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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啊!」
推開理化教室的門,子言下意識地輕呼。
教室裡原本埋首在櫥櫃找東西的人影聽見聲響,回過身,同樣怔一怔。
這間教室並沒有開燈,子言站在門口背光的身形乍看像剪影,長到腰際的馬尾很好認。
他們倆無言地對視幾秒鐘,子言才生澀地說:「我來……拿量杯。」
她把聲音收斂了些,在這間密閉又空曠的理化教室,一舉一動都擦撞得出回音。
「喔……我也是。」柳旭凱對著櫥櫃聳聳肩:「可是還沒找到。」
「我也來找。」
子言走上前,到隔壁的櫥櫃翻找起來,柳旭凱也繼續動手,他們製造出來的噪音暫時充斥在沉默中。那期間,子言曾經蹲下去找底下的抽屜,嘴裡還碎碎唸著「怎麼沒有」。
柳旭凱停下手,看她孩子氣地邊嘟噥邊探頭搜找,那頭馬尾幾乎就要掃到地上。
「頭髮好長喔!」
「唔?」
她驀然仰頭,害他嚇一跳:「呃……我剛說,妳的頭髮,很長。」
「這個呀!」她得意地抓了一把長髮到胸前:「長頭髮比較有神秘感嘛!表演魔術不是神秘一點比較好嗎?」
「妳很喜歡魔術喔?」似乎因為出現能夠討論的話題,他的神情和口吻都放鬆多了。
「喜歡呀!小時候看我爸表演過,就很喜歡了。」
「妳爸也玩魔術啊?」
「哈!沒有啦!他應該是想逗我,才特地變把戲的,我看他會的也只有那一招而已。啊!找到了!」
子言開心地一一把量杯搬出來,柳旭凱一道幫忙,沾上一層灰塵的量杯很快就擺滿一桌。
子言忽然興起,抽出三個量杯,手法熟練地將它們的位置輪流洗牌。柳旭凱驚奇看她細長的手指跳起舞一般,讓旋轉的量杯所折射的光點在昏暗中閃耀,就像施了魔法,而她懷念的語調悠悠穿梭其中。
「我爸當時就是拿出三個不同顏色的杯子,把銅板放進其中一個,然後要我猜它最後會在哪一個杯子裡,我每次都沒猜中,好不服氣。」
柳旭凱笑笑:「那個魔術我同學也有玩過,不過他玩得很糟,一定會露餡。」
「哈哈!我也會耶!啊!我失敗那天就被你看到了嘛!」
「妳是說有蘿莉裝的同學在幫忙的那一次嗎?」他細心挑選出比較乾淨的量杯給她:「對了,忘了先算我們需要幾個,妳要幾個?」
蘿莉裝?她想起詩縈的交待,要多打聽關於他的二三事的,真尷尬耶!要怎麼問?
子言瞟瞟他,再瞧瞧天花板,雙手背在身後不安份地交纏起來:
「我問你喔!你喜歡怎麼樣的女孩子?」
柳旭凱原本在挑量杯,被她沒頭沒腦地一問,緊張得摔掉一個杯子。幸好子言及時彎身,一個箭步接住它!
她拍拍胸脯,他則驚魂未定地結巴起來:「妳怎麼、怎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我被你拒絕啊!當然會想知道你喜歡的女生類型。」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他怎麼覺得她並沒有把「被拒絕」當一回事,完全沒有絲毫的負面情緒,反而很大方。
「說一下吧!別那麼小氣。」
子言催他,他為難搔著頭,偶爾瞥瞥她期待的表情,後來才勉為其難地回答: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想,應該是懂事、溫柔、還有……」
「你說得太籠統了,外表呢?例如,長頭髮?短頭髮?」
「嗯……長頭髮……」他打住,撞見子言那頭飄逸的黑髮,連忙慌張改口:「不對,頭髮要不超過肩膀,個子不要太高……」
頭髮要不超過肩膀,個子不要太高,溫柔又懂事……子言恍然大悟地拍個手,這不是在說詩縈嗎?詩縈一定是他喜歡的類型啦!
柳旭凱根本摸不清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想早點結束這個話題:「我先把剩下的量杯放回去。」
「喔!我也來。」
他忙著把那一堆量杯擺回去,子言跳到他身邊幫忙,一面忙,還不忘若無其事地打聽其他的事:
「對了,你喜歡什麼顏色?」
「唔?紅色吧!」
這麼一說,子言就想起來了。詩縈帶她到公車站偷看柳旭凱的那天,他腳上穿的就是紅色球鞋,她真想問問那雙鞋的下落。
這時,柳旭凱這邊的櫥櫃已經擺滿了,子言那邊的還有空位,他探身過去,將杯子放到她的面前。
子言縮回手,剎那間忘記自己要問的問題。
他貼近的臉龐放大許多,長長睫毛彎出了漂亮的弧度,她的胸口彷彿是被那道彎弧搔到,揪了一下。
放大的不只有他的臉,這空間令人耳鳴的寂靜、空氣中混雜化學藥劑味道、還有她的心跳聲。
她停住呼吸,靜靜感受他靠近的體溫,深怕自己加速的心跳會被他聽見。胸口一瞬間變得好燙,就像金星燃燒那般炙熱,在玻璃量杯喀噹喀噹的碰撞聲中熊熊燃燒著。儘管如此小心翼翼,當柳旭凱的瀏海髮梢擦過她鼻尖之際,子言還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他聽見微小聲響而側頭,正好觸見子言的雙頰泛起可愛的紅暈,因而愣住了。
被發現了!子言頓時覺得狼狽,胸口的高溫迅速退去,一股腦全轉移到臉上,她受不了這陣困窘,乾脆抽身站起。
這時教室外傳來詩縈尋找她的聲音:「子言!」
詩縈一闖進門,猶如察覺到那些一一被放大的感受,馬上立定不再進前,她看看還蹲在地上的柳旭凱,再看看滿臉通紅的子言。
子言也看看雙唇緊閉的詩縈,再看看柳旭凱,認為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卻只是慌,半句話都想不到。倒是柳旭凱站起身,狐疑發問:
「她為什麼叫妳子言?」
這個問題嚇壞兩個女孩,詩縈著急地轉向子言,子言擠出笑容,跑到詩縈身邊去:
「子、子言是她啦!她是說『子言來了』,這ㄚ頭就喜歡裝可愛。」
柳旭凱輪流打量兩個相視而笑的女生,半信半疑。子言又跑回來,拿走桌上的量杯:
「子言,幫我拿三個。」
「啊……喔!」
詩縈跟上來,緊張兮兮地抱起三個量杯,她抱得很緊,在經過柳旭凱面前的時候,低垂的臉悄悄嫣紅了,和前一刻的子言同樣的反應,只是他沒能看見。
當她們急急忙忙要出去,誰知柳旭凱又出聲叫住子言。
「吳詩縈!」
「什麼?」
「妳呢?妳喜歡的顏色?」
「……」
子言和身旁的詩縈互望一眼,躇躇著,偶然見到他羽毛般柔軟的頭髮,輕輕地舒展,彷彿稍微觸碰一下,就會飛到天上去。當那些髮絲拂過她鼻尖,她覺得自己也騰空了,雙腳沒有踏在地上的實在感。
「我喜歡褐色。」
那並不是普遍的答案,他因此露出不解。子言十分確定地微笑:
「現在喜歡褐色。」
他大概沒有發現,褐色是他頭髮美麗的顏色。
返回教室的路上,詩縈和子言的腳步很一致,捧著量杯的姿勢也頗為相像,然而子言卻像是忍受不了這份單調而瞄向詩縈,在她讀不出思緒的面容上搜索半天,好像跟平常一樣沒事,又好像有事。
「我幫妳打聽到柳旭凱喜歡的女生類型喔!」她故作興奮地揚高聲音。
這倒引起詩縈小小的注意,她略略向著子言,等她繼續說下去。
「他說他喜歡個子別太高、溫柔懂事、頭髮長度不超過肩膀的,妳看,不是跟妳很像嗎?」
「有嗎?」她聽完,只是不感興趣地應聲,還是打不起精神。
子言不死心:「還有,他喜歡的顏色是紅色,妳記得嗎?那天我們在公車站偷看他,他穿的就是紅色球鞋耶!」
詩縈一邊想著什麼事,一邊踢起路上小石頭,然後半怨艾地回嘴:「不記得,那是妳注意到的。」
子言閉上嘴,她想,還是別再開口了,這時候說什麼都不對。
接著,她注意到福利社,一想到這堂下課就要關門了,便興沖沖朝它跑去:「詩縈!我去一趟福利社!」
「現在?」詩縈吃驚大叫,原地看看老師等著要的量杯,不明究理地跟上去。
一踏進福利社,剛好聽見子言向福利社阿姨要麵包。
「妳肚子餓啦?」
「要給貓吃的。」
「貓?妳沒養貓啊!」
「是野貓啦!」
子言把在那棟大樓遇見那個人和那隻貓的事說給詩縈聽,沒想到詩縈興致勃勃地附和道:
「那我也跟妳一起去!我想看他長什麼樣子。」
「好是好,不過不要有大動作喔!那個人啊……好像不愛說話,呆呆的,反應不快。」
她們在放學的路上不停談論那個人的事,包括長相、單字式的講話方式、與世無爭的調調等等,可是,那一天並沒有見到他。
子言和詩縈在大樓外站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他出現,貓倒是來了,一路嗅著地面,待在不遠的行道樹下,癡癡朝大樓裡頭張望。
「來,麵包。」
子言朝牠丟了一小片麵包。貓兒只是看,動動鼻子,不肯近前。
她試探性地往前走幾步,晃晃手上麵包:「是麵包喔!來吃呀!」
詩縈不抱希望地瞧瞧極度警戒的貓兒,搓搓雙手:「牠不會吃啦!好冷喔!回家吧!」
子言失望地垂下手:「好奇怪,上次牠明明很愛吃呀!」
「人不對吧!對牠來說,妳是陌生人啊!」
「才不是這樣,聽說牠遇到那個人的第一天就吃他的麵包了。」
「隨便啦!我們走吧!」
詩縈怕冷,先過去牽腳踏車,子言跟在後頭,自言自語猜測:「是不是因為貓感覺得出他是好人,所以根本不怕他?」
「妳幹嘛說得好像自己就不是好人?」
「……我沒有那麼厚臉皮。」其實是,她沒有勇氣讓自己和「善良」並列在一起。
不過,才說完,便見到前方的詩縈暫停腳步,回頭,柔和的視線對著她的眼睛:
「子言也很好啊!」
子言原地立定,望著她掉頭時飄揚起來又落下的柔順髮絲,心的弧度,變圓融了。
她才不善良呢!她曾經對這隻貓見死不救啊!詩縈就不同,她就算看到地上死去的麻雀,也會想辦法用落葉埋葬牠。
詩縈總是這樣,每每在子言以為兩人就要吵架的時候,又會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對她展開笑容。
子言心底明白自己沒能像詩縈那般溫柔,一方面嫉妒著那份特質,另一方面也因為它,怯弱的心總在不經意的時候便受到撫慰了。
「怎麼了?快走吧!」詩縈已經坐在腳踏車上,奇怪地催促。
「喔!好。」子言連忙牽車趕上去。
一直以來,她就是懷抱著這種矛盾和詩縈相處,她知道為什麼自己和詩縈作了這麼多年的朋友,她領悟到應該怎麼做最好。
她想,以後不能再和柳旭凱說話了。
那之後,子言又去了幾次工地,不知是不是時間不湊巧,每一次都沒再遇到那名年輕工人。
貓也仍舊不對她的麵包賞臉。
他們之間薄弱的交集再次斷了線,直到某個星期假日那天。
那天,家裡來了通陌生人的電話。
「喂?」
子言從餐廳跑到客廳接聽,對方聽見她的聲音,細細「啊」了一小聲,便沉默下來。子言以為她接下來會說「我打錯」之類的話。
「請問,姚尊棋先生……他在家嗎?」
她的聲音就跟深夜電台主持人那樣的渾圓輕柔,聽起來頗富知性。
「他不在耶!請問妳哪裡找?」
子言一手拿話筒,另一隻手忙著找紙筆,對方忽然又不說話了,似乎兀自沉吟起來。
「喂?」子言有些不耐煩,喚她一聲。
對方連忙接話,卻是問起另一個問題:「啊……請問,妳是他的……?」
「我是她女兒,請問妳哪裡找啊?」
在三四秒鐘的寂靜過後,對方竟然掛電話了。
子言瞪瞪發出「嘟─嘟─」聲的話筒,嘀咕著「怪人」。
這時樓梯響起快速的下樓聲,放假回家的姐姐停在轉角,探頭問道:「是找我的嗎?」
「找爸的。」子言瞧見她握在手上的手機:「妳在等電話?」
「沒有特別等啦!」
「……等男朋友的電話?」
子言的姐姐放慢下樓的腳步:「也不算男朋友。」
子言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真的有疑似男朋友的人物存在,姐姐明明才唸了大學不到一個學期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做『也不算』男朋友?」
「哎唷!」姐姐睨她一眼,姐妹倆都不是太有耐心的人:「意思就是有可能會變成男朋友嘛!妳還不懂啦!不能跟爸媽講喔!」
「為什麼?」
她記得媽媽並不反對她們在大學交男朋友,還因此預先給了不少開導和提醒呢!
姐姐將自己正在努力減重的身體投入沙發,開始打起簡訊:「讓他們知道啊,一定每件事都得向他們報告,萬一分手了,還要被問東問西,不是很煩嗎?」
「妳都還沒開始交往,就先想到分手的事嗎?這樣一點誠意都沒有。」
「嘿嘿!」姐姐抬起頭,給她一個「小鬼就是小鬼」的笑臉:「現在,我也沒打算要一直跟他交往下去,最後結婚呀!」
子言直盯住她開始學著化妝的臉,抓起外套:
「……我出去一下。」
子言在路上買了麵包和飲料,繼續騎車,整個人心不在焉,騎錯路了也不曉得。
她被搞糊塗了。聽說爸媽從大學時代就開始交往,長跑九年才結婚的,既然愛情可以如此長久不移,為什麼姐姐還不打算對它持之以恆呢?不過,爸媽這一兩年吵架頻繁,愛情的面貌似乎並不那麼完美,詩縈又怎麼能夠傻里傻氣就一頭栽進去?
至於她自己,自從那天在理化教室莫名奇妙地臉紅之後,子言在學校便刻意閃避有可能會遇見柳旭凱的地方。她不會跟詩縈一樣每天守在欄桿旁觀看柳旭凱踢球,不過,萬一,讓她不小心在人群中看見他,子言會悄悄多看幾眼,輕輕笑起來。這一切當然不可以被任何人發現,這份小小的愉悅就連她自己也不能承認的。
總之,她搞不懂詩縈,也搞不懂她自己。
就在子言陷入苦惱之際,突然感到車輪從左後方被毫無預警地撞上,腳踏車往側邊打滑,她整個人跟著摔在地面。
連撞她的車子也沒看清楚,只聽見呼嘯而過的聲音。子言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感到膝蓋好痛,濕濕的,八成流血了,硬撐住地面的手肘也麻得半失去知覺,摔得真慘。
「妳還好吧?」
一位檳榔西施從店裡走出來,一面問,一面把她從地上拖起來。
這位大姐動作太豪邁了,拖得她有點痛,子言趕緊收回手,擠出笑容:「謝謝。」
她定睛一看,才注意到西施大姐姣好的身材除了內衣以外,只罩了件透明到不行的薄衫,妝很濃,臉上的化妝品大概比姐姐還要多出三倍以上的厚度,挑染的金髮捲出了大波浪。漂亮是漂亮,但實在看不出她素顏的模樣。
「靠!撞到人也不停下來!」西施大姐目視車子離去的方向大罵:「小心有一天輪到他被撞。沒關係,我幫妳把車牌記下來了!去告他!」
「呵呵……」
面對她的熱血澎湃,好像說「不」也不行,子言只好傻笑。
西施大姐對她打量一下,輕蔑地彎起嘴角:「妳是不是想就這麼算了?」
「……」
「哼!就是有你們這些怕事的老百姓,壞人才會愈壞!」
沒給子言有回話的餘地,她「呿」了一口,自動幫忙撿起掉在地上的飲料。子言想起要給貓兒的麵包,趕緊環顧四周,卻有另一個人將地上的麵包撿起來。
子言從那隻拿住麵包的手,沿著高瘦的身形,慢慢往上看向他的臉,張大嘴,啊,那個人!
工地的那位年輕工人在這個地方出現了!他還是老樣子,一臉沒睡飽的面容。取代了骯髒的工作服,他穿著一身普通便裝,看上去和一般大學生沒什麼兩樣。他晃晃這一地的凌亂,轉向西施大姐:
「妳們在做什麼?」
「這小妞剛剛騎車被一個缺德鬼撞了。」她朝子言撂個頭,接著想到一個好主意:「海棠!你家在附近,帶她去清洗一下好了,她應該有受傷。」
子言一聽,連忙出聲:「不、不用啦!我……」
「去啦!妳這樣怎麼回家?」西施大姐幾乎是在命令她,然後抱著起雞皮疙瘩的雙臂跑回那間檳榔攤。
子言走也不是地佇立原地,沒表示過意見的年輕工人這回反應倒是比她快,他將麵包遞還給子言,然後把腳踏車牽起來,二話不說就蹲下去,在短暫的時間內將脫落的鍊條修理好,再試著用蠻力想把那只歪七扭八的置物籃扳回原來的形狀,可惜不怎麼成功。
他放棄地停下手,對她說:「籃子,要有鐵鎚才行。」
子言像是聽懂了,點點頭。他說句「走吧」便牽著車往前走,走沒幾步,回頭看看在後頭跟著來的子言和她一跛一跛的腳。
「上來吧!」
「唔?」
「坐在車上,走路比較不痛。」
這個時候,如果跳上陌生人的車一定很蠢,而且對方還是個有前科的人,她也曉得「小心為妙」這個道理。可是,那位大姐是好人,他呢,會拿麵包餵小貓的傢伙總不會是無惡不做的壞蛋吧!
她坐上腳踏車後座,那個人並沒有騎車載她,反而穩穩地牽著腳踏車走。
原本想遇都遇不到,現在總算見到面了,還一下子這麼接近,子言沒來由不太敢直視他的臉,淨是將視線守在歪籃子裡的麵包和飲料上。
西施大姐說的沒錯,他的家真的不遠,走不到三分鐘就到了。是少見的平房,外觀的紅磚都非常老舊,屋頂的瓦片感覺一下雨就會漏水。不過,它有整理過的美麗花圃,入口走道兩旁種滿油菜花,雖不壯觀,卻也小巧可愛。
「冬天種油菜花,夏天種什麼?」她讓他扶著下車的時候順口問。
「向日葵。」
「嗯……都是陽光顏色的花耶!」
對於子言女孩子氣的發想,他遲疑片刻,對他而言,「陽光」這個字眼是有些太過刺眼了。
年輕工人沒讓子言進到屋子裡,而是將一張有椅背的椅子拿到門口讓她坐。是不是認為她會怕他呢?還是本身就不歡迎有外人來?家人都不在家嗎?
子言乖乖坐著,從敞開的大門可以看見後門並沒有關,這房子還有一個後院,比前院大一點,種的是翠綠色的青菜。
她探著頭,輕輕感嘆:「好多白菜喔!」
那個人原本在屋內找藥品,聽了,往後院方向看去,又繼續低頭找:「那是萵苣。」
子言臉一紅,發窘得只想挖個地洞鑽。他拿著藥來到她面前,瞅著她的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子言猜到了,連忙使勁地把破掉的牛仔褲管往上掀,一直掀到膝蓋上,那裡有個被路面剉破皮的大傷口。
「會痛。」
那個人落個聊勝於無的警告,便開始動手幫她擦藥。真的很痛,好幾次子言都想把腳縮回來,又不希望在他面前表現得太像溫室花朵,剛剛錯認萵苣已經夠失敗的了。
不消幾秒鐘,藥擦好,傷口包紮也處理好了,熟練的程度簡直不輸醫護人員。那個人接下來開始修腳踏車的置物籃,子言看他拿起鐵鎚敲敲打打,頓時覺得神奇:
「你好像什麼都會,沒有事情難得倒你一樣。」
他微微抬起眼,用深黑眸子困惑地望著。
子言繼續說:「可是,我會魔術喔!」
她的宣告讓他露出錯愕的神情,子言在他面前張開雙手,正反面翻一翻,「啪」一聲地合起手掌,再次攤開的時候,不知打哪抽出了一條米色手帕。
子言這天外飛來一筆讓他目瞪口呆,她將手帕張開,要他注意上頭用簡單線條畫出的太陽輪廓:
「這是我最喜歡的手帕,很少看到手帕上有這種太陽吧!」
「……」
「給你擦臉。」她指指自己的臉頰:「這裡沾到車油了,黑黑的。」
他本來想用袖子直接往臉上抹,子言搶先一步,用手帕將他臉上的那道污痕擦去,然後住手。真不公平,這個人和柳旭凱明明都是男生,為什麼可以生得這麼好看呢?憂鬱的氣息只將他的美修飾得毫無瑕疵,沉靜的時候宛若一尊動人的藝術品,她可以站在他面前欣賞一整個下午。
「那位檳榔攤的大姐叫你海棠,『海棠』要怎麼寫?」
他猶豫,但是子言圓亮的雙眼仍然目不轉睛,不會死心似的。他轉身拿起鐵鎚,在花圃的泥土上寫下「海棠」兩個字。
當她看見地上陷下的形狀,單純地認為它很特別,很好聽。那個時候的她,從沒想過這個名字是用她所不能想像的重量刻畫出來的,又像一堆飄零的沙,從指縫間漏下,最後散進風裡,他的存在也是這樣。
「這個給你吧!以後還可以用。」子言將手帕遞給他。
「不用了……」
「已經髒了,給你。」子言彎腰將褲管放下來,抬起身,微笑:「謝謝你幫我忙。」
他不擅長應付客氣話,避開她的目光。她視若無睹,跛著腳走去拿麵包,又擅自擱在剛剛坐過的椅子上。
「麵包給你,我本來要拿去給那隻貓吃的,不過我現在想回家了,你可以吃掉,或是幫我餵牠。對了,你喜歡吃麵包是嗎?」
她無厘頭的問題讓他費心想了一會兒:「我常吃。」
「我只吃蛋糕,不過我知道有一家店的麵包很棒,下次請你吃。」
子言準備要牽腳踏車,「啊」地想起什麼,又去拿那罐飲料,一起放在椅子上:
「這個讓你配麵包,算是謝謝你今天幫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他默默聽她哇啦哇啦地交待完畢,子言便騎上腳踏車,掉頭向他揮手:「我先走囉!」
她以為不會再有回應了。
「妳跟妳媽媽一樣。」
「咦?」
子言緊急煞車,停在小小油菜花田中央,納悶回頭,那個人淡漠的臉上彎起一抹笑意,稀薄得像空氣。
「妳們都喜歡把好意硬塞給別人,不管人家要不要。」
「……」這是稱讚嗎?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記得那次在客廳第一次的見面。子言揚起嘴角,大聲對他說:
「我叫姚子言喔!不是『妳』!」
子言騎著單身快速衝出金黃色的花田,不顧腳傷,在大馬路上疾馳起來,一種快感伴隨著無以言喻的快樂油然而生,她滿心只想興奮大叫。
她知道那個人的家在哪裡了,她還見到比恐龍還稀有的那個人的笑容,更重要的是……
那個人不再是「那個人」,他叫海棠,原來海棠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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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對於它,別天真地以為唯獨你能夠改變它的一陳不變和腐敗。因為它的存在和人類歷史同樣漫長,曾經有許多人受傷,卻依然前僕後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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