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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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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菜]是幸福,是寂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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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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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4:3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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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人房裡互動著再普通不過的對話,一個丈夫,一個妻子,一起瀏覽相簿中那一百多張的照片,彷彿,日子就這麼溫馨平凡地過去。

  「對了,協議書……妳帶來了嗎?」

  子言的爸爸話鋒一轉,提起離婚協議書的事。子言的媽媽目光從照片移開,坐正身子,定睛在他迅速消瘦的臉上:

  「我說過了,我不會簽字,除非她打算跟你結婚,那又另當別論。」

  「她沒說要結婚,我也不會希望她那麼做。現在這個情況,還是單身一個人比較好。其實妳可以不用再來,我妹會過來幫忙。」

  「我現在還是姚太太,本來就應該來。你不要再跟我爭這個了。」

  她有些不耐地嘆口氣,子言的爸爸轉過頭,晃晃窗外明媚的秋光,許久,有感而發:

  「說這種話是有點自私,不過,我怎麼也不能想像會娶妳以外的女人,這是真心話。」

  他肺腑的真心話,讓子言的媽媽不小心淚濕鼻酸,觸見丈夫正溫柔望著自己,她匆匆起身,吸吸鼻子,面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牆壁,一時百感交集。

  她忍住淚光,吃力吸氣,搖搖頭,不由得苦笑:「我們,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到底為什麼……怎麼走到了這個地步?」

  他靜靜端詳妻子穿著昂貴套裝的背影,不同於大學時代所認識的那名少女,不同於初見面的瀾漫開朗,那背影透著無奈與無助,讓他的悵然的視野模糊。

  「啊!子言。」媽媽發現站在門口、不知道該怎麼打斷他們談話的子言,很是驚喜:「妳來看爸爸了嗎?」

  聽見朝思暮想的小女兒來,子言的爸爸硬是撐起上半身坐直起來。

  她看上去似乎又長大一些的身影,扭扭捏捏走出靠近門口的那面牆,帶著放不開的靦腆,子言輕輕朝他抬起臉。

  早在踏進這間病房之前,她就下定決心怎麼樣也要保持最自然的態度,起碼,要不動聲色,好像一切沒什麼大不了。

  然而,當子言第一眼見到胃癌末期的爸爸,還是愕愣了那麼一下。

  爸爸消瘦的速度超乎她所能想像,臉上的顴骨、脖子的鎖骨、還有擱在棉被上的腕骨,都異常清楚突兀;臉上沒有健康血色,連嘴唇也是紫白的;手臂接著點滴,姆指上也接著她沒見過的機器,床邊有氧氣罩。那些儀器和爸爸密不可分地為伍,成為他的一部份。

  一個病,把爸爸變成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了。

  「呵!被爸爸嚇一跳喔?」他寬容地給她一個笑容。

  子言窘迫地收回視線,媽媽趕緊拖她進前:

  「子言,這邊有椅子,到這裡坐。」

  她不想坐啦!一坐下去就好像必須待很久。為此,子言還彆扭地抗拒一會兒。

  這一坐,她真的後悔了,完蛋!完全想不到應該說什麼才好。不過,子言的爸爸則因為她願意接近,始終面容和藹地注視她。

  「這個。」緊繃半晌,子言從背包拿出成績單,放在他手邊的棉被上:「是我這次考試的成績。」

  「喔!有考試啊……」爸爸仔細察看成績單上的分數和排名,大感意外:「第五名耶!子言,妳這次怎麼進步這麼多?連妳最差的數學都有考到八十二分。」

  「海棠大哥有幫我補習。」

  那個名字讓父母同時吃了一驚,尤其子言的媽媽更是對她猛使眼色,明知道爸爸生病,還禁止她和海棠見面,怎麼偏偏提起他的事呢?

  子言的爸爸倒是沒有預料中那麼生氣,只是頗有感觸地頷頷首,喃喃地說句,「是那位學長啊」。

  他友善的反應讓她受寵若驚,覺得和爸爸的對話不再是那麼困難了,於是笨拙地問起他的身體狀況:

  「你……會有哪裡不舒服嗎?為什麼會有氧氣罩?」

  「有的時候會喘,先放著備用而已。」

  她點點頭,好奇地拿起氧氣罩,左翻又轉的,又將它往臉上試戴看看。子言的爸爸從旁打量她不失淘氣的舉動,不管孩子年紀多大,在父母眼中永遠都是小孩子啊!真的是這樣呢!

  「子言,聽媽媽說,妳前幾天跟學校去日月潭玩啊?」

  「嗯!玩兩天而已。」

  子言自己想起了在碼頭上的哭泣,尷尬地抿抿唇,將氧氣罩歸回原位。

  「我們以前也去過那裡,妳還記得嗎?坐遊艇游湖的時候,妳害怕得不敢往外看,姐姐就比較勇敢,一直要我帶她到船尾坐。」

  「……我不記得了。」

  她說謊了。為什麼爸爸要突然提起這些事?她不想聽他提起過去的事。

  但是子言的爸爸正在興頭上,急於要幫忙喚醒她的記憶般,繼續說下去:「怎麼會不記得?妳還在那裡掉過一頂帽子。」

  這時媽媽也想起有過那回事:「對耶!子言很喜歡那頂帽子,每次一戴上就要我們叫她公主。」

  「那時候子言在追姐姐,我們叫妳不要跑太快,妳不聽,結果一跌倒,帽子就掉進水裡,妳馬上大哭,後來爸爸……」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像是受不了暗示他們是一家人的話語,子言忍不住打斷那些美好時光:

  「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事?那些都回不來了,回不來的事我根本不想聽!」

  「子言!」

  媽媽難得嚴厲地制止她。不去看父親失落的神情,子言拿起背包起身,低聲說:

  「我要回去了。」

  她還是不該來這一趟。

  「子言。」

  聽見父親叫她,子言緩緩往前走了兩步,站住,悶悶回頭,一道不以為忤的微笑映入眼簾。

  「還不能原諒爸爸嗎?」

  她的心,好像黏土被一把揉捏住。

  子言緊閉著嘴,一聲不吭地看病床上的爸爸。

  她不喜歡這麼低聲下氣的爸爸,那根本不像平常的他,幹嘛把自己弄得這麼可憐?好煩哪!

  子言的爸爸還在殷殷等待一個答案,媽媽也期盼她能說點安慰的話,即使是騙人的也好。她卻掙扎地瞪視地板幾秒鐘,掉頭走去開門:

  「反正,我有空會再來。」

  「子言……」

  媽媽追上前,從被她開啟的門縫發現海棠站在外頭的頎長身影,不由自主地脫口喚他:

  「海棠……」

  他原來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他來過,這會兒只好禮貌地朝她點頭。

  「是子言那個學長來了嗎?」子言的爸爸想探身張望,無奈被牆壁擋住,只好揚聲詢問。

  子言的媽媽硬是將為難的海棠請進來,子言頓時有些緊張,爸爸為什麼突然要找海棠?該不會又想對他說一些有的沒有的吧?

  「是、是我要海棠大哥陪我一起來的。」

  她提防性地聲明在先,爸爸露出「他都知道」的眼神,要她放心:

  「我只是有事要跟他談一談,是公事。」

  公事?海棠和子言莫名奇妙地面面相覷。子言的爸爸請太太幫忙從公事包裡拿出幾份文件。

  「公司前陣子接下一個小案件,要幫一位自己出資的老闆打造一家庭園式的簡餐店。我們委託的那位設計師前天生病住院了,要動手術,短時間內不能接案子。最近又遇上旺季,一時找不到適合的設計師,所以,我想問你願不願意試試看?」

  這個提議讓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子言比較單純,一回神,立刻對海棠展開欣喜的笑容。

  「……我不是專業的設計師,也沒有那個背景。」

  海棠倒是實際多了,不徐不緩地誠實相告。子言的爸爸闔了一下眼,表示也認同他的考量,不過他又睜開十分確定的目光,對他說:

  「如果是大Case,我就不會冒這個險。我看過你的作品,如果是你的話,我想應該還能應付一家簡餐店吧!」

  子言掩不住歡喜地拉拉他的手:「海棠大哥,這是個好機會,接下來嘛!」

  他不相信機會會有降臨的一天,因此提出內心的疑問:

  「為什麼要我?除了我之外,應該還有更好的人選。」

  「你就是那些人選之一。」

  子言的爸爸說到這裡,將那些文件往棉被上一攤:

  「我是以一個建設公司的總經理做過考慮,才向你提出這個要求。如果你不願意,可以取代你的人當然也有,就看你了。」

  「海棠大哥。」子言心急地將文件拿過來,遞向他:「不要讓給別人!」

  他凝視著這份企劃案,好久,都無法好好說出此刻的心情。對他這種人而言,他以為「機會」是已經不會出現在生命中的東西,頂多,只能看看天空,回想自己曾經也有擁有過的歲月。

  海棠望向子言的爸爸,想說些什麼,卻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言詞,只能努力壓下澎湃心海。

  「我可以嗎?」

  「那得問你自己了。時間很趕,只剩一個月。」他稍稍猶豫了一下,繼續說:「如果來得及,就拿給我看;如果來不及,我給你一張名片,你拿給公司另一個林經理看。只要過關了,就會付你酬勞。」

  起初,子言以為「來不及」是指交稿的時間,後來才領悟到,時間緊迫的人,是爸爸才對。

  子言很快失去笑容。那感覺又來了,心臟被用力揉捏過一樣,酸酸痛痛的,踏進醫院的一開始,她的心臟就不停地在變形扭曲。

  「謝謝。」海棠接過文件和名片,真誠道謝。

  子言的爸爸並不多說,慢慢倒向床面,臉轉向另一邊,疲倦地闔起雙眼,像是想休息了。





  離開醫院以後,海棠和子言步行回去,她有好一段時間都是安靜的。

  「妳還好吧?」

  「嗯?」子言倉促掉頭,對他笑笑:「很好!應該說,太好了呢!爸爸願意讓你試試看,一定要加油喔!海棠大哥,你一定可以設計出很棒的房子。」

  「我想,應該多少是託妳福氣的關係。」

  「我?」

  他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笑著:「妳爸爸願意把案子交給我,應該是因為想到妳的關係。」

  海棠的話,讓子言回家以後還反覆思索一整夜,她並不是真的不懂。

  翌晨,憂憂地站在更衣鏡前換上制服,紮起馬尾。眼角一瞟,看見鏡中照見牆上掛的月曆。

  子言走到月曆前,上頭有許多可愛的卡通圖案,有些日期已經被她標上那天要做什麼事,考試、買CD、減肥第一天、秀儀的生日……

  她審視良久,直接伸出手將月曆摘下,捲收起來。然後又來到書桌前,好像那是一連串的工作手續,翻開書包,從裡頭拿出慣用的記事本,同樣二話不說就將它丟進垃圾筒。

  從今天起,她討厭「時間」。

  媽媽昨晚留在醫院,今天早餐子言只得自理。雙腳才剛從階梯上落地,望望無人的餐廳,透氣窗外夾著一片落葉,在微涼的風中偶爾拍打著玻璃。

  子言一隻手放在餐桌桌面上,沿著桌緣慢步踱,一一撫過每個人的位子,最後她回到自己的座位,輕輕趴在桌上。只要一闔眼,這裡曾經發生過的每一道光景、每一種聲響,又浮現出來了。

  安靜的雪白鮮奶、廚房中白瓷的碗盤碰撞、對面桌子翻動報紙的聲響……伸出手就觸及得到一樣,是如此清晰得叫她捨不得睜開眼。

  窗角的落葉在下一陣風來的時候終於飛走了。不知不覺間聽不見暮蟬雨般的鳴叫,猛然驚覺的時候,身邊已是滿滿的秋天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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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也和人們過著四季,只是世事無常,再怎麼絢爛熱鬧,這一個夏天永遠不會是上一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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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發表於 2010-6-20 21:44:5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不少人都看得出來,海棠變了。變得容易親近,願意開口聊的話也增多;憂鬱的氣質雖然還在,倒是被平和的笑容淡化不少;空閒時他習慣拿起手邊的筆,在本子上塗塗畫畫,少分昔日預料會石沉大海的隨性,現在描繪房子雛形的筆尖多了一分期待,為了得到認同的期待。

  熟人都知道,海棠交了女朋友,對方是一名笑容很甜的高中生,豐富又靈氣的神韻。海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是溫柔許多。女孩梳著長長的馬尾,鄰舍管她叫「綁馬尾的」,老是打趣糗海棠「今天綁馬尾的沒有來喔」。

  他們相信海棠的改變一定和那女孩有關,從旁看著他們一動一靜的美好互動時,總不由得在心中默想,如果一切能這樣一直下去就好了。

  而子言總以為自己會一直待在這片土地,在這個國家完成學業、和某人墜入情網、找工作、甚至結婚、然後牽手到老。

  「美國?」

  初聽見這個國家,除了「好萊塢」和「漢堡薯條」以外,子言並沒有太多具體概念。

  媽媽說,等爸爸的事情告一段落,她想帶姐妹倆到美國去。

  「我和爸爸很久以前就計劃要送妳們到美國念書,最近又發生不少事,媽媽在想,等爸爸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們就到美國找妳阿姨,重新過我們的生活,妳說好不好?」

  媽媽沒有明說「等爸爸的事情告一段落」是什麼意思,可是子言不喜歡這種預知的說法,當然也不願意到美國去。

  「我不要,我的朋友都在這裡耶!而且……」她把海棠的名字嚥下去,咬咬唇:「反正,我在台灣很好,我才不去。」

  對於女兒的反應,媽媽早有心理準備,心平氣和地開導她:「姐姐一開始也這麼說,不過她昨天同意了喔!她說換個環境也不錯,朋友再交就有了,而且又不是去美國就要妳放棄這邊的朋友,平常還是可以保持聯絡啊!子言,媽媽覺得台灣有太多傷心的事,離開一陣子,讓我們都有空間沉澱下來也好啊!」

  子言猶豫了一下,媽媽那番話沒有錯,真的有太多傷心的事叫人想掩面遺忘,遠離這個地方,也許會容易一些。

  媽媽見女兒有點動搖,握握她的手,暖洋洋地鼓勵:「子言,我們一起到美國去吧!」

  她抬頭望著媽媽柔軟的神情,想起了海棠。

  人生,好像必須不停地作選擇,好不容易決定要走的路,到了下一個路口又得再苦惱一次。這些選項並沒有正確或錯誤的答案,不會有人告訴你怎麼走才是最好的路徑,因為你作出的決定就是你的人生。在這條不怎麼寬敞的路上,遇見了一些人,然後,不得不再和一些人分離。

  她坐在黃昏的長椅上,對著人來人往的公園一隅發呆,海棠來到她身後也沒發現。

  「生日快樂。」

  聽見祝福的聲音,子言先是為了海棠的到來而露出開心的笑容,然後對他的話皺皺眉頭,接著才恍然大悟。

  「對喔!今天是我生日!」

  「妳忘了嗎?」

  「今天是禮拜天嘛!不然以前同學都會幫我慶祝一下的。」她腦筋動得快,興奮地反問海棠:「你約我出來,是為了要幫我過生日嗎?」

  「我想把這個拿給妳。」

  他將手上的大紙袋交給子言,裡頭裝了一個方形紙盒,子言捧著紙盒,不太能回神。

  「是、是禮物嗎?」

  「本來,應該先問妳想要什麼的。不過,這個東西我一直想要送給妳,下次再送妳想要的禮物好了。」

  她還是盯著手上的盒子,似乎沒把他的話聽進去:「記得我的生日耶……」

  「打開看看。」

  子言謹慎地將紙盒打開,再將裡頭裝的東西拿出來。

  是一棟房子模型!

  子言瞪大眼睛,仔細打量長寬高不超過三十公分的房子,是木頭用非常細的活做成的,屋頂漆成磚紅色,一樓庭院和三樓陽台都有綠色草坪,裡頭擺設了各樣小巧的傢俱,她馬上認出是海棠答應要送給她的那張設計圖中的房子。

  「這裡有開關。」

  海棠動手將平台側邊的開關按一下,整棟小房子立刻一片光明!鵝黃色的亮光從壓克力做的玻璃窗透出來,在她吃驚的眼前閃爍。

  「好漂亮,海棠大哥,好漂亮喔……」

  見她喜歡,他便放心了:「做得有點趕,我拿回去再修好一點。」

  「不要,這樣就很好了。」深怕被搶走,子言趕緊將它往身後藏:「我只要這樣就夠了。」

  「我修完會再還妳。」

  他伸手要拿,誰知子言用身體擋住空隙:「海棠大哥記得我的生日,我就很高興了,真的!」

  「那不相干吧!我只是要把房子修得更好一點再還妳,聽話。」

  「真的要問我想要什麼禮物,我最想要的是海棠大哥!」

  她情急地脫口而出,害得正要拿取禮物的海棠當場愣住,子言看著在自己面前定格的海棠,不禁紅了臉。

  「呃……那個……意思是……想要見你的時候隨時就能見到你,想跟你說話的時候也能馬上聽到你的聲音……這樣子,好像是奇蹟,我覺得……是比禮物還棒的奇蹟。」

  應該是去美國的事,才讓她有了這些想法。子言愈說愈不敢正視他,吞吞吐吐的尾音最後也銷聲匿跡了。

  明明是值得歡喜的言語,為什麼他會感受到相聚無常的悲傷,宛如若即若離的蜘蛛絲在暮色下飄飄蕩蕩。

  子言微微抬起頭,發現他沉澱下來的專注神情。那雙深邃眼眸不似從前冷冰冰的深海,這一刻的目光燃著灼暖的溫度,把她一部份的精神都融化了,沒有妄動的力氣。他靠近的手安放在她臉頰,她第一次讓男生款款捧住臉,彷彿,被深深疼惜著。

  「海棠……」

  子言想出聲問他,卻連話也無法完整說完。為什麼他一直看著她?看得她好緊張,看得她就連轉移視線也辦不到。心臟跳得好厲害,現在這種氣氛……是要接吻嗎?怎麼辦?她沒有學過。平常、平常應該怎麼呼吸才對?她現在是不是正在憋氣啊?好像忽然不會呼吸了,救命哪!

  子言下意識用力閉上眼睛!嚇了海棠一跳,看她過度缺氧的臉紅通通的,忍不住笑了。

  「下次再說吧!」他輕輕在她額頭上敲一下。

  被、被笑了……子言當下只想朝椅子一頭撞去。姚子言,笨蛋!笨蛋!笨蛋!

  海棠起身,說句「我送妳回去」,便朝公園的出口走。

  子言摸摸剛剛被他輕敲的額頭,眺向那個全身沐浴在夕照下的背影,方才他眼底略微霸氣的溫度還在,在她緊張到快要窒息的時候,那溫度十分奇妙地擴散開來。他雖然沒碰到她,子言卻感到自己已經被擁抱住,從臉頰,到腳,都被擁抱住了。

  對於那樣的溫度,她有點害怕,害怕,可是還想再和他在一起。

  她今天……好像比昨天更喜歡他了。

  「等等我!」

  子言抱著禮物房子追上,走在他身旁。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海棠的肩線很寬,溫和的側臉令人心安,秋日燦煦的夕陽照在他那件水藍色的襯衫上,反光成一片亮白,居然讓她有點睜不開眼睛。

  「啊!檯燈歪了耶!」

  聽見她的驚呼,海棠奇怪地轉頭,子言正將那棟房子捧到面前,對它左看右看,嘴裡還嘀咕著「是不是壞掉了」。

  「我記得都有黏牢啊!」

  「可是它真的好像快掉下來了嘛!」

  「我看看。」

  海棠探身近前想查看屋子內部情況,就在他想到自己根本沒擺進什麼檯燈,子言冷不妨親吻了他一下!

  他睜一下眼,還沒弄清楚狀況,大概花了三秒鐘才憶起唇間殘留的柔軟感觸,和護唇膏的水蜜桃香。

  調皮的子言青澀地笑一笑,用房子擋住一半的臉對他說話:「嘿嘿!真的成功了。」

  安娜問過他,到底喜歡小妞哪一點。如果他想穩定下來,應該找一個年紀相仿的,起碼性情要沉著穩重一點。愈年輕的女孩,心意轉移得愈快,通常不會考慮到太長遠的未來。

  有時候,他也認為現在和子言交往,是過早了點。他們的交往不會是條順遂的路,現在的子言也許還沒有面對那些困境的準備。而明知如此的他,卻捨不得離開那張純真的笑臉。

  「妳真的很皮。」

  海棠既快樂又沒轍地嘆氣,牽起子言的手。小小的、細緻的手,握在他飽受風霜的掌心,有什麼治癒的療效般,情緒就安定下來了,不再黑暗狂亂。

  子言喜歡他牽她的手,感覺在依賴著她,可以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力量地依賴著。他從不開口要求,因此,她喜歡他牽著她的手。

  「海棠大哥,我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

  「我媽說,想要帶我和姐姐去美國。」她頓一下,看他一臉的詫異,說下去:「爸爸的事,好像讓她非常傷心,傷心到非得換一個新環境才能再振作起來,所以她想要帶我們去美國的阿姨家住。」

  「多久?」

  「沒說耶!不過聽起來應該會住上好幾年吧!她說要讓我唸完那邊的大學。」

  這麼說來,他也聽過姚先生提過這件事。儘管聽過了,為什麼心裡還會陣陣抽痛?

  子言發現他沉默下來,趕忙澄清:「不過,我不會過去的喔!」

  「不會嗎?」

  「我跟你約好了啊!不會因為其他事就分開。就算必須一個人在台灣生活,我也不會過去,你放心!」

  她不再迷惘,當海棠費心送給她的那棟屋子的時候,子言就決定不去美國了。

  「妳媽媽不會同意的。」他一向沒有她來的樂觀。

  「我說不去就不會去,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子言堅定地說到這裡,注意力轉移到天空過境的鴿群上,她高舉起手,歡欣地喊聲「鴿子」。

  他望向絢爛天際,成群的鴿子背光形成一隻隻黑色剪影,像萬花筒的圖案不時變換隊形,聚了,又散開。




  子言帶著生日禮物回到家門口,愉快地計劃起明天的事:「我們補吃蛋糕吧!我最喜歡在蛋糕上吹蠟蠋,明天我帶蛋糕過去找你。」

  她正要開門,海棠沒來由脫口喊住她,子言好奇回身,在他幾度欲言又止的遲疑中等待。

  「抱歉……」他淺聲說。

  「咦?為什麼?」她不解地笑問。

  海棠沉靜的視線駐留在被她寶貝地抱在懷裡的生日禮物,還是不說開了,只是良善地催她進去:

  「快進去吧!明天見。」

  真的很抱歉,到頭來,他原來是這麼自私的人。

  如果他真的為她好,應該勸她和家人在一起,不管是台灣或美國,那個女孩本來就應該和她的家人在一起才對。

  然而海棠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他也感到意外,竟然也會想要為自己把握住什麼,想要為了自己掙取什麼,甚至從子言的家人身邊將她奪過來,把她留在身邊。

  因此,當她那麼率真地承諾不會去美國的時候,他很高興,也很痛心。

  安娜錯了,不去考慮長遠未來的人不是子言,是不願放手的他才對。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平靜,颱風一個也沒來,雨期都不長,天空經常是秋高氣爽的。

  纖瘦的詩縈站在這樣的天空底下,久了,也染上它幾分清蒼的顏色。

  子言路過她斜後方,發現她又在下課時間倚在欄桿那兒看操場,八成是柳旭凱出現了吧!

  其實學校不少女生都喜歡在下課的時候靠著欄桿看校園,不管認不認識,看著其他學生的動靜好像看著電視中的畫面,說不出因由地會入迷一樣,然後,久了,就習慣了。

  子言一聲不響地來到她旁邊,跟著往下看,找半天也見不到柳旭凱,怎麼……今天不踢球嗎?那,詩縈到底在看什麼?

  「咦?阿泰!」

  子言一叫,嚇得詩縈抽身退開:「妳、妳是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啊!」

  子言沒管她的慌張,悠哉地將雙手靠在水泥扶欄上:

  「阿泰他們班下一節課要上體育耶!」

  阿泰和其他男生正在搬跳箱,一面搬一面打鬧,同班女生拿著手機對他們胡亂拍照,她只顧玩不幫忙的行徑遭到阿泰修理,肩膀被意思性地推打一下,這才笑嘻嘻逃開。

  詩縈看著看著,忽然冒出一個疑問:「妳想,那個女生會不會喜歡阿泰?」

  「唔?」子言起初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事,後來跟著看出一點所以然了:「沒怎麼樣啊!而且,我哪知道她喜不喜歡阿泰。」

  詩縈倒不這麼認為,她操著推理的口吻對她說明:「我覺得那個女生喜歡阿泰,不然怎麼被他揍還很高興的樣子。雖然好像是在吵架,不過是感情很好的那種吵架。」

  說完之後,有一陣子發現子言沒有接腔,詩縈掉頭看她還一愣一愣的,嘟起鼻子:

  「妳那什麼表情?」

  「太、太深奧了,我不是很懂耶……」

  「拜託!妳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怎麼還那麼鈍啊?」

  她一副無藥可救地搖頭,繼續觀看逐漸熱鬧的操場。不意,阿泰終於發現詩縈在二樓教室外的蹤影,手腳的動作都不自覺放慢半拍。

  詩縈一和他四目交接,立刻背過身去。阿泰一頭霧水地看看子言,子言雙手一攤,給他「我也搞不懂」的回應。

  這時,柳旭凱也出現。他和其他同學一起搬鋪在地上的墊子,靈犀相通似,一抬眼就見到子言,似乎老早就知道她會在那裡一樣。

  子言一想到上次在他面前哭得一蹋糊塗,就覺得難為情,只能僵硬地向他揮一揮手。他見到她怪里怪氣的表情,立刻咧開爽朗的笑容。

  嗚呃!為什麼他就可以笑得那麼自然?

  話又說回來,畢業以後,或許就見不到那張迷人的笑臉了呢!

  子言還在沮喪,詩縈倒是將雙手擺在身後,靠著扶欄喃喃自語了起來:

  「我們明年就要畢業了呢!畢業以後,大家都考上不同的大學,過著不同的生活,那個時候我應該會漸漸忘掉柳旭凱,而阿泰也會漸漸忘掉我吧!」

  子言望望身旁多愁善感的好友,詩縈一手撥著耳邊的髮絲,說起不是太久的將來的事,然後陷入感傷:

  「從以前到現在,每次快到一個結束的階段,都會擔心,我是不是就要錯過了什麼呢?」

  這一刻詩縈所說的話,子言有一點點明瞭。最近,「時間」巨輪滾動的聲響,在她耳畔日益接近,近得令人害怕。

  周圍很多事情都在變化著。





  子言每隔一兩天就到醫院去,爸爸需要戴氧氣罩的時間愈來愈長,變得比較沒體力而必須常常躺在床上。不過見到子言來,他還是會勉強自己坐起身,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話家常。

  海棠只花兩個禮拜便交出設計初稿,不過被子言的爸爸退回去,指出稿子還有哪些缺失,要他繼續改。子言一方面希望海棠可以順利完稿,另一方面又不願意見到那一天的來到,那表示時間又往前推進了些,而爸爸剩餘的日子相對減少了。

  在「死亡」這件事上,是他沒辦法選擇要或不要的,對子言來說也一樣,面對這個別離,也是早晚的事。

  人生中,除了非得做出無可奈何的抉擇之外,還要面對不可抗力的時間,到底是誰發明「人定勝天」這句話的?

  望著時鐘秒針的走動,會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有時候她覺得一點一滴奪走爸爸生命的,不是癌細胞,而是從不等人的時間。

  「子言,難道還不能原諒爸爸嗎?」

  那似乎成為他未了的心願,子言的爸爸不只一次那麼問過她。每回他問,子言總是不給予回答,有時默默削著蘋果,削得七零八落的。

  回到家裡,媽媽不時試著說服她早點和爸爸和好,子言有好幾次都像是被壓力逼得喘不過氣,而不耐煩地離開。

  他們想不通她到底在倔什麼。

  海棠停下鉛筆,瞧瞧對面寫字寫得特別意氣用事的子言,這孩子什麼情緒都表現在臉上。

  「怎麼了?」

  她的腮梆子還鼓鼓的,發現海棠問她,這才鬆口:「跟我媽吵架啦!」

  「為了去美國的事嗎?」

  「這次不是,是為了爸爸,一直要我跟爸爸和好,好煩。」

  海棠暫時將設計圖擱下,看她又開始氣呼呼地寫習題,語重心長地勸導:「我也覺得早點和妳爸和好比較好,畢竟,他的時間……」

  又是「時間」。子言「啪」的將原子筆用力按在桌上,站起來:

  「因為他時間不多就要原諒他嗎?因為他生病了,所以背叛我們的事就要一筆勾銷?我辦不到!」

  「子言,妳要賭氣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最後!我絕對不說原諒他!如果你也要和媽媽說同樣的事,那我先回家好了。」她迅速收好書包,快步走出海棠家門口:「我還以為海棠大哥是最能了解我的人。」

  是啊!海棠總是善解人意,她不用多說一個字,他就什麼都瞭解。更何況,海棠也是受到他爸爸傷害的人,還為此吃了不少苦,一定更能體會她的心情才對,子言以為是這樣的,應該會是這樣的。

  「啊!好痛……」

  她在院子被攔下來,手腕緊緊握在海棠手中,那施加在她手上的力道讓她感到疼痛。

  「海棠大哥,手……」

  「就是因為了解,才對妳那麼說。」他並沒有放手,反而將她拉得更近:「就是因為和妳一樣憎恨過,才要妳適可而止。」

  子言緊閉著唇,動也不敢動地探進他幽黑的瞳孔,那裡蜇伏著隱隱憤怒,對她,也對他自己。好可怕,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海棠。

  「我爸已經不在了,可是妳爸爸還活著,難道妳要一直冷戰下去嗎?如果不和好,最後妳一定會後悔的。」

  她搖搖頭,抗拒著他的威脅:「我不會後悔,才不會後悔!」

  「我認識的子言不是這樣的人。妳總是笑容滿面,即使自己很傷心,還是希望對方能夠幸福,這樣,自己或許也能夠是一個幸福的人。當初妳是這麼對我說的,我認為那樣的妳很堅強,是一個溫暖的女孩子。」

  她試著想把手抽回來,可是沒有成功:「但是爸爸把我們家的幸福都摧毀了,就算和好,過去的幸福也永遠回不來!海棠大哥你不懂,你經歷過的事已經過去,可是爸爸的背叛還在啊!那是現在進行式!這樣我要怎麼原諒他!我絕對不說原諒他!」

  「難道妳要像我一樣來不及嗎?妳想像我這樣,即使想為過去做點什麼事,可是不管我做什麼都沒有用!再怎麼努力都沒用了!」

  「要是我一說出口,爸爸就會死了!」

  子言失控大喊,令海棠愕然地鬆開手,而她的眼淚已經漣漣滾落。

  「我覺得……只要我真的說出原諒爸爸的話,他沒有牽掛,就會離開了,像他當初毫不留戀地離開媽媽一樣,永遠離開了……我不要那樣……」她無力地垂下手,放聲大哭:「所以我不要說,我才不說呢!」

  「傻瓜。」他心疼地將子言擁在懷裡:「妳真是傻瓜。」

  院子的向日葵前不久都謝去,園圃又回到光禿禿的一片。她的淚水宛如是要為這幅乾枯的景像注入一些滋潤,在海棠的胸口說什麼也停不住地落下。
  海棠的稿子幾經修改,終於獲得認可,聽說要蓋餐廳的對方也很滿意,建設公司匯給海棠一筆可觀的酬勞。

  已經可以感受到天氣轉涼的一個深秋午后,一連晴朗兩個月的天空忽然飄起小雨。灰濛濛的雲層、灰濛濛的漉濕道路、灰濛濛的窗外街景,彷彿全世界都灰濛濛的那一天,是子言的爸爸還清醒的時候最後和子言交談的日子。

  子言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子言的爸爸已經必須整天都戴著氧氣罩,他拒絕插管治療,好幾次發生喘不過氣的緊急狀況,不過今天看起來還不錯,很安穩地躺在床上。

  子言走上前,用指尖碰碰他的手,爸爸不能說話,就算一個字也會耗盡他所有的力氣,他已經不能再問她原不原諒的問題了。

  感覺到她的手,子言的爸爸微微睜開眼,用衰殘的視力看清楚站在床邊的人是子言後,想要笑一笑地牽動嘴角。

  她真的不喜歡到醫院來,每次見到一點都沒有好轉跡象的爸爸,總需要費一番力氣,費一番力氣去忍住眼淚的不爭氣。這樣的日子到底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偶爾她會殘忍地希望,這一切能早點結束就好了。

  爸爸很累,她也是,幾乎到了一種瀕臨極限的狀態。

  不其然,子言的爸爸發出含糊的聲音,她聽不清楚,稍微湊近一點:「你再說一次。」

  意識到自己無法把話說好,他改成伸出消瘦的手,那手抖得很厲害,子言趕忙接住它,又問:

  「爸,你要什麼?」

  然後,她的臉被碰了一下。子言的爸爸掙脫她的手,輕輕地,吃力地,在她臉頰上安放一會兒。子言不明白,正想再詢問清楚,她突然聽懂爸爸說的下一句話了。

  「對不起……」

  儘管是氣若游絲的聲音,她還是聽出那三個字,因而愣了愣,隨後想起這面臉頰正好是她和爸爸吵架那天,被他狠狠打下一掌的地方。

  爸爸還掛念著那天的事嗎?她的臉早就不痛了,心中的創傷也幾乎要習慣了啊……為什麼爸爸還記著那一巴掌?

  子言慢慢握住他留在她臉頰上的手,將她拉拔長大的手,厚實又寬大。這些時日來的種種壓抑在手與手的觸碰下,瞬間解開了禁錮,隨著眼淚一滴、二滴、三滴,開始潰堤。

  「我原諒你……」

  她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是那麼無理,那麼泣不成聲:

  「我說我原諒你,可是你要好起來才可以!」

  子言的爸爸浮腫的雙眼緩緩泛紅,積了滿眶淚水,還有說也說不完的滿腔情緒,含著對這一段人生的遺憾、對女兒的不捨,他激動閉上眼,四十九年的歲月,那一切的一切就從他萎靡的眼角滑落下來。

  五天後,子言的爸爸走了。

  子言的媽媽最終還是如願以姚太太的身份幫他舉行喪禮。情婦也來了,穿著黑色套裝,很低調地和兒子站在角落,沒有人去招呼他們。

  原本活潑的小男孩感染到喪禮現場的肅穆氣氛,始終一臉惶恐地待在媽媽身後。子言遠遠望著他們,頓時一種感慨萬千的平靜。如今,誰都得不到了,不管是那個女人,是過世的爸爸,還是媽媽和她自己,都得不到了。

  「嗨!」子言來到她同父異母的弟弟跟前,蹲下來,和善地對他笑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不安地抬頭看看媽媽,她暫時收起防備,給他一個勉強的微笑。

  「李昱棋。」

  「哇!你名字裡的一個字和爸爸的名字一樣耶!」

  「爸爸呢……?」他是不是沒能理解死亡是什麼?

  爸爸不在了。

  子言的腦袋閃過一個聲音,悲傷說著。

  「爸爸在天堂啊!來,我送你一個禮物喔!」

  子言裝起愉快的語調,攤開自己空空的雙手給他看,然後煞有其事地唸起咒語,伸出右手,在他耳邊彈個指,指間很神奇地出現一隻天藍色的紙鶴。小男孩簡直被她的魔術唬住,張大嘴,興奮盯著那隻紙鶴送到自己面前。

  「想跟爸爸說話的時候,就跟這隻小鳥說,等你睡著了,小鳥會飛到天堂去,然後跟爸爸說昱棋想要說的話。」

  「謝謝。」

  他很有禮貌地收下那隻紙鶴,還寶貝地反覆審視這隻會飛到天堂的鳥。

  子言抬起頭,迎向他母親感激的眼神,她深黑色套裝的背後有一片雨過天青的藍天,今天看起來格外乾淨明亮。

  不遠處有一縷煙裊裊上升,畫出蒼白的不規則弧線,最後飄進雲裡,看不見了。

  嘿!海棠大哥……

  海棠在喪禮這天,選擇一個人來到靈骨塔。放置骨灰罈的架子一排又一排地林立,好像那些長眠的人也整齊排隊,滿怪異的感覺。狹窄的走道冷冷清清,今天的訪客大概只有他一個人吧!這麼多年來,這也是他第一次到這個地方。

  海棠站在嵌有父親遺照的罈子前,花了很長的時間回想過去的事,然後想起子言在喪禮前一天,曾經仰頭面向陰雨的天空所說的話。

  短短的時間裡,他想了許多,想得很雜,積壓已久的陰霾反而漸漸開朗。不想了,便專心凝視照片中的父親,印象中似乎從未認真過正視父親的臉,畢竟都避之唯恐不及了。如今,就連他左邊額頭上的疤痕、他輕微大小眼的雙眼形狀,海棠都牢記在心。

  「如果你能再愛我一點,如果我沒那麼早放棄愛你這個父親,或許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注視著那張沒有笑容的黑白相片,輕輕寬恕了他們彼此:

  「如果能重新來過就好了,爸。」

  嘿!海棠大哥,雖然現在下著雨,不過那些烏雲的頂端,一定是晴空萬里的吧!

  海棠轉向又小又方正的玻璃窗,外面天空藍得不像話,宛如一張海水畫布,幾道雪白的浪,還有無邊無際的遼闊,往視野的盡頭不斷延伸過去。彷彿,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是相連的,那些人也在同一個時空當中活著。

  他向來不相信無稽之談,然而有那麼一秒海棠突然這麼想,就像子言所說,想說的話,那一頭一定聽得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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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在有形的肉體腐敗後,經由死亡的轉化,以思念的形式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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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5:35 |只看該作者
 【愛是……】


  當她踏上這片土地,除了時差以外,沒什麼好不能適應的,子言這麼想。這裡是台灣,畢竟是她生活了十七年個年頭的故鄉。

  同樣是炎熱的夏天,只是悶濕了點,動不動就汗流浹背,單是從背包找出家門鑰匙的簡單動作又讓她滿身大汗。打開門,不顧整間房子的霉味和灰塵,子言先衝去洗澡,洗個舒服再說。

  子言的爸爸將房子留給媽媽,媽媽最後還是沒有賣給一位出高價的投資客,她總是說,以後回台灣還有個落腳處。

  傢俱大部份都用防塵布覆蓋,這邊一塊、那邊一塊,去了一趟美國,連回憶都被殘缺不全地遺留下來。

  她待在蒙塵的空屋一陣子,環顧四周充斥著生疏感的空曠,光線從落地窗放肆照耀,金色光束中塵埃粒子幽幽飄浮著。景物依舊,但無形的時間的流還是改變了一切。

  今年,她已經二十一歲了,站在和十七歲記憶中不太一樣的屋子裡。

  「嘿咻!」

  子言從倉庫搬出久違的腳踏車,它也沒被處理掉,摔車時脫落的漆從來沒補上。子言和媽媽一樣,都是念舊的人。

  「還能騎嗎?」

  她檢視一副已屆退休之齡的車身,半信半疑地將它清洗一番。

  輕快地用白色髮束將長髮綁起來,眨眼間好像又回到高中時代的姚子言,路過落地窗時,子言照照窗上似層相識的倒影,會心笑笑。

  女人真的好奇怪呢!過了一個特定的年齡之後,就不介意被說年紀小了。

  「哇啊……我在蛇行……」

  騎上車之後,她才發現根本不是車子老舊的問題,而是她太久沒騎淑女車,在馬路上活脫是酒駕上路。

  好不容易騎一段路終於穩定下來,子言沿著記憶中蜿蜒的路線往前騎,踏板踩呀踩呀,踩出了這一路的猶豫和徬徨。

  她沒有先打電話就直接過去找海棠,會不會把場面弄得很尷尬啊?可是打電話好像更可怕,更好被打回票的樣子。

  事實上,打從決定回台灣到這一刻,子言並沒有考慮太多,總覺得如果想得過於複雜,她連一步也跨不出去。想到了,就去做,那個輕狂的年紀就是如此啊!

  「啊!還在。」

  她稍稍煞車,路邊檳榔攤的整間鐵皮屋被翻新過,連裡頭坐的辣妹也換了一張生面孔。全身刻意曬得黝黑的膚色,嘴裡嚼著口香糖,穿著十吋高跟鞋的腳隨著耳機裡音樂打拍子。

  安娜不做了嗎?也對,沒有人是做一輩子的檳榔西施吧?

  可是,安娜去哪裡了?

  子言在一幢平房前面再度下車,直挺挺地佇立,望著四年後的光景許久,許久。蒲島太郎遊了一趟龍宮回來,大概就是這種人事已非的感覺吧!

  人去樓空的大門不怕被人闖入地半敞,荒廢的園圃已經長出高高的雜草。

  向日葵在哪裡?裡面的人去哪裡了?

  海棠,在哪裡?

  她看得心酸感傷,就在這時候,有個疑惑的聲音路經她身後。

  「欸?妳有什麼事?」

  子言倒抽一口氣,快速回頭,有位已經不認得她長相的鄰居大嬸操起台語詢問她。

  「伯母,妳知不知道這家人……」

  「結婚了喔!一年前搬走了。」

  大嬸的快人快語,使子言又整個人愣住,一句話也吭不出來。熱心的大嬸問她女兒有沒有記下新的地址,抄了一張紙給子言。

  「這一家的長子啊,現在在大公司做得不錯,幫家裡還了一些債,有錢去住好一點的房子了。」

  「……謝謝。」

  子言訥訥將紙條握在手心,牽著腳踏車恍神離開。結婚……她怎麼沒想到結婚這個可能性呢?時光飛逝,海棠都已經是適婚年齡了。

  也不是太傷心,就是打擊好大。她長大了,卻依舊追不上他。

  子言頓時虛弱地再也拖不動步伐,她看看紙條所寫的陌生地址,離這邊有一段距離了,電話也是她所不熟悉的號碼。

  真的不是太傷心,她只是……有點絕望。



  夏日午后的天氣陰晴不定,原本是豔陽高照的晴天,不一會兒已經烏雲密佈,子言坐在公園長椅,出神眺望天氣無常的變化。

  不是說海棠不能跟她以外的女人結婚,她是因為自己被遺忘得如此快速,而傷心。當年她對海棠的感情,不能讓他感到刻骨銘心的地步嗎?頂多只是像小孩子,喜新厭舊的膚淺程度而已?

  如果他已經成為某個人的丈夫,她就不應該再找他。

  子言落寞地翻翻擺在腿上的幾本教科書,有張紙條從夾頁中飛出來,觸見時還些微訝然。

  「大家都說,我在玩扮家家酒,像小孩子想裝成大人,迫不及待地要長大,才以為那份感情是真心的……」

  讀著發黃的紙條,事過境遷以後,當時的激動和傷狂被時間沖淡得如今只留下紙張受潮的柔軟觸感和上頭微微暈開的秀氣字跡。

  頭頂傳來微小的雷聲,彷彿還在很遠的地方。抬起頭,公園另一端飄來一塊十分烏黑的雲朵,透著飽含水氣的味道,那味道涼涼的,有那個冬天的溫度。

  她繼續仰著頭,等著親眼看見雨滴落下似的,彷彿果真如此,他就會出現。

  子言不是認真在等待他的出現,只是,只是啊……安靜獨處的時候,總有那麼片刻容易觸景傷情。那年的故事好像才發生過,怎麼也不會結束一樣,和他並肩走完的那條安靜小路、不讓自己痛哭失聲的極度壓抑,有時漫長得不見盡頭。不過有些事的的確確已經完結,不管被動或主動,他們都成長了,用一些純真換來世故,用一點傷口得到堅強,某些東西被取代,然後不再回來。

  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耐心等候,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等什麼,一個人?一份感觸?

  「子言!」

  爽朗的聲音讓她自回憶中迅速抽離,她朝迎面跑來的的人影招招手。

  「抱歉,我剛剛找不到路。等很久了嗎?」

  柳旭凱停下來喘氣,子言站起身,俏皮地說:「是等很久,幸好我喜歡這個公園。來,這是你妹要的書。」

  「謝謝!不好意思,還要妳特地把課本找出來,我不是唸文組的,幫不上忙。」

  「沒關係,不過我上面做的筆記很亂喔!」

  柳旭凱接過那一袋沉甸甸的課本之後,快樂端詳她今天的模樣。

  「妳綁起馬尾,感覺好像又變回高中生了。」

  柳旭凱他……在她想念台灣想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那麼適時地出現在她面前。他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找子言,讓她的期待不至於落空。如果沒有他,或許到現在她還因為想念而哭泣不止。

  「我如果還是高中生,現在一定會很想逃跑吧!」

  「為什麼?」

  「因為我要給你答覆啦!不逃避了。」她反觀他反應不及的神情,笑得十分美麗:「在美國,你不是問了我一個問題嗎?」

  二十二歲的海棠、二十三歲的海棠、二十四歲的海棠、還有二十五歲的海棠,她完全一無所知,她所認識的那個擁有一雙憂鬱黑眸的蕭海棠,已經停留在他的二十一歲,消失了。

  「是的,我問了妳一個問題,在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想開口問的。」

  柳旭凱溫柔的褐色眼睛,款款注視眼前願意讓他多次往返美國和台灣的女孩:

  「子言,和我在一起,好嗎?」

  她剛剛說,她喜歡這個公園。她曾經在這裡投機取巧地騙到那個初吻;那個房子,也是他在這個地方送給她的。其實,她真正喜歡的是,那個吻、那棟房子、在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回憶。可是,海棠不在了,早已走向一個沒有她的未來。

  「柳旭凱……」

  而她正面臨一個重要抉擇,很久以前她也做過同樣艱難的決定,去美國?還是留下來?最後子言選擇美國,所以失去心愛的人;這一次,她已經是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負責的年紀,和自己所選擇的人,走自己選擇的路。

  哪怕那一條路,哪裡也抵達不了。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

  子言深深道歉:

  「雖然應該將那個人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可是直到這一秒我還是無意放手。這樣的我,沒辦法和任何一個人交往,對不起。」

  柳旭凱起先不發一語,他以為自己會更吃驚、更受傷的,但,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說「對不起」了,說來好笑,是因為習慣了嗎?

  「不用對不起,沒能得到妳點頭答應,是有些遺憾。不過,我聽說不成功的戀情還是有意義的,抱著喜歡妳的心情直到現在,才有今天的我,這一段歷程,並沒有白費。現在能夠坦然接受妳的回答的自己,我覺得很好,謝謝妳。」

  他在體貼的微笑過後,忽然欲言又止地冒出一句話:

  「以前在那個洗手台……」

  「唔?」

  「算了,當我沒說,那是我心裡的感覺,不一定說得明白。」

  於是,那個擁有漂亮的褐色頭髮和褐色眼睛的柳旭凱,也向她告別了。

  子言站在公園一隅,目送他離去直到再也見不到人影。她愛上的,應該是詩縈帶著她第一次窺見到的柳旭凱,穿上紅色球鞋,戴著耳機,站在公車最後面的位置,從容聽著MP3,那一年青春的色彩好燦爛,隨著記憶中的公車消失在白花花的歲月了。





  「妳不能來?有沒有搞錯啊?」

  子言用下顎夾著手機講電話,雙手握著吸塵器賣力地打掃客廳。

  詩縈在電話那頭拼命道歉:「早就答應要一起去烏來了,現在臨時說不去不好意思。喂!我說子言,妳難得回台灣一趟,應該不急著回美國吧?」

  「話是沒錯……」子言鬧起彆扭,開始用吸塵器在地板上畫圈圈:「被手帕交晾在一邊是有點不平衡啦!」

  「唉唷!妳不要故意害我內疚。總之,我後天就回來了,妳給我等到那個時候,了解嗎?」

  子言拿下手機,一臉不敢置信,這詩縈,不僅健健康康地活著,連個性也強悍起來了嗎?

  今天原本打算找詩縈敘舊,結果落得無事可做,總不能一直打掃屋子吧!

  子言看看窗外,天氣真好。

  她在興起的念頭驅使下,回到高中母校,就快放暑假了,現在正是繃緊神經的考期。她從以前就知道圍牆有個破洞可以進出,那個洞還在,就從那裡偷偷溜進去。

  上課中的校園安靜得像一個人也不在。她放輕腳步,在每一個她曾經到過的庭院、花園、操場,走著。

  『子言,妳啊……會不會喜歡上柳旭凱?』

  子言在走廊上佇立,循著來自遠方的說話聲,望向抹茶色的光線斜射在樓梯間。

  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們穿透那道光輕快跑下階梯,翻飛的百褶裙擺一眨眼就消失在她懷念的視線盡頭。如夢初醒的怔忡之下,那仍舊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寂寞樓梯間。

  那大概是她、詩縈以及柳旭凱之間故事的開頭。又想起柳旭凱了,或許會一輩子記著他吧!

  那個良善的男孩竟然說,這一切沒有白費……

  子言若有所思地晃晃旁邊的洗水台,沒關緊的水龍頭結著發亮水滴,一顆落下後,很快又凝出新的水滴來。

  柳旭凱以前幫她拿著弄髒的飲料罐到洗手台沖洗乾淨,涼涼的自來水嘩啦嘩啦的,那時候她覺得心情好舒服啊!

  子言驀然想起分手時柳旭凱話說到一半而提起的洗手台,哈哈!他們該不會想起同一件事吧!

  她在無人的庭院兀自覺得好玩地笑起來。笑一笑,也就不會感到自己一無所有了。


  「明天是星期六,公司應該都放假吧!」

  死盯著寫有地址的那張紙條,子言在公車上徑自盤算:

  「明天去找他,應該找得到人才對……可是到時候會不會被趕出來?萬一介紹他太太給我認識怎麼辦……啊啊!為什麼我又會希望找不到他呢?姚子言,妳要爭氣一點!」

  才說完,她抬頭一看,公車上三三兩兩的乘客因為她的喃喃自語而投以奇怪的眼光。子言閉上嘴,安份轉向窗外。

  刺眼的金黃色倏地閃進眼簾!

  她坐起上身,興奮得難以言喻,到了!那片向日葵花田。

  幾乎是以跑步的方式,子言奔入園區,穿過蓮園和育苗溫室,然後來到農場主人駐留的餐廳。

  雖說是星期五,但客人已經湧進不少,聘請的員工增加了,走到哪裡都熱熱鬧鬧的。

  子言四下觀望,她記得以前的餐廳比較像餐廳,現在這個地方倒比較像貨物進出的通關所,不需要餐廳了嗎?

  農場主人趙大哥開著大嗓門到處指揮,他沒什麼變,忙得不亦樂乎,接著,他發現子言。

  「呃……你好,我是……」

  她想,才有過一面之緣的人肯定不記得她了,沒想到趙大哥張開手臂朝她走來,呵呵笑得跟聖誕老人一樣。

  「嘿!好久不見了!子言,聽說妳去美國,今天回來玩啊?」

  「對,回來玩。」她也不吝嗇地給他一個大笑臉。

  一旁員工聽到他們提起美國,放下手邊工作,好奇追問:「不會吧?她就是那個女朋友?」

  哪個女朋友?子言莫名奇妙地看看自己。

  另一位員工也走過來,上下打量她,指著她背後笑道:「真的耶!有馬尾。」

  有馬尾又怎樣啦?子言躲過他的指點,直接起問趙大哥:「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別理他們。喂!回去幹活了!」趙大哥朝他們甩甩手,又對子言解釋:「海棠在我這邊工作,他們常聽他提起妳,多少知道妳的事。」

  「咦?可是海棠大哥不是在我爸公司……」

  「哈哈!他在我這裡算是打工性質,只有假日才來。海棠在那間公司拿到的薪水要付房貸和弟弟學費,他說,除此之外,他需要存很多錢,給自己用的。」

  她收起黯然的神色,試著應和那句話:「喔……結婚一定需要不少錢吧!」

  「誰結婚?」

  「海棠大哥啊!」

  「哈!他幾時結婚啦?」趙大哥發出雷似的笑聲:「結婚的是他姐啦!和男方已經交往很多年,去年終於對弟弟們比較放心,快快樂樂地結婚去了。」

  子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不是……誤會得一蹋糊塗啊?

  「海棠大哥沒結婚嗎?」

  「沒有,他現在和弟弟搬到新的公寓住,離他姐姐的夫家很近……喂!妳怎麼了?」

  子言一骨碌往地上蹲,掩著臉,一放鬆,就忽然覺得好高興好高興啊!

  趙大哥八成看出她的慶幸所為何來,極力邀請她入園參觀:「子言,既然人都來了,就去逛逛吧!看看有沒有新的發現。」

  他神秘地對她眨眼,子言點點頭,朝花田走去。

  這一趟回台灣,到目前為止,大概只有這片花海是唯一不變,多年過去,無邊無際的朝氣色彩依舊令她感動得睜不開眼,黃的花,藍的天。

  子言一個人在花田中的小徑走,細細感受向日葵的大花朵和蓊鬱葉瓣碰過手臂的觸感,刺刺的微痛,猶如她發酵的思念,隨著呼吸,會痛。子言沉醉在過去與現在混亂的醺然,走著,聽著,和當年在這裡的自己一同唸起沒有邏輯的童語……

  『我們好像走在一個不是地球的星球上,上面只有天空和花。雖然明知道只有天空和花,可是這樣一直走呀走呀,還是很好奇會走到哪裡去。反正還是只有天空和花,不過這樣一直走,總是希望前方會有什麼在等著我們吧!』

  她的尾音隨風消失在最後一句。子言屏住氣息,一個原本不在這個地方的光景竟然出現,奇蹟般地座落在她寬敞的視野。

  農場新的簡餐餐廳就蓋在花田盡頭,溫馨巧緻的外觀,她曾經見過!在不眠不休的作圖中,一角一隅地成型。海棠就是靠這張設計圖得到子言爸爸的認同,並且推波助瀾地得到現在這份工作。

  原來當初簡餐餐廳的委託人是趙大哥,原來……

  「親眼看到真實的房子,是這種感覺啊……」她出神地看,逐漸熱淚盈眶:「太好了呢!海棠大哥,真的好漂亮呀!」

  她以為沒能參與到這四年的變化,就和一切都格格不入。沒想到許多她所熟悉的事物也隨著時間成長,轉變成另一種又嶄新又懷念的風貌存在。

  或許,她並沒有像想中離開得那麼久;或許,時間也不是那麼可怕。

  子言懷著滿腔平靜不了的激動,下了公車。

  走在路上還有點恍恍然,一種腳底踏不到地面的飄忽。

  得知海棠沒有結婚,是很高興,但也不代表他的情感至今如一。

  人總是會變的。這種話,她聽過很多遍了,特別是朋友勸她接受柳旭凱的時候。不過……

  子言摸摸口袋,再次掏出那張寫有地址的紙條,她回台灣,就是為了見他一面。

  突然,彷彿有過什麼直覺,她朝路旁抬高頭,定睛觀察這棟氣宇非凡的商業大樓,這不是當初那棟工地大樓嗎?哇啊!變得好熱鬧喔!人來人往的,連帶這條周邊巷道都擁擠起來了。

  她瞥向前方人群,有一個背影,恍若泅泳的魚影一下子就閃逝不見。

  子言還看得發愣,肩膀被一個急行的路人擦撞一記,那張紙條就從她手中飄離。

  「啊!等一下……不好意思,借過……」

  她著急地在下班人潮中穿梭,眼看紙條在每一道停不下來的腳步間愈飛愈遠,後來終於一個踉蹌,子言跌倒了,紙張也從她努力伸直的手中再度遠離,被人群踢呀踢,到最後不見蹤影。

  她怔怔望著它消失的方向,錯過了……很重要的時機,她又錯過了對吧?

  人與人之間,彼此存在著某些「時機」,一旦錯過,就不再回來,它們會拉成兩條筆直的平行線,往遠方延伸而去,那遠方……

  那遠方,有隻手撿起那張飄到腳邊的紙條,看看上頭內容,納悶回頭。

  忽然,他好像看到了她。

  他吃驚睜大眼,起初不敢相信,在確定是她以後,立刻快步趨前上來。

  子言難過地起身,狼狽地拍拍衣服,才抬頭,發現人群有散開的趨勢,讓出一條路。

  她忘了,「時機」其實並沒有錯過,只是渺小得被忽略而已。

  這條路的那一頭,有一個逆向而行的身影,那麼心急地穿越人群,朝她而來,那個身影,是海棠。

  她站在原地,彷彿在作夢,剛剛還那麼擁擠的人潮這一刻都不見了,眼裡,只有海棠一個人。

  她的思念,積了四個寒暑,層層堆疊,像是從未清掃的厚厚落葉,春夏秋冬,一年一年地過去,滿滿的,到底是不是已經滿到她所能負荷的地步她也不清楚。她只感覺到一陣飄然,穿越四年的時空,終於見到二十五歲的海棠。

  深海般憂沉的眸子,歷盡滄桑的骨感身形,一擔心她就會顯得格外溫柔的眉宇,依然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以為他只是一個心裡喜歡過的人,以為時間必定會切斷一些連繫,她以為……今天只是要看他過得好不好而已……

  「我一直在等你!」

  她開口,海棠就地打住,看她可愛的面容溱了滿眶淚水。

  「一直在等你,等你有一天會突然出現,把我從美國帶走……可是你沒有來,這麼久了你都沒有來,就算是和我媽有過約定,也未免太久了吧!如果我沒回台灣,你是不是打算永遠不來找我?是不是沒有我也沒關係……?不然我怎麼老是覺得一輩子也等不到你……」

  她一面說,眼淚撲簌淌落。海棠守望著可憐兮兮的子言,一會兒,才平靜地說一句:

  「住址寫錯了。」

  咦?子言霍然止住哭泣,傻傻回看他。講、講話習慣也沒變嗎?可是她已經適應不良了,聽不懂啊!

  「什麼地址……?」

  「妳留給我的美國地址,寫錯了。那是妳媽媽工作的地方,後來去了才知道。」

  「去了……是什麼意思?海棠大哥,你去美國嗎?」

  「妳到美國的第三年,我去找妳。到了那裡,完全不像有住家的樣子,我怎麼問也問不到妳的消息。我想打電話問吳詩縈,可是她的手機換號碼了。」

  她聽完,一時真是啼笑皆非,好、好愚蠢的感覺喔!但,那一連串愚蠢的經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海棠的確來美國找過她,他沒有放棄,沒有。

  「那麼,海棠大哥,如果你今天沒見到我,還會來找我嗎?」

  他露出一個雲淡風輕的微笑,當她問了一個笨問題:「美國機票不便宜,我在趙大哥那裡打工存錢,存夠了,就去找妳。」

  兩道未乾的淚痕再一次濡濕,那麼,她還能要求什麼?原來她這寂寞的四年,好幸福,好幸福呢!

  「我在趙大哥那裡,看到你設計的餐廳了,好棒!真的好棒,那是海棠大哥第一棟蓋好的房子……」

  海棠再度啟步朝她走來,她的聲音剛停歇,他已經抱住她,深刻擁抱著。

  「我真正想蓋的,是我和妳約定的房子。我們的約定,我沒有一天忘記。」

  他略微沙啞的男性嗓音在子言耳畔低語,那麼接近,陽光融人的夏日夕照將這中間分隔的時間蒸發得乾乾淨淨,彷彿重逢以後,那一段分離就自動消失不見了。

  「當年妳在花田預見的未來,我走到了。有了自己喜歡的工作,交了不少朋友,也過得很好,可是沒有妳在,就沒有意義。」

  子言暗暗訝異。從前,她總希望他能任性一點,更依賴一點,別把一切都往身上攬。然而那個淡漠的海棠,今天竟然說出需要她的話。

  媽媽她呀,果然是專業的輔導人呢!這麼難熬的四年,到頭來還是得感謝她。

  子言離開他的懷抱,仰著頭,滿滿一笑:「我還有一年才能畢業。現在,雖然不會說出一定要怎麼樣才可以的任性話,不過,如果你能再等我一年,那麼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而她,也不再是那個會吵著要馬上搬回台灣的小女孩了。

  時間,還是改變了一部份的世界,一部份的靈魂。

  當他牽起她的手,互相說起這幾年的經過,並肩走入雜沓的人群,他們腳下所走的那條路,靜悄悄退化到還沒經過商業文化的洗練,仍是那條漫長不見盡頭的蜿蜒小路,聽得見為了對方而怦動的心跳,一步一步,在懵懂的時候相遇,在愛中分離,然後又再偶然重逢。

  她似乎是回到原來的地方了,但生命中重要的人卻早已不在,某些她所珍惜的時光,也隨著時間流逝化作回憶。

  終究,還是孤清了些。

  「對了,這個我一直帶在身上,來,給妳。」

  他拿出一張有點久遠的照片,子言接過一看,原來是她家的全家福合照。

  「這是姐姐高中的畢業典禮,我們都去參加。哇啊……那時候我的樣子好拙喔!」

  「這是那位林經理交給我的,他從妳爸的抽屜找出來,要我還給你們。」

  「可是,你為什麼一直帶在身上呢?」

  海棠愣愣,那個問題他從沒想過,因此薄薄的唇角理所當然地浮起一縷微笑:

  「離妳很近的感覺。大概是因為相片中的妳,看起來好像很幸福。」

  子言專注凝視淡淡泛黃的相片,還很健康年輕的爸爸一身西裝領帶的老樣子,和一臉滿足的媽媽略微正經八百地站在一起,捧抱一大束花的姐姐笑得像是得到了全世界!至於她自己呢,很青澀、很羨慕地被姐姐親暱攬住,也笑著。

  「不是好像,是真的很幸福呢!」

  子言輕輕拉開笑靨的同時,一顆淚珠順勢落在照片上。

  當海棠因為感到不捨而用點力握住她的手,子言挨近他,靠著想念的體溫,輕輕闔眼。

  我愛你,我愛妳……

  似乎不能再快樂了,然而海面上的星光再燦爛,波浪多活潑,說不出的淡淡悲傷好像深海縱谷般蜿蜒,像終年不被撈起的沉船,永遠在那裡,在心底,和快樂並存,不能割捨。這一份心情,她也許要花上一生才能明白。

  真真切切地愛過,生命就有了意義。因為它的消失而寂寞;因為它的存在而深深幸福。

  愛,還能怎麼形容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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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幸福,是寂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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