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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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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6:40 |只看該作者
  「天哦––!」鄭袖又一次驚歎:「毋曉得天下有如此寶物呢,好了,我來穿上哦!」
  少年俊僕將大紅貂裘展開,婀娜鄭袖依身著衣,輕盈的一個轉身,竟是滿室生輝!
  靳尚卻從門廊下大步進來,一迭連聲驚歎:「王妃與紅貂堪稱雙絕合一!當真巫山神女也
!秦使大人好眼力!」
  「天哦!好熱!」頃刻之間,鄭袖額頭已經是涔涔細汗,臉泛紅潮。靳尚連忙上前將紅貂
展下,甜膩笑道:「冬日飛雪,只需一件紗裙貼身,便溫暖如春,好愜意呢。」鄭袖竟是柔柔
笑了:「曉得你孝順了,饒舌哦。」又轉身笑道:「張儀大大可人,毋曉得何以回報哦?」
  白衣公子恭敬做禮道:「丞相為秦楚修好而來,倒是無甚大事。王妃盛情,在下定然稟報
丞相。」
  「曉得哦。」鄭袖微微一笑:「丞相為罷兵息戰而來,此等好事,定然順當了。」
  「多謝王妃。」白衣公子向少年俊僕瞟了一眼,少年便捧著一方竹匣走到鄭袖面前恭敬的
低聲道:「王妃,此物為西域神藥,強身延壽,匣內附有服用之法,是丞相敬獻楚王的,請王
妃轉呈。」鄭袖嫣然一笑:「毋曉得西域還有神藥?好,我便代大王收了哦。」
  三更時分,烏篷小舟離開山下碼頭,憑著王室護軍的夜行令箭,順利的駛進了郢都南門。
尚未入睡的張儀聽完嬴華、緋雲二人的細緻學說,不禁拍案笑道:「這鄭袖果然聰穎靈慧!用
間第一步,大功告成也。」嬴華笑道:「我倒看這鄭袖一身異味兒,卻是說不清白。」緋雲急
急道:「耶!她要她給她做管事呢。」張儀不禁哈哈大笑:「她她她,究竟誰呀?」緋雲咯咯笑
道:「耶,就是她要她嘛。」嬴華紅著臉笑道:「我差點兒沒忍住,幸虧緋雲擋了一陣呢。咳,
上天也真是奇妙。」竟是不勝惋惜的樣子。張儀道:「麗人未必麗心。夏之喜妹、商之妲己、
周之褒姒、吳之西施,哪個不是天姿國色良善聰慧?她們的異味兒都不是娘胎裡生的,卻是宮
闈裡浸泡的。國有異味兒,麗人如何能潔身自好?皎皎者易污,誠所謂也!」
  次日商社來報:昭雎聞張儀入楚,大是惶惶不安,請命張儀如何應對?張儀悠然道:「暗
示昭雎家老:張儀健忘好酒,宴請一次,厚禮贈送,或許便無事了。」商社頭領答應一聲欣然
去了。
  「張兄,昭雎害得你好慘耶!」緋雲黑著臉咬牙切齒。
  嬴華低聲道:「要不殺了昭雎?我看鄭袖、靳尚成事足矣。」
  「當真胡說了。」張儀罕見的沉著臉道:「國家興亡,何能盡一己之快意恩仇?鄭袖靳尚
,差強可對付楚王,可對付不了屈原黃歇一干重臣。昭雎之能,正在左右朝局,壓制楚國之合
縱勢力,無人可以取代。此人於秦國有益,於連橫有利,縱是張儀仇人,又有何妨?」
  嬴華與緋雲沉默了,看著張儀,兩個人的眼眶中湧出了一線淚水。張儀笑了,拍著兩人肩
膀道:「昭雎並非善類,要讓他服軟,到時––」一番低聲叮囑,兩人竟都破涕為笑。
  次日,一輛華貴的青銅軺車駛到了驛館門口,一個黃衫高冠的貴公子被一個鬚髮皆白的老
僕扶下了軺車。驛丞得報,匆匆迎出門來:「不知公子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貴公子
傲慢的笑著:「張儀可在?」驛丞躬身道:「在在,公子稍等,小吏去叫他出來便是。」貴公子
冷笑道:「叫他出來?你好大面子!帶著家老通稟吧。」驛丞拭著額頭汗水,連聲答應著帶老
僕人走了進去。片刻之後,家老碎步跑出:「公子,張儀說請你進去。」貴公子臉上一喜,卻
又低聲問:「氣色如何?」家老道:「小老兒卻是看不出。」「笨!」貴公子嘟噥了一句,便大
步進了驛館。
  「楚國裨將軍昭統,求見丞相大人。」貴公子在門廳前遠遠施禮報號。
  「啊,令尹公子,請進了。」卻是嬴華走了出來。
  大廳之中,張儀安然坐在長案前翻閱竹簡,連頭也沒有抬。貴公子略顯尷尬的咳嗽了一聲
,又一次躬身高聲報了號。張儀依舊沒有抬頭,只是漫聲道:「一個裨將軍,見本丞相何事啊
?」貴公子惶恐做禮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來向丞相致意。」「家父?卻是誰呀?」張儀
冰冷矜持,依舊沒有抬頭。
  「家父,乃是,令尹昭雎。」貴公子期期艾艾的很是緊張。
  「昭雎?」張儀猛然抬頭,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有頃冷笑道:「昭雎向本丞相致意麼?」
  「正是。」貴公子額頭上竟冒出了涔涔細汗:「家父,聞得丞相為秦楚修好而來,頗為欣
慰,意欲為丞相接風洗塵––」
  「客到三日,還有接風洗塵之說麼?」
  「家父本意,是想與丞相共商修好大計。」
  「如此說來,令尹昭雎也是贊同兩國修好了?」
  貴公子連忙點頭:「家父素來敬重丞相,欲請丞相晚來過府共飲,澄清昔日誤會糾葛,共
襄兩國邦交盛事。」
  張儀思忖一番,淡淡笑道:「好吧,本丞相入夜便來,聽聽令尹如何說法?」
  「這是家父親筆請柬。」貴公子興奮的從大袖中拿出一個碩大的黃色封套,雙手捧到張儀
書案前。張儀傲慢的笑笑,卻沒有接,昭統只好恭敬的將封套放到書案上:「在下告辭。」便
邁著一溜碎步走了。
  暮色時分,令尹府派來三輛軺車迎接,張儀卻不帶護衛,只帶了嬴華緋雲兩人,各乘軺車
轔轔隆隆的向令尹府而來。到得府門,卻見昭雎已經在門廳鄭重迎候,張儀軺車到時,昭雎竟
親自上來扶張儀下車,謙恭熱情之態,彷彿在侍奉國王一般。張儀竟毫不推辭,一臉高傲的微
笑,任他攙扶領引,只是坦然受之。  到得府中,盛宴已經排好,卻是在一片水面竹林間的茸茸春草之上。暖風和煦,月光明亮
,一頂雪白的大帳,彷彿草原旅人相聚,倒真是飲酒敘談的好所在。張儀揶揄笑道:「楚國好
山好水,都被令尹佔了啊。」昭雎呵呵笑道:「丞相說好山好水,老朽就很是欣然了。其實啊
,郢都最好的園林,當是屈黃兩府。老朽遲暮之年,老舊粗簡而已,如何比得新銳後進?」張
儀悠然一笑,對昭雎的試探竟似渾然無覺:「令尹這老舊粗簡,也強過張儀丞相府多矣。惜乎
秦國,只有鐵馬金戈也。」昭雎笑著湊上來低聲道:「老朽保丞相回轉之日,便可在咸陽起一
座豪華府邸了。」張儀大笑:「果真如此,張儀可是命大了。」
  說話間便進得大帳,卻是紅氈鋪地,踩上去勁軟合度,腳下分外舒適,沒有紗燈,一片銀
白的月光透過雪白的細布帳篷灑了進來,既清晰又朦朧,青銅長案粲然生光,黃紗侍女綽約生
輝,當真詩情畫意般幽雅。張儀心中暗自驚訝,想不到一個陰騭大奸,卻竟能有如此雅致情趣
?若非對面是昭雎,以張儀灑脫不羈的性格,早已經高聲讚歎不絕了。雖然如此,張儀也還是
微笑著點頭讚歎:「令尹眼光不差,深得聚酒之神韻也!」鬚髮雪白的昭雎在月光下也直是仙
風道骨氣象,聞言拊掌笑道:「原是丞相慧眼,老朽竟沒有白費心機呢。」
  這時,兩個全副甲冑的青年將軍大步進帳,躬身向張儀行禮。昭雎笑道:「此乃犬子昭統
,做了個小小的裨將軍。這位是老朽族侄,名喚子蘭,職任柱國將軍,頗有些出息。今日老朽
家宴為丞相洗塵,他們兩個便來奉陪了。」張儀笑道:「令尹子弟皆在軍中,可是改了門庭呢
。」昭雎呵呵笑道:「何敢談改換門庭?後生們喜歡馬上生計,老朽也是無可奈何了。來,請
丞相入座。」
  六張青銅長案擺成了一個扇形,張儀與昭雎居中兩案,左手嬴華與緋雲兩案,右手子蘭與
昭統兩案。案上食鼎酒爵連同長案,一色的幽幽古銅!張儀一看,便知是楚國老貴族的特有排
場,非遇上等貴客絕不會搬出。再看排在各個長案後的酒桶,卻是馳名天下的六種名酒:趙國
邯鄲酒(趙酒)、魏國大梁酒(魏酒)、齊國臨淄酒(齊酒)、楚國蘭陵酒(楚酒)、越國會
稽酒(越酒)、魯國泰山酒(魯酒)。酒香瀰漫,煞是誘人!
  未曾開酒,昭雎先拱手做禮道:「久聞丞相酒中聖哲,卻不知情鍾何方?今日天下名酒皆
備,俱是窖藏五十年以上之名品。還有,老朽專為丞相備了六桶秦國鳳酒,聽任丞相點飲,老
朽相陪,一醉方休了。」說完,拊掌三聲,六名黃紗侍女各捧深紅色的酒桶飄然而入。
  「請丞相定奪,何酒開爵?」昭雎興致盎然。
  張儀知道楚國貴胄們有一個心照不宣的聚酒習俗:根據酒性預測事之吉凶,幾乎就是一種
「酒卜」。今日昭雎齊備天下名酒而要張儀定奪開爵酒,實際上便是一種微妙的試探,看張儀
是心懷酷烈還是溫醇?張儀拍拍熱氣蒸騰的大鼎:「酒為宴席旌旗,菜為宴席軍陣。旌旗之色
,當視軍陣而定。看菜飲酒,誠所謂也。今日鼎中乃震澤青魚,自當以越酒開爵為上。」
  「丞相酒聖,果非虛傳,上越酒!」昭雎綻開了一臉笑意。
  一爵飲下,昭雎喟然一歎:「丞相今日能與老朽同席聚飲,老朽不勝心感哪。老朽閱人多
矣,卻在丞相身上跌了一跤,至今想來,仍是慚愧不能自已啊––」說話之間,眼中竟然湧出
了淚水,唏噓之態,竟是一片真誠。
  張儀哈哈大笑:「各為其主,令尹何出此言?張儀雖然斷了一條腿,畢竟性命還在,恩恩
怨怨,睚眥必報,何來天下大道?令尹莫多心,張儀絕非小肚雞腸。」
  「好!」子蘭慨然拍案:「丞相果真英雄氣度!我等晚輩敬丞相一爵!」說著便與昭統一
齊舉爵,遙遙拱手,一飲而盡。張儀也笑著飲了一爵。
  「丞相心地寬廣,老朽敬服也。」昭雎又是一歎:「丞相前來修好秦楚,老朽願同心攜手
,成秦楚邦交盟約。就實而論,合縱抗秦的實大謬。春秋戰國三百年,強國出過多少,何以偏
對秦國耿耿於懷?」
  「令尹老成謀國,說得大是。」張儀笑道:「楚國強大過,魏國強大過,齊國也強大過,
就不許秦國強大幾日?說到底,還是中原諸侯老眼光,視秦國為蠻夷,見不得米湯起皮罷了。
本來這楚國也是南蠻,不想卻鬼使神差的做了合縱盟主,當真可笑也!」
  「先王病體支離,神志不清,被一幫宵小之徒蠱惑了。」
  「宵小之徒?令尹大人,他們的勢力可是大得很哪。」
  昭雎冷冷一笑:「汪洋雲夢澤,浪花只會做響罷了。」
  「好!」張儀拊掌笑道:「不說浪花之事,免得浪費這大好月光!令尹,兩位將軍,請了
!」舉爵遙遙致敬,便汩汩飲盡。
  「好!」昭統飲下一爵,拍案讚歎:「丞相酒品,在下敬佩之極!在下素聞丞相酷好名酒
劍道,我子蘭兄乃楚國第一劍,請為丞相劍舞助興,丞相意下如何?」
  「楚國第一劍?好啊!見識見識了!」張儀大笑拊掌。
  昭統「啪啪啪」三掌,帳外飄進一隊舞女。與此同時,帳外草地上一大片紅氈撒開,一個
編鐘樂隊竟整整齊齊的排列開來。子蘭起身肅然一躬:「在下幼年於越地拜師習劍十年,資質
愚魯,劍術實不當老師萬一,獻醜於丞相,敬請指教了。」說罷一個滑步,身子便如一葉扁舟
般漂到了大帳中央,驟然又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動,飄飄斗篷也唰的一聲緊緊貼在了身上,彷
彿體內有個吸力極強的風洞一般!僅此一斑,張儀便知此人絕然是越劍高手。只見他雙手抱拳
一拱,一柄彎如新月的吳鉤便懸在了胸前。此時編鐘轟然大起,悠揚的奏起了楚國的《山鬼》
,八名黃衫舞女也輕盈靈動的飄了起來,大帳中頓時充滿了一種詭秘的氣息。
  「山鬼」本是楚國山地部族崇尚的大山神靈。楚國多險峻連綿的高山,多湍急洶湧的大川
,山川糾葛,便生出了萬千奇幻。山地部族無不敬畏高山大川的詭秘神力,各地便衍生出名目
繁多的山神。楚人雖敬之若神明,卻呼之為山鬼。這種山鬼,在楚國腹地便,是山民所說的「
山魈」;在楚國西部大江兩岸,山鬼便是「巫山神女」;而在新楚,也就是故舊吳越之地,山
鬼便化成了「女屍」(天帝女兒的名字)。這山鬼被普遍供奉,各地都有《山鬼》歌舞,且都
是靈動詭秘,與越劍劍術的神韻很是相和。子蘭便以《山鬼》歌舞相伴而舞劍,倍添其神秘靈
動。此時,歌女們卻是便舞邊唱:
  風颯颯兮木蕭蕭 表獨立兮山之上
  猿啾啾兮長夜鳴 雷填填兮雨冥冥
  青光寒兮碧血凝 劍入手兮一羽輕
  借凌厲兮決恩仇 鍛玄鐵兮成吳鉤
  安劍履兮身名裂 起長歌兮古今愁
  霹靂劍兮君和我 西風來兮醉千籌
  今采菊兮奉吳鉤 霜月白兮夢遠遊
  楚地歌聲,卻是尖銳高亢大起大落,時而如高山絕頂,時而如江海深淵,淒厲嗚咽如泣如
訴。隨著這種在中原人聽來起伏全無規則的長歌,子蘭的吳鉤宛如一道流動的月光,在大帳中
穿梭閃爍,嗡嗡勁急的劍器震音不時破空而出,給淒婉訴求的歌聲平添了一股威猛凌厲的陽剛
之氣!
  「采––!」劍氣收斂,歌舞亦罷,昭統興奮的拍案喝采。
  昭雎卻是淡淡笑道:「丞相劍道大師,看子蘭越劍尚差強人意否?」
  「令尹卻是謬獎了!」張儀哈哈大笑:「我三腳貓一隻,豈敢當劍道大師?又豈敢指點子
蘭將軍?座中我這兩位屬吏,倒都在軍中滾爬過幾日,讓他們說說了。」
  「噢?」昭雎捋著長鬚笑道:「只知二位是行人、少庶子,尚不知兩位是劍道高手?敢問
劍士名號啊?」此一問,便知昭雎很熟悉秦國的劍士等級。
  「在下黑虎劍士。」嬴華拱手回答。
  「小可蒼狐劍士。」緋雲拱手回答。
  「啊哈哈哈哈!」昭統大笑起來:「丞相真道詼諧,我還以為是秦國的鐵鷹劍士呢。黑虎
蒼狐,一個二流,一個三流,卻如何評點楚國第一劍士?」
  「只怕未必呢。」嬴華冷冷笑道:「子蘭將軍之劍舞,固是妙曼無雙,然若實戰,在下以
為:卻是蠟矛頭一支。」對這陰柔而張揚的《山鬼》舞,嬴華本來就不以為然,在她的耳目之
中,這首《山鬼》背後的話語是:我昭雎與你張儀修好,只是想了卻恩怨罷了,卻也並非怕你
,我有天下第一流的吳鉤劍士,你也不要欺人太甚!張儀說昭雎不是善類,看來果然如此。作
為一個特異的劍士,她必須讓昭雎明白:只要張儀願意復仇,秦國劍士便隨時可以取走昭雎的
人頭!沒有如此威懾,昭雎未必會服服貼貼的聽命於張儀。雖說嬴華很讚賞子蘭的越劍技藝與
劍舞才情,但也看出了他的劍術的致命弱點,此刻便毫不客氣的點了出來。
  子蘭頓時面色脹紅:「行人之言,子蘭倒是要討教一二,何謂蠟矛一支?」
  「是否蠟矛,卻要實戰,言辭如何說得明白?」嬴華面帶微笑,話語卻再強硬不過。
  「行人當真痛快!」子蘭轉身對張儀一拱:「請丞相允准子蘭與這位兄弟切磋劍術,以助
酒興!」
  「也好啊,月下把酒看劍,原是美事一樁!」張儀帶了三分醉態,哈哈大笑道:「行人兄
弟,贏不了不打緊,二流劍士嘛,誰讓你口出狂言呢,啊!」
  昭雎卻微微一笑:「子蘭小心,不要傷了這位後生英雄。」
  嬴華離席站起,向子蘭抱拳一禮:「在下點到為止,將軍儘管施展便了。」此話一出,子
蘭卻是微微變色,咬咬牙關壓住了火氣笑道:「好吧,小兄弟先出劍便了。」嬴華道:「我從來
不先出劍,將軍請了。」子蘭又氣又笑,若非顧忌今日本意在結好張儀,真想一劍洞穿這個傲
慢小子!想想也不計較,吳鉤一劃,空中閃爍出一道青色弧光,便向嬴華當胸刺來!
  嬴華使楚,特意帶來了那把祖傳的蚩尤天月劍。赴宴之前,她將天月劍的枯枝木鞘已經換
成了黑牛皮鞘,握在手中卻似一支黑沉沉的異形精鐵。子蘭劍光一閃,嬴華的帶鞘天月劍便驟
然迎上,黑色閃電般搭住了迎面疾進的吳鉤。驟然之間,一泓秋水般的吳鉤光芒盡斂,竟是粘
在天月劍身不能擺脫!嬴華大臂一沉手腕翻轉,天月劍便絞住吳鉤在空中打起了圈子。兩劍糾
纏,若脫不出劍身,自然是任何招術都使不出。唯一能夠比拚的便是實戰力量:一是甩開對方
劍器絞纏之力而另行進擊;二是比對方的絞力更大更猛,迫使對方劍器脫手。
  這是戰場上經常遇到的實戰情形,任何虛招都是毫無用處的。可惜子蘭劍術雖然妙曼,卻
沒有在戰場上生死搏殺的經歷,也沒有與真正高超的劍士刺客做殊死拚殺的經歷,此刻被天月
劍絞住,竟是無論如何脫不出手。眼看黑沉沉的天月劍越絞越快,子蘭竟只有靠著柔韌的身段
跟著連續翻轉,否則便只有撒手離劍!那樣一來,以任何較量規矩都是必須認輸的。就在子蘭
咬牙堅持連環翻身尋覓機會的時候,突然間天月劍猛轉方向,便聽「噹啷!」一聲金鐵大響,
手中一輕,彎如新月的吳鉤竟攔腰折斷,天月劍閃電般定在了他的咽喉部位,一股森森冰冷立
即便瀰漫了他的全身!
  「耶––!才一合呀?」緋雲高興的拍著手笑了起來。
  嬴華收劍,氣定神閒的拱手笑道:「承讓了,將軍若打幾年仗,可能有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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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7:05 |只看該作者
  子蘭翻身躍起,胸脯大起大落臉色青紅不定,卻終究生生忍住向張儀拱手道:「秦國劍士
劍術高強,在下佩服!」張儀似乎醉了,紅著臉哈哈笑道:「高強麼?連個鐵鷹劍士都不是,
只有跟我做文吏,啊!」昭雎一直含笑靜觀,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實在震驚,待那黑沉沉的
異形劍電光石火間壓在了子蘭咽喉,笑容在這張蒼老的臉上頓時僵住了。聽見張儀舒暢的大笑
,他竟毫無說辭的跟著只是呵呵地笑。
  「啪!」的一聲,昭統拍案站起:「丞相,聞得秦國蒼狐劍士長於短兵,可否讓在下與這
位少庶子切磋一番?」
  「那就切磋吧。令尹啊,我等就把酒再觀賞了,乾!」張儀大笑著飲乾一爵,昭雎連忙笑
著陪飲了一爵,一雙老眼卻盯住了少年一般俊秀的少庶子。
  「少庶子,丞相允准了,我倆就來助助酒興吧。」昭統手往甲帶上一趁,一把銅背短弓便
赫然在掌:「昭統身為王宮侍衛,練的就是短兵。少庶子若能與我對射兩陣,定是一場好博戲
!」緋雲已經離席起身,手中卻空無一物,纖細的身材愈發顯出一個大袖飄灑的美少年。她粲
然笑道:「耶,小可只是一個小侍從,自然任憑將軍立規了,只不知兩陣如何對法?」昭統道
:「第一陣,互射三箭;第二陣,相互齊射;若還未分勝負,你我再比第三陣短劍。」緋雲笑
道:「耶,那將軍就開弓吧。」昭統道:「你弓箭上手,我自然開弓。」緋雲笑道:「短兵短兵
,越短小越好耶。就在身上,將軍開弓吧。」
  「好!第一箭!」昭統單手一揚,只見月色下金光一閃,一陣細銳的嘯聲便破空而來,月
色下卻是不見蹤影!昭統存心必勝,一瞬之間便是三箭連發而出,一箭當頭,一箭當胸,一箭
卻在足下。緋雲天生的眼力奇佳,否則便練不得短兵。嘯聲一起,她便看準了三箭方位,心中
暗罵:「耶,小子好狠毒!」卻不閃不避,右手大袖只是一擺一兜,那細銳的嘯聲便泥牛入海
一般沒了聲息,她卻依舊垂著大袖,站在月下滿臉笑容。昭統大是驚訝:「我的箭?你,你是
巫師麼?」緋雲咯咯笑道:「耶,你才是巫師呢,還你了。」左手一揚,三支箭竟發著同樣的
嘯聲神奇的鑽進了昭統甲帶上的小箭壺裡!
  這一下可當真是匪夷所思,在場的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張儀只聽母親說緋雲略通匕首袖
箭,也從來沒有見她施展,今日得見竟是如此神奇,心中大是讚歎,饒是當著昭雎父子,也不
禁拊掌大笑。昭雎與子蘭卻竟是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昭統卻是惱羞成怒:「此等臂
腕小技,有何炫耀?真射一箭我看!」
  「耶,我又沒說這是大技。」緋雲笑道:「只此一箭,射不中我便輸,如何?」「好!可
是你自己說的!」昭統臉色發黑,凝神聚力要接住這支短箭,教訓這個狂妄的少年,他相信自
己的目力與敏捷,接一支箭當是萬無一失。
  「我要射掉你的頭盔耶,看好了。」緋雲咯咯笑著卻是絲毫未動,也沒有任何聲息。昭統
高聲道:「來吧––」話音未落,頭盔便「咚噗!」一聲砸在了地氈上!「噫––?!」昭雎
與子蘭、昭統竟一齊長長的叫了一聲,驚訝疑惑恐懼讚歎無所不包。昭統木呆呆的站在帳中,
盯著地上的頭盔只是出神。「耶,微末小技,得罪將軍了。」緋雲笑著向昭雎一拱:「令尹與
我家丞相聚酒,小可便獻個滅燭小技,博令尹一笑如何?」昭雎恍然醒悟,連忙點頭笑著:「
好好好!少庶子再顯神技,老朽可是等著見識了。」
  緋雲便命方纔的八個舞女進來,人手一支點亮的蠟燭舉在頭頂,在大帳中央站成了一個弧
形。緋雲退到帳口大約三十步左右方才站定。尋常短箭是不敢射如此距離的,縱是戰場強弓,
百步之外也就沒有了準頭,如今一個少年,卻要在三十步之外射滅豆大的蠟燭火苗,簡直令人
無法想像!戰國刀兵連綿,誰對武道都有些須常識,況乎在血雨腥風中滾出來的昭雎家族?一
時間,大帳竟是靜得喘息之聲可聞,幾個舉燭舞女更是裙裾索索提心吊膽。此時只見緋雲身形
站定,驟然間長身躍起,空中大袖一展,便聽「噗噗噗」一陣連梭輕響,八支蠟燭幾乎是一齊
熄滅!緋雲拱手笑道:「耶,獻醜了。」便坐到了案前沒事兒般自顧吃了起來。「令尹啊,以
為如何?」張儀醉眼朦朧的看著昭雎。
  昭雎早已經是出了一身冷汗––張儀身邊有如此鬼魅般人物,要取人首級當真如探囊取物
!縱然張儀不在郢都,他那個秦國商社安知沒有此等人物?自己身邊雖然也是多有劍士,可誰
又能敵得如此長劍短兵?心念及此,昭雎不禁惶恐笑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老朽大開眼
界了,丞相有此等英傑,老朽敬服也。」
  「飲酒作樂爾爾,何足道哉!」張儀一通大笑,拱手道:「叨擾令尹,告辭了。」「丞相
稍待。」昭雎啪啪兩掌,便有一個老僕捧來一隻一尺見方的銅匣。昭雎湊近張儀低聲說了一陣
,張儀只是矜持的微笑點頭,便吩咐緋雲接過了那隻銅匣。一切完畢,大帳外駛來了一輛四面
垂簾的篷車,昭雎將張儀殷殷扶上車,子蘭親自駕車將張儀送回了驛館。此時已是四更將近,
緋雲吩咐廚下做來一大盆又酸又辣的醒酒魚羊湯,喝得三人滿頭冒汗,卻都是異常的興奮。緋
雲笑道:「老賊好神秘耶,大張旗鼓的請客,卻偷偷摸摸的用篷車後門送人。」張儀笑道:「神
秘兮兮嘛,就是這老賊服軟了。今夜兩位小弟大有功勞,來,乾一碗慶功!」便逕自將大碗與
兩人面前的空碗「噹」地一碰,又咕咚咚喝了一碗。緋雲笑道:「耶,酒徒一個,任甚都做酒
了!」嬴華第一次看見張儀酒後模樣,覺得這時的張儀爽直憨厚詼諧,與平日的張儀判若兩人
,竟是特別的可親,不禁咯咯笑道:「喝了七種酒還能說話,人家可是酒聖呢。」說著便拿下
張儀手中的空碗:「別舉著了,沒酒了呢。說說,今晚誰功勞最大?」張儀呵呵笑著:「大小弟
,一劍立威!小小弟嘛,令老賊毛骨悚然!功勞都大大也!」嬴華笑著拍案:「酒糊塗!小小
弟功勞大,那才真叫神乎其技也!」張儀也拍著長案一副恍然醒悟的樣子:「大小弟大是,小
小弟當真一個小巫婆!我都不曉得她有這兩手呢。」緋雲笑得捂著肚皮道:「耶!才不是小巫
婆呢!」緩過勁兒來道:「其實不神耶,我的袖箭不是甩手,也不是尋常小弓單箭,我是公輸
般的『急雨神弩』,一機再袖,可同時發射八支箭,也可單支連發。張兄、華哥你們看。」說
著右手向上一伸,大袖滑落,手臂上赫然現出一個用皮條固定的物事!緋雲解開皮條,將物事
擺在了案上:「看看,這便是『急雨神弩』了。」這急雨神弩外觀極是尋常,不足一尺長的一
片厚銅板而已。然則仔細端詳,卻是一套巧奪天工的連鎖機關!八個箭孔大約竹籤一般粗細,
在銅板上排成了錯落無序的奇怪形狀;銅板橫頭伸出了一個帶孔的榫頭,孔中穿了一根精緻的
皮條;以不同方式扯動皮條,小箭就會以不同方式發射!嬴華是兵器行家,一番端詳後不禁驚
歎:「用之簡單,威力驚人,當真匪夷所思!」張儀笑道:「那層出不窮的機關,都包在肚子裡
了。」嬴華笑道:「小弟定有奇遇,此等神兵可是絕世珍品呢。」
  緋雲道:「耶,這可是張家的祖傳之物呢。」
  嬴華大是驚訝。張儀卻哈哈大笑:「海外奇談也!張家祖傳?我如何不知?」緋雲幽幽一
歎:「那是主母不讓告你耶。主母說:張家祖上有一代做過洛陽工匠,後來便跟著神工公輸般
做了徒弟。這『急雨神弩』是公輸般匠心畫圖,卻是張祖一手製作的。只做了六件,公輸般破
例讓張祖留了一件,說張家有遠運,有朝一日會有大用的。我被主母救回的第三年,主母才將
這急雨神弩的故事說給了我,還說此物用於張兄不妥,便教我精心練習,跟隨張兄。」「哪?
你跟誰學的射技?母親?」一說到母親,張儀便情不自禁。
  緋雲搖搖頭:「張老爹教我的,他老人家是高手。主母說,要不是張老爹,張家早被流盜
洗劫了。」說著說著緋雲便有些哽咽了。張儀嘆息一聲,良久沉默。嬴華道:「大哥不須憂傷
,今日事伯母地下有知,也當含笑九泉呢。」緋雲也抹去眼淚笑道:「耶,都是姐姐擺功擺出
來的呢。」嬴華咯咯笑道:「哎呀呀,如何又變成姐姐了?是大哥!」緋雲笑道:「耶,大哥只
有一個,你是假大哥真姐姐呢。」說著兩人便笑成了一團。張儀忍俊不住,也哈哈笑了。
  次日午後,一輛青銅軺車在一隊甲士護衛下開到驛館,張儀被隆重的迎接進了郢都王宮。
楚懷王大是煩惱。先是鄭袖花樣百出的宮闈「規勸」,後是昭雎一班老臣子軟硬兼施的利害陳
說,楚懷王本來已經打算聽從他們的主意了;偏在這時,屈原黃歇一班變法新銳卻又聞訊而動
,非但闖進王宮慷慨陳辭質詢他「將先王遺志置於何地」,還當場斷指寫下了鮮血淋漓的長卷
血絹,發誓要與虎狼秦國周旋到底!
  這一下楚懷王當真為難了,他不怕別的,就怕這頂「背叛先王遺志」的鐵頭帽子。老昭雎
如此死硬,當初也沒敢斷然主張背棄楚威王的既定國策,而只是脅迫他罷黜屈原縮權黃歇,合
縱與變法卻隻字未提,還不是不想背「忤逆先王」的惡名?羋槐別的不清楚,父王在楚國朝野
與天下諸侯中的巨大威望,卻是最清楚不過的。父王死了,但父王的威望卻是他的立身之本,
一旦被朝野指為「背叛先王」,那還不成了天下不屑一顧的惡君,說不定隨時都有倒戈之危!
  細細一想,羋槐覺得大是怪異:張儀一來,一切大變!行事向來講究「分寸」的老昭雎與
從來不過問國事的鄭袖,竟全都急吼吼的要與秦國修好。屈原黃歇一班新銳,在遭到貶黜時也
沒有如此激烈的言辭舉動,如今竟是指天發誓的對他這個新王施壓。平心而論,對於是否一定
要和秦國修好?還是一定要和秦國為敵?羋槐當真不在乎,也認為大可不必如此認真。邦交大
道嘛,從來都是利害計較,哪有守株待兔的蠢人?如今兩派卻各自咬住一方,水火不能相容,
他卻是彷徨無計了。兩邊都有脅迫他的利器,兩邊都不能開罪,兩邊也都不能聽從,羋槐第一
次感到了當國王的苦惱。煩亂之下,他坐著王船獨自在雲夢澤漂了一天一夜,竟是生生憋出了
一個主意,也第一次感到了做國王的快樂。張儀來了,被領過了曲曲折折的迴廊小徑,最後進
了一座極為隱秘的小殿。這是羋槐親自指定的密談地點,他要依靠自己的見識,在大國邦交中
顯示國王的聖明。
  「丞相入楚,羋槐多有簡慢,望勿介懷。」
  「先王方逝,主少國疑,張儀豈能不知?」
  「先生以丞相之身使楚,必是重大事體,羋槐願聞先生高見。」
  「秦楚修好,別無他圖。」張儀卻是要言不煩。
  「改弦更張,楚國有何好處?」羋槐也是直觸要害。
  「秦楚接壤千里有餘,一朝為敵,秦國傷害而已,楚國卻是岌岌可危也。」「丞相是說,
楚不敵秦?」
  「楚若敵秦,何須六國合縱?」
  楚懷王一怔,卻又立即笑了:「合縱深意,在於滅秦,而不是抗秦。」
  張儀驟然大笑:「掩耳盜鈴者,不想卻是楚王也!秦國現有十萬鐵騎,一年之內將增至二
十萬。楚國卻只有支離破碎的二十萬老軍,楚國抗秦,無異於以卵擊石。至於六國滅秦,更是
癡人說夢!難道楚王忘記了三十年前的六國滅秦大會盟麼?那時候,秦國尚是窮困羸弱,六國
尚不能滅,況乎今日?」
  楚懷王頓時語澀。雖然他覺得張儀有些盛氣凌人,但對張儀所說的事實卻無法辯駁,誰教
秦國確實比楚國強大了許多呢?羋槐也想強硬對話,但他也知道,實力較量,弱勢一方是沒有
資格強硬的。沉默有頃,楚懷王換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孔:「丞相曾助楚國滅越,對楚國朝局當
不陌生。秦楚修好,贊同者有之,反對者有之,本王何以自處?尚請先生教我。」
  張儀揶揄笑道:「楚王若能將王權讓於張儀,張儀自有辦法。」
  「丞相取笑了。」羋槐見張儀軟硬不吃,竟是沒了應對之法,只好直截了當:「秦國若能
返還房陵,本王便有立足之地。」
  「倘若返還,楚國如何?」張儀緊盯一句。
  「退出合縱,秦楚結盟。」
  「好!」張儀欣然拍案:「請楚王宣來史官,當場立下盟約便是。」
  楚懷王沒想到如此順當的討回了房陵之地,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房陵六百里河谷盆地,
又是幾百年糧倉,對楚國的重要性怎麼說也不過分,但能不動刀兵而收復房陵,縱退出合縱,
屈原黃歇一班新銳也奈何他不得。羋槐笑道:「兩國立約,須得雙方君主押約上印了。」言下
之意,竟是要釘實張儀的權力。
  「張儀乃秦國開府丞相、秦王特使,楚王若有疑慮,自當作罷。」
  羋槐略微思忖便高聲下令:「宣太卜進宮。」
  楚國的官制相對簡約,太卜兼有記載國史、執掌宗廟、占卜祭祀等多種職責,實際便是文
事總執掌。楚國具有濃郁的山地神秘傳統,便將占卜職能列於首位,稱為太卜。中原各國則將
記載國史列為首位,一般稱為太史令,府下分設宗廟、占卜、祭祀等屬官。這時楚國的太卜是
鄭詹尹,此人與鄭袖一樣,乃楚國鄭氏家族的支脈,為人深沉寡言,與朝中各方都甚為相得,
與屈原還是忘年詩友。聞得楚王宣召,鄭詹尹立即登車匆匆進宮。及至聽到楚懷王立即擬就盟
約的命令,他竟是怔怔的愣在那裡說不上話來。在他六十多年的記憶裡,如此沒有任何儀典的
邦交立約是從來沒有過的,尤其是一國之王與一國丞相立約,更是匪夷所思!他想說出自己的
想法,卻又囁嚅著開不得口––太卜在實際國務中是無足輕重的,說了又能如何?愣怔片刻,
只得拱手領命,坐到內侍已經準備好的長案前,雙手提筆,在兩張大羊皮紙上同時寫下了兩份
盟約。
  「太卜高年清華,竟有雙筆才能,張儀佩服了!」張儀竟是絲毫沒有在意盟約,只對鄭詹
尹一手雙筆絕技讚不絕口。
  「如何?我大楚國也有上上之才了!」楚懷王羋槐也是不說盟約,只注意張儀說話。
  老內侍將盟約遞到王案前,楚懷王瞄了一眼便寫上了「楚王羋槐」四個大字,隨即命令:
「用印。」一方鮮紅的大印便清晰結實地蓋在了羊皮紙上!老內侍又將兩份盟約捧到張儀案前
,張儀笑道:「丞相印卻在咸陽,張儀只能押上名號了。」楚懷王笑道:「無妨。本王派特使隨
丞相去咸陽,用印之後隨即交割房陵,如何?」張儀笑道:「土地乃無可移動之死物,邦交卻
是無常活物。何者先行兌現?楚王自可權衡。」楚懷王恍然拍案:「好!三日之內,楚國派出
特使,知會蘇秦,退出合縱!」
  張儀大笑:「三日後,張儀便與兩位特使離開郢都!」
  楚懷王送走張儀,立即回到後宮對鄭袖說了今日盟約。鄭袖拍著羋槐的臉頰連連誇讚他「
長大了!有謀劃!」還破例的讓羋槐當了一回威風凜凜的大男人,羋槐樂得直叫,竟是又一次
體味到了王者的快樂與力量。
  不想屈原黃歇當晚便匆匆入宮,憤憤勸諫楚懷王勿受秦國誘騙,當立即撤除盟約,立即派
出合縱聯軍!羋槐氣得臉色發青,忿忿然辯駁:「合縱聯軍就一定能收回房陵?你屈原擔保?
還是黃歇擔保?兵不血刃而收復房陵,本王錯在何處?六國合縱好,可曾給了楚國一寸土地?
本王為何一定要守株待兔?!」
  「噢呀我王,」春申君黃歇換了個話題:「張儀狡詐無常,若騙了我王,楚國豈不貽笑天
下?那時楚國何以在天下立足?」
  「大謬!」楚懷王聲色俱厲:「秦國失信?張儀行騙?果真如此,本王自當統帥三軍,為
楚國雪恥復仇!」
  屈原深深一躬:「言盡於此,夫復何言?臣等願我王記住今日才是。」說完竟大袖一擺揚
長而去,春申君也跟著匆匆去了。羋槐兀自喘著粗氣自說自話的罵了一通,剛剛罵得累了,老
令尹昭雎又到了。昭雎盛讚楚懷王:「明君獨斷,力排眾議,挽狂瀾於既倒,救楚國於危亡,
英雄氣度,勝過先王多矣!」羋槐頓時心花怒放,覺得老令尹當真忠心耿耿老成謀國,立時便
賞了昭雎黃金百鎰!
  當晚,屈原在春申君府邸徹夜商議。天色泛白時分,一騎快馬便飛出郢都北門,直上官道
奔赴燕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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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7: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縱橫初局

【第一節】

  蘇秦回燕,燕國當真是驚動了!
  薊城竟是萬人空巷,紅色人群從郊野官道一直蔓延到王宮門前,鼎沸歡騰之壯觀使任何大
典都黯然失色。老人們說,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人山人海,武信君給燕國帶來了大運!
  燕國君臣郊迎三十里,旌旗矛戈如林,青銅軺車排成了轔轔長龍,燕易王恭敬的將蘇秦扶
上王車,又親自為蘇秦駕車,引得萬千國人激情澎湃漫山遍野的雀躍歡呼,萬歲之聲淹沒了山
原城池。誰都覺得,這個給燕國帶來巨大榮耀的功臣,無論給予多麼高的禮遇都是該當的。百
餘年來,燕國是戰國中唯一的老牌王族諸侯,也是唯一沒有擴展而始終在龜縮收斂的戰國,沒
有在值得記憶的大事中風光過那怕一次,燕國人也從來沒有揚眉吐氣的時候。如今,燕國成了
六國合縱的發軔之國,赫赫六國丞相竟回到燕國就職!一夜之間,燕國竟成了天下矚目的首義
大國,朝野臣民誰不感慨萬端唏噓歡慶?上至燕易王,下至工匠耕夫,誰也沒有仔細去品味這
件事對燕國的真實意義,更沒有人去想,是否值得為一次邦交斡旋的成功如此狂歡?只是聽任
那壓抑太久的萎縮之心盡情伸展,盡情發洩。
  王車上的蘇秦,卻是一副淡漠的笑容。
  面對綿延不絕的歡呼與形形色色的頂禮膜拜,蘇秦竟有些茫然了。同是一個人,在潦倒坎
坷的時候沒有誰去理睬他,一朝成名,卻有如此難以想像的榮耀富貴與崇拜頌揚如大海波濤般
要來淹沒他!洛陽歸鄉,國人也對他歡呼讚頌,但蘇秦卻沒有茫然眩暈,反倒是一種真誠的陶
醉與喜悅,畢竟,衣錦榮歸是人生難得的一種驕傲,縱然這種驕傲不無淺薄處,但它卻是一種
真實的愉悅享受。
  今日不然,燕國朝野的狂熱,使他猶如芒刺在背般渾身不自在。他實實在在地覺得:六國
合縱是自己的血汗功勞,縱然身佩六國相印也當之無愧。但是,他也實實在在的以為:六國合
縱不能從根本上挽救任何國家,更不會給庶民百姓帶來富裕康寧,將六國合縱看成救世神方,
將蘇秦看成上天救星,實在是一種虛妄,念之愈深,失之愈痛,一旦六國合縱出現危機,光環
與泡沫驟然消失,人們又當如何呢?如果說,國人百姓的歡呼頌揚,蘇秦還能釋然一笑,那麼
國君大臣給他的曠世禮遇,則的確使他隱隱不安。他本能的覺得,六國君臣之中,極少有人把
握六國合縱的真實用心與本來圖謀,他甚至有了一絲隱隱的恐懼:六國合縱一旦立於天地之間
,這個龐然大物的命運,就已經不是他能操縱的了。
  燕易王為蘇秦舉行了盛大的接風宴會,國中大臣與王室貴胄三百多人濟濟一堂,鐘鳴樂動
,高歌曼舞,觥籌交錯,人人歡欣!席間燕易王拍案下詔:拜任蘇秦為燕國開府丞相,賜封易
水封地二百里,在薊城起造武信君丞相府邸!既是武信君,又是開府丞相,這便是老百姓們津
津樂道的「封君拜相」,也是天下君王對臣子的封賞極致,同樣也是布衣入仕所能達到的最高
峰!燕易王話音落點,大殿中便一片高呼:「武信君萬歲––!」「丞相萬歲––!」蘇秦依
照禮儀一躬到底謝了王恩,卻沒有燕國君臣所期望看到的欣喜激動。但燕國君臣這一絲失望也
只是一閃而逝,便迅速被宴會的大喜大慶淹沒了。
  三更時分,大宴方才結束,看著峨冠博帶的大臣們與燦爛錦繡的貴胄們川流不息的走出大
殿,蘇秦心中竟是空蕩蕩的。從始到終,他都沒有看見燕姬的身影。她是前國后,只要在薊城
,燕王斷無不請她赴宴之理。難道她不在薊城了?她能隱到哪裡去呢?
  「武信君啊,」燕易王從中央王座走了過來:「大宴散去,本王留了幾名大臣再與武信君
小宴敘談,聽武信君說說六國大勢如何?」燕易王三十餘歲,一副絡腮長鬚,粗壯敦實,酒後
正是滿面紅光興致勃勃的樣子。
  「臣亦正有此意。」蘇秦拱手道:「然則,人少為好,臣欲向我王陳明秘策。」
  燕易王略有沉吟,終於笑道:「好,那就留宮他、子之兩個吧。」
  群臣退去,燕易王便在大殿東側的書房外廳設了小宴。說是小宴,實則是每人一鼎燕國的
酸辣羊肚湯醒酒,之後就是飲茶。燕易王安排這個小宴,本意不在酒,而在於讓大臣們聽蘇秦
講述六國合縱的經過與各國詳情,以及如何使燕國聲威大振的宏圖長策,以振奮朝野。可蘇秦
卻提出「人少為好,陳明秘策」,燕易王便感到有些掃興,但蘇秦目下是六國一言九鼎的人物
,燕易王想想也就聽從了,只留下了兩個武臣相陪:一個是邊丞宮他,一個是遼東將軍子之。
宮他原是周室大夫,護送燕姬嫁於燕文公後,便留在了燕國,此人正在盛年又頗通兵法,燕文
公便任他做了掌管全國邊境要塞的邊丞,雖然並不顯耀,但卻是實權臣子。子之卻是燕國東北
方的抗胡邊將,正好來薊城辦理兵器,燕易王便讓他聽聽天下大勢。其所以留下這兩個人,是
燕易王估料蘇秦的秘策必是組成六國聯軍攻秦,而這兩人便恰恰是燕易王心目中要派出的將領。
  「武信君何以教我?」羊肚湯飲罷,燕易王拭去額頭汗珠,笑吟吟看著蘇秦。
  蘇秦悠然笑道:「魏王告訴臣,孟夫子給他說了一個故事,我王可否願聽?」
  「好啊。」燕易王道:「孟夫子常去大梁游,人家不來燕國啊。」
  「孟夫子說:有個宋國農夫種下一片麥子,天天到地頭看,兩個月了,麥子卻老是只有兩
三寸高。他心中著急,便將麥苗一根根拔高了幾寸,滿眼望去,一片麥苗齊刷刷高了許多,竟
是蓬勃碧綠!農夫匆匆回家,高興的對老妻與兒子說:『今日辛勞,揠苗助長!明日再揠,過
幾天就能收穫了!』老妻兒子大是驚訝,連忙趕到地頭,一看之下,好端端的麥苗竟全部枯萎
了。」蘇秦打住,依舊微笑的看著燕易王。
  「完了?」
  「完了。」
  「甚個故事?」燕易王沉吟道:「世間有如此蠢人麼?」
  「真正揠苗助長者,可能沒有。然做事相類而急於求成者,卻是數不勝數。」
  「噢––」燕易王恍然道:「武信君是說,六國合縱不能急於求成?」
  「非純然如此。」蘇秦道:「孟夫子這個故事的真意,告誡人做事須得求本,而不是虛漲
外勢。根本堅實,聲勢自來。根本虛弱,縱有外勢而依舊枯萎。我王以為然否?」
  「也是。武信君似還有弦外之音?」如此一個故事,燕易王確實有些茫然。
  蘇秦肅然道:「臣之本意:六國君臣大多未能體察六國合縱之本意。」
  「合縱本意?難道不是六國抗秦麼?」
  「抵禦強秦,只是六國合縱之直接目標,當務之急罷了。」蘇秦雖然目力不佳,此時眼中
卻是爍爍生光:「六國合縱之根本,在於爭取數年甚或十餘年穩定,使各國能夠搶出一段時間
變法圖強,與秦國做根本國力的競爭!但識得這一要旨,便將合縱視為手段方略,而將變法圖
強視為真正目的。惜乎六國之中,只有楚國體察了這一要害,否則楚威王也不會如此果決的力
行合縱。魏趙韓齊四國,都對利用合縱機遇而變法圖強,沒有絲毫體察。臣今歸燕,似覺燕國
朝野亦無變法圖強之籌謀,舉國上下,皆視合縱為擋風之牆、禦敵之盾。而後盾之下,究竟該
當如何作為?卻是沒有思謀。如此情景,臣不能不憂心忡忡。」
  在發動合縱的遊說中,蘇秦的說辭從來只涉及各國所面臨的威脅、各國間的恩怨糾葛以及
與六國共同大敵––秦國的仇恨,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君主說出六國合縱的深遠本意。不是不
可說,而是沒有必要說。六國君臣中淺薄平庸顢頇者多,深遠意圖往往會被看做不著邊際的書
生空言,寧如不說?除了楚國殿堂那場特殊的論戰,蘇秦只用對面君王能夠聽得懂的語言說話
,甚至對於四大公子,他也沒有剖陳過自己的本意。今日有感於燕國最初的知遇之恩,卻是真
誠坦率的說了出來,一席話竟顯得分外的沉重。
  燕易王卻被蘇秦說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覺得好笑,不就變法強國麼?這就是秘策?一百
多年來不知多少人說過了,但凡名士都將這個詞兒掛在嘴邊,至於如此鄭重其事?誰不想強大
,可那容易麼?燕國連場像樣的勝仗都沒打過,秦國欺負,趙國欺負,齊國欺負,連中山國也
欺負,威脅日日不斷,能守到今日已經是罕見了,大勢不穩,誰敢變法?雖做如此想,他卻不
能對蘇秦如此說,思忖一番笑道:「武信君說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淺。燕國一旦康寧,便立即
著手變法如何?當務之急嘛,還是派軍入盟,打敗秦國。兩位將軍以為呢?」
  宮他挺身拱手:「臣以為大是,外敵不去,何論內事?」
  「要抗秦,也要變法。」遼東將軍子之卻只是硬邦邦一句話。
  蘇秦沉默片刻,突然帶有幾分酒意的大笑起來:「我王已經想到此事,原是臣畫蛇添足也
。」稍傾似乎醒過了神,笑道:「合縱成軍,燕國何人為將?派軍幾何?」
  「宮他為將,出兵五萬。」燕易王倒是爽快脆捷。
  子之卻突然高聲道:「子之請命為將,血戰秦國,為大燕雪恥!」
  燕易王似有猶豫,笑道:「此事回頭商議便了。」
  「好!將軍請戰,燕國有望!」蘇秦哈哈大笑一陣:「臣,今日醉了––」一言未了,竟
爛泥般軟倒在地氈上。
  燕易王大笑:「哎呀,武信君酒量當真淺了!來人,王車送武信君回府!」
  一輛華貴的駟馬青銅篷車轔轔駛出了王宮。三月的燕山風浩蕩吹來,車簾啪啪直響,躺在
車中的蘇秦霍然坐起,打開車簾,撲面便是一陣料峭寒意!蘇秦頓覺清爽,猛然長身站上車轅
,竟似站在軺車傘蓋下一般,斗篷與大袖齊舞,長髮與高冠糾結,空曠寂靜的長街響徹著他的
曼曼吟誦:「鐘鼓鏘鏘––河水湯湯––憂心且傷––懷允不忘––!」
  離開燕國南下的時候,蘇秦已經有了一座武信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沒府邸。雖
然在窮困的燕國已經是很顯赫了,但就實而言,也就是一座四進六開間的大宅院而已。這座府
邸蘇秦只住了不到十天便走了,連庭院中的房屋都沒有時間看完。燕易王接到蘇秦北上歸燕的
消息,便加緊對這座府邸進行了一番修繕,又從王宮與官署挑選出了二十多名侍女與官僕,在
一名王宮老內侍的督導下日夜整修刷洗,倒也使武信君府變得亮堂堂一片生氣。王車到達府門
,便有家老總管領著四名侍女前來迎接,一看武信君醉不可支,便立即用軟榻將蘇秦抬了進去。
  王車一走,蘇秦立即恢復了常態,飲了幾盞淡茶,便在庭院轉悠了兩遭,驚訝的發現這座
不大的庭院已經變得與他離開時有了霄壤之別,除了不夠宏闊,便完全是一個貴胄府邸了!既
然如此,燕易王為何還要另外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難道這裡不能開府理事麼?對於窮
弱的燕國,一座華貴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難道沒有想過麼?儘管燕易王今
日對他的主張表示了淡漠與嘲笑,蘇秦也不願意在初回燕國便與燕王發生摩擦,但蘇秦還是不
忍看到燕國在如此衰弱之際做如此的大肆鋪排,思忖良久,他回到書房,提筆向燕易王上書:
  諫君相府邸書
  王欲為蘇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為不安。墨子云:國有七患,城郭溝池不可守而治宮室
,民力盡於無用,財寶虛於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進六開,僕從數十,修葺一新,開
府可也,理事足也,無當新起宏闊府邸。先祖立國之初,燕山荒莽,林草連海。先燕人奮發惕
厲刀耕火種而成家園,遂立於北國諸侯之首。當此內憂外患之際,邊卒饑寒,戰車銹蝕,工匠
窮困,農人饑饉,我王當輒思先祖國人之大德,固本用財,聚集國力,激勵民心,以為變法圖
強之奠基。《周書》云:國無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
虛耗國家財貨,鋪排君臣行止,上不厭其樂,下不堪其苦,國家憂患多矣!
  「噹!」的一聲,蘇秦擲筆,青銅筆桿撞得玉石硯台脆響。
  帷幕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蘇秦霍然起身,沉聲喝問:「誰在帳後?」
  紗帳一陣婆娑,暗影中走出一個斗笠垂紗裙裾曳地的人來,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
女子無疑。蘇秦心中一動:「你?可是––」只見那人緩緩摘下吊著黑紗的斗笠,顯出了那永
遠烙在蘇秦心頭的綠色長裙與披肩白紗!
  「燕姬––」蘇秦揉揉朦朧的眼睛:「果真是你麼?」
  「季子,沒有錯,是我。」燕姬燦爛的笑臉上閃著晶瑩的淚花。
  蘇秦端起書案上的風燈,喘息著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著那張不知多少次闖入夢鄉的
面容:烏髮依舊那麼秀美,肌膚依舊那麼皎潔,眼睛依舊那麼明亮,微笑依舊那麼神秘,哪?
哪是––蘇秦顫抖的手指輕輕的摩挲著燕姬眼角細密的魚尾紋,驟然之間淚如泉湧,頹然跌倒
,手中的風燈也「咚!」的砸在地氈上。
  「季子––」燕姬低低的驚呼一聲,將蘇秦抱起,放在了日間小憩的小竹榻上。
  蘇秦卻睜開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說說!你是如何過來的?你藏在哪裡?」
  「呀,捏得我好疼呢。」燕姬輕聲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說好了。」
  「好。」蘇秦也笑了:「一見你,我竟弱不經風了。」便斜依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勞了。」燕姬幽幽一歎:「迢迢馳驅,時時應酬,日日應對,夜夜上書,有如此做
事的麼?」
  「無妨,打熬久了,我撐持得住,先說你吧。」
  燕姬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蘇秦講述了宮闈巨變中她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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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7:13 |只看該作者
  燕文公驟然死去,燕姬大為起疑。文公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且有老疾纏身,但據太醫的診
斷與燕姬自己的體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內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是,就在燕姬陪著太子去
舉行春耕開犁大典回來時,老國君竟然已經死在了書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睜雙眼形容可怖!燕
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國君的內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頭緒。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時分,太子竟然帶
著三百名精銳甲士與幾名大臣趕到了後宮,絲毫沒有詢問老國君的死因,也絲毫沒有與她商量
的意思,立即下詔宣佈了國公薨崩的消息,宣佈了國喪,宣佈了太子即位!令燕姬驚訝莫名的
是,平日裡對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他度過危機的太子,竟然在頃刻之間變得冷酷凌厲,對
她竟視若無物一般。燕姬沉住氣一句話也沒有說便離開了寢宮,立即著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
做好了隨時離開宮廷的準備。整個國喪的一個月裡,她都沒有離開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參與
葬禮,更不過問國事朝局。突然之間,她這個國后變成了被遺忘的古董,似乎她從來沒有存在
過。大喪之後,新君宣佈稱王,在新御書清點燕文公書房時,卻發現少了一方最重要的傳國玉
印、一副燕國秘藏圖!
  新王氣勢洶洶來找她時,連那座小庭院也包圍了。燕姬非但沒有驚慌,反而笑吟吟的向新
王申明:她奉天子詔命,要重回洛陽王室。新王陰沉著臉說,只要她交出玉印與秘圖,就放她
回洛陽。燕姬卻是一陣大笑:「我不回洛陽,就死在燕國又有何妨?」新王無奈,只好屏退甲
士,一個人溫言軟語的勸她求她。燕姬全然不為所動,冷冰冰的提出:「先君死得蹊蹺,查明
死因,究辦謀逆奸凶,再說此事不遲。」新王萬般無奈,只好連夜與心腹密謀,第二天便將宮
中內侍總管與三家大臣滿門斬首,薊城國人竟是一片歡呼。
  新王來見燕姬,燕姬便將玉印交給了這個已經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索要秘藏圖,燕
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遺詔,遺詔上赫然寫著:「秘藏圖交由國后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
可更改執掌。若有違背,宗廟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長嘆一聲:「國后意欲如何?」燕姬笑
答:「唯想隱於秘藏之地,遠離宮廷糾葛,如是而已。」新王道:「若有急處,如何找到國后?
」燕姬道:「先君有三隻信鷂,但放一隻,兩個時辰內我便可收到,屆時我自會指明地點。」
新王思謀良久,只好答應燕姬離開薊城。
  燕國雖國用拮据,但歷代國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謹細傳統,將一定的剩餘財貨囤積隱藏
,六百多年下來,這些秘密藏匿的財寶實在是不可小視!燕國敢於以窮國弱國擺老貴胄架勢,
一大半原因是因了這些驚人的秘藏。離開這些秘藏,燕國便不能應對任何一場像樣的大仗。惟
其如此,新君無論如何不敢開罪這位奉詔掌管秘藏圖的國后,倒是每隔一兩月便派出信鷂噓寒
問暖一番。如此一來,燕姬倒是過起了真正的隱居生活。
  「他們要跟著信鷂蹤跡找你,豈非大大麻煩?」蘇秦頓時便有些著急。
  「季子傻呢。」燕姬笑道:「不是信犬,不是信鴿,是信鷂。鷂子如蒼鷹,一展翅便直上
雲中,難覓蹤跡,他卻如何跟蹤?這也是歷代燕君的老法子,從來沒有閃失的。」
  「如此便好。」蘇秦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荊燕上次回燕,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今日宴席
也沒見你,我真有些急了呢。」
  「新君多權謀,將宮中封鎖得很是嚴密,對外卻無事一般。季子以為新燕王如何?」
  「權謀機變有餘,雄心正才不足,不是好氣象。」蘇秦頓時顯得憂心忡忡。
  「你還願意將燕國作為根基麼?」
  「燕國為合縱發端,天下皆知,還當是立本之國。」
  燕姬笑道:「夜深了,這些事擇日再細說吧。」
  蘇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哪裡?如何找你?」
  「三日之內,按圖來尋了。」燕姬微笑著從袖中抽出一方白絹摁到蘇秦手掌中:「保你有
說話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別動。這裡的內侍官僕都是我的舊人,出入忒便當呢。」說完戴上
斗笠,一閃身便轉入帷幕後消失了。
  蘇秦頓時覺得空蕩蕩的,茫然悵然恍惚煩亂,片刻間一齊湧上心頭。睡是無論如何也睡不
著了,便索性到庭院中閒走。薊城刁斗已經打響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橫亙北方天際的那道
山峰剪影好像就壓在頭頂一般。山風還沒有鼓起,天地間萬籟無聲,蘇秦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
過的窒息感,胸中竟是憋悶極了。
  合縱發端便危機叢生:聯軍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齊威王、魏惠王,
幾個對秦國懷有深刻警惕的老國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國,隨時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種各樣的問
題。燕易王的態度使他突然悟到:六國合縱的真實意圖,可能是永遠都難以被人理解了,更是
難以實現了,他所面對的,將是層出不窮地奔波補漏,六國合縱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
就只是一張需要不時修補的盾牌!
  一想到這裡,一種濃濃的沮喪便滲透到蘇秦心頭,在洛陽郊野冰天雪地中構思的遠大宏圖
,在今日六國君臣們的狗苟蠅營中,就彷彿一場光怪陸離的夢!變法不好麼?強國不好麼?為
何這些君主權臣們就是不願意做呢?真是一個天大的謎團!驟然,蘇秦覺得自己疲憊極了,蒼
老極了,對世事無奈極了,真想躲進一個世外桃源,仔細地透徹地揣摩一番人世間的奧秘。可
是,他的世外桃源在哪裡?洛陽蘇莊麼?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蘇莊只是一片充滿了世俗渴求的
故園舊土而已。兩個弟弟期望著二哥將他們帶入入仕的大道,讓他們一展才華;大嫂期盼著他
的權力萬世永恆,使蘇氏家族永遠輝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織,可她能給蘇秦
的,依然是一種窒息,一種深深陷入田園泥土而不許自拔的窒息!說到底,當你褪盡身上的權
力光環時,那片故園舊土給你的便只是蔑視與嘲笑,而絕不會給你一種出世的超脫。夢中仙子
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國的宮廷陰謀之中,該當自由的時候,她卻依舊戴著國后的桂冠
,並沒有遠走隱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的在這個陰謀圈子中周旋下去,永遠的留在燕國土地上
,果真如此,蘇秦的夢幻也將永遠的化為烏有––
  三十歲尚是處子之身的蘇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竟有些無所措手足了。
  「大人!如何睡在這裡?」一個侍女驚慌的喊著。
  蘇秦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竟躺臥在水池畔的一張石案上,衣衫潮濕冰涼,露水珠兒尚在晨
霧中晶瑩生光。侍女小心翼翼的扶起蘇秦:「大人,家老正在四處找你呢。」蘇秦慵懶地打了
個長長的響亮的哈欠,揉揉眼睛問:「有事麼?」
  「說是荊燕將軍緊急求見。」侍女低聲回答。
  「荊燕?」蘇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便向書房而來。
  隨著蘇秦歸燕,荊燕在燕國也聲名大振。大宴之時,燕易王下詔封荊燕為中大夫。對於一
個平民出身的武士來說,原先的千夫長已經是荊燕的最大出息了,封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無
異於極身榮耀徹底改換門庭。可荊燕卻紅著臉對燕王說:「荊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廟堂
之上,願終生為武信君屬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顯示用賢氣度,倒也著實勸說了
幾句,希望他接受王封。可荊燕卻只是紅著臉搖頭,一句話也不說。燕易王掃興而無奈,只好
褒獎幾句作罷。蘇秦也頗為困惑,趁席間入廁,於無人處詢問原故,荊燕只是木訥道:「心智
淺薄,當不得大命。」見荊燕不願多說而又絕無更改的樣子,蘇秦也沒有再多問。大宴未完,
荊燕便南下大梁聯絡去了,如何忒快便回來了?
  荊燕正在書房外焦急的徘徊,見蘇秦衣衫不整長髮散亂滿臉青灰地匆匆走來,不禁迎上前
去驚訝問道:「大哥如何這般模樣?」蘇秦擺擺手:「無妨,酒多了而已,出事兒了?」荊燕低
聲急迫道:「斥候急報:張儀出使楚國!我怕你有新謀劃,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張我便立即
出發。」蘇秦卻沉默著沒有說話,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廳稍待片時,此事容我仔細想想。家
老,給將軍上茶。」說完便大步進了書房。
  一個時辰後,蘇秦走出書房,手中拿著四個銅管道:「荊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騎士,將這
四份書簡分送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三日後你隨我南下,你來準備細務
,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大哥放心,你儘管辦事,我這便去了。」荊燕將銅管插入腰間皮袋,便大步出門去了。
  蘇秦覺得有些睏倦,便來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頓時清爽。這是他在郊野苦讀
時形成的習慣,夏日在冰涼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滾兒,那冰涼的氣息直滲心脾
,消解困頓最為有效。冷水浴完畢,他又匆匆的吃了一鼎肉汁麵餅,便乘坐一輛四面垂簾的緇
車直出薊城北門,到得郊野無人處,換上一匹青灰色陰山駿馬,便直向大山深處飛馳而去。
  三月的燕山,蒼黃夾著青綠,莽莽蒼蒼的橫亙在面前,數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來
到一條清波滾滾的河邊,蘇秦一番打量,腳下一磕,駿馬便沿著河道直向那道最為低緩平庸的
山谷馳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轉為東西向,蘇秦左手馬韁輕抖,便進入了西面的山
谷。大約走得三五里,山谷竟漸行漸窄,身上卻覺得越來越熱,燕山特有的那種飽滿浩蕩而略
帶寒意的春風,不知不覺間竟變成了和煦溫暖的習習谷風。面前奇峰高聳如雲,地上柔柔綠草
如茵,滿山林木蒼翠蔥鬱,竟與山外直是兩重天地。
  蘇秦駐馬張望一番,覺得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斷難想到,當真是平中隱奇!突
然,他聽到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隆隆之聲,便走馬循著隆隆聲深入山谷,大約里許,便見迎面一
道大瀑布從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飛珠濺玉,水霧中竟斷斷續續的閃爍出不斷變幻的彩虹。抬眼
四望:瀑布正在山谷盡頭,兩邊奇峰對峙,中間谷地竟只能可可的容下這片碧綠的深潭;潭邊
谷地生滿了野花野草,層層疊疊交相糾結,卻是叫不上名兒。鳥鳴雖然湮沒在了隆隆瀑布聲中
,但那些靈動出沒於花間草叢樹梢的五彩身影,卻實實在在的是生機盎然。
  「天泉谷?好個所在!」蘇秦大伸腰身做了一個長長的吐納,竟覺得身上酥軟了一般。靜
了靜神,他從長衫襯袋裡拿出一隻黑黝黝的陶塤吹了起來。這是洛陽人烙在心頭的踏青民謠,
在《詩》中便是《王風》中的《黍離》,是周人在東遷洛陽時西望鎬京廢墟,對部族衰落的迷
茫與嘆息。這首歌兒,在中原戰國也許已經被人遺忘了,但洛陽王城的子民卻是永遠不會忘記
的。
  隨著悠揚沉鬱的塤音,谷中突然飄出了悠長的歌聲: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歌聲蒼涼肅穆,卻正是《黍離》的老詞,那種滯澀的唱法,那種獨特的招魂般的呼喚,不
是周人絕然不能唱出。
  「燕姬––!你在哪裡––?」
  「右手看––」
  蘇秦轉身,朦朧看見了山花爛漫的山腰中隨風飄展的一點雪白。雖然目力不佳,他卻斷定
那便是燕姬無疑,打馬一鞭,駿馬長嘶間竟箭一般向東邊山峰衝來!
  「季子!我來了––」但聞山腰一陣清亮的笑聲,一個綠衣白紗的身影輕盈的從山上飄了
下來,堪堪的落在了馬背之上。一陣豐滿柔軟的馨香與溫暖頓時從背後包圍了蘇秦,淹沒了蘇
秦!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受,閃電般襲擊了他,使他差點兒跌下馬來。猛然,他一把將那
豐滿柔軟的綠裙白紗攬了過來,緊緊的箍在懷中,一陣急促的喘息,兩個灼熱的軀體便在馬背
上重疊了,融化了––
  「真是一頭餓狼呢。」花草叢中,燕姬摩挲著蘇秦的臉頰。
  「中山狼!」一陣大笑,蘇秦又將燕姬拉進了懷中。她滿臉紅潮的喘息著,卻是緊緊抱住
了津津冒汗黝黑閃亮的結實身軀,任那令人如醉如癡的潮水裹挾著騰騰熱汗,恣意的向她衝擊
,在她晶瑩豐滿的身體裡盡情翻湧,她變成了一葉輕舟在波峰浪谷中出沒,又彷彿一片羽毛在
風中飄蕩,悠上顛峰,飄下深谷,湮沒在無邊的深深的愉悅裡,她盡情的叫喊著呼喚著尋覓著
,卻又更深更深的湮沒了自己––
  陽光徜徉到山頂的時候,燕姬醒了。她沒有驚動蘇秦,到山根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便坐
在他身旁,靜靜的端詳著守候著,一任那一抹晚霞從山頂褪去。終於,蘇秦睜開了眼睛:「噫
!天黑了?」燕姬親暱的笑著在他臉頰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蘇秦霍然坐起搖搖
頭笑道:「從來沒有如此酣睡過呢,冷水沖沖,三日三夜也沒事兒。」燕姬咯咯笑道:「真是頭
中山狼呢。看那邊,山根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水,只怕有點兒涼呢。」
  「越涼越好。」蘇秦走了過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涼的山溪嘩嘩流過自己。
  「夜來何處啊?山洞?谷地?」燕姬坐在溪邊大石上笑吟吟的喊著。
  「都是仙境!」蘇秦仰面朝天躺在水流中,快樂的高聲喊著。
  燕姬笑著站了起來,打開她的隨身皮囊,支開了一頂白色小帳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
此時,一輪明月爬上山頂,峽谷的一線天空碧藍如洗,花草的淡香和著瀑布激揚的水霧,混成
清新純馥的氣息瀰漫在谷中,隱隱水聲傳來,倍顯出一種無邊的靜謐。蘇秦出了山溪,只覺得
有一種從未體味過的輕鬆舒暢,竟情不自禁的對著天中明月高聲吟哦:「誰謂河廣?一葦航之
。誰謂天高?跂予望之!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天高?暮暮朝朝––!」
  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這首《河廣》還真是深遠了許多。」
  《河廣》原是宋國流浪者的思鄉歌謠。蘇秦心思潮湧,將「誰謂宋遠」一句,改成了「誰
謂天高」,意境便大為深遠起來––誰說大河寬廣?一葦扁舟便可渡過。誰說上天高遠,踮起
腳來便可相望!誰說大河不寬廣?刀砍再多的蘆葦也無法逾越。誰說上天不高遠?暮暮朝朝也
走不到。
  蘇秦喟然一歎:「今日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
  「你呀,先來吃喝了。」燕姬笑道:「只要想走,又豈怕暮暮朝朝?」
  「說得好!」蘇秦大笑一陣,猛然聞見一股奇特的酒肉香氣飄來,驅前幾步,卻見篝火鐵
架上烤著一隻紅得流油的山雞,旁邊擺著一罈已經啟封的蘭陵酒與兩隻陶碗,不禁大喜過望:「
噫!如何便有酒肉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齊備呢,回頭細說吧。來,先共飲一碗
。」「且慢。」蘇秦端起陶碗笑道:「總該有個說辭吧。」
  「今日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魂魄隨君繞,來生亦相將!」
  兩碗相撞,兩人竟都一飲而盡。燕姬的笑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顧不上擦拭,便拿下鐵架
上紅亮的山雞用短劍剖開,遞給蘇秦一隻碩大的雞腿。蘇秦一手接過,另一手卻輕輕抹去了她
臉頰的淚痕。「季子––」燕姬一陣顫抖,連忙背過了臉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湧的淚水,回
過頭來卻又是燦爛的笑容。蘇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塊一塊的將山雞遞到他手上,自己卻始終只
是默默的凝望著。
  「完了?呀!你如何一點兒沒吃?」蘇秦驚訝的攤著兩隻油手叫了起來。
  燕姬「噗」的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來,洗洗手擦擦臉。」說著便從身後扯過
一個皮囊解開,倒水讓蘇秦洗手擦臉。收拾完畢,兩人默默相望,一時竟是無話。良久,燕姬
低聲道:「幾多時日?」
  「還有十二個時辰––」
  「還來得及。看看我的住處了。」
  「燕姬,你要在燕國永遠住下去?」
  燕姬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天地雖大,何處可容我身?我的夢想,一半已經破滅了。剩下
的這一半,將永遠留在我的心裡––燕姬不能嫁給你,不能名正言順的做你的妻。你不能娶我
,不能名正言順的做我的夫。可上蒼偏偏讓我們相遇,讓我們相知,讓我們相愛。你說,我們
又能如何?縱然無視禮法王權,可你還有剛剛開始的功業,那是你終生的宏圖,我們沒有毀滅
它的權力––」
  心中一陣大痛,可蘇秦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那幾乎要噴發出來的吶喊,不能!他不能給燕姬
留下太過猛烈的傷痛。沉默良久,蘇秦鐵青的臉色漸漸和緩過來,撥弄著篝火低聲道:「我只
是擔心你的處境?」
  「季子,我是萬無一失的,對付宮廷權謀,自保還是有餘的。」燕姬目不轉睛的看著蘇秦
:「倒是你,太執著,看重建功立業,忽視權謀斡旋,我當真擔心你呢。」
  蘇秦:「我有預感:六國合縱的真正目標,已經不可能達到了。目下我只有一個願望:促
成六國聯軍,與秦國大打一仗,使秦數年內不敢東出函谷關!以鐵一般的事實說話:合縱抗秦
,能夠為中原六國爭取時間,白白揮霍浴血的時間,那是六國自取滅亡!真的,我不想將遺恨
留給自己––」一陣粗重的喘息過後,蘇秦慨然笑道:「這個願望一成,我便與你隱匿山野,
做世外仙人。六國自顧不暇,那時誰來管一個逃匿了的蘇秦?誰來管一個早已消失的國后?」
  「季子!」燕姬猛然撲到蘇秦懷裡,緊緊的抱住了他,竟分不清是笑還是哭。
  山月已到中天,那堆明亮的篝火漸漸的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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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7: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春申君比誰都焦急,天天以狩獵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蘇秦的消息。
  眼看張儀在揮灑談笑間顛倒了楚國格局,新銳人士都有些懵了!人心惶惶,心思靈動者已
經開始悄悄向昭雎一邊靠攏了。連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熱門人物,昔日的新銳們竟
紛紛湊上去小心翼翼的逢迎,求一個穿針引線的門路。若秦國一旦將房陵之地交還於楚國,楚
國正式退出六國合縱,楚國變法豈不眼睜睜的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無所適從了
。對張儀這個人,他實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應對辦法。張儀入楚,春申君與屈原事先都知
道,可並沒有在意,其中原由在於:昭雎是張儀的大仇人,張儀一定會藉著秦國強大的威懾力
,逼迫楚王殺掉昭雎,昭雎則一定會全力周旋反擊,無論結果如何,昭雎的勢力都會削弱,楚
王都會重新倚重新銳人士。他們認定:入楚對張儀是個泥潭,對他們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春
申君與屈原,那時都不約而同的說出了「做壁上觀」四個字。
  誰能料到,張儀靜悄悄的住在驛館,竟能與昭雎化敵為友?竟能滲透宮闈與鄭袖結盟?竟
能使楚懷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遺命於不顧而與虎謀皮?等到春申君與屈原挺身而出,血諫抗爭
的時候,惜乎大錯鑄定,為時已晚了。對如此一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詭秘莫測之士,屈原也
是束手無策,只是反覆念叨:「一定要等蘇秦,此人非蘇秦不是對手,一定要等。」
  郢都北門外的山原已經是鬱鬱蔥蔥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來得早一些,風中的寒氣早已
消散,和煦的微風中已經有了初夏的氣息。春申君與門客們在山原上追逐著星散的野兔狐鹿,
眼光卻不時的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春申君快看,有車隊南來!」一個門客站在山頭大喊起來。
  綠色平原的深處,一股煙塵捲起,正緩緩的向南移動著。正在這時,一騎駿馬從郢都北門
飛來,遙遙高喊:「報––,武信君書簡到––!」隨著喊聲,駿馬已風馳電掣般來到面前。
春申君接過書簡打開一瞄,便打馬一鞭,向山下飛馳而來。
  北方煙塵,卻正是蘇秦的騎隊。從薊城出發時,蘇秦免去了全部車隊輜重,只帶領原先的
二百名剽悍騎士,人各快馬,兼程南下。荊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馬早發半日,前行聯絡。馬隊趕
到邯鄲,平原君已經在郊外等候;趕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經在郊野等候。一聲問候,一爵烈酒
,蘇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馬不停蹄的馳驅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是與先發兩日送信的騎士同
日到達。郢都城樓已經遙遙在望,蘇秦看見迎面一騎飛來,那熟悉的黃色斗篷隨風翻捲,不是
春申君卻是何人?
  「武信君––!」
  「春申君––!」
  兩人同時飛身下馬疾步向前,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噢呀,武信君好灑脫!」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陣大笑。原來蘇秦為了疾行快趕,非但親
自騎馬,而且是一身紅皮軟甲,長髮披散,身背長劍,斗篷頭盔一概沒有,活脫脫一個風塵劍
俠。
  「騎術不高,只好利落點兒了。」蘇秦也是一陣大笑。
  「噢呀別說,這劍背在身上還當真利落也!蘇秦背劍,日後我也學學。」
  蘇秦笑道:「偷懶你也學麼?不常用可背,你等劍士要背劍,急了拔得出來?」
  「好,回頭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呢。」春申君隨著話音便飛身上馬,一磕
馬鐙,箭弛而出。蘇秦騎隊隨後緊跟,片刻間便進了郢都北門。
  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請屈原。屈原這時已經是三閭大夫,軍國大政難以參與。
但凡大事,春申君卻都是與屈原盡量的秘密商議,盡量的不張揚。當屈原到來時,蘇秦剛剛用
冷水沖洗完畢,換了一身輕軟的布衣來到正廳。二人見面,四手相握,蘇秦說屈原瘦了,屈原
說蘇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噓,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飲了一爵洗塵酒,春申君便將楚威王
病逝後的朝局變化與張儀入楚的經過說了一遍。
  屈原拍案憤激:「張儀可恨!昭雎可惡!靳尚可恥!鄭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國可憐也!
」春申君連忙搖搖手,示意屈原不要過分犯忌,又連忙吩咐家老關閉府門,拒絕造訪。
  蘇秦卻是沉默良久方才問道:「討回房陵,誰先動議?」
  「噢呀,那是我王先提的,本為搪塞我等,不想張儀竟然一口應允了。」
  「盟約雙方,誰人簽押?有秦國王印相印麼?」
  「噢呀,我聽一個老內侍說:張儀只寫了名號,說相印王印皆在咸陽,回去補上了。」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張?」
  「自然是楚國。」屈原又憤憤拍案:「張儀忒煞可恨也!」
  蘇秦微微一笑道:「看來,事有轉機也。」
  「有轉機麼?」春申君大是驚喜:「噢呀,武信君快說了。」
  蘇秦:「張儀為人雖然灑脫,行事卻機變細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這般拘泥。將合縱撕開
一個裂口,自是秦國當務之急。當此情勢,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張儀都會先行答應下來,回頭
再謀化解之策。以方才幾個事實看,秦國根本沒想歸還房陵。果然有此預謀,張儀自會先有籌
劃,將秦國義舉傳揚得天下皆知,更會帶著秦王的印鑒詔書與丞相大印。據此推斷:楚國特使
一定是無功而返!兩位說說,假若如此,又當如何?」
  「噢呀,楚王親口說的:『果真受騙,本王自當統帥三軍為楚國雪恥復仇!』」
  屈原驚訝了:「如此說來,這張儀也忒出格了!做了丞相,還竟敢拿邦交大事行騙,日後
如何立足於天下?豈非奇聞一樁?」
  蘇秦笑道:「以王道禮法衡之,說張儀是欺詐行騙,似乎也不為過。然則以戰國機謀算計
觀之,卻是無可指責了。生滅興亡,無所不用其極,自家昏庸,何怨敵國狡黠?」說罷便是一
聲長長的嘆息。
  「噢呀武信君,你就說吧,目下如何走這步棋了?」
  蘇秦:「先說三步:第一步,我拜會楚王,為下一步立定根基;第二步,加快組建聯軍,
促使抗秦大局明朗起來,使楚王不致過分鬆動;第三步,房陵騙局一旦大白,立即聯軍攻秦。
只要打得一仗,楚王再想變也難呢。」
  「妙!噢呀呀果真棋逢對手,非蘇秦不能對張儀了!」
  屈原也罕見的舒展一笑:「第三步若能走成,武信君便挽救楚國了。」
  蘇秦笑道:「明日拜會楚王,只我與春申君便了,此中意味,尚請屈兄體諒呢。」
  屈原爽朗大笑,曼聲長吟:「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凰高飛而不下,鳥獸猶知懷德兮,何
云賢士之不處––?」
  「屈子詩才,天下無雙也!」蘇秦不禁拊掌讚歎。
  「噢呀,屈原兄久不開口,今日吟哦,大是吉兆了!」
  蘇秦又說了燕趙魏韓四國已經開始著手調派大軍的情勢,以及信陵君、平原君的信心,末
了道:「從百年邦交看,中原鎖秦的歷次盟約,軟弱處都在楚齊兩國。楚國之變,因由在於地
域廣闊、內亂頻仍,往往自顧不暇。齊國之變,因由在於與秦國相距遙遠,少有直接的利害衝
突。目下看來,六國合縱之薄弱環節,依然是楚齊兩國。楚國本是合縱盟主,居於六國合縱之
樞要,楚國站在誰邊?誰便有了八成勝算。由此觀之,楚國齊國,乃是天下縱橫的兩大主要戰
場。今次第一局,便是爭奪楚國!」
  「大是!」屈原恍然道:「武信君,二位該去見楚王了,我去辦另一件事。」
  「噢呀,說得入港,竟到時辰了。」春申君霍然起身:「武信君,進宮。」
  「進宮?」蘇秦笑了:「這是丑時,算哪家時辰?」
  「噢呀走吧,車上再說,否則便遲了。」春申君說著拉起蘇秦便走。
  在四面垂簾的緇車中,春申君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訴說著楚懷王的怪癖。
  羋槐是個謎一般的君主。由於楚威王的嚴厲,羋槐也從軍打過仗,也在低層官署當過小吏
,還在楚威王離京時做過監國太子。該經過的都經過了,可依然是一個富貴安樂素無定性的紈
褲王子,忽而清醒得出奇,忽而顢頇得可笑。就說這起居議事吧,楚威王歷來是雞鳴三遍即起
,批閱公文一個時辰,卯時準定朝會議事。那時候,羋槐只要在郢都,每次也都是參與朝會的
。可他自己做了國王后,竟是鬼使神差的大轉彎!夜裡不睡,白日不起,每隔三日,才在午後
來到正殿坐上片刻,碰巧有大臣求見便見,若無人求見,便在殿中觀賞一個時辰的歌舞,然後
便立即回到後宮,即位一年,竟然沒有一次大的朝會。大臣要見楚王,就得像貓捉老鼠一般守
候在大殿外。
  春申君有一個門客叫李園,在宮中做主酒吏,竟深得楚懷王讚賞,成了隨身不離的玩伴兒
。每次要見楚王,春申君都要事先找李園打探羋槐的行蹤。蘇秦要來,春申君更是上心,便派
了一個心腹門客專門與李園聯絡,隨時報知楚王行蹤,否則,想見楚王也見不上。蘇秦聽得大
皺眉頭,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兒。
  楚懷王正斜倚在坐榻上,觀賞一支新近排練成的歌舞,饒有興致的和著節拍哼唱,卻見一
領黃衫的春申君匆匆進來,身後還有一個散髮無冠的紅衣人,不禁大皺眉頭,極不情願的坐了
起來,揮揮手讓舞女們下去了。
  「臣,春申君黃歇參見我王。」
  「春申君,此地乃王宮,不是人市,曉得?」楚懷王斜眼瞄著紅衣散髮人,一臉陰雲。
  「噢呀我王,此人正是你大為稱頌的六國丞相、武信君蘇秦了。」
  「啊––」楚懷王長長的驚歎彷彿在吟哦,竟是高低起伏,似乎恍然驚醒一般。隨著悠長
起伏的驚歎,笑意終於鋪滿了白胖的臉龐,腳步也移到了蘇秦面前:「武信君大名如雷貫耳,
先王屢次說要帶我見你了。」嘴上說著,眼光卻不斷上下打量著蘇秦。
  春申君心中清楚,拱手笑道:「噢呀我王,武信君風塵僕僕,剛到郢都一個時辰,沐浴後
未及更衣,便來拜見了。」
  「噢––」又是一聲長長的吟哦驚歎:「武信君如此奮發,羋槐敬佩不已了。來來來,這
廂坐了,慢慢說話,上,上茶了––」羋槐本來想喊上酒,一想這是大殿不宜隨意擺酒,便磕
磕絆絆的喊成了上茶,竟結巴得滿臉通紅。
  「多謝大王禮遇臣下。」蘇秦恭敬的拱手做禮,表示他完全理解這是楚王的特殊敬重。
  羋槐原本不喜歡倨傲名士,如今見赫赫蘇秦竟是這般謙恭有禮,心中大感舒坦,呵呵笑道
:「謙謙君子,武信君可人呢。那個張儀是你師弟?如何忒般氣盛?」
  「秦國強大,張儀自然氣盛。」
  「秦國強大麼?」羋槐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秦國不強大麼?」蘇秦也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羋槐一怔,卻驟然哈哈大笑:「回得有趣!秦國啊,是強大,虎狼之國嘛。」
  「既是虎狼,大王可知是何種虎?何種狼?」蘇秦也是興致勃勃。
  羋槐困惑的搖搖頭:「毋曉得,虎狼就是虎狼,還不一樣了?」
  「那是自然。」蘇秦悠然笑答,彷彿一個老人在給一個孩童講說天外奇聞:「是叢林虎,
是中山狼。」
  「叢林虎?中山狼?好厲害了?」
  「當真厲害。」蘇秦似乎餘悸在心一般:「叢林虎吃人不吐骨頭,中山狼能變身騙人,吸
乾人的骨髓。」
  「你,見過?」
  「見過。」蘇秦點點頭:「我差點兒被中山狼啃開頭顱,吸了骨髓。」
  「噢––!」羋槐臉色發青:「哪你還活著?」
  「明知必死,性命相搏,竟然就活了下來。」
  「啊––」羋槐吟哦著恍然點頭:「只要死打,就能活。」
  「對對對。」蘇秦大為讚賞:「我可不如大王聰明絕頂,這是一個世外高人告訴我的:中
山狼能窺透人心,人無死戰之心,則狼必定要吃了你。若想死戰到底,狼便放你逃生。」
  「噢––!」羋槐又一次吟哦驚歎:「中山狼,上天派下來專吃懦夫的了?」
  「大王聖明!高人正是如此講說!」
  羋槐哈哈哈大笑了一陣:「如何當得?如何當得啊?」舒暢得臉上竟泛出了紅光。
  蘇秦鄭重其事道:「本當聒噪大王,不想大王對秦國本性竟有如此洞察,蘇秦自愧不如,
也就不饒舌了。」
  「武信君大可放心!」羋槐慷慨拍案:「本王立誓繼承先王遺志!曉得?要不是他們添亂
,本王連張儀見也不見!曉得?」
  「曉得曉得。」蘇秦連連點頭:「臣只待大王派定軍馬,與秦國決戰便了。」
  「那是。」羋槐挺挺胸膛道:「楚國出十萬軍馬,夠了?」
  「大王氣壯山河,蘇秦萬分敬佩。」蘇秦深深的一躬到底。
  「還是武信君善解我意,她還說我笨––」羋槐嘟噥一句,卻突然打住。
  春申君拚命憋住笑意,竟將臉埋在大袖裡猛烈咳嗽了好一陣。出得宮來登上緇車,終於憋
不住了,大笑不止:「噢呀呀武信君啊,這,這便是你等縱橫家的說辭了?」笑著笑著竟是軟
倒在車榻上。蘇秦卻悠然吟道:「說人主者,當審君情,因人而發,說之要也。如此而已。」
春申君恍然道:「噢呀,還是我等不得法,激烈認真過甚了?」蘇秦道:「要在別個君主,也許
如此,然在這個楚王身上,我卻沒譜。也許是我的說運好,歪打正著了。」
  剛回到府邸,家老便捧給春申君一支銅管,說是三閭大夫派人送來的。春申君連忙打開銅
帽抽出一頁皮紙,赫然一行大字便在眼前––吾去安陸五六日還!
  春申君大是驚訝,竟愣怔著說不出話來。旁邊蘇秦問:「安陸?要緊地方麼?」春申君低
聲道:「雲夢澤東北岸山城,新軍訓練營地,原是屈原兄掌管。」蘇秦聽罷也是一怔,踱著步
子不說話。春申君著急道:「噢呀武信君,這位老哥哥此刻去安陸,會不會有鹵莽?會不會添
亂?」蘇秦笑道:「至少不會添亂。屈子大才,豈能沒有這點兒分寸?鹵莽嘛,大約也不會,
至於他究竟想做何事?我卻說不準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好,那就先放下,回頭我派得力
門客照應便了。走,先用飯再說。」
  飯後二人又密議了一個時辰,蘇秦便進了寢室。連日奔波疲憊,竟是呼呼酣睡到日上三竿
方醒,梳洗完畢出門,卻見荊燕匆匆趕來,稟報說馬隊已經開出北門外等候。春申君便陪著蘇
秦匆匆用飯,飯罷相互叮囑幾句,蘇秦便與荊燕飛馬出城了。
  蘇秦的謀劃是:趁楚國特使沒有從咸陽返回,而楚國也不會有明確舉動的這段時日,盡速
趕到臨淄穩定住齊國,最好能與孟嘗君一起帶出齊國軍馬,趕赴虎牢關聯軍總帳;齊國一定,
回頭再照應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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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這時的臨淄,卻是一片悠悠然的昇平氣象。
  齊國地處大海之濱,不在中原腹心,很少受到根本性威脅。齊國所接壤的三個大鄰國––
燕國、魏國、楚國,也極少挑釁齊國。除了真切的感到威脅,齊國歷來不願意主動攪進中原的
混戰圈子。只要戰火不燒到自家國門,齊國朝野就盡情的享受著「遠在天盡頭」的富庶風華。
齊威王時期不得已救趙救韓,兩次大勝魏國,奠定了東方強國地位,但卻依然固守著齊國的這
個老傳統。蘇秦進入臨淄街市,行過魚市、鹽市、鐵市、農市、百物市,又行過官署國人街與
稷下學宮大道,但見熙熙攘攘一片昇平,平靜奢靡的氣息撲面而來,絲毫沒有國難臨頭的危機
緊張氣象。恍然之間,蘇秦似乎看到了昔日的安邑與大梁。
  國人若此,孟嘗君又當如何?難道他也淡漠了六國合縱麼?
  孟嘗君卻是大大的忙碌:前些日剛剛搬進修建好的新府邸,原來的府邸便改成了門客院。
此刻,孟嘗君正與馮驩幾個舍人,忙著商議分配門客的居所衣食的等差。封君之後,孟嘗君名
聲大振門客驟增,已經到了三千餘人!
  這些門客大體分為三類:一是列國求仕無門的布衣之士,一是流動天下的遊俠劍士,一是
各種各樣的逃匿罪犯,其中大多數是復仇殺人而逃亡者。就個人說來,這些人大都是各個階層
游離出來的能者,身懷一技之長,生性桀驁不馴,將名望與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但有待遇
不周或自感委屈,輕則揚長而去,重則公然訴求攪鬧,絕沒有息事寧人一說。偏是孟嘗君豪俠
義氣,不吝錢財,又精明機警長於斡旋,竟揮灑自如的使這些昂昂豪徒人人以為孟嘗君只對自
己最好。每次接納門客,孟嘗君都要親自接見,一則撫慰激勵,二則詢問其家人親戚恩人仇人
的居處下落。所有這些問答,都被屏風後的書吏記載下來。過後,門客的家人、恩人、親戚便
會接到一筆安家錢財,門客的仇人也會遭到各式各色的報應。
  一次,孟嘗君設夜宴為一個新門客接風。席間,僕人不小心將廳中大燈撞翻,頓時一片漆
黑。對這種無心錯失,孟嘗君歷來寬厚,燈滅了倒是一陣大笑:「黑食白食皆是吃,來!再乾
了!」新門客卻大起疑心,以為席間賓客酒菜有別,不想讓人看見,故意黑燈,於是憤然起身
摔碎酒碗,一聲「告辭」,便抬腳就走!
  「義士且慢。」孟嘗君站了起來,在重新點亮的煌煌燈光下,笑吟吟端著自己的食盤走了
過來:「義士啊,換換如何了?」說著便端起了新門客的食盤。新門客回身,見孟嘗君的銅盤
中也是一盆魚羊燉,不禁大是羞慚,深深一躬慨然高聲道:「吾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污人名
聲,有虧士道,當還公子一個公平!」說完便肅然坐下,拔劍猛然刺入腹中,竟是大睜著雙眼
,端端正正的坐著死了!
  從此,孟嘗君「客無所擇皆善待」的名聲傳遍天下,列國游士竟紛紛來投。雖則如此,門
客畢竟還是有別的。大爭之世,養士本來就是為了實力較量,若才能大小一體待之,如何能以
功過賞罰激勵才能之士?但這樣一來,數千人的衣食住行,就成了一個需要逐一考功的細緻事
務。幾十個門客舍人(頭領)排定之後,孟嘗君便得核查詢問一遍,饒是如此,也還有難以預
料的突發攪鬧。尤其是有了兩座府邸後,門客的居所顯著變化,需要孟嘗君親自處置定奪的事
務便更多,竟是忙得不亦樂乎。
  「稟報孟嘗君:六國丞相蘇秦到。」家老疾步匆匆的走了進來。
  「啊?到了哪裡?」孟嘗君大是驚訝。
  「馬隊駐紮城外,軺車已到了府門。」
  孟嘗君霍然起身,向馮驩說一聲「改日再議」,便匆匆出門去了。
  蘇秦本可徑直進門,無須通報,但他卻按部就班的下車,讓家老去通報,自己便在府門外
悠然的踱著步子,欣賞這極有氣派的六開間門樓。未及片刻,便見孟嘗君大步匆匆出門,竟連
玉冠也沒戴,紅衫散髮,一派灑脫,老遠便拱手大笑:「武信君別來無恙乎?」
  「天遠海闊,新樓高臥,孟嘗君當真瀟灑了!」
  「武信君罵我了不是?咳,也該罵!」孟嘗君一陣大笑端詳:「滿面風塵煙火色,武信君
倒是當真受苦了,走!」便拉起蘇秦的手一路笑著進了門廳。
  少不了海鮮珍奇的接風宴席,在慷慨激昂的高談闊論與花樣翻新的頻頻勸酒中,蘇秦也有
了三分酒意。這就是孟嘗君:不管你與他有多少嫌隙恩怨,一旦坐到一起,你都會如沐春風,
如對明月,覺得天下一切事情都好商量,於是便放開海量飲酒,敞開胸襟說話,所有的怨氣竟
都隨著坦誠的快樂悄悄的消融了。等到孟嘗君吩咐撤去酒席屏退左右,開始煮茶敘談的時候,
蘇秦對孟嘗君的一絲不快已經煙消雲散了。
  「武信君,田文問心有愧也。」孟嘗君拍案嘆息著:「合縱大典歸來,新王竟是對聯軍大
事不置可否。田文幾次請見,王顧左右而言他,硬是轉不過話題。緊接著便是啟耕大典、學宮
春典、官市解凍等等,凡冠冕堂皇的事兒都派我去,就是不與我說合縱聯軍。月前,又逢搬遷
府邸,雜亂無章,無暇他顧,合縱聯軍竟是一無進展。你說,田文奉先王遺詔,受六國丞相之
命,身為合縱專使,卻是一籌莫展––」說著便「咚!」的一拳砸在案上。
  蘇秦呵呵笑道:「何須如此自責?孟嘗君,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是補天了。」
  「武信君但說,田文萬死不辭!」
  「盡快讓我見到齊王。」
  「就這件事兒?」
  「就這件事兒。」
  孟嘗君哈哈大笑:「武信君哪武信君,你也忒小瞧田文了。莫說今日,便是當初見先王,
不也沒費力氣?這算得補天之事?傳揚出去,豈不貽笑大方?」
  蘇秦帶著三分醉意搖搖手:「那就試試你的通天手眼了。」
  孟嘗君竟是又氣又笑:「這有何難?用得著通天手眼?你就想好說辭吧,明日午後進宮便
是。」說話間便站了起來,繞著蘇秦踱步:「你不說,我替你給田文下令:田文,你要據理力
爭,拿到兵符印信,半月內將五萬兵馬帶到虎牢關––咦––武信君,你這是何意啊?」
  扯著粗重的呼嚕,蘇秦已經倒在地氈上,睡著了。
  孟嘗君大笑,立即吩咐侍女將蘇秦扶到寢室休憩。安頓好蘇秦,孟嘗君依然是精神奕奕毫
無倦色,一番思忖便吩咐備車進宮。他要和蘇秦開一個小小玩笑,讓他天亮便見齊王,懵懵懂
懂的說辭不利落,而後再讓他多見幾次,看他還認為這是大事麼?孟嘗君原是豁達豪俠,與門
客們也時有善意戲弄之舉,越想越覺得此計大妙,想到蘇秦在王殿懵懂黏糊而又驚詫的樣子,
不禁便在車中大笑起來。
  午夜的宮門空曠冷清,孟嘗君的高車特別顯赫。宮門司馬原是孟嘗君的一個門客,因其劍
術搏擊出類拔萃,且通得些須文墨,孟嘗君便薦舉給齊威王做了侍衛。此人忠於職守,唯王命
是從,齊宣王即位便將他拔為宮門司馬。見孟嘗君緇車到來,宮門司馬匆匆迎上,拱手低聲道
:「主君何夤夜前來?」
  「我有急務,要面見齊王。」
  「哎呀,」宮門司馬滿面通紅道:「王有嚴命,三日內不見任何大臣。」
  「如何?」孟嘗君大急:「三日不見,究竟為何?」
  「在下如何得知?」宮門司馬一臉沮喪。
  孟嘗君愣怔片刻,情知劍士門客都是「義」字當先一腔熱血,稍有為難便定然是沒有退路
,若開口請他疏通,無異於逼他當場自殺。堂堂孟嘗君,用一條將軍人命換得蘇秦面見齊王,
還有何面目在天下周旋?想想笑道:「王命便是王命,與你無關,你告我齊王明日的行蹤便了
,我來設法。」
  「齊王嚴命:我等護衛軍士,不得步入二進之內,更嚴禁與內侍宮女接觸。」
  孟嘗君搖搖手制止了宮門司馬。他知道,宮門將領並不是國君的貼身衛士,尋常時日也只
能從內侍宮女的口中得知國君行蹤,這條路一斷,再要他探聽,便是大犯忌諱的事了。稍有不
慎,便又是一條人命!心中如此想,嘴裡還不能說,孟嘗君便道:「沒事兒,三日後也不遲,
我這便走了。」宮門司馬一臉愧疚深深一躬,卻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孟嘗君卻猛然回身笑道:「哎,三日後還要你幫忙呢。」
  「嗨!」宮門司馬頓時精神抖擻如釋重負。
  緇車轔轔碾過長街,孟嘗君第一次茫然無計了。赫赫孟嘗君竟見不上齊王,有這種咄咄怪
事麼?看來,這個堂兄新王是有意不見他無疑了,有意不見,便是有意搪塞六國合縱,豈有他
哉?六國丞相蘇秦來解這個筘兒,齊國合縱專使孟嘗君,竟連面君程序都啟動不了,顏面何存
?這時,他才對蘇秦方纔的話體察出意味來了。想想頗覺奇怪:蘇秦事先探聽清楚了臨淄內幕
麼?不像。蘇秦做事極是方正,不可能也沒有時間秘密探聽臨淄王宮的內情。看來,蘇秦對齊
王的心思是揣摩透了,至少比他這個齊國重臣要清楚得多。一番嘆息,孟嘗君雄心陡起,腳下
猛然一跺,那輛駟馬緇車便在空曠的長街飛馳起來,隆隆轔轔聲勢驚人!
  生就的好強好勝,越是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孟嘗君便越是來勁。
  記得母親說過:他是五月初五生的,能活下來便是個奇蹟。按照陰陽家的說法:五月子敗
家,不利父母。當初,太醫號準了母親生子日期後,父親田嬰便憂心忡忡,思前想後終於咬著
牙對母親說:「不要了!不要生這個兒子了。」可母親身為小妾,卻將兒子看成了生命,當時
雖然沒說話,實際上已經打定主意要生這個兒子!於是,母親便與忠實的女僕在臨淄郊野找了
個農家住下,將兒子生了下來,寄養在農夫家中。
  後來,母親便時不時偷偷去探望兒子。五年後,母親秘密託人,將兒子送進了稷下學宮讀
書。十歲時,孟嘗君已經長成了一個談吐不凡的英俊少年。有一次,母親鼓起了最大勇氣,將
兒子帶到了田嬰面前。田嬰一見,很是喜歡這個英氣勃勃的少年,問可是母親的娘家族侄?母
親低聲回答:「不。他是你十年前的兒子,取名田文。」父親驚愕憤怒:「當日命你不要生,如
何竟敢擅自生了?!」母親嚇得瑟瑟發抖:「君若不取,妾身與兒子遠走便是了。」少年田文
卻昂昂擋在母親身前,向父親一躬:「君為王族名士,能否見告,何以不要五月子?」田嬰氣
呼呼道:「五月子,長大後不利父母,男害父,女害母!」田文高聲道:「人生受命於天?還是
受命於家?」父親一聽,愣怔著不說話了。田文昂昂然高聲道:「我若受命於天,你又有何憂
?我若受命於家,則必當光大門戶,無人能止!」父親驚愕沉默良久,終於長嘆一聲:「罷了
罷了,你,就留下吧。」
  回歸王族公子的身份後,田文在家族中還是被視為「庶出五月子」,處處受氣,母親也是
鬱鬱寡歡。少年田文憋悶極了,心中一百個不服氣,下決心要顯示學問,改變母子處境。一日
,四十個兒子濟濟一堂,由父親考校學業。例行問答完畢,父親說:「周旋列國,辯才當先,
誰若能問得住我,誰便是田門英才。」錦繡華貴的大小哥哥們爭先恐後的發問,竟是一個也沒
有難住父親。父親長嘆一聲:「看來,田門到此為止矣!」
  此時,田文霍然起身,高聲發問:「子之子為何?」
  「為孫。」父親悠然笑了,兄弟們也哄堂大笑––如此問話,太淺薄了!
  「孫之孫為何?」田文卻是繃得緊緊的。
  「玄孫。」
  「玄孫之孫為何?」
  父親愣住了,搖搖頭:「不知道了,你等誰個知道啊?」廳中一片搖頭,卻是沒有人再笑
了。父親回頭問:「文兒,你自己知道麼?」
  田文高聲答道:「玄孫之孫為來孫,來孫之孫為昆孫,昆孫之孫為仍孫,仍孫之孫為雲孫
,雲孫之後,以代計之。此謂人倫梯次也。」
  舉廳驚愕,田文一舉在家族中成名!父親對他開始另眼相看了。有次父親問他:「子以為
田氏有何缺失?」田文肅然答道:「古云: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田氏富豪敵國,門下卻
無一賢,誠非大患乎?」父親睜大雙眼看著他,當真是驚訝了。第二天,父親便命田文為掌家
公子,主接待賓客招賢納士。幾年之間,田文的豪俠睿智與特立獨行的做派,便使諸多名士賓
客深為欽佩,田氏敬賢的名聲大起,田嬰家族倏忽成為齊國舉足輕重的勢力。列國諸侯但凡出
使齊國,都指名道姓的要求田文做會談特使,末了,竟紛紛請求齊威王與田嬰將田文立為世子
。正是在這種聲望下,田文終於成為田嬰家族的嫡系棟樑。
  孟嘗君沒有失敗過,更沒有在邦交賓客的周旋中失敗過。更何況,這次六國合縱是他功業
名望的根基,如何能敗在一個最不起眼的環節上?
  回到府中,孟嘗君立即急召門客舍人議事。片刻之間,二十多個舍人聚齊,孟嘗君將事情
一說,眾人竟是一片默然。孟嘗君從來不公然指責門客,只是陰沉著臉不停的兜圈子踱步,舍
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竟大是難堪。誰都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孟嘗君要在這些奇
能異士中找一條出路,眾人卻是無計可施,安得不如坐針氈?
  良久,馮驩道:「主君,我看可讓蒼鐵一試。」
  「如何試法?」
  馮驩囁嚅道:「只是,主君要失去一件寶物了。」
  孟嘗君冷冷一笑:「何物是寶?你倒是好清楚。」
  馮驩知道仗義疏財的孟嘗君真是生氣了,便連忙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舍人們竟是紛紛點
頭稱是。孟嘗君思忖一番也覺可行,不禁笑道:「好!我這便去見蒼鐵,其餘接應事宜,馮驩
調遣便了。」舍人們散去,孟嘗君便向門客院的車騎部來了。
  蒼鐵,出身赫赫大盜,可是門客中一個獨一無二的人物。此「盜」,卻非竊賊或尋常搶劫
者,而是反抗官府的奴隸叛逆軍。春秋戰國之世,盜軍蔓延最廣泛的,是奴隸制解體最緩慢的
楚國。在楚國盜軍中,勢力最大戰鬥力最強的,是「盜跖軍」。跖率領的盜軍,全部是官府罰
做苦役的奴隸,臉上烙著永遠的印記,走到那裡都是永遠的罪犯。逃亡造反後,他們或在楚齊
吳越魏幾個大國,或在十多個小國的邊界山地,或在茫茫大湖中流竄,以各種形式襲擊官府,
竟是防無可防剿無可剿,一時震動天下!後來,在各國官軍的圍追堵截下,跖終是戰死了。但
是,跖的盜軍並沒有銷聲匿跡,而是散成了幾股逃進了高山密林。其中一股近千人的盜軍,竟
從楚國北部山地偷越過秦國大散嶺,向北流竄到了陰山草原。
  十餘年後,中原大勢漸漸穩定,奴隸制也土崩瓦解了。這股流竄草原的楚國盜軍,在爭奪
水草的拼打中只剩下了三百多人,也都到了四十多歲,竟是日益的思念故土。最後,頭領拍板
決斷:回中原!經過一年多的仔細打探,他們選擇了齊國薛邑作為落腳之地。這薛邑,便是田
嬰家族的封地,與楚國風習相近。當時的田文雖然還未封君,但已掌家多年。他聽說封邑來了
一群流民,也沒在意,便下令劃出一大片山林讓他們定居。畢竟,在人口稀缺的戰國,沒有人
會拒絕流民逃入自己的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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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7:29 |只看該作者
  一日,孟嘗君率領門客騎士到這片山林去狩獵。剛到山口,便聽得山林中一片響遏行雲的
嘶鳴!門客中有一人原是馬賊,斷定這是漠北野馬特有的嘶鳴。孟嘗君大覺奇怪,便當即遴選
了十名騎術劍術俱佳的門客,隨他進山查看。進得山谷草地,眼前的景象竟使所有人感到震驚
:四匹雄駿的火紅馬駕著一輛龐大的鐵車,在兩山之間來回飛馳!鐵車上的馭手長髮飛舞黝黑
精瘦,身包一張斑斕虎皮,彷彿一段生鐵釘在車轅,手抖四根馬韁,口中不時吹出各種呼哨。
每到山根,駟馬便一齊嘶鳴、一齊急劇轉彎,聲震山嶽間竟是比四個人一起反身跑還來得整齊
利落!那風馳電掣的車速,任誰也聞所未聞,那幾乎貼著草地飛起來的氣勢,任誰也大為嚮往
。孟嘗君情不自禁的高喊:「壯哉猛士––!造父重生––!」隨著山鳴谷應的喊聲,駟馬鐵
車驟然回頭衝來,又在閃電般的衝擊中,驟然山嶽般釘在了距離孟嘗君五尺開外。但見駟馬人
立,鐵輪隆隆,草皮大飛,門客們不約而同的跳開,卻只有孟嘗君紋絲不動的釘在原地。
  「閣下有此膽識,可是公子田文?」精鐵漢子在高高的車轅上昂昂拱手。
  「正是,閣下高名大姓?」
  「在下蒼鐵。」
  就這樣,一番快意攀談,一通大肉烈酒,蒼鐵硬是帶著十五條長髮遮著烙印的漢子,做了
田文的門客。這蒼鐵,便是漠北盜跖軍的首領。在陰山漠北流竄的近二十年裡,這十六人為了
熟悉馬上生涯,練就了一身降伏野馬的高超本領。蒼鐵本是郢都造車坊的苦役奴隸,悄悄跟一
個造車工師學了一手高明的造車術。但更為難得的是,蒼鐵對駕車馴馬有著過人的天賦,在盜
跖軍中是唯一的馬上猛士。進入漠北,蒼鐵為了使殘餘兄弟在匈奴驃騎下生存,非但教習馬術
,而且帶領兄弟們馴服了一批野馬。為了在進入中原後站穩腳跟,他們在中山國秘密打造了一
輛鐵輪車,用馴化的四匹野馬駕拉,由蒼鐵做馭手,可日行三千里!為此,軍中兄弟都說:蒼
鐵就是給周穆王駕車會見西王母的造父。後來,蒼鐵便有了「追造父」這個名號。要將如此車
馬與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嘗君確實心疼。更重要的是,還不知道蒼鐵是否願意這樣做?蒼鐵不
是尋常門客,孟嘗君絕不想使他有絲毫的為難。一個浴血百戰的英雄,一個九死一生奴隸,任
誰都不會輕慢這樣的人物。
  半個時辰後,孟嘗君走出了蒼鐵的小院落,回到府中已經是腳下飄浮,倒身榻上便睡了過
去。
  日上三竿時分,齊宣王田辟疆正在湖邊與一個老人對弈。
  極為平庸的棋藝,絲毫不影響齊宣王酷愛黑白子遊戲,更不影響他與天下聞名的高手對陣
。從做太子時算起,他已經記不清與多少棋道高人切磋過了,奇怪的是,無論切磋多少高手,
他的棋藝始終沒有絲毫長進,齊宣王也是絲毫的不放在心上,依舊是每日三局,局後便走進了
書房或殿堂。今日對局的老人,是新到稷下學宮的一個陳國棋士。老人布衣白髮,棋風卻是凌
厲無匹,眼看殺得黑棋全盤無一片可活,齊宣王竟是每死一片便哈哈大笑一陣,卻沒有星點兒
繳棋認輸的意思,依然是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的橫衝直撞。老人也是怪異,既不生氣,也不懈怠
,更無高興,只是石俑一般肅然端坐,一板一眼一刀一槍的應對著,該殺死的絕不退讓,該防
守的絕不冒進。齊宣王眼看全盤皆死,大笑拍案:「好棋!再來第二局!活一片我便贏!」
  侍女正在收棋,宮外卻突然傳來一陣響遏行雲的蕭蕭嘶鳴!齊宣王眼睛一亮,正待發問,
內侍總管一溜碎步跑來:「稟報我王:宮門外有人獻寶!」
  齊宣王霍然起身:「是千里馬麼?」
  「我王聖明!不是一匹,是四匹,還有千里雲車!」
  「宣他進宮––且慢!」齊宣王突然打住,略一思忖道:「領他到宮城東門等候。」
  「謹遵王命。」老內侍答應一聲,一溜碎步便消失了。
  齊宣王撂下棋士老人,一句話也沒說便匆匆走了。對於圍棋黑白子,田辟疆是愛而無心玩
樂而已,但對於良馬名車,田辟疆卻是真正的行家裡手,說愛之入骨也毫不為過。齊國正在最
強大的時候,父王也叮囑他不要輕易的將齊國引入戰國糾葛,只要守得住齊國的富庶昇平,與
中原列國做長期競爭,齊國便可大成。守定這個宗旨,他便有的是閒暇時間,有的是府庫金錢
,有的是無上權力,便能夠將他的喜好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田辟疆不是昏聵君主,他自認玩
樂是有度的:每日三局棋,每日一趟馬,其餘時間處置國務;三局棋是無意消閒,一趟馬卻是
極為認真的錘煉騎術車技,黑白子再輸也不打緊,車馬錘煉卻務求日有長進。一個騎術車技的
環節不精熟,田辟疆便絕不罷手。往往是車馬出城時說好的一個時辰完畢,回來時卻已經是掌
燈時分了。這幾日為了避開孟嘗君,田辟疆已經多日沒有出城趟馬了,雖覺憋悶異常,卻也是
無可奈何,今日有人獻來寶車良馬,聽那響遏行雲的嘶鳴之聲,田辟疆便知絕非虛妄,自然是
再也忍不住了。
  宮城東門,是個清淨隱秘的偏門,但凡君主秘事都從這裡出入,等閒大臣不會在這裡出現
。田辟疆換好一身狩獵甲冑,便飛馬來到東門,剛剛在箭樓女牆站定,便見林間大道中一輛駟
馬高車紅雲一般飄了過來,轔轔隆隆聲勢驚人,到得箭樓前三丈處卻嘎然剎車,駟馬一車竟如
同釘在地上一般!
  「好––!」田辟疆拊掌高聲讚歎。
  「稟報我王:獻寶義士到了。」車廂中的老內侍尖聲喊著。
  「草民鐵蒼,參見齊王––!」車轅上一個精鐵般的漢子拱手做禮。
  田辟疆高聲道:「鐵蒼義士,箭樓下調頭,我來試車!」
  「嗨!」精鐵漢子答應一聲,馬韁輕抖,駟馬鐵車轔轔走馬向前,堪堪將近箭樓,便聽嘩
啷一響,前後伸展三丈餘長的車馬竟在城門洞中驟然轉彎調頭,身後車廂竟正正的對著箭樓!
田辟疆興奮的喊了一聲好,大紅斗篷翻捲,竟大鷹一般落到了寬敞的車廂之中!
  「大王可要試車?」精鐵漢子立在轅頭卻沒有回身。
  「如此良車寶馬,豈能不試?」田辟疆興奮的打量著車身與一色火紅的駿馬:「出城,到
郊野我來駕車。」
  「嗨!」精鐵漢子腳下輕輕一跺,駟馬鐵車便「嘩––!」的一聲飄出了林蔭大道,飄出
了臨淄北門,直向大海邊飛去!田辟疆只見兩邊林木飛速倒退,竟是騰雲駕霧一般,饒是行家
裡手,他也不禁雙手緊緊握住了鐵柱扶手。片刻之間,車馬便到了荒無人煙的茫茫草地,精鐵
漢子喊道:「大王車技如何––?」
  「尚可––!」田辟疆已經回過神來,分外興奮。
  精鐵漢子又喊道:「先接右手馬韁,對了!再左手馬韁,好––!要輕––!」
  齊宣王挺身站在轅頭,手執四根馬韁,第一次感到了駕車竟是如此美妙:四匹駿馬就像一
團火焰在茫茫綠草上飄飛,堅實碩大的鐵輪竟是無聲無息,頭上一團白雲竟在片刻間被拋到了
身後。更令人妙不可言的是,這車駕來分外輕鬆舒暢,手中馬韁只要持平,幾乎不用任何動作
便照直飛馳,與尋常駕車者一連串「得兒家!」的吆喝簡直是天壤之別。那種車,王者不能上
手,此車卻是天下神物,天生的便是王車!
  「海山––!」精鐵漢子一聲大喊,一聲呼哨,駟馬雲車便穩穩的釘在了白色沙灘外的山
巖頂上。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波濤連天,洶湧潮水驚濤拍案,白色沙灘伸展成遼遠的弧線,駟
馬鐵車恰恰便佇立在森林葦草覆蓋的蒼綠色山頂,海風撲面,濤聲隆隆,白雲悠悠,海燕翻飛
,恍如身在荒莽曠遠的天盡頭一般!
  田辟疆正在癡癡瞭望,卻聞身後遙遙傳來駿馬嘶鳴與沉雷般的馬蹄聲,其間還夾雜著隱隱
狗吠,憑經驗,他便知這是狩獵馬隊在逼近。田辟疆卻有些驚訝,這裡距離臨淄少說也有二百
多里,誰能到此狩獵?莫非遼東的狩獵部族遷徙過來了?回頭一望,卻見幾面紅色幡旗分明便
是齊軍旗號,不禁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吩咐精鐵漢子圈回車馬候在一座小山頭,要看看究竟何
人有此雅興?
  眨眼之間,一群四散奔突的野鹿野羊出現在綠色的山原上,紅色大旗也風一樣飄了過來。
奇怪,旗上竟然沒有字號!田辟疆不禁有些困惑,心頭又躥出遼東部族的影子。正在猶豫要不
要離開,便見一輛戰車飛快駛來,車上一人斗篷如火手執長弓遙遙高喊:「何人車駕在此?莫
非天外來客––?」
  孟嘗君?如何是他?田辟疆又氣又笑,不想見他,偏又遇他,當真是好沒來由,想飛車走
開,卻顯得不倫不類,哪有君主如此逃避臣子的道理?索性不走,他還能在這野荒荒的天盡頭
聒噪六國合縱麼?主意一定,田辟疆頓時悠然自得的站定在高車上笑看孟嘗君追逐獵物而來。
  隨著一聲「停車!」,隆隆戰車在三四丈外緊急剎住,孟嘗君跳下戰車疾步趨前施禮:「
閒暇狩獵,不想卻遇我王,唐突處尚請王兄恕罪。」
  齊宣王卻是笑了:「不期而遇,何來唐突?孟嘗君啊,你如何到海邊狩獵?」
  「稟報王兄:田文款待貴客,便邀客人海獵,圖個新奇。」
  「噢?何方貴客,竟勞動孟嘗君親自出馬?」
  「稟報王兄:六國丞相蘇秦。」
  「你說何人?」齊宣王驚訝了:「蘇秦來了?在哪裡?」田辟疆精明異常,既然蘇秦撞到
了面前,若是失敬,那可是大大的不周,蘇秦畢竟是當今天下舉足輕重的風雲人物,等閒國君
想見他還真難呢,過分冷落可是對齊國聲望有損的。
  孟嘗君笑著一指遠處的大旗:「那邊,武信君要與我比賽獵獲物,便兩路逐鹿了。」
  齊宣王道:「來,上我車,拜會蘇秦。」孟嘗君飛身上車,齊宣王一點頭,駟馬雲車便嘩
啷啟動,在草地上驟然飛了起來!孟嘗君驚訝大喊:「哎呀!這是甚車?簡直風神一般!」齊
宣王哈哈大笑:「駟馬雲車––!你可曾見過––?」孟嘗君搖頭大笑:「哎呀呀,這是天車!
如何得見?」話音落點,駟馬雲車已經在狩獵戰車前釘住了。
  齊宣王跳下雲車便遙遙拱手:「武信君入齊,田辟疆有失迎候,尚請鑒諒了。」
  蘇秦已經下了戰車,也遙遙拱手笑迎:「匆促前來,未及通報,原是蘇秦粗疏了。」
  齊宣王一揮手:「孟嘗君,紮起大帳,我等便與武信君海闊天空!」
  「好!」孟嘗君一聲令下,一頂牛皮大帳片刻紮好,鋪上毛氈,擺上烈酒乾肉,頓時便是
無限風光。齊宣王先豪爽的表示了大海洗塵的敬意,接著便著實將今日得到的駟馬雲車大大誇
讚了一番,請蘇秦回程一試雲車。蘇秦與孟嘗君也著意讚歎,帳中竟是一片融融春意,酒過數
巡,齊宣王問起蘇秦行蹤,蘇秦便將組建六國聯軍的進展說了一遍,特意細訴了楚懷王的轉變
,說到北上入齊便微笑著打住了。
  「楚國變回,自然可喜可賀。」齊宣王意味深長的一笑:「然則,秦國還未見分曉,此事
仍在變數之中,武信君以為如何?」顯然,楚國的一切齊宣王都是清楚的。
  「齊王以為,合縱變數在楚?」
  「武信君以為不在楚?」
  蘇秦搖頭:「不在楚,在齊。」
  齊宣王哈哈大笑:「武信君且說,齊國變在何處了?」
  「齊國之變,如同蘇秦的雙眼,常人難以覺察。」
  「此話怎講?」
  「目力不佳,只看得眼前,十丈之外,便是一片朦朧。」
  「武信君,你是說田辟疆目光短淺麼?」
  「齊王可曾想過,齊國摧毀了魏國的霸主地位,卻為何依然蝸居海濱?三百年前,姜齊絕
無今日田齊之富強國力,為何卻能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成為中原文明之擎天大柱?」蘇秦目
光炯炯:「此中根本,在於田齊淡漠天下苦難,唯顧一國之富庶昇平,以為長此以往他國自會
衰落,齊國自然強大,屆時瓜熟蒂落,齊國便坐擁天下。乍然看去,似乎深謀遠慮,仔細揣摩
,卻正是一條亡國之道。」
  「武信君危言聳聽也。」齊宣王對蘇秦直接洞察抨擊先王確定的秘密國策,覺得老大不快
:「即便齊國後發制人,如何便是亡國之道?」
  蘇秦卻是一轍到底:「嘗聞齊王飽讀經史,古往今來,可曾有過守株待兔得天下者?諺云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邦國在激盪錘煉中強大,國人在安樂奢靡中頹廢,此謂多難興邦,千
古不變之道也。秦國曾經四面危機,然則奮發惕厲,一朝竟成天下超強。燕國三百年矜持自好
,素來對中原衝突作壁上觀,卻淪落為連中山國都敢於向其挑釁的最弱戰國。痛定思痛,燕文
公方決然下水,發起合縱,舉國民心為之大振,若鼎力變法,燕國富強便在眼前。齊國已經是
三十年富強,卻不思進取,以垂暮之靜應朝陽之動,沉淪暗夜便在數年之間。此謂盲人騎瞎馬
,夜半臨深池,豈有他哉!」
  隨著蘇秦坦誠犀利的剖析,齊宣王靜靜的看著蘇秦,一言不發,良久沉默,齊宣王喟然長
嘆:「武信君請明示,需要齊國出兵幾多?」
  「少則五萬,多則八萬。」
  「好!便是八萬。」齊宣王突然一陣大笑:「武信君解惑有功,回臨淄大宴了!」
  當晚,齊宣王為蘇秦舉行了盛大宴會,當場下令孟嘗君為齊軍統帥,賜兵符印信。朝臣大
是振奮,竟紛紛請戰。齊宣王大為興奮,當即拍案,准許二十多名王族子弟隨軍磨練。一時間
,大殿宴會竟變成了生機勃勃的議政堂,連預備好的歌舞也沒有人關心了。
  次日,孟嘗君便立即派出飛騎調集兵馬。三日後,齊國的八萬大軍便在臨淄郊野集中完畢
。蘇秦憂慮楚國反覆,便立即向齊宣王辭行,與孟嘗君率領八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向虎牢關總帳
進發。行止中途,春申君特使飛報:秦國拒絕交還房陵,楚國朝野憤怒,楚懷王卻猶疑反覆不
敢發兵,請武信君立即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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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回到咸陽,張儀吩咐嬴華將楚國特使送到驛館,自己便輕車進宮了。
  張儀將出使楚國的經過一說完,秦惠王便拍案讚歎:「用間化仇,一舉使楚國混亂,非張
卿之瀟灑,不能成此大功也!」又恍然笑道:「只是這歸還房陵之約,可有些棘手呵。」
  秦惠王自然清楚,張儀不可能將房陵真正的歸還楚國,只是總覺得如此做法有些說不出口
來。秦人勇武厚重不務虛華,素來崇尚實力較量,蔑視山東六國的詭詐傾軋,一貫的在邦交中
坦誠明爭;尤其是秦穆公與百里奚時代,秦國的王道邦交更是有口皆碑;秦獻公、秦孝公兩代
被山東長期封鎖,但只要有邦交來往,秦國從來都是信守承諾的。也就是說,秦國朝野對「欺
騙」兩個字是深惡痛絕的。在秦國歷史上,商鞅第一次衝擊了老秦人的這種「王道邦交」,那
便是在收復河西的大戰中,以「設宴議和」為名俘獲了魏國統帥公子卬!那時候,山東六國罵
商鞅是「小人負義」,老秦人心中竟也覺得有些不硬正。可商君卻說:「大仁不仁。拘泥些小
仁義,置國家利害於不顧,真小人也!」自那以後,秦國朝野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迂腐的王
道傳統幾乎已經被人們遺忘了。雖則如此,像張儀這種做法,還是出乎秦惠王預料的。他佩服
張儀的超凡才華,竟能在旬日之間將合縱撕開一個裂口,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但是,以「歸
還房陵」為名,誘使楚懷王退出合縱,卻明顯是欺騙,秦惠王總是覺得臉面上有些難堪,卻又
不好責備張儀。
  「我王儘管隱在幕後,此事只由張儀一人處置便了。」張儀淡淡笑道:「我王若對『無所
不用其極』六個字沒有體察,連橫便是一句空言了。」
  「嬴駟不是宋襄公,沒有忒般愚蠢的仁義道德,只是––」
  「秦國崛起,六國合縱,秦國與山東皆在生死存亡關頭。」張儀一句話廓清大勢,臉色便
鄭重起來:「當此你死我活之際,成者王侯,敗者賊寇,赤裸裸冷冰冰豈有他哉!若有一絲一
毫之迂腐,連橫之策便會大減鋒芒。昔日宋襄公不擊半渡之兵,大敗身亡;文仲以煮熟的種子
進貢吳國,而使敵國顆粒無收。古往今來,賢能豪傑之士欺騙敵國者數不勝數,何能以行騙二
字掩蓋其萬丈光焰?昏聵顢頇之主,恪守王道仁義者亦不可勝數,何能以誠信二字減少其醜陋
滑稽之分毫?況秦為法制大國,肩負統一天下之大任,若對強敵稍存憐憫之心,再求自己沽名
釣譽,則強勢崩潰,大業東流,徒為青史笑柄也。我王出於苦難,成於板蕩,若不能理直氣壯
的無所不用其極,則王道濫觴,秦國銳氣鋒芒必將大減!此中後患,望我王深思了。」
  秦惠王聽得心頭直跳,肅然起身一躬:「嬴駟謹受教。」
  「我王心堅,臣便意定了。」張儀拱手做禮:「楚國特使,我王只是不見便了」
  「好!便是如此。」
  此後幾日,楚國使者三次求見張儀,丞相府長史不是說丞相進宮去了,便是說丞相出咸陽
視察去了,無奈只有求見秦王,可內侍卻說秦王狩獵去了,要十日才回。楚使無計,也顧不得
大臣體面,便只有日夜守候在丞相府門口等候。
  這日三更時分,恰逢張儀車馬轔轔的歸來,楚使便攔住軺車大喊:「丞相何其健忘啦?房
陵盟約已定,何日交割啦?」尖銳悠長的楚調竟使護衛甲士轟然大笑起來。
  張儀下車笑道:「特使何其性急也?一則,我王狩獵未歸,王印未用。二則嘛,楚國尚未
履約,房陵如何交割?」
  楚使急道:「楚國如何沒有履約啦?」
  張儀淡淡道:「楚王承諾退出合縱,並與齊國斷交,退出了麼?斷交了麼?」
  楚使紅著臉道:「楚王說:那是交割房陵之後的事情啦。」
  張儀冷冷道:「盟約是雙方訂立,如何只憑楚王一面之詞?回去問明,楚國若已經退出了
合縱,且與齊國斷了邦交,我自然會交割房陵之地。」
  楚使一時愣怔,竟是無話可說。張儀大袖一拂,便逕自去了。
  萬般無奈,楚使又等了十多日,總想見到秦王澄清此事,可無論如何也見不上。楚使無法
,只好又守候在丞相府門前,好容易等著了張儀,張儀卻反倒笑著問他:「如此快便回來了?
想來楚國已經退出合縱,也與齊國斷交了?」楚使結結巴巴道:「丞相大,大錯啦。我沒,沒
有回郢都啦!」張儀哈哈大笑:「那就是說,楚國不打算要房陵了。也好,我也沒有那麼多土
地送人呢。」楚使愣怔間黑著臉喊起來:「你,你是丞相啦,說話不做數啦?」張儀揶揄笑道
:「羋槐還是國王啦,他都不做數,我如何做數啦?」楚使還要攪鬧,張儀大袖一拂,又逕自
去了。
  絕望的楚使只好星夜離開咸陽,南下回郢都了。
  楚使剛走,嬴華便來稟報:郢都商社飛鴿快訊,蘇秦已經趕到楚國,說得楚懷王幾乎就要
反覆了回去,立誓拿不回房陵便與秦國血戰!末了嬴華嘟噥道:「我就不明白,你一說羋槐就
轉過來,蘇秦一說羋槐就轉過去,是羋槐顢頇糊塗,還是你倆嘴巴厲害?」張儀哈哈大笑:「
如此看去,缺一不可也!」嬴華擔心道:「假若楚國真轉了,丞相大哥豈非勞而無功?」張儀
笑道:「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連橫對合縱,絕非一兩個回合能見分曉的。這是長期較
量,從宮廷到戰場,從邦交到內政,須得拼盡全力,持之以恆的周旋,方能最終戰勝對方。合
縱初立,若能一擊即潰,那你也忒小瞧我那師兄了。」嬴華笑道:「喲,那我這行人可就做老
了呢。」張儀呵呵笑道:「青衣小吏做白頭,苦差使呢,後悔麼?」「你才後悔呢。」嬴華驟
然滿面通紅,粲然一笑,回身便走。
  「哎,你這個行人,回來。」
  「有事麼?」嬴華轉了回來,臉頰上紅暈猶在。
  「請教了:王族中可有待嫁的公主?」張儀悠然的踱著步子。
  「你要做甚?」嬴華猛然警覺起來,眼睛一轉卻又揶揄笑道:「若是丞相大哥想做王室快
婿,我倒是可以幫忙。」
  「那好啊,說來我聽聽,幾個?年齒?相貌?藝能?」
  「哼哼,你是買牲畜麼?不知道!」嬴華黑著臉一跺腳便走了。
  張儀愣怔片刻,逕自哈哈大笑:「張儀張儀,你好蠢也。」便走進書房去了。
  暮色時分,緋雲前來送飯,卻見幽暗的書房裡晃悠著張儀長大的身影,竟是他一個人在默
默的踱步沉思。緋雲點亮了紗燈,在一張空案上擺好了飯菜:「耶,老爺大哥,用飯了。」恍
惚坐到案前,張儀突然笑道:「你方才叫我什麼來著?」緋雲憋著嘴道:「耶,是老爺大哥嘛,
飯來了,連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呢。」張儀拍著緋雲的頭哈哈大笑:「緋雲啊緋雲,我看這可人
的小女人最厲害,否則,勾踐怎麼拿西施鄭旦做滅敵利劍呢?」緋雲嬌嗔道:「呸呸呸,你老
爺是夫差,我可不敢做西施呢。別瞎說了,吃飯耶。」張儀拿起玉箸,卻向書案一努嘴:「請
長史來,將書簡謄清存底,立即呈送秦王。」
  緋雲走過去一看,書案上攤著一長卷竹簡,簡上墨跡方乾,顯然是剛剛寫成。緋雲連忙去
請來執掌機密的長史。長史問過張儀,便捲起竹簡到繕寫房去了。
  晚飯後,張儀正在書房端詳楚國地圖,宮中內侍便匆匆來到,宣召張儀立即進宮。張儀沒
有片刻耽擱,上得軺車便從府門斜對面的宮牆偏門進了王宮。內侍沒有領他去經常議事的偏殿
,卻徑直將他領到了大書房。張儀自然清楚,到了這裡,便是秦惠王要與他單獨密談了。
  秦惠王正在用飯,眼睛卻盯著面前的長卷竹簡:
  積羽沉舟長破合縱臣張儀頓首:臣從楚國歸來,嘗思楚羋槐之反覆,以為連橫破合縱乃長
期之功,不能畢其功於一役。極而言之:六國不滅,秦國不統,縱橫之爭將永為糾纏!有鑒於
此,臣出八字對策:積羽沉舟,長破合縱。即不求一次摧毀六國盟約,而以各種手法不間斷示
好分治,以求各個擊破;即或屢次反覆,亦絕不休止。長此以往,六國間積怨日深,合縱則不
攻自破也。鴻毛雖輕,積多可沉舟,此所謂積羽沉舟也。以臣之見:燕國與秦無舊仇,可嫁公
主而結好;齊國偏遠,可尊其虛號而結好;楚國貪婪,可以利誘之,使其不斷反覆,從而自外
於合縱;三晉與我接壤,可軟硬兼施,脅迫之分化之。若如此,則合縱必可流於無形矣!
  看到張儀的上書,秦惠王第一個感覺就是驚訝。連橫本來就已經是驚世奇策,且一次出使
就動搖了楚國,張儀的斡旋才華與連橫的威力,已經使秦國朝野刮目相看了。誰能想到張儀在
一次出使之後,竟能舉一反三,提出更為明晰可行的連橫策略?一眼看完,竟是顧不上用飯,
秦惠王立即便派內侍宣召張儀。
  「我王如此勤政,秦國便大有可為了。」張儀笑著走進來深深一躬。
  秦惠王一推鼎盤便站了起來:「勤政算甚來?沒有長策大謀,還不是越忙越亂?來,丞相
這廂坐了。」說罷便回頭吩咐:「上茶。」待張儀坐定,秦惠王拿過案上長卷,不斷輕彈著慨
然讚歎:「讀丞相上書,直如醍醐灌頂,快哉快哉!」
  「我王認同,張儀倍感欣慰。」
  「積羽沉舟,長破合縱。有此八個字,當真是點石成金也!」秦惠王不禁輕叩書案,擊節
吟哦:「六國不滅,秦國不統,縱橫之爭便永為糾纏––不求一次摧毀,而以各種手法不間斷
示好分治,以求各個擊破,即或屢次反覆,亦絕不休止––!丞相可謂一舉廓清迷霧,字字力
敵萬鈞哪!」
  「我王慧眼,臣倒是多了一番憂慮呢。」
  秦惠王少見的大笑起來:「丞相啊,對六國的各種手法,今夜可是要仔細揣摩一番了,定
策難,做起來又談何容易啊。」
  張儀不禁喟然一歎:「六國若有一王如此,蘇秦幸何如之!」
  秦惠王不意被觸動心思,饒有興致的問:「若蘇秦當年為我所用,卿當如何?」
  「一如蘇秦,六國合縱。」張儀沒有絲毫猶豫。
  「連橫並積羽沉舟之策,蘇秦可能提出?」
  「蘇秦大才,張儀不疑。」
  「結局若何?」
  「我固當敗。」
  「何以見得?」
  「時也勢也。蘇秦在秦,蘇秦勝。張儀在秦,張儀勝。」
  「莫非蘇秦不明此理?」
  「非蘇秦不明也,乃知其不可而為之也。」
  「丞相之言,卻令人費解。」
  「仁政井田不可復,孔孟畢生求之。六國舊制不可救,蘇秦全力救之。事雖相異,其理同
一。孔孟為天下求一『仁』,蘇秦為天下求一『公』也。」
  「強力大爭,焉得有公?」
  「給六國一個如同秦國一般重新崛起的時機,還天下大爭以同一起點,此謂『公』也。奈
何六國不爭,蘇秦又能如何?」
  秦惠王默然良久,終是喟然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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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這一夜,君臣二人密談到五更刁斗方散。
  張儀出得宮來,但見薄霧迷茫,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索性棄車徒步而行,片刻出得宮牆
偏門,卻見長街樹下黑糊糊一片蠕動!張儀雖然吃了一驚,卻是膽色極正,大步走近一看,竟
然是一群肥牛當街倒臥,悠閒的噴著鼻息倒嚼,旁邊一張大草蓆上,卻是橫七豎八的躺著幾條
呼嚕鼾睡的漢子。張儀又好氣又好笑,低聲喝道:「嗨!醒醒了!當街臥牛犯法,知道麼?」
一個精瘦的身影一骨碌爬起連連打拱做禮:「軍大人恕罪,我等少梁村漢,只草草住得一夜,
明日獻了壽牛便走,求大人法外施恩才是。」張儀見是個白髮老人,便先軟了心腸,溫和問道
:「壽牛?甚個壽牛?給誰獻壽牛?」老人仍是打躬不迭:「軍大人有所不知,我少梁縣連年大
熟,都是托王家聖明福氣。今年少梁縣要給秦王祝壽,每村獻一頭壽牛咧。」
  張儀聽得大是詫異––獻耕牛祝壽,這可當真是天下頭一份!
  那時候,耕牛比黃金還貴重,除了國家祭祀天地的大典,誰敢用活活的耕牛做壽?再說,
張儀身為丞相,尚絲毫不知秦王有祝壽之舉,山野庶民卻如何這般清楚?心思閃爍間張儀笑道
:「你等是王室貴戚,好福氣呢。」一個粗壯漢子連忙搖手道:「不咧不咧,草民能有恁福分?
」又一個漢子搶著道:「秦王壽誕呀,有人上心咧,四月初三麼!不知說幾多遍了,少梁誰不
知道?」張儀笑問:「那這個人肯定是大貴人了?」漢子正要說,精瘦老人低聲呵斥道:「一邊
去!胡咧咧個甚?」回身對張儀躬身笑道:「他是個半瓜,信不得,壽牛自是庶民誠心獻納了
。」張儀笑著連連點頭:「那這壽牛,就是全村人花錢買的了?」「錯咧錯咧!」一個漢子高
聲道:「出錢買牛,那能叫獻牛祝壽?這牛可是咱家自個獻上的!」張儀笑道:「一家一牛,都
想獻牛祝壽,不就沒有耕牛了?」那漢子臉色憋得通紅,想說話,卻竟是硬生生回過身去了。
老人嘆息一聲道:「軍大人,看你也是個好人,就莫再問了。王家聖明,子民祝壽,左右不是
壞事了。」
  張儀思忖著笑道:「倒也是,不說了。老人家,秦國向來是法外不施恩。我看你還是趕緊
將壽牛趕到南市去,那裡有牛棚。哎,可不要說在這裡碰見過人了。」
  「是是是,大人有理。」老人回身低聲下令:「走!吆起自家牛快走!」
  漢子們捲起了草蓆,一片「得兒起!得兒起!」的吆喝聲中將耕牛趕了起來。突然,一個
漢子「哎喲!」一聲,腳下一滑,便摔了個仰面朝天。
  「哈(壞)咧哈(壞)咧!牛拉屎咧!」一個漢子驚恐的叫了起來。
  秦人都熟悉與日常衣食住行有關的律條,「棄灰於道者,鯨。」便是誰都刻在心頭的。將
柴火灰隨意倒在路邊,都要給臉上烙印刻字,何況牛屎?更何況在王宮與相府間的天街上?一
時之間人人驚慌。
  「慌慌個甚?都脫裌襖!快!」精瘦老人厲聲命令。
  十多個粗壯漢子齊刷刷脫下了厚厚的雙層布衣,這便是「裌襖」,春秋兩季的常衣。見漢
子們已經脫了裌襖,老人指點著低聲吩咐:「你等幾個包起牛糞!你等幾個擦乾淨街道!狠勁
兒擦!」漢子們二話不說,在颼颼涼風中便光著膀子忙活了起來。老人回頭對著張儀深深一躬
:「軍大人,我等草民為王祝壽,無心犯法,還請大人多多包涵,莫得舉發,我全村十甲三百
口多謝大人了!」說著便「噗通!」跪到了地上,其餘漢子們也光膀子抱著牛屎裌襖一齊跪倒
:「我等永記大人大恩大德!」
  張儀心中大不是滋味兒,連忙扶起老人:「人有無心之錯,既然已經清理得乾淨,又髒了
衣服,還受了凍,我如何還要舉發?老人家,快走吧。」
  老人一躬,唏噓著與漢子們牽牛走了,靜謐的長街傳來噗沓噗沓的牛蹄聲,張儀的心也隨
著一抖一抖的。寒涼的晨風拍打著衣衫,恍惚間張儀竟忘記了身在何處,癡癡的兀立在風中,
一直凝望著牽牛的農人們遠去。
  「丞相,早間寒涼,請回府歇息吧。」家老早晨出門,見狀連忙跑了過來。
  回到府中,張儀竟是不能安枕,覺得少梁獻壽牛這件事實在蹊蹺,又隱隱覺得「壽牛」後
邊影影綽綽隱藏著更深的東西,只是他吃不準這件事究竟是否應該向秦王提出?尤其是否應該
由他提出?古往今來,那個帝王不喜歡為自己樹碑立傳歌功頌德?雖說秦惠王是個難得的清醒
君主,但安知他內心沒有這種渴望?若是有人暗中授意,出面勸諫豈非自找無趣?然若佯裝不
知,卻又於心何忍?
  雖然不是那種以「死諫」為榮的骨鯁迂腐臣子,張儀卻也不是見風轉舵的宵小之輩,縱橫
家的本色,便是「審勢成事」,不審勢則動輒必錯,即或搭進性命也於事無補。可眼下的這種
情勢,他卻是兩眼一抹黑。按照商君法制:庶民不得妄議國政。這「不得妄議」,既包括了不
許擅自抨擊,也包括了不許擅自進行各種形式的歌功頌德。商鞅變法以來,秦國的各種祝壽便
銷聲匿跡了,秦惠王難道不清楚?驀然之間,張儀想到了秦惠王車裂商君,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安知這位城府極深的秦王不想對商君之法改弦更張?果真如此,那這祝壽便是試探了?張儀
啊,慎之慎之––
  睜著雙眼躺臥了一個多時辰,張儀索性起身梳洗,又喝了一鼎滾熱的羊肚湯,便吩咐書吏
去請行人嬴華前來。
  行人本是開府丞相的屬官,官署便在相府之內。由於嬴華常有秘密使命,所以未必總是應
卯而來。但只要在咸陽,嬴華還是忠於職守,每日卯時必到自己的官署視事。這也是秦國王族
子弟的傳統––但任國事,便守規矩,從不自外。今日嬴華剛進官署,便見書吏來喚,便依著
章法跟在書吏後邊來到了張儀書房,全然沒有以往灑脫親暱的笑意。
  張儀揮揮手讓書吏退下,便笑著問道:「公子可知今日何日?」
  「丞相不知,屬下安知?」嬴華一臉公事。
  「秦王壽誕。公子不去祝壽麼?」
  「秦王壽誕?」嬴華又驚訝又揶揄的笑道:「丞相靈通,趕緊去拜壽了。」
  張儀悠然一笑:「窮鄉僻壤都趕著壽牛來祝壽了,身為丞相,能不去麼?」
  「壽牛?虧了丞相大才,想出如此美妙的牛名也。」
  「美妙自美妙,卻不是我想的,是農夫說的。不過,卻是我親眼見的。」
  「屬下不明丞相之意。」
  「是麼?」張儀悠然一笑:「秦王今日定要大宴群臣,相府關閉,全體屬官隨我進宮祝壽
。你嘛,乃王室公子,特許你三日壽假如何?」
  「壽假?」嬴華大是驚愕:「六國聯軍正在集結,你倒是給我壽假––」
  「上有大壽,臣能不賀?」張儀只是微笑。
  「豈有此理?我偏不信!」嬴華一跺腳便風也似的去了。
  秦惠王正在書房聽樗里疾稟報各郡縣夏熟情勢,卻見嬴華大步匆匆而來,一臉憤憤之色。
當年秦惠王重回咸陽,這個堂妹妹便是他與伯父嬴虔之間的小信使,可謂患難情篤。嬴華執掌
黑冰台,也是秦惠王親自定名的。不管多麼忙碌,只要這個小妹妹進宮,秦惠王都會撇開公務
與她談笑風生。此刻秦惠王便向樗里疾示意稍停,打量著嬴華親切笑道:「喲,要哭了呢,受
誰欺負了?王兄給你出氣。」
  「沒有別人,就你欺負我!」
  「我?」秦惠王哈哈大笑:「好好好,說說看,王兄如何惹你了?」
  「今日可是你生日?」
  秦惠王一怔:「別急,我想想––是,四月初三,小妹要給我做壽麼?」
  「你不是自己想做壽麼?」嬴華揶揄的笑著。
  「我想做壽?」秦惠王又是一愣,索性站了起來:「小妹,誰說的?」
  「老百姓說的!壽牛都拉到咸陽了,你不知道?」
  「壽牛?甚個壽牛?」秦惠王雲山霧罩,臉卻不由黑了下來。
  旁邊不動聲色的樗里疾卻是一對小眼睛炯炯發亮,嘿嘿笑道:「君上莫急,我看此事有名
堂,聽公子說明白了。」
  嬴華卻是硬邦邦的:「正當夏熟,農夫們卻要從幾百里外給你獻壽牛!沒有你的授意,誰
個敢這樣做?方纔我在南市外已經看了,少梁縣四十八頭牛披紅掛綵,正要進宮!你就等著做
壽吧。」說完竟轉身便走了。
  秦惠王又氣又笑又莫名其妙,攤著雙手「咳!」的一聲,竟愣怔著說不出話來。
  「君上,且聽我說。」樗里疾走了過來笑道:「此事我大體揣摩明白,就看君上主意了。」
  「我的主意,你便沒有揣摩明白?」秦惠王冷笑著,臉色很是難看。
  樗里疾嘿嘿笑道:「好,黑肥子便說了,左右也是我上大夫的事兒。少梁縣連年大熟,庶
民對國政王家多有讚頌,也是實情。於是,便有人鼓動庶民,獻牛給君上做壽。庶民難知詳情
,必以為這是官府主意,甚或王家授意,是以便有了民獻壽牛之舉。雖有若干細節不明,然臣
之揣摩,大體無差。」
  「這『有人』是誰?」
  「事涉律法,臣須查證而後言。」
  秦惠王默然良久,突然厲聲吩咐:「宣召廷尉!」內侍一聲答應,便急匆匆去了。
  廷尉是商鞅變法後秦國設置的司法大臣,專司審判並執掌國獄。此時的廷尉雖然也是獨立
大臣,但卻歸屬於統轄國政的丞相府,由右丞相樗里疾分領。片刻間廷尉趕到,秦惠王陰沉著
臉下令:「著廷尉潼孤,十日之內查清壽牛一事!依法定刑,即速稟報。」
  這個潼孤本是商君時的律條書吏,精通律法,忠於職守,一步一步的從「吏」做到了「官
」,雖然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臣子了,骨鯁刻板的性格卻是絲毫沒有改變,聽完秦惠王詔令,
他竟肅然拱手道:「秦法在上,此令該當右丞相出,我王自亂法統,臣不敢受命。」
  秦惠王又氣又笑,想想卻是無奈,回頭道:「那,右丞相下令吧。」
  樗里疾正要說話,潼孤卻道:「事涉王家,王須迴避,屬下須在丞相府公堂受命。」
  「好好好,我走我走。」秦惠王又氣又笑的走了。
  「潼孤,隨我到丞相府公堂受命。」樗里疾憋住笑意,大擺著鴨步出了國王的書房。
  兩人剛剛走到宮門車馬場,便聽一陣金鼓之聲震耳欲聾!樗里疾急晃鴨步走到宮門廊下,
卻見黑壓壓成千上萬的庶民圍在了王宮大街看熱鬧,最前面卻是一幅橫長三丈餘的紅布,黑字
赫然斗大––少梁獻牛為王賀壽!橫幅下便是幾十頭大黃牛披著紅綠綵緞,不時的「哞哞」長
叫,偶有牽牛者發出驚慌的呼喊:「牛拉屎咧––!快接著!」四面便轟然大笑,有人便高喊
:「壽牛拉屎不犯法!盡拉無妨!」又召來一片轟然大笑。
  「嘿嘿,潼孤,此等情形當如何處置?」樗里疾笑著,臉上卻抽搐著。
  「律法所無,潼孤不敢妄言。」
  樗里疾嘿嘿一笑,晃著鴨步走上門廊外的上馬石墩,臉色便頓時黑了下來,大手一揮厲聲
道:「宮門甲士成隊!」
  「嗨!」宮門兩廂轟然一聲,兩百名長矛甲士鏘然聚攏,瞬間便擺成了一個方陣。
  秦國宮城禁軍是兩千四百人,每八百人一哨,輪值四個時辰。這八百人按照秦軍的經常編
製,分為八個百人隊,頭領便是百夫長。八個百人隊為一「校」,頭領職銜為「尉」,習慣稱
為宮門尉。也就是說,晝夜十二個時辰,總有八百禁軍守在王宮衝要地帶。宮門最為要緊,每
哨必有兩個百人隊守護,而宮門尉往往便親自帶隊守護宮門。尋常情勢下,宮門無論發生何種
騷亂,若無國君或權臣的特殊命令,只要騷亂者不衝擊宮門,宮門禁軍便不得擅動。此時宮門
尉正在宮門當值,見庶民雖然蜂擁而來,卻是進獻壽牛,自然不敢隨意發動。如今見右丞相發
令,立即拔劍出鞘,整肅待命。
  「將獻牛人等全部羈押!將耕牛交南市曹圈養,等候處置!」
  宮門尉舉劍大喝:「左隊押人!右隊牽牛!」
  兩個百夫長手中長矛一舉:「開步––!」長矛甲士便兩人一組,挺著長矛楔入人群。
  圍觀的民眾大是驚訝!誰能想到給國王獻牛做壽者,竟然要被拘押起來?許多山東商人就
喊叫起來:「錯了錯了!抓錯了!人家是給秦王賀壽的!」咸陽老秦人也一片呼喊:「獻壽牛不
犯法!不犯法––!」獻壽牛的農人們也一片叫嚷,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竟是亂紛紛嘶聲高喊
:「害了牛還害人!冤枉哪冤枉!」「耕牛如命,誰願來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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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連連揮手制止,人群漸漸平息下來。樗里疾高聲道:「國有律法,不會冤枉無辜。
一時拘押,正是要徹查違法罪犯!圍觀人等立即散去,毋得鼓噪!三日後,秦王與國府自有文
告通報朝野。」
  無論是咸陽國人還是六國商賈,都知道秦國律法無情,見赫赫右丞相已經公然承諾「徹查
」並將通報朝野,便知此事非同小可,雖然滿腹疑慮,人們還是在一片小聲議論中散去了。四
十多頭「壽牛」全部趕往南市圈養,一百多個少梁農夫也已經被全部帶開。
  「潼孤,去丞相府!」樗里疾黑著臉跳上軺車便轔轔去了。潼孤連忙上了自己軺車緊跟而
來。進得丞相府,樗里疾讓潼孤先在外廳等候,自己便到書房來向張儀稟報。聽樗里疾說完經
過,張儀哈哈大笑:「秦有商君之法,便有骨鯁之臣,天興大秦,豈有他哉!」便立即與樗里
疾來到國政廳,也就是尋常說的相府正堂。
  等閒時分,官員來丞相府接受政務指令,都是樗里疾單獨處置。一則是樗里疾本來就一直
主持內政,國務嫻熟,文武皆通,除了事後歸總稟報張儀,基本上無須張儀操心。二則便是秦
國的法制完備,凡事皆有法度可依,依法出令,大體上也無須張儀出面。三則便是張儀領開府
丞相之職,但其謀事重點卻在秦國外事,也就是全力與合縱周旋,內事盡可能的交給樗里疾去
做。這是秦惠王與張儀樗里疾在開府拜相之日,便心照不宣的君臣默契,倒是絲毫沒有削弱張
儀權力的意味。今日遇見潼孤這等毫無通權達變的執法老臣,張儀樗里疾也就只有破例的以全
套法式對待了。
  過程倒是很簡單。張儀居中一坐,樗里疾右手下坐,站在廳中的長史便一聲高宣:「請命
官員入堂––!」潼孤進得大廳一躬:「廷尉潼孤奉召領命,參見丞相,參見右丞相。」便肅
然挺身站在當廳。張儀悠然道:「廷尉潼孤:國發重案,事涉王室,命爾依法辦理此案,受右
丞相樗里疾督察。」長史便將寫著命令、蓋著丞相大印的一方羊皮紙雙手呈給潼孤,潼孤接過
,拱手高聲道:「廷尉潼孤領命,請右丞相督察令。」樗里疾正色道:「本大臣依法督察,廷尉
潼孤須得在三日內,查清此案來龍去脈,報請丞相、秦王,會同朝臣裁決。」潼孤高聲答道:
「潼孤領命。潼孤告辭。」便邁著赳赳大步出廳去了。
  樗里疾憋不住,便嘿嘿笑了:「少梁縣令是頭老狐,卻碰在一口老鐵刀上了。」
  「颶風起於青萍之末。我看,這股斜風不可能是少梁一家。」
  樗里疾一怔,隨即恍然道:「也是,我得趕快訪查一番了。」
  話音方落,書吏匆匆進門:「稟報丞相:又有六個縣的農夫們來獻壽牛壽羊,聽說右丞相
在宮門拘押了少梁人眾,他們都將牛羊趕到南市去了。」
  張儀看看樗里疾沒有說話,樗里疾臉色頓時黑了下來,霍然起身,急晃著鴨步走了。
  三天之中,廷尉府一片忙碌,飛騎如穿梭般進出,風燈竟是徹夜通明。老潼孤先前以為:
此案雖是生平未聞的特異案,案情卻是簡單,只須將獻壽牛的少梁縣查清即可了結。不成想一
入手竟是大大麻煩。且不說壽牛之外又來了壽羊壽雞壽豬,更麻煩的是發案範圍從一個少梁縣
變成了八個縣!除了偏遠的隴西、北地、上郡、商於,秦中腹心地帶的大縣,幾乎全部都包了
進來。獻壽禮者都是樸實木訥的農夫,數百人被拘押在城外軍營更是一件棘手事兒。時近夏忙
,這些人都是村中有資望的耕稼能手與族中長老,如今非但不能領賞趕回,反而被當成人犯關
押,日夜大呼冤枉,連整個關中都人心惶惶起來。
  秦惠王聞報,氣惱得摔碎了好幾個陶瓶,卻也是無可奈何,只有連連催促樗里疾與潼孤盡
速結案。
  潼孤雖是執法老吏,卻也是生平第一遭兒遇到這匪夷所思的「祝壽案」!涉案者都是勤勞
樸實的良民,即或背後有官吏操縱指使,可也全都是縣令縣吏。潼孤之難,倒不在無法定罪量
刑,而在於牽扯的官吏庶民太多,範圍之大,幾乎就是大半個秦國!雖然說他也親身經歷了商
君一次斬決七百多名人犯的大刑場,可那些罪犯都是疲民世族中的違法敗類,如何與如今這些
「罪犯」同日而語?潼孤也是秦國平民出身,深知庶民無心犯法,即或那些縣令縣吏,其中也
多有政績不凡者,如何能斷然殺之?反覆思忖,潼孤上書丞相府,提出了「放回農人夏收,緝
拿少梁縣令勘審」的救急之法。公文呈上,樗里疾卻竟然不在咸陽!潼孤大急,直接面見張儀
。張儀略一思忖,便讓他在府中等候,自己立即進宮。一個時辰後張儀回府,下令潼孤放了農
夫,將八名縣令全數緝拿到咸陽勘審!潼孤本想說縣令無須緝拿太多,看著張儀臉色少見的陰
沉,卻是終於沒有開口便匆匆去了。
  農夫們一放,情勢立時緩解,秦川國人立即便淹沒到夏收大忙中去了。八個縣令雖然被押
到了咸陽,留下的縣吏們卻是大出冷汗,竟是連忙下鄉分外辛苦的督導收種,農時公務倒是沒
有絲毫的紊亂。潼孤便靜下心來勘審這幾個縣令。
  這一日勘審少梁縣令,卻見秦惠王與張儀便裝而來,面無表情的坐在了大屏風之後。
  「帶人犯上堂––!」廷尉書吏一聲長喝,一個黑瘦結實的官員便被兩名甲士押進大廳。
  秦法雖刑罰嚴厲,卻極是有度。但凡違法人等,在勘審定罪之前,官不除服,民不帶枷,
除了關押之外,與常人無異。這與山東六國的「半截法治」大不相同,與後來的「人治」更有
著天壤之別。這時的少梁縣令便依然是一領黑色官服,頭上三寸玉冠,神色舉止竟是沒有絲毫
的慌張。
  「堂下何人?報上姓名。」潼孤堂木一拍,勘審便開始了。
  「少梁縣令屠岸鐘。」
  「屠岸鐘,少梁縣四十八村獻壽牛,你可知曉。」
  「自是知曉,龍紫之壽,也是下官曉諭庶民了。」屠岸鍾鎮靜自若。
  「何謂龍紫之壽?」
  「天子者,生身為龍,河漢紫微,是為龍紫。龍紫者,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也!龍紫之壽
,我王萬壽萬壽萬萬壽也!」屠岸鍾慷慨激昂,彷彿發誓一般。
  「屠岸鍾昌明王壽,是奉命還是自為?」
  「效忠我王萬歲,何須奉命?屠岸鍾一片忠心,自當教民忠心。」
  「端直答話!究竟是奉命還是自為?」
  「自為。屠岸鍾領全體十八名縣吏,三日遍走少梁四十八村,使龍紫之壽婦孺皆知。」
  「獻牛祝壽,可是屠岸鍾授意?」
  「無須授意。民受屠岸鍾教化,聞龍紫之壽,皆大生涕零報恩之心,交相議論,共生獻牛
祝壽之願!」
  「獻牛祝壽,屠岸鍾事先可曾阻止?」
  「庶民景仰萬歲之德治,效忠萬歲之德行,屠岸鍾何能阻止?」
  「端直說!可曾阻止?」
  「不曾阻止。」
  「獻牛祝壽,屠岸鍾可曾助力?」
  「自當助力。屠岸鍾心感庶民忠貞大德,特許獻牛者議功,以為我王萬歲賜爵憑據,又特
許獻牛者歇耕串聯,上路吃住由縣庫支出。」
  「其餘各縣祝壽舉動,屠岸鍾是否知曉?」
  「下邽、平舒兩縣派員前來詢問,屠岸鍾亦曉諭龍紫之壽。其餘各縣,屠岸鍾並未直面,
但卻都知曉的。」
  「屠岸鐘,少梁境內三十里鹽鹼灘排水,丞相府可有限期?」
  「有。仲秋開始,春耕前完工。」
  「如期完工否?」
  「尚未開始。」
  「因由何在?」
  「連年大熟,民心祈禱龍紫之萬壽,豈容瑣事分心?」
  「屠岸鐘,你可知罪否?」潼孤溝壑縱橫的老臉頓時一片肅殺。
  「說甚來?知罪?」屠岸鍾仰天大笑:「古往今來,幾曾有過頌德祝壽之罪?三皇五帝尚
且許民頌德,何況我王大聖大明大功大德救民賜恩之龍主?爾等酷吏枉法,但知春種秋收,不
知王化齊民,竟敢來追究忠貞事王之罪,當真可笑也!」
  「大膽屠岸鍾!」潼孤「啪!」的一拍堂木:「此地乃國法重地,端直答話,毋得有它!」
  「爾等酷吏,豈知大道?屠岸鍾要見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老潼孤氣得稀薄的鬍鬚翹成了彎鉤,堂木連拍,屠岸鍾卻只是嘶聲喊叫著要見「我王萬歲
萬歲萬萬歲!」威嚴肅殺的廷尉大堂竟亂紛紛一團,沒了頭緒。
  突然,大堂木屏風「嘩啦!」推開,秦惠王鐵青著臉走了出來。潼孤顫巍巍站起來正要行
禮參見,秦惠王卻擺擺手制止了他,緩慢沉重的踱著步子走到了屠岸鐘面前。屠岸鍾做了五年
縣令,卻偏偏沒有見過秦惠王,見此人雖然布衣無冠卻是氣度肅穆的逼了過來,不禁吭哧道:
「你你你,你是何人?」
  「屠岸鍾窮通天地,卻道我是何人?」那絲絲喘息的喉音與冷笑竟令人不寒而慄。
  「哼哼,你總不至於是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吧?」屠岸鍾傲慢的冷笑著。
  秦惠王渾身一個激靈,咬牙切齒的冷笑著:「可惜呀,你運氣不好,看準了,站在你面前
的偏偏竟是秦國君主。不相信麼?」
  看著恭敬肅立的潼孤,再看看滿堂肅殺的矛戈甲士。屠岸鍾悚然警悟,心頭狂跳,不禁便
是一身冷汗,慌忙間撲倒以頭搶地:「罪臣屠岸鐘,參見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罪臣?你少梁縣令功德如山,何罪之有啊?」
  「屠岸鍾不識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罪該萬死!」
  「不識本王便罪該萬死,這是哪國律法啊?」
  屠岸鍾吭哧語塞,額頭在大青磚上撞得血流縱橫:「屠岸鍾一片忠心,惟天可表也!」
  「一片忠心?三十里鹽鹼灘不修,四十八耕牛做壽,這便是你的忠心?」
  「臣彰顯我王大仁大德,教化民眾效忠王室,無知有他,我王明察!」
  「好個無知有他!屠岸鐘,你也是文士一個,這卻是那家學問啊?」
  「啟稟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臣自幼修習儒家之學,畏天命、畏大人、效忠我王!」
  「住口!」秦惠王厲聲斷喝:「儒家之學?孔子孟子寧棄高官而不改大節,你如何不學?
儒家勤奮敬事,你如何不學?挖空心思,媚上逢迎,龍紫之壽、壽牛壽羊、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壽萬壽萬萬壽,名目翻新,當真匪夷所思!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實,種惡政於本王,禍國
風於朝野。恬不知恥,竟以為榮!如此居心險惡之奸徒,竟位居公堂,教化民眾,端的令人拍
案驚奇也。」
  「我王誅臣之心,臣卻如何敢當啊?!」屠岸鍾奮力搶地嘶聲哭喊。
  「如何?你這顆心不當誅麼?」
  「屠岸鍾天地奇冤!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明察––」
  「狗彘不食!」秦惠王勃然大怒,回身搶過甲士一支長矛便直撲過來:「再喊一句,洞穿
了你!」冰涼閃亮的長矛頂在胸口,屠岸鍾頓時臉色蒼白瑟瑟發抖,大張著嘴巴卻一句話也說
不出來。潼孤雖然年邁笨拙,此時卻大步搶來雙手抓住長矛:「臣奉命勘審人犯,我王不能壞
了法度啊。」
  「噹!」的一聲,秦惠王擲開長矛,拂袖去了。
  就在當天晚上,樗里疾回到咸陽,匆匆到丞相府見了張儀,兩人便立即進宮了。樗里疾稟
報了他走訪秦中八縣的情形,尤其對屠岸鐘的來龍去脈做了備細敘說。秦惠王聽罷,竟是久久
沉默。
  這個屠岸鐘,原是晉國權臣屠岸賈的後裔。春秋老晉國時,屠岸賈在晉靈公支持下誅滅了
上卿趙盾滿門。誰想陰差陽錯,僥倖被人救出的一個趙氏孤兒卻活了下來,而且鬼使神差的被
屠岸賈收做了義子。二十年後,這個趙氏孤兒因了屠岸賈的權勢,做了晉國將軍。此時又是鬼
使神差,收養趙氏孤兒的老義士,竟然秘密向這位年輕的「屠岸將軍」揭穿了他的本來身世與
滅門大仇。此時恰逢屠岸賈失勢,孤兒將軍便聯絡趙氏舊勢力,一舉將屠岸氏剿滅。從此,屠
岸氏殘餘人口便星散逃亡於列國。後來,趙氏恢復了勢力,與魏韓兩個大族共同瓜分了晉國,
便有了聲威赫赫的趙國。
  趙氏立國,明令以屠岸氏為不共戴天之世仇,契而不捨的在天下秘密追殺!屠岸氏族人便
紛紛改名換姓,一時間,屠岸氏幾乎絕跡。這時,逃到秦國驪山河谷的兩家屠岸氏後裔,也改
為「土山」姓氏,徹底的變成了老秦人。三代之後,「土山」一族已經有了五十餘戶四百餘口
。商君變法後聚族成村,便漸漸富了起來。「土山」族長一心想改換門庭,便將自己的大兒子
「土山鍾」送到了魯國去求學。此子歸來,雄心勃勃,振振有辭的力勸父親恢復屠岸姓氏:「
人之生滅在於天,何在於姓氏?趙氏不當滅,雖抄滿門而漏孤兒,屠岸氏當滅,又豈在隱姓埋
名也?」父親與族人們被他的勇氣感動,竟是決然恢復了屠岸姓氏。於是,「土山鍾」便變成
了屠岸鐘。
  屠岸鍾與下邽縣令在魯國求學時是同窗師兄弟。後來,屠岸鍾便在這個縣令薦舉下先做了
縣吏,三年後又做了少梁縣令。當時的少梁縣,偏遠荒涼又靠近魏國,尋常文士出身的吏員都
不敢去做少梁縣令。屠岸鍾卻是上書請命要做少梁縣令的,樗里疾還記得,他當時便欣然批下
了。當時正逢秦惠王在隴西巡視,屠岸鍾未及被召見,便匆匆赴任了。
  上任頭三年,屠岸鍾尚算勤政敬事,將少梁縣治理得井然有序。可三年未見陞遷,屠岸鍾
便開始漸漸變得悶悶不樂了。據一個老縣吏說,兩年前的一天,屠岸鍾秘密請來了一個魏國老
巫師,用古老的鑽龜之法為他占卜命數。老縣吏也說不清巫師是如何解說龜甲裂紋的,反正從
那之後,屠岸賈便開始邪乎起來了!先是在縣府大堂的庭院立了一座「望王碑」,日每三柱香
、三叩拜、三次高聲表白對秦王的耿耿忠心。後來,無論與何人敘談,也無論公事私事,但凡
涉及秦王,立即便挺身起立,高聲念誦「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句,再入座說話,舉座莫
不愕然!再後來,屠岸鍾又鐫刻了一座「秦王功德碑」,列出了秦王的「十大功德」。但凡庶
民訴訟或吏員公務進入少梁縣大堂,都要在屠岸鍾陪同下先行叩拜念誦一通,否則便不能處置
任何公務。今年恰逢少梁縣連續三年大熟,屠岸鍾忽發奇思妙想,便有了壽牛壽羊這樁奇案,
竟波及關中八縣,令人匪夷所思!
  由於屠岸鍾經年如此,人們也由驚愕疑慮變成了信以為真,漸漸的,屠岸鐘的「大忠」之
名便傳揚了開來,諸多縣令群起摹仿,縣吏與少梁縣的族長們還醞釀給秦王上「萬民書」,請
秦王引屠岸鍾入朝「秉持大政,澤被朝野」。
  「我王請看,這便是老縣吏代為草擬的萬民書。」樗里疾從大袖中摸出一方折疊的羊皮紙
打開雙手遞過。秦惠王順手便丟在案上,看也不看一眼。樗里疾知道秦惠王此刻憋悶窩火,不
能聒噪追問,只能慢慢疏導氣氛讓國君自己開口,便嘿嘿笑著看看張儀:「丞相以為,這天下
第一奇案,如何處置?」
  「此案奇歸奇,然並無複雜疑難處。」張儀微微一笑:「此案之難,恰在於處罰之度。一
則,本案涉官涉民,須得有所區分;二則,本案無成法可循。秦法雖有『妄議國政罪』,但卻
沒有媚上賀壽歌功頌德之條目,其間分寸,頗難把握也。」
  樗里疾飛快的眨巴著小眼睛,又是嘿嘿一笑:「要黑肥子說來也好辦,奪爵罷官,以戒傚
尤,畢竟不是殺人放火嘛。」
  張儀盯著樗里疾,眼睛裡一絲揶揄的嘲諷,卻是一句話也沒說。
  「豈有此理?」秦惠王「啪!」的拍案而起:「定要嚴厲處罰,此等邪風,遠勝殺人放火
!」秦惠王緩慢的踱著步子喟然嘆息:「古諺云:王言如絲,其出如綸。但有絲毫寬宥,無異
於放縱官場惡風。秦法無成例,難不倒我等君臣。商君變法至今已近四十年,民情官風皆有變
,律法亦當應時而增。況且,匡正朝野,移風易俗,本是商君立法之本意,何能拘泥成法而放
縱惡習?」
  「好!我王但有此心,何愁國風不正?」張儀頓時滿臉笑意。
  樗里疾聳聳肩膀兩手一攤:「我王如此聖明,臣有何說?」秦惠王與張儀頓時想起酒肆第
一次謀面時的情境,不禁同聲大笑。
  此日,張儀與樗里疾便會同廷尉潼孤及商鞅變法時的一班老臣子,對秦法進行了細緻梳理
,增加了一百多個條目,報秦惠王做最後定奪。在此期間,潼孤也晝夜忙碌著將「壽牛案」的
處置及刑罰分類明確下來:其一,所有涉案庶民,兩年不得敘功,有功不得受爵;其二,所有
涉案縣吏,罰俸兩石,兩年不得敘功;其三,八名縣令,屠岸鍾『斬,立決』,其餘七名縣令
奪爵罷官,貶為庶人。幾名書吏連夜謄清為三卷,立即呈送王宮。
  蓋著赫赫大方王印的批件一發下來,潼孤卻驚訝得目瞪口呆!
  其實,秦惠王只動了一條:屠岸鍾改為剮刑,其餘原封未動。而潼孤的驚訝,便恰恰在於
這個剮刑。
  剮刑,是殺死人犯的一種方法,後人叫做「凌遲處死」。遠古無利器,鈍刀割肉便是世間
最為痛苦的折磨。於是,便用鈍刀對罪大惡極的罪犯一塊一塊的割肉,而後再割除生殖器,再
砍開骨架,讓罪犯在漫長的煎熬中活活疼死!讓觀刑者毛骨悚然,永遠烙印在心頭!終戰國之
世,只有後來的齊湣王田地在逃亡中被民眾一刀一刀的剮死。除此之外,大夫受剮,聞所未聞
。戰國時兵器精進,利刀出現,剮刑便變得更為殘忍:最甚者可以剮兩到三日,罪犯方最終身
亡。但是,剮刑畢竟是一種「非刑」,也就是法律規定的刑罰之外的處刑之法,不是正刑。直
到後來的五代十國,凌遲才成了大量使用的常刑,宋代之後,凌遲便成了法律規定的正刑,專
一處死那些謀逆類「十惡不赦」的罪犯。這卻是後話。戰國之世刀兵連綿,人們習慣於轟轟烈
烈痛痛快快的去死,對待戰俘罪犯,要殺也都是一刀了事,絕不累贅。剮刑,也只是流傳在獄
刑老吏們中間的一個神話而已,見諸刑場,可是那個國家也沒有用過。而今,秦惠王竟要對這
個天下奇案的首犯,使用這種曠古罕見的奇刑,老潼孤如何不心驚肉跳?潼孤反覆思忖,本想
上書勸阻,驀然之間,卻想到了商鞅被秦惠王車裂的非刑,不禁打了個激靈,終於保持了最後
的沉默。
  屠岸鍾被押到刑場的那一天,渭水草灘人山人海!
  奇怪的是,當亮煌煌的特製短刀割下第一片肉時,屠岸鍾居然還在嘶聲慘叫:「我王萬歲
萬歲萬萬歲––」及至一刀割到喉頭,才沉重的呼嚕了一聲,了無聲息。此後兩日,萬千國人
眼看著這個赫赫縣令從慘叫喘息,變成了一跳一跳,變成了一抖一抖,又變成了難以覺察的一
絲抽搐,卻竟是鴉雀無聲!忍不住者竟是跑到河邊翻腸攪肚的嘔吐,直到第二天,太陽枕在了
西山之巔,如血殘陽照著那在晚風中搖曳的森森骨架,人們才夢遊般的散去了。
  可是,人們又迎頭碰上了張掛在咸陽四門的那張碩大的羊皮詔令。官府吏員們打著風燈守
在旁邊,一遍又一遍的為人們高聲念誦著:
  禁絕媚上荒政令秦王詔告朝野:為政之本,強國富民。為官之道,勤政敬事。阿諛逢迎,
媚上荒政,上負國家,下負庶民,誠為大奸大惡!今少梁縣令屠岸鍾不思勤政報國,專精媚上
,揣摩君心,猜度奇巧,歌功頌德,耕牛賀壽,發聞所未聞之邪術,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實
,乃曠古罕見之奸佞也!惡習旦開,官風大壞,吏治不修,禍國殃民,法制大崩,國將不國。
本王今詔告朝野:秦法已修,頒行郡縣;自後凡不遵法度,刻意媚上,一心逢迎而荒蕪政事者
,殺無赦! 秦王十一年八月。
  人們聽得感慨唏噓,卻又是驚詫莫名!
  古往今來,何曾有過君王不許臣下歌功頌德表忠心者?縱是三皇五帝,也還不是在紜紜眾
生的頌揚聲中,才有了接受禪讓的資格的?能做到不縱容臣下庶民歌功頌德,就已經是天子聖
明了。如今這個秦王,非但剮了這個臨死還在喊萬歲的縣令,而且禁絕一切媚上逢迎歌功頌德
,如何不令厚重純樸的庶民們困惑?春秋戰國以來,多少君王毀在了阿諛逢迎的奸佞手中?英
明神武如霸主齊桓公者,不也是被易牙、豎刁兩個割了生殖器的閹臣哄弄得不問國事,最後竟
困死深宮,連屍體上都生滿了蛆蟲?流風蠱惑,人們便相信了「是人便喜頌歌聲」,以為那是
巍巍泰山般屹立不倒的官道人道。可如今,這個秦王卻對這一套如此的深惡痛絕,他是個真聖
人麼?人們想說幾句,卻又不敢。轉而捫心自問,如此國王有何不好?只要守法,怕甚來?剮
刑殘忍麼?可那剮的是媚上荒政的縣令,又不是剮無辜百姓。仔細想想,國王無非是讓官員們
看個心驚肉跳,從此永遠絕了這害人之風,說到底,還是對老百姓有好處啊––
  想著想著,人們心裡就舒坦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也消失了。雖然還是不敢像以往那樣
忘情的高喊一嗓子「萬歲!」,但也是相互樹起大拇指,低聲笑談著消融在炊煙裊裊的村莊,
消融在燈火閃爍的街巷。就像一股凜冽的清風掠過,老秦人覺得天更藍了,水更綠了。
  就在這時,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六國大軍雲集函谷關外,要猛攻秦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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