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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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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5:30 |只看該作者
  田文在後圓裡轉悠了半個時辰,方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決定立即去見父親,畢竟,在此等
大事上裝聾作啞,是會令父親難堪的。不想匆匆回到丞相府,在門廳便恰恰遇上父親派去接他
的書吏。原來父親也同時接到了老國王的詔書,要田嬰立即為田文舉行世子加冠的大典!田嬰
已經將大典確定在此日清晨,要將田文召來叮囑細節,並在家族聚會中一併公佈。此時,田文
也無可推脫,便一切聽任父親做主了。
  此日清晨,田氏宗廟舉行了盛大的「王命世子加冠」大典。一個時辰中,田文便從一個庶
出子變成了靖郭君世子,名正言順的王族公子,田文的府邸也變成了世子府。
  隆重的典禮剛剛結束,門客斥候便飛騎回報:蘇秦一行冒死泅渡濰水,馮驩已經妥為接應
,晚間便當抵達臨淄!田文聽罷,立即命令國賓驛館作速佈置準備接待。傳令騎士剛走,田文
驀然想起一事,隨後飛車來到驛館。
  樗里疾正在悠悠漫步,不防田文匆匆而來,嘿嘿笑道:「你這小子,又要來糊弄老夫了?
明告你,那個鳥地方,老夫再也不去了。」
  田文哈哈大笑:「天下之大,上大夫見識見識何妨?」
  「嘿嘿嘿,留下你去見識吧,老夫可要多活幾年呢。」說著黧黑的臉膛竟是紅了。
  田文笑不可遏:「也就是上大夫可人,別人呵,田文還不費這番心思呢。」
  樗里疾笑罵:「鳥!也就是老夫孤陋寡聞,才上你這惡當!」
  兩人笑得一陣,田文拱手道:「上大夫啊,這驛館住得長了也憋悶,換個地方如何?」
  「噢?換到何處?」
  「王宮之南,稷下學宮大師堂,如何?」
  「也好。齊國也就稷下學宮是個正經地方,老夫還真想見識見識呢。」
  「撿不如撞,現下就搬過去如何?」
  「你這小子呵,總是風風火火。好,恭敬不如從命,寄人籬下,也只有任人欺侮了。」
  「上大夫竟日罵我,田文才是受氣包了呢。」
  「哪裡哪裡?」樗里疾大笑間,卻突然壓低聲音頗為神秘的低聲道:「哎,老實說,你小
子敢不敢到秦國去?」
  「到秦國?」田文驚訝笑道:「做鹽商還是馬商?」
  「出息?做丞相!」樗里疾一字一頓,神色鄭重。
  田文驚訝得張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懵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上大夫呵上大夫,一
次綠街,你個老哥哥當真恨我了?作弄人好狠也!」
  「胡說甚來?」樗里疾正色道:「樗里疾乃秦國特使,如何能拿此等事頑笑?」
  「茲事體大,我還回不過神來,容我想想再說。」田文笑道:「來吧,我幫你收拾了。」
  「沒得啥收拾,你坐在這兒等便了,片時就好。」樗里疾說著便擺著鴨步搖進了大廳,只
聽一陣呼喝,不消兩盞茶工夫,便與三個隨從護衛走了出來。隨從抬著一口木箱,樗里疾自己
背著一個包袱,若非衣飾差別,還真是難分主僕。田文不禁暗自感嘆:秦人如此實在,秦風如
此簡樸,秦國安得不強?若是中原六國特使,連送的帶買的,任誰也得幾車行囊!
  護送樗里疾到稷下學宮安置好,田文又與這位黑胖子特使盤桓了半日,竟是覺得樗里疾快
人快語,爽朗詼諧,當真投機。老國王叮囑他「不罪強梁」,就是指不能無端得罪秦國特使。
目下看來,想得罪這位黑胖子還真是不容易。他是軟硬不吃,又從來沒有恃強凌弱的大國強橫
脾性,硬是與你磨叨,你是弱國臣子,又能拿他如何?看看到了午後,田文還是硬著心腸告辭
了,惹得樗里疾嘖嘖嘖的感嘆了好一陣子。
  這時,蘇秦一行已經到了淄水西岸,臨淄城樓已經遙遙在望了。
  「公子來郊迎先生了!」馮驩指著遠處的煙塵旗幟,興奮的喊了起來。眾人望去,但見寬
闊的臨淄官道上一面大旗當先,馬隊軺車銳急而來,直如離弦之箭,將滾滾煙塵遠遠的拋在了
身後。
  「好快!絕非尋常車馬!」趙勝不禁高聲讚歎。
  馮驩道:「諸位有所不知,公子門客中有一班馴馬奇才,是以多有良馬飛車。接無忌公子
的那輛車,才是真正的日行千里,人稱『追造父』呢!」
  「噢呀,追造父?那無忌公子明日就該到了嘛!」黃歇大笑起來。
  蘇秦凝望著對面漸漸逼近的車馬旗幟,已經朦朧看見了那個斗大的「田」字,想到這是合
縱成敗的最後關頭,不禁一陣感奮,打馬一鞭便迎了上去,黃歇趙勝荊燕等立即飛騎隨後,迎
向了田文車馬。
  田文已經遠遠看見了馮驩,心知對面便是蘇秦一行,便將軺車放緩了速度徐徐打量而來。
面前這隊人馬不過二百餘人,沒有旌旗,沒有軺車儀仗,普通得如同一支民間商旅。將近半箭
之地,田文清晰的看見了鬚髮灰白衣衫仍然沾滿泥巴的蘇秦,心中不禁肅然起敬:一個布衣之
士,歷經磨難而胸懷遠大抱負,面臨急難,不惜捨身泅渡,此等氣概天下能有幾人?感慨之間
,田文已經跳下軺車遙遙拱手:「齊國田文,奉王命恭迎武信君並諸位公子!」
  蘇秦也下馬迎來:「蘇秦多謝齊王,多謝公子。來,這位是楚國公子黃歇,這位是趙國公
子勝,這位是燕國副使荊燕將軍。還有一位是魏國公子無忌,可惜留在了濰水營地。」
  田文與幾人一一見禮,末了慨然笑道:「武信君毋憂。我已得飛鴿信報:蒼鐵已經在濰水
接到了公子無忌,今夜定然可到臨淄聚齊!」
  蘇秦驚訝:「蒼鐵何許人也?如此之快?」
  「噢呀,就是那個『追造父』了!」
  田文笑道:「此人與田文也是一段奇遇,日後說與武信君消閒。諸位一路鞍馬勞頓,請登
車入臨淄,田文為諸位洗塵接風!」說罷一揮手,馬隊中便駛出了四輛青銅傘蓋軺車。田文請
蘇秦四人登車,一聲令下,馮驩率馬隊開路,田文自己殿後,護衛著蘇秦車隊轔轔西去。
  到得臨淄,驛館已經是燈火通明,護衛森嚴。驛丞向田文稟報:諸位大人的住所、騎士營
地與接風酒宴已經準備妥當,請令定奪。田文與蘇秦略一商議,便先行安頓騎士在驛館外樹林
中紮營,蘇秦幾人先到住所梳洗更衣,半個時辰後開宴。
  接風宴席排在了驛館正廳,倒也是富麗堂皇。按照田文目下的地位與權力,本當在自己府
邸舉行這場接風宴席。但田文的原有府邸太小,只有五開間六進,偏院還住滿了門客,多有不
便。最主要的是田文想到了老國王的叮囑「不卑不亢」,接風宴席設在驛館,便是國事,進退
皆可斡旋,又避免了「私結外使」的嫌疑,倒也不失為兩全之地。
  田文正在大廳門口等候,突然聽得驛館門外響遏行雲般的蕭蕭馬鳴!心中一動,快步走出
大門,便見一輛奇特的無蓋黑篷車堪堪停在門口,四匹雄駿的胡馬正在噴鼻嘶鳴!一個黑衣勁
裝的精瘦漢子拱手高聲稟報:「蒼鐵奉命趕回!貴客安然接到!」田文大喜,正要上前迎接客
人,卻見一人已經從篷車中跳下,內穿鐵色軟甲,外罩大紅斗篷,一頂六寸玉冠,分外的凝重
挺拔!田文肅然行禮:「得見公子無忌,幸甚之至!」魏無忌從容做禮笑道:「公子俠義雄奇,
魏無忌三生有幸也!」對答兩句,兩人便大笑執手,聯袂進了驛館。
  蘇秦剛到廳中,驚訝得揉了揉眼睛:「啊,真是公子無忌麼?」
  田文大笑道:「大活人一個,如假包換!」
  「噢呀!神奇神奇!我以為齊國人虛應故事呢!」黃歇興沖沖走了進來,竟是連聲驚歎。
  「大兄!」趙勝在門外便喊了起來,衝進來便拉住魏無忌笑叫:「真是神!早知道有這般
神車,也不用泅渡了!」
  田文笑道:「車再神,最多也只能坐兩人,你還是得泅渡呢。」
  眾人不由一陣大笑,田文道:「來來來,入席!無忌公子不用梳洗,正好!」
  六張長案早已排好,蘇秦東面居中,田文對面相陪,魏無忌、黃歇、趙勝、荊燕便兩側就
座。田文舉爵高聲道:「武信君並諸位今日趕到,恰到時候。來,先乾一爵,為諸位洗塵!」
  「乾!」銅爵相向,眾人都一飲而盡。
  「噢呀,這齊酒如此厲害了?」飲慣了柔順蘭陵酒的黃歇,咂著嘴滿臉通紅的嚷起來。
  「也是,沒想到齊酒如此凜冽。」蘇秦也是額頭冒汗,嘖嘖連聲。
  趙勝卻大是精神:「好酒好酒!與我趙酒堪稱伯仲之間。」
  魏無忌卻只是淡淡微笑,渾無覺察,竟舉爵笑道:「我要敬公子文一爵,多謝你的駿馬神
車!否則,魏無忌無今日口福也。」竟大飲而盡。
  「好酒量!」田文高聲讚歎,「齊酒取海濱山泉水釀就,後勁忒長,尋常人須間歇飲之。
無忌公子顛簸千里,空腹連飲兩大爵,佩服!」
  「諸位兄長不知道麼?我這姐夫是有名的海量君子,從來只飲不說呢。」
  魏無忌笑道:「休聽趙勝之言,無忌原只是憨飲而已,與諸位善品善飲差之遠矣!」
  席間一陣笑聲,蘇秦卻舉爵向田文道:「齊國有此好酒,公子有此大才,合縱便是吉兆!
來,我等與公子再乾一爵!」說罷也是一飲而盡。
  田文爽朗大笑:「聞武信君綿長柔韌,竟能連飲齊酒,田文夫復何言?乾!」飲罷一爵,
心知蘇秦要將話頭引入正題,不禁置爵慨然道:「武信君,諸位仁兄,齊國之事,田文自是一
力為之。只是齊國近年與中原列國來往稀疏,國政多有微妙,田文尚不知我王如何決斷?」
  「噢呀,那個秦國樗里疾,是否也在臨淄了?」
  田文點頭道:「實不相瞞,樗里疾來臨淄一月,尚未見到齊王。」
  「咄咄怪事!那他如何不走?」趙勝少年心性,急不可耐的插了進來。
  蘇秦道:「此人韌性極好,齊王不做最後決斷,他是不會離開臨淄的。」
  「噢呀,齊王狐疑不決,難處究竟何在了?」
  蘇秦向魏無忌微微一笑:「公子以為呢?」
  「齊王之疑,根在魏國。」魏無忌不假思索的回答:「魏國衰敗,直接事端便在與齊國兩
次大戰:圍魏救趙之桂陵大戰,圍魏救韓之馬陵大戰。兩戰之後,魏國三十萬精銳大軍連同戰
將龐涓,悉數覆滅。此後,秦國商鞅便借此百年不遇之良機,一舉殲滅魏國僅存的五萬鐵騎、
八萬河西守軍,非但收回河西,而且佔據了河東要塞離石。魏國被迫遷都大梁,從此一落千丈
。齊魏兩戰,乃魏國衰敗之樞紐。」魏無忌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齊王之慮,在於魏國能否丟
開這個大仇,真正與齊國和解?」
  趙勝急迫道:「就是說,魏齊能和解,則齊國加盟合縱,不能,則與秦國結盟!」
  蘇秦點點頭:「誠如是也,魏公子大有眼力。」
  「噢呀,這魏王齊王,都是老王。人老了記仇,一輩子釀的陳酒,還真難變淡了。」
  田文一直沒有說話,內心卻大是驚訝。自己一直以為,老國王不做決斷,是年老難以理事
,甚或是昏聵不明雄風不在喪失了判斷能力,卻如何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魏無忌一說,田文
立即恍然,老國王對他的所有模糊叮囑都變的清晰起來,拖住樗里疾的意圖也頓時清楚!田文
自感慚愧,不禁慨然拍案:「諸公所言,使田文頓開茅塞。然則,不知武信君可有解開我王心
結之良方?」
  蘇秦正待說話,突聞大廳門外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眾人不禁一怔,這驛館雖非官署,可也
是國賓重地,等閒斥候是不能馳馬直入的。田文是東道主,立即站起疾步而出,旋即又大步進
來向蘇秦拱手道:「我王詔令,即刻接見武信君與公子無忌!」
  廳中一片肅然。作為使節,晉見國君自然是越早越好,這是值得高興的。但是,這無疑立
即印證了蘇秦與魏無忌的判斷,六國合縱的最後一個關口便赫然矗立在面前!攻克此關,合縱
便大功告成,否則便是功虧一簣。座中各人都是六國合縱的直接主事者,頓時都感到了一種沉
重的壓力。蘇秦肅然站起,向座中拱手環禮一周,看看魏無忌,便欲舉步。
  「且慢!」黃歇破天荒的忘記了「噢呀」話頭,離坐起身,高舉銅爵:「來,我等為武信
君,為魏公子壯行!一乾此爵!」
  六隻大銅爵鏘然碰撞,盡都一飲而盡。蘇秦已經緩過神來,朗聲笑道:「諸位繼續痛飲,
靜候佳音便了。二位公子,走吧。」
  三輛軺車轔轔駛過臨淄市街,駛入王宮,駛入碧玉池畔,又換馬穿過草地、竹林與樹林,
才被女官領引到一座大殿等候。田文心中忐忑,不知老國王要在哪裡召見他們,面對蘇秦與魏
無忌又不好啟齒,便只有沉默。幸虧只等得片刻,便有一名紫衣女官前來宣詔:「請武信君、
魏公子無忌、公子文,到二陵殿晉見。」田文一聽,更是困惑莫名,齊王宮中幾曾有過一個二
陵殿?這會是什麼地方?思忖之間,女官已經領引著三人穿過幾道迴廊,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
的青磚大屋前。田文恍然笑了,這不就是往昔老國王常常議事的大政殿麼,何時改名叫了二陵
殿?不過能在這裡接見蘇秦魏無忌,田文總算鬆了一口氣,他最怕老國王一時糊塗,將赫赫蘇
秦弄到帳幔四垂的密室,自己再從天而降,豈不貽笑天下?
  進得大殿,蘇秦不禁驚訝了。從門廳到正廳,幾十盞白紗風燈照得通明一片,晶瑩光潤的
白玉地面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紅色地氈,地氈中央便是三張長大書案。最引人注目的,是兩邊牆
壁上的巨大壁畫。一邊大書「桂陵之戰」,一邊大書「馬陵之戰」,畫的正是兩場伏擊戰的激
烈場面。《馬陵之戰》將龐涓慘死的場面畫得猶為真切!雖然驚訝,蘇秦對齊威王的用意卻是
一目瞭然,反倒是微笑著欣賞了兩邊壁畫。再看魏無忌,卻是兩眼一瞄,便再也不看,臉上竟
似渾然無覺一般。
  正在此時,紫衣女官高宣一聲:「齊王駕到––!」
  隨著尖銳清亮的聲音,中央巨大的木屏風後走出來一位年邁的老人:一身寬大鬆軟的布衣
,一頭白如霜雪的鬚髮,一臉清晰可見的黑色老人斑;沒有高高的天平冠,沒有華貴威嚴的王
服,也沒有象徵權力的三尺王劍。任誰看見,也不會想到這便是叱吒風雲威振中原一舉將齊國
變成一流強國的齊威王!
  蘇秦略微一怔,便躬身拜下:「五國特使蘇秦,魏國公子無忌,參見齊王!」
  老人站在六級王階上,靜靜的注視著兩人,目光犀利得如同兩柄長劍,蒼老沙啞的聲音迴
盪在大殿:「蘇秦?好!是個人才:跋涉於坎坷,崛起於沉淪,終成大器也。」
  「齊王獎掖,催臣惕厲自省。蘇秦謝過齊王。」
  「公子文,請兩位入座便了。」老人的布衣大袖擺了擺,兩位女官飄了過來,輕柔的將老
人扶進王案後的坐榻之上,還給老人腳下墊上了一個厚厚的棉枕。這樣一來,高坐的老人便好
像一個居高臨下的仙翁一般。老人坐定,微微平息了喘息,悠然問道:「先生此來,何以教我
?」
  「蘇秦為六國合縱而來齊國。天下大勢,齊王洞察深徹,不用蘇秦贅述,但憑齊王決斷便
了。」蘇秦竟是破天荒的簡潔利落,全無條分縷明透徹剖析雄辯滔滔的說辭。
  老人無聲的笑了:「田因齊老矣,聽不得長篇大論了。先生簡約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
先生可曾想到,此殿何名?」
  「二陵殿。」
  「何謂二陵?」
  「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兩次大戰,何國受益?何國受害?」
  「齊秦大益,魏國大害。」
  老人喟然一歎:「先生明白人也。齊國有恩與秦,齊秦結盟,當是水到渠成。若加盟合縱
,齊國卻是有大仇於魏,齊魏接壤,豈非弄巧成拙?既丟了秦國,又與強鄰為敵?此中利害,
先生如何權衡?」
  蘇秦思忖,齊威王果然老辣,三言兩語便將利害攤開,向合縱開價,逼魏國作出明確承諾
,而且將秦齊結盟鄭重端出,用了「水到渠成」來說,顯然是想讓蘇秦與魏無忌知道,他的本
意是想與秦國結盟的。事實上,樗里疾還沒有見到齊威王,齊國在兩方之間還是保持著一種不
偏不倚的中立。齊威王如此說法,顯然是想表示一個明確強硬的姿態:不滿足齊國的要求,他
就會「水到渠成」的與秦國結盟!對於齊威王這樣曾經滄海的君主,任何避實就虛的說辭,他
都會不屑一顧,要使他轉變,只有一個辦法:必須明確回答他的要求,行還是不行!
  蘇秦看了看鎮靜自若的魏無忌,向齊威王高聲道:「六國合縱,要害便是同心協力。齊王
所慮,大在情理之中。蘇秦素無虛詞,不想徒然擔保。公子無忌乃魏王特使,魏齊怨恨,公子
無忌可向齊王申明。」
  「先生真睿智之士也。」齊威王喟然一歎,卻突然沉聲問:「無忌公子,魏王之意,究竟
如何啊?」瞬息之間,這位老人眼中又閃出凌厲的光芒。
  魏無忌生性持重,雖然心中已經全然明白齊威王的意圖,卻依然不想急於說話,就要等齊
威王發問。如此姿態,也是要給齊威王一個印象:魏國也不是急於要和齊國修好,魏國完全是
從天下大局出發而「被迫」做出痛苦抉擇的。若急於表明心跡,反倒容易使年老多疑的齊威王
誤以為魏國另有所圖。
  見齊王發問,魏無忌鄭重做禮道:「啟稟齊王:魏王與國中大臣,原也是對齊國有深仇大
恨。然則強秦東出,屠戮中原,大勢所迫,兼武信君運籌策劃之功,我王方才決意加盟合縱,
並決意與齊國泯滅恩仇,永久修好。強秦虎狼,目下惟獨對齊國沒有直接侵掠,齊國若能加盟
合縱,實為大義之舉,列國自當以齊國為楷模,銘記齊國大恩。若與齊國計較舊恨,實為泯滅
良知之舉。我王雖則多有缺失,然則大敵當前,還是決意從大局出發,向齊王申明兩點:其一
,魏國推齊國為合縱盟主,以盟主號令是從;其二,願與齊國單獨訂立盟約,各守疆土,永久
修好。」
  「噢––?」齊威王悠長的一聲感嘆,竟是驚訝、欣賞、疑問盡在其中:「魏王比老夫大
是年長,果真有如此明銳?無忌公子,魏王最多是點點頭而已,這般有份量的言辭,恕老夫無
禮,老魏王說不出來。」片刻停頓喘息,老人又是讚賞感慨:「魏罌生子若此,老夫眼紅得緊
哪。」語氣突然又是一轉:「公子明言:你非太子,做得父王之主?」
  「有關合縱,魏無忌做得主。」
  「好。然則,老夫如何才能塌實呢?」
  這一問大有深意,魏無忌此前已經說過,魏國要與齊國單獨結盟修好,只因兩國是根深蒂
固的老仇恨。可齊威王仍然有此一問,顯然是不相信一簡盟約。思忖之間,魏無忌已經明白,
斷然答道:「齊王若有疑慮,魏無忌願留齊國,以做人質。」
  「好!有膽識。」齊威王竟然拍案激賞:「有得先生、公子,本王決斷:齊國加盟合縱!」
  「齊王英明!」蘇秦與魏無忌想不到齊威王如此明快,不禁同聲讚歎。
  「呵呵呵,」齊威王也高興的笑了:「至於盟主嘛,齊國是不做的了。盟主之國,須得與
秦國有大仇者擔當,請先生另行謀劃了。從今日起,合縱涉齊之事,由公子文全權處置。」
  田文竟然驚訝得愣怔了片刻,方才拜下高聲道:「臣田文領命!」
  齊威王疲倦的揮了揮手,紫衣女官高聲宣道:「召見禮成––!」話音落點,年邁的國王
已經靠在大枕上睡著了,一陣蒼老的鼾聲粗重的迴盪在大殿。
  回到驛館,蘇秦對焦急等候的黃歇三人備細說了情由,幾個人竟都是感慨萬分。黃歇興奮
的提出重開夜宴,田文哈哈大笑,連聲吩咐擺酒慶功。這一場酒直喝到東方發白,除了不飲齊
酒的蘇秦與東道主田文,人人都醉倒了。
  就在朦朧的秋霜晨霧中,王宮女官快馬馳入驛館,宣佈了齊威王的緊急詔命:賜封公子田
文為孟嘗君!
  蘇秦心中一動:「不好!公子即速進宮,否則只怕是來不及了!」
  田文大驚,飛馬進宮,大約一個時辰,王宮中便傳來消息:老國王薨了!
  及至午後幾人酒醒,蘇秦將情由一說,幾人不禁愕然。良久,黃歇長嘆一聲:「噢呀,老
齊王一世英雄,去得也太快了,只可惜呀––」趙勝紅著臉急道:「你究竟想說甚?吞吞吐吐
好不急人。」黃歇吭哧片刻道:「噢呀,我是擔心,老齊王突然一去,往前會不會有絆馬坑了
?」蘇秦搖頭道:「該當不會。合縱是老齊王最後的決斷,依他在最後時刻突然封田文以孟嘗
君看,對身後的合縱大事,他定有妥善安排。我等只是要計議一番,如何參加老齊王的葬禮?
無忌公子,你以為我等當如何行止?」魏無忌一直在沉默,深思似有恍惚,竟是沒有聽見蘇秦
的話。黃歇笑了,上前拍了一下魏無忌肩膀:「噢呀魏公子,老王去了,齊國新君自然不會留
你做人質,該當高興的了。」魏無忌已經清醒,卻只是搖搖頭不說話。趙勝不耐道:「呀,又
是一個溫吞水!公子說得對,老哥哥搖個甚頭?」蘇秦擺了擺手,制止了黃歇趙勝的攪擾:「
黃兄卻是見事不透。老齊王若在,絕不會將無忌公子做人質。新王即位,卻恰恰有可能將公子
扣下做人質。」
  話音落點,便聽「噢呀!啊!」的兩聲,黃歇趙勝一齊驚訝問道:「卻是為何?」
  蘇秦悠然道:「舉凡征戰沙場的英雄君主,邦國仇恨都銘刻不忘,睡覺都對仇敵睜著一隻
眼兒,老而彌辣。尋常人便以為,他們對敵國錙珠必較。實則不然,英雄君主都喜歡實力較量
,都有一個明確信條:實力雄厚,邦國自安;沒有實力,在在皆空。兩位想想,戰國以來,哪
個明君雄主看重過人質?老齊王若在,斷然不會扣留無忌公子做人質。他要的只是魏國一種承
諾,但絕不會把邦國安危最終押在這種承諾之上。新君不然,未經錘煉,總喜歡將邦國安危繫
於某種形式,以為有了人質,便會有邦國安全。無忌之憂,正在此也。」
  「噢呀,慚愧慚愧!」黃歇紅著臉道:「難怪屈原老說我不深呢。看來要多讀書才是了。」
  趙勝卻是深深一躬:「先生教誨,趙勝茅塞頓開。」
  魏無忌也笑了:「我這點兒心思,讓武信君一說倒是有板有眼的。實則我也沒有想透,只
是覺得有點兒不妙而已。」
  四人笑了一番,正在計議如何得見孟嘗君,以確定如何應對齊國國喪?卻聞驛館外馬蹄如
雨,孟嘗君田文身穿白衣重孝,竟帶著兩名宮中女官飛馬到來。進得正廳,孟嘗君對眾人深深
一拜:「老王薨去,田文一來報喪,二來宣告老王遺命。」說罷起身,對兩名女官一招手,紫
衣女官便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詔:本王朝夕薨去,合縱特使蘇秦等無須為本王葬
禮耽延於臨淄,宜做速運籌合縱會盟大典。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
  另一名綠衣女官接著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詔:魏公子無忌者,大賢大才,當
隨同蘇秦等籌劃合縱,齊國不得將其扣為人質。孟嘗君田文,不得受本王葬禮約束,當隨同蘇
秦等奔波合縱。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
  兩詔讀罷,廳中竟是一片肅然沉默,人們都被老國王感動了。
  良久,蘇秦帶頭向案頭詔書伏地大拜,哽咽長呼:「齊王明銳,大義垂範,蘇秦等謹遵遺
命––!」魏無忌淚如泉湧,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晚,蘇秦的六國人馬便離開了臨淄。行前,蘇秦率領四公子特意到齊威王靈柩前肅穆祭
奠,並向守靈的太子田辟疆哀悼作別。既不能參加國喪葬禮,早早離開臨淄自然是上策。為了
向這位英雄一世的老國王表示敬意,統率行止的魏無忌下令:三日以內,六國人馬白衣白甲,
禁酒禁樂,直到河內營地方可開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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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大河從洛陽頭頂洶湧東去,南岸便成了廣闊的平原。
  說平也不盡平,在這敖倉以西二百里處,便有兩座山頭平地拔起,時人叫大伾山。伓者,
兩山重疊之象也。其所以叫大伾山,原是這兩座山連體崛起,高大重疊而又顯赫孤立!若在群
山叢中,這兩座山本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丘。可它偏偏生在緊靠大河的南岸平原,便顯得不同凡
響了。春秋戰國時人,但凡以「大」字為某事命名,便是極贊其崇高偉岸。人如「大禹」,水
如「大河」。此山冠以「大」字,足見其在時人眼中的顯赫不凡。但是,這個「大」字也絕不
僅僅是山有險峻雄奇便能得到的,更重要的是,這座山有著久遠的神性,有著極為重要的要塞
地位。
  西周時期,大伾山本來是鄭國北部的界山。山上山下林木蒼莽,鄭國便就勢圈為「鄭圃」
,將大伾山做了鄭國公室的專有狩獵區域。周穆王喜好出遊狩獵,聞得鄭圃多有鳥獸,便率王
師三千,東來射鳥獵獸。來到山下,周穆王棄車換馬全副戎裝,立即登山圍獵。掌管天下山澤
的虞人連忙帶領三百軍士在前面掠林搜山,驅趕出隱藏的走獸大鳥以供天子射殺。不想掠至山
腰,驟然發現一隻斑斕猛虎伏在蘆葦叢中!眼看天子就在後面,虞人驚慌大呼:「虎伏葭中!
我王退後!」周穆王的馬前猛士奔戎一聲大喝,勢如奔雷,飛步趕來,撲入蘆葦叢中與猛虎徒
手相搏!未及一刻,奔戎便手執猛虎雙耳,騎著猛虎來到周穆王馬前。奔戎一聲大吼,猛虎竟
長嘯一聲,匍匐在天子面前。群臣軍士高呼著:「猛虎臣服!天子萬歲!」周穆王大喜過望,
高聲下令:「虎為獸王,將其永久關押此山,毋加傷害!」奔戎便將猛虎關進一隻山洞,洞口
用大石堆砌,大書了「虎牢」二字。
  從此之後,人們一提起大伾山,便都呼為「虎牢」。
  春秋時期,鄭國一度稱霸中原。當時的大諸侯晉國是晉成公在位,他聯絡中小諸侯三十餘
國,會盟於黃河北岸,決心遏制鄭國。經過三天秘密商議,會盟諸國在大伾山修建了一座可以
駐屯十萬大軍的城堡,這座城便命名為虎牢關。虎牢關築成,諸侯盟軍便堵在了鄭國大門口,
逼得鄭國不得不與盟國議和罷兵。從此,鄭國小霸便一蹶不振了。
  進入戰國,鄭國被韓國吞滅,但虎牢關卻被吳起率軍奪歸了魏國,成為魏國向崤山與函谷
關推進的要塞基地。秦國強大後奪回了函谷關與崤山,趁勢推進到函谷關以東,虎牢關的位置
便驟然顯得更為重要,竟成了整個中原的西大門!這時的虎牢山與虎牢關,歷經百餘年修葺擴
建,已經成為雄奇險峻的赫赫關城。後世《水經注》這樣描述虎牢關:「縈帶伾阜,絕岸峻周
,高四十丈許,城張翕險,崎而不平!」就是說,虎牢關南有汜水北有濟水縈繞,建在大伾山
的中央山腰,居高臨下的控制著東西兩面的要道,城高四十多丈,依山勢開合,險峻異常!
  蘇秦選中了虎牢關,要在這裡舉行六國合縱的會盟大典。
  會盟地點的確定並不是輕而易舉的。出得臨淄的第一夜,他們竟整整商討了兩個時辰。尋
常時期,會盟地點是由盟主國確定的。今盟主未定(實際上要在會盟時方能確定),與盟各國
便都想會盟在自己的國土內舉行,以顯示本國的實力地位。六國合縱,未定盟主,地點的選擇
自然便會有一番微妙的糾葛。黃歇最先提出:會盟當在楚國的淮北。韓國委婉提醒蘇秦:最好
在新鄭會盟,以壯弱韓聲威。趙勝提出在上黨,理由是使秦國不敢覬覦河東。燕國自知偏遠,
沒有提出動議。惟獨齊國孟嘗君提出在別國舉行,齊國目前不宜做東。魏無忌始終沒有說話,
只說此事非大節,當由蘇秦決斷。一番思忖,眾人竟都不再說話,只是望著蘇秦。
  「虎牢關!」蘇秦似乎早已經想好,悠然微笑著講說了虎牢關的歷史變遷,最後笑道:「
虎牢會盟,恰似當年晉國會盟諸侯,遏制鄭國霸權。且虎牢關直面函谷關,抗秦壯志昭昭大白
,豈不大長六國志氣?」
  「好!便是虎牢關!」眾人大是振奮,竟異口同聲的拍掌贊同。
  會盟地點一確定,眾人便一致公推將韓國新鄭作為會盟後援基地,以示對唯一沒有派特使
參與商議的韓國的撫慰。大計定下,各人便回國稟報並商定會盟日期。荊燕回燕國,趙勝回趙
國,黃歇回楚國,魏無忌回魏國。蘇秦顧忌孟嘗君田文回去後被國喪羈絆,便極力主張孟嘗君
留下,與自己一起到新鄭籌劃會盟事務,眾人一致勸說,孟嘗君也就認可了。次日一早,眾人
在大河岸邊約定了回報日期,便各自分道揚鑣去了。
  卻說蘇秦與孟嘗君帶領六國護衛三千餘人,先行趕到虎牢關外紮好大營,便立即派一員魏
國將領持魏王令箭與蘇秦書簡進關聯絡。這時虎牢關,已變成了魏國的抗秦西大門,由將軍晉
鄙率領五萬精銳鎮守。晉鄙驗看了令箭書簡,便親率一千軍馬與十輛牛車,拉著幾十頭豬羊與
幾十罈大梁酒前來犒勞。蘇秦見晉鄙四十多歲,穩健厚重而不苟言笑,言談間也是甚為相投,
便在飲酒間委託晉鄙輔助孟嘗君進行前期勞作,晉鄙豪爽的答應了。蘇秦見大事已定,次日清
晨便帶著一百鐵騎南下新鄭了。
  這時,韓國正面臨一場大戰,朝野間充滿了緊張氣氛。
  原來,蘇秦在幾個月前離開韓國後,韓國加盟合縱的消息便傳到了宋國。狂妄的宋王剔成
,立即感到這是大撈韓國一把的最後機會,立即秘密準備,撤回了駐守在邊境的全部兵馬,並
派出秘使與秦國聯絡,要兩路大舉進攻韓國,一舉滅韓!不想在宋國的韓國商人將消息秘密傳
回了韓國,韓國頓時緊張起來。一個宋國已經令韓國大為頭疼,再加上秦國泰山壓頂,韓國豈
能保全?於是韓國一邊緊急備戰,一邊派出飛騎斥候打探合縱消息,一邊派出緊急特使向三晉
老根––魏趙兩國求救。
  正當風聲鶴唳之際,蘇秦到來了。韓宣惠王一聽大喜過望,竟是親自出城郊迎。及至蘇秦
將合縱經過情形備細說明,宣惠王更是感奮不已,虔誠的向蘇秦一躬到底:「先生天下大器,
救韓國於水火之際,自今日伊始,先生便是我韓國丞相也!」蘇秦連忙謙讓,韓宣惠王卻生怕
跑了這個目下能調動六國兵馬的救星,更是力勸不止,且立即命內侍捧來丞相大印,親自佩在
蘇秦腰間方才作罷。
  蘇秦喟然一歎:「韓王聽臣一言:蘇秦斷定,宋國秦國必在三幾日內銷聲匿跡,宋國很可
能還要派使與韓國結盟修好呢。此非蘇秦之力,而是合縱之力也。」
  「是麼?」韓宣惠王迷惘的睜大了眼睛,突然高聲道:「先生莫忙,看個水落石出再走!
」情急之相,竟是生怕蘇秦走了。
  蘇秦哈哈大笑:「蘇秦大事未了,如何走得?」
  三日之後,斥候傳來密報:秦國沒有出兵;宋國特使上路,前來議和修好。消息傳開,新
鄭頓時沸騰,比打了一場大勝仗還熱鬧。韓宣惠王大宴蘇秦,感慨之情溢於言表:「合縱未動
,便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丞相奇才矣!大哉合縱也!」
  就這樣,蘇秦便佩著韓國相印、帶著六百名韓國的鐵騎護衛與韓國的太子特使,一起回到
了虎牢關。幾天之中,孟嘗君已經指揮軍士將會盟場地的各國行轅駐地大體劃好,唯等蘇秦定
下次序式樣,便可動工搭建。蘇秦將韓國的情由說了一遍,感慨良多,聽得孟嘗君大笑不止:「
世事忒煞做怪!背霉之時,要官都沒有,氣運來時呢,不當官都不行!我看呀,先生這相印不
止一個呢。」蘇秦揶揄笑道:「孟嘗君是說自己吧。」「對對對,我也是。」孟嘗君連連點頭
:「一個庶出子,正在提心吊膽的當口,爵位高冠就雨點般的來了,打得你緩不過氣來呢。」
蘇秦破天荒的開懷大笑:「孟嘗君啊,當真可人!難怪雞鳴狗盜之徒也追隨呢。」兩人同聲大
笑,竟引得另一座帳篷的韓國太子連忙派人來問有何好事,兩人更是樂不可支。
  正在蘇秦準備盟約文本,孟嘗君搭建會盟祭壇的忙碌時刻,荊燕飛馬趕回,帶來了一個驚
人的噩耗:燕文公溘然病逝了!
  蘇秦想起燕文公對合縱的發軔之功,對自己的知遇大恩,不禁悲從中來,竟是跌足大哭,
在虎牢山北麓專門設置了一個祭壇,向北遙遙拜祭。直到入夜,荊燕才獨自走進蘇秦大帳,將
一個密封的銅管交給了他。蘇秦默默打開,赫然一幅白紗,娟秀兩行大字:
  蘇子無恙乎?別來甚念。燕公驟薨,大志東流。新君稱王,我心惴惴。惟有大隱,可得全
節。思君歸來,點我迷津。君業巍巍,遠人慰矣。
  蘇秦讀罷,百感交集,竟是癡癡愣怔了半日。
  大半年來六國奔波,雖說是風雲變幻驚險坎坷,卻也是淋漓盡致的揮灑才華的快意歲月。
在環環相扣的緊張斡旋中,燕姬已經深深的沉到了他的心底。驟然之間,燕文公病逝,燕姬竟
成了孤懸老樹的一片綠葉,酷烈的權力風雨,隨時都有可能將這片綠葉撕碎!「新君稱王,我
心惴惴」,便見燕國宮廷絕不平靜,燕姬已經覺察到了暗藏的危險。「惟有大隱,可得全節」
,燕姬是個奇女子,在燕文公晚年多病的幾年中,她一直是燕國舉足輕重的人物,與太子也一
直相處得頗好。然則一國新君即位,就是一場權力重新分配的衝突,傳統的權力絕不允許一個
女人夾在其中,除非她本身具有極大的實力。燕姬雖有斡旋之才,卻絕然不是強力女主之氣象
。在此危機四伏的關頭,她置身權力場之外而「大隱」,的確不失為保全自己的明智選擇。至
於如何大隱?蘇秦相信燕姬能找到最合適的方式。想到燕姬一時尚無性命之憂,蘇秦心中略感
寬慰,不禁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合縱正在最後的要緊關頭,自己如何能北上燕國?也只有等
合縱告成之日,再回燕國與她相見了。
  這一夜,蘇秦竟是生平第一次難以入眠,大帳踱步,直到東方發白。
  日上三竿,孟嘗君來邀蘇秦去視察盟主祭天台,將及大帳,突聞馬蹄聲疾!孟嘗君手搭涼
棚一望,便見一騎火紅色駿馬風馳電掣般衝下官道,衝進了軍營,瞬息之間便飛到了中央大帳
前。見孟嘗君仗劍而立,騎士滾鞍下馬:「公子無忌緊急書簡!」孟嘗君連忙打開,一行大字
觸目驚心––魏王病逝,舉國哀痛,國喪在即,會盟似可稍緩!
  「豈有此理!」孟嘗君憤憤的嘟噥了一句,便快步直入大帳。
  蘇秦還和衣伏在長案上,聽得高聲疾步,猛然睜開眼睛,見孟嘗君神色有異,心中不禁一
沉,便已霍然站起。孟嘗君面色陰沉的將竹簡遞給蘇秦,卻是一句話不說。蘇秦湊近一看,驚
訝得竟愣怔了片刻。孟嘗君卻冷笑道:「魏王做了五十一年國王,比我王還年長十多歲,活了
八十多,憑甚說也是老喜喪了!如今卻要借國喪之機延緩會盟,真真豈有此理?果真延遲,我
對齊國朝野卻如何開釋?莫非齊王國喪就比不得魏王麼?」蘇秦尚在嗟嘆惋惜之中,孟嘗君的
忿忿之情,卻使蘇秦頓時醒悟––此事不能等閒視之,若果會盟因此而更改,第一件大事便違
了誠信,六國合縱便可能就此傚尤!蘇秦思忖片刻便冷靜了下來:「孟嘗君稍安毋躁,我等得
好生揣摩此事呢。」
  「揣摩?」孟嘗君揶揄笑道:「先生真乃鬼谷子高足也,明是魏國做大,能揣摩出小來?」
  蘇秦心知齊魏結怨極深,孟嘗君的刻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身為合縱總使,卻一定要熄
滅了這點火星:「孟嘗君,你以為魏無忌此人如何?」
  「無忌公子沒說的,大器局。」
  「如此說來,無忌公子不會提出延緩之說了?」
  「那是自然。定是新君昏聵,要彰顯自己的大孝之名。」
  「果然如此,無忌公子難道就不能勸諫?」
  孟嘗君困惑的笑了:「對也,這無忌公子如何就不據理力爭呢?報來國君之意,將火炭團
撂給先生?如此豈不惹天下英雄一笑麼?」
  「無忌公子頗有機謀,絕非不能力爭,而是想借你我之力。」蘇秦頗有神秘意味的笑了笑
:「以我揣摩,無忌公子與新君一母同胞,皆是魏王嫡子,其兄主張延緩會盟而全力守喪,無
忌公然反對似有不妥。於是,公子便將此意在報喪書簡中一併提及,讓你我反對,他來助力,
如此似乎順當一些。孟嘗君以為然否?」
  孟嘗君恍然大笑:「有門兒!先生果然揣摩有術,田文大長見識了。誰去大梁?」
  「我去吧。最遲兩日便回。」
  「好!田文守營,等候楚趙消息便了。」
  兩人議定,蘇秦立即忙了起來。先向新燕王修書陳明利害,力主按期赴盟。書簡寫成,荊
燕立即帶著書簡飛馬北上。為防楚國有變,蘇秦又向黃歇與屈原各自修書一卷,派兩名楚國軍
吏兼程南下。「趙國近便,有事我便一併融通了,祭台工期不能拖延。」蘇秦匆匆叮囑了孟嘗
君一句,便帶著十名燕國騎士奔赴大梁去了。
  說也費解,恰恰在這最要緊的關頭,幾個大國便都出了事。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三個
老國君一個接一個病逝。趙肅侯、楚威王兩個正在盛年的國君,又同時臥病不起。只剩下一個
韓宣惠王,竟是一日三探,急得團團轉。當此時刻,蘇秦沒有慌亂。冷靜揣摩之後,他認為這
正是合縱的生死關口,也是自己終生功業的生死關口,能夠挽狂瀾於既倒,合縱可成,功業可
建;否則便是合縱傚尤,功業流水,自己將永遠成為天下嘲笑的人物。蘇秦的秉性特長,正在
於他的柔韌強毅。他在奔赴大梁的途中,已經接到了楚國趙國的緊急書簡,但仍然風風火火的
趕赴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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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無忌正在忙碌國喪,聽得蘇秦到來,便立即趕回府中。兩人秘密商議了一個時辰,蘇秦
便連夜赴魏王靈堂祭奠。遵照傳統喪禮,太子魏嗣只得在靈堂旁的偏殿會見了蘇秦,對推遲會
盟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反覆申明了自己的大孝之心。
  「敢問太子,何謂大孝?」
  「恪守古禮:麻衣重孝,守陵三載,是為大孝。」
  「敢問太子,古往今來,可有一位國君做到了麻衣重孝守陵三載?」
  魏嗣愣怔半日:「以先生之見,何謂大孝?」這位太子本是個心無定見之人,被一些心腹
謀士說動,決意以大孝彰顯名節而在天下立格,使朝野景仰,不想蘇秦一問,便立即沒了主意。
  蘇秦從容道:「大孝者:明大義,守君道,彰社稷,強國家也。」見魏嗣依然愣怔懵懂,
蘇秦坦率莊重道:「目下天下動盪,強秦虎視在側,大義之所,在於邦國安危,社稷存亡;君
道之要,在於外卻強敵,內安朝野。惟其如此,可使泉下之先人瞑目,可使新君之功業大顯。
否則,國家破,庶民散,縱有麻衣守陵,卻何以為孝?」
  魏嗣沉默片刻,起身一躬到底:「先生之言,當頭棒喝也。魏嗣決意跟從先生,如期會盟
,建功立業,以慰父王泉下之靈。」
  蘇秦也是大拜還禮:「國無主則亂,太子當立即除服即位,稱王建制。一月半之後,虎牢
關再會。」
  魏嗣大是振作,提出讓無忌隨同蘇秦前往籌劃。蘇秦卻執意要魏無忌留下,輔佐太子安定
朝局。魏嗣感動得涕淚唏噓,直將蘇秦送出王宮之外,又叮囑魏無忌郊送十里方罷。蘇秦本來
很想有魏無忌這樣一個幫手,但又怕魏嗣中途再變,便只有讓魏無忌留下督促魏嗣。魏無忌也
明白蘇秦心意,依依不捨的將蘇秦送到十里亭下,對蘇秦說了趙國的許多宮廷內情,方才看著
蘇秦上馬去了。
  及至蘇秦馬不停蹄的趕到邯鄲,趙勝早在等候了。稍做計議,趙勝立即帶領蘇秦去見主政
的太子趙雍。趙肅侯操勞成疾,近日突發腿疾,竟然臥榻不起,事屬突然,趙雍與趙勝竟是拿
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對君父說起合縱的緊急?蘇秦見趙雍趙勝兄弟依然如故,便知趙國並無國
策變化之憂,也就放下心來。三人通氣之後,蘇秦便入宮求見趙侯。
  肅侯趙語雖然在位已經二十四年,卻是五十歲剛剛出頭,正在盛年之期。但這趙語少年時
多有坎坷,三次受傷,便患了莫名暗疾,加之即位後晝夜操勞,腿疾發作後,便只有臥榻長眠
了。蘇秦見到趙肅侯時,他正在臥榻上聽人讀簡,小小寢宮中瀰漫著濃濃的草藥氣息。從帷幕
外望去,臥榻上的趙肅侯滿頭白髮枯瘦如柴,一副英雄暮年的悲涼氣象,驀然之間,蘇秦想起
了白髮蒼蒼的齊威王的最後時刻,不禁感慨萬端,雙眼模糊了起來。
  「帳外,可是蘇秦先生?」趙肅侯聲音雖弱,卻是耳聰目明,神志清醒。
  「蘇秦參見趙侯。」
  「先生遠來,莫非合縱有變麼?」
  「君上明鑒:齊魏燕三王薨去,楚威王與趙侯又驟然患病,蘇秦恐合縱有流沙之危,特來
稟報,以求良策。」蘇秦語氣很是沉重。
  趙肅侯霍然坐起,目光炯炯有神:「先生毋憂,趙語便是坐著輪椅,也當撐持合縱!」
  一語擲地,字字金石,竟大是英雄本色!在這位國君心目中,合縱雖然名義上從燕國發起
,然而只是在真正有實力的趙國加盟之後,合縱才成為真正可行的天下大計。趙語始終認為,
趙國才是合縱大業的真正根基。趙人自來多英雄豪情,視支撐危局為最大榮耀。當此六國合縱
面臨夭折之際,趙語想起與父親趙仲周旋終生的幾個老國王都撒手去了,中原戰國惟有他一個
老樹參天了,支撐合縱,捨我其誰?
  蘇秦肅然一躬:「但有趙侯,天下何憂?」
  趙肅侯哈哈大笑:「老夫也是來日無多,權當最後風光也!」
  趙勝在旁高聲道:「兒臣欲與先生同去,請君父允准!」
  「男兒本色在功業,守在邯鄲老死麼?去吧,跟先生長長見識。」趙肅侯笑著答應了。
  邯鄲事定,蘇秦心中稍安,次日清晨便與趙勝兼程南下。兩天後趕到虎牢關,楚國方面竟
還是沒有消息。蘇秦反覆思忖,終是心有不安,便請孟嘗君與趙勝在虎牢關留守,自己又馬不
停蹄的南下了。雖說是一色的快馬輕騎,但楚國山重水復,不似中原大道可放馬馳騁,想快也
快不到那裡去。蘇秦斷然下令:減人不減馬,每人兩馬,輪換騎乘,晝夜兼程!如此一來,原
先的護衛騎士由十人變成了五人,連帶蘇秦六人十二馬,竟是晝夜不停的趕路!
  整整四個晝夜,除了就餐餵馬,竟是沒有片刻歇息。到達郢都城下時,十二匹戰馬竟齊齊
頹然臥倒,五名騎士也滾落馬下,橫七豎八的倒臥在泥水之中。只有蘇秦搖搖晃晃的走到守門
軍吏面前,堪堪亮出了楚王的白玉令箭,便軟軟的倒在了城門之下––
  黃歇聞訊,一面派人飛馬通報屈原,一面帶著太醫駕著軺車飛赴郢都北門。來到城門,只
見一人倒臥在雨後泥水中,面色蒼白瘦削,鬚髮灰白雜亂,兩股之間的布衣已經滲出了殷紅的
一片!驟然之間,黃歇大是驚慌,手忙腳亂的將蘇秦抱起登車,馬不停蹄的回府急救。片刻之
後,屈原也匆匆趕到了。太醫堪堪將蘇秦的衣服艱難的剝下,只見兩條大腿間被馬鞍磨破的血
肉猶自涔涔滲著血珠,血漬汗污已經使衣褲結成了硬板,一片濃烈的汗臭和血腥味立即瀰漫開
來!黃歇驚訝得「噢呀」連聲,緊張的前後張羅。屈原卻是淚眼朦朧,久久的沉默著。及至將
昏迷的蘇秦安置到臥榻,太醫說了聲「無得大礙」,屈原便大踏步轉身去了。
  「噢呀屈兄,待先生醒來計較一番再說了。」黃歇見屈原神色激奮,連忙勸阻。
  「何須等待?我去稟報楚王!」屈原大袖一甩,逕自去了。
  一個時辰後,屈原與一隊軍馬護衛著一輛黃色篷車來到了黃歇府邸前。車篷張開,四名內
侍從車廂抬下了一張臥榻,臥榻上躺著枯瘦蒼白的楚威王。臥榻抬到正廳,黃歇方才匆匆迎出
,一個大禮參拜,卻是默然無語。
  「先生情勢如何?」臥榻上的楚威王喘息著問。
  「噢呀,臣啟我王:先生昏迷,尚未醒來。」
  「進去吧,我要,親守先生醒來。」
  臥榻抬進兩面竹林通風極好的大寢室,安置在蘇秦榻前三尺處。兩名侍女將楚威王扶起,
靠在一個厚厚軟軟的大枕上。楚威王靜靜的看著昏迷的蘇秦,覺得他比半年前竟是消瘦蒼老了
許多,那灰白的鬢髮,那細密深刻的魚尾紋,活生生便是一個久經滄桑的老人。一個剛及而立
之年的英雄名士,如此百折不撓,如此不畏艱險,竟在六國合縱的奔波中折磨得如此疲憊蒼老
,當真令六國君臣汗顏!
  「噢呀,先生醒來了!」黃歇興奮的叫了起來。
  「低聲些個。」屈原走到榻前端詳,輕聲道:「先生醒了?我王來探視先生了。」
  蘇秦悠悠睜開了眼睛,覺得那股沉沉綿綿的睡意實在難以掙脫,但魂魄深處卻總是轟轟響
著一個聲音,使他不能安寢。那個聲音熟悉極了,河西夜行隨時都有可能倒下時,那個聲音使
他挺了過來;草廬苦讀,昏昏欲睡時,那個聲音又使他挺了過來。如今,這個轟轟做響的聲音
又在心底迴盪著,竟將他從無邊的朦朧中硬生生拖了出來––他看到了屈原的盈眶淚水,看到
了黃歇的驚喜交加,看到了坐在臥榻上的那個蒼白枯瘦的黃衣人––楚王?正是楚王!蘇秦心
中一震,竟霍然坐了起來便要行禮參見,卻又眼前發黑,頹然跌坐在榻上被屈原黃歇兩邊扶住。
  「先生有傷,躺臥便了。」楚威王連忙叮囑。
  蘇秦閉目片刻,竟大是振作,堅持拜見了楚威王,又冒著滿頭虛汗簡略敘說了各國決斷,
最後目光炯炯的看著楚威王:「楚王乃合縱軸心,不知病體能支否?」
  楚威王微微一歎笑道:「羋商病體支離,本想延緩會盟之期。奈何先生奮身南來,令我等
君臣汗顏。先生若此,我等何堪麻木?」喘息一陣,楚威王正色道:「楚秦勢不兩立,本王決
意如期會盟,但聽先生號令便是。」
  「楚王壯心,令人感佩之至。」蘇秦肅然一躬到底:「蘇秦尚有一請,請楚王做合縱盟主
,擔縱約長重擔。」
  楚威王:「先生可與列國君主計議過?」
  「計議妥當,各國都贊同楚國擔綱,蘇秦亦認為楚王最為適當。」
  屈原很是振奮:「先生之意,大有利於楚國變法振興,我王當義不容辭!」
  「噢呀,我王擔當縱約長,可大增六國同仇敵愾之氣,大好事了!」
  楚威王蒼白的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微微笑道:「既然先生信得羋商,楚國就勉為其難了
。只是六國抗秦,聯軍事大,不可落空,尚請先生與屈卿仔細斟酌一個可行謀劃,會盟時當全
力落實。」
  蘇秦見楚威王胸有成算,顯然也是有此準備,頓覺寬慰:「楚王所說極是,蘇秦已有大致
謀劃,晚間當與屈原大司馬、黃歇公子細加磋商。」
  大計商定,楚威王便回宮去了。蘇秦心頭一鬆,便酣然睡去,竟至第二天傍晚方才醒轉,
梳洗之後頓覺神清氣爽飢腸轆轆。黃歇打開一罈陳年蘭陵酒,陪著蘇秦大大饕餮了一頓。飯罷
蘇秦笑道:「正好!沒耽擱晚間議事,走,到屈原兄府上去。」黃歇哈哈大笑:「噢呀,都過去
十二個時辰了,這是第二個晚上了。」蘇秦愣怔片刻,不禁大笑起來:「糊塗糊塗!快去找屈
原兄!」
  「不用找,我自己來也。」但聽廳中一陣笑聲,屈原已經甩著大袖飄了進來。
  三人一陣笑談,便開始商議蘇秦的《六國聯軍案》,竟是直到了五更雞鳴。
  此日午後,蘇秦與黃歇便帶著二十名護衛騎士匆匆北上了。
  回到虎牢關,荊燕也已經返回,帶來了燕國新君的書簡,申明了燕國發軔合縱當如期赴約
的意願。至此,六國皆在國內生變的關頭扭轉了過來,重新堅定了合縱意向,可說是大勢已經
明朗了。除了魏無忌尚在大梁,蘇秦合縱的原班人馬悉數聚齊。蘇秦設宴與眾人痛飲了一番,
而後分派各人職責:黃歇輔助蘇秦準備一應文告;趙勝人馬擴整各國的行轅場地並中央會盟行
轅;荊燕職司營地護衛;孟嘗君爵位最高,便籌劃儀仗並職司迎賓特使。分派一定,虎牢關外
頓時便緊張忙碌起來,晝夜燈火,人喊馬嘶,整整熱鬧了一個月。
  公元前三百三十三年深秋,中原六大戰國的國君齊聚虎牢關,舉行了隆重的合縱會盟大典
。這時候,除了趙國沒有稱王,其餘五國都已經成了王國:楚威王、齊宣王、魏襄王、燕易王
、韓宣惠王。其中齊魏燕韓四王都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壯國君,器宇軒昂,儀仗宏大,一片勃勃
生機。楚威王與趙肅侯是會盟大典的核心,偏偏兩人都身患痼疾,一個坐著竹榻被抬進行轅,
一個坐著輪椅被推進行轅,竟給會盟大典平添了幾分悲壯。
  蘇秦主持了六王初會,公推楚威王為縱約長,會盟大典便有聲有色的鋪排開來。
  第一日,舉行了極為隆重的祭天大典。祭天台設在大伾山的頂峰,台高十丈,從山麓下的
軍營望去,幾乎是直入雲霄。縱約長楚威王被三十六名楚國壯士輪流抬上祭天台,到得台頂,
山風呼嘯,眾人無不擔心祈禱。可楚威王竟神奇的站了起來,天平冠粲然生光,黃絲大袖飄飄
飛舞,便似雲中天神一般!那高亢沙啞的聲音從天上飛來,在大河平原上悠悠飄蕩:「伏惟天
帝兮羋商拜祭:六國多難,強秦肆虐,生靈塗炭,國將不國。今六國結盟,合縱抗秦。祈望天
帝佑我社稷,保我蒼生,使我六國,永世康寧––」
  山下六國的萬千人馬一片歡呼!
  次日便是盟約大典。趙肅侯宣讀了《六國合縱盟約》。這個盟約簡潔凝練,只有六條:
  
  六國君主,會盟虎牢,同心盟誓,約法六章:
  其一,六國互為盟邦,泯滅恩怨,共視虎狼秦國為唯一公敵。
  其二,秦攻一國,即六國受攻,同心反擊。
  其三,六國各出大軍,組得合縱盟軍,縱約長得賜封大將。
  其四,自盟約伊始,六國與秦斷絕邦交,杜絕商旅,同心鎖秦。
  其五,六國各派特使周旋合縱事宜,但有所請,無得拒絕。
  其六,六國共視蘇秦為本國丞相,賜相印,授權力,總攬合縱大局。
  盟約宣罷,全場雷鳴般雀躍歡呼。「萬歲合縱!」「同心抗秦!」的呼嘯席捲了大河平原
。趁熱打鐵,六國君主在行轅大帳立即歃血盟誓,在羊皮盟約上莊嚴的蓋上了六國君主的鮮紅
大印,國各一份,盟約便正式告成。之後,各國君主立即指派了本國的合縱特使,其中四個大
國特使當場被君主封為高爵特使:魏國魏無忌,立封信陵君;齊國田文,已封孟嘗君;趙國趙
勝,立封平原君;楚國黃歇,立封春申君。
  第三日為最後盟會,在楚威王主持下六國議定了各自當出的盟軍兵馬:楚國十五萬,齊國
八萬,魏國八萬,趙國十萬,燕國五萬,韓國五萬,共計五十一萬大軍。兵馬議定後,舉行了
盛大的六王大宴,席間最為隆重的儀式,便是六國君主一一向蘇秦授本國相印。
  那時候,各國丞相的權力不盡相同,名稱也各有差異,但卻都是總攬國政的開府丞相。蘇
秦兼各國相職,自然不會是實實在在的開府理事丞相,而是一種總攬邦交大事的「外相」。戰
國為大爭之世,邦交斡旋常常勝過雄兵十萬,干係邦國安危,所以丞相權力的一大半便是外事
。如今六國將外事大權一體交於蘇秦,當真是曠古未有的同心壯舉!當六顆金印光燦燦的用銅
匣、玉匣各自捧出,又一顆一顆佩上蘇秦腰間玉帶時,樂師席奏響了莊嚴肅穆的《大雅》樂曲
,行轅大帳觚籌交錯,一片讚頌歡呼––
  一顆一顆的接受了沉甸甸的金印,蘇秦的心情卻出奇的平靜。一個布衣之士,往往終生奔
波而不能求一顆金印,朝夕之間,他卻佩起了六顆相印!平靜淡漠的笑容下,他竟有些恍惚了
。驀然之間,他想起了張儀,那偉岸的身軀,那灑脫的談笑,驟然間都清晰的浮現在眼前。張
儀啊,好師弟,你在何方?是守在陵園還是去了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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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連橫奇對

【第一節】

  六國合縱的消息傳到咸陽,嬴駟君臣坐不住了!
  蘇秦遊說之初,秦國君臣雖說也很重視並盡快的採取了對應行動,但隨著各種消息紛至沓
來,秦國君臣們漸漸懈怠了。山東六國累世恩仇,相互間拚殺得不共戴天,他們能同心結盟麼
?認真說起來,山東六國中也就魏國是秦國的老冤家,除魏國之外,秦國與任何一個國家的衝
突都極為有限。近幾年來,也就是奪取了山東六國以往進攻秦國的一些重要根基而已,細算起
來,統共也就五六座城池、幾百里土地。與魏國的攻趙攻韓、齊國兩次痛擊魏國、楚國奪取淮
北等大戰相比,都可說是戰國之世的小爭端。山東六國果真能泯滅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而共
同對抗一個只不過收回了自己的河西故土、只不過奪取了他們幾座關隘要塞的秦國?徇情推理
,真是比登天還難。尤其是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突然在一個月內相繼病逝,趙肅侯楚威王
又都是病入膏肓的消息傳來時,嬴駟君臣幾乎已經認定,合縱只不過是蘇秦與六國的一個夢幻
而已!樗里疾爭取齊國無功而返,嬴駟君臣本來還頗有壓力,及至這時,卻是已經輕鬆了。司
馬錯提出了一個大膽周密的謀劃:發動突然襲擊,一舉攻佔河東的野王、上黨地區,斬斷趙國
燕國與中原的主要通道,而後相機蠶食攻滅兩國!為此,嬴駟專門召集了一次秘密會商,竟是
君臣一致贊同。太傅嬴虔尤其慷慨激昂,堅持要「打生平最後一仗,否則死不瞑目!」嬴駟與
司馬錯通融,只好讓嬴虔做了前軍主將,立即籌劃奇襲河東––冬日用兵,打他個措手不及。
  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六國竟然合縱成功了!
  嬴駟好容易耐住焦躁的心情,將合縱盟約並幾份要件翻閱了一遍,翻完了心中卻更是煩亂
,鐵青著臉在書房愣怔,竟是茫然無措。對於漂泊山野嚴酷磨練近二十年的嬴駟來說,這種慌
亂茫然只有過一次,那就是在郿縣白莊的那個夜晚,要不是公父恰好趕來接他回咸陽,嬴駟肯
定是永遠的崩潰了。可是,這次不是那次,公父不會死而復生,又有誰能給他一條明路?嬴駟
啊嬴駟,六國合縱可是比當年的六國分秦要嚴峻十倍不止,你當何以處之?當年的中原六國盟
主是志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剛韜晦縮防便度過了險關,可今日縱約長是勵精圖治的楚
威王、實際籌劃推行者更是當世奇才蘇秦,僅從建立六國聯軍看,他們的盟約便遠非昔日的任
何盟約可比,你卻如何應對?妥協退讓麼?若六國趁勢壓來,豈非亡國之危?硬抗麼?六國軍
力遠勝秦國數倍,分而擊之可也,以一對六只能自取其辱––「稟報君上,太傅、上大夫、國
尉聯袂求見。」內侍連說了兩遍。
  「噢––」嬴駟恍然醒悟:真是昏了!如何一個人發懵?「快快快,請他們進來。」嬴虔
、司馬錯、樗里疾三人匆匆大步進來,竟都是神色嚴峻。連尋常總是悠然微笑的樗里疾也鐵著
黑臉,鼓著腮幫,顯然是咬牙切齒的樣子。「公伯、上大夫、國尉,請入座了。」嬴駟平靜的
笑著。
  「此時不能示弱,照打不誤!」嬴虔未曾落座便嚷了起來。雖然戴著面紗,但粗重的喘息
與顫抖的白髮卻無法掩飾他的激憤:「直娘賊!秦國被欺負得還不夠麼?奪我河西多少年?殺
我秦人多少萬?丟幾座城池就要掐死老秦麼?鳥!給我一道金令箭,嬴虔立馬到隴西,徵召十
萬精騎,殺他個落花流水!滅了這些狗娘養的!」嬴虔本是一等一的猛將,一通發作如同獅子
怒吼,竟震得殿中轟嗡不斷。說也奇怪,嬴虔的一通怒吼叫罵竟彷彿是宣洩了每個人共有的憤
懣,嬴駟三人的心緒竟是平靜了許多:「公伯且請息怒,此事還當認真計較才是。」嬴駟聲音
很輕柔,充滿了關切。
  「君上,兵家相爭,不得意氣用事。」司馬錯神色肅然,一字一頓道:「臣以為,敵已有
備,當立即停止奇襲河東之籌劃。六國合縱既成,天下格局已是大變。如何應對?當一體計議
,絕然不能逞一時之快而誤大計。」嬴虔氣得呼哧呼哧直喘,卻只是不說話。他是個內明之人
,素來欣賞錚錚硬漢,服有真見識的能才。司馬錯的耿耿直言他雖然大是不滿,卻也知道不能
憑自己的一腔怒火行事,便兀自氣呼呼的大喘。
  「上大夫以為呢?」司馬錯一番話已使嬴駟悚然憬悟,他想仔細聽聽各種說法。「三百年
以來,秦國便是中原異物。」樗里疾少有的滿面寒霜:「山東六國相互征戰慘殺,遠勝於與秦
國之衝突。然則,從無天下結盟共同對抗一國的怪事。而今六國合縱出,表明中原戰國自來便
視秦國為蠻夷異類,必欲滅之而後快。秦國弱小,他們不放過。秦國強大,他們更不會放過。
他們對秦國又蔑視,又憎恨,而今更是增加了恐懼。長遠慮之,中原戰國是秦國永遠的死敵!
無論秦國如何力圖融入中原文明,中原都將視秦國為可怕的魔鬼。」樗里疾喘息了片刻,轉而
平和道:「惟其如此,秦國已經面臨立國三百年以來的最大危機,須對通盤大計一體權衡,與
中原戰國做長期周旋,萬不能掉以輕心。一步踏錯,秦國便有滅頂之災。」殿中氣氛驟然凝重
,狂躁消失了,壓力卻更為沉重了。嬴駟輕叩書案:「時也勢也,計將安出?」
  良久沉默,樗里疾終於笑了笑:「君上,臣薦舉一人,可通盤斡旋。」
  「噢?快說!」嬴駟急迫,嬴虔與司馬錯也猛然一齊盯住了樗里疾。
  「張儀。君上還記得否?」
  「張儀?在哪裡?」嬴駟說著便霍然站起。
  「君上莫急,張儀已經在咸陽了。」樗里疾悠悠一語,嬴駟君臣三人卻都是吃了一驚。嬴
虔先急了:「你這個黑肥子,如此大事,也真能悶住!」樗里疾嘿嘿笑道:「性急煮不得好膠,
張儀對秦國疑慮未消,得有個緩頭呢。」「疑慮?」嬴駟困惑道:「秦國與張儀毫無恩怨瓜葛
,比不得蘇秦。再說,我等君臣對張儀追慕已非一日,誠心求賢,他有何疑慮?上大夫又如何
得知?」樗里疾徐徐道:「君上不知,這張儀本是老魏人,對秦國最是偏執蔑視。當年蘇秦選
了入秦,張儀則寧可入魏入齊再入楚,也沒有想到過來秦國,此其一。」「鳥!」嬴虔忍不住
笑罵了一句:「山東士子老毛病,不足為奇。」樗里疾道:「張儀大挫,為母親守陵三年。期間
蘇秦復出,發動合縱,方促張儀重新思謀出路。臣將離開齊國時,蘇秦派人送來一筒密柬,舉
薦張儀入秦。」
  「如何?蘇秦舉薦張儀?」這次是司馬錯驚訝了。
  「不足為奇。」嬴駟微微一笑:「一個人天下無敵,也就快沒有價值了。張儀呢?」「張
儀知道蘇秦向秦國薦舉了他,卻沒有立即動身入秦。然則,張儀又斷然拒絕了不明勢力的脅迫
誘惑,拒絕前往別國。最後是白身入秦,住在咸陽靜觀。此間多有蹊蹺,以臣之見,仍是張儀
心存疑慮,要踏穩腳步,怕重蹈入楚覆轍。」「直娘賊!」嬴虔粗重喘息著罵了一句:「老天
磨才,也忒囉嗦了些。」「既然如此,如何處置方為妥當?」嬴駟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要解此扣,須得穩住了神才是。」
  「上大夫有計?」嬴駟笑了。
  「君上稍候,臣謀劃便是。」樗里疾神秘的嘿嘿一笑。
  ***
  暮色降臨,咸陽尚商坊便成了河漢般璀璨的不夜城。
  雖說是一國君主,嬴駟卻從來沒有到過這個特殊的商區。他只熟悉咸陽的國人區,熟悉那
裡的肅穆凝重,熟悉那裡的井然有序,雖然尚商坊早已經是名聲大噪,嬴駟卻從來不屑於光顧
。在他想來,無非就是十里長街一片店舖,還能有甚?商鞅變法後一反秦國傳統,大重工商,
在嬴駟心目中,這也只是商君增加國賦的一條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辦綠街,將賣色賣身也納
入國家商賈徵稅一樣。他沒有想到,即位後尚商坊的賦稅收入卻是逐年猛增,上年竟然佔到了
國庫總賦稅的四成,一舉超過了魏國齊國的商市賦稅!嬴駟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什麼樣
的變化?經過樗里疾的一番條分縷析,嬴駟才悚然憬悟:百工商賈,在秦國已經變成了與農耕
比肩而立的民生根基,已經變成了富國強兵不可或缺的棟樑行業。在農戰立國的老秦人眼中,
這不啻是悄無聲息滄桑巨變!誰能想到,商鞅撒播的這片種子,竟能如此快速的成長為支撐秦
國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嬴駟萌生了來尚商坊一睹風采的念頭。想歸想,卻終
是忙得沒有成行。今日樗里疾神秘兮兮的將他領出宮來,一身布衣,一輛軺車,從一條僻背小
巷便曲曲折折的駛進了這汪洋恣肆的燈火大海。嬴駟實實在在的驚訝了––衣飾華貴的人流、
豪華講究的店面、轔轔穿梭的高車、鞍轡名貴的駿馬、明目皓齒的麗人、色色各異的望旗、天
南海北的口音、濃郁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駟第一次在如此廣博的人間財富面前
目眩神搖,第一次在農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驟然之間,嬴駟竟是忘記了布衣
出行的目的,只顧癡癡的打量著眼前流動著的每一件新鮮物事。「公子,前面就到了。」軺車
駛入了通明幽靜的一條大街,駕車的樗里疾才第一次開口。「鬧市之中,這條街如此幽靜?」
嬴駟看見幾家門廳黃澄澄的大銅柱下都站著幾個鬚髮如霜的老人,只是比宮中的老內侍多了鬍
鬚,華燈大明的門前卻是少有行人,竟大是不解。
  「這條街全是老字號酒肆客寓,車馬場都在店後。為了方便,客人都從車馬場偏門出入。
這大門,便只有貴客光臨用一下了。」樗里疾笑著低聲解釋。
  「哪?從何處走?」
  「今日布衣,偏門妥當。」
  樗里疾祖籍本隴西戎狄,馴馬駕車倒還真有一手。只見他將兩馬軺車輕盈的拐進店旁的一
條說是小巷其實卻也很寬闊的車道,竟是從車馬穿梭如流中,輕鬆自如的拐進了燈火通明的車
馬場。嬴駟抬眼望去,只見足足有三四畝地大的敞開席棚下,竟滿蕩蕩全是各種華貴車輛,嬴
駟的青銅軺車竟一點兒也不顯得出眾。一個精幹利索的年輕僕人搶步上來,滿臉笑意的將樗里
疾的軺車引領到恰當車位,熱情的說了聲:「先生出來時派個小姐姐招呼一聲,我便將車停在
街口等候了。」便大步流星的忙著引領別的車輛去了。嬴駟看得大為感慨:「看來山東多有能
人呢,商道之上,山東便比秦人高明。」樗里疾笑道:「商道如兵道,全賴運籌調度。中原風
采文華,生計謀劃可是大有人才呢。」嬴駟卻皺了皺眉頭低聲道:「只是如此奢靡,壞了老秦
人本色也是不得了呢。」樗里疾呵呵笑了:「我老秦有商君法制,奢靡便掩不得本色,公子放
心便是了。」嬴駟道:「今日便罷了,回頭還得再來尚商坊多看看,這裡學問大了。」樗里疾
低聲笑道:「公子但有此心,便是秦人之福。秦國之生計財貨,原是不如中原呢。」兩人正在
車馬場門口說得投入,一個英挺俊秀的白衣公子匆匆走了過來:「哎呀呀,好興致,看稀奇來
了麼?」嬴駟恍然抬頭:「是小妹啊,好灑脫呢。」樗里疾笑容頓消連忙道:「如何出來了?先
生不在麼?」白衣公子頗有急色:「他說左右無事,便到酒廳去了。」又壓低聲音道:「我先走
,須得見機行事,千萬莫鹵莽。」說完便大袖飄飄的去了。嬴駟笑道:「華妹還真出息了。」
樗里疾拉了一下嬴駟衣袖:「走吧,跟著。」便遙遙的看著那個瀟灑的白衣身影,跟著進了店
中。
  ***
  張儀到咸陽已經兩天了。
  從安邑涑水河谷一出來,他就很少說話,直至進了函谷關進了咸陽,他仍然是沉默寡言。
緋雲隨張儀多有遊歷,素知張儀豪爽灑脫的個性,如今見他一路沉思,竟大是擔心,但看見稍
有新鮮的物事便有意無意的大呼小叫,存心要讓張儀高興。張儀不耐,破天荒的申斥了緋雲兩
次,緋雲便再也不亂叫了。遙遙看見咸陽東門箭樓時,張儀竟下車步行登上了北阪,站在最高
處怔怔的凝望咸陽,直到落日沉沉的隱沒在西山之後。緋雲遙遙跟在後面,見張儀愣怔,便上
前低聲道:「張兄不喜歡這地方,就回家吧,涑水河谷做個田舍翁也好呢。」「你說甚來?」
張儀回身恍然笑道:「田舍翁車載斗量,可張儀天下只有一個。」說罷便大步下山了。一路上
,倒是那個白衣商人應華對張儀的沉默似乎絲毫不以為奇,張儀沉思他便打瞌睡,張儀偶然有
問,他便立即笑語做答,說完便又是無窮盡的瞌睡,只害得緋雲又擔心又憋悶。可到了咸陽住
過一個晚上,張儀又立即變成了海闊天空明明朗朗的張儀,問東問西,對什麼都要刨根究底。
應華忙著去安頓生意,張儀便帶著緋雲在咸陽整整轉悠了兩天一夜,除了沒進咸陽宮,竟是跑
遍了大街小巷。緋雲跑得腳軟,便噘著嘴兒嘟噥:「在臨淄郢都,轉了一天就說夠了,進了咸
陽不要命了耶。」張儀非但沒有生氣,竟是哈哈大笑:「緋雲啊,你沒覺得咸陽是個大世面麼
?」「耶,大世面?」緋雲頑皮的笑了:「誰說的?秦國荒蠻窮困,變也變不到哪兒去。」張
儀拍了一下緋雲的頭笑道:「小鬼頭,等這兒揭我短呢。走,再到尚坊看看去,跑不動我背著
了。」說著便來拉緋雲的手。緋雲打掉張儀的手,紅著臉笑道:「耶,不凶人家就行了,誰背
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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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片作坊聚集的尚坊區,他們整整轉悠了大半日,打問了每一件貨品的用材、底本與價
錢,連菜刀鍋鏟都沒有放過,兵器農具看得問得就更細了。尚坊小吏直以為他們是山東商人,
非但不厭其煩的有問必答,而且親自帶他們看了兵器坊、農具坊與打車坊。午後回到渭風古寓
,沐浴之後已是將近晚飯時刻,張儀顯然很高興,對緋雲笑道:「走,到酒廳去。這是老魏國
洞香春的分店,有好酒呢。」緋雲卻眨著眼低聲道:「耶,我問了,這店貴得要命。手裡沒錢
,如何還應華這個人情?人家是商人,圖你個甚來?」張儀哈哈大笑:「走,只管飲酒便是,
我的人情可是大得很呢。」
  正在說話,白衣應華便滿面春風的匆匆來了:「大哥啊,還沒用飯吧。若是不累,我請酒
了。」張儀對緋雲笑道:「如何?我正要去品嚐一番秦酒呢,還是小弟可人,走!」應華見緋
雲有些猶豫,笑著一躬:「小妹,在下有請了。」緋雲噗的一笑,也只有跟著走了。進得酒廳
,侍女領著三人到了一個極為雅致的屏風隔間。應華笑道:「大哥點酒,我點菜。」張儀笑道
:「洞香春趙酒最有名聲,今日我等卻只飲秦酒,兩罈了。」「好!」應華笑道:「逢澤鹿三鼎
,燉肥羊半隻,秦苦菜三份。秦菜配秦酒如何?」張儀慨然笑道:「好啊!初次入秦,真沒想
到秦國酒肆有如此氣派!就秦菜秦酒。」應華笑笑:「秦國也就這尚商坊有些模樣,其他街市
也平常得緊呢。」「耶,才不是呢。」緋雲笑道:「張兄帶我在咸陽轉悠了兩天一夜,好去處
多了。連張兄都說咸陽是大世面,秦國的真正氣象不在尚商坊,而在國人區呢。」「是麼?」
應華明亮的眸子向張儀一閃:「倒是我這個商人見識短淺了。」張儀笑了笑:「久居咸陽,司空
見慣,自然又是不同。」應華笑道:「大哥說笑了,我雖常來咸陽,也就在尚商坊走動,對咸
陽麼,還沒有你熟呢。」說話之間,便有幾名侍女魚貫飄了進來,每人捧著一盤,瞬間便將酒
菜在各人案頭擺置整齊,又魚貫飄出,只留下一名綠衣侍女侍酒。應華擺擺手道:「小姐姐去
吧,我等自己來便了。」綠衣侍女笑著答應一聲就輕盈的飄了出去。應華便舉起了大銅爵:「
大哥初到咸陽,小弟權且做個地主,為大哥接風。來,大哥小妹,乾此一爵!」張儀揶揄笑道
:「地主就地主,權且個甚?好,乾了!」說著便一飲而盡,置爵品咂一番驚訝道:「噫!這秦
酒當真給勁兒呢,綿長凜冽,好!不輸趙酒!」應華笑了:「大哥可知秦酒來歷?」張儀搖搖
頭:「慚愧,我對秦國可是生得緊呢。」「那是沒上心。」應華道:「這秦酒也叫鳳酒。周人尚
是諸侯時,鳳鳴岐山,周人以為大吉,釀的酒就叫鳳酒了。秦人繼承周人地盤,大體沿襲周人
習俗,也叫鳳酒,只是山東商賈叫做秦酒罷了。說起來已經千餘年了,以大哥看,可算得天下
第一老酒?」張儀拍案:「大是算得!來,再乾!」
  「且慢。」應華笑道:「這秦酒配苦菜,最是有名。大哥試試了。」張儀便夾了一筷野菜
入口:「噫!苦得夠味兒。」說著便是汩汩一爵,回味片刻,恍然笑道:「這番搭配卻是匪夷所
思,酒中奇才也!」緋雲也吃了一口苦菜,皺著眉頭道:「耶!又苦又辣,誰個受得?」張儀
饒有興致道:「你等不善飲,不知酒中奧秘。這秦酒稍薄,而苦味兒正增其厚,單飲秦酒,不
輸趙酒,若配苦菜同飲,則勝過趙酒了。若非酒中奇才,斷難發現如此絕配!」應華聽得眸子
閃亮,粲然笑道:「大哥不輸於這個奇才呢!當年商君入秦,這渭風古寓的店東就用苦菜秦酒
接風。商君大是讚賞,從此便將苦菜秦酒做了自己的家常美味。秦人感念商君,這苦菜秦酒之
配,也就風靡了秦國城鄉。久而久之,連山東商賈也以苦菜秦酒為榮耀了。只是啊,沒有一個
人說得出口味上的奧秘呢。」一席話畢,張儀卻是默然良久,慨然嘆息:「大哉商君,清苦如
斯!張儀敬你一爵了。」說著便站起身來,將滿滿一爵秦酒緩緩的灑在了地上,又斟一爵,自
己汩汩飲乾。應華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盯著張儀,也肅然站起,猛然大飲了一爵。
  大約飲得半個時辰,那個侍女飄了進來對應華做禮道:「公子,你的家老有事請你示下。
」應華笑道:「大哥,我片刻便來,準是虎骨有買主了。」說著便出了隔間。張儀笑道:「緋雲
,來,吃了這鼎逢澤鹿,大補呢。」緋雲頑皮笑道:「耶!一口便是一百老刀幣呢。」張儀哈
哈大笑:「那就吃一肚子刀幣了!」
  正在談笑飲酒,應華笑吟吟走了回來:「原是兩句話的事兒,妥了。」說著便入座與張儀
對飲起來。兩爵方罷,卻見那名綠衣侍女又飄了進來恭謹做禮柔聲細語:「啟稟公子先生,臨
間兩位客官欲與你等共飲,差小女子通稟,允准可否?請示下。」應華驚訝連聲:「有人要與
我等共飲?哎呀,此等事體向來是名士做派,我這小商賈可是沒經過,還得請大哥做主呢。」
張儀拍案笑道:「秦國也有了此等文華氣象?大好!請與我等並席便了。」綠衣女子一點頭,
便笑著摁動大屏風上的一個圓木柄,厚重的實木屏風便像兩扇小城門一樣無聲的滑開,赫然便
顯出了兩個布衣士人:相同的黑色大袍,相同的兩張黑臉,除了高矮胖瘦略有不同,簡直就是
兩根黑柱子!張儀一瞄,便知這兩人絕非山東士子,而可能是秦國本土名士,或戎狄胡人中的
豪傑領袖之士。張儀雖然狂傲不羈,卻素來敬重風塵英雄,起身拱手笑道:「在下安邑張儀,
多蒙兩位垂青,同席共飲海闊天空便了。」便見矮黑胖子還禮笑道:「嘿嘿,果是張儀,好氣
度!我倆在臨間聽得多時,敬佩先生見識,便要學中原名士,來個同席暢談了。」張儀笑道:
「四海皆兄弟嘛,好說!兩位請入座。」期間綠衣侍女已經喚來幾名同伴,利落的將兩位黑衣
人的座案並了過來,又關閉屏風,便成了一個寬敞的五人大間。應華笑道:「哎呀呀,都是英
雄名士呢,左右我只是聽,便由我來侍酒吧。你們都下去,我不叫莫得進來。」侍女們又魚貫
飄了出去。緋雲笑道:「應哥哥只管坐了,這種事兒你不如我呢。」黑矮胖子笑道:「且慢,張
兄飲的可是秦酒?」張儀點頭:「秦酒苦菜,天下難覓呢。」黑矮胖子像所有胡人那樣聳著肩
哈哈大笑:「不不不,張兄可願品嚐一番我等胡酒?」張儀慨然笑道:「好啊,一日兩酒,都是
罕見之物,在下何其口福也!」黑矮胖子聳聳肩道:「這位小哥,這是三罈胡酒,相煩小哥隨
飲隨打了。」緋雲笑道:「耶!不消說得。」說著便跪行碎步為每座打酒,利落輕柔竟是不輸
於店中侍女。
  一直微笑沉默的黑瘦子舉爵道:「我等兄弟,敬佩中原有先生這等學問見識之士,先敬英
雄一爵!」張儀笑道:「隻言片語,談何學問英雄?天緣相逢,共飲便了。」抱爵一拱便汩汩
飲盡。「痛快!」黑矮胖子聳聳肩頗為神秘的一笑:「張兄,我這胡酒,比秦酒如何啊?」張
儀看了一眼爵中殘酒:「此酒白亮而略帶粘稠,酸甜出頭,苦辣澀諸味退後,爽則爽矣,卻失
之太淡,遠不如秦酒厚重凜冽,有一爵貫頂之力!以在下口味,還是秦酒為上。」置爵於案,
似乎不想再飲這胡酒了。黑矮胖子搖頭笑道:「不不不,我這胡酒乃青稞酒,中原人叫『裸大
麥』的釀成,酒成摻以馬奶,後勁兒大了!我草原騎士痛飲,可是提神長勁,像一頭大熊呢!
」張儀大笑:「有此妙處,自當痛飲。來,再乾了!」觥籌交錯,飲得一陣,幾人臉上竟都泛
起了紅光。張儀覺得通身燥熱,額頭細汗不止,竟脫去了長大布袍,只穿貼身短衣。黑矮胖子
連呼痛快,也立即脫掉了布袍,顯出一件皮短褂,赤裸著古銅色的雙肩,倒確實一個胡人武士
!只有那個黑瘦子沉靜如常,只是微笑著慢飲慢品。張儀猜度他必是胡人邦國的王子或首領,
心覺奇異,不覺笑問:「兩位來到咸陽,莫非要做兵器買賣?」「不不不,」黑矮胖子聳聳肩
:「我們的家很遠很遠,在陰山草原。我們來,是要與秦國修好結盟的,誰不打誰!可到了咸
陽,卻聽說中原六大戰國合縱結盟,將秦國當做死敵。我們呀,鬆了一口氣,就來猛吃猛喝了
!」「噢,二位是陰山匈奴國?我去那裡買過馬呢,秦國是你們的老冤家了。」應華笑得很開
心,似乎特別高興。「不不不。」黑矮胖子連連搖手聳肩:「匈奴?那是中原罵我們的,我們
是大熊之國,大熊知道麼?雪白的!高大的!沒有對手的!」黑矮胖子認真的辯駁和匈奴人那
特殊的說話方式,引得應華與緋雲咯咯咯笑個不停。黑矮胖子急得滿臉脹紅:「笑?雪山一樣
的大熊是沒有對手的!幾百年了,趙國、燕國、秦國,一直像高山一樣擋著我們,大熊不能南
下中原。如今趙國燕國不行了,退縮了。只有秦國這隻黑鷹,飛過了大河,飛過了陰山,飛進
了我們的草原!如今,黑鷹的翅膀就要折了!啊哈哈哈哈,我們可以放開馬跑了!來,朋友,
為我們的大熊歡呼痛飲了!」舉起案頭大爵便咕咚咚飲乾,嘿嘿笑著亮了亮爵底。
  張儀卻沒有舉爵,淡淡笑道:「如此說來,大熊要放馬南下了?」
  「不不不。」黑瘦子搖手笑道:「熊弟素來口如大河,英雄鑒諒。我族只想先撂下與秦國
修好,看看再說,說到底,中原時勢是大變了。」「啊哈哈哈!小單于兄太客套了。」黑矮胖
子聳聳肩站起來,像隻肥鴨子一般搖晃到張儀案前:「英雄是魏國人,魏國是地上長蟲,秦國
是天上老鷹,老鷹折了翅膀,長蟲就威風抬頭!英雄一定比我黑熊還高興,啊哈哈哈哈!」「
啪!」的一聲,張儀拍案而起:「兩位既是匈奴太子將軍,我也無須客套。張儀今日正告兩位
:秦國依舊是秦國,黑鷹永遠不會折翅,大熊永遠不可能南下!秦國乃華夏屏障,中原大國,
痛擊匈奴更是不會手軟!三百年前,你等祖先八萬騎兵入鎬京,秦人五萬騎兵殺得你等祖先丟
下了幾萬具屍體,灰頭土臉逃回了大漠草原,難道已經忘記了麼?是的,我張儀確是魏人,然
則,張儀首先是華夏子孫。你大熊膽敢南犯,也許我就會成為秦國人,親率兵馬,剝下十萬張
熊皮!」
  驟然之間,舉座肅然無聲,兩位黑子的眼睛都瞪直了。張儀的急變之才本是出類拔萃,又
兼一張利口一腔熱血一副桀驁不馴灑脫不羈的心性,聲色俱厲之下當真莫之能當!
  黑矮胖子聳聳肩嘿嘿笑了:「不––,中原人說:英雄鬥智不鬥氣。先生若能說得出黑鷹
永遠不會折翅的理由,黑熊便服。不然,嘿嘿嘿,熊皮可不是好剝的。」
  張儀哈哈大笑:「看來大熊還不笨,竟知道鬥智?天機不可預洩,只對你等說明大勢便了
。」見黑矮胖子光膀子喘著粗氣入座,張儀竟端著大爵在廳中踱步,邊走邊飲邊說:「秦國崛
起,已是鯤鵬展翅。六國雖然合縱,卻是蓬間之雀。你等鼠目寸光,但知六國相加,土地財貨
民眾兵力比一國眾多,而不知『散六不敵混一』之奧妙,竊竊欣喜,竟自以為有機可逞也。」
「不不不,」黑矮胖子連連聳肩:「明明是合縱同盟,還有聯軍,如何能叫散六了?」張儀顯
出高傲的微笑:「大熊國名副其實,以為秦國就束手無策了?張儀明告:秦國只要鎮靜應對,
不急於反擊,以柔韌克之,合縱必亂。大凡團體結盟之初,必顯同心。外部壓力愈大,該盟約
就愈鞏固。若急於反擊,便猶如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也,耗盡秦國之力,而敵方不能瓦解。反
之,秦國若採取彈性極大之策略,表面退讓,先守定自己,整肅民治,擴充大軍,以靜制動。
如此,則六國戒備之心必日漸鬆弛,舊有仇恨重新發作,六國合縱必然瓦解矣!」
  兩個黑子聽得大是興奮,黑矮胖子連連聳肩笑道:「不不不,英雄還當有一拳一腳的對策
,光柔韌兩個字,合縱還是像陰山一樣堅實!」張儀揶揄笑道:「一拳一腳?那是你等能聽的
麼?那是只能對秦王說的。」黑矮胖子仍是連連聳肩:「不––,六國合縱有個大英雄,蘇秦
!張兄說的這些,他想不到麼?沒有蘇秦敵手,合縱還是陰山一樣,高聳入雲的!」
  張儀一陣放聲大笑:「天下之大,豈能沒有蘇秦敵手?六國病入膏肓,蘇秦縱然奇才,也
只能救六國於一時,卻不能救六國於永遠,此乃時也勢也,爾等大熊國豈能盡知?」
  「先生如何對秦國有此等信心?」黑瘦子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儀。
  張儀從容笑道:「張儀走遍天下,惟獨沒來過秦國。若在一個月前,也許我會贊同你等說
法。然則入秦一路半月,又在咸陽三日踏勘,以張儀眼光:秦國已成天下真正的法制大國,耕
戰精神已經成為國人根基;朝野整肅,國人奮發,財貨充盈,民心思戰。反觀中原:六國個個
舊根未除,奢靡頹廢之風瀰漫山東;官吏疾賢妒能,民心散亂低靡;哪一國能再爭得二十年時
間徹底變法,而做第二個秦國?絕然不可能。當此之時,秦國就是天下楷模。對秦國沒有信心
,對天下就沒有希望!」
  黑瘦子站起深深一躬,肅然道:「先生之言,振聾發聵,我等必改弦更張,另謀國策。」
張儀卻自嘲笑道:「在下無能,入秦未說秦王,倒對你等大熊費了一番口舌。來,乾了!」應
華咯咯笑道:「大哥英雄,秦王要是知道了,該封大哥丞相做才對呢。」張儀哈哈大笑:「果真
如此,蘇秦有六國相印,張儀只拿一顆對他,便是穩贏不輸!」
  黑矮胖子肩膀又是一陣大聳:「對對對!英雄志氣像高高的陰山,我等敬英雄一爵!」張
儀已有幾分酒意,忍俊不住,扶著黑矮胖子的肩膀笑道:「別老是高高的陰山,當心有一日,
秦國的長城修到陰山頂上,你等便也是秦國臣民了!」黑矮胖子卻高興得哈哈大笑:「英雄把
長城修到陰山,大熊便服了!」
  應華學著黑矮胖子口吻,聳聳肩笑道:「不––,應當這樣!」
  「噢––!」黑矮胖子長長的驚呼一聲,聳聳肩:「我沒有這樣麼?那是身上不癢了,虱
子讓英雄嚇跑了!」「轟!」的一聲,幾個人齊聲大笑,應華笑得直打跌,緋雲上氣不接下氣
道:「耶––!原來是虱子癢的呀,我以為是脖子抽風耶!」這下連不苟言笑的黑瘦子也哈哈
大笑起來:「小哥說得是,胡人聳肩,原本就是虱子癢了。噫!先生怎麼––」張儀竟歪倒在
酒案上呼呼大睡了。緋雲笑道:「耶,沒事兒。張兄沒有飲過胡酒與秦酒,更沒有一起飲過這
麼多,大睡一覺便好。」黑矮胖子笑道:「嘿嘿,英雄海量!要是我來兩種酒呀,早撂倒了。
」黑瘦子道:「我等告辭,二位好生照料先生,我等明日午後便走了。」應華點頭笑道:「知道
了,明日午後走好。」
  初冬的正午,柔柔的日光照在了窗櫺上。
  張儀一覺醒來,覺得身上汗津津的,睜眼一看,身上一床大被,榻前一個木炭燃得紅彤彤
的燎爐,靜悄悄的寢室明亮而又暖和。掀開被子站起,張儀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頓時覺得神
清氣爽,正要喊緋雲,寢室門便吱呀開了,緋雲托著一個大盤走了進來:「耶,果真起來了,
頭疼麼?」「不不不,」張儀笑著聳聳肩:「清爽極了。」緋雲咯咯笑道:「耶!胡人虱子也跑
到你身上了?」張儀不禁大笑:「別看兩個胡人長虱子,都是英雄豪傑呢。」緋雲過來拉著張
儀胳膊笑道:「耶,甭管胡人了,快來沐浴。」張儀進了沐浴房,見碩大的木桶中已是熱氣騰
騰,旁邊木台上擺放著一摞整潔的衣服,便笑道:「好了你去吧,我自己來。」緋雲笑著拉上
厚厚的木門便出去了。片刻間張儀出來,卻是散髮大袖紅光滿面,顯得分外精神。緋雲笑道:
「快來用飯了,秦地肥羊燉,鮮美得緊耶。」張儀走過來一看,一隻大陶盆架在一隻小巧精緻
的銅燎爐上,陶盆中燉著一隻羊腿,雪白的湯汁翻翻滾滾瀰漫出特有的羊膻香味兒,旁邊還配
有一大盤乾黃鬆軟的麵餅。張儀嘖嘖感嘆:「也是怪,老秦人硬是塌實簡單,連這名吃都是一
肉一餅。大灑脫!大灑脫!」緋雲正跪坐在案頭盛湯:「耶,快吃吧,別嘮叨了。」張儀道:「
秦人叫『咥』!不叫吃。你看,大盤腿一坐,撈起一大塊肉骨頭大啃,這勁頭兒啊,惟一個『
咥』字了得!」緋雲咯咯笑道:「耶!就算叫『咥』了,迷上秦國了呢,秦國沒有不好的耶。
」張儀笑笑,只顧大啃大嚼,竟咥得滿頭細汗,卻是痛快之極。一時風捲殘雲,一盤麵餅一盆
燉羊竟被張儀悉數掃盡。看看緋雲亮晶晶的目光癡癡的盯著他,張儀拍拍肚皮笑了:「進了咸
陽,連肚腹也變大了,忒煞作怪也。」緋雲低聲道:「耶,看看甚時候了?一天一夜沒吃,能
不餓麼?三年苦熬,都瘦得光剩下大骨頭架兒了––」張儀拍拍緋雲肩頭,關切疼愛的笑道:
「小妹,只要有這副骨架,大哥就撐得一片天地,來,笑笑了。」「我信耶。」緋雲點點頭,
仰起帶淚的臉龐,粲然笑了。
  突然,一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從庭院中傳來!
  緋雲猛然跳起,一柄雪亮的短劍已經從皮靴中拔出。張儀卻安然端坐,只是凝神傾聽。隨
即便聽庭院中傳來蒼老的長聲:「秦公特使,太子蕩、太傅公子虔到––!」張儀一怔,秦國
太子他雖然沒有聽說過,但公子虔的大名及其在秦國的地位他卻是很清楚的。這兩人之中任何
一位作為特使,都是最高禮儀了,如今這兩位同來,在秦國簡直就等於國君親自出馬了。心念
閃動,張儀還是沒有移步,只是向緋雲搖了搖手,示意她收劍。緋雲也已經大體明白,便去收
拾案頭食具。正在此時,門外傳來渾厚蒼老的聲音:「秦國太傅嬴虔,拜見先生。」張儀聽得
清楚,便大步走了出來。
  這座房子,是渭風古寓最為幽靜寬敞的一個院落,庭院中兩株老松一片竹林,中間夾著一
片流動的大池,縱是冬日也是滿眼蒼翠碧綠。門前青磚小徑,卻是直通池邊車馬場,行動方便
極了。張儀走到正廳廊下,便看見車馬場排列著整齊的斧鉞儀仗和幾輛青銅軺車,青磚小徑的
頂頭站著兩個極不尋常的黑衣人:一人鬚髮如霜頭戴布笠面垂黑紗,站在風中紋絲不動;一人
黑衫無冠,高鼻深目黃髮披散高大威猛,活生生一個胡人猛將!張儀心中暗暗詫異:這兩位人
物並肩而來,當真是天下罕見!嬴虔面垂黑紗雖然頗顯神秘,畢竟也是數十年老事天下皆知,
也就不足為奇了。可這太子生得胡人模樣,天下可是從無傳聞,張儀當真覺得匪夷所思!驚奇
歸驚奇,張儀卻是絲毫沒有沒有愣怔停頓,行進間遙遙拱手做禮:「安邑張儀,見過兩位特使
了。」
  嬴虔肅然一躬:「嬴虔見過先生。此乃太子蕩,少年尚未加冠,與我同為特使。」「嬴蕩
拜見先生。」威猛少年雖然相貌稚嫩,說話卻是聲如洪鐘。
  「謝過太子。」張儀還了一禮,便微笑著不再說話。
  嬴虔莊重拱手道:「太子與嬴虔奉君命而來,恭請先生入宮。」
  張儀拱手答道:「本該即刻奉詔,奈何一個友人此刻不在,可否容張儀等得片時,與友人
辭別?」嬴虔道:「但憑先生,我等在此恭候便是。」張儀道:「如此多謝二位特使了。」拱手
一禮,便飄然進去了。
  緋雲驚訝道:「耶!也不請人家進來就座飲茶?」
  張儀微微一笑:「觀此爺孫都是火暴如雷,我倒要試試他們了。」
  「耶,魏齊楚都是立即晉見,見了就說,到秦國就變了?」
  張儀意味深長的笑了:「孜孜求見,滔滔便說,結局呢?天下事,未必全憑本心呢。」緋
雲粲然一笑:「耶,那我也慢慢收拾了,應華公子還不定甚時回來呢,省得人家耐不住發作,
你又不去了。」說是說,說完卻開始利落的收拾行裝書簡,片刻後又拿來一件繡有雲紋的絲袍
要給張儀穿上。張儀也沒理會,只將絲袍撂在書案上,又逕自踱步思忖。緋雲又要給張儀梳髮
戴冠,張儀不耐道:「你煩不煩?忒多張致?」緋雲咯咯笑道:「耶!名士氣度不要了?你看人
家蘇秦,甚時不是鮮衣怒馬的?」張儀也不禁笑了:「還知道鮮衣怒馬?蘇秦是蘇秦,張儀是
張儀,蘇秦不是張儀,張儀不是蘇秦,明白?張儀不拘常形,受不得拘謹,順著宮廷禮儀爬,
張儀準跌大跤。秦國呀,若是容不得如此這般的張儀,也就無所謂了。」說到最後,竟是輕輕
的一聲喟嘆。緋雲笑道:「耶,原本你已經想好了的,我瞎忙個甚?好,我去煮茶,消閒等著
應華公子了。」
  冬日苦短,午後一個多時辰說話間也就過去了。眼看紅日西沉暮色已至,西北風帶著哨音
也開始刮了起來,應華竟還是沒有回來。張儀倒是只顧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緋雲卻是有些著
急了,竟不知該不該點燈?想了想,還是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廳下向外瞭望了一番,又輕輕回來
頑皮的一伸舌頭:「耶!兩根木樁似的,人家可是沒吃沒喝,一老一小耶。」張儀笑道:「我猜
,應華也該回來了。」話音落點,便聽門廳外一陣匆匆腳步:「哎呀,這麼多人!小妹如何不
掌燈?天都黑了,大哥睡覺了麼?」隨著話音,白衣應華風一般飄了進來,緋雲也恰恰將幾盞
紗燈點亮,屋中頓時一片通明。張儀笑道:「小弟早出晚歸,生意真忙了。」應華一邊用雪白
的汗巾沾著額頭汗水一邊笑道:「大哥見笑了。商旅老話:由事不由人嘛。大哥酒醒了麼?走
,再去痛飲一番,也許還能見到那兩個大黑熊呢。」緋雲向門外努努嘴:「耶,能去麼?」應
華恍然笑道:「噢,門外那麼多人做甚?好像是官家人呢。」張儀笑道:「秦公派特使召我,我
等你辭行呢。」「呀,太好了!」應華高興的叫起來:「我還正為大哥設法呢,這秦公就自己
找上門來了,天緣天緣!走,大哥,我送你了。」張儀笑道:「誰也不用送,我自去便了。」
說著便站了起來舉步出廳,應華緋雲也連忙跟了出來。晚來風疾,屋中隱隱燈光照出嬴虔身影
,黑袍白髮淵亭嶽峙般屹立風中,竟是紋絲不動。少年太子似乎不耐,卻在周圍踱步消遣。張
儀遙遙一躬:「友人遲歸,張儀多有怠慢,尚請特使恕罪了。」嬴虔還禮道:「先生待友赤誠,
原是高義,何有怠慢?請先生登車。」此時,太子已經親自駕著一輛軺車轔轔駛到面前:「先
生請了。」
  張儀未及推辭,便被嬴虔恭敬的扶上了軺車。太子嬴蕩輕輕一抖馬韁,軺車便轔轔隆隆的
啟動了。緋雲在燈影裡高聲喊道:「張兄,我等你回來。」應華笑道:「大哥大喜,你倒慘兮兮
的抹淚,真是女孩子家了。」「我怕耶。」緋雲揉著眼睛道:「在楚國,在臨淄,也都是風光
去的,誰能想到有那麼大的災禍?他這人命硬多難呢,但願秦國沒有凶險耶。」應華笑著拍拍
緋雲肩頭:「放心,我看這回沒事,你就收拾好行裝,準備搬進大府邸吧。」「耶,那公子呢
?」緋雲笑了。
  「我?大哥一得志,我便雲遊商旅去了,還能如何?」
  「耶,張兄會想你的。看得出,他可是喜歡你了。」
  應華眼睛大亮,沉默良久,竟是點頭喟然一歎:「我信小妹的話,我也喜歡他。名士英雄
,如張儀這般本色烈火者,天下能有幾人也?」「耶,公子大哥,我也會想你的。若不是你,
張兄如何能順暢出得安邑河谷?」應華清亮的笑了:「喲,好個忠義女僕!句句不離你的張兄
。其實啊,誰看不出,大哥從來沒有將你做僕人看待呢。」「耶!我能與公子大哥比?整天大
哥大哥的,我又做不了小弟。」
  「你做小妹也!更親更近,不是麼?」
  「公子大哥胡說––」緋雲的臉龐頓時脹紅了。
  「好了好了。」應華拍拍緋雲:「日後啊,我與你們也許還會在一起的。」「耶,你不做
商旅了?」
  「你這小妹好實在呢。」應華笑道:「有這麼個好大哥,我就不能向他討個一官半職,棄
商入仕,與你一樣為大哥做事麼?」「耶!才好呢!」緋雲拍著手便笑:「一家人,我有兩個
大哥了!」
  「要說呀,還是我得光,一個大哥,一個小妹,齊全!」
  寒涼的北風中,兩人說得甚是相得,幾乎一般的不亦樂乎,咯咯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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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6: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當特使車隊駛進咸陽宮時,已經是初更時分了。
  張儀雖然對咸陽城有了大體瞭解,但對咸陽宮卻是一無所知。在他高傲的心目中,天下宮
殿當首推洛陽的天子王宮。洛陽雖然破舊了,但那種承天命而鳥瞰天下的恢弘器局卻是萬世不
朽的。其次便是大梁王宮,華貴博大,層層疊疊六百畝,溶山水風光於奇巧構思之中,那種實
實在在的富麗舒適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老秦人樸實無華,起造咸陽城時還正在元氣剛剛養成之
時,能與臨淄王宮媲美就已經不錯了,還能如何呢?但是,當軺車駛進咸陽宮正門時,他立即
被一種強烈的氣勢震撼了!
  剛從少有燈火的國人區駛出,面前這片汪洋燈海簡直與尚商坊可一爭高下。然而這片燈海
瀰漫出的卻不是尚商坊那種令人沉醉的酒色財氣,而是一種令人凜然振作的新銳之氣。那簡潔
得只有兩道黑色石柱夾一座青石牌樓的宮門,那擠滿車馬的白玉廣場,那聳立在夜空中的小屋
頂宮殿,那瀰漫出隱隱濤聲的松柏林海,那燈火通明的東西兩片官署,那斧鉞生光甲冑整肅的
儀仗,那偏門不斷進出的急驟馬蹄聲,那腳步匆匆而又毫無喧嘩的來往官員––這裡與張儀熟
悉的六國宮殿截然不同,然而又絕不僅僅是宮殿的感覺。張儀也曾經聽人說起過秦宮高聳的小
屋頂的奇特,但也只是一笑了之。今日親臨,張儀是實實在在的感到了一種新鮮強烈的衝擊!
與其說是宮殿的衝擊,毋寧說是氣氛的衝擊。走進這卓爾不群的宮殿區,便能感到這裡絕不是
奢華享樂的靡靡之地,而是如同農夫耕耘工匠勞作一樣的晝夜忙碌之地,一股新銳的氣息在這
裡流動瀰漫,連冬夜的寒風也無法使這裡變得冷清。
  一路看來,張儀不禁暗暗感慨:「上蒼有眼,這正是我心中的秦國氣象了。」「先生請看
,國君親自在階下迎候呢。」嬴虔的聲音從車下飄了上來。張儀恍然醒悟,卻見軺車已經在正
殿階下停穩,幾名高冠大袖的黑衣人正快步走來。及至張儀被嬴虔扶住下車,為首黑衣人已到
面前深深一躬:「先生安好,嬴駟等候多時了。」嬴駟?那不是當今秦公的名號麼?張儀驚訝
的睜大眼睛:「你?不是胡人王子麼?」後邊的黑矮胖子哈哈大笑:「我等冒昧,尚請先生鑒諒
了。」
  張儀心思機敏,恍然大笑一躬:「我竟當真了呢,張儀多有不敬,秦公恕罪了。」嬴駟雙
手扶住張儀笑道:「不入風塵,焉知英雄本色?先生使嬴駟大開眼界,原是我等君臣敬賢不周
了。來,先生請。」說著便親自來扶張儀。
  張儀拱手笑道:「秦公若再多禮,張儀便不自在了。秦公請。」
  「敬賢本是君道之首則,也是嬴駟本心敬佩先生。老秦人不講虛禮,先生儘管自在便是。
來,你我同步了。」嬴駟自來穩健厚重而不苟言笑,今日卻是豁達爽朗,拉起張儀的手便上了
紅氈鋪地的台階。張儀也不再謙讓,便與秦公執手而上。到得燈火通明的大殿,嬴駟請張儀坐
了東邊上位,自己與幾位大臣便拱著張儀坐成了個小方框。張儀見秦公竟連國君面南的禮制座
次都變成了師生賓主的座次,知道嬴駟為的是讓自己灑脫說話,不禁心下一熱,覺得自己今日
讓秦國君臣等候了半日竟有些過分了,便拱手笑道:「張儀狂放不羈,為等朋友辭行,竟讓秦
公並諸位大人空等半日,多有唐突。太傅年高、太子年少,均未進食,張儀委實不安。」嬴虔
大笑:「這算甚來?打起仗來三天不咥都是有的,他們一樣,也沒咥呢。」「聽完先生高論一
起咥!如何?」樗里疾嘿嘿笑著。
  嬴駟笑道:「我等先說,廚下便做,做好了就上,要甚講究?」轉身一擺手,便有一個老
內侍匆匆去了。嬴駟回頭道:「先生認識一番了:這位是上大夫樗里疾,祖籍西戎大駝。這位
是國尉司馬錯,兵家之後。」兩人一齊拱手道:「見過先生!」張儀笑道:「上大夫智計過人,
張儀佩服。」樗里疾嘿嘿笑道:「彫蟲小技,何足道哉。」張儀看著頂盔貫甲的司馬錯,卻是
站了起來深深一躬:「張儀生平第一次談兵,便被將軍斷了一條腿,張儀敬佩將軍。」司馬錯
連忙站起還禮:「原是先生疏忽而已,司馬錯何敢當先生敬佩?」張儀慨然笑道:「張儀原本狂
傲,自司馬錯出,而知天外有天,豈能不敬佩將軍?」
  「好!」嬴虔拍案:「我就喜歡這種磊落漢子!莫怪––」卻是突然打住了。「手有十指
,各有短長。先生大智大勇,見事透徹,昨夜可是大顯威風呢。」樗里疾知道嬴虔心事,嘿嘿
笑著適時插上,倒是為嬴虔遮過了尷尬。
  嬴駟笑道:「先生昨夜所言,大開我等胸襟。今日請為秦國謀劃,望先生不吝賜教。」張
儀成算在胸,微微笑道:「昨日略言大勢,今日當謀對策。目下之秦國,直接壓力自是合縱。
然則長遠看去,合縱之勢乃是山東六國與秦國真正抗衡的開始。以秦國論,既要破除合縱擠壓
,更要立足長遠抗衡,絕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跟在六國之後疲於奔命。從此開始,秦國之
每一對策,都要立足主動,變後法為先法。」寥寥數語,嬴駟君臣便是眼睛大亮無不點頭。嬴
虔不禁拍案讚歎:「先生刀劈斧剁,料理得清楚!願聞應對之策。」
  「秦國應對之策有四:其一曰連橫,其二曰擴軍,其三曰吏治,其四曰稱王。」「願聞其
詳。」嬴駟悚然動容,竟禁不住向張儀座案移動,生怕聽不清楚。「先說其一。六國為南北,
是為合縱。秦與六國為東西,是為連橫。連橫之意,便是秦國東出函谷關,與中原六國展開邦
交斡旋,分化合縱,而後各個擊破。連橫之要:在於秦將六國看成一個可變同盟,不斷選擇其
中之薄弱環節滲透,瓦解其盟約鏈條,與一國或兩三國結成那怕暫時的盟友,孤立攻擊最仇視
秦國的死敵。以整體言之,秦乃新興之國,山東六國乃舊式邦國。新舊之間,水火不容,勢不
兩立,任何一國都是秦國的敵人。惟其有此根本之別,六國才能聞所未聞的迅速結成盟約。期
間根本,並不在於六國卑秦。正因如此,秦國不能對六國抱有任何幻想,實施連橫必須無所不
用其極,以求最大限度的分化敵國。力行連橫,合縱必破!此其一也。」座中君臣聽得大是興
奮。黑矮胖子樗里疾搓著雙手嘿嘿嘿直笑:「妙哉連橫!先生與蘇秦真乃棋逢對手,天下做棋
盤,列國做棋子,曠古奇聞也!」
  嬴駟擺擺手:「且聽先生下文。」
  張儀侃侃道:「其二,合縱既立,秦國必有大戰惡戰。說到根本,戰場乃連橫之後盾,非
戰場勝利不足以大破合縱,不足以使連橫立威。聞得秦國只有不到十萬新軍,遠不足以與六國
聯軍做長期抗衡。當此之時,秦國擴軍時機已到。連橫之力,大約可保秦國一年之內無戰事。
這一年之內,秦國若能成新軍二十萬,打得一場大勝仗,連橫威力便當大顯。」「大是!」嬴
虔對軍事的直感極為敏銳,拍案高聲道:「老夫招募兵員,國尉只管練兵便是!」一向沉穩的
司馬錯也慨然拱手道:「君上,先生之策深諳兵國之道。有太傅鼎力扶持,臣若一年不成軍二
十萬,甘當軍法!」嬴駟倒是冷靜了下來:「聽先生下文,完後一體安頓便是。」
  張儀道:「其三便是吏治。國政清明,方能使民以國為家,願效死力保家衛國。此乃千古
常理,斷無二致。目下秦國變法已經三十年,秦公即位忙於外憂,未及整肅內政,朝野已有積
弊之患。官員執法有所懈怠,庶民守法已不甚嚴謹,官場中已隱隱然有怠惰荒疏阿諛逢迎之風
。奮發惕厲、法制嚴明之氣象已經有所浸蝕。張儀在六國官場多次遭遇不測之禍,深知吏治積
弊乃國家大危禍根。一國為治,絕無一勞永逸之先例,須得代有清明,方可累積強大國力,完
成一統大業。六國合縱,秦國暫取守勢,若能借此良機大力掃除積弊,刷新吏治,振奮民心,
猶如秦孝公借守勢退讓而變法,使秦國實力更上層樓,則秦國大有可為也。」
  一席話畢,座中盡皆肅然。準確的說,是由驚訝而沉默。
  戰國時代,吏治本是天下為政革新的主題。所謂變法,一大半國家實際上就是在整肅吏治
。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都是在吏治上下工夫。就連魏文
侯的李悝變法,除了部分廢除耕地貴族化、推行土地平民私有、土地可自由買賣的「盡地力之
教」外,也是將整肅吏治作為變法最主要的大事。其所以如此,一則是徹底變法太難,阻力太
大,所需要的內外情勢條件未必每個國家都能遇到;二則是整肅吏治是亙古不朽的為政大道,
只要君主振作,輔助得力,推行起來阻力小、見效快、最容易直接爭取民心。正因為這種「吏
治變法」成為一種時尚,法家名士申不害還創立了「申術」,將「法」與「術」並列,使這種
以駕馭臣下、防止奸佞的權術學說成為法家的一部分。到了後來,韓非將權術論更加系統,將
法家學說變成了「法、術、勢」的三位一體,使商鞅堅持力行的以法為本、唯法是從、法制至
上的正宗法家發生了極大的變異。這是後話。在這種「術變」潮流中,商君在秦國的變法最徹
底,開創了真正的變法時代,被戰國之世稱為「千古大變」。商鞅變法與同時代其他變法的根
本不同,在於他將根本放在「立法立制」與「執法守法」兩個立足點上,從權力體制到土地分
配乃至庶民生活,都頒發了系統的法令。
  這種變法之下,秦國便真正翻新成為一個全新型的國家,吏治在大變法中便只是一個環節
,只是大法推行的一種必然結果。所以,在秦國君臣心目中,只要堅持商君法統,國家便會自
然清明,從來沒有想過將吏治作為一個專門大事來對待。今日,張儀卻鮮明的將吏治作為治內
大策提了出來,座中君臣確實一時愕然。秦國的吏治有那麼令人憂慮麼?若像山東六國那樣轟
轟烈烈的當作變法來推行,秦國還能全力對付合縱麼?另一層更深的疑慮便是:整頓吏治會不
會改變秦國法制?秦法威力昭彰,已經成為秦人立足天下的基石,秦國朝野對任何涉及商君法
制的言行,都是極為敏感的。
  事關政事,主持國政的上大夫樗里疾便特別上心,他嘿嘿笑道:「果如先生所言,整頓吏
治當如何著手?」言外之意,你得先說清辦法,從你的辦法便可以看出是否可行?
  張儀何等機敏,見舉座愣怔,哈哈大笑道:「張儀志在維護商君法制,豈有他哉!辦法麼
?十六個字:懲治法蠱,震懾荒疏,查究違法,清正流俗!」
  「好!」樗里疾拍案讚歎:「先生十六字可謂治內大綱也。改日當登門求教。」座中頓時
輕鬆起來。嬴虔高聲道:「先生還有第四策呢!」
  嬴駟沉吟道:「此時稱王,是否操之過急了?」
  「不遲不早,正當其時。」張儀輕輕叩著書案:「秦國早當是名副其實的王國了。孝公未
稱王,有韜光養晦之意。犀首蘇秦主張稱王,而公未稱王者,是不想因一名號而招致東方敵意
。時也勢也,皆非本意也。今日時勢大變,稱王卻有三重必要:其一,六國合縱以秦為死敵,
秦國已無示弱之必要;其二,秦國既立抗衡六國之雄心,稱王正可彰顯秦國決然不向六國退讓
的心志與勇氣;其三,大敵當前,稱王可大大激勵秦國朝野士氣,使秦人之耕戰精神得以弘揚
。國君名號,原本便不是國君一己之事,諸位以為然否?」「大是!」除了嬴駟,其餘人竟是
拍案同聲,連少年太子也分外興奮。嬴虔竟激昂罵道:「直娘賊!山東列國欺壓老秦多少年了
?老是讓讓讓,鳥!該出這口惡氣了,稱王!先生說到老秦人心坎裡了!」
  「臣亦贊同君上稱王!」樗里疾與司馬錯異口同聲,而這兩人在犀首、蘇秦提出稱王時是
一致反對的。嬴駟也很興奮,拍案道:「好,先咥飯痛飲,為先生慶功!邊咥邊說了。」「咥
––!」異口同聲的呼喝中,一長串侍女層層疊疊擺上了大鼎大盆大爵,觥籌交錯,高談闊論
,一通酒直飲到雄雞長鳴。回到渭風古寓,張儀已經醉了,跌倒榻上便呼呼大睡。
  午後時分,緋雲突然發現:這座幽靜庭院的幾個出口有了游動的黑色身影。緋雲頓時起了
疑心!這個地方除了衣飾華貴的客商,連遊學士子都很少有,如何有如此三三兩兩的布衣走動
?看這些人的走路架勢,顯然都是習武之人,他們卡住這些出口門戶用意何在?張儀沒醒來,
緋雲心中著急,便到另一座院子找應華商議,一問之下,應華竟然已經辭房走了!緋雲大急,
這裡房金貴得嚇人,應華一走如何了得?看應華的做派也不像個等閒人物,如何便突然不辭而
別了?緋雲多年來跟著張儀歷經磨難,也算長了許多見識,怔怔思忖一陣,覺得一定是張儀又
得罪了秦國國君或那個權臣,這個人物又要陷害張儀!對,除了權力這個只講勢力不講道理的
東西,又有甚樣危險,能讓應華這樣的富貴公子逃之夭夭?看來,得趕快設法逃出咸陽!
  可是,當緋雲匆匆回到庭院時,卻是驚呆了。一隊頂盔貫甲手執長矛的武士已經封住了庭
院的正門口,三個小門也是警戒森嚴。進得院中,只見一隊車馬儀仗已經在庭院擺開成一片,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正站在昨日特使站的那個地方,卻是一動也不動。緋雲又大起疑竇,害
人抓人有如此恭敬的麼?莫非張兄有好事了?雖然是心念一閃,緋雲卻狠狠罵了自己一句:「
耶,村傻!有好事人家不嚷嚷報喜?有此等安寧?一定又是個忒陰毒的人物要消遣張兄!」緋
雲想到這裡,倒是坦然了起來,既然逃不了,就只有與他們周旋了,怕甚來?緋雲但隨張儀出
遊,都是男裝,便咳嗽一聲,大搖大擺的向屋前走來。
  「敢問小哥,可是張儀童僕?」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恭謹的做禮詢問。
  「正是耶。前輩何事啊?」緋雲拉長了聲調。
  「秦公有命,請張儀接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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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6:21 |只看該作者
  怪道如此排場,原來是國君害人!緋雲冷笑道:「我家主人酒醉未醒,國君敬賢,總不成
讓我家主人飯也不吃吧?」「小哥說得是,我等在此恭候便是。」
  緋雲冷冷一笑,昂首挺胸走進了門廳。進得屋中,緋雲快步來到張儀寢室,搖晃著沉睡的
張儀壓低聲音急急道:「張兄快起來!出大事了耶!」張儀懵懵懂懂坐起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呀,好睡!哎,你說出事了?」緋雲急急道:「張兄,你有沒得罪秦國權勢?」張儀揉揉眼
睛:「那種事誰能說準?」緋雲立即脹紅了臉:「耶,外邊又是一大隊人馬!應華也走了!快起
來,走!」張儀看著緋雲的急迫樣兒,不禁哈哈大笑:「你呀,就不作興我來一次好事?是秦
公請我去議事,別擔心,啊。」緋雲見張儀坦然自若,也笑了:「耶,人家倒也恭敬呢,原是
我不放心,你回來又沒說。那就快梳洗吧,教人家老是等不好耶。」張儀笑著站了起來:「好
好好,梳洗吧。」緋雲利落之極,片刻間便幫張儀收拾妥當。張儀走出門廳遙遙拱手道:「昨
夜酒醉,多勞特使等候,我這便隨你進宮。」「張儀接詔––!」老內侍蒼老尖銳的聲音,像
在宮中宣呼一般響徹了庭院。張儀愣怔片刻,國君對一個布衣之士下詔,實在突兀!略一思忖
,張儀躬身一禮:「布衣張儀,願聞君命。」言外之意,我還不是秦國臣工,無須大禮接詔,
先聽聽再說。
  老內侍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張儀我卿,謀劃深遠,才兼軍政,今特命張儀為秦國丞
相,封爵大良造!詔書到日,著即入主丞相府理事。秦公嬴駟冬月詔。」
  張儀真正的驚訝了!他如何能想到秦國君臣有如此宏闊的氣魄,一旦認準人才,竟是毫不
吝惜高官重爵,一舉將他推到人臣最高位!更重要的是,秦國從來也沒有設置過丞相職位,就
是商鞅,也是以大良造職位攝政的。如今對他張儀,竟是破天荒的設置了丞相,爵位竟是大良
造!剎那之間,張儀感動了,他深深一躬:「臣,張儀接詔。」雙手恭敬的接過了那卷毫無華
貴裝飾的竹簡。「車馬儀仗已經齊備,恭請丞相登車入府。」老內侍恭敬的施了一禮。
  張儀慨然笑道:「特使啊,許我半個時辰準備了。」
  「但憑丞相吩咐。」
  突然,庭院入口處傳來一陣嘿嘿笑聲:「丞相大人,黑胖子接你來了!」隨著笑聲,便見
樗里疾搖晃著鴨步悠然擺了過來。張儀笑道:「上大夫,張儀還沒醒來呢。」
  樗里疾嘿嘿笑著:「君上可是一直還沒睡覺呢。你走了,君上與我等一直商議到天亮,又
下詔書,又選府邸,方才剛剛回宮。剩下的大雅之曲啊,就要你丞相來唱了呢。」
  張儀聽得感慨萬端,喟然一歎:「秦公如此重托,張儀何以為報也?」
  樗里疾笑道:「老秦人做事實在,丞相無須多慮,更無須以官場權術費力周旋,但以謀國
做事為上便了。事做不好,老秦人也翻臉不認人呢。嘿嘿嘿,樗里疾愛說醜話,丞相毋怪便了
。」
  張儀哈哈大笑:「上大夫此話,張儀卻聽著對勁兒塌實!一國君臣但能以做事為上,天下
何事不成?」又突然壓底聲音笑道:「樗里兄,日後私下場合你我互稱兄長如何?丞相上大夫
的,不上口。」樗里疾笑不可遏:「嘿嘿嘿,好好好,對我老黑子脾胃呢。走,張兄,老黑子
幫你收拾,看看你的家底了。」
  兩人進入屋中,緋雲高興得抹著眼淚做禮道:「耶,胡大哥也來了?快快請坐。」樗里疾
聳聳肩笑道:「不不不,從今日起便不是胡大哥了。」緋雲驚訝:「耶!你要在咸陽做商人了?
」樗里疾又是連連聳肩:「不不不,胡大哥要跟張大哥討個官兒做。」緋雲急道:「耶!那可不
行,人家秦國任人唯賢呢,胡大哥就會『不不不』,能做甚?」樗里疾竟是樂得大笑不止。張
儀道:「緋雲啊,胡大哥不是胡大哥,是秦國上大夫樗里疾大人呢。」緋雲臉紅了:「上大夫?
哪?那一位小單于呢?」張儀笑道:「那便是秦國國君了。」緋雲當真是驚訝了,愣怔著笑道
:「耶!我也見到國君了麼?這秦國就是不一樣,連國君都跟平頭百姓一樣耶。」樗里疾嘿嘿
笑著聳聳肩:「不不不,你日後還會見到的,平常得緊呢,有甚希奇?」
  一番笑談,緋雲只讓兩人在廳中飲茶,一個人不消片刻便將所有行裝物事收拾齊整。張儀
道:「樗里兄,我是與一個朋友一起來咸陽的,昨夜他卻不辭而別,這卻該如何處置?」樗里
疾道:「張兄啊,我已經到前堂問過,那位小哥倒是利落,已經將賬目結清了。山不轉水轉,
也許還能見到呢,終不成在這裡等他?」張儀笑道:「也只好如此了,我倒真是想再見到他呢
。」緋雲笑道:「耶,好辦,我留心他便了。」張儀被高車駿馬接出渭風古寓的時候,整個尚
商坊都被驚動了!
  遊學士子與富商大賈們爭相湧上街頭,都要親眼一睹這位秦國第一丞相的風采氣度。眼見
張儀布衣散髮站在六尺車蓋下只是平靜的微笑,竟是毫無神奇,人們歡呼著感慨著嘆息著,尚
商坊竟是萬人空巷了。人們為天下又出了一個布衣英雄喝采,為秦國在商鞅之後再次大膽重用
山東名士叫好!感慨者說:此人命好,犀首蘇秦都在秦國碰壁,惟獨此人入秦即起,竟做了這
天下第一強國的第一位丞相,時也命也!嘆息著說:可惜這個英雄名士坐上了燎爐,非得烤焦
烤糊了不可,商君曠古奇才都栽在了秦國,這個張儀能有好結果麼?說也奇怪,一出尚商坊進
入國人街區,卻是平靜如常,店舖照常經營,行人照常匆匆,似乎從身邊轔轔駛過的車馬儀仗
與他們毫無瓜葛。車行順利,片刻之間便到了宮城外一條幽靜的大街。車馬停穩,樗里疾便晃
著鴨步走過來:「請張兄下車,這便是丞相府了。」進入街口,張儀便開始留意打量,這條街
頗為奇特,很寬很短,蒼松夾道,竟只有一座顯赫孤立的府邸!隔街的高牆之內,便是綠色小
屋頂高聳的咸陽宮,隱隱可見斜對府門的宮牆還開有一道拱門。一座府邸能建在如此位置,竟
然還有直通宮中的門徑,定然是一座極不尋常的府邸,也絕非倉促間專門修建的。
  「樗里兄,鳩佔鵲巢,可是不能做呢。」張儀下車笑道。
  「張兄不知,君上為這丞相府邸費神了呢,進宗廟禱告占卜,才定在這裡的。」張儀不禁
又是驚訝了––國君赴宗廟禱告占卜那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不是事關國家興亡,小事是絕不
會禱告祖先祈求上天的。如此說來,這座府邸的啟動在秦國是極不尋常的事了?猛然,張儀心
中劇烈的一跳:「樗里兄,這卻是何人府邸?」「這是商君府,一直封存未啟。」慣常詼諧的
樗里疾竟是一臉肅穆。
  驟然之間,張儀感慨萬端,對著府門深深的一躬:「商君之靈在上:張儀入主秦國丞相,
定然傚法商君,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若有欺心,甘受商君法治!」
  樗里疾也是深深一躬,兀自嘟噥著:「商君啊商君,商於郡守樗里疾來了––」暮色之中
一陣清風掠過,儀仗幡旗「啪啪啪」大響,原本關閉著的厚重的銅釘大木門竟是隆隆大開了!
全體護衛甲士無不驚訝肅然,拜倒高呼:「商君法聖,佑護大秦––!」
  樗里疾高興道:「張兄,商君請你了!進府吧。」
  張儀又是深深一躬:「多謝商君。」拉著樗里疾便大步進入府中。
  庭院中已經是燈火通明,先行派來的侍女僕人正在院中列隊等候,見張儀到來便做禮齊聲
:「恭迎丞相入府!丞相萬歲!」樗里疾嘿嘿笑道:「這是我從官署僕役中挑選的,都是商君府
原來的老人。若不中意,張兄可隨時替換。」張儀笑道:「好說好說,粗疏布衣,何有忒多講
究?但按商君舊例便了,各司其職去吧。」「是。」侍女僕役們便井然有序的散開了。樗里疾
帶著張儀與緋雲巡視了一周,熟悉了國事堂、出令室、大書房、官署廳等要害處所,最後來到
跨院:「張兄啊,惟獨這寢室是原先的琴房棋室刷新改的,若不中意,日後便新建了。」緋雲
指著燈光下熠熠生輝的華貴家什與低垂的紗帳笑道:「耶!和大梁貴公子一般了,教人發暈呢
。」張儀皺皺眉笑道:「另建自是不必了。這太得奢靡,緋雲另行收拾一番便了。」樗里疾嘿
嘿笑道:「這也是君上主張,說先生是魏國人,要讓先生過自己熟悉的日子。」張儀不禁大笑
:「君上好心了。魏國人如何都能如此過日子?張儀倒要看看商君與公主的寢室,是否也這般
華貴?」樗里疾笑道:「張兄要看,這便去看了。」
  一個已經生出白髮的老侍女,領著他們來到了與大書房相連的寢室。一路走來,張儀笑道
:「樗里兄不覺怪異麼?這裡竟毫無塵封多年的跡象,倒像是天天都有人居住一般呢。」樗里
疾笑道:「嘿嘿,我也覺得忒煞作怪。」掌燈領路的老侍女低聲道:「丞相恕罪,這是我等老僕
天天夜裡進來打掃,多年沒有斷過呢。」樗里疾倒是驚訝了:「我如何不知道?你等卻如何進
來?」老侍女笑道:「駐守軍士與管轄我等的吏員,都知道我等是商君府老僕,沒有不給方便
的,上大夫且勿怪罪他們才是呢。」張儀聽得大為感慨:「民心悠悠,可比蒼天。人死如商君
者,死亦無憾也!」樗里疾卻是久久默然,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進得商君寢室,幾個人竟都愣怔了。裡外兩進:寬大的外間只有六張長案而已,裡間是真
正的寢室,卻也竟是青磚鋪地、四面白牆、一張臥榻兩床布被、一面銅鏡、一座燎爐、一張長
案而已。沒有厚厚的紅氈鋪地,沒有艷麗的輕紗帳幔,甚至寢室連帶必有的坐榻、繡墩都沒有
,簡單粗樸得令人驚訝!這是任何一個尋常布衣士子都可以擁有的寢室,然而,它卻恰恰是爵
封商君權傾朝野一妻富甲天下一妻貴為公主的商鞅的寢室!
  緋雲鼻頭發酸,竟抽抽搭搭的哭了。
  張儀眼中閃爍著晶晶淚光,卻是喟然長嘆:「蘇秦啊蘇秦,你我吃得數年之苦,比起商君
終生清苦,卻是兩重天地了。極心無二慮,唯商君之謂也!」
  這天夜裡,張儀久久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在園中漫步,聽得咸陽城樓上刁斗打響了五
更,張儀便駕車進宮了。
  嬴駟也沒有入睡。
  張儀的長策謀劃,撥開了久久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彷徨心緒一掃而去,看清了秦國的位
置,明白了該做的事情,也強烈的意識到:秦國將在自己手裡開始大大的轉折,對山東六國即
將展開長期的正面的抗衡!當初,公父秦孝公與商鞅肝膽相照,才創下了秦國無與倫比的根基
。今日,秦國戰車要碾碎山東六國的合縱大夢,就要與張儀同心攜手!是的,秦國不能沒有張
儀。長夜應對之後,一個大膽的決定便在嬴駟心中形成了。張儀走後,他留下嬴虔、樗里疾與
司馬錯共議,徵詢他們對張儀的官職任命。嬴虔說了客卿,要先看一段再說實職。司馬錯說了
上卿,以為客卿太虛。樗里疾則說了左庶長,說張儀大才,當按商君入秦同等對待。當嬴駟斷
然說出「丞相」兩個字時,三位大臣都驚訝得良久沉默。
  嬴駟拍案慷慨:「蘇秦合縱於六國艱危,竟身佩六國相印!張儀受命於秦國危難之際,我
老秦人如何能惜官惜爵,竟不如山東六國?」一語落點,三人恍然大悟,異口同聲的贊同拜張
儀為秦國丞相。嬴駟在用人上極有器量,立即想到要將封閉多年的商君府賜予張儀,但又擔心
宗族大臣生出額外議論,天亮後便到宗廟禱告占卜,得出的竟是「龍戰於野」的振興卦象!便
立即將卦象詔告朝野,並同時下詔將商君府賜予張儀做丞相府,由樗里疾立即操持開府事宜。
上應天命,元老大臣們也無話可說,朝局竟是出奇的穩定。嬴駟舒了一口氣,午間小憩片刻,
便令內侍急召嬴華進宮,與嬴華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已是暮色時分,草草用過晚餐,恰恰樗
里疾便來稟報日間進展。嬴駟靜靜聽完,大是舒心,便與樗里疾繼續商議給張儀配備輔佐官吏
,又是整整一個時辰。樗里疾走後,嬴駟便倒頭大睡,直到五更刁斗,他才習慣性的警覺起身
,梳洗一罷,便來到庭院在寒風中練劍。「稟報君上,丞相晉見。」
  「噢?快請進來。」嬴駟說著便連忙收劍整衣。張儀黎明進宮,嬴駟還真有些沒有想到。
對待張儀,嬴駟是做好了準備的,絕然不會拿張儀做尋常朝臣對待,一心要充分接納這個東方
名士的灑脫不羈。一個人真有本事,不拘小節又有何妨?更何況老秦部族本來就是粗獷豪放的
,除了行軍打仗,誰也不習慣在細節上扣掐別人。昨日張儀醉倒在君臣小宴,眾人非但沒有責
怪他,反而覺得這位名士本色可人,竟是一迭連聲的爭著送張儀回去。依嬴駟想法,張儀今日
就是大睡一天一夜,他也絲毫不以為怪。想不到張儀如此敬事,竟然五更進宮,嬴駟當真是怦
然心動了,隱隱約約的,嬴駟覺得張儀已經與秦國溶成了一體,真是天意!
  「君上勤政奮發,臣敬佩在心。」張儀深深一躬,全無尋常掛在臉上的那種調侃笑意。「
一旦大任在肩,立見英雄本色。丞相棄獨居之風,毅然樹執政典範,才當真令嬴駟敬佩呢。請
入座。本想明日才能見到丞相呢。」爽朗的笑容罕見地溢滿嬴駟黝黑的臉膛。
  「君上,臣想立即籌劃君上稱王大事。王號一立,臣便當立即以秦王特使東出。」「對朝
局,丞相有何想法?」國君稱王,官員權力結構便必然的要有所變化。嬴駟之意,便是要聽張
儀的整體謀劃。張儀思忖道:「朝局官制,秦國與楚國一樣,歷來有不同於中原的舊制法統。
其弱點在於職爵混淆、事權不明。孝公商君未能破之,不是不破,而是慮及世族難以接受。臣
以為,目下秦國已成天下第一大國,不能以僻處西陲之習俗,自外於天下文明潮流,不能以當
年軍民一體之舊制為設官根基,當破除舊制法統,倣傚中原官制。」
  「大是!嬴駟也有此想法,丞相便一併籌劃之。」
  「既如此,臣不日當上書詳陳。」
  「丞相啊,商君當年執政變法,可是有文武兩大輔佐呢。我想將樗里疾派為丞相政事輔佐
,你意如何?」「上大夫輔佐?未免太得屈才了。」張儀有些意外,然仔細一想,自己要著力
連橫斡旋,內政的確不能盡全力;樗里疾本來就是上大夫主持內政,說是輔佐,實際上是給自
己派一個分管內政的大臣,以免內政與邦交脫節;可是樗里疾乃秦國資深老臣,名義確實不順
當,思忖至此張儀道:「臣以為,當以樗里疾為右丞相,與臣共執國政為好。」
  「有胸襟!」嬴駟讚歎一聲:「不過事先言明:不是共執國政,而是右丞相輔佐丞相,以
便丞相出使,政事不至於紊亂可也。」張儀笑道:「如此安排,臣心中便大是實在了。」
  一經說定,張儀便告辭出宮。一路之上,越想竟越是佩服這位秦公的權力調度之能,樗里
疾與自己攜手共事,可謂相得益彰,既大大增強了丞相權力的一統,又使樗里疾原先的「上大
夫主持國政」在設置丞相後有了一個最好的歸宿,非但不現尷尬,而且還有所晉陞。更重要的
是,一舉消弭了老秦權臣與山東名士之間無形的鴻溝。剩下的便是將司馬錯安置妥當,秦國便
是文武協力的大好局面!張儀已經想好了司馬錯的位置,他相信秦公也一定是這樣想的,只是
要由自己這個丞相提出來而已。
  用過早膳,張儀便走進了書房。
  這個書房,正是當年商鞅處置政務的主要場所。說是書房,實際上由四個隔開的政令典籍
室與一間寬大敞亮的批閱公文廳組成。與寢室相比,商君這書房可是罕見的大氣派,既實用又
講究。在樗里疾督促下,又增加了秦國近年來所有的公文副本,足不出戶便可瞭解秦國政令。
書房老僕前來請示:「丞相若覺何處不當,我等重行擺置便了。」張儀爽朗笑道:「甚好甚好!
若需更改,我隨時吩咐了。」說完,便走進典籍室開始瀏覽起來。
  張儀天賦極強,讀書奇快,又幾乎是過目不忘,瀏覽這公文典籍更是一目十行!老僕人在
門外只聽得竹簡一卷一卷嘩嘩響,以為張儀在搬動竹簡,幾次三番匆匆進來:「丞相,但有搬
簡粗活兒,小老兒來做便了。」張儀頭也不抬的接連打開三卷竹簡:「我在讀簡,沒有搬,你
去吧。」老僕人怔怔的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驚歎:「丞相如此讀書,當真是曠古未聞!還
是小老兒來給你展卷吧,我熟悉呢,丞相只說要哪卷便是。」張儀笑道:「也好,順著次序拿
,一次展開十卷,我走過你便收起上架。」老僕人驚訝乍舌,便從書架上一次抱下十卷,在廳
中頭尾相接全部展開。張儀從邊上慢步走過,便是一輪讀完。不到一個時辰,老僕人搬上搬下
展開闔起,竟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張儀關切笑道:「老伯啊,歇息片刻吧,日後找個年
輕幫手了。」老僕人擦著汗連連感慨:「小老兒一輩子照料書房,當真是頭一遭兒,搬書的竟
沒有讀書的快!」張儀不禁哈哈大笑:「都是公文,好看好懂,不用揣摩的。」老人連連搖頭
:「那也得一個字一個字過不是?丞相天神!若能記得住,就更神了。」張儀又是一番大笑。
  「何等美事?張兄如此開懷?」隨著聲音,樗里疾便從書房外擺了進來。「樗里兄啊,來
得正好。」張儀走出典籍室來到書房正廳:「我正在瀏覽典籍,樗里兄請坐便了。」待樗里疾
坐定,張儀便將與國君商定的事兒說了一遍,末了道:「就實而論,我這丞相與商君不同。商
君治內為主,大良造便是總攝國政。今日卻是外事為主,張儀擔連橫之任,便無暇內政。你我
合力,便是內外不誤。只是樗里兄屈居張儀名下,卻要擔待一二了。」「張兄見外了,樗里疾
吉星高照,做了右丞相還敢不滿麼?」樗里疾嘿嘿嘿笑著:「君上原本與黑肥子說好的,依當
年景監車英例:我左遷一級,做丞相府長史輔佐張兄。偏是張兄抬舉,君上臨時一昏,竟讓黑
肥子揀了個肥羊腿,你說我還能抱怨誰去?」「樗里兄當真可人也!」張儀不禁大笑:「秦國
內事,張儀便拜託了!」樗里疾肅然拱手:「丞相毋憂,樗里疾定按丞相方略行事,一力承擔
!」兩人又商討了秦公稱王的諸般細節與秦國新官制的構想,便到了正午時分。一頓粗簡便飯
過後,樗里疾便匆匆走了。張儀卻依舊走進了書房,他給自己的期限是:三日之內,通讀所有
的典籍政令;秦公稱王之日,熟悉秦國所有的政事官署。這天晚上,他整整在書房待到五更,
前半夜閱讀,後半夜草擬了《王國新官制書》,直到天色放亮才回到寢室。
  經過近一個月的緊張籌劃,秦國終於在這年初冬舉行了稱王大典。
  大典簡樸而又隆重。嬴駟在咸陽北阪舉行了祭天大禮,向上天稟報了「稱王靖亂,解民倒
懸」的宏願,又隆重的拜祭了太廟,祈求列祖列宗佑護秦國。正午時分,嬴駟在咸陽宮正殿即
位稱王,史稱秦惠文王。稱王大朝會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張儀宣佈推行新官制。這種新官制不
涉及爵位,而只框定了政務大格局:
  丞相–開府總攝軍國政務,設行人、屬邦等專門官署
  右丞相–輔佐丞相處置政務,主內政民治
  上將軍–全國軍隊最高統帥,戰時開府
  國尉–掌軍事行政,於丞相府設置官署
  長史–掌王室機要並日常事務
  大田–掌全國農耕土地,設太倉、大內、少內等糧食物資屬官
  司空–掌全國工程、商市並作坊製造,設工師、關市、工曹等屬官
  司寇–掌國中治安、行刑、牢獄並各種形式的罪犯
  廷尉–掌國中司法審訊
  國正監–掌官員監察(後來的御史台)
  太史–掌文事並編撰國史等,設太廟、太祝、卜、史等屬官
  內史–掌京師軍政,設中尉(京師衛戍)等屬官
  新官制事權明確,歸屬順當,比較於老秦國的重疊掣肘確是面目一新。但更令朝臣們興奮
的是,秦以大國規模設官,官署機構與吏員數目都有相應擴大,幾乎是人人陞官!張儀宣讀完
畢,大殿中便是一片「秦王萬歲!」的歡呼聲。新國王嬴駟親自宣佈了任張儀為丞相、樗里疾
為右丞相、司馬錯為上將軍的詔書,大殿中又是一陣歡呼。
  當天夜裡,咸陽城徹夜歡騰,連尚商坊這個六國商賈區域也是徹夜聚酒,一片慷慨。老秦
人有了大國子民的驕傲,頓時揚眉吐氣!六國商賈與遊學士子們,則是慷慨中大有迷惘:十多
年以來,列國稱王者多了,可沒有一次象秦國稱王這樣的衝擊。秦為王國,將給天下帶來如何
變化?人們說不清道不明,但卻實實在在的相信,這是戰國以來最值得記住的日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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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天色已晚,張儀用完飯正要再進書房,門吏卻來稟報:有一個叫做應華的商人求見。「耶
!我去接!」緋雲一陣風便跑了出去。
  白衣應華翩翩進得庭院時,卻見張儀已經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別來無恙啊?」「士
別三日,當真刮目相看。今日大哥,可是威風了得也!」應華笑吟吟走到張儀面前:「不想我
麼?」張儀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啊。」應華一笑道:「你當了忒大官,小弟
在那裡礙眼,是以不辭而別,大哥不怪小弟吧。」張儀揶揄道:「礙眼?只怕是又到那座山獵
虎去了吧。」應華咯咯笑道:「虎為獸王,獵一隻便行了,那能天天獵得?」緋雲笑道:「耶,
公子大哥好容易來了,站在風地裡說甚,快進去暖和著了。」說著便拉著應華胳膊進了客廳。
  張儀對書房文吏吩咐了幾件事情,便來到客廳。緋雲已經將燎爐木炭火燒得通紅,茶也煮
好了,廳中暖烘烘的一片春意。應華笑道:「大哥有姑娘侍奉,真個好運呢。」緋雲粲然一笑
:「耶,公子大哥才是好運呢。」卻又打住了不說。張儀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這
個大哥幫襯?」「真是,」應華板著臉道:「就會談生意,比我還商人似的。」張儀大笑道:「
我倒是想說別的,你可應麼?」應華明亮的眼睛盯住張儀,點點頭:「說吧,遲早的事兒。」
  張儀一拱手道:「能否見告,閣下究竟何人?」
  「大哥懷疑我不是宋國商人?卻是為何?」應華依舊笑吟吟的。
  張儀笑著呷了一口熱茶:「宋國有應氏,卻沒有你這個公子。依我看,你是那個『嬴』,
而不是這個『應』,如何?」「大哥何時有此想法?」
  「就在你報出『應華』名號時。」
  「為何不說?」
  「為何要說?」
  兩人對視片刻,竟是同聲大笑。緋雲卻是驚訝得不敢做聲了,雖然張儀也對她說過應華不
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來,「應華」最大可能是個官場公子而已,如今「應華」變成了「嬴華
」,竟是個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像從前那樣做「大哥」對待?嬴華卻對門外老僕人道
:「你下去吧,沒有傳喚,不要讓人到這裡。」回身爽朗點頭道:「大哥沒錯,我是嬴華。」又
看著緋雲笑了笑:「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個女子。」說著便摘掉束髮錦帶,一頭瀑布般的長
髮便黑亮亮的垂在肩頭,又脫去外邊白袍,一件紅色長裙便襯出了一個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
麗女子,粲然一笑,顧盼生輝!
  「耶––!好美!」緋雲驚訝的讚歎著。
  張儀也驚訝了。他雖然想到了嬴華是個王室公子,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公主!
一個年輕女子竟有如此才幹,當真令人難以想像。嬴華紅著臉笑道:「沒有人知道我是女兒身
,也請大哥小妹毋得外洩呢。」說著便是一個原地大轉身,回過頭來,竟又神奇的變成了一個
白色長衫的英俊士子!她對著張儀緋雲笑道:「大哥小妹,誰也不許將我做外人對待,小妹可
還得叫我大哥哥呢。」緋雲頑皮的伸著舌頭:「耶,好個美人哥哥呢。」張儀不禁笑道:「小弟
日常間做何營生?」嬴華道:「一事一做,說不準的。這次我卻是要向丞相討個官兒做做了。
」緋雲先笑了:「耶,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討小官兒做的?」嬴華笑道:「秦國不同呢,任你王
孫公子,不做事便沒有俸祿,國人也瞧不順眼呢。」張儀:「真的想做事?」
  嬴華:「我還要上書丞相,採納我的謀劃呢,這叫無功不受祿,對麼?」「倒是不錯,頗
有名士氣度呢。說來聽聽,有何謀劃啊?」
  嬴華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挺挺胸:「啟稟丞相:以在下之見,要分化六國,便要在六國
權臣中尋覓親秦代言人。如此之人,惟有黃金收買、利刃脅迫兩法。不受金帛,匕首隨之,非
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聞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國須得無所不用其極。在下便斗膽前來,呈上
一策:建立黑冰台,專事秘密活動!在下自薦做黑冰台總事,丞相以為如何?」嬴華語氣神態
雖然不乏調侃,但卻也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玩笑之語。
  張儀卻皺起了眉頭:「黑冰台?事實上已經有了?」
  「這名號,是在下來路上才想出的。事實嘛,只有寥寥百餘人,還大都散在山東六國。也
是當初君上剛剛即位時,覺得六國內情刺探不力,便將秦國原在六國的秘密斥候從國尉府剝離
,歸總交我掌管。大哥,不對!丞相的事兒,便是借了這個方便,我也是借此做了一回商人。
」「你這黑冰台,可曾在咸陽動過手腳?」
  「那可不敢呢。」嬴華笑道:「秦國唯法是從,縱有權臣不軌,都是依法懲治,如何用得
此等手段?丞相怕黑冰台亂政麼?」張儀臉色緩和了一些:「一個國家走上正道,那是千難萬
難的一件事兒,些微縫隙,都有可能毀壞根基。所謂千里之堤,潰於一蟻,便是這個道理。以
文亂禁,以武犯法,正是法家治國最反對的兩宗大害。商君焚書禁俠,正是為了杜絕這兩大禍
端。小弟若到六國官場走上一遭,便會看到上層傾軋的黑幕:不講法制,唯講勢力,結黨營私
,豢養死士,為自己清除政敵。專諸刺僚、聶政刺韓、要離刺慶,天下赫赫有名的刺客,最後
都成了攪亂國政的利器。這次吧,因蘇秦合縱而被封君的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
、春申君,都算得天下英雄了,卻也都是各自養士成百數千,所為何來?還不是顯示強力?六
國朝局無定形,一半原因在崇尚陰謀、刺客與暴力。秦國之所以清明,正在於法制擔綱,官場
多公心而少私禍。黑冰台一出,只恐它會變成一頭難以駕御的怪獸,到頭來傷了秦國根基啊。
」嬴華聽得良久沉默,半晌道:「丞相大哥說得大是,原是我思慮淺薄。只不過,黑冰台只對
外不對內,不用太可惜了呢。」張儀被嬴華一個「丞相大哥」叫得不禁莞爾一笑,氣氛卻是緩
和了許多。「丞相大哥,在下小弟有一法,可防此患。」
  張儀終於禁不住大笑:「丞相大哥?在下小弟?虧你想得出!說吧,甚個方法?」「且先
不說,保管丞相大哥滿意便是。」
  「好,事關重大,且容我與右相、上將軍、太傅商議,再稟報秦王允准。」嬴華驚訝了:
「喲!這可是丞相的份內權力,如此無擔待,黑冰台還是秘密麼?」張儀銳利的目光驟然盯住
嬴華,卻又釋然笑道:「你公子哥兒懂個甚?此等團體一旦成立,威力必是奇大。若不事先通
報國中大臣並經我王允准,就會成為你我手中的私家利器,害人害己害國家,後患無窮。張儀
縱有擔待,豈能拿國命玩笑?」嬴華終於明白了其中干係,卻又故做生氣道:「芝麻大個事兒
,叫丞相大哥一說也成了番瓜!好吧聽你的,誰教我要討官兒做呢。」嬴華走後,張儀思忖一
番,立即將黑冰台一事起草了一份專門密件,連夜上書秦王。惠文王接到密件,次日便召丞相
張儀、太傅嬴虔、上將軍司馬錯、右丞相樗里疾進宮商議。君臣議決:秦國成立黑冰台,隸屬
丞相府行人寺管轄,直接聽命於丞相張儀;其所需經費與屬員俸祿單列,由右丞相樗里疾掌管
發放;其屬員遴選由太傅嬴虔與上將軍司馬錯確認,並發放「鐵鷹牌」方為有效;其屬員之爵
位封賞,則須經秦王下詔;黑冰台所有事宜,只限君臣五人知曉。
  如此一來,黑冰台便成了只能對外,而不會對朝局國政造成無端威脅的秘密利器!張儀回
到府中,正要差人去召嬴華,她就恰倒好處的翩翩來了,進門就問:「丞相大哥,如何啊?」
張儀笑道:「你有耳報神麼?如何總是來在節骨眼上?」嬴華道:「我呀,心思一動,就知道那
裡有事兒了。」張儀揶揄道:「噢,巫婆一個了。」嬴華咯咯笑著:「就做巫婆,老纏著你!」
張儀卻沒聽見一般正色道:「公子大策已經我王決斷,立即著手。自今日起,公子便是丞相府
屬官,職任行人,專司外事。」「是!屬下參見丞相。」嬴華立即精神抖擻的深深一躬。
  張儀又將御前朝會商定的有關黑冰台的諸般職掌說了一遍,末了道:「黑冰台的所有事宜
:總帳地點、劍士數額、所需金錢等,要盡快開列施行,若能在冬日之內完成,便能在來春出
使六國時派上用場了。」
  嬴華道:「屬下請丞相即刻視察黑冰台舊帳,也許丞相另有決斷。」
  「另有決斷?」張儀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是早有準備了?」
  「請丞相大哥只帶緋雲一人,莫帶護衛才是。」
  張儀點點頭,緋雲便飛步入內取了那口越王劍出來,跟在兩人身後出了門。門外已經有三
匹駿馬在空鞍等候,張儀便知嬴華是著意請自己來的,也不說話,翻身上馬便跟著嬴華出了咸
陽北門。片刻之間,三騎快馬便飛上了北阪,穿過松林進入了一道峽谷。北阪雖然是林木蔥蘢
,大勢卻並不險峻,也沒有石山,偏這道峽谷卻大是奇特,兩邊大石嵯峨,谷底流水潺潺,山
腰山頭竟被蒼松翠柏封得嚴嚴實實,連尋常峽谷的一線天也沒有。進入谷中,就像進入了一個
漆黑的山洞,除了流水松濤之聲,一切都被淹沒了!到了一個避風處,嬴華回身道:「大哥,
馬拴在這兒了。」說著便跳下馬來,也沒看見有什麼動作,他手中便驟然亮起了一支火把。光
明之下,但見一個小小的山洞,又乾燥又避風,靠牆處還有一個長長的青石馬槽。「耶!山洞
馬廄呢。」緋雲低聲驚歎著下馬,又將張儀的馬牽了過來一併拴好,笑問:「公子大哥,可有
草料?」嬴華走過來道:「看看,記住了。」說著便右手抓住馬槽頂端的一個不起眼的石疙瘩
一旋,便聽「喀噠!」一聲,正對馬槽的山洞頂部竟裂開了一道大約兩指寬的縫隙,碎乾草混
合著碎豆瓣兒便嘩嘩的流淌下來!看看馬槽將滿,嬴華一旋石疙瘩,洞頂縫隙便又喀噠關閉。
「這邊有水甕。」嬴華說著又向洞底石牆上一拍,便有一道石板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碩大的
陶甕赫然便在眼前!緋雲眼尖,一眼看見甕上漂著一隻小木桶,便搶上去打了一桶水均勻的潑
在馬槽,又回身將木桶丟進大水缸,再一拍石牆那個掌印,石門便「光!」的合攏。「耶,這
樣啊,記住了!」緋雲好奇而又興奮的笑叫著。嬴華又遞給緋雲一支火把:「我領路,你斷後
,大哥中間,走吧。」說著便出了山洞。出得山洞馬廄,嬴華領著張儀緋雲淌進了一道嘩嘩溪
流。說也奇怪,雖是冬天,這山溪水流卻竟是暖暖的絲毫不見冰涼。順著山溪向前,溪流中那
光滑嵯峨的巨石倒真是一道天然的山梯一般,攀緣而上,竟是越走越高,水聲也如沉雷般轟鳴
起來。緋雲的火把早已經被飛濺的水珠打滅,嬴華的火把卻始終在高處閃動。藉著光亮,張儀
看見山溪已經變成了一道瀑布,他們竟攀緣在水簾之中,又攀了兩級「山梯」,居然進到了水
簾之內,呼嘯的山風頓時消失,面前竟是一片溫暖乾燥的亂石山體。
  嬴華叮囑道:「跟我來,小心,腳不要插進石縫裡。」說著便舉著火把從兩塊巨大山石的
縫隙中側身走了進去。張儀雖然瘦削,身材卻是高大,長長吸了一口氣,才扁著身子擠了過去
,裡邊竟然是個天然石洞,卻是空蕩蕩的。嬴華火把向右一擺:「這裡了。」腳下猛然一跺,
便聽得右手山石軋軋開裂,一道石門赫然出現在眼前!
  「進來吧。」嬴華舉著火把先走了進去。張儀跟進,眼前卻是一間兩三丈見方的山洞,也
是空蕩蕩的。嬴華用火把點亮了兩邊牆洞裡的四盞紗燈,洞中頓時大亮。張儀注意到了右手牆
上的一道小小鐵門:「機密在這裡吧?」嬴華嫣然一笑,上前抓住鐵門把手左右各擰了三轉,
便聽一陣隆隆聲,鐵門便緩緩洞開。「丞相大哥,跟我來。」嬴華率先進洞,又點亮了兩盞大
紗燈。燈光之下,一個擺設如書房一般的山洞竟赫然呈現在眼前––幾個書架、幾個銅櫃、一
張石案、一個插著各式長短劍的兵器架。「噢––,這是中軍大帳了。」張儀頗帶揶揄的笑了。
  「難道不是麼?」嬴華笑著打開了一隻銅櫃,捧出一隻小小銅箱,一摁機關,箱蓋「噹!
」的彈開。嬴華拿起一個形狀怪異的青銅物件道:「這是君上特賜的兵符,不是大將虎符,而
是秦國公室調動禁軍的『鳳符』。持此兵符,可到宮廷護衛中任意挑選鐵鷹劍士。」又拿起一
支大約四五寸長的金製令箭:「這是秘密金令箭,可到公室府庫直接支取錢財,多少不限量的
。」張儀笑道:「權是大了。」
  嬴華卻沒有絲毫笑意:「這些,都是君上在特殊時日的特殊安排。今日回歸正道,交於丞
相,黑冰台日後便納入外事調遣,不再由我一人秘密掌控。」
  張儀道:「秦王已經御前會議決策,黑冰台便是國家利器。本丞相命:公子以行人之職,
兼掌黑冰台,鳳符與金令箭由行人掌管,只是每次使用,須得本丞相准行方可。」
  「是!屬下明白!」嬴華就像軍中將領那樣赳赳挺身,拱手領命。
  張儀笑道:「如此大費周折,就為了藏這兩樣物事麼?」
  「那豈非暴殄天物?」嬴華笑了:「丞相大哥跟我來。」便出了「中軍大帳」,打開了另
一道石門,洞中卻是碼滿了兩排大鐵箱!嬴華笑道:「猜猜,這裡面都是何物?」張儀道:「黃
金珠寶罷了。」嬴華道:「秦國王室的祖傳寶物,十有八九都在這裡了。君上說,有用於國,
方為寶物,留在宮中做擺設糟蹋了呢,就都讓我給搬出來了。」
  張儀不禁慨然一歎,想起天下以收藏珠寶為樂事的魏惠王,想起六國貴族對財貨珠寶的貪
婪,想起楚國權臣爭奪金玉財寶竟用盡機謀,那個昭雎竟然誣陷自己偷了他一對玉璧而置自己
於死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財貨珠寶為天下利市之精華,視之
如糞土者能有幾人?秦王若此,秦國安得不強?
  「這是兵器庫。」嬴華的聲音驚醒了張儀,抬頭一看,這個山洞裡卻環繞著一架又一架長
劍短劍!「這些兵器都塗著一層厚厚的牛油,所以光芒便收斂了呢。」嬴華笑道:「這些短劍
都是一等一鋒利的匕首,黑冰台勇士人各一把。長劍只給單獨行動者配備。」嬴華說著便從架
上拿下一把短劍,用石桌上的細棉布擦去牛油,短劍頓時青光閃爍森森逼人!嬴華將短劍插入
配套的牛皮劍鞘,雙手捧起:「緋雲小妹,如今你是丞相護衛了,本行人便將這把短劍配給於
你。這是楚國風鬍子匕首,削鐵如泥呢。」緋雲笑道:「耶,謝過行人大哥了。」張儀大笑:「
甚個叫法?全無法度了。」嬴華卻高興得咯咯直笑:「好!就是這樣兒好!丞相大哥,行人大
哥,還有––家老小妹!」這「家老」本是中原人對大管家的稱謂,用到緋雲身上倒也頗有趣
味,一語落點,三人竟一齊大笑。嬴華又點起火把,領著二人穿出洞中,洞外卻是莽莽蒼蒼的
森林,隱隱可見草木叢中的小道直通山外。張儀笑道:「你去安邑,也是從這裡出發的了?」
嬴華笑道:「那是自然,黑冰台的秘密使者,都是在這裡訓練準備,而後從這裡出發的。」緋
雲驚訝道:「行人大哥好心思!竟選了這麼個鬼都找不到的地方耶!」嬴華咯咯笑道:「君上原
是要在咸陽給我一幢隱秘府邸,我沒有要。這裡多好,略微修葺一番,勝過金城湯池呢。」張
儀道:「你自己找的麼?」嬴華點點頭又搖搖頭:「是我小時候採藥發現的。」張儀驚訝了:「
你採藥?宮中太醫呢?」嬴華嘆息了一聲,沉默的咬著嘴唇,眼睛卻暗淡了。
  張儀笑道:「時間也長了,回去吧。」
  下得山來進入北阪,灰濛濛的夜空竟開始飄下飛揚的雪花,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就這樣悄悄
來臨了。回到府中,張儀接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蘇秦北上燕國,正與四公子分頭組建六國盟
軍,準備來春奪回函谷關外的六國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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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蘇秦要回故鄉的消息傳遍了洛陽王畿,也驚動了大夢沉沉的周天子。
  周顯王雖說無所事事,竟日浸泡在樂舞之中,但對天下動靜倒也清楚,只要是稍大一些的
國家有喜事,或打了勝仗,或新主即位,便須得派王使去嘉勉賞賜;只要有邦國盟約,也須得
派出王使去祝賀;殘餘的二十多個小諸侯有了糾紛爭奪,排解者中也永遠少不了天子特使。雖
然已經是徒有其名,但天下任何大事卻都少不了這個天子的點綴。周顯王心中是明白極了,卻
也是無奈極了。天子要存在,洛陽王畿要存在,就必須扮演這個錦上添花的閒適角色,否則便
只有被擠壓得粉碎!於是,周天子的全部政務,就變成了應酬天下的各種喜慶,排解天下的各
種糾葛,對天下大事不想知道也必須知道。無可奈何也好,苦笑不得也好,都必須事事露個臉
兒。四十年來,這位周天子從英俊少年變成了白髮老翁,應酬得心頭都起了老繭,可還得撐持
著應酬下去,眼看著強變弱弱變強大變小小變大生生滅滅,這位天子確實是應酬得累了。老太
師顏率向天子稟報蘇秦要回洛陽省親時,周顯王睡眼惺忪的問:「蘇秦?好耳熟,何許人也?
」顏率高聲道:「蘇秦,六國丞相也,創立合縱,聲威赫赫。當初,我王曾賜此人天子王車呢
。」周顯王長長的打了個哈欠:「噢––,那個秦國使者啊,不是給了些許鹽鐵麼?」顏率也
是白髮皓首了,精力本來不濟,高聲半日好容易使天子明白了蘇秦來歷,卻已經是氣喘吁吁了
。周顯王卻倚在榻邊侍女肩上,慵懶地笑了笑:「老太師權衡操持吧,不開罪於人便是了。」
  自覺此事重大,顏率便召來了王族的另外兩個「諸侯」商議:一個是東周公,一個是西周
公。這兩公卻是一對好事的冤家,爭水源,爭人口,爭王產,十多年來鬧得不亦樂乎,對天子
的事歷來不願應承。今日黑著臉聽老太師顏率說罷,竟是無一人開口響應。老太師多方陳說利
害,反覆申明結好蘇秦對王室王族的諸般好處,兩位諸侯才答應:共攤一半財貨。老太師便當
場做了分派:東周公為蘇莊修一座六國丞相府,西周公整修洛陽城外的三十里官道,同時修一
條王城通往蘇莊六國丞相府的大道,迎接蘇秦的儀仗與賞賜等,由天子府庫支出。見是三家均
攤,兩個諸侯才老大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
  依照周室法統,太師之職本來是三公(太師、太宰、太傅)之首,職責是「輔助天子,協
理陰陽,經略大政」,不涉具體事務。然則時至今日,太師的光環早已經銷蝕淨盡,只落得一
個首席大臣的名位,實際上已經淪落為處置各種瑣碎雜務的大夫了。老顏率也是如此,陪著天
子做了四十年太師,竟是忙忙碌碌的做了四十年勤雜。說起來也是無可奈何,王族貴胄忙著謀
諸侯大位,稍有見識才能的大夫們,也都紛紛投奔強國去了,偌大王城,竟是凋敝得只剩下一
班遺老遺少與幾百名侍女內侍。上大夫樊余已經走了,老顏率如若再走,周室立時便沒了撐持
。無奈之下,顏率便只有苦撐,好在也都是些應酬事宜,只要細緻些許,也出不了大錯。可這
次卻是要實實在在的奔波馳驅,要督察六國丞相府的修造,要督察官道郊亭的修葺,還要演練
久已塵封了的王室儀仗,當真是要勞碌一番了。大事安頓妥當,老太師便親自出城到蘇莊來了。
  一片樹林包圍著一片莊園,遠遠望去,洛陽城外的蘇莊依舊是那樣的寧靜。軺車駛近,卻
發現林木荒疏野草叢生,磚石破損黃葉飄零,周圍井田竟是一片荒蕪,沒有綠苗!老太師清晰
的嗅到了他所熟悉的那種衰頹破敗的氣息,不禁暗暗驚訝:傳聞蘇莊富甲洛陽,如何這般荒涼
氣象?軺車停在道邊,老顏率帶著四名抬著禮盒的老內侍,走過了林間破損不堪的磚石小道,
便命一名老軍上前通稟。「啪啪啪!」門環三響,老軍拱手高聲道:「請蘇家主人答話。」
  但聞「汪汪汪」三聲狗吠,厚重的大門吱呀開了,一條精瘦的大黃狗先竄了出來,昂首蹲
在門廳警覺的注視著門外來人。緊跟著一個鬚髮灰白腰身佝僂的布衣漢子走了出來:「蘇家不
欠債了嘛,誰呀?你等––」看見門外官人聚集,漢子頓時愣怔了。老軍高聲道:「前輩可是
蘇府僕人?相煩通稟:周室太師造訪蘇府。」
  鬚髮灰白的漢子使勁的揉揉眼睛:「我?我是蘇家老大––太師?蘇家犯官了麼?」老顏
率與顢頇的老天子整日周旋,知道如何對這種人說話,見狀逕自上前高聲道:「大公子,老夫
乃周室太師顏率!貴府蘇秦公子功業彪炳,已經做了六國丞相。老夫奉天子之命,特來撫慰犒
賞!」
  「你說甚?蘇秦做了六國丞相?」漢子激動得聲音都沙啞了。
  「正是。蘇秦做了六國丞相!」
  「嘿嘿,嘿嘿,嘿嘿嘿!」鬚髮灰白的漢子咧著嘴斷斷續續的笑了幾聲,突然之間卻哈哈
大笑,手舞足蹈的踉蹌著反身跑進大門:「二弟成了!成了!六國丞相了!六國丞相了!啊哈
哈哈哈!」
  只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個女人尖聲嚷著:「做好夢都瘋了你!還六國丞相呢,六國天
子倒好!蘇代,扶他進去!別再出來丟人顯眼!」「不!不進去!二弟做了丞相了!六國!哈
哈哈,六國!」漢子的掙扎聲與一個年輕人的勸慰聲、女人的呵斥聲、大黃狗激動的汪汪聲夾
雜在一起,院子裡竟是亂紛紛一團。
  老顏率聽得分明,便大步踏進門檻高聲道:「敢問:蘇亢老前輩可在?」院子裡的吵鬧聲
立即靜止下來,尖聲嚷嚷的黑瘦女人驚訝的回過頭來盯著這個鬚髮雪白氣度不凡的老人,突然
間臉上便綻開了一片笑容:「喲!老大人一看就是貴人,家父如何當得起前輩兩個字?敢問大
人:何事光臨寒莊茅舍?」不多幾句話,竟是慣於應酬的掌家模樣。正在勸慰中年漢子的布衣
年輕人走過來肅然一躬:「啟稟老大人:家父久病在榻,這位是我家掌家大嫂,大人有事,但
說便了。」「掌家大嫂接天子詔––!」老太師蒼老的聲音竟是分外響亮。
  「喲!天子詔啊!」女人叫了一聲,兩手在衣襟上直搓,腳下卻團團亂轉,慌亂得無所措
手足。布衣青年過來扶住她道:「大嫂莫慌,大禮接詔便了。」說著便往邊上跪倒:「洛陽子民
蘇代接詔。」大嫂一見,連忙學樣兒跪倒,顫抖著尖聲道:「蘇大娘子,接詔!」顏率接過老
內侍遞過的詔書打開,悠然高聲念誦道:「茲爾蘇氏,秉承王道,教子有成。蘇秦合縱,大功
告成。消弭刀兵,弘揚德政,六國丞相,光耀門庭。特賜蘇亢伯爵官身,蘇門其餘人等子爵官
身;著王室尚坊立功臣牌坊,造六國丞相府邸。大周天子四十年秋月。」黑瘦女人驚愕得張大
了嘴巴,竟是說不出話來!
  蘇代低聲道:「大嫂快謝恩了。」
  女人似乎大夢初醒:「啊啊啊,謝恩!對對對,謝恩!蘇大娘子,謝過天子恩典––!」
尖銳顫抖的聲音中夾著咚咚咚的叩頭聲,竟是滿頭流汗。
  「抬過禮盒。」顏率一聲吩咐,四名老內侍抬過兩口大銅箱,顏率上前打開道:「這是天
子賞賜蘇府的黃金百鎰、絹帛二十匹。三日之後,六國丞相府著手建造,望掌家早做安排,定
妥宅基。老夫告辭了。」
  「喲!老大人如何走得?總要嘗一口草民的熱酒了!」大嫂已經緩過神來,興奮得滿面紅
光,一迭連聲的邊施禮邊攔擋。「無須叨擾了,掌家謹記:但有所請,可到太師府見老夫便了
。告辭。」老顏率說完便出門登車走了,身後竟傳來一片連綿哭聲。次日清晨,一輛破舊的牛
車光當光當的駛進了洛陽。蘇代與大嫂帶著老蘇亢的信求見太師,再三申明:唯願官府修復被
流民洗劫毀壞的蘇莊足矣,不敢勞動天子建造六國丞相府邸。顏率卻是不敢怠慢,立即驅車到
蘇莊與奄奄一息的老蘇亢商議,老人竟堅執不受府邸。老太師只好稟明天子,除了原樣修復蘇
莊外,只新建門庭與功臣牌坊便了。東周公大是高興:蘇莊雖大,房屋卻很少,也沒有多少禮
儀講究,比建造豪華氣魄的六國丞相府邸簡單多了!
  將要入冬時,蘇莊便修復好了。那高大的功臣牌坊與金碧輝煌的六國丞相府門廳,又一次
驚動了洛陽國人!人們嘖嘖稱奇:眼看窮得狗都快要餓死了的蘇莊,如何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
六國丞相府?六國丞相誰聽說過?那個黑瘦的女人又活泛起來了,整日歡聲笑語的張羅著迎接
叔叔歸來呢。像霜打了一般的兩個蔫後生也頓時精神了,鮮衣怒馬,腰懸長劍,竟日在功臣牌
坊前迎送川流不息的錦衣貴客。驚歎乍舌之中,人們卻是看不見那個拄著一根鐵手杖領著一頭
大黃狗的老人,在最值得他風光的時候,為什麼老人就偏偏不露臉呢?秋風蕭瑟黃葉鋪地時,
快馬斥候傳來消息:蘇秦車駕進入了洛陽地面!
  虎牢關六國會盟圓滿告成,六國君臣皆大歡喜,一時間豪情張揚瀰漫,對秦國竟是前所未
有的蔑視。蘇秦也正沉浸在喜悅興奮之中,便稟明縱約盟主楚威王,要回洛陽看望年邁的老父
。楚威王與五國君主讚歎蘇秦的大孝之心,各自賞賜了許多的金玉珠寶,許蘇秦在省親之後著
手組建六國聯軍。行程既定,蘇秦便與四大公子議定:一個月內分頭確定各國軍馬數目,一月
後在大梁會商聯軍事宜。一應安排妥當,蘇秦便於大典次日起程向洛陽而來。
  這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馬車隊!荊燕統率的六國鐵騎護衛共是三千六百名,分做六個不同
的方陣色塊,燕趙韓在前,魏齊楚殿後。中央是壯觀的六國丞相儀仗與蘇秦的華貴軺車。最後
則是一千鐵騎護衛下的一百多輛滿載各種禮物的牛車。遠遠望去,旌旗招展,號角呼應,煙塵
連綿二十餘里!
  在洛陽東門外山頭觀望的老太師大是驚歎:「縱是天子出巡,何有此等聲威?壯哉蘇秦!
奪盡天下風光矣!」正在轔轔推進,荊燕飛騎來報:「周室太師顏率,正在天子官亭郊迎丞相
!」蘇秦下令:「鐵騎儀仗分列兩廂,單車拜會老太師!」
  荊燕一聲令下,儀仗騎士嘩然分開,蘇秦軺車轔轔駛出。
  太師顏率正在修葺好的郊迎石亭前恭候,見儀仗旗幟分列,便知蘇秦將出,連忙帶領幾名
白髮蒼蒼的老臣與幾名少年王子肅立道中,及至軺車駛到面前數丈許,顏率雖然老眼昏花,卻
也看得清楚:粲然生光的青銅軺車由四馬駕拉,六尺車蓋下站著一人,一領大紅繡金斗篷隨風
舞動,六寸玉冠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綠色光澤,腰懸極為罕見的古銅長劍,灰白的鬚
髮飄灑在胸前,凝重敦厚的微笑鐫刻在黝黑豐滿的臉膛。老顏率久經滄海,見過的國君權臣不
計其數,內心卻也暗暗驚歎:「蘇秦氣度,勝似王侯!不想王畿衰敗,洛陽卻出了此等人物,
當真異數也!」思忖間拱手高聲道:「周室太師顏率,率諸王子與貴胄重臣,恭迎六國丞相–
–!」周室禮制:天子太師位同大國諸侯,蘇秦這六國丞相是要低幾個等級的。然則天子名存
實亡,天下戰國也多已稱王,這禮制也就無法維持了。於是,在邦交周旋中大家便心照不宣的
將禮遇對等起來,君對君等禮,臣對臣等禮。蘇秦自然熟諳其中奧秘,見周室太師在前,便從
容下車拱手道:「在下蘇秦,見過老太師了。」他自覺的不稱官身名號,將自己降低一格,為
的是要在天子的洛陽王畿、自己的故土之上顯示出尊王姿態,否則,洛陽國人便會很不高興的。
  老太師對此等周旋也是心中雪亮,知道眼前這個炙手可熱的顯赫人物的謙遜無論如何也不
能當真,便肅然還了一禮,高聲道:「郊迎三酒––!」
  一個老內侍躬身捧來一個紅錦鋪底的青銅托盤,顏率親自捧起一隻諸侯等級的青銅大爵:「
此乃天子特賜之郊迎王酒,為丞相洗塵接風!」蘇秦知道郊迎王酒都是醇厚的米酒,便雙手接
過:「蘇秦謝過天子恩典!」便舉爵飲盡。連續三爵,郊迎禮節便告結束。按照已經大大簡化
了的時下禮儀,蘇秦的儀仗護衛緩緩跟進三五里便停了下來,由周室儀仗護衛著蘇秦到洛陽東
門覲見天子。周顯王破例的擺出了近百年不曾使用的天子儀仗!雖然事先已經修補了一番,也
仍然是破舊不堪:旗幟暗污了,斧鉞銹蝕了,盔甲破損了,儀仗所需要的雄壯猛士更是沒有了
。雖則如此,畢竟是旌旗招展,斧鉞成列,背後襯著沉沉壯麗的洛陽王宮,遠遠看去也是前所
未有的隆重壯闊。見蘇秦軺車儀仗到來,司禮大臣連聲高宣,樂師們便奏起了《天子韶樂》,
舞女們便在大紅地氈上展開了優雅的《八佾之舞》,三十六名王室老歌手唱起了《周頌》中封
賞功臣的《賚樂》,悠揚莊重的歌聲隨風飄得很遠很遠:
  天作高山地作四極
  濟濟多士惟周之命
  封於太廟大哉之恆
  刻於青史日月之名
  周顯王坐在四面垂簾、侍女簇擁的王車之中接受了蘇秦的大禮。他早已經忘記了蘇秦的年
齡相貌,看見一個鬚髮灰白的紅衣人躬行大禮,竟是感慨中來:「卿白髮建功,若我朝開國大
賢太公望,堪稱暮年佳話矣!」站在王車邊上的顏率大是著急,隔簾提醒道:「是英年,不是
暮年。」偏在此時周顯王來了精神,竟是悠然一歎:「大器老成,何愧之有?強如英年多矣!
」顏率正在難堪無計,蘇秦卻高聲道:「天子聖明洞察,臣心已是垂暮之年,不敢當英年之名
。」周顯王高興的笑了:「老成大才,老成大才也!」「宣天子詔書––!」老太師擔心天子
再犯糊塗,連忙宣讀了天子的嘉勉詔書,宣佈了對蘇秦的諸多賞賜,這場隆重的禮儀,便在天
子王車回城的車輪聲中結束了。
  帶著自己的儀仗鐵騎駛上新修的大道時,蘇秦不禁感慨萬端!
  洛陽東門通往蘇莊的路,本來只是一條幾尺寬的小道,兩邊便是縱橫交錯的井田溝洫。春
耕之時,田野上炊煙裊裊,秋收之後,便是滿目蒼黃。但在蘇秦心中刻下最深印記的,卻是田
野裡的冬日。他在那座小小茅屋裡度過了三個冬天,那呼嘯的北風,那掩埋了一切崎嶇坎坷的
漫天大雪,那滴水成冰的桔槔井台,那無法入眠的漫漫長夜,那一盞豆大的昏黃燈光,那忠誠
守時的大黃,那神秘的紅衣巫師的鼎卦––在蘇秦的記憶中,許許多多的東西都簡化了,模糊
了,只有修業的大山與這洛陽郊野的寒冬永遠凝固在他的心中,永遠的不能消失!遙遙望去,
那座茅屋已經看不見了,莊外那片熟悉的樹林也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平整枯黃的田野與一
座隱隱可見的壯麗牌坊。熟悉的三尺小道,變成了三丈寬的平坦大道,兩排松柏夾道,竟是比
許多中小諸侯的園林大道還要壯闊!蘇秦皺起了眉頭,心頭竟空落落的。歸鄉省親,不能說沒
有衣錦榮歸的想頭,但更重要的是:蘇秦要最後一次探望落寞寡言的老父,重溫一番那熟悉的
痛苦與蕭瑟孤憤的苦修,在他將永遠投身宦海權力而不再回頭的時候,他需要清醒的重溫這種
痛苦!在洛陽故鄉,只有老父與茅屋,是他恆久的精神支柱。而今,這一切卻都變了模樣,權
力竟是那樣迅速那樣不由分說的抹去了坎坷苦難的印跡,他只能毫無選擇的接受榮耀財富與膜
拜讚頌。六國君主賜給他那麼多財寶,能拒絕麼?府庫空虛的周天子將蘇莊全部翻新,能拒絕
麼?不能。既然將自己鑲嵌進了權力的框架,就必須接受權力框架的規則––享受權力帶來的
財富榮耀,而遠離曠達灑脫的無羈境界。「草民拜見丞相!」「六國丞相萬歲!」
  突然,蘇秦被一片喧鬧歡呼驚醒!原來,在新修的大道盡頭,也就是在那座高大的功臣牌
坊前的空闊場地上,跪滿了黑壓壓的庶民百姓。他們叩頭歡呼,一片興高采烈,完全陶醉在一
種榮耀之中。按照井田制,他們都是蘇家的鄉鄰,秋收過後農人們都搬進了城裡,如今竟是湧
出王城聚集到這裡,要一睹故鄉大人物的風采,每個人都是由衷的興奮,竟是如同自己的家人
建功立業一般,拳拳之心,蘇秦不禁悚然動容!「父老兄弟鄉鄰們,蘇秦如何當得如此大禮?
請起來吧––」
  蘇秦在軺車上團團打拱,聲音卻淹沒在成千上萬人的禮拜歡呼中。蘇秦只得跳下車來,一
個一個的扶起前排的老人,看著老人們惶恐不安無所措手足的樣子,蘇秦當真不知說什麼好了
。突然,蘇秦對身後的荊燕高聲道:「荊燕兄,每個鄉鄰一個金幣!快!」荊燕疾步喚來總管
交代,片刻之間,便有幾百名軍士僕人開始向國人鄉鄰賞發金幣了。
  捧著刻有各國王室徽記的極為罕見的金幣,人們更是歡呼潮湧,「萬歲」之聲竟是震動原
野!然則,老周國人卻在這時顯示了天子部族深厚的禮法教養,領得賞金者有了永遠的念想,
達到了「觀瞻大人」的最大企望,便立刻知足的退到了後邊;沒有人維持督察,歡呼雀躍中卻
是井然有序的走過賞金台,沒有一個人企圖多領賞金。川流不息的人群從蘇秦面前整整過了一
個多時辰,僅僅是不斷點頭拱手,偶爾與熟悉的鄉鄰寒暄幾句的蘇秦,卻是嗓子也沙啞了,胳
膊也酸麻了。
  將及暮色,人潮方才退去,蕭瑟清冷的秋風掠過,高大的功臣牌坊前頓時空蕩蕩了。牌坊
腳下,依然有幾個人匍匐在地,衣飾鮮亮華貴,卻一點兒聲息也沒有。蘇秦大是奇怪,緊走幾
步拱手問道:「諸位鄉鄰,可是沒有領得賞金?」一個青年猛然抬起頭來:「二哥!我是蘇厲,
大嫂硬是讓我等跪接丞相呢!」蘇秦聽見小弟弟尚帶少年氣息的熟悉聲音,驚喜笑道:「蘇厲
?快起來!你是蘇代了,起來起來!縱是丞相,當得兄弟如此大禮麼?」蘇厲蘇代一邊笑著爬
起,一邊向依然匍匐在地的兩個婦人做著鬼臉。蘇秦仔細一看,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兩個女
人都穿著大紅吉服,珠玉滿頭燦燦生輝,卻早被萬千人群堽起的塵土弄得一片髒污,直是貴夫
人在田野裡翻滾之後的光景!
  蘇秦不禁莞爾:「大嫂嘛,何故前踞而後恭啊?」
  為首婦人將頭在地上撞得咚咚響,高聲答道:「叔叔位高而多金,小女子豈敢不敬?」一
聲「小女子」,蘇秦不禁哈哈大笑:「大嫂公然景仰權位金錢,倒是坦率得可人,快快請起吧
。」大嫂抬頭,黝黑的一張胖臉,鬢髮沾著汗水,卻也掩蓋不住細密的皺紋,竟是大經了一番
風塵滄桑的模樣!蘇秦不禁驚訝了,大嫂原本是豐腴白嫩風風火火的一個女掌家,操持之利落
,好惡之分明,都在那不斷變換的熱辣辣與冷冰冰中淋漓盡致的顯示出來。從心底裡說,蘇秦
對這個大嫂的感受是複雜的,甚至是苦笑不得的。她只懂得錦上添花,從不做雪中送炭的善舉
,然則一旦你翻了過來,她卻又是明明朗朗的對你恭敬,絕沒有那種痛苦的揪心的嫉妒與憤怒
,曾幾何時,大嫂變成了一個辛苦勞作的婦人相?蘇家一定發生過重大變故!「叔叔真粗心,
還有一個人呢。」大嫂笑著扯扯蘇秦衣襟,嘴向旁邊一努。蘇秦恍然,還有個女人匍匐在地,
一定是妻子了!他上前兩步想扶起妻子,卻是怎麼也伸不出手去,只好低聲道:「起來吧,成
何體統?」大嫂便立即上去扶起妻子:「喲!叔叔心疼妹妹呢,快起來吧。」妻子站起便低聲
嘟噥了一句:「是大嫂強拉我來的。」便低著頭不再說話。大嫂樂呵呵笑了:「喲喲喲!妹妹真
是呢,平日總說想叔叔,如何功勞便是我了?」蘇秦知道妻子秉性,也知道大嫂目下是竭力不
使叔叔難堪而圓場,雄辯的蘇秦對這種家事糾葛,卻是素來無可奈何,便哈哈一笑:「走吧,
都上車,回家了。」又回身對荊燕吩咐道:「荊兄便率軍士們在這裡紮營,等候三兩日。」荊
燕笑道:「大哥但去,多住幾日無妨,大梁約期一個月呢。」五輛軺車與長長的財寶牛車啟動
了,轔轔隆隆的駛進了功臣牌坊後的蘇莊大道。軺車剛到一字六開間的高大門樓前,蘇秦便聞
「汪汪汪」一陣狗吠,一隻大黃狗竟帶著顯然是掙斷了的鐵鏈衝了出來!三個僕人跟在後面驚
慌失措的喊著追著。
  「住手!」蘇秦猛然一聲高喊,軺車尚未停穩,便跳了下來迎著大黃跑了過去。大黃喉頭
嗚嗚著嘩朗朗衝到蘇秦面前,一個直立便撲到了蘇秦懷裡,長長的舌頭在蘇秦臉上猛舔!蘇秦
緊緊的抱住大黃,一任那熱烘烘的舌頭刮舔著臉上的風塵:「大黃啊,你瘦了,老了,看看,
鬍鬚都有白了––」猛然,心頭掠過大黃叼著飯包在雪野縱躍的矯健身姿,蘇秦不禁哽咽了,
細心的為大黃卸下了粗大的鐵鏈,拍拍大黃的頭:「大黃啊,自今日起,沒有人敢再用鐵鏈拴
你了,蘇莊是大黃的地盤,你可以自由自在,啊。」大黃一動不動的聽著,那雙幽幽發光的大
眼分明流出了兩行眼淚,眼角的短毛濕漉漉的,喉頭不斷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心中一陣熱流,
蘇秦不禁又緊緊抱住了大黃!
  猛然,大黃掙脫了蘇秦懷抱,「汪汪」叫了兩聲,便叼住蘇秦斗篷往莊內扯。蘇秦笑道:
「好好好,跟你走。」便大步跟著大黃進了莊門。一瞄之間,蘇秦發現一切佈局照舊,卻都變
成了新房子,心中便不禁一沉!大黃領著蘇秦曲曲折折的來到了水池邊父親的小院子,蹲在門
口便「汪汪汪」叫了三聲,只聽屋中一聲蒼老微弱的咳嗽,大黃便呼的躥了進去。走進幽暗的
大屋,一陣濃濃的草藥氣息撲面而來。一個年輕的侍女正在燎爐上煎藥,見蘇秦進來連忙站起
行禮:「丞相大人,奴婢正在按方煎藥。」蘇秦驚訝道:「你如何知道我?」侍女低聲道:「奴
婢原在王室,特被選來侍奉蘇伯的。」蘇秦心中明白,低聲問道:「老人家用藥麼?」侍女默
默搖頭,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蘇秦不再說話,輕手輕腳的走進了寢室。一盞明亮的紗燈下,面
色枯黃的老人靜靜的躺在榻上,大黃蜷伏在榻前也是一動不動。
  「父親,我回來了。」蘇秦跪在了榻前,在老父面前,蘇秦總是出奇的平靜。老父親睜開
了眼睛,靜靜的望著兒子灰白的鬚髮、晶瑩的玉冠、繡金的斗篷,還有腰間那條粲然生光的六
印金帶!漸漸的,老人眼中放射出異樣的光彩,臉頰竟神奇的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紅暈。老人目
光爍爍的盯著兒子:「季子,你終究成事了,蘇家門庭,終究改換了––蘇亢對得起列祖列宗
了––仕宦無常,好自為之––」老人安詳的永遠的闔上了雙眼。蘇秦靜靜的看著父親那刀刻
一般的皺紋緩緩舒展,蒼白枯黃的臉上寫滿了平靜與虛無,竟變得像嬰兒般平靜安詳。人世的
滄桑憂患留給父親的痕跡,連同父親的生命一起,從此永遠的消逝了。
  「父親,你心裡舒坦,走得安寧,季子也無愧於心了。」蘇秦站了起來,為父親蓋上了那
方大大的白布。大黃人立起來,嗚嗚低吼著反覆嗅了一陣老主人的身體,便靜靜的蜷伏在榻前
不動了。
  三日後,蘇家簡樸隆重的安葬了父親。陵園是老人生前自己選好的,便在蘇家地面的一座
小山下面,一條小溪流,一片松柏林,倒也是平實幽靜。蘇秦深知父親秉性,堅執婉拒了周室
參與,更沒有報喪六國,在一眾鄉鄰的爭相幫襯下,平靜的辦完了這場喜喪。辦完喪事,蘇秦
與家人議定:父親明大義重事功,無須以周禮守喪三年;蘇代蘇厲須發奮讀書,大嫂大哥與妻
子支撐祖業,務求光大。誰知已經是半瘋癲的大哥硬是不贊同,哭鬧著堅持要給父親守陵三年
!大嫂無可奈何,便抹著眼淚對蘇秦說:「讓他去吧,他跟老父奔波幾十年,守著老父他也安
心。再說,他也無用了,就讓他替二叔盡盡孝吧。」
  送大哥到陵園時,卻見大黃蜷伏在老父的墓前靜靜的動也不動。給牠留下的一大箱乾肉與
帶肉骨頭、一盆清水竟然原封未動!蘇秦驚訝了,大黃在這裡不吃不喝的守了三天麼?
  「大黃,吃吧。」蘇秦撫摩著大黃,拿著一根帶肉的大骨頭湊到牠鼻頭前。大黃紋絲不動
,連低沉的嗚嗚聲也沒有。
  「大黃,跟我走吧––」
  大黃還是一動也不動,只有那兩隻幽幽的眼睛撲閃著幽幽的晶瑩。
  「大嫂,給大黃蓋間木屋吧,遮風擋雨了––」
  大嫂哽咽著點點頭。
  「放心去吧,大黃我來管。」不知何時,妻子到了背後:「大黃是孤命,我曉得。」「你
––」剎那之間,蘇秦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孤命?妻子分明在說自己。可是蘇秦又能如何?她
是自己的妻子,可她與自己卻又如此陌生而格格不入,幾次衝動都被她那永遠矜持守禮的端莊
消融得無影無蹤。妻子,那是一個多麼溫馨噴香的嚮往,可在自己這裡如何就如此的可望而不
可即?愣怔半日,蘇秦對大嫂深深一躬:「大嫂,拜託了。」
  大嫂依舊哽咽著不斷點頭。
  「放心去吧,只怕是我要侍奉大嫂了。」妻子竟是出奇的平靜,臉上帶著罕見的微笑。猛
然,大嫂竟是放聲大哭,捶胸頓足,淚如雨下,跌坐在茅草枯黃的墓前。三日後,蘇秦竟是滿
腹惆悵的離開了洛陽,沒有衣錦榮歸帶來的興奮,也沒有闔家團聚的喜悅。剛毅明智的老父親
去了,忠勇靈慧的大黃竟活活為老主人殉葬了,辛勞半生的大哥變瘋癲了,風風火火明明朗朗
的大嫂也驟然萎縮了,木訥柔韌的妻子卻是變得更為生疏而遙遠––洛陽故鄉的這塊土地,竟
是處處給蘇秦留下了濃濃的憂戚,若非那兩個生氣勃勃的弟弟的一抹亮色,這塊沉淪衰敗的土
地簡直就要令人窒息了。蘇秦趕到大梁的時候,四公子正在焦灼的等待。他們給了蘇秦一個令
人震驚的消息:楚威王驟然病逝,太子羋槐即位了;屈原派快馬秘使送來一封密柬,請求迅速
促成六國聯軍,遲則生變!蘇秦當即與四公子議定:各回本國落實盟約軍馬,來春立即趕赴楚
國,籌劃對秦國發動第一次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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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接到楚威王病逝的消息,張儀仰天大笑:「天助秦國!天助張儀也!」
  嬴華主張立即出使楚國,張儀搖頭笑道:「不,恰恰要遲些個。」嬴華疑惑道:「遲些個?
丞相大哥不怕失了先機?」張儀道:「楚國情勢,你卻不甚了了。這個羋槐,天下第一個沒見
地的主兒,楚威王驟然病逝,世族權臣與變法新人必有一場權力爭鬥。去得太早,兩派尚未開
鬥,反倒容易使他們擰成一體共同對外,晚些時日,兩邊要麼難分難解,要麼已成血海深仇。
我嘛,也才有周旋於兩派之間的餘地,此乃其中真諦也。」緋雲在旁笑道:「耶!老謀深算,
聽得人雞皮疙瘩。」張儀嬴華不禁哈哈大笑。
  過了一個長長的冬天,春暖花開的三月,張儀才從容啟程向郢都而來。張儀沒有錯料,楚
國的確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內鬥,朝局權力已經是面目全非了。
  楚威王做了十一年國王,已經為變法擺置好了一個較為有利的權力框架:以令尹昭雎為首
的舊貴族的權力大大縮小,以大司馬屈原與春申君黃歇為首的新派的權力大大增強,六國合縱
一建立,楚國的外部威脅便大體解除,楚威王便要立即在楚國推行第二次大變法!參加合縱會
盟大典之前,楚威王已經與屈原詳細商定了變法方略,而且專門將屈原與太子羋槐留在郢都鎮
國。作為六國合縱的赫赫盟主,楚威王回國之日,便是變法之時。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孱弱的
楚威王一回到郢都便病倒了,整整兩個月臥榻不起,難以料理國事。入冬之際,四十九歲的楚
威王終於撒手塵寰,死時竟然圓睜雙眼,守候大臣觸目驚心!
  楚威王一去,大司馬屈原與春申君黃歇受命主持國喪,忙得寢食難安。舊貴族們卻在忙另
外的事兒。他們敏銳的嗅到了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如同當年楚悼王逝世,老世族趁機剷除吳
起一樣的好機會!他們立即秘密聚會,商定了奪回權力的協同方略,誰也沒有去爭國喪與扶持
新王登基那種出力未必討好的權力。
  待得二十六歲的太子羋槐一登上王位,五大世族的元老大臣便遞上血書,要求國王罷免屈
原,廢黜春申君!否則,全體元老便去國還鄉!當屈原與黃歇看到屈黃兩族的元老們竟然也出
現在血諫之中時,頓時亂了方寸。黃歇激烈主張:調來屈原練好的八千新軍,剿滅一班老朽!
屈原反覆思量,覺得那無異於楚國內部大戰,土地財貨與基本兵力都在舊世族的封地裡,八千
新軍如何有扭轉乾坤之力?最後只得長嘆一聲,找楚懷王羋槐商議大計。
  這羋槐卻是個素無主見且耳根極軟的庸碌主兒。屈原黃歇一番慷慨陳辭,羋槐立即激昂拍
案,要用王族親軍來「維持父王的變法大志!」屈原黃歇一走,元老們跪成一片守在宮門請命
,羋槐便頓時沒有了主意,急得團團亂轉。這時,世族元老們卻祭出了最為隱秘的一個利器–
–王妃鄭袖!
  鄭袖是個神秘女人,功夫獨到,竟然將太子治得服服貼貼而不為外人知曉。如果沒有這個
秘密利器,也許老貴族們真還沒有底氣發動這場逼宮大戰。但是,這些宮闈密情對於屈原黃歇
來說,不過是不屑一顧的齷齪小技,他們是永遠不堪為之的。
  三日之後,事情發生了莫名其妙的變化:屈原的大司馬被罷免,新職是三閭大夫!這個職
位聽起來倒是顯赫:掌管楚國貴族陞遷封賞。實際上,在楚國這個各種實力牢牢掌控在貴族手
中的國家來說,卻沒有任何實權。黃歇的春申君倒是沒有被罷黜,但是卻只留下了一個權力:
職司合縱,不得染指其他!在宣讀詔書的朝會上,屈原憤激大叫:「上蒼昏昏兮,亡我大楚!
」連呼數遍,當場吐血昏厥!春申君卻是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了。
  張儀入楚,事先便通報了楚國王室。楚懷王與鄭袖正在湖中泛舟,聞報笑道:「來就來了
,秦國還當真虎狼不成?」泛舟罷了,便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朝臣竟是沒有一人知曉。於是
,張儀進入郢都波瀾不驚,入住驛館,也沒有任何與丞相規格相對等的接風宴會。嬴華忿忿道
:「好個楚國,竟敢如此做大?日後有它好看!」張儀意味深長地笑道:「此乃天意也,過得幾
日,便知好處了。」嬴華見張儀篤定成算,便笑了笑不再說話。
  入夜,郢都街市空前的熱鬧了起來。國喪三月,國人憋悶了整整一個冬天,時當春暖花開
國喪解禁,國人便覺大大舒暢。等閒農夫工匠白日春忙,便趁著夜市來添置一些日用器物。官
吏士子們更是灑脫,白日踏青放歌,夜市便來聚飲作樂,五色斑斕的長街中車馬如流行人如梭
,竟是瀰漫出罕見的繁華康樂,恍若太平盛世一般。
  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在郢都最為寬敞的王宮前街上隨著車流轔轔向前。這種篷車廂體寬
大,簾幕講究,可坐二到四人不等,尋常至少要兩馬駕拉。稍微殷實的商賈,除了輕便快捷的
軺車,總是要有一輛這樣的大型篷車,以供主人攜貴客同遊。眼下這輛篷車便很是考究,除了
車輪,車身材質幾乎全部是珵亮的古銅,四圍的絲綢簾幕鑲嵌在青銅方框中,繃得平展妥貼,
外邊看不見裡邊,裡邊卻能透過細紗清楚的看到街景人物;尤其是駕車的兩匹純黑色駿馬,鞍
轡鮮亮,身姿雄駿,雖是碎步走馬,卻也是整齊一律得一匹馬也似。轅頭馭手卻是一個英俊少
年,一身紅色皮短裝,手中馬鞭把手時不時閃爍出燦燦金光,一看便是富商俊僕。車行街中,
時有路人駐足品評嘖嘖稱讚,眾口一詞的認為:這車是臨淄大商無疑!
  在一家經營珠寶玉石的富麗堂皇的大店前,篷車停了下來,車中走出兩個頭戴竹笠身著寬
大長衫的紅衣人。待篷車湮沒在珠玉店的車馬場,兩個紅衣人也進了燈火通明的店堂。一個黃
衫中年人正搖著大芭蕉扇在店堂巡視,瞄了客人一眼便走過來拱手笑問:「敢問客官,可是蒼
梧大商?」
  年輕紅衣人笑道:「店家好眼力,我等正是蒼梧商賈,欲買上好楚玉,不知可有存貨?」
「可是與和氏璧匹敵者?」「正是。」
  「二位請到後堂看貨便了。」
  中年人帶兩位竹笠紅衣人穿過兩道迴廊,來到庭院中一間孤立的大石屋中。一名少年僕人
點亮紗燈捧來茶具,便退了出去。中年人深深一躬:「屬下參見台主。」
  年輕紅衣人摘去頭上斗笠:「這位是我王特使張大人。」
  「屬下參見張大人。」
  高大的紅衣人也摘去了斗笠,擺了擺手便逕自坐在長案前默默飲茶。年輕台主原來便是嬴
華,特使卻是張儀。只見嬴華擺擺手示意中年人坐了,她自己卻站在張儀身邊問道:「商社在
楚國可有進展?」
  「稟報台主:商社已經與令尹昭雎的長公子、昭府家老過從甚密,屬下出入昭府已經沒有
任何阻礙;與新王寵臣靳尚,亦可稱兄道弟,甚是相得。」中年人恭敬回話。
  「這個靳尚,官居何職?」
  「靳尚原是大司馬屈原屬下司馬,新王即位,被任為王宮郎中,職司王妃鄭袖護衛。此人
官職不大,卻深得新王與鄭袖信任,目下是郢都炙手可熱的人物。」
  「鄭袖其人如何?有甚等嗜好?」
  「屬下派員奔波了三個月,遍訪鄭袖故鄉及郢都王宮侍女內侍。此人說來話長,容屬下細
細道來––」中年人便侃侃講出了一個奇異女子的故事:
  鄭袖家族原本是中原鄭國的大族。春秋末期,鄭國大大衰落,鄭氏首領也在權力場敗落,
便率領族人南遷到偏僻的越國會稽郡,成為佔據一方的山地部族。在越王勾踐時,鄭氏部族出
了一個著名的美女,叫鄭旦。勾踐獻給吳王夫差的美女中,除了赫赫大名的西施,便是這個美
麗善良的鄭旦了。後來,西施與鄭旦都成了夫差寵愛的妃子,日日夜夜的拖著夫差歡宴行樂。
悠悠歲月,鄭旦卻真正的深深的愛上了豪爽豁達的夫差,與西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後來
越國攻滅吳國,大軍進入姑蘇城,西施被范蠡救出亂軍,永遠的隱遁了。鄭旦卻在最後關頭自
殺殉情,與夫差死在了一起!戰後論功罪,鄭旦被加上了「賣國邀寵」的大罪,鄭氏部族便由
獻女功臣而成為有罪部族,被越王罰為王室的奴隸部落。楚國滅越後,這個鄭氏部族便被當作
財產,封賞給了令尹昭雎。
  鄭氏部族的處境雖然低賤,代出美女的部族遺風卻沒有絲毫改變。或耕田,或狩獵,或放
牧,或打魚,鄭氏部族那些少女少婦的綽約風姿,非但沒有因為布衣風塵而衰減,反倒是平添
了幾份紅潤豐腴的神韻,比那蒼白瘦削的細巧美人更是誘人。每逢春日踏青,鄭氏部族的布衣
少女都引來無數王公貴族的熱烈追逐。白髮皓首的昭雎,正是在踏青之時為這些美麗的布衣少
女怦然心動的。他先為自己選了一個鄭氏少女做侍妾,一月之後大是滿意,便遍訪鄭氏村落,
選了一個最令人心動的少女獻給了太子,這個少女就是鄭袖。
  鄭袖生得嬌小婀娜,田野風塵與粗劣的生活,竟賜給了她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一種明艷紅潤
!除了美麗女人能歌善舞的尋常本事,更重要的是,這個鄭袖秉承了鄭氏美女的最動人處:美
麗多情而又極其善解人意,粗識文墨,卻能解得老人們最深奧的話題,那雙幽幽深潭般的眼睛
,似乎天生便能看到男人的內心深處,時時準備著滿足男人最為隱秘的渴望。
  昭雎原本是將鄭袖獻給太子做侍妾的,誰也想不到,一年之後,鄭袖竟變成了太子妃!雖
然不是正位夫人,卻是一人專寵。要不是楚威王不悅,焉知太子不會與鄭袖大婚?昭雎見微知
著,立即將鄭氏家族脫除隸籍,賜給獨立的十里封地,又薦舉鄭氏族長做了小官,鄭袖哥哥做
了令尹府屬吏。漸漸的,鄭袖變成了風韻天成的少婦,酷愛一切新奇珍寶,也酷愛著她的夫君
,可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太子在她面前竟馴服得像個大兒子一般!
  據宮中一個老侍女說,鄭袖曾指點著太子的額頭笑道:「乖乖聽話,日後在外人面前不許
狗兒般馴順,還做國王呢,曉得無?」太子竟挺身高聲道:「是了,記住了!」太子即位做了
國王,昭雎又將靳尚薦舉給鄭袖做了侍衛郎中。於是,鄭袖與靳尚便成了昭雎手中的兩根繩索
,牢牢的拴住了楚懷王,掌控了郢都朝局。
  「看來,倒是個多情紅顏了?」嬴華冷冷一笑。
  張儀思忖道:「若要疏通鄭袖,你可能接近?」
  「能。」中年人爽快答道:「屬下可請靳尚引見。」
  「好。」張儀點頭:「你在明日內辦好兩件事:一則,與靳尚約定,後日引見一貴客給鄭
袖;二則,向昭雎家老透露:張儀入楚,將他如何說法迅速報我。」
  中年人聽得「張儀」二字,悚然起身拜伏在地:「不知丞相駕到,請恕小吏不敬之罪。」
張儀笑道:「不知者不罪,起來吧。」
  嬴華正色道:「丞相入楚,多有危機,商社要派出全部幹員,探聽郢都各種動靜,但有可
疑,立即報來。」
  「屬下明白!」中年人像軍中將領一般赳赳領命,卻又問道:「敢請丞相示下:屬下可否
向靳尚與昭雎家老顯示秦人身份?」
  張儀看了看嬴華,嬴華卻是有些愣怔,便知商社既往只是以商賈身份疏通,沒有暴露真實
身份;如今要做這兩件大事,尋常商人之身,難免會引起靳尚與家老懷疑,確有不便。嬴華沒
做過這種半公開的差使,轉著眼珠不說話,顯然是吃不準。張儀思忖一番道:「第一次,對昭
雎家老只說是祖居秦國,聽入楚秦人閒話說的;對靳尚,便說是故國商人想攬楚國王室的一筆
生意,要請鄭袖疏通。若進行順利,日後可逐步讓他們略有覺察,但卻不須明說。」
  「是!屬下明白。」
  「那好,我們走了。」嬴華順手給張儀戴上斗笠,中年人便捧起屋角石案上一隻精巧的銅
匣,彷彿替主顧送貨一般將兩人送了出來。到得店門,華貴的篷車已經在那裡等候,緋雲笑著
搖搖頭:「沒有人打擾耶,過來得順呢。」車行途中,嬴華輕聲笑道:「真沒想到,丞相還是個
密事高手,屬下佩服。」張儀哈哈大笑:「大道馭技,何足道哉!可曾讀過《孫子兵法》?」
  「讀過啊。」
  「你聽好了。」張儀念誦道:「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
,不可取於鬼神,不可像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而知敵之情也––非聖智莫能用間,非
仁義莫能使間,非微妙莫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故明君賢將,能以上智
為間者,必成大功。」
  嬴華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她讀過《孫子兵法》,也知曉這是《用間篇》裡的話,可已往如
何就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更沒有與自己做的密事聯繫起來,此刻一聽,倒大覺有醍醐灌頂之效
,不禁感慨讚歎:「大哥當真過目不忘,竟是朗朗上口呢!」
  「不上心,甚也記不住。」
  「是。最後一句是不是說:須得以高深智慧者統帥用間密事,方可成得大功?」「不錯。
記住了?」
  嬴華卻沮喪笑道:「我可是不配了,怪道已往只能做些雞零狗碎的勾當呢。」張儀哈哈大
笑:「小弟可是上上之『間』呢!幾時卻自慚形穢了?」
  「好!有大哥統帥間事,管教楚國暈頭轉向!」
  「用間敵國,奧妙無窮,還得用心揣摩呢。」張儀笑著叮囑。
  「大哥說得是,小弟記住了!」嬴華的確是真心的佩服張儀了。
  次日午後,商社報來第一個消息:靳尚已經欣然應允引見,只是提出要分一成利金。張儀
笑道:「伸手索錢,成事之兆。行人小弟,我看這第一趟,要你出馬呢。」「我?」嬴華驚訝
道:「對付女人,我可是沒譜得緊呢。」張儀揶揄笑道:「看來啊,女人還只有男人對付了。」
嬴華驟然紅了臉笑道:「真沒譜!我說真的呢。」張儀頗為神秘的笑道:「來來來,我教你一條
穩心妙計––」便低聲對著嬴華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嬴華點頭笑道:「好吧,試試了,
若得靈驗,我便服你懂女人了。」張儀大笑搖頭:「不不不,女人入得邦交,我便懂。否則呀
,我也是一抹混沌!」
  次日傍晚,一艘烏篷小舟駛出了郢都南門的水道,進入了城外的一片茫茫大湖。這是雲夢
澤北部邊緣的淺湖,陽春三月的季節卻是浮萍遮掩紅樹茫茫,小舟如飄行在綠色的原野一般。
舟行半個時辰,遙遙便見一座小山在前,山腰閃爍著點點燈光,恍如天上宮闕。不消片刻,小
舟靠岸,便聞碼頭石上「啪啪啪」三掌。小舟船頭站著的一個黑衣人,便也是「啪啪啪」三掌
回應。
  「小哥到了麼?我卻是等候多時了。」碼頭石上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多勞靳兄。我如約來了。」說話時小舟已經悠然靠上碼頭,黑衣人跳上碼頭石回身拱手
道:「小哥請下船,郎中在此等候呢。」
  艙中走出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人,身後還跟著一個捧匣少年。白衣人從容上得碼頭石拱手
笑道:「相煩郎中照拂,在下無以為敬,請郎中收下這三個天子方幣了。」說罷一揮手,便聽
空中嘩啷一聲,一件物事便從身後少年手中飛向對面的帶劍黃衣人。
  黃衣人雙手接住,便是一躬:「如此罕見寶物,靳尚卻如何當得?」聲音竟是顯然的惶恐
興奮。原來,這「天子方幣」是西周王室尚坊鑄造的一種四方古金塊,天下統稱「方金」,專
門用來賞賜大國諸侯,實際上是鑄造金幣的原料塊。由於有天子徽記,再加民間絕無流通,甚
至周室東遷後連洛陽王城府庫也沒有了,所以便成天下絕品!如此「方金」,得一方便價值無
算,靳尚驟然得了三方,如何不驚喜激動?
  白衣公子卻是淡淡一笑:「些須之物,不成敬意,倘得事成,日後容當重謝。」
  靳尚慨然道:「小哥富貴天相,斷無不成之理,請隨我來。」轉身便向山腰走去。黑衣人
卻留在碼頭守候。朦朧月光下,可見石板小徑直通山腰一座雖然不大但卻很高的房子,房子似
乎是楚國特有的那種竹木樓,屋外四面都是婆娑綠樹。白衣人向綠樹叢中瞄了一眼笑道:「郎
中,埋伏了多少人馬等我啊?」靳尚回身笑道:「這是王室常規,與小哥無關,若小哥害怕,
我令他們撤出便了。」白衣人笑道:「如何能壞了郎中職司?我只是覺得新鮮罷了。」說笑著
便到了竹木樓前。
  靳尚走上門廳台階向裡拱手道:「啟稟王妃:貴客到了。」
  只聽一個模糊柔和的聲音道:「讓他進來吧。」
  「小哥請。」靳尚拱手做禮間,一個艷麗侍女已經打起薄如蟬翼卻又垂得極為平整的絲簾
。白衣公子藉著明亮的燈光向靳尚打量了一眼,見這個被郢都視為新貴的人物竟生得鼻直臉方
英挺頎長,一身紫皮軟甲,當真一個俊秀青年!白衣公子卻是皺皺眉頭,便帶著俊僕從容跨進
了門檻。這是一間整潔寬敞的大廳,地是竹板鑲嵌的,牆是竹板拼裝的,屋頂與樓梯也是竹製
的,連坐案小几琴台繡墩,都無一不是細韌光潔的竹皮包成,處處散發著竹子特有的清新芳香
,竟是令人感到舒適之極。只是大廳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白衣公子也不著急,便悠然的
四面打量,欣賞著牆壁上的各種竹拼花紋。
  「無曉得何方貴客?定然要在這裡見我啊?」一個柔亮的聲音在廳中盪開,卻未見人在何
處。
  白衣公子也不端詳探詢,只是拱手低頭:「在下乃秦使張儀之僕從,特意拜會王妃。」
  一陣鶯鶯笑聲傳來:「秦使張儀?曉得誰哦?找我一個宮闈女子何事啊?」語氣中竟是透
出一種柔妮的純真與好奇。
  「稟報王妃:特使大人祖上本是楚國越人,聞得王妃也是故鄉仙女,歆慕異常,特意遣在
下拜望,聊表故國鄉情。」
  「哦!」柔妮的聲音驚訝了:「曉得這張儀也是個念祖義士了。他在秦國做何等官兒啊?」
  「張儀大人,秦國丞相。」
  「天!秦國丞相!」柔妮的聲音情不自禁的驚歎了:「毋曉得有此大才,當真是越人榮幸
了呢。替我回覆丞相:若有故鄉舊事未了,來找鄭袖哦。」
  「多謝王妃。」白衣公子深深一躬:「丞相為表鄉情,獻給王妃一件薄禮。」
  「哦?」柔妮的聲音甜蜜而恬淡:「有稀罕物事?丞相心意,鄭袖曉得便是了。」
  「丞相禮物,雖不金貴,卻是天下唯一,與王妃最是相配。」
  「哦?天下唯一?毋曉得何物呢?」
  「貂裘寶衣。」
  「曉得哦。」柔妮的聲音一陣咯咯甜笑:「貂裘我有兩件,銀灰的哦!」
  「啟稟王妃:這件是紅貂皮裘。」
  「紅貂?」柔妮的聲音驚訝了:「曉得毋?紅貂可是絕世極品,真有此物哦?」
  白衣公子朗聲道:「王妃果然慧眼。貂皮乃皮具至寶,紅貂更是百世一見,相傳六百年前
周穆王有過一件,此後便只聞其名不見其實。這件紅貂,乃隴西大馱族單于在寒凍大雪中獵得
,可化雪於三尺之外,確是稀世奇珍。」
  「曉得了,我來看看!」柔妮的聲音頓時脆亮起來,接著便聽見一陣輕盈急促的腳步聲似
乎從竹牆中傳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子驟然從竹牆中飄了出來!一領碧綠的長裙,一方曳地的
披肩白紗,雪白的肌膚晶瑩光潔,一頭秀美的長髮隨意的飄灑在雙肩,一雙晶亮的眸子便像那
幽幽的深潭,分明是驚喜而來,臉上卻寫滿了少女一般的純真從容,絕然看不出財貨珍寶浸泡
的虛偽與邪惡。隨著她的出現,廳中頓時明亮了許多,俊秀明朗的白衣公子驚訝的睜大了雙眼
:「王妃不事雕飾,卻是美麗如斯,當真是天地造化!」
  鄭袖粲然一笑:「哦!毋曉得你竟生得如此可人?比靳尚還多了幾分靈秀呢。」
  「在下資質愚魯,何敢與郎中大人相比?王妃請來看紅貂寶裘。」
  鄭袖卻依舊幽幽的盯著白衣公子:「你毋曉得,男子卻是要女子品味哦?你穿上女裝,便
比女子還美呢!說給丞相,將你賞給我哦?」
  白衣公子的笑臉上驟然湧出一片紅潮!此時,旁邊的少年俊僕雙手一抖,廳中頓時一片金
紅的亮光:「請王妃鑒賞紅貂––!」光芒乍現,鄭袖竟不自覺的用手捂了一下眼睛,及至轉
身,驚喜笑道:「天哦––!毋曉得紅貂如此美呢!」此時白衣公子已是笑意從容:「王妃請看
:這紅貂裘用金線縫製而成,金線光芒閃爍於大紅之中,便熠熠生輝!王妃晶瑩如玉,絕世佳
麗,紅貂裹身,如火擁梨花,豈非天下麗質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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