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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不少人都看得出來,海棠變了。變得容易親近,願意開口聊的話也增多;憂鬱的氣質雖然還在,倒是被平和的笑容淡化不少;空閒時他習慣拿起手邊的筆,在本子上塗塗畫畫,少分昔日預料會石沉大海的隨性,現在描繪房子雛形的筆尖多了一分期待,為了得到認同的期待。
熟人都知道,海棠交了女朋友,對方是一名笑容很甜的高中生,豐富又靈氣的神韻。海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是溫柔許多。女孩梳著長長的馬尾,鄰舍管她叫「綁馬尾的」,老是打趣糗海棠「今天綁馬尾的沒有來喔」。
他們相信海棠的改變一定和那女孩有關,從旁看著他們一動一靜的美好互動時,總不由得在心中默想,如果一切能這樣一直下去就好了。
而子言總以為自己會一直待在這片土地,在這個國家完成學業、和某人墜入情網、找工作、甚至結婚、然後牽手到老。
「美國?」
初聽見這個國家,除了「好萊塢」和「漢堡薯條」以外,子言並沒有太多具體概念。
媽媽說,等爸爸的事情告一段落,她想帶姐妹倆到美國去。
「我和爸爸很久以前就計劃要送妳們到美國念書,最近又發生不少事,媽媽在想,等爸爸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們就到美國找妳阿姨,重新過我們的生活,妳說好不好?」
媽媽沒有明說「等爸爸的事情告一段落」是什麼意思,可是子言不喜歡這種預知的說法,當然也不願意到美國去。
「我不要,我的朋友都在這裡耶!而且……」她把海棠的名字嚥下去,咬咬唇:「反正,我在台灣很好,我才不去。」
對於女兒的反應,媽媽早有心理準備,心平氣和地開導她:「姐姐一開始也這麼說,不過她昨天同意了喔!她說換個環境也不錯,朋友再交就有了,而且又不是去美國就要妳放棄這邊的朋友,平常還是可以保持聯絡啊!子言,媽媽覺得台灣有太多傷心的事,離開一陣子,讓我們都有空間沉澱下來也好啊!」
子言猶豫了一下,媽媽那番話沒有錯,真的有太多傷心的事叫人想掩面遺忘,遠離這個地方,也許會容易一些。
媽媽見女兒有點動搖,握握她的手,暖洋洋地鼓勵:「子言,我們一起到美國去吧!」
她抬頭望著媽媽柔軟的神情,想起了海棠。
人生,好像必須不停地作選擇,好不容易決定要走的路,到了下一個路口又得再苦惱一次。這些選項並沒有正確或錯誤的答案,不會有人告訴你怎麼走才是最好的路徑,因為你作出的決定就是你的人生。在這條不怎麼寬敞的路上,遇見了一些人,然後,不得不再和一些人分離。
她坐在黃昏的長椅上,對著人來人往的公園一隅發呆,海棠來到她身後也沒發現。
「生日快樂。」
聽見祝福的聲音,子言先是為了海棠的到來而露出開心的笑容,然後對他的話皺皺眉頭,接著才恍然大悟。
「對喔!今天是我生日!」
「妳忘了嗎?」
「今天是禮拜天嘛!不然以前同學都會幫我慶祝一下的。」她腦筋動得快,興奮地反問海棠:「你約我出來,是為了要幫我過生日嗎?」
「我想把這個拿給妳。」
他將手上的大紙袋交給子言,裡頭裝了一個方形紙盒,子言捧著紙盒,不太能回神。
「是、是禮物嗎?」
「本來,應該先問妳想要什麼的。不過,這個東西我一直想要送給妳,下次再送妳想要的禮物好了。」
她還是盯著手上的盒子,似乎沒把他的話聽進去:「記得我的生日耶……」
「打開看看。」
子言謹慎地將紙盒打開,再將裡頭裝的東西拿出來。
是一棟房子模型!
子言瞪大眼睛,仔細打量長寬高不超過三十公分的房子,是木頭用非常細的活做成的,屋頂漆成磚紅色,一樓庭院和三樓陽台都有綠色草坪,裡頭擺設了各樣小巧的傢俱,她馬上認出是海棠答應要送給她的那張設計圖中的房子。
「這裡有開關。」
海棠動手將平台側邊的開關按一下,整棟小房子立刻一片光明!鵝黃色的亮光從壓克力做的玻璃窗透出來,在她吃驚的眼前閃爍。
「好漂亮,海棠大哥,好漂亮喔……」
見她喜歡,他便放心了:「做得有點趕,我拿回去再修好一點。」
「不要,這樣就很好了。」深怕被搶走,子言趕緊將它往身後藏:「我只要這樣就夠了。」
「我修完會再還妳。」
他伸手要拿,誰知子言用身體擋住空隙:「海棠大哥記得我的生日,我就很高興了,真的!」
「那不相干吧!我只是要把房子修得更好一點再還妳,聽話。」
「真的要問我想要什麼禮物,我最想要的是海棠大哥!」
她情急地脫口而出,害得正要拿取禮物的海棠當場愣住,子言看著在自己面前定格的海棠,不禁紅了臉。
「呃……那個……意思是……想要見你的時候隨時就能見到你,想跟你說話的時候也能馬上聽到你的聲音……這樣子,好像是奇蹟,我覺得……是比禮物還棒的奇蹟。」
應該是去美國的事,才讓她有了這些想法。子言愈說愈不敢正視他,吞吞吐吐的尾音最後也銷聲匿跡了。
明明是值得歡喜的言語,為什麼他會感受到相聚無常的悲傷,宛如若即若離的蜘蛛絲在暮色下飄飄蕩蕩。
子言微微抬起頭,發現他沉澱下來的專注神情。那雙深邃眼眸不似從前冷冰冰的深海,這一刻的目光燃著灼暖的溫度,把她一部份的精神都融化了,沒有妄動的力氣。他靠近的手安放在她臉頰,她第一次讓男生款款捧住臉,彷彿,被深深疼惜著。
「海棠……」
子言想出聲問他,卻連話也無法完整說完。為什麼他一直看著她?看得她好緊張,看得她就連轉移視線也辦不到。心臟跳得好厲害,現在這種氣氛……是要接吻嗎?怎麼辦?她沒有學過。平常、平常應該怎麼呼吸才對?她現在是不是正在憋氣啊?好像忽然不會呼吸了,救命哪!
子言下意識用力閉上眼睛!嚇了海棠一跳,看她過度缺氧的臉紅通通的,忍不住笑了。
「下次再說吧!」他輕輕在她額頭上敲一下。
被、被笑了……子言當下只想朝椅子一頭撞去。姚子言,笨蛋!笨蛋!笨蛋!
海棠起身,說句「我送妳回去」,便朝公園的出口走。
子言摸摸剛剛被他輕敲的額頭,眺向那個全身沐浴在夕照下的背影,方才他眼底略微霸氣的溫度還在,在她緊張到快要窒息的時候,那溫度十分奇妙地擴散開來。他雖然沒碰到她,子言卻感到自己已經被擁抱住,從臉頰,到腳,都被擁抱住了。
對於那樣的溫度,她有點害怕,害怕,可是還想再和他在一起。
她今天……好像比昨天更喜歡他了。
「等等我!」
子言抱著禮物房子追上,走在他身旁。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海棠的肩線很寬,溫和的側臉令人心安,秋日燦煦的夕陽照在他那件水藍色的襯衫上,反光成一片亮白,居然讓她有點睜不開眼睛。
「啊!檯燈歪了耶!」
聽見她的驚呼,海棠奇怪地轉頭,子言正將那棟房子捧到面前,對它左看右看,嘴裡還嘀咕著「是不是壞掉了」。
「我記得都有黏牢啊!」
「可是它真的好像快掉下來了嘛!」
「我看看。」
海棠探身近前想查看屋子內部情況,就在他想到自己根本沒擺進什麼檯燈,子言冷不妨親吻了他一下!
他睜一下眼,還沒弄清楚狀況,大概花了三秒鐘才憶起唇間殘留的柔軟感觸,和護唇膏的水蜜桃香。
調皮的子言青澀地笑一笑,用房子擋住一半的臉對他說話:「嘿嘿!真的成功了。」
安娜問過他,到底喜歡小妞哪一點。如果他想穩定下來,應該找一個年紀相仿的,起碼性情要沉著穩重一點。愈年輕的女孩,心意轉移得愈快,通常不會考慮到太長遠的未來。
有時候,他也認為現在和子言交往,是過早了點。他們的交往不會是條順遂的路,現在的子言也許還沒有面對那些困境的準備。而明知如此的他,卻捨不得離開那張純真的笑臉。
「妳真的很皮。」
海棠既快樂又沒轍地嘆氣,牽起子言的手。小小的、細緻的手,握在他飽受風霜的掌心,有什麼治癒的療效般,情緒就安定下來了,不再黑暗狂亂。
子言喜歡他牽她的手,感覺在依賴著她,可以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力量地依賴著。他從不開口要求,因此,她喜歡他牽著她的手。
「海棠大哥,我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
「我媽說,想要帶我和姐姐去美國。」她頓一下,看他一臉的詫異,說下去:「爸爸的事,好像讓她非常傷心,傷心到非得換一個新環境才能再振作起來,所以她想要帶我們去美國的阿姨家住。」
「多久?」
「沒說耶!不過聽起來應該會住上好幾年吧!她說要讓我唸完那邊的大學。」
這麼說來,他也聽過姚先生提過這件事。儘管聽過了,為什麼心裡還會陣陣抽痛?
子言發現他沉默下來,趕忙澄清:「不過,我不會過去的喔!」
「不會嗎?」
「我跟你約好了啊!不會因為其他事就分開。就算必須一個人在台灣生活,我也不會過去,你放心!」
她不再迷惘,當海棠費心送給她的那棟屋子的時候,子言就決定不去美國了。
「妳媽媽不會同意的。」他一向沒有她來的樂觀。
「我說不去就不會去,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子言堅定地說到這裡,注意力轉移到天空過境的鴿群上,她高舉起手,歡欣地喊聲「鴿子」。
他望向絢爛天際,成群的鴿子背光形成一隻隻黑色剪影,像萬花筒的圖案不時變換隊形,聚了,又散開。
子言帶著生日禮物回到家門口,愉快地計劃起明天的事:「我們補吃蛋糕吧!我最喜歡在蛋糕上吹蠟蠋,明天我帶蛋糕過去找你。」
她正要開門,海棠沒來由脫口喊住她,子言好奇回身,在他幾度欲言又止的遲疑中等待。
「抱歉……」他淺聲說。
「咦?為什麼?」她不解地笑問。
海棠沉靜的視線駐留在被她寶貝地抱在懷裡的生日禮物,還是不說開了,只是良善地催她進去:
「快進去吧!明天見。」
真的很抱歉,到頭來,他原來是這麼自私的人。
如果他真的為她好,應該勸她和家人在一起,不管是台灣或美國,那個女孩本來就應該和她的家人在一起才對。
然而海棠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他也感到意外,竟然也會想要為自己把握住什麼,想要為了自己掙取什麼,甚至從子言的家人身邊將她奪過來,把她留在身邊。
因此,當她那麼率真地承諾不會去美國的時候,他很高興,也很痛心。
安娜錯了,不去考慮長遠未來的人不是子言,是不願放手的他才對。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平靜,颱風一個也沒來,雨期都不長,天空經常是秋高氣爽的。
纖瘦的詩縈站在這樣的天空底下,久了,也染上它幾分清蒼的顏色。
子言路過她斜後方,發現她又在下課時間倚在欄桿那兒看操場,八成是柳旭凱出現了吧!
其實學校不少女生都喜歡在下課的時候靠著欄桿看校園,不管認不認識,看著其他學生的動靜好像看著電視中的畫面,說不出因由地會入迷一樣,然後,久了,就習慣了。
子言一聲不響地來到她旁邊,跟著往下看,找半天也見不到柳旭凱,怎麼……今天不踢球嗎?那,詩縈到底在看什麼?
「咦?阿泰!」
子言一叫,嚇得詩縈抽身退開:「妳、妳是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啊!」
子言沒管她的慌張,悠哉地將雙手靠在水泥扶欄上:
「阿泰他們班下一節課要上體育耶!」
阿泰和其他男生正在搬跳箱,一面搬一面打鬧,同班女生拿著手機對他們胡亂拍照,她只顧玩不幫忙的行徑遭到阿泰修理,肩膀被意思性地推打一下,這才笑嘻嘻逃開。
詩縈看著看著,忽然冒出一個疑問:「妳想,那個女生會不會喜歡阿泰?」
「唔?」子言起初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事,後來跟著看出一點所以然了:「沒怎麼樣啊!而且,我哪知道她喜不喜歡阿泰。」
詩縈倒不這麼認為,她操著推理的口吻對她說明:「我覺得那個女生喜歡阿泰,不然怎麼被他揍還很高興的樣子。雖然好像是在吵架,不過是感情很好的那種吵架。」
說完之後,有一陣子發現子言沒有接腔,詩縈掉頭看她還一愣一愣的,嘟起鼻子:
「妳那什麼表情?」
「太、太深奧了,我不是很懂耶……」
「拜託!妳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怎麼還那麼鈍啊?」
她一副無藥可救地搖頭,繼續觀看逐漸熱鬧的操場。不意,阿泰終於發現詩縈在二樓教室外的蹤影,手腳的動作都不自覺放慢半拍。
詩縈一和他四目交接,立刻背過身去。阿泰一頭霧水地看看子言,子言雙手一攤,給他「我也搞不懂」的回應。
這時,柳旭凱也出現。他和其他同學一起搬鋪在地上的墊子,靈犀相通似,一抬眼就見到子言,似乎老早就知道她會在那裡一樣。
子言一想到上次在他面前哭得一蹋糊塗,就覺得難為情,只能僵硬地向他揮一揮手。他見到她怪里怪氣的表情,立刻咧開爽朗的笑容。
嗚呃!為什麼他就可以笑得那麼自然?
話又說回來,畢業以後,或許就見不到那張迷人的笑臉了呢!
子言還在沮喪,詩縈倒是將雙手擺在身後,靠著扶欄喃喃自語了起來:
「我們明年就要畢業了呢!畢業以後,大家都考上不同的大學,過著不同的生活,那個時候我應該會漸漸忘掉柳旭凱,而阿泰也會漸漸忘掉我吧!」
子言望望身旁多愁善感的好友,詩縈一手撥著耳邊的髮絲,說起不是太久的將來的事,然後陷入感傷:
「從以前到現在,每次快到一個結束的階段,都會擔心,我是不是就要錯過了什麼呢?」
這一刻詩縈所說的話,子言有一點點明瞭。最近,「時間」巨輪滾動的聲響,在她耳畔日益接近,近得令人害怕。
周圍很多事情都在變化著。
子言每隔一兩天就到醫院去,爸爸需要戴氧氣罩的時間愈來愈長,變得比較沒體力而必須常常躺在床上。不過見到子言來,他還是會勉強自己坐起身,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話家常。
海棠只花兩個禮拜便交出設計初稿,不過被子言的爸爸退回去,指出稿子還有哪些缺失,要他繼續改。子言一方面希望海棠可以順利完稿,另一方面又不願意見到那一天的來到,那表示時間又往前推進了些,而爸爸剩餘的日子相對減少了。
在「死亡」這件事上,是他沒辦法選擇要或不要的,對子言來說也一樣,面對這個別離,也是早晚的事。
人生中,除了非得做出無可奈何的抉擇之外,還要面對不可抗力的時間,到底是誰發明「人定勝天」這句話的?
望著時鐘秒針的走動,會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有時候她覺得一點一滴奪走爸爸生命的,不是癌細胞,而是從不等人的時間。
「子言,難道還不能原諒爸爸嗎?」
那似乎成為他未了的心願,子言的爸爸不只一次那麼問過她。每回他問,子言總是不給予回答,有時默默削著蘋果,削得七零八落的。
回到家裡,媽媽不時試著說服她早點和爸爸和好,子言有好幾次都像是被壓力逼得喘不過氣,而不耐煩地離開。
他們想不通她到底在倔什麼。
海棠停下鉛筆,瞧瞧對面寫字寫得特別意氣用事的子言,這孩子什麼情緒都表現在臉上。
「怎麼了?」
她的腮梆子還鼓鼓的,發現海棠問她,這才鬆口:「跟我媽吵架啦!」
「為了去美國的事嗎?」
「這次不是,是為了爸爸,一直要我跟爸爸和好,好煩。」
海棠暫時將設計圖擱下,看她又開始氣呼呼地寫習題,語重心長地勸導:「我也覺得早點和妳爸和好比較好,畢竟,他的時間……」
又是「時間」。子言「啪」的將原子筆用力按在桌上,站起來:
「因為他時間不多就要原諒他嗎?因為他生病了,所以背叛我們的事就要一筆勾銷?我辦不到!」
「子言,妳要賭氣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最後!我絕對不說原諒他!如果你也要和媽媽說同樣的事,那我先回家好了。」她迅速收好書包,快步走出海棠家門口:「我還以為海棠大哥是最能了解我的人。」
是啊!海棠總是善解人意,她不用多說一個字,他就什麼都瞭解。更何況,海棠也是受到他爸爸傷害的人,還為此吃了不少苦,一定更能體會她的心情才對,子言以為是這樣的,應該會是這樣的。
「啊!好痛……」
她在院子被攔下來,手腕緊緊握在海棠手中,那施加在她手上的力道讓她感到疼痛。
「海棠大哥,手……」
「就是因為了解,才對妳那麼說。」他並沒有放手,反而將她拉得更近:「就是因為和妳一樣憎恨過,才要妳適可而止。」
子言緊閉著唇,動也不敢動地探進他幽黑的瞳孔,那裡蜇伏著隱隱憤怒,對她,也對他自己。好可怕,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海棠。
「我爸已經不在了,可是妳爸爸還活著,難道妳要一直冷戰下去嗎?如果不和好,最後妳一定會後悔的。」
她搖搖頭,抗拒著他的威脅:「我不會後悔,才不會後悔!」
「我認識的子言不是這樣的人。妳總是笑容滿面,即使自己很傷心,還是希望對方能夠幸福,這樣,自己或許也能夠是一個幸福的人。當初妳是這麼對我說的,我認為那樣的妳很堅強,是一個溫暖的女孩子。」
她試著想把手抽回來,可是沒有成功:「但是爸爸把我們家的幸福都摧毀了,就算和好,過去的幸福也永遠回不來!海棠大哥你不懂,你經歷過的事已經過去,可是爸爸的背叛還在啊!那是現在進行式!這樣我要怎麼原諒他!我絕對不說原諒他!」
「難道妳要像我一樣來不及嗎?妳想像我這樣,即使想為過去做點什麼事,可是不管我做什麼都沒有用!再怎麼努力都沒用了!」
「要是我一說出口,爸爸就會死了!」
子言失控大喊,令海棠愕然地鬆開手,而她的眼淚已經漣漣滾落。
「我覺得……只要我真的說出原諒爸爸的話,他沒有牽掛,就會離開了,像他當初毫不留戀地離開媽媽一樣,永遠離開了……我不要那樣……」她無力地垂下手,放聲大哭:「所以我不要說,我才不說呢!」
「傻瓜。」他心疼地將子言擁在懷裡:「妳真是傻瓜。」
院子的向日葵前不久都謝去,園圃又回到光禿禿的一片。她的淚水宛如是要為這幅乾枯的景像注入一些滋潤,在海棠的胸口說什麼也停不住地落下。
海棠的稿子幾經修改,終於獲得認可,聽說要蓋餐廳的對方也很滿意,建設公司匯給海棠一筆可觀的酬勞。
已經可以感受到天氣轉涼的一個深秋午后,一連晴朗兩個月的天空忽然飄起小雨。灰濛濛的雲層、灰濛濛的漉濕道路、灰濛濛的窗外街景,彷彿全世界都灰濛濛的那一天,是子言的爸爸還清醒的時候最後和子言交談的日子。
子言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子言的爸爸已經必須整天都戴著氧氣罩,他拒絕插管治療,好幾次發生喘不過氣的緊急狀況,不過今天看起來還不錯,很安穩地躺在床上。
子言走上前,用指尖碰碰他的手,爸爸不能說話,就算一個字也會耗盡他所有的力氣,他已經不能再問她原不原諒的問題了。
感覺到她的手,子言的爸爸微微睜開眼,用衰殘的視力看清楚站在床邊的人是子言後,想要笑一笑地牽動嘴角。
她真的不喜歡到醫院來,每次見到一點都沒有好轉跡象的爸爸,總需要費一番力氣,費一番力氣去忍住眼淚的不爭氣。這樣的日子到底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偶爾她會殘忍地希望,這一切能早點結束就好了。
爸爸很累,她也是,幾乎到了一種瀕臨極限的狀態。
不其然,子言的爸爸發出含糊的聲音,她聽不清楚,稍微湊近一點:「你再說一次。」
意識到自己無法把話說好,他改成伸出消瘦的手,那手抖得很厲害,子言趕忙接住它,又問:
「爸,你要什麼?」
然後,她的臉被碰了一下。子言的爸爸掙脫她的手,輕輕地,吃力地,在她臉頰上安放一會兒。子言不明白,正想再詢問清楚,她突然聽懂爸爸說的下一句話了。
「對不起……」
儘管是氣若游絲的聲音,她還是聽出那三個字,因而愣了愣,隨後想起這面臉頰正好是她和爸爸吵架那天,被他狠狠打下一掌的地方。
爸爸還掛念著那天的事嗎?她的臉早就不痛了,心中的創傷也幾乎要習慣了啊……為什麼爸爸還記著那一巴掌?
子言慢慢握住他留在她臉頰上的手,將她拉拔長大的手,厚實又寬大。這些時日來的種種壓抑在手與手的觸碰下,瞬間解開了禁錮,隨著眼淚一滴、二滴、三滴,開始潰堤。
「我原諒你……」
她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是那麼無理,那麼泣不成聲:
「我說我原諒你,可是你要好起來才可以!」
子言的爸爸浮腫的雙眼緩緩泛紅,積了滿眶淚水,還有說也說不完的滿腔情緒,含著對這一段人生的遺憾、對女兒的不捨,他激動閉上眼,四十九年的歲月,那一切的一切就從他萎靡的眼角滑落下來。
五天後,子言的爸爸走了。
子言的媽媽最終還是如願以姚太太的身份幫他舉行喪禮。情婦也來了,穿著黑色套裝,很低調地和兒子站在角落,沒有人去招呼他們。
原本活潑的小男孩感染到喪禮現場的肅穆氣氛,始終一臉惶恐地待在媽媽身後。子言遠遠望著他們,頓時一種感慨萬千的平靜。如今,誰都得不到了,不管是那個女人,是過世的爸爸,還是媽媽和她自己,都得不到了。
「嗨!」子言來到她同父異母的弟弟跟前,蹲下來,和善地對他笑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不安地抬頭看看媽媽,她暫時收起防備,給他一個勉強的微笑。
「李昱棋。」
「哇!你名字裡的一個字和爸爸的名字一樣耶!」
「爸爸呢……?」他是不是沒能理解死亡是什麼?
爸爸不在了。
子言的腦袋閃過一個聲音,悲傷說著。
「爸爸在天堂啊!來,我送你一個禮物喔!」
子言裝起愉快的語調,攤開自己空空的雙手給他看,然後煞有其事地唸起咒語,伸出右手,在他耳邊彈個指,指間很神奇地出現一隻天藍色的紙鶴。小男孩簡直被她的魔術唬住,張大嘴,興奮盯著那隻紙鶴送到自己面前。
「想跟爸爸說話的時候,就跟這隻小鳥說,等你睡著了,小鳥會飛到天堂去,然後跟爸爸說昱棋想要說的話。」
「謝謝。」
他很有禮貌地收下那隻紙鶴,還寶貝地反覆審視這隻會飛到天堂的鳥。
子言抬起頭,迎向他母親感激的眼神,她深黑色套裝的背後有一片雨過天青的藍天,今天看起來格外乾淨明亮。
不遠處有一縷煙裊裊上升,畫出蒼白的不規則弧線,最後飄進雲裡,看不見了。
嘿!海棠大哥……
海棠在喪禮這天,選擇一個人來到靈骨塔。放置骨灰罈的架子一排又一排地林立,好像那些長眠的人也整齊排隊,滿怪異的感覺。狹窄的走道冷冷清清,今天的訪客大概只有他一個人吧!這麼多年來,這也是他第一次到這個地方。
海棠站在嵌有父親遺照的罈子前,花了很長的時間回想過去的事,然後想起子言在喪禮前一天,曾經仰頭面向陰雨的天空所說的話。
短短的時間裡,他想了許多,想得很雜,積壓已久的陰霾反而漸漸開朗。不想了,便專心凝視照片中的父親,印象中似乎從未認真過正視父親的臉,畢竟都避之唯恐不及了。如今,就連他左邊額頭上的疤痕、他輕微大小眼的雙眼形狀,海棠都牢記在心。
「如果你能再愛我一點,如果我沒那麼早放棄愛你這個父親,或許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注視著那張沒有笑容的黑白相片,輕輕寬恕了他們彼此:
「如果能重新來過就好了,爸。」
嘿!海棠大哥,雖然現在下著雨,不過那些烏雲的頂端,一定是晴空萬里的吧!
海棠轉向又小又方正的玻璃窗,外面天空藍得不像話,宛如一張海水畫布,幾道雪白的浪,還有無邊無際的遼闊,往視野的盡頭不斷延伸過去。彷彿,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是相連的,那些人也在同一個時空當中活著。
他向來不相信無稽之談,然而有那麼一秒海棠突然這麼想,就像子言所說,想說的話,那一頭一定聽得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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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在有形的肉體腐敗後,經由死亡的轉化,以思念的形式存在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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