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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菜]是幸福,是寂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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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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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5:3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是幸福,是寂寞 作者:晴菜

當柳旭凱誤以為子言是寫了一封情書給他的詩縈,而向子言表白的那一刻,子言不知道該從何解釋,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其實自己不是那個叫詩縈的女孩翠,只能倉皇的逃離。而且,還因此跟無話不談的詩縈之間,第一次有了祕密。眼看著詩縈的刻意疏遠,子言更是有口難言。

同時,子言心裡不停牽掛著的,是那個下午,偶然遇見的一個陌生身影。她從來沒見過如此寂寞空洞的眼神,雖然子言隱約明白,那雙眼睛後面,一定經歷過什麼她難以想像的故事,可是子言肯定他是善良的。有一天,子言終於知道他的名字叫「海棠」,對他的感情也一天一天加深,卻從此必須面對更多的困難與阻礙……友情的考驗,愛情的困境,美滿家庭的破碎,這一年,是一切都太過美好,卻也太過心酸的青春。然後,才終於明白,成長,是用一些純真換來世故,用一點傷口得到堅強,某些東西被取代,然後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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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0-6-20 21:35:53 |只看該作者
 【序章】

  「大家都說,我在玩扮家家酒,像小孩子想裝成大人,迫不及待地要長大,才以為那份感情是真心的,是絕對的。我不太明白他們憑什麼這麼想,雖然我的確那麼渴望長大,那麼著急地想證明自己不是無能為力的。然而,如果我真的不曾喜歡過他,如果一切都只是遊戲,那麼道別的時候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那個背影,為什麼會化作記憶中的一絲痛楚?」

  她讀著書本中所夾的發黃紙條,事過境遷以後,當時的激動和傷狂被時間沖淡得如今只留下紙張受潮的柔軟觸感和上頭微微暈開的秀氣字跡。

  頭頂傳來微小的雷聲,彷彿還在很遠的地方。抬起頭,公園另一端飄來一塊十分烏黑的雲朵,透著飽含水氣的味道,那味道涼涼的,有那個冬天的溫度。

  她繼續仰著頭,等著親眼看見雨滴落下似的,彷彿果真如此,他就會出現。

  她不是認真在等待他的出現,只是,只是啊……安靜獨處的時候,總有那麼片刻容易觸景傷情。那年的故事好像才發生過,怎麼也不會結束一樣,和他並肩走完的那條安靜小路、不讓自己痛哭失聲的極度壓抑,有時漫長得不見盡頭。不過有些事的的確確已經完結,不管被動或主動,他們都成長了,用一些純真換來世故,用一點傷口得到堅強,某些東西被取代,然後不再回來。

  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耐心等候,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等什麼,一個人?一份感觸?

  腳邊昨夜下雨積成的水坑,風才經過,幾個同心圓的波紋一圈圈滑開,會一直無止盡地擴大那樣,連同那年那個說也說不完的故事,一起憶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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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6-20 21:36: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故事,應該從哪裡說起呢?女孩附在耳邊伴隨著輕笑的悄悄話?還是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回音的那間客廳呢?

  說起來,有個畫面始終深印她腦海,並不是特別重要,每每想起,總是非常鮮明,安安份份地存在著。

  有一個騎車上學的早晨,霧還沒有完全散去,她在停紅綠燈時看見馬路中央有隻小貓倒在地上。那是一隻有棕色大斑點的白貓,一動也不動的身體看上去好柔軟,一定是剛剛被撞死的吧!沒什麼外傷或血跡,乾乾淨淨的,或許牠只是昏倒而已。如果現在衝過去把牠抱離車來車往的路口,應該還有救。

  子言雙眼直盯著那背對著她的小身軀,綠燈亮了,她用力踩起踏板,揚高視線,一股勁衝過馬路,衝過那片迎面撲來的清蒼空氣。

  她大概是一個無情的人吧!向學校狂飆的路上子言這麼捫心自問。

  記得那年她是就快邁向十七歲的高二學生,有個最要好的朋友,名字叫詩縈,個子比她矮一些,個性比她正經八百一些,牽起的手比她細嫩一些。附在她耳畔說話的時候總會讓她不自禁呵呵笑起來。

  「哪一個?」

  「左邊那個。」

  「頭髮捲捲、在看書的那個?」

  「不是啦!更前面一點,戴耳機那個。」

  「他穿紅色的球鞋耶!」

  「那又怎麼樣?」

  「男生穿紅鞋子感覺很孩子氣。」

  「有什麼關係?妳不覺得他很帥嗎?」

  「嗯……」

  子言調皮地將身體往後倒,明眸圓睜,觀察起站在公車站牌旁的男生,他聽著耳機裡的音樂,發呆的側臉在一堆乘客中有一種沒睡醒的惺忪。直到他抬頭尋找公車的影子,她迅速把身體拉正,低聲問詩縈:

  「他有女朋友嗎?」

  「好像沒有。」

  「長得好看的男生通常都死會了。」

  「被他拒絕過的女生有問過他女朋友的事,他說沒有。」

  「妳不知道他是哪一班的嗎?」

  詩縈搖搖頭。

  「拜託,妳不知道他的班級,卻知道他在哪一站上車。」

  公車到了,大家紛紛上去,那個男生也是,她們兩個還在討論他的事,司機從裡頭揚聲問:

  「妳們到底要不要上車?」

  子言和詩縈趕忙掉頭,搖頭搖得很一致,站直身體等到公車慢慢駛離,才不約而同地噗嗤笑出來。

  「別笑了,快走啦!」子言拉著詩瑩往一旁的腳踏車跑:「為了看妳的心上人,萬一遲到怎麼辦?」

  「是妳一直吵著要看我的心上人耶!」

  她們兩個跳上腳踏車,使勁全力追著遠去的公車。那個男生站在公車最後面的位置,一手拉著吊環,正在動手調他的MP3,高高的運動員個子,低下眼的時候,覆在臉上的睫毛陰影很好看。

  過沒幾天,詩縈打聽到他是五班的,名字叫柳旭凱。

  詩縈寫了一封信託人交給他,內容都是她注意他整整一年來的告白。

  午休時間,她拖著子言離開教室,躲在樓梯間苦苦央求她一件事。

  「咦─?妳幹嘛要我做那種事?」子言困擾地哇哇叫。

  「拜託嘛!柳旭凱要回覆我的那一天,剛好得去醫院回診呀!」

  「那妳就叫他改時間嘛!」

  「不要啦!反正都會被拒絕了,哪一天有什麼差別。」

  子言見她洩氣地垂下糾纏的手,狐疑追問:「妳都還沒聽到他回覆,怎麼知道會被拒絕?」

  詩縈傷心地看了她一眼,兀自在階梯上坐下,發呆片刻後才不徐不緩開口:

  「聽說他都對被他拒絕的女生說,他現在只想專心在推甄上面,不想分心。」

  「唔……好公式化的理由喔!」子言跟著坐在她身邊,雙手撐起下巴:「推甄不是還久嗎?真的這麼乖?」

  「我覺得我一定也會聽到同樣的話,啊……好討厭。」

  「所以妳就想要我代替妳去聽啊?」

  「也不完全是這樣,畢竟妳不是本人啊!聽到那些話一定不會難過。」

  「可是那樣好奇怪喔!萬一拆穿了怎麼辦?」

  「不會啦!都被拒絕了哪有什麼機會拆穿?」詩縈扯扯子言的上衣,擺出賴皮的可憐相:「拜託啦!我心臟不好,不能承受太大的打擊耶!」

  子言心不甘情不願地斜眼威脅她:「那,我以後有新魔術的話,妳一定都得當觀眾才行。」

  詩縈甜甜地笑了,舉起手:「好,一定!」

  「還有,下次班會表演的時候,妳要當我的助手,而且穿上那件蘿莉裝。」

  「啊─?這代價太大了吧?」

  「不要就算了。」

  「好啦!好啦!妳很會趁火打劫耶!」

  「呵呵!是交易,交易。」子言站起身,拍拍裙子:「回教室吧!」

  詩縈笑容黯淡了些,似乎對那不怎麼樂觀的未來很介意,她將半張臉埋進膝蓋裡,嘟噥:「妳先回去吧!我想幫自己默哀一下。」

  子言不語地望了望她,三步併作兩步下樓,忽然又打住,回頭:

  「喂!要是他答應了怎麼辦?」

  「什麼?」

  「那個柳旭凱,要是他不打算拒絕妳,答應了怎麼辦啊?」

  「……」詩縈無語地和她對望半晌:「不可能。」

  子言不置可否聳聳肩,繼續往下走,誰知樓梯上的詩縈又出聲喊住她。

  「子言。」

  「什麼?」

  「妳啊……會不會喜歡上柳旭凱?」

  面對詩縈憂忡的神情,她愣了一下。

  「神經。」

  很久以後,她再回到這所學校的時候,曾在這裡的走廊駐留許久。抹茶色的光線斜射在樓梯間,隨風搖曳的樹影、不遠處麻雀的啁啾都在那束光線中靜止了。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們穿透那道光輕快跑下階梯,翻飛的百褶裙擺一眨眼就消失在她懷念的視線盡頭。如夢初醒的怔忡之下,那仍舊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寂寞樓梯間。

  她是這樣地常常想起從前那些青春片段,單是一闔眼,畫面依然歷歷在目。

  子言清楚記得第一次和柳旭凱說話,她是以詩縈替身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

  「沒關係,還是謝謝你回答我。」前一天,子言以平板的語調講完,隨即皺眉反問:「妳要我說這麼肉麻的話?」

  「就算被拒絕,我也要讓他覺得我有禮貌,一定要這麼說喔!」詩縈不讓她討價還價。

  當天,子言遠遠窺探柳旭凱一個人站在無人的庭院,下課時間的喧鬧彷彿被隔在很遠的地方,他時而看看遠方,時而低頭踢起腳下的落葉,坐立難安的模樣讓她覺得好玩。

  子言踏出步伐,踩響一地沒被掃掉的落葉,他驚醒般抬起頭,緊張的目光隨著她的來到而顯得尷尬。

  「嗨!我來了。」她立定,長長馬尾在背後甩出漂亮的弧線。

  「妳……妳是吳……吳詩縈嗎?」才說完,他就為自己的吞吐感到懊惱。

  「我是啊!」

  他避開她強忍住的微笑,只好低下頭看兩個人相對的雙腳:「那個……我收到妳的信,不過,我現在只想好好地……」

  「沒關係,還是謝謝你回答我。」子言語畢,撞見柳旭凱發愣的表情,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快了:「啊!抱歉,請你繼續。」

  「嗯?喔……我是想說,我現在只想專心在課業上,對於其他事就……」

  果然被同樣的理由拒絕了,但是拒絕的這一方還這麼緊張,這倒是出乎子言意料之外。

  她趁他說話的空檔,瞪大眼睛,像是要把眼前這位大男孩的長相端詳仔細一樣,害得柳旭凱愈說聲音愈小,莫名奇妙地看看自己哪裡不對勁。

  他的頭髮不是完全的黑,淡淡的棕褐是天生的髮質,很順很柔軟,像那隻小貓毛茸茸的毛。他的眼睛水汪汪的,跟他的髮色一樣,漾著琥珀色的光澤。

  「沒關係,還是謝謝你回答我。」

  這回她認真地把詩縈囑咐的話說完。他看起來是一個滿真誠的男生,並沒有隨便應付,幸好詩縈的眼光不錯。

  「真的很抱歉。」

  柳旭凱搔著頭,稍稍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把視線移開,真是個不擅言詞的人。

  「沒關係啦!真的!不過,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他納悶地問。

  「我寫給你的那封信,別丟掉它好嗎?把它收起來,因為那是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拿給你的。」

  她用清亮的聲音要求他,男孩子氣的眼神奕奕發光,沒有一絲失落。

  柳旭凱呆著呆著,靦腆地微微紅了臉:「好,我不會丟。」

  「那我先走了,拜拜。」她轉身跑了幾步,還回頭叮嚀:「一定不能丟喔!」

  子言離開的時候,地上一層厚厚的枯葉被她踩踏得沙沙響。他目送她高眺的身影跑出這塊冷清院落,為那個女孩本人和信中的感覺不太一樣而感到些微困惑。

  沙沙聲漸漸聽不見了,他想叫住她,最後還是沒有那麼做。

  「嗯……他果然那麼說啊……」

  體育課,詩縈聽完子言的報告,只是無精打采地吐出一句話。

  她們站在操場外圍的樹下,看著其他班級也在上體育課,操場熱鬧得要命。子言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有意無意地問起她的身體狀況:

  「妳回診之後,醫生怎麼說?」

  「就說還不錯呀!人工瓣膜可以撐很久。」

  「那就好。」

  子言掉頭晃晃頭上被吹得搖晃的枯枝,打起一個哆嗦,實在想不出這節骨眼還能說什麼稍微有點建設性的話。

  詩縈始終低著頭,用右腳腳尖在黃土上畫圈圈,跳芭蕾一般,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她的球鞋都弄髒了。沉默好一會兒,她忽然又開口:

  「我其實很後悔把那封信交給柳旭凱,打從送出去那一天就一直後悔到現在。」

  「為什麼?」

  「如果我沒有告白,就不會知道結果,那我就可以一直喜歡他啦!」

  「這是鴕鳥心態嗎?」

  「我還滿喜歡暗戀的感覺的耶!」她終於抬起頭,笑嘻嘻的:「雖然常常會心急、會覺得孤單,可是大部份的感覺都是很開心的,像是看見他經過我們班教室外啦、期待明天又能遇到他啦、看他在操場踢球啦……暗戀真的比告白好。」

  「……妳不要哭啦!」

  「我才沒有哭呢!」

  子言望著她眼角的淚光,還有她笑開的酒窩,輕輕將頭靠在詩縈的肩膀上。

  她不確定暗戀是不是真的比告白好,坦白說,她沒有特別的感受,不明白詩縈後悔的心情和她對於暗戀的執著,也說不出任何體貼的話語。恍然間,馬路那隻小白貓背對她的身影又浮現腦海,這揮之不去的影像似乎成了她不願觸及感情的證明,時時苛責著她。

  「對了!妳還記得答應過要看我的新魔術吧?我今天有備而來喔!」

  子言快樂地轉移話題,從體育褲口袋掏出一副撲克牌,在她面前晃晃。

  詩縈暫時擱下失戀的感傷,興高采烈看子言擺出魔術師的姿態表演起來。

  這時,球滾過來了,柳旭凱快步跑上來撿球,不意發現樹下的兩個女生,他認出其中一個就是昨天才剛被他拒絕的女孩子。

  他撿起球,遠遠眺望子言古靈精怪的表情好豐富,最神奇的是,她右手動一動,左手轉一轉,夾在指間的撲克牌真的被她變不見了,換來朋友猛搜她的身而哈哈大笑。

  柳旭凱也跟著笑。當初讀著她的信,以為對方會是個文靜的、容易害羞的女孩子,結果本人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稍後柳旭凱發現自己抱著球傻笑,連忙回到隊上去。沒想到不一會兒,同學踢歪了球,那顆足球快速飛向樹下,他還來不及出聲,球不偏不倚打中子言的頭!

  她「哇」的叫一聲,整個人摔倒在地,藏在身上的撲克牌也散了出來。

  「子言!」

  詩縈嚇得驚呼,跟著蹲下去搖搖雙眼緊閉的子言。

  「對不起!沒事吧?」

  別班的男生趕來了,詩縈一看,那兩個男生一個是肇事者,另一個則是柳旭凱。

  「昏倒了嗎?」肇事者小心翼翼近前打量。

  柳旭凱也蹲下,笨拙地喚起她的名字:「吳、吳詩縈,妳還好嗎?」

  聽見自己的名字,詩縈一度訝異地看向他,又因為他的靠近而微醺了臉。子言並沒有完全暈過去,方才的瞬間撞擊讓她痛得沒辦法做任何反應,現在總算能夠慢吞吞撐起上身,按住發麻的額頭,心裡有點火大。

  「誰是吳詩……」她睜開眼,登時住嘴,望望柳旭凱,又望望向她擠眉弄眼的詩縈,呆了幾秒,這才原地坐好,摀上臉:「頭好暈喔……」

  「會不會是腦震盪?」詩縈擔心地猜測。

  肇事者一聽,變得六神無主,不停小聲問身旁的柳旭凱該怎麼辦。

  「我先……帶她去保健室好了。」

  說話的是柳旭凱,在場的人目光全轉向他。他不好意思地躊躇一下,背對子言蹲著:

  「吳詩縈,我背妳去。」

  子言怔怔,拿著求救的眼神朝正牌的詩縈看,詩縈反倒催促她:

  「妳快去,萬一真的是腦震盪怎麼辦?」

  於是,子言爬上柳旭凱的背,看看後頭的詩縈在幫忙撿撲克牌,只好乖乖地到保健室去。

  詩縈騙人!說什麼「都被拒絕了哪有什麼機會拆穿」,結果現在她非得叫做吳詩縈不可。

  一路上他們沒有交談,男生背著女生橫越校園就夠引人注目了,更何況她還是個冒牌貨。那期間她曾因為觸見柳旭凱紅通通的耳朵而笑出聲,惹得他回頭探望。

  她止住笑,發覺自己的手碰觸到陌生的體溫,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搭在他背上的模樣,子言還是將雙手拳握起來擱在上頭,好像那樣就不算是真的碰到他。

  簡單檢查的結果,子言並沒有腦震盪之虞,不過保健室醫師還是建議她回家休息。

  「你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回去。」子言坐在床沿堅持得很。

  「可是……」他還是滿臉歉意,高高的個子擋住她眼前大半的光線。

  「而且,就算要送,也應該是踢球砸我的那傢伙來送吧!」子言不看他,手撐住床,逕自踢起穿著白襪的雙腳,她的腳在光與影之間來回跳躍。

  聽她那麼一說,他意識到自己的多管閒事,斂起擔憂的面容,不再多說什麼地掉頭離開。

  門關上以後,子言注視他離去的方向,有窗外波斯菊交織的花影投射在那扇門上,安安靜靜地搖曳著,好漂亮啊!她緩緩停下頑皮的腳。

  「啊!忘記說謝謝。」

  子言騎上腳踏車,迎面而來的北風稍稍舒緩她的頭暈腦脹,腦袋清醒多了。賣力踩動踏板的時候,回想起柳旭凱背她的那一幕,他的肩硬梆梆的,和她四目交接的慌張神情很可愛,子言有那麼一點點了解為什麼詩縈會喜歡這個人。

  至少就他自告奮勇背她去保健室這點上來說,就可以把他歸類是熱心的大好人吧!

  這一點,子言暗暗嫉妒著他,連男生都比她善良。

  腳踏車轉個彎,滑進車輛稀少的住宅區。子言跳下車,打開籬笆門,將腳踏車牽到棚下放好,一面摸摸紅腫的額頭,一面找出鑰匙要開門。

  「咦?」

  門沒鎖,一推就開了一道縫。媽媽或許在家,放著門不鎖也太粗心了吧!

  一襲冷風掃進巷弄,她打起哆嗦,匆匆躲進屋內。

  客廳沒開燈,只有冬天的日光從簾幔半掩的落地窗曬進來,子言才移動腳步,便被自己鞋子的回音嚇一跳。她看住廳中斜射的光線,有細塵的微粒在飛,沒有人在的客廳靜得有點可怕。

  沒有人?不對。她微微抬高視線,那束光線的陰影下站了一個人,是她所從沒見過的。

  那個人並沒有正面對著她,頎長又纖瘦的個子筆直站立,正在專心注視落地窗的方向,透進的微光刷淡了他的身影,不仔細看,還以為那是一縷漂泊的魂魄。可是他到底是真實的,稍後注意到子言,才側過頭。

  子言屏住呼吸,她第一次見到那樣的瞳孔,一種空洞而冷漠的眼神,像一口乾涸的井深不見底,再多看幾眼,彷彿會一頭栽進那片未知的黑暗。

  然而她移不開視線,分不清是害怕還是被吸引,細細地將他整個人看清楚了。那個人蓄著俐落的短髮,一雙漂亮的單眼皮眼睛,清秀的五官透著鮮明的憂鬱,那憂鬱流瀉一身,甚至滴淌到他修長的指尖末端。

  他也看著她,又好像並沒有看見她,或者說,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是無關緊要的,在意義上就跟周圍沒有生命的傢俱差不多。

  「哎呀!子言!妳怎麼回來了?」

  媽媽的聲音從廚房響起,打斷他們之間沉默的對視。子言趕緊轉頭,抓緊書包說:

  「我被球打到頭。」

  「妳的額頭好腫喔!我看看。」媽媽放下果汁,過來摸她額頭,既擔心又為難:「很紅耶!怎麼辦?我現在有工作,不能帶妳去看醫生……」

  「沒關係啦!我在學校有擦藥了,現在想先睡覺。」

  「好,快上去吧!我等一下再去看妳。」她笑笑地輕推子言一把。

  子言踏了幾層階梯,不禁回頭看一眼,媽媽端著果汁和那個人一起走進書房。

  子言的母親是觀護人,專門執行少年保護管束的工作,通常她都和對方約在白天時間進行約談,所以子言很少見到母親工作的對象。只有兩次,一次是學校運動會她提早回家,見到染了一頭金髮的大姐姐向媽媽激動哭訴,那時候起她就對媽媽的工作感到幾分畏意和好奇。

  這麼說起來,那個人是犯了什麼罪了?他看起來那麼人畜無害,沉寂得很,就跟一塊呆板的石頭一樣,能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該不會是偷東西吧?」那的確是要保持緘默才能幹的。

  子言窩在床上,將棉被拉到鼻樑,反覆猜測那個人的罪名。她難以想像一個散發憂鬱氣息的人會做出什麼讓自己更傷心的事,或者,他是因為做了什麼事才如此憂鬱。

  那天下午,她在睡著之前,滿腦子所想的都是那個人的眼睛。她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會擁有和她如此相似的瞳孔,一種因為害怕受到傷害而冷漠的眼神,相像得簡直可以把他的眼珠子摘下來再裝給她那樣的契合。

  她以為自己淡漠的情感,終於遇上同伴了。

  後來才明白並不是她所想的那麼一回事,不是那麼輕鬆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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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難道不能小氣一點嗎?我不把愛輕易送給別人,是因為我比較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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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6: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子言其實睡得不好,她一整晚都在作夢。有時自己在柳旭凱的面前,「詩縈」和「子言」兩種身份變來變去的;有時跑著跑著又會踩空,跌落黑不見底的深淵,就跟那個人的瞳孔一樣。

  早餐時,子言的視線不時往廚房飄,想問清楚昨天在客廳遇到的那個人的事。

  「鮮奶有點燙喔!」媽媽將透明杯放在她手邊,又走進廚房不知道在忙什麼。

  子言嚥下欲言又止的疑問,就算問了,媽媽應該也不會多說什麼吧!她不喜歡家人接觸她的觀護對象。

  「聽說妳昨天被球打到?」

  原本在看報紙的爸爸突然出聲,她一開始還沒會意到是在對她講話。匆匆一抬頭,手差點撞倒牛奶。

  「喔!對呀!還腫腫的對不對?」

  她不自覺伸手碰碰額頭,介意自己破了相。

  「自己要小心,有需要就要去看醫生。」

  「我沒事啦!」

  她探探玻璃窗凝結的白色霧氣,今天好像會很冷,真想在家裡待久一點。然而,這個想法在她想起今天班會有表演的時候,立刻被拋到腦後,如同那些容易被遺忘的日常細節一般,隨著分秒流逝,直到就連在現實生活中再也找不到過去時光的蛛絲馬跡。她卻在某個相同的早晨,獨自回到餐廳座位,趴在桌面上,只要闔上眼,曾經被時間洪流淹沒的一切好像又浮現出來了。安靜的雪白鮮奶、廚房中白瓷的碗盤碰撞、對面桌子翻動報紙的聲響……伸出手就觸及得到一樣,是如此清晰得叫她捨不得睜開眼。

  爸爸放下報紙,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要準備出門了,到門口又回頭,略略揚起得意的嘴角說:

  「爸爸這次蓋的房子就在附近,上次跟妳說過了,有經過就去看看啊!」

  「喔!」

  整頓早餐,似乎只有她和爸爸、她和媽媽在交談,爸媽兩人倒是都沒搭理過對方。

  昨天半夜她有聽見吵架的聲音,內容聽不清楚,她也不想聽清楚。以前子言還會跟姐姐默契地拉上棉被,把自己蒙在裡頭,然後比賽誰撐得久。

  不過姐姐今年離家去別的城市唸大學了,媽媽準備送她去搭車前夕,子言望著她雀躍得像隻春天小鳥的臉龐,忽然覺得寂寞。

  昨晚她把自己悶在棉被裡,聆聽自己厚重呼吸的時候,也很寂寞。





  子言騎著腳踏車來到路口,恍恍惚惚面對路口另一端的大樓。幾名同樣在等紅燈的路人背後,矗立著披上綠網的高樓,還在興建中。現在並不是開工的時間,鋼鐵做的骨架在水泥灰的內部交錯,看不出外觀的模樣,灰沉沉的,外頭用寫著「施工中,請勿進入」鐵板圍起來,跟廢棄的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她想起爸爸在飯桌上提到的那棟大樓正是這裡。爸爸是建設公司的主管,外貌比起實際年齡還要年少,她常以自己有個「年輕有為」的帥老爸而感到自豪。這棟大樓就是他負責的,聽說以後要做商業大樓。

  「根本看不出來長什麼樣子嘛!」

  路上遇見詩縈,她把子言的額頭嘲笑一番,兩人一前一後騎著腳踏車追逐了起來。

  下午有班會,導師希望每次班會都有二~三位的同學上台作才藝表演。

  詩縈在保健室被迫穿上粉紅色的蘿莉裝,她拉拉縫了一堆蕾絲的袖子和裙擺,再瞧瞧子言,忍不住抗議:

  「姚子言!為什麼妳就不用變裝?」

  子言把玩著手上的黑色大禮帽,笑瞇瞇看她一眼:「因為這次的主題是『高中女生和可愛女僕』。」

  「妳那是什麼莫名奇妙的主題啦!」

  「我忘記帶我的西裝嘛!昨晚想事情想得作一堆怪夢,早上嚴重精神不濟。」

  「想什麼事啊?」

  子言抿著嘴,作起怪表情,最後還是在詩縈的逼問下,把在家中客廳遇見的那個人說出來。

  「他年紀大概多大?」聽完後,詩縈學著子言坐在床沿上。

  「嗯……滿年輕的喔!可是一定比我們大,二十初頭吧!不過他瘦巴巴的。」

  「二十初頭,,又高又瘦,長得又不賴,很安靜,觀護中……然後呢?」

  「啊?」

  「妳幹嘛對他那麼在意?」

  子言瞠目結舌地和詩縈面面相覷,一會兒才試著理直氣壯反駁:「換作是妳,難道妳不會好奇嗎?比如,他到底犯了什麼罪?做過什麼壞事?」

  「不會,那是妳媽的工作啊!更何況,除非妳又剛好早退,不然再見到那個人的機會少之又少吧!」

  「……話是沒錯啦……」

  不虧是理性的詩縈,子言無話可說,只好悶悶地踢起腳。詩縈瞥瞥她,又低頭玩弄身上多得不像話的蕾絲,終於受不了心急,再次掉頭發問:

  「昨天……柳旭凱把妳送到保健室,然後呢?」

  「啊?沒然後啊!他走了之後,我就回家了。」

  子言不去看急欲知道詳情的詩縈,不敢讓她知道她這冒牌貨對柳旭凱怪冷淡的。

  「你們沒說什麼話嗎?總是會聊點什麼吧!」

  詩縈依舊不死心,子言佯裝努力地回想,還是對她搖頭:

  「他說要送我回家,我說不用,就這樣。」

  「哎唷!妳怎麼不多聊一點?」詩縈沮喪地垮下肩膀。

  「我又不認識他,要聊什麼?」

  「你們有機會交談了,起碼多問問他的興趣啦、喜歡的女生類型啦!」

  「那我問妳,妳知道他家在做什麼嗎?他有沒有兄弟姐妹?」

  輪到詩縈語塞,她無辜地噘起嘴:「還沒調查那麼多嘛!」

  「真奇怪,妳好像只知道世界上有他這個人,就喜歡上他了。」

  「難道一定要把他調查清楚才能喜歡他嗎?」

  「換作是我,起碼對他要有相當的認識,評估利弊以後呢,再決定要不要喜歡這個人。」

  「還評估利弊咧!妳又不是要作生意,『喜歡』是一種意念,不是動作,沒辦法說停就停。」

  詩縈竟然為他爭辯得有點生氣了:

  「上次我看見他扶他們班拄柺杖的同學上樓,他一定很好心!而且,他還記得我的名字,一般人會記得那麼清楚嗎?更何況,妳別忘了,妳被球砸到,是他主動要背妳去保健室的喔!」

  子言困擾地蹙起眉頭,詩縈不是被判出局了嗎?為什麼還要這麼在乎他的事?這麼幫他講話?就算他人真的不錯,或者他有比其他人還要特別的地方……

  她注視著那扇門,窗外的花影依舊那麼輕愜地映在上頭。

  「他的……」

  「唔?」

  聲音哽在咽喉,子言閉上嘴,面對詩縈登時熠熠發亮的眼眸,傻笑:「好啦!下次有機會再幫妳問。」

  他的背很寬,五隻手掌不知道夠不夠丈量。

  她似乎不能那麼說,子言想。

  班會時間,子言帶著詩縈在講台上表演魔術,子言活潑俏皮,詩縈比較放不開,怩忸地幫忙端拿大禮帽。底下男生對她誇張的蘿莉裝扮不時吹口哨叫好,她難為情得幾乎沒有抬起過頭。唯一的一次,詩縈才剛把眼睛揚高,便撞見外頭走廊上柳旭凱和那位踢球打中子言的男生走過來了。

  「啊!」

  她發出小小的喉音,嚇得鬆了手,禮帽一下子掉在地上。裡頭的彩帶、布偶、書和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全跑出來!

  子言瞪大眼,不敢置信地面向詩縈,只見詩縈滿臉通紅,一副只想往地洞鑽。

  「欸!你看!」

  同學推推柳旭凱,要他瞧瞧這個班級的前方。柳旭凱正好見到禮帽被打翻,子言和詩縈狼狽地呆在台上。

  他淺淺露出微笑,同學湊近前看,大呼真是奇觀:

  「那不是那天那兩個女生嗎?哇塞!真的蘿莉裝耶!太猛了吧!」

  班上哄堂大笑,子言反應快,「嘿嘿」一笑,拿起禮帽,做個下台一鞠躬的帥氣姿勢,然後拉著詩縈跑下去,同學很給面子地爆出響亮的掌聲。

  她在狹窄的走道間奔跑,眼角補捉到外頭的柳旭凱,和他不自然地四目交接一下。單是那一眼,她便讀出他再次見到她的複雜心緒,子言迅速收起視線,馬上繞回座位坐好。

  有點喘,子言深呼吸一口氣,等平靜了,再轉頭看旁邊的詩縈。詩縈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八成了無生趣了吧!

  原來詩縈的失手是因為柳旭凱經過的關係,那,她剛剛在走道上心跳突然漏跳一拍又是為什麼?

  「妳真是太不夠意思了!竟然見色忘友!」

  下課後,子言對詩縈大聲抱怨,詩縈雙手合實,拼命討饒:

  「對不起啦!我也被自己的反應嚇一跳啊!真的對不起啦!」

  「被嚇一跳的人是我!我的可愛女僕窩裡反了!」她很認真地假裝生氣。

  「哎唷!妳也站在我的立場幫我想一想嘛!被喜歡的男生看見自己穿蘿莉裝耶!簡直是生不如死……」

  「算了,算了,反正對妳來說,愛情比較重要吧!」

  「沒有啦!再怎麼說當然是朋友最重要!」詩縈摟住子言:「不要拋棄我啊!好友。」

  「嘻嘻……」子言因為詩縈靠得太近,連她慣用的外國牌子的乳液味道也聞得到,說話的時候氣都吹到她頸子上,因而癢得笑起來:「好啦!拜託妳離我遠一點,好癢喔!」

  教室內外穿梭著下課時分的喧鬧,彷彿人生最燦爛、最無憂的時刻就在這裡。而她忙著歡笑,從沒想過某些稀鬆平常的字句並不會隨著時間過去,不會照著想要逃避的私心而被輕易忽略。當有一天「見色忘友」這句話從詩縈身上淡淡的香氣中被再次提起,她才明白人生總有什麼不是真的過去,還是會回來的。

  那一次卻沒有伴隨笑語。

  那天放學,子言從車棚牽了腳踏車出來,走沒幾步就遇上準備排隊上校車的人潮,柳旭凱的身影十分顯眼,只有他的個子是那麼修長勻稱,為了什麼事而哈哈大笑的表情很稚氣,作勢向同伴揮拳的動作也頗有陽剛味。這麼陽光的男生,喜歡他的女生一定不少。

  她才發現他,他也在下一秒注意到她的存在,停頓前進的腳步。

  為什麼以前從不會在意的人,一旦認識之後,巧遇的機會也跟著莫名奇妙地變多了?

  子言原本想跳上車閃人,後來又想起要幫忙維護「詩縈」的形象,上次連道謝都忘記說,這一次可不能再失禮了吧!

  她猶豫片刻,忽然咧開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柳旭凱因為她那扮鬼臉般的笑容而愣一下,等她飛快騎著腳踏車走了,留下長長的馬尾滑溜地蕩呀蕩,這才情不自禁失笑,笑得連身旁同伴都一頭霧水。那個女生的表情真的好多喔!





  笨透了!呆透了!她為什麼不揮揮手就好?擺那什麼怪表情嘛!

  要把剛剛笑得不倫不類的自己遠遠丟掉似,子言死命踩著踏板,懊惱起當初答應假扮詩縈的要求,也後悔認識柳旭凱這號人物,打從那天起根本就沒有什麼好事!

  「咦?一下子就到這裡啦?」

  當子言環顧自己身在何處,已經來到爸爸所負責的那棟大樓旁,她趁紅燈跳下車,摸摸坐疼的屁股,稍微調整呼吸。

  大樓裡外早有不少工人在走動,比起清晨時分要生氣許多。

  子言目光從大樓頂端,沿著水泥灰的樑柱往下,再往下,直到有個年輕工人自顧自地坐在外頭,咬著手上麵包,又順手撕了一小片丟給腳邊的貓兒。

  那隻貓餓壞般地衝上去,兩三下就把麵包吞到肚子裡了,那隻貓……

  一道寒意從腳底竄上背脊,方才騎快車的熱意全消散了!子言驚恐地睜著眼,慢慢認出那隻貓正是從前她在路口遇見的那一隻,雪白的毛色,伴著棕褐的大斑點,是牠沒錯!可是、可是牠已經被車撞到,當時倒在地上動也不動,應該是死了啊!難不成活過來了?

  所以、所以人家才說「九命怪貓」嗎?

  那位年輕工人原本專心地啃咬麵包,後來注意到前方的女學生不停朝那隻貓看,他靜止好一會兒,才將嘴裡的麵包吃完,把剩下一半的麵包擱在地上,隻手抱起那隻貓,起身,闊步走到子言面前。

  子言因為貓的靠近而緊張後退,撞倒了單車,發出好大聲響,她卻依然直視著貓,唯恐牠再接近自己分毫。

  工人低眼瞧一瞧躺在地上的車子,翹高的輪子輕輕打起轉。

  「是妳的貓嗎?」異常低沉的嗓音。

  「咦?」子言猛然抬頭,望向他似曾相識的溫和面容,用力搖頭:「不是!」

  他聽了,又看了手上完全不作掙扎的貓兒一眼,輕淡地哼一聲:「不是嗎?」

  因為他慢調子的性情,子言原本紛亂的情緒漸漸平撫下來了。她歪起頭,打量他那張些許恍惚的側臉,努力回想出來的記憶化作簡單速寫,輕輕重疊在他身上。

  「啊─!」

  子言在心中大叫,是在客廳出現過的那個人!她不會認錯的,雖然穿著髒髒的工作服,臉上也有幾抹泥灰,可是他那雙不定焦在任何一處的眼睛,就跟她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天一模一樣,黑得深邃,黑得不見亮光。

  他彎身把貓放下,走向大樓,貓兒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請問一下!」

  她出聲,那個高瘦的背影打住腳步,回頭,困惑的臉龐更顯出他原來的眉清目秀。

  「那個……那隻貓,一直都在這裡嗎?」

  「……不知道,昨天這個時候自己過來,吃飽又走了。」

  子言細細端詳那隻在他腳邊來回走動的貓,大了一些,右後腿有點一跛一跛的,而她可以這麼想嗎?當時躺在路口的那隻小貓幸運地存活下來了,或許有一個比她還好心的人救走牠,因此如今牠還是活生生的。

  「我以為牠早就死了,幸好還活著……」

  她不自覺紅了眼眶,明明是為了小貓而高興,卻以為眼淚會掉下來,感到某一部份的罪惡終於得到了原諒。

  這一次,年輕工人的視線轉移到她身上,認真地、若有所思地凝視她慶幸的神情。子言驀然發現他的目光,暗暗驚訝。在這裡待上好一會兒,他彷彿現在才算是真的注視她,他的眼神不再虛無,反而深沉得隱藏了許多故事一樣。

  然而年輕工人卻沒有說出任何一個故事,倒是掉頭面向旁邊倒下的腳踏車。

  「車。」他說。

  「唔?」

  「妳的車。」

  他還是沒把話講完整,倒是近前把它扶起來。把手撞得有點歪,他使勁一扭,將把手回正。

  這個人好瘦,從袖口露出的胳臂卻比想像中還有肌肉。

  這時大樓裡的工頭粗魯吆喝他趕快上工,他默默頷個首,又轉向子言:

  「貓,要帶回去養嗎?」

  他又開口了,沒有表情的聲音和臉孔,不多話,簡短的句子偶爾會間雜單字。

  「我家不能養。」她生硬回答,還鼓起勇氣反問:「你不是在養牠?」

  他的面容轉為懵懂,似乎需要時間吸收她的問題,順便確認自己算不算在飼養這隻野貓:

  「沒有。牠來,我又剛好有麵包,就餵牠。」

  「牠喜歡吃麵包嗎?」

  貓不是吃魚和老鼠嗎?

  「……我只給過麵包。」

  「……」

  子言抿起唇、眉一皺,開始對自己今天的行逕感到惶恐和納悶。站在施工中的大樓外和不認識的人討論貓的喜好,是不是很奇怪啊?

  誰知那個人不再搭腔,逕自朝大樓走去。

  「啊……」子言想叫他,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個人:「腳踏車的事謝謝你!還有,我家裡雖然不能養貓,可是我會帶東西來給牠吃!」

  這一回,他並沒有回頭,只是待在原地聽她說完,便拿起擱在地上的麵包往口袋塞,另一隻手拎起土氣的工地帽,走進那棟灰色調的大樓,貓兒跟著他一起,再也不見蹤影。

  子言又逗留一陣子,才騎上腳踏車離開。他不記得她了嗎?那天額頭腫了一個大包的女孩子,應該很好認啊!

  路上,心情亂矛盾的,她好想馬上打電話告訴詩縈遇見那個人的事,但,另一方面又想私自將它當成自己的秘密,那個人很適合秘密。

  回到家,媽媽已經在準備晚餐,再晚一些,爸爸也提早回來了,子言從旁觀察又開始交談的兩人,大概和好了吧!

  飯桌上,爸爸隨口問起有沒有去看看那棟大樓,她說有。

  「妳覺得怎麼樣?」

  她含著白飯支吾半晌:「就很大棟啊!」

  你認不認識在你底下工作的那個人呀?她其實是想這麼問。

  「那棟房子還在蓋,你問得太早了吧!」媽媽心情不錯地幫忙吐槽。

  子言又夾起一口飯,偷偷瞅著媽媽。

  她在幫忙洗碗的時候,裝作漫不經心地提起那個人的事:

  「媽,那天我不是被球打到頭早退嗎?來家裡的那個人是誰呀?」

  「妳怎麼會突然問這個?」媽媽將洗好的餐盤一一遞給她,手沒停下。

  「好奇嘛!」

  她笑起女兒的好奇:「也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哪!」

  「他怎麼了?」

  面對不死心的追問,媽媽終於放下手,沒輒地吐氣:「還不是老樣子,一失手成千古恨,現在很努力地做人就是了。好啦!這種事妳不用知道得太多,等一下記得按『烘乾』喔!」

  一失「手」成千古恨?所以他真的偷了什麼東西是嗎?總覺得他不像是會那麼小家子氣的人。

  他感覺……溫吞吞的,胸無大志,一點也不靈敏。

  可是媽媽已經卸下圍裙,走出廚房,完全不讓她有深入了解的機會。

  子言心不在焉地將餐盤擺進烘碗機,想著今天遇見那個人的經過,直到出神。

  她不只想知道那個人犯了什麼罪、做過什麼壞事,還想知道他的名字。

  像他那樣的人,會有什麼樣的名字呢?

  總不能老是叫他「那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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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發表於 2010-6-20 21:37: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啊!」

  推開理化教室的門,子言下意識地輕呼。

  教室裡原本埋首在櫥櫃找東西的人影聽見聲響,回過身,同樣怔一怔。

  這間教室並沒有開燈,子言站在門口背光的身形乍看像剪影,長到腰際的馬尾很好認。

  他們倆無言地對視幾秒鐘,子言才生澀地說:「我來……拿量杯。」

  她把聲音收斂了些,在這間密閉又空曠的理化教室,一舉一動都擦撞得出回音。

  「喔……我也是。」柳旭凱對著櫥櫃聳聳肩:「可是還沒找到。」

  「我也來找。」

  子言走上前,到隔壁的櫥櫃翻找起來,柳旭凱也繼續動手,他們製造出來的噪音暫時充斥在沉默中。那期間,子言曾經蹲下去找底下的抽屜,嘴裡還碎碎唸著「怎麼沒有」。

  柳旭凱停下手,看她孩子氣地邊嘟噥邊探頭搜找,那頭馬尾幾乎就要掃到地上。

  「頭髮好長喔!」

  「唔?」

  她驀然仰頭,害他嚇一跳:「呃……我剛說,妳的頭髮,很長。」

  「這個呀!」她得意地抓了一把長髮到胸前:「長頭髮比較有神秘感嘛!表演魔術不是神秘一點比較好嗎?」

  「妳很喜歡魔術喔?」似乎因為出現能夠討論的話題,他的神情和口吻都放鬆多了。

  「喜歡呀!小時候看我爸表演過,就很喜歡了。」

  「妳爸也玩魔術啊?」

  「哈!沒有啦!他應該是想逗我,才特地變把戲的,我看他會的也只有那一招而已。啊!找到了!」

  子言開心地一一把量杯搬出來,柳旭凱一道幫忙,沾上一層灰塵的量杯很快就擺滿一桌。

  子言忽然興起,抽出三個量杯,手法熟練地將它們的位置輪流洗牌。柳旭凱驚奇看她細長的手指跳起舞一般,讓旋轉的量杯所折射的光點在昏暗中閃耀,就像施了魔法,而她懷念的語調悠悠穿梭其中。

  「我爸當時就是拿出三個不同顏色的杯子,把銅板放進其中一個,然後要我猜它最後會在哪一個杯子裡,我每次都沒猜中,好不服氣。」

  柳旭凱笑笑:「那個魔術我同學也有玩過,不過他玩得很糟,一定會露餡。」

  「哈哈!我也會耶!啊!我失敗那天就被你看到了嘛!」

  「妳是說有蘿莉裝的同學在幫忙的那一次嗎?」他細心挑選出比較乾淨的量杯給她:「對了,忘了先算我們需要幾個,妳要幾個?」

  蘿莉裝?她想起詩縈的交待,要多打聽關於他的二三事的,真尷尬耶!要怎麼問?

  子言瞟瞟他,再瞧瞧天花板,雙手背在身後不安份地交纏起來:

  「我問你喔!你喜歡怎麼樣的女孩子?」

  柳旭凱原本在挑量杯,被她沒頭沒腦地一問,緊張得摔掉一個杯子。幸好子言及時彎身,一個箭步接住它!

  她拍拍胸脯,他則驚魂未定地結巴起來:「妳怎麼、怎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我被你拒絕啊!當然會想知道你喜歡的女生類型。」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他怎麼覺得她並沒有把「被拒絕」當一回事,完全沒有絲毫的負面情緒,反而很大方。

  「說一下吧!別那麼小氣。」

  子言催他,他為難搔著頭,偶爾瞥瞥她期待的表情,後來才勉為其難地回答: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想,應該是懂事、溫柔、還有……」

  「你說得太籠統了,外表呢?例如,長頭髮?短頭髮?」

  「嗯……長頭髮……」他打住,撞見子言那頭飄逸的黑髮,連忙慌張改口:「不對,頭髮要不超過肩膀,個子不要太高……」

  頭髮要不超過肩膀,個子不要太高,溫柔又懂事……子言恍然大悟地拍個手,這不是在說詩縈嗎?詩縈一定是他喜歡的類型啦!

  柳旭凱根本摸不清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想早點結束這個話題:「我先把剩下的量杯放回去。」

  「喔!我也來。」

  他忙著把那一堆量杯擺回去,子言跳到他身邊幫忙,一面忙,還不忘若無其事地打聽其他的事:

  「對了,你喜歡什麼顏色?」

  「唔?紅色吧!」

  這麼一說,子言就想起來了。詩縈帶她到公車站偷看柳旭凱的那天,他腳上穿的就是紅色球鞋,她真想問問那雙鞋的下落。

  這時,柳旭凱這邊的櫥櫃已經擺滿了,子言那邊的還有空位,他探身過去,將杯子放到她的面前。

  子言縮回手,剎那間忘記自己要問的問題。

  他貼近的臉龐放大許多,長長睫毛彎出了漂亮的弧度,她的胸口彷彿是被那道彎弧搔到,揪了一下。

  放大的不只有他的臉,這空間令人耳鳴的寂靜、空氣中混雜化學藥劑味道、還有她的心跳聲。

  她停住呼吸,靜靜感受他靠近的體溫,深怕自己加速的心跳會被他聽見。胸口一瞬間變得好燙,就像金星燃燒那般炙熱,在玻璃量杯喀噹喀噹的碰撞聲中熊熊燃燒著。儘管如此小心翼翼,當柳旭凱的瀏海髮梢擦過她鼻尖之際,子言還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他聽見微小聲響而側頭,正好觸見子言的雙頰泛起可愛的紅暈,因而愣住了。

  被發現了!子言頓時覺得狼狽,胸口的高溫迅速退去,一股腦全轉移到臉上,她受不了這陣困窘,乾脆抽身站起。

  這時教室外傳來詩縈尋找她的聲音:「子言!」

  詩縈一闖進門,猶如察覺到那些一一被放大的感受,馬上立定不再進前,她看看還蹲在地上的柳旭凱,再看看滿臉通紅的子言。

  子言也看看雙唇緊閉的詩縈,再看看柳旭凱,認為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卻只是慌,半句話都想不到。倒是柳旭凱站起身,狐疑發問:

  「她為什麼叫妳子言?」

  這個問題嚇壞兩個女孩,詩縈著急地轉向子言,子言擠出笑容,跑到詩縈身邊去:

  「子、子言是她啦!她是說『子言來了』,這ㄚ頭就喜歡裝可愛。」

  柳旭凱輪流打量兩個相視而笑的女生,半信半疑。子言又跑回來,拿走桌上的量杯:

  「子言,幫我拿三個。」

  「啊……喔!」

  詩縈跟上來,緊張兮兮地抱起三個量杯,她抱得很緊,在經過柳旭凱面前的時候,低垂的臉悄悄嫣紅了,和前一刻的子言同樣的反應,只是他沒能看見。

  當她們急急忙忙要出去,誰知柳旭凱又出聲叫住子言。

  「吳詩縈!」

  「什麼?」

  「妳呢?妳喜歡的顏色?」

  「……」

  子言和身旁的詩縈互望一眼,躇躇著,偶然見到他羽毛般柔軟的頭髮,輕輕地舒展,彷彿稍微觸碰一下,就會飛到天上去。當那些髮絲拂過她鼻尖,她覺得自己也騰空了,雙腳沒有踏在地上的實在感。

  「我喜歡褐色。」

  那並不是普遍的答案,他因此露出不解。子言十分確定地微笑:

  「現在喜歡褐色。」

  他大概沒有發現,褐色是他頭髮美麗的顏色。

  返回教室的路上,詩縈和子言的腳步很一致,捧著量杯的姿勢也頗為相像,然而子言卻像是忍受不了這份單調而瞄向詩縈,在她讀不出思緒的面容上搜索半天,好像跟平常一樣沒事,又好像有事。

  「我幫妳打聽到柳旭凱喜歡的女生類型喔!」她故作興奮地揚高聲音。

  這倒引起詩縈小小的注意,她略略向著子言,等她繼續說下去。

  「他說他喜歡個子別太高、溫柔懂事、頭髮長度不超過肩膀的,妳看,不是跟妳很像嗎?」

  「有嗎?」她聽完,只是不感興趣地應聲,還是打不起精神。

  子言不死心:「還有,他喜歡的顏色是紅色,妳記得嗎?那天我們在公車站偷看他,他穿的就是紅色球鞋耶!」

  詩縈一邊想著什麼事,一邊踢起路上小石頭,然後半怨艾地回嘴:「不記得,那是妳注意到的。」

  子言閉上嘴,她想,還是別再開口了,這時候說什麼都不對。

  接著,她注意到福利社,一想到這堂下課就要關門了,便興沖沖朝它跑去:「詩縈!我去一趟福利社!」

  「現在?」詩縈吃驚大叫,原地看看老師等著要的量杯,不明究理地跟上去。

  一踏進福利社,剛好聽見子言向福利社阿姨要麵包。

  「妳肚子餓啦?」

  「要給貓吃的。」

  「貓?妳沒養貓啊!」

  「是野貓啦!」

  子言把在那棟大樓遇見那個人和那隻貓的事說給詩縈聽,沒想到詩縈興致勃勃地附和道:

  「那我也跟妳一起去!我想看他長什麼樣子。」

  「好是好,不過不要有大動作喔!那個人啊……好像不愛說話,呆呆的,反應不快。」

  她們在放學的路上不停談論那個人的事,包括長相、單字式的講話方式、與世無爭的調調等等,可是,那一天並沒有見到他。

  子言和詩縈在大樓外站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他出現,貓倒是來了,一路嗅著地面,待在不遠的行道樹下,癡癡朝大樓裡頭張望。

  「來,麵包。」

  子言朝牠丟了一小片麵包。貓兒只是看,動動鼻子,不肯近前。

  她試探性地往前走幾步,晃晃手上麵包:「是麵包喔!來吃呀!」

  詩縈不抱希望地瞧瞧極度警戒的貓兒,搓搓雙手:「牠不會吃啦!好冷喔!回家吧!」

  子言失望地垂下手:「好奇怪,上次牠明明很愛吃呀!」

  「人不對吧!對牠來說,妳是陌生人啊!」

  「才不是這樣,聽說牠遇到那個人的第一天就吃他的麵包了。」

  「隨便啦!我們走吧!」

  詩縈怕冷,先過去牽腳踏車,子言跟在後頭,自言自語猜測:「是不是因為貓感覺得出他是好人,所以根本不怕他?」

  「妳幹嘛說得好像自己就不是好人?」

  「……我沒有那麼厚臉皮。」其實是,她沒有勇氣讓自己和「善良」並列在一起。

  不過,才說完,便見到前方的詩縈暫停腳步,回頭,柔和的視線對著她的眼睛:

  「子言也很好啊!」

  子言原地立定,望著她掉頭時飄揚起來又落下的柔順髮絲,心的弧度,變圓融了。

  她才不善良呢!她曾經對這隻貓見死不救啊!詩縈就不同,她就算看到地上死去的麻雀,也會想辦法用落葉埋葬牠。

  詩縈總是這樣,每每在子言以為兩人就要吵架的時候,又會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對她展開笑容。

  子言心底明白自己沒能像詩縈那般溫柔,一方面嫉妒著那份特質,另一方面也因為它,怯弱的心總在不經意的時候便受到撫慰了。

  「怎麼了?快走吧!」詩縈已經坐在腳踏車上,奇怪地催促。

  「喔!好。」子言連忙牽車趕上去。

  一直以來,她就是懷抱著這種矛盾和詩縈相處,她知道為什麼自己和詩縈作了這麼多年的朋友,她領悟到應該怎麼做最好。

  她想,以後不能再和柳旭凱說話了。

  那之後,子言又去了幾次工地,不知是不是時間不湊巧,每一次都沒再遇到那名年輕工人。

  貓也仍舊不對她的麵包賞臉。

  他們之間薄弱的交集再次斷了線,直到某個星期假日那天。

  那天,家裡來了通陌生人的電話。

  「喂?」

  子言從餐廳跑到客廳接聽,對方聽見她的聲音,細細「啊」了一小聲,便沉默下來。子言以為她接下來會說「我打錯」之類的話。

  「請問,姚尊棋先生……他在家嗎?」

  她的聲音就跟深夜電台主持人那樣的渾圓輕柔,聽起來頗富知性。

  「他不在耶!請問妳哪裡找?」

  子言一手拿話筒,另一隻手忙著找紙筆,對方忽然又不說話了,似乎兀自沉吟起來。

  「喂?」子言有些不耐煩,喚她一聲。

  對方連忙接話,卻是問起另一個問題:「啊……請問,妳是他的……?」

  「我是她女兒,請問妳哪裡找啊?」

  在三四秒鐘的寂靜過後,對方竟然掛電話了。

  子言瞪瞪發出「嘟─嘟─」聲的話筒,嘀咕著「怪人」。

  這時樓梯響起快速的下樓聲,放假回家的姐姐停在轉角,探頭問道:「是找我的嗎?」

  「找爸的。」子言瞧見她握在手上的手機:「妳在等電話?」

  「沒有特別等啦!」

  「……等男朋友的電話?」

  子言的姐姐放慢下樓的腳步:「也不算男朋友。」

  子言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真的有疑似男朋友的人物存在,姐姐明明才唸了大學不到一個學期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做『也不算』男朋友?」

  「哎唷!」姐姐睨她一眼,姐妹倆都不是太有耐心的人:「意思就是有可能會變成男朋友嘛!妳還不懂啦!不能跟爸媽講喔!」

  「為什麼?」

  她記得媽媽並不反對她們在大學交男朋友,還因此預先給了不少開導和提醒呢!

  姐姐將自己正在努力減重的身體投入沙發,開始打起簡訊:「讓他們知道啊,一定每件事都得向他們報告,萬一分手了,還要被問東問西,不是很煩嗎?」

  「妳都還沒開始交往,就先想到分手的事嗎?這樣一點誠意都沒有。」

  「嘿嘿!」姐姐抬起頭,給她一個「小鬼就是小鬼」的笑臉:「現在,我也沒打算要一直跟他交往下去,最後結婚呀!」

  子言直盯住她開始學著化妝的臉,抓起外套:

  「……我出去一下。」

  子言在路上買了麵包和飲料,繼續騎車,整個人心不在焉,騎錯路了也不曉得。

  她被搞糊塗了。聽說爸媽從大學時代就開始交往,長跑九年才結婚的,既然愛情可以如此長久不移,為什麼姐姐還不打算對它持之以恆呢?不過,爸媽這一兩年吵架頻繁,愛情的面貌似乎並不那麼完美,詩縈又怎麼能夠傻里傻氣就一頭栽進去?

  至於她自己,自從那天在理化教室莫名奇妙地臉紅之後,子言在學校便刻意閃避有可能會遇見柳旭凱的地方。她不會跟詩縈一樣每天守在欄桿旁觀看柳旭凱踢球,不過,萬一,讓她不小心在人群中看見他,子言會悄悄多看幾眼,輕輕笑起來。這一切當然不可以被任何人發現,這份小小的愉悅就連她自己也不能承認的。

  總之,她搞不懂詩縈,也搞不懂她自己。

  就在子言陷入苦惱之際,突然感到車輪從左後方被毫無預警地撞上,腳踏車往側邊打滑,她整個人跟著摔在地面。

  連撞她的車子也沒看清楚,只聽見呼嘯而過的聲音。子言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感到膝蓋好痛,濕濕的,八成流血了,硬撐住地面的手肘也麻得半失去知覺,摔得真慘。

  「妳還好吧?」

  一位檳榔西施從店裡走出來,一面問,一面把她從地上拖起來。

  這位大姐動作太豪邁了,拖得她有點痛,子言趕緊收回手,擠出笑容:「謝謝。」

  她定睛一看,才注意到西施大姐姣好的身材除了內衣以外,只罩了件透明到不行的薄衫,妝很濃,臉上的化妝品大概比姐姐還要多出三倍以上的厚度,挑染的金髮捲出了大波浪。漂亮是漂亮,但實在看不出她素顏的模樣。

  「靠!撞到人也不停下來!」西施大姐目視車子離去的方向大罵:「小心有一天輪到他被撞。沒關係,我幫妳把車牌記下來了!去告他!」

  「呵呵……」

  面對她的熱血澎湃,好像說「不」也不行,子言只好傻笑。

  西施大姐對她打量一下,輕蔑地彎起嘴角:「妳是不是想就這麼算了?」

  「……」

  「哼!就是有你們這些怕事的老百姓,壞人才會愈壞!」

  沒給子言有回話的餘地,她「呿」了一口,自動幫忙撿起掉在地上的飲料。子言想起要給貓兒的麵包,趕緊環顧四周,卻有另一個人將地上的麵包撿起來。

  子言從那隻拿住麵包的手,沿著高瘦的身形,慢慢往上看向他的臉,張大嘴,啊,那個人!

  工地的那位年輕工人在這個地方出現了!他還是老樣子,一臉沒睡飽的面容。取代了骯髒的工作服,他穿著一身普通便裝,看上去和一般大學生沒什麼兩樣。他晃晃這一地的凌亂,轉向西施大姐:

  「妳們在做什麼?」

  「這小妞剛剛騎車被一個缺德鬼撞了。」她朝子言撂個頭,接著想到一個好主意:「海棠!你家在附近,帶她去清洗一下好了,她應該有受傷。」

  子言一聽,連忙出聲:「不、不用啦!我……」

  「去啦!妳這樣怎麼回家?」西施大姐幾乎是在命令她,然後抱著起雞皮疙瘩的雙臂跑回那間檳榔攤。

  子言走也不是地佇立原地,沒表示過意見的年輕工人這回反應倒是比她快,他將麵包遞還給子言,然後把腳踏車牽起來,二話不說就蹲下去,在短暫的時間內將脫落的鍊條修理好,再試著用蠻力想把那只歪七扭八的置物籃扳回原來的形狀,可惜不怎麼成功。

  他放棄地停下手,對她說:「籃子,要有鐵鎚才行。」

  子言像是聽懂了,點點頭。他說句「走吧」便牽著車往前走,走沒幾步,回頭看看在後頭跟著來的子言和她一跛一跛的腳。

  「上來吧!」

  「唔?」

  「坐在車上,走路比較不痛。」

  這個時候,如果跳上陌生人的車一定很蠢,而且對方還是個有前科的人,她也曉得「小心為妙」這個道理。可是,那位大姐是好人,他呢,會拿麵包餵小貓的傢伙總不會是無惡不做的壞蛋吧!

  她坐上腳踏車後座,那個人並沒有騎車載她,反而穩穩地牽著腳踏車走。

  原本想遇都遇不到,現在總算見到面了,還一下子這麼接近,子言沒來由不太敢直視他的臉,淨是將視線守在歪籃子裡的麵包和飲料上。

  西施大姐說的沒錯,他的家真的不遠,走不到三分鐘就到了。是少見的平房,外觀的紅磚都非常老舊,屋頂的瓦片感覺一下雨就會漏水。不過,它有整理過的美麗花圃,入口走道兩旁種滿油菜花,雖不壯觀,卻也小巧可愛。

  「冬天種油菜花,夏天種什麼?」她讓他扶著下車的時候順口問。

  「向日葵。」

  「嗯……都是陽光顏色的花耶!」

  對於子言女孩子氣的發想,他遲疑片刻,對他而言,「陽光」這個字眼是有些太過刺眼了。

  年輕工人沒讓子言進到屋子裡,而是將一張有椅背的椅子拿到門口讓她坐。是不是認為她會怕他呢?還是本身就不歡迎有外人來?家人都不在家嗎?

  子言乖乖坐著,從敞開的大門可以看見後門並沒有關,這房子還有一個後院,比前院大一點,種的是翠綠色的青菜。

  她探著頭,輕輕感嘆:「好多白菜喔!」

  那個人原本在屋內找藥品,聽了,往後院方向看去,又繼續低頭找:「那是萵苣。」

  子言臉一紅,發窘得只想挖個地洞鑽。他拿著藥來到她面前,瞅著她的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子言猜到了,連忙使勁地把破掉的牛仔褲管往上掀,一直掀到膝蓋上,那裡有個被路面剉破皮的大傷口。

  「會痛。」

  那個人落個聊勝於無的警告,便開始動手幫她擦藥。真的很痛,好幾次子言都想把腳縮回來,又不希望在他面前表現得太像溫室花朵,剛剛錯認萵苣已經夠失敗的了。

  不消幾秒鐘,藥擦好,傷口包紮也處理好了,熟練的程度簡直不輸醫護人員。那個人接下來開始修腳踏車的置物籃,子言看他拿起鐵鎚敲敲打打,頓時覺得神奇:

  「你好像什麼都會,沒有事情難得倒你一樣。」

  他微微抬起眼,用深黑眸子困惑地望著。

  子言繼續說:「可是,我會魔術喔!」

  她的宣告讓他露出錯愕的神情,子言在他面前張開雙手,正反面翻一翻,「啪」一聲地合起手掌,再次攤開的時候,不知打哪抽出了一條米色手帕。

  子言這天外飛來一筆讓他目瞪口呆,她將手帕張開,要他注意上頭用簡單線條畫出的太陽輪廓:

  「這是我最喜歡的手帕,很少看到手帕上有這種太陽吧!」

  「……」

  「給你擦臉。」她指指自己的臉頰:「這裡沾到車油了,黑黑的。」

  他本來想用袖子直接往臉上抹,子言搶先一步,用手帕將他臉上的那道污痕擦去,然後住手。真不公平,這個人和柳旭凱明明都是男生,為什麼可以生得這麼好看呢?憂鬱的氣息只將他的美修飾得毫無瑕疵,沉靜的時候宛若一尊動人的藝術品,她可以站在他面前欣賞一整個下午。

  「那位檳榔攤的大姐叫你海棠,『海棠』要怎麼寫?」

  他猶豫,但是子言圓亮的雙眼仍然目不轉睛,不會死心似的。他轉身拿起鐵鎚,在花圃的泥土上寫下「海棠」兩個字。

  當她看見地上陷下的形狀,單純地認為它很特別,很好聽。那個時候的她,從沒想過這個名字是用她所不能想像的重量刻畫出來的,又像一堆飄零的沙,從指縫間漏下,最後散進風裡,他的存在也是這樣。

  「這個給你吧!以後還可以用。」子言將手帕遞給他。

  「不用了……」

  「已經髒了,給你。」子言彎腰將褲管放下來,抬起身,微笑:「謝謝你幫我忙。」

  他不擅長應付客氣話,避開她的目光。她視若無睹,跛著腳走去拿麵包,又擅自擱在剛剛坐過的椅子上。

  「麵包給你,我本來要拿去給那隻貓吃的,不過我現在想回家了,你可以吃掉,或是幫我餵牠。對了,你喜歡吃麵包是嗎?」

  她無厘頭的問題讓他費心想了一會兒:「我常吃。」

  「我只吃蛋糕,不過我知道有一家店的麵包很棒,下次請你吃。」

  子言準備要牽腳踏車,「啊」地想起什麼,又去拿那罐飲料,一起放在椅子上:

  「這個讓你配麵包,算是謝謝你今天幫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他默默聽她哇啦哇啦地交待完畢,子言便騎上腳踏車,掉頭向他揮手:「我先走囉!」

  她以為不會再有回應了。

  「妳跟妳媽媽一樣。」

  「咦?」

  子言緊急煞車,停在小小油菜花田中央,納悶回頭,那個人淡漠的臉上彎起一抹笑意,稀薄得像空氣。

  「妳們都喜歡把好意硬塞給別人,不管人家要不要。」

  「……」這是稱讚嗎?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記得那次在客廳第一次的見面。子言揚起嘴角,大聲對他說:

  「我叫姚子言喔!不是『妳』!」

  子言騎著單身快速衝出金黃色的花田,不顧腳傷,在大馬路上疾馳起來,一種快感伴隨著無以言喻的快樂油然而生,她滿心只想興奮大叫。

  她知道那個人的家在哪裡了,她還見到比恐龍還稀有的那個人的笑容,更重要的是……

  那個人不再是「那個人」,他叫海棠,原來海棠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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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7: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哇!很不錯嘛!一面工作,還可以把課業兼顧好,已經很少人能夠做得到了。」

  書房中,她翻閱完他的成績單,給了一個大大的欣慰笑臉:

  「現在,一切應該都很順利了吧!」

  「是。」

  他坐在她的對面,輕輕回答,儘管是這樣的簡單,他聲音裡厚暖的音調已經透露一切安好。

  「你姐姐呢?上次不是說有個交往對象嗎?」

  「她也很好,那個人對她不錯。」

  「是嗎?」子言的媽媽替他們感到高興,接著興味問起:「那你呢?」

  「嗯?」他不解地睜一下眼。

  「今天的感覺比較輕鬆了,不像之前好像被千斤壓頂那樣透不過氣。而且,你為什麼一直看我的臉?我的臉有什麼不對勁嗎?」

  海棠不好意思地壓下視線,望住自己長了好多繭的手,在一分一秒流逝的靜默中琢磨答案,再度面向她:

  「我最近在想,不只是面孔,個性和習慣,好像也會遺傳。」

  由於這是她從寡言的海棠身上聽見的新鮮話題,眼睛為之一亮:「是啊!應該會吧!你怎麼會突然這麼想?」

  「只是遇到這樣的例子。」他歇一歇,專注看她一眼,這位婦人的臉上有他似曾相識的神韻:「因為這種遺傳,世界上的好人變多了。」

  子言的媽媽暗暗驚訝,這孩子很少會說出成串的句子和想法,今天倒一口氣說了不少,就連呆板的表情也變得柔和許多。

  「你遇上什麼好人了嗎?」

  他在工地見過子言幾次,她並沒有發現他。那個女孩偶爾會朝大樓裡張望,一心要搏取那隻貓的青睞,倔強得很可愛。要離去的時候,會先牽著腳踏車走到路口,邊走邊回頭,她那身藏青色制服和腳踏車意外的搭襯。

  海棠欲言又止,似乎覺得不妥,又把話吞回去了,只淡淡頷首。

  對方是女孩子的機率很大囉!子言的媽媽憑著老經驗臆測,進而鼓勵。

  「如果還有機會跟對方見面,不妨好好交個朋友吧!」

  她的樂觀,在他有如一潭死水的瞳孔激蕩不出漣漪。他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重新落在自己安份交疊的雙手上:

  「老師,像我這種人,還是自己一個人好。」

  「海棠……」

  「剛剛說的遺傳,其實讓我很害怕。我想,我一定就是屬於壞的例子,因為我做過的事,因為我是『他』的兒子。」

  她歎息,心疼地拍拍他手背:「別這麼說,你不是正在努力重新來過嗎?」

  「我這雙手所造成的罪,和我身體裡的劣根性一樣,是一輩子的。」

  他在書房舒適的亮度下,抬起那雙光線怎麼也照耀不到的黑色眼睛:

  「不可能重新來過。」



  「痛痛痛……」

  進教室的途中,聽子言一叫,詩縈趕快挨到她身邊,讓她搭住自己的肩:

  「怎麼還沒好啊?」

  「因為傷在膝蓋呀!稍微一動,傷口就會裂開,還會很痛。」

  子言扶著詩縈的肩膀,曲起摔傷的右腳跳著走。這幾天她都搭爸爸的車上下學,那輛多災多難的腳踏車暫時擺在家中休息,掉了一些漆,醜醜的。她摔車回來的隔天,媽媽曾問她要不要換輛新車。

  子言的手,有意無意撫過腳踏車的後座、坐椅、把手,它上頭的每一吋地方彷彿還殘留她和海棠相遇的記憶,一碰觸,立刻就有畫面跑出來。

  「不用了,反正還能騎啊!」

  她也清楚自己不是那麼有節儉美德的人,不過,要丟掉它,是有點捨不得。而且,她有幾天沒去工地了,心上掛念那隻貓,因此她早上對爸爸說,放學後詩縈會載她一程,事實上是打算偷偷到工地看情況。

  「啊?我不行啦!」詩縈聽完她的如意算盤,馬上回絕:「今天我們家要出去吃飯,時間訂得很早,我得飆回去。」

  「什麼?」

  詩縈見她一臉晴天霹靂,沒輒嘆氣:「頂多,我載妳到路口看小貓一眼,不過,只能一眼喔!我不能和妳一起逗留太久。」

  「哇!親愛的!謝謝妳!」

  子言撲上前,緊緊摟住她,詩縈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得差點跌倒,混亂之際,子言眼角越過詩縈香噴噴的髮絲,對上剛踏進校門的柳旭凱。

  他夾在一群下了校車的學生潮當中,這中間有什麼靈犀相通,才側個頭,他也發現正和同伴打鬧的子言。帥氣的面容亮起一抹笑,脫不去的靦腆,倒少分以往的無措了。

  那個笑容真可愛!子言卻為難地垮下臉,在心裡猛唸著「對不起,我要假裝沒看見你」,然後跛腳加速逃離現場。

  「子言,幹嘛走這麼快?妳的傷口呢?」詩縈一頭霧水地追去。

  果然,本來已經開始結痂的傷口因為她的大動作,不但再度裂開,還輕微流血。

  「啊─又來了……」

  子言萬念俱灰地倒向椅背,詩縈板起臉怪她幾句,子言只得委曲地默不吭聲。

  不過,詩縈仍然幫她跑一趟保健室:「我去問問看有沒有大一點的紗布。」

  下課時間,她向醫護人員要了瓶碘酒、紗布和膠帶以後,匆匆跑回教室,在一個轉角迎面和人撞個正著!

  手裡的碘酒、紗布和膠帶全掉一地,她和對方不約而同地蹲下,又不約而同地出聲道歉:

  「對不起!」

  詩縈聽見熟悉的聲音,警覺抬頭,拿好的碘酒又摔了下去。天哪!柳旭凱!

  「啊!」他當下認出這個女生:「妳是吳詩縈的朋友,是那個……叫子言的。」

  詩縈不太會說謊,眼前又是自己的心上人,一陣心慌,只得硬著頭皮點頭。

  「不好意思,我剛沒注意看路。」

  他動手撿起那些醫藥物品,要遞還給詩縈的時候,發現她根本連看也不敢看他,接過那些物品的手微微顫抖,清秀臉頰上的紅暈愈加愈深,好似他今早在路上見到那朵嬌豔欲滴的鳳仙花。

  這女生真容易臉紅,記得上次在理化教室遇到她也是這樣。

  柳旭凱覺得有趣,順口問起藥品的用途:「妳受傷啦?」

  「呃……」他的關心反而害她受寵若驚:「不是我,是……是詩縈。」

  「她怎麼了?」

  「腳……膝蓋前幾天騎車摔傷了。」

  這麼一說,柳旭凱想起在校門口看見子言逃跑的模樣的確怪怪的。

  詩縈鼓起勇氣,望了望他眉宇微鎖的神情,柳旭凱對上她的視線,很快恢復原來的清爽精神:

  「那我先走了。」

  詩縈點個頭,等他走遠,才一骨碌蹲了回去,捧在懷中的藥品也再次散開。她撫住自己胸口,原本虛弱的心臟在一分鐘前就快要停止跳動,吸不到空氣,也忘了要呼吸。然而,儘管是這麼難受,當她在腦海中溫習起發生的這一切,還是忍不住掩住嘴,歡喜地笑了。

  子言安份待在座位上,讓詩縈幫她重新上藥包紮,她瞄起詩縈臉上似有若無的笑意,莫名其妙皺眉:

  「妳幹嘛啊?春風滿面的。」

  詩縈沒料到會洩露心情,手一震,指尖剛好壓在她的傷口上。

  「哇啊啊啊!」

  子言抱住膝蓋,痛得大叫,詩縈收回手,笑嘻嘻堆起歉意:

  「抱歉啦!一時失手。」

  子言眨掉飆出來的淚光,奇怪追問:「妳到底遇上什麼好事啊?」

  詩縈看住那個被碘酒顏色弄花的傷口,感到刺鼻的藥水味突然濃烈許多,令她作嘔,不想開口。她低下頭,若無其事地拿起紗布,將子言的傷口貼覆起來。

  「哪有好事?我路上還跟別人相撞耶!」

  「相撞?妳怎麼會跟別人相撞?」

  其他同學聽見子言慘叫,紛紛圍過來關心,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傷口的噁心,詩縈都聽不太進去了。暗暗咬住下唇,心頭一陣感傷的酸。

  她把事情隱瞞起來了,這是第一次她開始發覺和子言之間有了秘密。記得在理化教室撞見子言和柳旭凱那天,她也認為他們之間有什麼秘密,是那種不言而喻、或許連他們自己都並不了解的秘密。

  心裡雖不是滋味,可是等到終究自己也藏起了不想說的話,她才明白那份無以名狀的罪惡感,就像一道醜陋的傷口,在她和子言之間,靜靜裂開。

  放學後,詩縈載著子言來到工地那個路口,暫時停下,詩縈搖頭晃腦地搜尋,在行道樹下發現牠的蹤影:

  「貓在那裡!怎麼樣?我們可以走了吧!」

  「等一下!等一下!」

  坐在後座的子言伸長頸子,瞇起眼,確定在大樓中推著裝滿沙石推車的那個人,就是海棠。

  「要等什麼?我快要來不及了啦!」

  詩縈焦急地看錶,子言索性跳下車,然後催她回去:

  「妳先走吧!我等一下自己回家。」

  「妳要怎麼自己回去?妳的腳還沒好耶!」

  「妳放心啦!快走,快走,不是在趕時間嗎?」

  詩縈半信半疑地騎車離開了,子言慢吞吞過馬路,她掏出預先買好的麵包,蹲下身呼叫貓,叫了幾次依舊吃閉門羹。

  這時,海棠已經忙完自己的工作,用肩上的毛巾擦汗,才步出工地,就因為見到子言而愣住。

  子言抬頭,看他還手握毛巾,站起身,笑一笑:「海棠大哥。」

  「……」

  「我是姚子言,你還記得嗎?」

  他還沒答腔,工地一位長相粗曠的大叔拿著看好戲的語調高喊:

  「少年仔!女朋友來探班喔?」

  「阿伯你不要亂講,我才不是女朋友!」

  子言一點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反擊回去,稍後,發現海棠沉鬱的神色,老實招供:

  「可是,我擅自把你當作哥哥那樣的人呢!我只有姐姐,所以一直好羨慕班上有哥哥的同學,好像有人會保護你一樣。」

  「不要再來了。」

  他終於開口,子言驀地被那股冷漠凍著,和他無動於衷的神情相對。

  「以後,不要再來了。」

  「煩到你了?」她顯得困窘,很快嘿嘿地自嘲:「對不起,我沒注意到,神經好大條喔!」

  「快回去吧!」

  「呃……」子言右腳悄悄移到左腳後方,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好,你先走吧!我等一下。」

  海棠不再理會她,回到工地拿自己的東西,穿上外套。出來的時候她還在,獨腳站立的姿勢沒變,面向著馬路下班時間的車流。

  子言擺在身後的手拎著塑膠袋,裡頭裝的應該不只一個麵包。

  『我只吃蛋糕,不過我知道有一家店的麵包很棒,下次請你吃。』

  他記得上次她的話,所以,那些麵包是要給他的?

  她穿著長褲的右腳始終不壓地,是因為前幾天摔車的傷還沒好吧!

  明明還是年紀輕輕的女孩,怎麼會這麼逞強呢?大概是因為年少輕狂的關係吧!少了防備,多份純真,想到什麼就一頭熱去做,完全不會考慮後果。他還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樣啊!才會衝動過了頭,才會無法挽救。

  「沒人送妳回去嗎?」

  後方突然有人出聲,害她嚇一跳,掉頭看已經來到身旁的海棠,尷尬地扯扯嘴角:

  「本來有,我自己說不要的。」

  「一直走動,不會好的。」

  子言想不通他怎麼好像已經知道她的處境,講話又簡化得要命,每次都得讓她猜半天。

  「我打電話叫我爸過來接我。」

  她聽話地撥打爸爸的手機,叼唸著「怎麼沒開機」,再改打給媽媽,然後向海棠報告:

  「我媽說她十分鐘內會到。」

  他點頭,不再出聲了。夜幕低垂,冬天天色暗得早,子言等了一會兒,直到頭頂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她偷偷打量站在身邊的海棠,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是要在這裡陪她一陣子嗎?

  糟糕,剛才已經被他下逐客令了,現在兩人又在這裡當木頭人,她還寧願他丟下她離開。

  「麵包。」海棠沒來由迸出一句話。

  「咦?」

  「給貓吃的。」

  「喔!好。」

  她拿出撕過的麵包,海棠扔了一小片到貓兒跟前,牠立刻狼吞虎嚥了起來。

  這時,沒放好的小本子從他的背包掉出去,子言先一步將它撿起,本子是攤開的,雪白的紙頁用鉛筆畫了一幢兩層樓的房子,有小巧的前院,有寬敞的後院,內部舒適的隔局都能透視得見。

  「好漂亮……好想住進這樣的房子喔!」

  子言不由得驚嘆,她不懂建築,可單是這麼一眼便覺得這房子設計得真好。

  「隨便畫的。」

  他將本子收回背包,不願意多談自己的事,順手又丟一片麵包給小貓。

  「好神奇喔!牠只肯吃你給的麵包呢!」子言欣羨地說完,隨後遞出那袋麵包,態度修正得比先前婉轉:「這些給你,我買多了。」

  海棠遲疑幾秒,才伸手接下。

  「……妳上次問我,喜不喜歡吃麵包。我沒想過喜不喜歡的問題,只是因為習慣了。」

  他沒看她,就看著貓,好像還不能適應她那雙過份明亮的眼睛:

  「剛剛要妳別再來,也是一樣,不是喜好的關係,只是我習慣一個人。」

  子言聽著聽著,幾乎忘了神,海棠講了好多完整的句子喔!她感動得亂七八糟。

  而且,現在待在他身邊,氣氛一點都不僵了,或許是他說話方式的緣故,溫吞的,沉穩的,天再怎麼黑,她也知道身邊這個人會一直都在。就跟信念一樣,不用說話,不必眼見為憑,海棠的守候就是如此牢靠。

  子言歪起頭,淘氣地告訴他:「兩個也不錯啊!」

  起先他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後來順著她的視線,才曉得她指的是投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他自己的和子言的,子言還在頑皮地作出怪動作。由於光線角度,那兩枚黑色人形看起來比實際的距離還要靠近。

  那樣的距離不禁令他未雨綢繆。

  這個社會並不是完全排擠他這種人,他清楚,有不少人試著接納,試著讓他明瞭他們不介意他的過去,就像子言的媽媽和工地的大叔們。

  他也知道兩個以上的影子比較熱鬧。

  「妳媽應該快到了,我不方便留下。」他說。

  「沒關係啊!反正你們認識。」

  他反而眉頭凝鎖,鎖著一縷化不開的蕭索:「那,妳應該知道,我是個有前科的人。」

  「前科」這兩個字宛如竄生的荊棘,扎刺她一下。子言不得不語塞,無措地呆在原地。

  她沒想到他的老實並不輸給她。

  「我犯下的,是殺人罪。」

  子言睜大被嚇著的眸子,他背負的罪過、他那雙眼後的故事,在漸暗的夜幕中倏地鮮明起來。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原諒他,他也無法原諒自己。

  「不要再來了。」


  事實上,說她不害怕是騙人的。

  自從聽見他親口承認殺過人,只要一想到自己曾因為好奇心而試圖接近他,子言就感到不寒而慄。

  她連殺魚都不敢看,更沒有辦法想像殺死一個人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他要她別再來了,她應該也不敢再去那個工地大樓。

  只是每次見到媽媽,想要查明真相的念頭就更加強烈,他殺了誰?為了什麼殺人呢?

  「妳確定可以自己騎車上學了嗎?」媽媽手拿一杯熱牛奶,在她對面坐下。

  「嗯!已經不會痛了。」

  膝蓋的傷口完全癒合,剩下等著脫落的褐痂。可是,海棠那番話對她的衝擊卻還深深印在心頭,還有與日劇增之勢。

  「媽,那個……」

  「嗯?」

  媽媽含著等待的微笑看她,話到了喉嚨,子言才發現這個問題是多麼難以開口,她害怕聽見真實的答案。

  「那個……爸最近好像很少在家喔!」她膽小地收回追究的衝動。

  「對呀!公司忙吧!」媽媽的聲音有些乾澀。

  不會又吵架了吧?煩不煩呀?都已經是大人了,還那麼愛吵。當初不正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嗎?戀愛,難道不能只留在笑容裡?




  早晨,子言負責打掃庭院區域,掃到一半,班上男生就跑來求她傳授幾招魔術,好讓他去追心儀的女生。

  有人提起她最愛的魔術,子言扔下大掃帚,興致勃勃耍了幾個簡單手法,男生抗議手勢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

  玩呀鬧的,她無意間瞥見身為副班長的柳旭凱站在訓導室外,正朝這個方向望。他的臉色沒有往常的爽朗,笑也不笑,等到他的朋友趕來,才和他一塊兒離開。

  「吃錯藥了嗎?」

  子言撐起下巴,在上課中回想他不尋常的表情,後來決定認真聽課,才發現她在課本上的塗鴉寫了好幾個「柳旭凱」的名字。

  「我、我在幹嘛啊?」

  她拼命用立可白把那些原子筆字跡一個個塗掉。

  最近在學校,她是偶爾會有脫序的演出,但,倒也不再那麼在意海棠的話。

  怎麼說呢,當她把重心放在學校,就會覺得漸漸脫離工地那個世界,這邊和那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地帶。

  接著,又是和柳旭凱那班同一個時段的體育課。

  期末考快到了,子言那班獲准帶書出來看,女生們幾乎都這麼做。

  子言和詩縈待在樹下準備下一堂的歷史小考。參考書看看又停停,子言並不怎麼認真,操場上不時傳來踢球的叫喊聲,她維持看書的姿勢,稍稍抬起眼,遠遠觀賞在運動場上活力四射的柳旭凱。

  難得放晴的冬陽曬著她和她的書,青草味道和紙張的氣息混雜在一起,隱約還能聞到昨天剛洗完頭髮所透出的香氣,這些味道和太陽很接近,很接近,都是暖和的。

  她呆呆注視著操場上的廝殺,懶得移動視線,胸口啊,好像放了一個懷爐在溫溫發燙,原來,平常詩縈觀看柳旭凱踢球就是這種感覺呀!看著看著,就覺得……心情好舒服。

  柳旭凱原本向前奔跑,忽然放慢腳步,朝樹下看過來,這一看害他猛地被飛來的球砸到臉。

  子言嚇一跳,抓緊參考書,誰知旁邊也在同時傳出小小的驚呼,詩縈直視前方,摀起嘴。

  原來詩縈也沒在看書。

  子言不禁覺得落寞,暗暗反省自己貪婪的視線。

  「好渴喔!我去買飲料,詩縈妳要喝什麼?」

  「唔……寒天綠茶。」

  「好。」

  她乾脆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眼不見為淨。

  販賣機在她們待的樹下後方那兩排教室大樓之間,子言拿著零錢轉進去,在販賣機前站半天,還是沒決定好想喝什麼。

  「嗨!」

  她循著招呼聲掉頭,怔怔。柳旭凱額間還沁著汗,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又恢復正常了?可是這樣一點都不好!她怎麼又跟他一起落單了啦?

  「你先買吧!」她退後一步,讓出空間。

  柳旭凱走上前瀏覽飲料的選項,子言能夠清楚見到剛才他被球砸到的臉頰紅紅的,真可惜了那張好看的臉,痛不痛啊?

  「哪!請妳。」

  她的臉冷不妨被冰了一下!子言按住臉頰,看向他和煦的面容以及手中那罐檸檬茶,對於柳旭凱不再刻意保持距離的舉動而不知所措。

  「幹嘛請我?我自己可以買啊!」

  「反正只是飲料。」

  「不要……」

  子言有意避開他的手,卻一不小心碰掉了鋁罐,他們眼睜睜看著飲料橫躺在黃土上,柳旭凱拿起來的時候微濕的瓶身已經黏附一層泥土。

  子言見他打算再投幣買新的一罐時,連忙制止:「不用啦!原來那一瓶就好了,還是可以喝啊!」

  他聽了,說「妳等我」,就跑到對面的洗手台沖洗。

  啊,這下子不就等於接受他請客了嗎?

  子言低聲罵自己笨,又沒輒地望望洗手台方向。透明的水,嘩啦嘩啦從水龍頭流洩出來,不斷沖擊著鋁罐和他挽起袖子的手,在半空中濺出陽光的晶瑩顏色。

  子言覺得,有一種純淨的光線也從她炙熱的胸口,緩緩流散出來了。

  她在午后靜謐的上課時間,輕輕一笑。

  「來,應該很乾淨了。」

  柳旭凱跑回她身邊,子言羞澀接下:

  「謝謝。」

  「別客氣。」

  他也幫自己投了一罐運動飲料,跟她一樣並沒有馬上打開喝,只是和善地與她相視而笑。

  面對這麼真誠的大男孩,子言不忍再閃躲,她指指他的右臉,作出糟糕的表情:

  「你的臉沒事吧?好像很痛。」

  「這種事常發生。」他一點也不在乎,反而關心起她的腳:「之前聽說妳的腳受傷了,還好吧?」

  「喔!擦傷而已啦!早就好了。」

  「那就好。我聽見的時候有點擔心。」

  子言表情一僵,很明顯就是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

  「其實知道的那天,就想問妳的情況,可是,一想到這樣很奇怪,就……」

  「是真的很奇怪。」

  她呼出這麼一句話,便轉身面向販賣機,努力尋找詩縈要的寒天綠茶。

  她快速轉身的時候,馬尾巴掃過他胸前的運動服,內心悶住的話被拍醒了。

  柳旭凱把玩手中飲料,就在子言想要儘快脫身,他終於決定不吐不快:

  「那天,我看到妳在外面打掃,和別的男生說話,覺得……這麼說真的怪怪的,不過,我覺得……有點不高興。」

  子言沒找到寒天綠茶,納悶反問他:「他是我們班男生,你們有恩怨啊?」

  她似乎不太明白。柳旭凱總以為寫出那封告白信的女孩,應該很能了解他的意思才對。

  為什麼吳詩縈本人和她寫的文字老有搭不上的感覺?好像他認識了兩個不同的女生。

  「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問吧!」

  「妳到底……喜歡我什麼地方?」

  子言瞪大眼,半天吭不出聲,面對微微發窘的柳旭凱,不由得發慌。

  完、完蛋了。

  「你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抱歉,我很想知道。」

  她轉起圓溜溜的眼珠裝傻:「嗯……我寫給你的信,沒有提到嗎?」

  「沒有。」

  「這樣啊……」

  子言再度轉向販賣機,怎麼辦?怎麼辦?喔!找到寒天綠茶了,可是現在的麻煩不是它……等等!她想起詩縈在保健室說過的話了!

  子言回頭,笑盈盈回答:「有一次啊,我看見你扶你們班一個拄柺杖的同學上樓梯,那個時候就覺得你一定很好心,當然還有很多理由啦……」

  她暗暗鬆口氣,柳旭凱真摯而感謝的眼神彷彿說著他已經相信她的話。子言連忙按下寒天綠茶的按鍵,打算拿了飲料就跑。

  「可是,真奇怪,吳詩縈,我喜歡妳就說不出任何理由。」

  喀咚!她彎著身,裝滿飲料的鋁罐重重落下的聲響撞進她耳畔。

  不遠的地方誰打開了水龍頭,再度嘩啦嘩啦了起來,不會停止似的,是這一刻所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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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為什麼老是要和友情作二分法的選擇呢?從愛情中退讓,並不是友情的表現,而是一種瞧不起朋友的卑鄙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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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6-20 21:38: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鬧鐘一到設定時間,鈴鈴作響。子言還趴在枕頭,手一拍,叫它立刻安靜下來了。

  微亮的房間,只聽得見秒針一格一格的走動,她也不急著起來,懶懶地賴在床上,已經睜開的眼睛盯著制服在透進的陽光裡平整地吊掛起來,發呆著。

  那是第一次,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異性當面說「喜歡」。縱然是那麼簡單的兩個字,對她而言,它變成了一種神奇的物質,像甜甜發酵出來的情緒,像彷彿可以說得出它的定義又會突然詞窮的感覺,像一種回音,在她的記憶一遍遍重覆,還像許多她不懂得該怎麼形容的感受。

  「我……喜、歡、你……」

  她稚氣呢喃,沉靜片刻,然後一頭栽進鬆軟的枕頭當中。

  子言不怎麼記得後來發生的事,她只知道自己逃跑了。

  回到樹下,詩縈並不在那裡。她待在原地喘氣,飲料罐滲出的冰涼水滴,漸漸和她手心上的汗漬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下一堂上課鐘都敲了,詩縈才回到教室,接著馬上小考,等到下課子言才將退冰的寒天綠茶拿給她。

  『妳剛剛去哪裡了?我找不到妳。』

  『我去廁所。』

  詩縈打開拉環,喝了一小口,看著黑板上的解答,沒有看她。

  昨天一整個下午,子言遇到什麼事、和誰說了哪些話,都沒有印象,滿腦子被柳旭凱說的「喜歡」所佔據,一直煩惱到今天早上。

  不過,也、也不全是煩惱啦!子言在車上迎著風輕快回想,他的靦腆,他的懇摯,和他說「喜歡」時的溫柔眼神,總會鑽進她心裡,酥酥麻麻的,讓她傻呼呼的笑。

  『吳詩縈,我喜歡妳就說不出任何理由。』

  子言驀然放慢車速,只靠滑行。柳旭凱叫她「吳詩縈」,她並不是詩縈。

  原來,那句話其實很傷人。

  子言收起失魂落魄的精神,將腳踏車停在詩縈家門口,她家開早餐店,這個時間正忙。子言坐在車上等了一會兒,吳媽媽才注意到她,停下手中的鐵鏟,揚聲說:

  「子言哪!我們詩縈已經去學校了耶!」

  「咦?」

  「她沒跟妳說嗎?」

  「呃……」她搔起頭:「哈!大概是我忘記了!」

  手指碰到柔軟的髮絲,子言一驚,居然忘記把頭髮綁起來了!

  於是,就這麼一路飄揚著引人注目的長髮騎車到校,班上同學手癢,紛紛湊上來把玩她及腰的黑髮。

  「喂!你們不施捨一下髮圈,還一直亂拉!」

  子言抱著頭躲回座位,用手指梳梳被抓亂的長髮,眼一飄,原來詩縈已經坐在位子上看書了。

  「妳今天怎麼沒等我啊?」

  「我今天值日,要早點來。」

  她回答的時候,眼睛仍然離不開書本。子言原本要追問怎麼不告訴她一聲,又想到或許是自己糊塗,詩縈有說過而她沒聽進去。她是挺恍神的,不然也不會連頭髮都忘記綁。

  中午,另一位值日生手痛,請子言幫忙抬便當,子言便和詩縈一起到司令台前,各班學生已經擠在那裡領便當。

  柳旭凱發現她的身影,低聲「啊」了一下。子言彷彿聽見他聲音,在人群中側頭。

  她的烏黑長髮垂披在瓜子臉兩旁,將那張素美的面孔烘托出令人驚豔的清靈質地,眼睛、鼻樑、唇色,一一鮮活了起來,她的面貌比他記憶中還要成熟許多。

  他全神貫注地注視,忘了神。子言的臉一陣慌、一陣紅,只好匆匆把臉別開,沒能望見身旁詩縈沉著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和柳旭凱之間游移。

  午休時間,子言還是不能安穩入眠。說實話,領便當的時候她一度害怕柳旭凱會直接走到她面前,詢問那個告白的後續。如果是那樣,詩縈就會知道了。

  詩縈不能知道嗎?

  子言趴在桌上的頭悄悄換個方向,凝視斜前方、背對她午睡的詩縈。照理說,她是詩縈替身,有義務向本尊報告一切關於和柳旭凱接觸的大小事。可是,詩縈一定會很難過的,也許還會很生氣,她沒有辦法想像詩縈對她很生氣很生氣的情景。

  想到這裡,子言不由得抓緊衣袖。

  她,詩縈,柳絮凱,為什麼會在這裡呢?在這個三角定點上,到底是什麼造成了他們這般難堪的存在?

  下午,子言試著用便當盒的橡皮圈來綁頭髮,可是她的頭髮太長,老纏在橡皮圈上,就算硬是綁起馬尾也歪七扭八的,髮絲還因此被扯掉不少根。

  「我幫妳吧!」詩縈不知何時過來了,接走她手上的橡皮圈:「到樓梯那裡好不好?」

  這一堂是自習課,她們來到常去的樓梯間,子言坐在下兩階的地方,讓詩縈彎著身幫她將長髮梳齊。

  詩縈手握梳子,一次又一次在美麗的長髮上滑動,她常常像這樣幫子言打理頭髮,最喜歡幫子言編出整齊的麻花辮,她說那樣好有成就感。子言面向冷清的操場,感受身後那雙手不厭其煩的動作,輕柔得叫她瞳底的操場變模糊了。

  「快要放寒假了耶!」詩縈說。

  「對呀!」子言用力眨掉眼眶裡的濕熱,試著輕快回話:「去年寒假我們還一起去溪頭玩,今年也來計劃一下吧!上次好像說過要去木柵動物園對不對?」

  「就我們兩個嗎?」

  「這個嘛……可以再找秀儀,可是去年約她就約不出來。」

  「妳是真的想和我一起去嗎?」

  子言覺得哪裡怪怪的,她想回頭看詩縈,可是詩縈正用橡皮圈把她的馬尾束起來。

  「不跟妳去,不然跟誰去?」

  「比如,跟妳喜歡的人一起。」

  「啊?我哪有喜歡的人?」

  「真的?」

  「真的啦!」

  「那,妳不會見色忘友嗎?」

  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

  當她的長髮一吋吋離開詩縈的手,子言覺得體內某一條神經也隨之被抽離出去,酸麻得叫她打起寒顫。

  她回頭,對上詩縈平靜而冷淡的表情。印象中溫柔可人的詩縈,現在只讓子言覺得眼前的好友活像一尊冷冰冰的人偶,讀不出什麼喜怒哀樂。

  「柳旭凱說喜歡妳,我看見了。」

  子言狼狽站起身,沒辦法抑制心臟的狂跳,她因此難受地倒抽一口氣。

  「子言,妳為什麼不跟我說?」

  「……妳會不高興。」

  「那妳呢?他說喜歡妳的時候,妳高興嗎?」

  她幾度抿唇,並沒有正面回答:「……我沒有答應他什麼。」

  「妳當然不能答應,妳又不是真正的『吳詩縈』。」

  詩縈的一針見血,戳中她早上的痛處,子言沒料到溫婉的她說話這麼衝,而難過地握緊手:

  「所以,我不能喜歡他嗎?」

  「妳那根本不是喜歡!」

  詩縈激動起來,怨怨地責備她:

  「妳只是在享受喜歡的感覺,妳不是真正的吳詩縈,所以完全不用負擔任何責任。妳不用擔心他是不是和其他女生特別好、妳不會因為見不到他而感到寂寞,妳只需要……在遇見他的時候玩起假扮的遊戲就好了。」

  子言被說得有點惱羞成怒,一股氣上來,當下反駁了回去:

  「那個遊戲也是妳開始的!是妳要我假扮吳詩縈,沒有勇氣聽他回答的人是妳!」

  詩縈秀氣的臉一陣慘白:「難道妳現在有勇氣向柳旭凱說實話?說妳其實不是吳詩縈?」

  「妳幹嘛向我發脾氣?他說喜歡我又不是我的錯!他說喜歡我……不可以嗎?」

  子言說著說著,從猶豫,變得傷心。詩縈也靜下來,看著她,她們隔了幾層階梯的距離,不再靠近,不再是那麼清晰。

  這時,去廁所的班上同學路過下方走廊,撞見她們的對峙而停頓腳步。詩縈抹一下眼睛,快步從子言身邊跑下去:

  「要不要喜歡他都隨便妳。」

  子言依舊面對灰舊的牆,詩縈經過時所帶起的微風有好聞的香氣,是乳液的味道,甜甜的。

  她佇立在原來的階梯,不上不下,感受詩縈身上的香味最終在空氣裡散去歸無,她沒有攔阻。




  子言以為自己會大哭,畢竟是跟最要好的朋友吵架了,還有覆水難收之勢。不過,說到底,她是個性情冷的女孩,情緒不是那麼容易被激發起來。頂多,隔天早上她抱著一線希望,照例騎車到詩縈家門外,看見忙碌得像戰場的早餐店,待上一會兒,莫名其妙地,忽然感覺自己也不是真的那麼想找詩縈,她只是……

  只是想確定她們的友誼是不是因為一個柳旭凱就變得不堪一擊。

  「咦?子言啊!」詩縈媽媽又發現她,不知情地大喊:「詩縈先走了喔!」

  「這樣啊……」

  她也是早就心中有數,笑一笑,慢吞吞騎上車,慢吞吞踩動踏板,這陣子才稍微回暖的風從她四周流竄而過,空空的。

  那是毫無預警而迸溢出來的情緒。子言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喉音,兩邊嘴角狠狠往下扯,她閉上眼,連同脆弱的聲音一起壓制住。

  早晨一個人的路上,她沒有大哭,只有上學途中的幾滴淚水而已。

  子言和詩縈不再和對方說話,接踵而來的是忙碌的期末考,接著進入寒假。

  除了春節期間和家人到宜蘭玩三天,其他日子子言幾乎都待在家,姐姐也沒有閒著,和學伴相約,又出門去了。

  她曾好奇問過什麼是學伴,姐姐急著出門搭車,丟給她一句「妳以後就會知道了」。

  遠處什麼地方著了火,街道上消防車的鳴笛不斷。子言身穿家居服倚在二樓窗口,遙望上竄的黑煙弄髒了天空,化作烏雲,一朵朵飄向矗立著的工地大樓。

  她沒有再經過工地,上下學總會刻意繞道而行。子言不是真的那麼聽海棠的話,只是每當她想起他那雙烏木般黑的眼睛,便立刻領悟到這個人的故事,不是活得無憂無慮的她所能承受。她還沒有聆聽、然後釋懷的能力,姐姐老當她長不大,她心底不服氣,卻也無話可說。

  將自己裹在棉被裡的半夜,避開樓下的爭吵聲,她只曉得自己一定要乖、要懂事,變成討人喜愛的孩子,也許他們因為她的緣故,就不會離婚了。

  這個笨方法到底有沒有用,是不是再過幾年,真的如同姐姐所說,以後就會知道了?

  總之,子言過了有史以來最無聊的寒假,心情就像那片弄髒的天空,鬱悶地迎接下個學期。



  開學第二週,有一個朝會要服裝儀容檢查,教官以抽樣的方式將幾個班級留下來,子言那班可以先進教室。

  他們以整齊的縱隊離開操場,路經柳旭凱的班級,他看到睽違一個寒假沒見的子言,原是十分驚喜,卻發現她無精打采地跟著隊伍走。還在困惑,同樣盯著別班女生的朋友阿泰忽然神秘兮兮湊到身旁宣告:

  「欸!跟你說,我想追一個女生。」

  「誰啊?」

  「嘿嘿!就是那一班的女生。」他開心地撂個下巴。

  是子言的班級。柳絮凱眺眺逐漸走遠的隊伍,又問:「知道名字嗎?」

  「放假前就打聽到了!你都不曉得我透過幾手資料才知道,不過,她的名字真的不是普通的好聽!」

  阿泰一臉陶醉,柳旭凱只覺得好笑:「到底是什麼名字啦?」

  「吳、詩、縈。怎麼樣?很不錯喔?」

  阿泰喜孜孜得好像對方已經是他女朋友了。柳旭凱整個人呆住,不妙的念頭閃過腦袋,他們哥倆好該不會喜歡上同一個女孩子吧?

  「你、你確定她叫吳詩縈?」

  「廢話!對了,你也看過她啊!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很久以前我們經過她們班,她就是在講台上穿蘿莉裝那一個。」

  蘿莉裝……蘿莉裝……柳旭凱開始對那天的光景有些印象了,反倒變得更不解:

  「不對吧!她明明是叫……叫什麼子言的。」

  「什麼子言!她叫吳詩縈啦!」

  「你確定?」

  「我用我『死亡筆記本』的全套漫畫掛保證!為了打聽她的名字,我把漫畫借給阿祥,阿祥的小學同學和吳詩縈同班,是那個小學同學說的!」



  便當領回來了,盒蓋都還沒打開,班上一個叫秀儀的女生一屁股坐在子言隔壁位子,手拿便當,一臉笑瞇瞇:

  「跟妳一起吃。」

  「好啊!」

  秀儀和子言、詩縈的感情都不錯,個性像傻大姐,喜歡管東管西。她漫無邊際地和子言閒聊一陣,忽然慎重其事地喊她名字:

  「子言。」

  「嗯?」她咬著一塊大排骨邊抬頭。

  「妳和詩縈吵架了嗎?」

  子言怔一怔,五秒鐘過後才粗魯地放開到口的肥肉,舔舔鹹味的唇:「有誰叫妳來問嗎?」

  「沒啊!我看也看得出來。」

  「那麼明顯嗎?」

  「妳們以前都黏在一起,現在都不跟對方講話,到底怎麼了?」

  秀儀操著大姐的口吻關心問,子言淨是用筷子翻攪便當裡的白飯,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秀儀以為她在賭氣,所以不願多談,因此語重心長地嘆氣:

  「總不能一直不講話吧?要不要我幫妳去跟詩縈說?」

  要說什麼?

  子言瞥瞥和其他同學一起吃便當的詩縈,似乎正聊到什麼趣事而一哄而笑。

  明明在冷戰了,為什麼她反而比以前還要更注意詩縈的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介意著她對自己的反應。

  詩縈不小心弄掉了筷子,彎身撿拾的空檔觸見子言的視線,立刻收起僵住的笑臉,轉身繼續和其他人說話,泛起酒窩的笑容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只是,有些事,正要開始。

  總不能一直不講話吧!

  秀儀那句話一直縈繞子言心頭,她騎著車一邊嘟噥:

  「才不會一直不講話呢!」

  只要讓她找到該說的話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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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6-20 21:38:3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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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言緊急煞車,看看前方路口,一個轉念,將車頭掉向通往工地大樓的岔路。

  她沒來由有一種無所謂的豁達,「反正都跟詩縈吵架了,就算海棠是殺人犯也不算什麼」,儘管是這麼毫無邏輯可言的想法,她還是來到爸爸負責的大樓。

  許久不見,樣貌完全不同了。大樓外觀已經鉸接上偏藍色系的玻璃帷幕,一脫先前貧乏的難看模樣,氣派許多。

  貓兒還在,連牠也長大了,身材變得圓潤一些,坐在行道樹下梳舔自己的棕毛。

  「嗨!你一定不記得我了。」子言在牠面前蹲下,撕塊麵包,伸手遞遞:「麵包喔!」

  牠睜著亮晶晶的雙眼盯住子言,就這麼一直看,動也不動。

  子言垂下手,無奈地咧咧嘴角:「也對啦!我忘記你從沒吃過我的麵包。」

  幾分鐘過後,貓兒從起初傲慢的態度,轉而謹慎前進,速度很慢,甚至還會走一步退兩步,不過,終於還是來到麵包片前,張開金口給了她面子。

  子言傻傻地看牠吞下整塊麵包,並且優雅地坐下,搖起尾巴,舔舔嘴角,一副等她再給下一塊的期待模樣。

  子言深深皺起眉頭,濕了眼眶。為什麼會這樣呢?貓的理睬,竟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寂寞,是一種以為忍忍就會過去的寂寞,無以名狀,像那天那道空曠的風,一碰觸皮膚就作痛。她環住孤單的身體,埋進膝蓋中啜泣。

  大樓有兩三位工人走出來,見到高中女生蹲在地上,其中一個還記得她,半操著台灣國語朝大樓裡頭喊:

  「喂!少年仔!你女朋友在哭啦!快來安慰人家!」

  海棠放下油漆刷,不明究理地走出來,一見到子言就打住。

  「快點啦!」大叔面露兇光地催促:「男人不應該讓女人流淚,啊是沒聽過喔?」

  海棠沒辦法,為難地走到她身邊,站了一會兒,因為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應付蹲在地上哭泣的女孩,他只好坐在尚未鋪上磁磚的台階上,瞧瞧偶有車輛經過的街道。

  大概有五分鐘那麼久吧!子言終於抬起頭,吸吸嚴重堵塞的鼻子,摸摸兩邊口袋,再找找書包,然後尷尬地向海棠伸手:

  「對不起,可是我的衛生紙用光了……」

  海棠又跑進大樓,拿著一盒衛生紙出來的時候,子言已經不蹲地上了,她坐在台階,看著他方才看的街道,一面發呆,一面掉眼淚。

  「衛生紙。」

  子言接過整盒衛生紙,才抽出一張擱在鼻頭前,忍不住又悲從中來。

  海棠沒想到她會哭不停,求助般掉向在轉角偷看的大叔,卻被大叔狠狠瞪了一眼回來。

  他在剛才的位置坐下,陪著,不說話,茫茫然面對盤旋的料峭晚風,總有一種「為什麼會坐在這裡」的淒涼。

  等到子言漸漸不再哭得那麼厲害,海棠看看時間,差不多該回去工作,正準備起身,身旁突然傳出哽咽的聲音。

  「我跟、跟詩縈吵架了,我們已經快要六十天沒說話,這是我們第一次冷戰這麼久。」

  子言在那張衛生紙上擤鼻涕,依然止不住抽咽:

  「可是到現在……到現在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我們要吵架,又不是我自願要假扮她的,我也沒有要柳旭凱喜歡我,為什麼被罵的人是我……」

  海棠愈聽愈是不安,他完全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假扮?誰又是柳旭凱?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來,但是我想我來餵小貓,心情應該會好一點。」

  她總算不再沉溺自我的世界,又回到現實,作了兩次深呼吸,像是要讓自己平靜一點。海棠回頭看看轉角,大叔已經不在那裡了,他也必須趕快返回崗位才行。誰知正想這麼做,子言又劈哩啪啦地開口,他只好再一次坐回原位。

  「其實,詩縈說的沒錯,我好像不是真的喜歡柳旭凱,她說的擔心、寂寞,我不懂嘛!為什麼一定要那樣才能算真正的喜歡?如果不喜歡,那為什麼我每次看見他都覺得滿高興的?結果,我現在必須為了這個我不懂的問題跟詩縈吵架,連要吵什麼都不知道,蠢斃了……」

  她抽出第五張衛生紙,按按濕潤的眼角和發紅的鼻子,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和聒噪。當她不好意思地想要道歉,卻迎向他眼底不知從何時就浮現的溫煦笑意,不是熱情的光度,倒像細水長流。

  「不是很好嗎?有人陪妳吵架。」他說。

  她一開始不是很了解,後來想到也許他沒過正常的求學生活已經好久,身旁才沒有可以吵架的朋友。

  子言凝著鼻音告訴他:「我跟你說,我不是故意要吐你槽,可是,我覺得朋友還是相安無事比較好。」

  「妳認為,朋友,就應該是一心一意對妳好,無論妳做什麼,對方都能認同,是嗎?」

  「……不是嗎?」

  「我認為,爭執,反而是一個可以說出真正想法的機會。通常我們為了相安無事,不會每一件事都實話實說,一旦吵架,反而能夠坦白。善意的謊言,有時候是一種自私的想法,充其量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罷了。」

  那一刻,子言真正體會到她和這個人在年齡上真正的差距。他在人生上的歷練遠遠超越她許多許多,他的成熟,是她所望塵莫及的,而她竟然還天真地想去了解這個人的故事。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想一想。」她乖巧地平靜下來。

  海棠些許意外,應該是,子言的坦率每次都讓他意外。那份純真似乎感染了他,海棠沉默片刻,主動告訴她一件關於自己的事:

  「貓,我帶回家了。」

  「唔?」

  「寒流來,我都帶牠回家。」他的對白又開始簡化了。

  子言眼眶還溱有未乾的淚光,明閃閃的,跟她露出的微笑一樣漂亮:

  「很好啊!」

  因為是無關緊要的事,她才覺得意義非凡,那代表她晉升到可以話家常的等級了。


  他說要送她回家,還說工地附近一到晚上就不太會有人經過,要她以後別逗留得太久。

  「那,意思是……」她靈巧探問:「我以後還是可以來了?」

  子言牽著腳踏車慢慢走,路上,大概只剩下鍊條轉動的聲音,以及他安靜的苦惱。

  「妳父母會擔心的。」

  「如果你是擔心這個,那我就不會讓他們知道。」

  「跟我這種人打交道,不會有什麼好處。」

  子言想也不想:「可是,我不是要跟你作買賣呀!有人對你好,你都認為對方是有目的的嗎?」

  她的話聽似天真,卻讓他察覺到自我的卑微,曾幾何時,已經成為醜陋的防備。

  子言見他又不吭聲,以為他不高興:「不過,好像都是你在幫我,我一直給你添麻煩,嘿嘿!」

  「沒那回事。」

  腳下的節奏行進了兩拍後,有道輕如羽毛的聲音飄進來。

  子言抬起頭,他一向深憂的眉宇間有一縷似水溫柔舒展開了。她又低下頭,望著自己的白襪黑鞋來回交錯,驟然加速的心跳,害她的臉燙燙的。

  這條安靜的小路,隨著路燈銀白色的亮光一盞又一盞的延伸,忽然漫長得不見盡頭。

  腳踏車鏈條一圈圈的轉動,他們並肩踩在柏油路上的緩慢腳步,頭上灑下的淡淡燈光,她說不出的羞澀,他散不去的寂寞……像交織的豆莖,在這條小路上蔓延又蔓延。

  能再多走一會兒,就好了。

  「貓、貓叫什麼名字?」

  再這麼安靜下去,彷彿會換不過氣似的,子言匆匆問起那隻貓的事。

  「名字?」

  「你要帶牠回家,總得幫牠取名字吧!」她見他還是一頭霧水,提醒道:「不然你要怎麼叫牠來呢?」

  他仍舊無法理解:「我沒什麼事會找牠。」

  所以不用幫牠取名字嗎?子言腦袋瓜不知道在想什麼地沉吟片刻,最後才淘氣地噘起嘴巴:

  「我跟貓不一樣,我有取名字啊!叫姚子言喔!你沒事也不會那麼叫我嗎?」

  他站住,她的問題和她現在的表情一樣,俏皮任性,使得他為難半天,也沒辦法潑她冷水。

  「欸?那不是蕭海棠嗎?喂!真的是他耶!」

  粗啞的台語嘎然擋住他們的去路。

  海棠一發現出現在前方的三個人影,頓時變了臉色。子言不得不跟著停下來,那三個人的舉止不像善類,見到海棠,又像相識已久。

  「唷!你把妹啊?還是清純的高中生耶!」

  其中一個瘦子注意到子言,色瞇瞇地上下打量,子言微微退後,不高興地瞪回去。一個比較壯碩的男生見海棠不出聲,出手推他一把:

  「幹嘛?不記得我們啦?虧我們還一起待過看守所。不過,我看你現在過得不錯嘛!」

  接著他的目光也不懷好意地落在子言身上,海棠啟步站到子言面前,放低姿態:

  「她只是我觀護人的女兒,順路送她回去而已。請讓我們過去。」

  獐頭鼠目的三人面面相覷,其中的大胖子老大不爽地昂高下巴:

  「跩什麼跩?搞上觀護人的女兒了不起啊?從以前就是這副自命清高的死樣子!」

  他雙手一推,使勁將海棠推得撞向後方的牆!子言嚇得扔下腳踏車,跑到他身邊:

  「海棠大哥!」

  「快走。」他壓著聲音催促,見到子言猶豫地動也不動,輕輕將她往一旁推:「我沒關係,快走。」

  子言倉惶點頭,掉頭就跑,後面傳來有人在大喊「高中生跑了啦」,心裡就更加害怕。

  天哪!她從來沒遇過火爆的打架場面,就算在學校也是時有耳聞而已,沒想到會這麼可怕!

  「等一下!跟她沒有關係!」

  有人要追上去,海棠及時拉住他的手肘,瘦子回頭,一拳朝他臉上揮:

  「你敢抓我?」

  子言跑到半路,聽見突然有人兇惡大叫,忍不住回身,正好見到海棠被打倒在地的情景!他的背包跟著掉在地上,裡頭的東西散出來,其中一樣是那本畫有漂亮房子的小冊子。

  小冊子在爆發的衝突中幾度慘遭踐踏,海棠曾作出看似想要拿回它的動作,可惜一再被那些流氓推打,卻怎麼也不肯還手。

  他雖然沒說,不過心裡一定很珍惜那本小冊子,鉛筆畫的房子很細心、很認真,就連子言也捨不得它被破壞分毫。

  打不過他們,總應該可以把小冊子偷偷救走吧?

  子言跑回那個路口,那幾個大男生已經推擠到牆角了,沒人理會躺在馬路上的小冊子,她悄悄繞過去,將它和被扯裂的幾頁紙撿起來。

  「咦?妹妹,妳捨不得走啊?」

  她的手冷不妨從後方被拉起,最壯的那個人硬是將她拖近,子言登時覺得手快被折斷了:

  「放開!好痛……」

  這時,說時遲,那時快,海棠已經衝上來,掄起的拳頭使勁揮開壯漢!

  另外兩人見狀,怒火上衝,正要幫兄弟報仇,這時,刺眼的車燈剎那間照亮在場的人!

  一部黑色奧迪停在他們前方,子言伸手擋住光線,後來定睛看清楚下車的人,欣然跑到他身邊:

  「爸!」

  「你們在做什麼?」

  子言的爸爸快步近前來,將他們輪流看一遍,掛彩的掛彩,皺巴巴的衣服擺明發生過嚴重的拉扯。

  三個流氓見到這位西裝體面的中年男子介入,朝地上吐口水,狠狠對海棠撂狠話:

  「這次先放過你!下次就沒這麼簡單了。」

  等他們三個都離開,子言的爸爸看看毫髮無傷的女兒,再看看臉上有挨揍痕跡的海棠,用懷疑的口吻詢問子言:

  「他是誰?」

  「他……」子言支吾,瞥瞥正彎身收拾背包的海棠:「是學校的學長,送我回家。」

  那怎麼沒穿制服,又和那三個流氓扯上關係?子言的爸爸不怎麼採信,海棠倒是認出他就是那棟大樓的負責人,偶爾會帶著下屬來工地巡視。

  由於這個青年剛剛好像還護著女兒,做父親的也不好多說什麼,只低聲命令子言:

  「快回去吧!」

  「喔!」

  子言的爸爸先上車發動車子,子言經過海棠身邊之際,擔心他嘴角的血跡,輕輕交待: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拿藥來,不要走喔!」

  她牽起倒地的腳踏車,快速騎回不到兩百公尺的家。海棠目送她焦急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燈光下,負起背包,揚手抹去嘴角的血漬。鮮豔的顏色沾在略略浮腫的拳骨上,午夜夢迴,那抹怵目驚心的紅,總是擺脫不掉的夢靨一再糾纏,不會結束。

  海棠再次抬眼放向子言離開的方向,只剩清冷的燈火,儘管如此,彷彿還能聽見熟悉的腳踏車聲,為了他的緣故,一圈又一圈急促的轉動。

  子言回到家,爸爸繼續追問剛才的情況,她信口編了一個學長英雄救美的故事,然後假裝要上樓換衣服,卻拿走醫藥箱偷偷摸摸從後門繞出去。

  當子言捧著醫藥箱回到方才的路口,他早已不見蹤影。

  子言急急忙忙四處尋找,最後怔怔地留在原地。路口的風旋繞得有點輕,像他每一次轉身離去的身影。

  她低下眼,凝視懷中派不上用場的醫藥箱,竟感到一絲落寞。

  「好歹說聲再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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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少女的心中是一首輕盈的詩,有絢爛的落花,有多愁的流水,或有情或無情,總是和夢境一樣的美,一樣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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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9: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由於和詩縈還在冷戰中,每天一早只要想到要上學,總覺得提不起勁,對鏡子梳頭髮的時候,子言會順便作起怪表情,鬆鬆淤滯的情緒。

  媽媽一早準備好早餐就出門了,子言穿好制服下樓,餐桌上的爸爸見到她,拿起正在閱讀的本子問:

  「子言哪,這是誰畫的?」

  「唔?」

  她漫不經心地瞧一瞧,瞧不出所以然,正想搖頭,登時想起那本小冊子是海棠的!

  前天幫他救起小冊子,就順手帶回家了。

  「你怎麼可以隨便看人家的東西啦!」

  子言衝上去,一把將小冊子搶回來,佯裝對爸爸生氣。

  「是妳自己擺在客廳桌上的。」子言的爸爸無辜地撇清,然後又問:「裡面的東西不是妳畫的吧?」

  算準她沒那個天份才這麼問嗎?子言警戒地瞪視他一會兒,才一副沒什麼大不了地回答:

  「是學長畫的啦!本子我忘記還給他了。」

  「送妳回家的那一個?」一提到那個不像學長的學長,他不禁又皺眉頭。

  「對啊!怎、怎麼樣?」

  「他在這裡面畫的東西,有幾件作品設計得不錯。」

  子言的爸爸頓一頓,考慮到和對方還不是很了解,話只說到一半。子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面拿起吐司,一面偷偷盯瞅父親,最後還是壓不住好奇心。

  「然後呢?你真的覺得不錯啊?」

  「嗯!」

  他攤開報紙,認真瀏覽半晌,似乎不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就在子言心急得要追問下去,他又從報紙中簡略地說:

  「有機會就問問他還有沒有其他的作品。」

  子言喜出望外,卻不敢大肆張揚,只將快樂含進香噴噴的吐司裡:「好!」




  子言懷著難得愉快的心情來到學校,誰知才剛踏進教室,發現同學們議論著什麼的氣氛有些詭異,秀儀見到她,馬上臉色大變地衝來。

  「子言!子言!妳知道嗎?詩縈剛剛昏倒了。」

  「昏倒?」

  「也不算真的昏倒啦!不過她說呼吸困難,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整張臉變得好白喔!後來是有好多了,不過教官還是帶她去保健室休息。」

  「我去看看!」

  子言立刻跑出教室,一路上擔心得心驚膽跳。詩縈會不會死啊?她明明說過心臟的人工瓣膜可以撐很久的,怎麼現在就出狀況了?萬一事實上是,她只剩幾個月不到的壽命,萬一像電視上那麼演的話,怎麼辦?

  她粗魯地打開保健室的門,把裡頭的醫護人員嚇一跳。

  「要保持安靜啊!」戴著方框眼鏡的中年婦人厲聲警告。

  「對不起。」子言踮起腳尖,想看看她身後的床位:「那個……她還好嗎?我是她同學。」

  「妳們是同學啊?」醫護人員的語氣放得和緩多了:「看起來是沒什麼問題,不過還是去趟醫院比較好,妳先陪她,我出去連絡。」

  「好。」

  子言用力點頭,等醫護人員踩著分秒必爭的步伐走出保健室,這才望向被青色簾子半掩的床位。詩縈仰躺在上面,用手背半遮住臉,胸部的起伏還是稍嫌急促,拼命在吸取氧氣一樣。

  子言慢慢走近,詩縈的臉色果然很慘白,不過還在好好地呼吸,她因此放心嘆息。

  「妳來幹嘛?」詩縈已經知道進來的人是誰,並沒有移開壓在眼睛上的手,虛弱地問。

  「看妳啊!妳怎麼樣?」

  「死不了啦!」

  她無所謂地提到「死」,讓子言心酸了一下。如果是以前,她會嘮叼地罵詩縈幾句,可是現在兩人還沒和好,很多話都不適合說。

  詩縈見她一直安靜地站立,在硬梆梆的枕頭上側過頭:「我沒事,妳回教室啦!」

  詩縈耳邊的髮絲有幾綹散在她陶瓷般的白皙臉龐上,儘管病懨懨的,還是那麼楚楚動人,子言一時之間看得有些出神。

  「我在這裡陪妳,就可以不用去上課了。」

  她兀自拉張椅子坐下。詩縈不想多費力氣跟她爭,將棉被拉到下巴,疲倦地閉上眼。

  想睡覺了嗎?子言雙手規矩地交疊在膝蓋,悄悄審視她的狀況,然後無聊地望望窗外,一大片藍天白雲,今天天氣好好喔!

  「話先說在前頭,如果妳也喜歡柳旭凱,就別管我怎麼想。」

  詩縈忽然出聲,還提到柳旭凱,子言身體緊繃了起來。詩縈已經睜開雙眼,生氣盎然地注視子言。

  「我還是會繼續喜歡他,不過那是我的事。」

  「……就算我跟他交往也沒關係囉?」子言問得幾分挑釁。

  「……那是妳的事。」

  詩縈一瞬間還是露出不情願的神情,一個轉身背對她,將薄被拉得更高。

  子言鬆開僵硬的肩膀,凝視詩縈不打算再理會她的背影。

  什麼時候她也能像她一樣,那麼明確地知道心裡想要的是什麼,不讓自己後悔似地付出情感,而且熱情得不怕揮霍。

  她好羨慕。



  詩縈被送到醫院以後,子言回到教室,正好是下課時間,秀儀拿了一張紙條給她。

  「詩縈走了對不對?剛剛有人說要給她的。」

  「誰啊?」

  「別班的男生。」提到男生,秀儀不禁興奮地竊笑起來:「長得很帥喔!上面有寫他的名字。」

  那紙條並沒有折成花俏的形狀,只是簡單地對折又對折。子言翻到背面,上面有柳旭凱的名字,柳旭凱?!

  「妳幫忙拿給詩縈嘛!順便找機會說說話。」秀儀非常樂意牽線,用力拍拍她的背。

  子言根本笑不出來,她躲回座位,牢牢握住那張紙。對柳旭凱而言,吳詩縈應該就是指她吧!真是好險,信差點就要落到詩縈手中了,要是裡頭寫了會害詩縈傷心的字句怎麼辦?

  子言偷偷打開紙條的時候,手都還在不聽話地發抖。

  『吳詩縈,妳好!我有事找妳,下午第一堂下課請妳到上次那個庭院。柳旭凱。』

  他的字十分瀟灑,透著他本人所沒有的成熟氣息,好意外喔!

  不對啦!現在不是在研究筆跡的時候!他找她有什麼事?該不會要問她對於那個告白的回答吧?她不可能答應的,她不能用「吳詩縈」的身份一直和他來往;如果她不答應,那也說不通,最初寫情書給柳旭凱的是吳詩縈耶!

  啊啊!該怎麼辦?

  子言一頭朝桌面撞去,癱趴在上面,覺得自己走到了懸崖,進退不得。更糟的是,這一次無論她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到能夠漂亮圓謊的說詞。

  人家不是說,說謊像滾雪球,愈滾愈大,現在她連半點可以滾的雪花都找不到。

  就這樣,再怎麼煩惱,下午第一堂下課還是來臨了。

  子言忐忑不安地來到上次鋪滿一地落葉的庭院,現在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序,沒有落葉,地上乾乾淨淨的,倒是枝椏上冒出不少翠綠色的芽。

  柳旭凱人已經到了,端直地站在一棵小葉欖仁下方,同樣在觀看頭上的點點綠意,周遭的空氣平靜安穩,為他添上幾分書卷味道。

  子言輕輕佇足。眼前那一地空曠黃土頓時化作藍森森的池水,就像她早上從保健室窗口望出去的天空顏色一樣,而她是隻明明不會游泳,卻還是硬著頭皮準備跳水的旱鴨子。

  「啊!」柳旭凱略略驚訝,彷彿她的出現是有點出乎意料:「來的人是妳啊!」

  子言聽不太明白,也無心追究:「你找我……有什麼事?」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輕鬆提起自己的事:「我國中三年都在男生班,沒什麼機會和女生來往。上高中以後,只對足球有興趣,如果可以,還希望將來上大學以後可以參加校隊之類的。所以,根本沒有心思想到交女朋友那些事,跟其他人比起來,很遜吧?」

  怎麼會?明明很棒呀!

  可是她不能那麼說。子言笨拙搖頭:「不會啦!」

  「坦白說,那天和妳在這裡見過面以後,我才認真地把信再讀過一遍。其實不止一遍,看著妳的字,就會想像妳是什麼樣的女生,想要更認識妳。一想到像妳這麼特別的女孩子會喜歡我,真的滿高興的。」

  他還是擺脫不了緊張,卻努力用生澀的語調告訴她:

  「在販賣機前說我喜歡妳,當時我在心裡拼命祈禱妳還喜歡著我……妳不知道我經常後悔那天怎麼會拒絕妳呢!」

  子言曉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總不能像個啞巴杵在原地吧!然而,面對他如此真誠的告白,她的胸口感動得好滿好滿,就要溢出來了,因此她必須緊緊揪著心,以免這份歡喜、這份情感,會失控流竄。

  「可是,妳到底是誰呢?」

  那一刻,她聽見心臟像是對壓抑的反彈而用力鼓動!

  「雖然阿泰一直強調妳不是吳詩縈,我還是想自己來問妳。」

  他一向良善的眼眸倏然拉出一道陌生距離:

  「妳是誰?」

  子言抿緊唇,望向空地另一頭的柳旭凱,她明白了。沒有讓她進退兩難的懸崖,沒有她必須一再圓謊的雪球、沒有她非跳不可的水池……她腳下所踏的地方,就是現實,打從一開始就真真實實地存在。她從來就不是吳詩縈,縱然她如何欣羨過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這輩子也不會成為另一個人。

  「我的名字,叫姚子言。」她的聲音跌跌撞撞,卻異常清晰:「在班會上穿過蘿莉裝的,才是真正的吳詩縈,一直看著你的人是她,喜歡你好久的人也是她。」

  「為什麼騙我?」

  「那天,詩縈要回醫院檢查,不能來這裡,她要我幫她聽你的回答。」

  「所以,妳根本不喜歡我,對吧?」

  他寬闊的眉宇蹙著靜靜的傷痛,那傷痛讓子言眼眶灼熱。

  她不懂為什麼會心痛,不懂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不懂那些含著酸楚的喜悅是不是就是「喜歡」,她什麼都不懂,只覺得那一年迎面而來的青春太過耀眼,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對不起。」子言內疚地低下頭。

  柳旭凱看著她柔順的馬尾滑溜到胸前,一句話也不說,從緘默,到了漸漸接受。

  「不用道歉,是我笨。」

  「柳旭凱……」

  「不過我不會笨到再找妳了。」

  他從她身邊離開的時候,一度遮住從葉縫灑下的陽光。光線忽明忽暗的閃爍間,子言想起第一次見面在他臉上醺成的靦腆、他在理化教室搔過她鼻尖的褐色髮梢、他用檸檬茶在她臉上吻下的冰涼溫度……

  她想起許多事,多到都有點後悔了。

  現在趕快追上去,大聲地對他說「我也喜歡你」,說不定結果就會不同,只要她快點追上的話。

  子言使勁站住腳,不讓自己離開腳下的土地寸步。雖然不知道還要做幾次深呼吸才行,不過這道心痛一定可以熬過,這份曖昧不明的眷戀一定也能夠埋藏起來。聽說時間會沖淡一切,時間會讓她長大,有一天她會懂得所有情感,不再懵懵懂懂,以後,每當想起曾經有個男孩說喜歡她,胸口不會那麼難受了。

  應該是這樣吧?是這樣的吧?
  當天放學,子言收書包時發現海棠的小冊子,想起原本就打算在今天還給他。

  心情再糟,她還是勉強繞到工地,大叔說他今天休假。小冊子對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子言決定送到他家去。

  她騎車來到海棠家附近,路邊檳榔攤的玻璃屋被各種顏色的霓虹燈管框了起來,裡面坐著一位翹著長腿的大姐。

  子言在失意的恍惚中,走到檳榔攤外,原本全神貫注在修指甲的西施大姐發現她,奇怪地皺皺鼻子,並不認得這個女孩。

  子言憑著一時衝動,在半敞的窗子外客氣笑笑:「妳好,我上次……在這裡被車子撞倒,妳幫過我,海棠大哥還帶我回家清理傷口,妳還記得嗎?」

  西施大姐瞇起塗滿銀紫色眼影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三遍以上,最後才嬌媚地笑顏逐開:

  「喔!那個倒楣的小妞呀?怎麼了?妳爹叫妳來買檳榔嗎?」

  「不是,我有事情想請問妳。」

  「問我?」

  反正,反正都跟詩縈吵架,今天也被柳絮凱討厭了,也不差再多知道一件糟糕的事啊!

  「是關於海棠大哥,他說他殺過人,我想知道他以前發生什麼事。」

  西施大姐眼神恁地犀利,揚起嘲諷的嘴角:「幹嘛?你們學校老師出的作業嗎?」

  「才不是!我是因為想要更了解海棠大哥,才來問妳的!」

  「哈!哈哈哈……」

  她噗嗤一笑,然後笑得停不下來,夠了,才在桌上交叉起雙臂,不客氣反問:

  「小妞,妳看我這裡像服務台嗎?沒事讓你們問東問西的嗎?」

  子言嘟著嘴安靜一陣,低頭找出零錢包,掏出五十塊用力擺在她的桌上:「買一包檳榔!」

  西施大姐露出「妳真識相」的滿意表情:「妳要『青仔』還是『包葉』的?」

  什麼跟什麼啊:「……包、包葉的。」

  「小妞,妳為什麼對我們海棠這麼感興趣?」

  我們海棠?子言盯住她依舊看不出素顏原貌的臉,她和海棠是什麼關係?說起來,她對海棠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憐,連他的家庭背景都毫無頭緒。

  「我想和他做朋友,可是什麼事都不清楚。」

  子言的率真引起西施大姐的注意,她從手上剝到一半的綠色檳榔抬起眼,分析起這名高中女生毫不隱藏的奕奕目光。

  「小妞,妳喜歡他啊?」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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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9:3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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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施大姐趁她還沒有反應的能力,操著看好戲的口吻說下去:

  「海棠長得很好看吧?小女生很容易喜歡上他那樣的男孩子,不說話還有點神秘感,是不是?」

  子言有些生氣了,感到自己被這個看不出歲數的女人當成小孩子,還是很膚淺的小孩子。

  「我就算會喜歡他,也不會是因為他那張臉!為什麼你們老愛把別人當成不懷好意?」

  子言氣呼呼抓了包好的檳榔就要走,西施大姐看她途中因為踩到石頭而踉蹌一下,驀地出聲:

  「死掉的,是海棠他老爸。」

  子言嚇一跳,迅速回頭,西施大姐濃妝的臉上正掛著不相襯的恬淡微笑。

  「沒工作、酗酒、賭搏、欠了一屁債、害得家裡常常有討債集團上門,心情不好就打人出氣……總之,那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個只會拖垮一家的廢物。」

  「妳是說,海棠大哥……殺了他爸爸嗎?」

  「是啊!法官判定的罪名是,防衛過當的過失殺人。」

  天哪!他殺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親生爸爸。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西施大姐瞧瞧她滿臉的驚恐,甜甜地拿起另一盒檳榔:「這次買『青仔』吧!」

  子言鼓起腮梆子,心不甘情不願又掏出了五十元。

  「好像是出事的那一天,討債的人又到他們家砸東西,海棠的爸心情一差,開始動手打人,反正家裡有誰在,他就打誰。」

  她原本是漫不經心地說故事,講到故事的關鍵點,也不由自主地沉下臉色:

  「聽說海棠從學校回來,一踏進門就看到他媽媽已經全身是傷,倒在地上。那個人渣又打算要強暴他姐姐,衣服都被扯破了喔!海棠衝上去,和他爸爸打成一團,打得可兇囉!最後,他爸爸掐住他脖子,海棠他呢……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他摸到掉在地上的菜刀,把他爸爸刺死了,流了不少血喔!那一地的血刷了兩三天才刷掉。」

  子言聽得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忘記了,隨著西施大姐忿忿不平的敘述,過去的畫面恍如歷歷在目。

  「那之後,海棠自己去自首,當時有很多媒體來,不過,住在附近的人都是站在他那邊的,說他爸爸死不足惜,連檢察官也幫他求情。本來嘛,那種老爸,沒有了還比較好呢!所以,法官判得很輕,在輔育院待兩年,保護管束一年,算一算,他快解脫囉!」

  「發生這件事的那一年,海棠大哥多大呢?」

  「嗯……」

  西施大姐定睛在子言身上的制服,似乎是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而撇起苦澀的笑意:

  「跟妳差不多大,十七歲。」

  就在她現在這個年紀,那個人就遭遇那些悲慘的事嗎?他的憂鬱眼眸透露著他也是被迫長大的孩子,不得不變得比誰都潛沉、世故。

  印象中,他總是像要努力聽見什麼地安靜,常常對著遠方發呆,茫然中含著困惑,彷彿找不到焦點。現在子言也想知道,從他深黑色的瞳孔所望出去的世界,有未來在那裡嗎?

  能不能聽見一丁點希望的聲響?

  子言以為會聽見一個既血腥又恐怖的過去,沒想到是一個人千瘡百孔的人生,這令她感到慚愧。十六歲的她光是柳旭凱的事就夠煩惱了,而當年的海棠所關心的是什麼呢?今天會不會挨打?明天討債的人會不會來?以後,應該繼續活下去嗎?

  不意,有了預感,她從泫然欲泣的感傷中抬頭。前方寬廣的道路盡頭,一輪火紅夕陽正在沉落,橙色雲朵猶如潑出的墨彩,染進靛紫暮色,有個高瘦的身影從鋪滿熔岩般餘暉的地平線上走來。

  子言停車,看海棠拎著兩只超市塑膠袋,腦子想著什麼心事地走著。他背光的剪影在暮靄下有著說不出的親切,在聽過他的故事以後,既親切,又遙遠。

  稍晚,他發現她,微微訝異。

  子言牽車走到他面前,從書包拿出那本小冊子。

  「抱歉,被我帶回家了,不過,我把破掉的那幾頁又黏回去,我的美勞不錯喔!不會黏得破破爛爛的。」

  她強打起精神將小冊子還給他。海棠收下後只瞥了它一眼,又狐疑逡尋她的臉。

  他探索的眼神害得子言莫名尷尬,此刻的強顏歡笑會被看穿一般。

  「啊!對了,跟你說一件很棒的事!我爸今天不小心看到本子裡的圖,他說你的設計很不錯,想再看看你其他的作品。我爸是建設公司的經理,也許你們將來會有合作的機會,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子言為他開心的心情是真的,異常的開朗他也看在眼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記得她一向挺快樂的啊!海棠納悶的視線還駐留在她身上,子言卻想逃跑了,她匆匆揮個手:

  「本子還給你了,那,我先走囉!掰掰!」

  她將腳踏車掉頭,才走一步,整輛腳踏車猛然被拉住,連同她一起倒退!子言趕緊站穩,回頭,見海棠一隻手抓著車子後座,還不放手。

  「什麼?」

  他難得主動探問:「……怎麼了?」

  在他擔憂的注視下,什麼都不用多說,子言就知道自己的失落已經隱瞞不住,他都知道了。

  「哈!我今天……好像失戀了。」

  海棠默默看她硬是扯開的難看笑臉,舉起那隻擱在車子後座的手,摸摸她的頭。

  用不著多餘的安慰,他手掌放輕的重量,一下子觸發子言努力憋忍的情緒,使她的笑容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天下來所累積的委屈。她見到他露出的手臂上有幾道舊傷痕,淡得不容易察覺,然而當年受過的苦是不可能輕易被歲月抹去的吧!

  本來就是他比較可憐才對,為什麼會是她受到他的安慰呢?

  子言的眼淚開始一滴接著一滴往下掉,連她自己都難為情了起來。

  「對不起……」

  對不起,她本來不打算要哭的。子言不明白這眼淚是為了她自己或是為了海棠而掉,不管為誰,他放在她頭上那手的觸感好舒服,子言只想好好大哭一場。

  要連同他的份一起痛哭一樣,淚水啊,怎麼也停不下來。

  太糟糕了,連著兩次都在他面前哭得不像話,而他總是安靜陪她,將那些不愉快都吸收下來,好像他很擅長這麼做。

  咕嚕─

  子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愣住,按住唉唉叫的肚子。嗚啊!到底是誰說失戀就吃不下東西的?

  「難過歸難過,肚子還是照餓喔……」

  子言不好意思地吐舌頭,海棠柔和地失笑說:「我請妳吃東西吧!」

  子言第二次來到海棠家,依然沒有見到他的家人。

  前院的油菜花早就凋謝,土地鋪陳著荒蕪的冷清,土壤剛被翻過,或許準備要栽種下一批植物了吧!聽說會是向日葵。

  後院倒是非常生氣蓬勃,翠綠的青菜看上去好好吃的樣子。子言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擺設很簡單,不過因為空間小,稍嫌擁擠了些。她坐在椅子上等候,水泥地上座落著屋裡的部份陰影,想起當年的慘劇,或許腳下有那麼幾坪地曾經染上西施大姐說的那難以擦抹的血跡,子言縮了縮腳,心中難免毛骨悚然。

  海棠正在下廚,不時傳來食物的香氣,香菇的味道格外叫人垂涎欲滴。她探頭瞧瞧他的背影,為什麼呢?她對他的背影總是印象格外深刻,至少比起他的臉還要少分防備,不是那麼遙不可及。

  海棠做了炒米粉,中午便當沒吃多少的子言,吃到第二口就不顧形象地狼吞虎嚥起來。

  說起下廚,她只有炒蛋比較上得了檯面,因此好生佩服海棠的手藝。

  「家裡都是海棠大哥負責煮飯嗎?」

  「輪流,我姐今天醫院有事,會比較晚回來。」

  「跟我一樣,我也有一個姐姐,不過我們兩個家事都不行。」

  海棠說,他還有一個念國中的弟弟,學校老師會特別幫他補習到晚上七點。

  「那,媽媽呢?」

  「她去年生病過世了。」

  子言一驚,方才聽到他還有姐弟的時候,還暗暗慶幸他也不是太孤單的,可是當年他拼命守護的人之中有一個已經不在了,不在了。

  為什麼不幸的人總是會遇上更不幸的事呢?

  「抱歉,我太多嘴了。」

  「不用那麼在意啊!」

  子言將還沒吃進去的米粉含進嘴裡,在細細的咬嚼中幾番掙扎,最後決定坦誠:

  「今天,我在遇到你之前,去問了那位賣檳榔的大姐關於你的事。」

  「妳是說安娜嗎?」

  「她的名字是安娜嗎?」好洋化喔!

  「不是,不過她喜歡我們叫她安娜。」

  喔……真奇怪,可是,隨便啦!

  「總之,我知道你為什麼會犯下殺人罪,希望你不要生氣。」

  海棠倒是不生氣,反而對子言的直率感到詫異:「妳真的什麼事都藏不住嗎?」

  「唔?」

  「如果妳想知道,直接問我,我會說的。」

  子言聽他這麼一說,渾圓的眸子瞬間變得閃亮。

  「那麼,我問你喔!海棠大哥,有沒有人跟你說過,那不是你的錯呢?」

  「經常。」

  「可是你聽不進去,對不對?」

  她慧黠的猜臆令他覺得有趣:「不是聽不進去,而是,那的確是我的錯。」

  「但是,如果換作是我,我大概也會那麼做,而且不會後悔喔!」

  「我沒後悔。」

  他垂下憂鬱的黑眼和拳握的手,沉吟很久,久到連子言都以為他要中斷這個話題了。再開口時,他起身收拾桌上的空盤,漠然地說:

  「就算時間倒流,我還是會做同樣的事。」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難過?」

  子言凝視他沉重不堪的身影,捨不得移開眼。海棠暫停腳步,回身,原本溫馴的神情降了溫,在房角暗處透出嚴肅的冷光:

  「我的罪名是過失殺人,並不是事實。那個時候,是真的想殺了他,滿腦子只想著……如果世界上沒有這個人,就好了。」

  他殘酷的告解讓子言說不出半句體恤的話。認識以來,他們的相處一直維持互相矛盾的模式。她認為他是好人,他卻說他殺過人;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又否認自己的善良。

  似乎,她進前一步,他便要推開她。

  「妳不怕我嗎?」

  「為什麼我要怕一個對我好的人?」

  「也許我哪一天會傷害妳。」

  「你真的會傷害我,就別做炒米粉給我吃。」

  她使起性子,逕自起身說要幫忙洗碗。

  「妳坐。」海棠終究是拿她沒輒。

  「不要,米粉是我吃的。」

  像是要證明她根本不在乎,子言硬是和他一起擠向前往廚房的小廊。那廊道非常窄小,上有矮樑,下有階檻,兩個人同時卡在其中。

  「……」

  「咦?」

  疑問語是子言發出的,她沒料到這裡會這麼狹窄。海棠無奈看著快頂到頭部的矮樑,動彈不得。

  「是、是我不好。」

  「妳先……出去吧!」

  「好。」

  子言費力移動,為了不讓身體有太過貼近的碰觸,她的手,下意識撐在他的胸膛上。有那麼一刻,掌心下鮮活的跳動令她驚訝,他跟她一樣,有一顆火熱的心臟,裝滿許多好的與不好的情感,也同樣脆弱得容易受傷。

  他們並不是不同世界的人。

  子言忽然停止移動:「你看,我一點也不怕你。」

  海棠一時會意不過。

  「因為,我也會有不好的念頭啊!當柳旭凱說喜歡我,而不是詩縈的時候,我其實很高興,覺得自己也有一點是比詩縈強了。我們很要好,可是也因為這樣,就會常常比較,總希望自己是比對方更好一些的。今天早上詩縈病倒,我雖然很擔心她,另一方面又慶幸自己是健康的那一個。」

  說到這裡,她都內咎得難過起來:

  「但是,我不能因為醜陋的自己,就避開所有人,與其跟詩縈繼續賭氣,我寧願想辦法早點跟她和好。有的時候,正因為想要和大家快樂相處,才會提醒自己必須變得比現在更好,要去幫助他們,去和他們聊天,並且祈禱自己有一天能夠真心祝福他們幸福。然後,抱著這樣的想法,或許因為如此,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幸福、很幸福。」

  他靜靜聽她說,儘管內心的傷痕還在,不過,子言細細柔柔的聲音像療傷棉花,一點一點遷走了疼楚,彷彿,他這殘破的人生是可以被治癒的,不會太晚。

  「只要你不要我怕你,我就不會怕你。」

  她努力要把他從過去的傷痛拖拉出來,用她生澀的音調和她明明還在發顫的勇氣,拼命地提醒他幸福的可能。

  海棠心疼地守望她逞強的表情,輕輕一笑:「知道了。」

  「好,那,我真的要出去了。」

  她倉皇收回的視線一觸見自己搭在海棠身上的指尖,雙頰立刻泛紅,那距離自己不到五公分的體溫好寬闊,宛如從天而降的薄紗,要被包圍起來一樣。

  本來沒事的,海棠觸見她臉愈來愈紅,那不明的困窘會傳染,害他也跟著不自在地轉移目光。

  掙脫之際,子言慌張絆到腳,拖著海棠一塊兒跌出去。她在混亂中快速爬起身,丟下剛剛被壓在地上的海棠,奔出門外。

  子言牽著腳踏車往前跑了幾步,又回頭,馬尾在偌大的晚霞底下甩出燦爛的亮度,映照她的臉龐還紅撲撲的。她大喊:

  「下次要主動叫我的名字了喔!叫子言喔!」

  海棠摸著撞到的額頭爬起來,再度望向門外的前院時,她已經騎車走掉了。

  前院兩旁的花圃既沒有油菜花,也沒有向日葵,沒有那些陽光般的顏色,然而,他出神眺望遠方的視野依然明亮。

  就像他的十七歲還沒有破碎之前,曾經帶著期待爬上屋頂所見到的浩瀚晨曦,幾乎感動得熱淚盈眶,好明亮,好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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