醬兔肉
,一手抓起熱麵餅沾幾粒蒜頭,狼吞虎嚥的大嚼起來。
「張兄,有人要賃我們老屋做貨棧,你說奇也不奇?」緋雲邊掃地邊說話。
「如何如何?」張儀抹抹嘴笑了:「甚生意做到深山老林來了?當真一奇了。」
「還有呢,一個年輕人帶了個小童,也住進了我們老屋。耶,你別急,聽我說。」緋雲拿
起屋角木架上的陶壺給張儀斟滿了一碗涼茶,笑道:「那天我去山坳裡摘野菜,回來後聽張老
爹說:一個公子探訪老親迷了路,又發熱,求宿一晚。張老爹於心不忍,便讓他住下了。我不
放心,特意去看了看,那公子還真是發熱。我看他生得俊氣,人也和善,不像歹人,便也沒說
什麼。誰知都三日了,他的熱燒還不見退。那小童除了天天給他熬藥,還出去打獵。小童說獵
物放久了不好吃,要我們天天吃。這幾日便天天有肉了。你看這事兒?」
張儀沉吟著問:「要賃老屋的商人也來了?」
「耶,還沒呢。」緋雲笑道:「我沒答應。他也說他們東家還沒定主意,過幾日再來看看
,東家要定了再和我說價,還說保我滿意呢。」
張儀咕咚咚猛喝了一碗涼茶,半日沒有說話。這兩件事來得蹊蹺,可一下子也說不清疑點
在何處?要在十幾年前,安邑城外那可是商賈紛紛,租賃民居、夜宿郊野者實在平常得緊。可
如今,這安邑已經成了孤城荒野,卻忽然竟有人前來經商,有人前來投宿,可真是少見!然則
,天下事本來就沒有一成不變,若有商旅忽發奇想,要在這裡採藥獵獸也未可知;至於有人路
病投宿,也並非荒誕不經,張儀自己不就多次投宿山野農家麼?如此想來,似乎又不值得驚奇
生疑。可不管如何開釋,張儀心頭的那股疑雲都是揮之不去,連張儀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終於,張儀定了主意:「任其自便,只是要多長個心眼,暗中留心查看。」
「耶,我也是這般想法。你放心,誰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張儀笑了:「心裡有數就好。走吧,我送你下山。」說著便摘下吳鉤,順手拉開荊條門,
與緋雲出了茅屋。緋雲紅著臉笑道:「不用送呢,我不怕耶。」張儀笑道:「你是不怕,我卻想
出來走走呢。」緋雲高興的挽起張儀的胳膊:「是該走走的。耶,你的吳鉤練得如何?會使了
麼?」張儀興致勃勃道:「越王這支吳鉤,還真不好練呢,要不是我還算通曉劍器,真拿它沒
辦法。」緋雲一撇嘴笑道:「那是當然,張兄天下第一耶!」張儀哈哈大笑:「你個小東西!跟
著我吹啊。」緋雲也咯咯咯笑得打跌。
說話間便到了山口,山腳下老屋的燈光已經遙遙可見。張儀站在山頭,直看著緋雲隱沒在
老屋的陰影裡,方才轉身,本當回到茅屋,卻不由自主地沿著河谷走了下去。天空湛藍,月光
明亮。涑水波濤拍打著兩岸亂石,虎嘯狼嗥隨山風隱隱傳來,都使得這山谷秋夜在幽靜之中平
添了幾分蒼涼。
張儀對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兒時的記憶,家族的苦難,自己的坎坷,都深深的扎根
在這道河谷。但是,這道河谷給他打上最深烙印的,還是母親的驟然亡故。
當初,張儀從楚國雲夢澤連夜逃走,與緋雲一路北上,進入河外已經是冬天了。逃離雲夢
澤時,張儀被打傷的兩條腿本來就沒有痊癒。幾個月的徒步跋涉,傷口時好時壞,不得不拄著
一支木拐一瘸一瘸的艱難邁步。要不是緋雲頑強的撐持,張儀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突然倒在哪
道荒山野嶺?
路過洛陽郊外的時候,張儀腿傷發作,倒在了路邊。田野耕耘的一個老人將他們當作饑荒
流民,好心留他們在一間閒置的田屋裡住了下來。在那間四面漏風的田屋裡,張儀自己開了幾
味草藥,讓緋雲帶著越王送給他的那支吳鉤,到洛陽城賣了換錢抓藥。緋雲去了,也抓了藥,
可也帶回了那支越王吳鉤。緋雲對他說遇上了一個好心店東,沒收錢。夜半更深,張儀傷疼不
能入睡,看見和衣蜷縮在身邊的緋雲的頭巾掉了,園乎乎的小腦袋在月光下竟是青幽幽的!伸
手一摸,一根頭髮也沒有了!
驟然之間,淚水湧滿了張儀的眼眶。一頭秀髮,對於一個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著誘人的
魅力,意味著大貞大孝大節,更意味著對生命之源的恆久追念。「身體髮膚,受之天地父母,
毫髮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女子?可是,為了給他治傷,緋雲竟賣掉了
滿頭青絲––
就在那一刻,張儀抹去了淚水,心中暗暗發下了一個誓願。
回到這條熟悉的河谷時,正是大雪紛飛的冬日。看到老屋門前的蕭疏荒涼,張儀心中便猛
然一沉!母親是嚴整持家的,雖然富裕不再,但小康莊院從來都是井井有條的。可如今,門前
兩排大樹全成了光禿禿的樹根,青石板鋪成的車道也殘破零落,高大寬敞的青磚門房竟然變成
了低矮破舊的茅草房!那時候,張儀幾乎不敢敲門,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什麼?他記得很
清楚,當緋雲敲開屋門,老管家張老爹看見他時立即撲地大哭!張儀雙腿頓時一軟,跌坐在大
雪之中––
當他踉踉蹌蹌的撞進母親的靈堂時,他像狼一樣的發出一聲慘嗥,一頭撞在靈案上便昏了
過去!後來,張老爹說:那年魏趙開戰,魏國敗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樹燒火還拆了門房;幸
虧主母認識一個千夫長,才免了老屋一場更大的劫難;從那以後,主母一病不起,沒大半年便
過世了;臨終前,主母拿出一個木匣,只說了一句話:「交給儀兒,也許,他還會回來。」
留在張儀心頭永遠的疼痛,便是母親的那幾行叮囑:「儀兒,黃泉如世,莫為母悲。人世
多難,自強為本,若有坎坷,毋得氣餒。後院樹下石窟,藏得些許金玉,兒當於絕境時開啟求
生。母字。」
掘開了後院大樹下的石窟,張儀拿出了那個銹跡斑斑的小鐵箱,打開一看,除了六個金餅
,便全部是母親的金玉首飾––張儀看得心頭滴血,欲哭卻是無淚。母親留下了少婦時的全部
首飾,素身赴了黃泉,竟沒有絲毫心愛的陪葬之物。對於張儀,這是永遠不能忍受的一種遺恨
。他咬著牙打開了母親的墳墓,將金玉首飾與三身簇新的絲衣,裝進了自己親手打製的兩個木
匣裡,放進了棺槨頂頭的墓廳。從那天晚上開始,張儀便在母親的墓旁搭起了一間茅屋,身穿
麻衣,頭戴重孝,為母親守喪了。
寒來暑往,在母親陵園的小松林中,張儀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雖然他從未下山,但對天下大勢還是大體清楚的。這也虧了緋雲,她不但要與張老爹共同
操持這個破敗的家,還時不時趕到安邑打探各種消息。半個月前,緋雲去了一趟大梁,回來後
興奮的告訴他,蘇秦已經重新出山,謀劃合縱抗秦,燕趙韓都欣然贊同了!
「耶!我正好遇上蘇秦車隊進大梁,聲勢好大耶。幡旗、馬隊、車輛,整整有三里路長。
蘇秦站在軺車上,呵!大紅斗篷,白玉高冠,一點兒也不笑。只是他的頭髮都灰白了,讓人心
裡不好受。」緋雲說得眉飛色舞,最後卻嘟噥著嘆息了一聲。
「你看得忒清楚?」
「耶!我爬到官道旁的大樹上,誰也看不見我。」
張儀不禁怦然動心了!蘇秦復出並不令人驚訝,那只在遲早之間。讓他心動的,是蘇秦提
出的嶄新主張––六國合縱,結盟抗秦!蘇秦對秦國關注的很早,與自己對秦國的淡漠大不相
同,蘇秦第一次出山就選定了秦國,縱然沒有被秦國接納,何至於立即將秦國當作仇敵?不!
這不是蘇秦的謀事方式,也不是歷來名士的傳統精神,其中一定令有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蘇
秦對天下大勢有了全新的看法!蘇秦思慮深徹,善於創新,正如老師曾經說的:「無中生有,
暗夜舉火,蘇秦也。」如今在山東大亂之際,蘇秦倡導六國合縱,當真是刀劈斧剁般一舉廓清
亂象,使山東六國撥雲見日,一舉使天下格局明朗化!這豈非暗夜舉火,燭照天下?從這裡看
去,用個人恩怨塗抹合縱抗秦,就顯得非常的滑稽,至少張儀是嗤之以鼻的。
既然如此,張儀的出路何在?
半個月來,他一刻也沒有停止思索。蘇秦廓清了大格局,天下必將形成山東六國與秦國對
峙的局面。他從聽到「合縱抗秦」這四個字,便敏銳意識到蘇秦必然成功!天下已經亂得沒有
了頭緒,列國都想使局勢明朗化,都不想被亂象淹沒。當此之時,山東六國的君臣們能拒絕具
有「救亡息亂」巨大功效的合縱同盟麼?
可如此一來,張儀頓時就沒有了選擇!天下戰國七,蘇秦一舉居六,張儀又能如何?
曾幾何時,天寬地闊的張儀,卻在驟然之間只剩下了一條路,而且是自己最為陌生的一條
路?自己的立足點一開始就在山東六國,並不看好秦國。第一番出山,自己幾乎就要大功告成
,若非輕言兵事,錯料房陵之戰,早已經是齊國丞相了。比較起來,蘇秦的第一次失敗,在於
「策不應時」;自己的第一次失敗,則在於「輕言壞策」。也就是說,蘇秦敗在劃策本身,張
儀敗在劃策之外。就第一次而論,張儀自覺比蘇秦要強出一籌。可這一次呢?蘇秦當先出動,
長策驚動天下,其必然成功處,正在於劃策切中時弊!這種情勢下,自己要在山東六國謀事,
無異於拾人餘唾。想想,你張儀難道還能對山東六國提出另一套更高明的方略?提不出,那就
只有跟在蘇秦身後打旋兒。
這是張儀無法忍受的,也是任何名士所不屑作為的。
看著天上月亮,張儀笑了。難道竟要被這個學兄逼得走投無路了麼?蘇兄啊,你也太狠了
,竟將山東六國一網打盡,使張儀竟茫然無所適從,豈不滑稽?
「山月作證:」張儀對著天上月亮肅然拱手:「張儀定要與學兄蘇秦比肩天下,另闢大道
!」
多日來,張儀揣摩思慮的重心,就是如何應對蘇秦的六國合縱?他做了一個推測:作為六
國合縱所針對的秦國,不可能無動於衷;秦國要動,就要破解合縱;那麼,如何破解?誰來破
解?便成為必然的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他已經思慮透徹,有了應對之策。張儀堅定的認為
:除了他這套謀劃,蘇秦的六國合縱無策可破!那麼,秦國有這樣的人才麼?他雖然對秦國頗
為生疏,但大情勢還是明白的。商鞅之後,秦國似乎還沒有斡旋捭闔的大才。司馬錯雖然讓他
跌了一大跤,但司馬錯畢竟是兵家將才,秦國不會讓一個難得的名將去分身外事。樗里疾呢?
治國理民可也,伐謀邦交至多中才而已,豈是蘇秦對手?
放眼天下,唯張儀可抵蘇秦!
然則,秦國能想到這一點麼?難。秦國雖然強大,但畢竟長期閉鎖,對天下名士一團朦朧
,如何能知曉他張儀?那麼,只有一條路––主動入秦,遊說秦國,獻長策而與蘇兄較量天下
!可是,能這樣做麼?在尋常情勢下,名士主動遊說無可非議。然則在蘇秦發動合縱後,天下
便是壁壘分明的兩大陣營,當此之時,秦國若無迫切求賢之心,這秦國國君也就平庸之極了;
對平庸之主說高明長策,那是注定的對牛彈琴;魏惠王、楚威王尚且如此,這個拒絕過蘇秦的
秦國新君又能如何呢?說而不納,何如不說?可是,假若秦國君臣想到了自己,你張儀又該當
如何呢?
想到這裡,張儀不禁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實在滑稽。這種事兒,神仙
也難料,何須費力揣測?心思一定,張儀便大步走上河岸,向松林陵園走來,堪堪走進林間小
道,他驚訝地揉了揉眼睛。
出來時分明吹熄了燈火,如何茅屋卻亮了起來?
張儀隱身樹後,凝神查看傾聽片刻,已經斷定樹林中沒有藏身之人。他目力聽力都極為出
色,從些微動靜中已經聽出茅屋中最多只有兩個人。於是他大步走出,挺身仗劍,堵在茅屋前
的小道正中高聲喝問:「何方人士,夤夜到此?」
「吱呀」一聲,荊條門開了,一個粗壯的身影走出茅屋拱手做禮:「末將見過先生。」
「末將?究竟何人?直說了吧。」
「末將乃趙國騎尉,奉密令前來,請先生屋中敘話。」
「反客為主了?就在這裡說吧,省點兒燈油。」
騎尉笑了:「也好,月亮正亮呢。」回頭喊道:「墨衣,出來吧,吹了燈。」
屋內風燈滅了,走出來一個手持長劍身形瘦小的勁裝武士。張儀知道,趙國君主的衛士通
常叫做「黑衣」,此人被稱為「墨衣」,無論如何也是個衛士頭目。從他的步態便可看出,這
個墨衣定然是個一流劍士!張儀也不理會,逕自坐到小道旁一塊大石上:「說吧。」
騎尉又是一拱:「先生,我二人奉太子之命,請先生星夜赴邯鄲。」
「可有太子書簡?」
「趙國軍法:密令無書簡。這是太子的精鐵令牌,請先生勘驗。」
「不用了。太子召我何事?」
「太子只說:要保先生萬無一失。餘情末將不知。」
張儀悠然一笑:「既然如此,請二位回稟太子:張儀為母親守喪,不能離開。」
騎尉卻僵在那裡,似乎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那個精瘦的墨衣說話了:「太子有令,務必
請回先生,先生須得識敬才是。」
「如此說來,要是不去,便是不識敬了?」
騎尉拱手道:「我等奉命行事,請先生務必成全,無得強逼。」
「強人所難,還要人無強其難。趙人做事,可謂天下一奇也!」張儀哈哈大笑。
墨衣冷冰冰開口:「先生當真不去,就只有得罪了。」
「如何得罪啊?」張儀性本桀驁,心中已經有氣,臉上卻依舊微笑。
「勝得我手中劍,我等便走。否則,只有強請了。」
「你手中劍?怕是你們兩個手中劍吧。」
墨衣正要說話,騎尉搶先道:「那是自然,公事非私鬥,如何能與劍士獨對?」
「好!理當如此。」張儀豪氣頓生,霍然站起:「請吧。」
「墨衣,我先了。」騎尉大步走出,只聽「喀!嗒!」兩聲鐵音,一柄閃亮的厚背長刀已
彈開刀格,提在手中。張儀本是老魏國武士世家出身,對三晉兵器本來熟悉,一看便知這是趙
國改製的胡人長刀。這種刀以中原精鐵鍛鑄,背厚刃薄,刀身細長而略帶弧彎,砍殺容易著力
,擊刺不失輕靈,且比胡人原刀形還長了一寸有餘。趙國在與匈奴騎兵的較量中屢佔上風,與
這種鋒銳威猛的戰刀大有干係。雖然如此,張儀卻是毫無畏懼。他相信手中這口越王吳鉤絕不
輸於趙國的改製戰刀。
月光下,一道細長的弧形青光伴著嗡嗡震音閃過,張儀的吳鉤已經出鞘!
這吳鉤雖然也是弧形,卻是劍而不是刀。劍為雙刃,厚處在中央脊骨。刀為單刃,厚處在
背。同是弧形,騎士戰刀較吳鉤要長,弧度自然小得些許;吳鉤稍短,其弧度幾乎接近初旬瘦
月,而且還是雙刃。兩相比較,騎士戰刀專為戰場騎兵製造,趁手好使,即或未經嚴格訓練,
也能仗著膂力使出威風。吳鉤卻大大不然,它本來就是吳越劍士的一種神秘兵刃,初上手極為
彆扭,等閒人等根本無法劈刺擊殺,使用難度比騎士戰刀要高出許多。張儀自從接受了越王吳
鉤,便在閒暇時悉心揣摩,也是他頗有劍術天賦,竟讓他無師自通,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吳鉤使
法。緋雲也喜歡劍法,見他練過幾次,竟驚訝得連連讚歎。此刻,張儀也知道趙國騎士的剽悍
威猛,自然不會掉以輕心,吳鉤出鞘,卻是右劍左鞘守定不動,準備後發制人。
騎尉卻抱劍做禮:「太子敬重先生,我只與先生虛刺,劍沾其身即為勝。」
張儀冷笑:「我只會實刺,不會虛刺。」
旁邊的瘦子墨衣不勝其煩:「劍士之道,安得有虛?將軍當真絮叨。」
騎尉無奈的笑笑:「先生執意如此,末將只好從命。殺––!」喊聲未落,騎士戰刀已經
帶著勁急的風聲斜劈下來!這是騎士馬戰的基本功夫,最為威猛,對方若被砍中,便通體被斜
劈為兩瓣!騎兵對步兵,居高臨下,這斜劈便是威力極大使用最多的殺法。
張儀身材高大,對方也不在馬上,所以並沒有感到戰刀凌空的威力,但聽這刀風勁銳,便
知這戰刀威力。不及思索,張儀手臂一掠,吳鉤便劃出一道寒光,魚躍波濤般迎了上去。但聽
「叮!」的一聲急響,騎尉的戰刀已經斷為兩節!刀頭飛上樹梢,又嘩啦啦削斷樹枝,竟「噗
!」的插進了地面!
「噫––!」騎尉驚叫一聲,一躍跳開:「你有神兵利器?」
張儀哈哈大笑:「第一次用,不曉得這越王吳鉤如此鋒銳,多謝陪練了。」
瘦子墨衣冷冷一笑:「將軍戰刀是軍中大路貨,如何敵越王吳鉤?今日,也讓先生見識一
番趙國精兵!」說罷肩頭一抖,黑色斗篷便蝙蝠一般飛了起來,竟堪堪的掛在了身後松樹枝椏
上。只此一個動作,便見趙侯衛士的不同凡響。斗篷離身的同時,星光驟然一閃,墨衣手中已
經出現了一支短劍!戰國之世,長劍已經成為常見兵器,短劍便多成為傳統劍士手中的利器,
等閒人倒是很少見到了。傳統劍士的短劍,與越王吳鉤一樣,十有八九都是春秋時期著名鑄劍
師的精品。紫藍色光芒一閃,張儀便知道墨衣手中短劍決非凡品,微微一笑:「神兵相交,兩
敗俱傷,豈不暴殄天物?」
「小瞧趙國劍士麼?」墨衣冷笑道:「駕馭名劍,自有劍道,豈能笨伯互砍?」言下之意
,顯然在嘲笑張儀與騎尉的劍術。
張儀心知此人是第一流劍士,自己雖然也略通劍器劍法,但畢竟不是用心精專,無法與此
等劍士抗衡。但聽他說不與自己「互砍」,倒是輕鬆了一些,劍器互不接觸,那無非是他直接
將我刺傷,而後再「請」走了。張儀自信墨衣做不到這一點,你不砍我砍,大節當頭,何顧些
小規矩?舞開吳鉤護住自己,只要他劍器刺不到我身,又能奈我何?
「既然如此,你就開始吧。」張儀淡淡的一笑。
「先生,看好了。」話音未落,黑色身影一躍縱起,一道紫藍色光芒便向張儀頭頂刺來!
張儀的吳鉤已經揮開,便趁勢向上大掠一圈。誰知他上掠之時,墨衣已經越過他頭頂,就在他
尚未轉身之際,右肩已經被刺中!一陣短促劇烈的酸麻疼痛,張儀右手吳鉤便脫手飛了出去!
黑色身影腳一點地,立即閃電般倒飛出去,竟在空中將吳鉤攬在手中,穩穩落地:「先生還有
何說?」
張儀咬牙撐持,才沒有坐倒,勉力笑道:「你,劍術無匹。我,卻不去。」
「先生不識敬,在下只好得罪了。」墨衣冷冷一笑,便走了過來。
突然,一聲悠長粗礪的虎嘯,疾風般掠過山林!
瘦子墨衣愣怔了一下。騎尉笑道:「涑水河谷夜夜如此,平常得緊––」正說著卻驟然變
色:「你你你,是人?是鬼?!」張儀看去,見月光下的山口林間小道上,悠著一個細長的白
色身影,長髮披散,手裡卻拄著一根竹杖,一陣清朗大笑:「強人所難,這是誰家生意經啊?」
騎尉緩過神來,冷冷道:「你若是商家,趕快走開,莫管閒事!」
瘦子墨衣:「既看了,只怕不能讓他走。」
白衣又一陣大笑:「我說要走了麼?戰國遊俠,可有不管閒事的?」
「遊俠?」墨衣拱手做禮:「敢問閣下高名大姓?」
「高名大姓?」白衣人驟然冷漠:「邯鄲墨衣,趁早離開,還先生安寧。」
「你絕非正道遊俠!將軍護著先生,我來料理他。」瘦子墨衣顯然被激怒了。
「且慢。」白衣人笑道:「先生並不認可兩位,無須你等護持,請先生作壁上觀便了。」
說完向張儀深深一躬:「先生,這是一包傷藥,請到那邊石墩上自敷便了。」
這片刻之間,張儀竟是大為困惑。此人若是遊俠,那當真是天下一奇!須知戰國遊俠常常
被時人稱為「帶劍之客」、「必死之士」,所謀求者皆是驚動天下的大事,極少到市井山野行
走,即或隱居,也是等閒不過問民間瑣事。聞名天下的遊俠如春秋的公孫臼、專諸、北郭騷、
畢陽、偃息等,戰國的要離、聶政、孟勝、徐弱等,都是在邦國上層行大義、除大惡的名士,
幾乎沒有一個關注庶民恩怨的風塵遊俠。此人自稱遊俠,張儀自然難以相信,然若不是遊俠,
又何來此等行蹤本領?倒真是令人難以揣測,且先看下去再說,至少在當下,他對張儀不構成
危害。於是張儀也不多說,便走到小道邊石墩上坐下敷藥。
白衣人見張儀走開,回身笑道:「一起來吧。」
騎尉、墨衣本來擔心張儀被遊俠劫走,此時見此人並無幫手,張儀也泰然自若,自然便要
先全力解決這個遊俠。墨衣低聲道:「將軍掠陣,我來。」騎尉點點頭:「小心為是,此人大是
蹊蹺。」墨衣冷笑一聲,逕自走到白衣人對面丈許:「遊俠請了。」
白衣人見墨衣巋然不動,笑道:「讓先麼?好!」一個「好」字出口,竹杖啪啦脫手,但
見森森光芒裹著「嗡––」的金鐵震音,一柄超長的異形彎劍已經凌空罩住了墨衣頭頂!墨衣
大驚,一個貼地大滑步,堪堪躲開,森森光芒又如影隨形般從身後刺到,大是凌厲。慌忙之中
,墨衣一個側滾,方得脫出劍鋒之外,額頭卻已經是冷汗淋漓。見白衣人沒有追擊,墨衣氣哼
哼問道:「閣下使何兵器?尚望見告。」
「此兵器天下無人識得,只讓你見識一番便了。」說罷,白衣人順手一掠,一道森森寒光
竟從身邊一棵合抱粗的樹身掠出,沒有任何聲息,松樹也絲毫未動。白衣人悠然一笑:「請二
位觀賞了。」墨衣與騎尉疑惑的走到樹前,藉著明亮的山月,分明可見大樹腰身有一道極細的
縫隙!
「你是說,方才攔腰切斷了這棵大樹?」騎尉驚訝的拍打著樹身。
「將軍力大,一推便知,何用多說?」白衣人顯然不屑與之爭辯。
騎尉一個馬步紮穩,雙手按住樹身,猛然一推,縫隙之上的樹身竟驟然向外滑出,樹幹喀
啦啦向裡壓來,如同疾步之人腳下打滑摔了個仰面朝天一般。騎尉、墨衣飛縱閃開,待大樹倒
下,上前查看,留下的三尺樹身竟平滑如鏡,兀自滲出一片細密油亮的樹脂!墨衣二話不說,
拉起騎尉便走。
白衣人卻拱手笑道:「請轉告趙雍,敢對先生非禮用強,墨孟不會旁觀。」
墨衣驟然回身:「你?是墨家孟勝大師?」
「既知我師之名,便知天道不會泯滅。」
墨衣似乎還想問什麼,卻終於忍住沒說,拉著騎尉回身走了。
白衣人向張儀走過來:「敢問先生劍傷如何?」張儀笑道:「他沒想狠刺,不妨事,多謝義
士好藥了。」白衣人長出了一口氣:「涑水河谷看似荒僻,實則大險之地,先生守喪已過三年
,該當換一個地方住了。」「這卻奇了。」張儀揶揄道:「義士怎知我守喪三年已滿?難道也
是遊俠職分麼?」白衣人笑道:「看這光潔的陵園小徑,看這草色變黑的茅屋,還有山林中踩
出的毛道,只怕還不止三年呢。」張儀從石墩上站了起來:「有眼力,只是我還不想到別處去
。」白衣人笑道:「我只是提醒,此乃先生之事,該當自己決斷,在下告辭。」「且慢。」張
儀目光一閃:「看義士年青不凡,卻為何要冒遊俠之名?」白衣人一怔:「先生如何知我不是遊
俠?」張儀道:「戰國遊俠,皆隱都城謀大事,不動則已,動則一舉成名,可有跑到荒僻山地
,長做夜遊神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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