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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連連揮手制止,人群漸漸平息下來。樗里疾高聲道:「國有律法,不會冤枉無辜。
一時拘押,正是要徹查違法罪犯!圍觀人等立即散去,毋得鼓噪!三日後,秦王與國府自有文
告通報朝野。」
無論是咸陽國人還是六國商賈,都知道秦國律法無情,見赫赫右丞相已經公然承諾「徹查
」並將通報朝野,便知此事非同小可,雖然滿腹疑慮,人們還是在一片小聲議論中散去了。四
十多頭「壽牛」全部趕往南市圈養,一百多個少梁農夫也已經被全部帶開。
「潼孤,去丞相府!」樗里疾黑著臉跳上軺車便轔轔去了。潼孤連忙上了自己軺車緊跟而
來。進得丞相府,樗里疾讓潼孤先在外廳等候,自己便到書房來向張儀稟報。聽樗里疾說完經
過,張儀哈哈大笑:「秦有商君之法,便有骨鯁之臣,天興大秦,豈有他哉!」便立即與樗里
疾來到國政廳,也就是尋常說的相府正堂。
等閒時分,官員來丞相府接受政務指令,都是樗里疾單獨處置。一則是樗里疾本來就一直
主持內政,國務嫻熟,文武皆通,除了事後歸總稟報張儀,基本上無須張儀操心。二則便是秦
國的法制完備,凡事皆有法度可依,依法出令,大體上也無須張儀出面。三則便是張儀領開府
丞相之職,但其謀事重點卻在秦國外事,也就是全力與合縱周旋,內事盡可能的交給樗里疾去
做。這是秦惠王與張儀樗里疾在開府拜相之日,便心照不宣的君臣默契,倒是絲毫沒有削弱張
儀權力的意味。今日遇見潼孤這等毫無通權達變的執法老臣,張儀樗里疾也就只有破例的以全
套法式對待了。
過程倒是很簡單。張儀居中一坐,樗里疾右手下坐,站在廳中的長史便一聲高宣:「請命
官員入堂––!」潼孤進得大廳一躬:「廷尉潼孤奉召領命,參見丞相,參見右丞相。」便肅
然挺身站在當廳。張儀悠然道:「廷尉潼孤:國發重案,事涉王室,命爾依法辦理此案,受右
丞相樗里疾督察。」長史便將寫著命令、蓋著丞相大印的一方羊皮紙雙手呈給潼孤,潼孤接過
,拱手高聲道:「廷尉潼孤領命,請右丞相督察令。」樗里疾正色道:「本大臣依法督察,廷尉
潼孤須得在三日內,查清此案來龍去脈,報請丞相、秦王,會同朝臣裁決。」潼孤高聲答道:
「潼孤領命。潼孤告辭。」便邁著赳赳大步出廳去了。
樗里疾憋不住,便嘿嘿笑了:「少梁縣令是頭老狐,卻碰在一口老鐵刀上了。」
「颶風起於青萍之末。我看,這股斜風不可能是少梁一家。」
樗里疾一怔,隨即恍然道:「也是,我得趕快訪查一番了。」
話音方落,書吏匆匆進門:「稟報丞相:又有六個縣的農夫們來獻壽牛壽羊,聽說右丞相
在宮門拘押了少梁人眾,他們都將牛羊趕到南市去了。」
張儀看看樗里疾沒有說話,樗里疾臉色頓時黑了下來,霍然起身,急晃著鴨步走了。
三天之中,廷尉府一片忙碌,飛騎如穿梭般進出,風燈竟是徹夜通明。老潼孤先前以為:
此案雖是生平未聞的特異案,案情卻是簡單,只須將獻壽牛的少梁縣查清即可了結。不成想一
入手竟是大大麻煩。且不說壽牛之外又來了壽羊壽雞壽豬,更麻煩的是發案範圍從一個少梁縣
變成了八個縣!除了偏遠的隴西、北地、上郡、商於,秦中腹心地帶的大縣,幾乎全部都包了
進來。獻壽禮者都是樸實木訥的農夫,數百人被拘押在城外軍營更是一件棘手事兒。時近夏忙
,這些人都是村中有資望的耕稼能手與族中長老,如今非但不能領賞趕回,反而被當成人犯關
押,日夜大呼冤枉,連整個關中都人心惶惶起來。
秦惠王聞報,氣惱得摔碎了好幾個陶瓶,卻也是無可奈何,只有連連催促樗里疾與潼孤盡
速結案。
潼孤雖是執法老吏,卻也是生平第一遭兒遇到這匪夷所思的「祝壽案」!涉案者都是勤勞
樸實的良民,即或背後有官吏操縱指使,可也全都是縣令縣吏。潼孤之難,倒不在無法定罪量
刑,而在於牽扯的官吏庶民太多,範圍之大,幾乎就是大半個秦國!雖然說他也親身經歷了商
君一次斬決七百多名人犯的大刑場,可那些罪犯都是疲民世族中的違法敗類,如何與如今這些
「罪犯」同日而語?潼孤也是秦國平民出身,深知庶民無心犯法,即或那些縣令縣吏,其中也
多有政績不凡者,如何能斷然殺之?反覆思忖,潼孤上書丞相府,提出了「放回農人夏收,緝
拿少梁縣令勘審」的救急之法。公文呈上,樗里疾卻竟然不在咸陽!潼孤大急,直接面見張儀
。張儀略一思忖,便讓他在府中等候,自己立即進宮。一個時辰後張儀回府,下令潼孤放了農
夫,將八名縣令全數緝拿到咸陽勘審!潼孤本想說縣令無須緝拿太多,看著張儀臉色少見的陰
沉,卻是終於沒有開口便匆匆去了。
農夫們一放,情勢立時緩解,秦川國人立即便淹沒到夏收大忙中去了。八個縣令雖然被押
到了咸陽,留下的縣吏們卻是大出冷汗,竟是連忙下鄉分外辛苦的督導收種,農時公務倒是沒
有絲毫的紊亂。潼孤便靜下心來勘審這幾個縣令。
這一日勘審少梁縣令,卻見秦惠王與張儀便裝而來,面無表情的坐在了大屏風之後。
「帶人犯上堂––!」廷尉書吏一聲長喝,一個黑瘦結實的官員便被兩名甲士押進大廳。
秦法雖刑罰嚴厲,卻極是有度。但凡違法人等,在勘審定罪之前,官不除服,民不帶枷,
除了關押之外,與常人無異。這與山東六國的「半截法治」大不相同,與後來的「人治」更有
著天壤之別。這時的少梁縣令便依然是一領黑色官服,頭上三寸玉冠,神色舉止竟是沒有絲毫
的慌張。
「堂下何人?報上姓名。」潼孤堂木一拍,勘審便開始了。
「少梁縣令屠岸鐘。」
「屠岸鐘,少梁縣四十八村獻壽牛,你可知曉。」
「自是知曉,龍紫之壽,也是下官曉諭庶民了。」屠岸鍾鎮靜自若。
「何謂龍紫之壽?」
「天子者,生身為龍,河漢紫微,是為龍紫。龍紫者,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也!龍紫之壽
,我王萬壽萬壽萬萬壽也!」屠岸鍾慷慨激昂,彷彿發誓一般。
「屠岸鍾昌明王壽,是奉命還是自為?」
「效忠我王萬歲,何須奉命?屠岸鍾一片忠心,自當教民忠心。」
「端直答話!究竟是奉命還是自為?」
「自為。屠岸鍾領全體十八名縣吏,三日遍走少梁四十八村,使龍紫之壽婦孺皆知。」
「獻牛祝壽,可是屠岸鍾授意?」
「無須授意。民受屠岸鍾教化,聞龍紫之壽,皆大生涕零報恩之心,交相議論,共生獻牛
祝壽之願!」
「獻牛祝壽,屠岸鍾事先可曾阻止?」
「庶民景仰萬歲之德治,效忠萬歲之德行,屠岸鍾何能阻止?」
「端直說!可曾阻止?」
「不曾阻止。」
「獻牛祝壽,屠岸鍾可曾助力?」
「自當助力。屠岸鍾心感庶民忠貞大德,特許獻牛者議功,以為我王萬歲賜爵憑據,又特
許獻牛者歇耕串聯,上路吃住由縣庫支出。」
「其餘各縣祝壽舉動,屠岸鍾是否知曉?」
「下邽、平舒兩縣派員前來詢問,屠岸鍾亦曉諭龍紫之壽。其餘各縣,屠岸鍾並未直面,
但卻都知曉的。」
「屠岸鐘,少梁境內三十里鹽鹼灘排水,丞相府可有限期?」
「有。仲秋開始,春耕前完工。」
「如期完工否?」
「尚未開始。」
「因由何在?」
「連年大熟,民心祈禱龍紫之萬壽,豈容瑣事分心?」
「屠岸鐘,你可知罪否?」潼孤溝壑縱橫的老臉頓時一片肅殺。
「說甚來?知罪?」屠岸鍾仰天大笑:「古往今來,幾曾有過頌德祝壽之罪?三皇五帝尚
且許民頌德,何況我王大聖大明大功大德救民賜恩之龍主?爾等酷吏枉法,但知春種秋收,不
知王化齊民,竟敢來追究忠貞事王之罪,當真可笑也!」
「大膽屠岸鍾!」潼孤「啪!」的一拍堂木:「此地乃國法重地,端直答話,毋得有它!」
「爾等酷吏,豈知大道?屠岸鍾要見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老潼孤氣得稀薄的鬍鬚翹成了彎鉤,堂木連拍,屠岸鍾卻只是嘶聲喊叫著要見「我王萬歲
萬歲萬萬歲!」威嚴肅殺的廷尉大堂竟亂紛紛一團,沒了頭緒。
突然,大堂木屏風「嘩啦!」推開,秦惠王鐵青著臉走了出來。潼孤顫巍巍站起來正要行
禮參見,秦惠王卻擺擺手制止了他,緩慢沉重的踱著步子走到了屠岸鐘面前。屠岸鍾做了五年
縣令,卻偏偏沒有見過秦惠王,見此人雖然布衣無冠卻是氣度肅穆的逼了過來,不禁吭哧道:
「你你你,你是何人?」
「屠岸鍾窮通天地,卻道我是何人?」那絲絲喘息的喉音與冷笑竟令人不寒而慄。
「哼哼,你總不至於是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吧?」屠岸鍾傲慢的冷笑著。
秦惠王渾身一個激靈,咬牙切齒的冷笑著:「可惜呀,你運氣不好,看準了,站在你面前
的偏偏竟是秦國君主。不相信麼?」
看著恭敬肅立的潼孤,再看看滿堂肅殺的矛戈甲士。屠岸鍾悚然警悟,心頭狂跳,不禁便
是一身冷汗,慌忙間撲倒以頭搶地:「罪臣屠岸鐘,參見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罪臣?你少梁縣令功德如山,何罪之有啊?」
「屠岸鍾不識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罪該萬死!」
「不識本王便罪該萬死,這是哪國律法啊?」
屠岸鍾吭哧語塞,額頭在大青磚上撞得血流縱橫:「屠岸鍾一片忠心,惟天可表也!」
「一片忠心?三十里鹽鹼灘不修,四十八耕牛做壽,這便是你的忠心?」
「臣彰顯我王大仁大德,教化民眾效忠王室,無知有他,我王明察!」
「好個無知有他!屠岸鐘,你也是文士一個,這卻是那家學問啊?」
「啟稟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臣自幼修習儒家之學,畏天命、畏大人、效忠我王!」
「住口!」秦惠王厲聲斷喝:「儒家之學?孔子孟子寧棄高官而不改大節,你如何不學?
儒家勤奮敬事,你如何不學?挖空心思,媚上逢迎,龍紫之壽、壽牛壽羊、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壽萬壽萬萬壽,名目翻新,當真匪夷所思!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實,種惡政於本王,禍國
風於朝野。恬不知恥,竟以為榮!如此居心險惡之奸徒,竟位居公堂,教化民眾,端的令人拍
案驚奇也。」
「我王誅臣之心,臣卻如何敢當啊?!」屠岸鍾奮力搶地嘶聲哭喊。
「如何?你這顆心不當誅麼?」
「屠岸鍾天地奇冤!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明察––」
「狗彘不食!」秦惠王勃然大怒,回身搶過甲士一支長矛便直撲過來:「再喊一句,洞穿
了你!」冰涼閃亮的長矛頂在胸口,屠岸鍾頓時臉色蒼白瑟瑟發抖,大張著嘴巴卻一句話也說
不出來。潼孤雖然年邁笨拙,此時卻大步搶來雙手抓住長矛:「臣奉命勘審人犯,我王不能壞
了法度啊。」
「噹!」的一聲,秦惠王擲開長矛,拂袖去了。
就在當天晚上,樗里疾回到咸陽,匆匆到丞相府見了張儀,兩人便立即進宮了。樗里疾稟
報了他走訪秦中八縣的情形,尤其對屠岸鐘的來龍去脈做了備細敘說。秦惠王聽罷,竟是久久
沉默。
這個屠岸鐘,原是晉國權臣屠岸賈的後裔。春秋老晉國時,屠岸賈在晉靈公支持下誅滅了
上卿趙盾滿門。誰想陰差陽錯,僥倖被人救出的一個趙氏孤兒卻活了下來,而且鬼使神差的被
屠岸賈收做了義子。二十年後,這個趙氏孤兒因了屠岸賈的權勢,做了晉國將軍。此時又是鬼
使神差,收養趙氏孤兒的老義士,竟然秘密向這位年輕的「屠岸將軍」揭穿了他的本來身世與
滅門大仇。此時恰逢屠岸賈失勢,孤兒將軍便聯絡趙氏舊勢力,一舉將屠岸氏剿滅。從此,屠
岸氏殘餘人口便星散逃亡於列國。後來,趙氏恢復了勢力,與魏韓兩個大族共同瓜分了晉國,
便有了聲威赫赫的趙國。
趙氏立國,明令以屠岸氏為不共戴天之世仇,契而不捨的在天下秘密追殺!屠岸氏族人便
紛紛改名換姓,一時間,屠岸氏幾乎絕跡。這時,逃到秦國驪山河谷的兩家屠岸氏後裔,也改
為「土山」姓氏,徹底的變成了老秦人。三代之後,「土山」一族已經有了五十餘戶四百餘口
。商君變法後聚族成村,便漸漸富了起來。「土山」族長一心想改換門庭,便將自己的大兒子
「土山鍾」送到了魯國去求學。此子歸來,雄心勃勃,振振有辭的力勸父親恢復屠岸姓氏:「
人之生滅在於天,何在於姓氏?趙氏不當滅,雖抄滿門而漏孤兒,屠岸氏當滅,又豈在隱姓埋
名也?」父親與族人們被他的勇氣感動,竟是決然恢復了屠岸姓氏。於是,「土山鍾」便變成
了屠岸鐘。
屠岸鍾與下邽縣令在魯國求學時是同窗師兄弟。後來,屠岸鍾便在這個縣令薦舉下先做了
縣吏,三年後又做了少梁縣令。當時的少梁縣,偏遠荒涼又靠近魏國,尋常文士出身的吏員都
不敢去做少梁縣令。屠岸鍾卻是上書請命要做少梁縣令的,樗里疾還記得,他當時便欣然批下
了。當時正逢秦惠王在隴西巡視,屠岸鍾未及被召見,便匆匆赴任了。
上任頭三年,屠岸鍾尚算勤政敬事,將少梁縣治理得井然有序。可三年未見陞遷,屠岸鍾
便開始漸漸變得悶悶不樂了。據一個老縣吏說,兩年前的一天,屠岸鍾秘密請來了一個魏國老
巫師,用古老的鑽龜之法為他占卜命數。老縣吏也說不清巫師是如何解說龜甲裂紋的,反正從
那之後,屠岸賈便開始邪乎起來了!先是在縣府大堂的庭院立了一座「望王碑」,日每三柱香
、三叩拜、三次高聲表白對秦王的耿耿忠心。後來,無論與何人敘談,也無論公事私事,但凡
涉及秦王,立即便挺身起立,高聲念誦「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句,再入座說話,舉座莫
不愕然!再後來,屠岸鍾又鐫刻了一座「秦王功德碑」,列出了秦王的「十大功德」。但凡庶
民訴訟或吏員公務進入少梁縣大堂,都要在屠岸鍾陪同下先行叩拜念誦一通,否則便不能處置
任何公務。今年恰逢少梁縣連續三年大熟,屠岸鍾忽發奇思妙想,便有了壽牛壽羊這樁奇案,
竟波及關中八縣,令人匪夷所思!
由於屠岸鍾經年如此,人們也由驚愕疑慮變成了信以為真,漸漸的,屠岸鐘的「大忠」之
名便傳揚了開來,諸多縣令群起摹仿,縣吏與少梁縣的族長們還醞釀給秦王上「萬民書」,請
秦王引屠岸鍾入朝「秉持大政,澤被朝野」。
「我王請看,這便是老縣吏代為草擬的萬民書。」樗里疾從大袖中摸出一方折疊的羊皮紙
打開雙手遞過。秦惠王順手便丟在案上,看也不看一眼。樗里疾知道秦惠王此刻憋悶窩火,不
能聒噪追問,只能慢慢疏導氣氛讓國君自己開口,便嘿嘿笑著看看張儀:「丞相以為,這天下
第一奇案,如何處置?」
「此案奇歸奇,然並無複雜疑難處。」張儀微微一笑:「此案之難,恰在於處罰之度。一
則,本案涉官涉民,須得有所區分;二則,本案無成法可循。秦法雖有『妄議國政罪』,但卻
沒有媚上賀壽歌功頌德之條目,其間分寸,頗難把握也。」
樗里疾飛快的眨巴著小眼睛,又是嘿嘿一笑:「要黑肥子說來也好辦,奪爵罷官,以戒傚
尤,畢竟不是殺人放火嘛。」
張儀盯著樗里疾,眼睛裡一絲揶揄的嘲諷,卻是一句話也沒說。
「豈有此理?」秦惠王「啪!」的拍案而起:「定要嚴厲處罰,此等邪風,遠勝殺人放火
!」秦惠王緩慢的踱著步子喟然嘆息:「古諺云:王言如絲,其出如綸。但有絲毫寬宥,無異
於放縱官場惡風。秦法無成例,難不倒我等君臣。商君變法至今已近四十年,民情官風皆有變
,律法亦當應時而增。況且,匡正朝野,移風易俗,本是商君立法之本意,何能拘泥成法而放
縱惡習?」
「好!我王但有此心,何愁國風不正?」張儀頓時滿臉笑意。
樗里疾聳聳肩膀兩手一攤:「我王如此聖明,臣有何說?」秦惠王與張儀頓時想起酒肆第
一次謀面時的情境,不禁同聲大笑。
此日,張儀與樗里疾便會同廷尉潼孤及商鞅變法時的一班老臣子,對秦法進行了細緻梳理
,增加了一百多個條目,報秦惠王做最後定奪。在此期間,潼孤也晝夜忙碌著將「壽牛案」的
處置及刑罰分類明確下來:其一,所有涉案庶民,兩年不得敘功,有功不得受爵;其二,所有
涉案縣吏,罰俸兩石,兩年不得敘功;其三,八名縣令,屠岸鍾『斬,立決』,其餘七名縣令
奪爵罷官,貶為庶人。幾名書吏連夜謄清為三卷,立即呈送王宮。
蓋著赫赫大方王印的批件一發下來,潼孤卻驚訝得目瞪口呆!
其實,秦惠王只動了一條:屠岸鍾改為剮刑,其餘原封未動。而潼孤的驚訝,便恰恰在於
這個剮刑。
剮刑,是殺死人犯的一種方法,後人叫做「凌遲處死」。遠古無利器,鈍刀割肉便是世間
最為痛苦的折磨。於是,便用鈍刀對罪大惡極的罪犯一塊一塊的割肉,而後再割除生殖器,再
砍開骨架,讓罪犯在漫長的煎熬中活活疼死!讓觀刑者毛骨悚然,永遠烙印在心頭!終戰國之
世,只有後來的齊湣王田地在逃亡中被民眾一刀一刀的剮死。除此之外,大夫受剮,聞所未聞
。戰國時兵器精進,利刀出現,剮刑便變得更為殘忍:最甚者可以剮兩到三日,罪犯方最終身
亡。但是,剮刑畢竟是一種「非刑」,也就是法律規定的刑罰之外的處刑之法,不是正刑。直
到後來的五代十國,凌遲才成了大量使用的常刑,宋代之後,凌遲便成了法律規定的正刑,專
一處死那些謀逆類「十惡不赦」的罪犯。這卻是後話。戰國之世刀兵連綿,人們習慣於轟轟烈
烈痛痛快快的去死,對待戰俘罪犯,要殺也都是一刀了事,絕不累贅。剮刑,也只是流傳在獄
刑老吏們中間的一個神話而已,見諸刑場,可是那個國家也沒有用過。而今,秦惠王竟要對這
個天下奇案的首犯,使用這種曠古罕見的奇刑,老潼孤如何不心驚肉跳?潼孤反覆思忖,本想
上書勸阻,驀然之間,卻想到了商鞅被秦惠王車裂的非刑,不禁打了個激靈,終於保持了最後
的沉默。
屠岸鍾被押到刑場的那一天,渭水草灘人山人海!
奇怪的是,當亮煌煌的特製短刀割下第一片肉時,屠岸鍾居然還在嘶聲慘叫:「我王萬歲
萬歲萬萬歲––」及至一刀割到喉頭,才沉重的呼嚕了一聲,了無聲息。此後兩日,萬千國人
眼看著這個赫赫縣令從慘叫喘息,變成了一跳一跳,變成了一抖一抖,又變成了難以覺察的一
絲抽搐,卻竟是鴉雀無聲!忍不住者竟是跑到河邊翻腸攪肚的嘔吐,直到第二天,太陽枕在了
西山之巔,如血殘陽照著那在晚風中搖曳的森森骨架,人們才夢遊般的散去了。
可是,人們又迎頭碰上了張掛在咸陽四門的那張碩大的羊皮詔令。官府吏員們打著風燈守
在旁邊,一遍又一遍的為人們高聲念誦著:
禁絕媚上荒政令秦王詔告朝野:為政之本,強國富民。為官之道,勤政敬事。阿諛逢迎,
媚上荒政,上負國家,下負庶民,誠為大奸大惡!今少梁縣令屠岸鍾不思勤政報國,專精媚上
,揣摩君心,猜度奇巧,歌功頌德,耕牛賀壽,發聞所未聞之邪術,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實
,乃曠古罕見之奸佞也!惡習旦開,官風大壞,吏治不修,禍國殃民,法制大崩,國將不國。
本王今詔告朝野:秦法已修,頒行郡縣;自後凡不遵法度,刻意媚上,一心逢迎而荒蕪政事者
,殺無赦! 秦王十一年八月。
人們聽得感慨唏噓,卻又是驚詫莫名!
古往今來,何曾有過君王不許臣下歌功頌德表忠心者?縱是三皇五帝,也還不是在紜紜眾
生的頌揚聲中,才有了接受禪讓的資格的?能做到不縱容臣下庶民歌功頌德,就已經是天子聖
明了。如今這個秦王,非但剮了這個臨死還在喊萬歲的縣令,而且禁絕一切媚上逢迎歌功頌德
,如何不令厚重純樸的庶民們困惑?春秋戰國以來,多少君王毀在了阿諛逢迎的奸佞手中?英
明神武如霸主齊桓公者,不也是被易牙、豎刁兩個割了生殖器的閹臣哄弄得不問國事,最後竟
困死深宮,連屍體上都生滿了蛆蟲?流風蠱惑,人們便相信了「是人便喜頌歌聲」,以為那是
巍巍泰山般屹立不倒的官道人道。可如今,這個秦王卻對這一套如此的深惡痛絕,他是個真聖
人麼?人們想說幾句,卻又不敢。轉而捫心自問,如此國王有何不好?只要守法,怕甚來?剮
刑殘忍麼?可那剮的是媚上荒政的縣令,又不是剮無辜百姓。仔細想想,國王無非是讓官員們
看個心驚肉跳,從此永遠絕了這害人之風,說到底,還是對老百姓有好處啊––
想著想著,人們心裡就舒坦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也消失了。雖然還是不敢像以往那樣
忘情的高喊一嗓子「萬歲!」,但也是相互樹起大拇指,低聲笑談著消融在炊煙裊裊的村莊,
消融在燈火閃爍的街巷。就像一股凜冽的清風掠過,老秦人覺得天更藍了,水更綠了。
就在這時,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六國大軍雲集函谷關外,要猛攻秦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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