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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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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菜]是幸福,是寂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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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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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0:2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咦?他問過名字的事嗎?」

  在下課的走廊上,被詩縈這麼一問,阿泰打住對她印象的描述,眉開眼笑地點頭:

  「對啊!那傢伙硬是說妳不叫吳詩縈,我還跟他爭半天咧!妳的名字……明明就很好聽啊!」

  他說著說著又兀自覺得不好意思,詩縈沒管他順水推舟的稱讚,在心裡驚惶猜想,柳旭凱發現她們調換身份,還有,說不定子言也知道東窗事發這件事。子言完全沒提起,事情到底變成什麼樣了?她完全沒個底啊……

  「我覺得妳很會照顧人耶!上次妳朋友被球K到,妳就很擔心的樣子,啊,我就是那個踢球的人,對妳朋友真不好意思……呃……請問妳有沒有在聽啊?」

  阿泰還在認真地告白,詩縈不專心的眼角卻補捉到二樓底下的花圃前,子言和柳旭凱正迎面遇上!

  子言被老師差去拿改好的考卷,她抱著那堆紙,像是受到什麼驚嚇地站住,有幾張考卷不小心從懷裡飄溜出來。

  柳旭凱也是愣住,一陣沒什麼話好說的死寂後,他向來溫和的面容隨即結上一層罕見薄霜。柳旭凱避開她的注視,繞過地上那幾張考卷離開。

  子言等他走遠了,才蹲下身將考卷一張一張撿起,由於她始終低著頭,詩縈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有那隻撿拾的手有氣無力做著相同的動作。




  放學後,子言牽著腳踏車要離開車棚,詩縈剛好走來,兩個女孩不偏不倚地四目相會。

  子言先別開不知該往哪擺的視線,想讓位借過,誰知詩縈朗聲對她說:「等我一下,我跟妳一起走。」

  子言詫異地看她走向那排停得亂七八糟的腳踏車,開鎖,將書包擱在前籃,好不容易把車子牽出來以後會習慣性地將右邊頭髮順到耳後,就跟往常一樣。

  說真的,她實在猜不到詩縈到底想幹嘛,為什麼突然主動邀她一起回家?啊!該不會要找她談判吧?然後說什麼「他是我的,妳以後不准再接近他」那一類的話。怎麼辦?她最不會談判了,連跟賣小首飾的攤販殺價都會不好意思。

  子言踩著腳踏車,整路心驚膽跳,詩縈不常騎在她旁邊,比較偏後,又不吭聲,這叫子言更加沒有安全感。

  正當她還在胡思亂想,詩縈驀然迸出一句話:

  「柳旭凱已經知道妳不是吳詩縈了對吧?」

  子言緊急煞車,在河堤上拉出刺耳的聲響,那頻率和天空長長的飛機雲幾分相像。

  詩縈不理會她的錯愕,將車子停好,走向河堤:「去那裡坐好不好?」

  平時,如果她們不想經過烏煙瘴氣的大馬路,就會稍微繞點路走河堤,不但車子少,還可以坐在堤岸邊的長椅偷閒聊天。

  是啊!如果是平時,子言會很開心到河堤這兒來走一走,可是今天的氣氛實在太詭異了,她跟在詩縈身後有點不情不願。

  詩縈往漆成墨綠色的長椅坐,面向底下湍急的……濁水溪?大甲溪?子言從來不記得那條溪的名字,每次來她都要想一遍,不過現在那個一點也不重要了。

  詩縈壓住被風吹亂的髮絲,側頭,見她還憂鬱地站著。

  「柳旭凱的朋友今天跟我說,他問過我們的名字,所以我想應該是被拆穿了。」

  「是被拆穿了沒錯。」一想到學校庭院和柳旭凱的會面,子言就不禁垂頭喪氣。

  「這樣啊……那,他怎麼說?」

  他說不會再找我了。子言傷心回想,面對詩縈急於知道下文的眼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一定很生氣吧!」詩縈見她久久不回答,也沮喪地歎息:「一定的嘛!感覺就好像被兩個女生耍了。」

  「我有跟他道歉啦!希望他不會太生氣。」

  詩縈聽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盛滿子言所不瞭解的思緒,害她不知所為的緊張,短暫的靜默間她長長的髮絲也隨風飄上飄下,鎮定不下來。

  「要道歉,也應該是我來道歉哪!柳旭凱的心被妳搶走了,現在連跟他道歉的機會也一樣。」

  「我……」子言毫無預警地被指責,結巴一陣子,然後不甘心反問:「柳旭凱說喜歡我的事也就算了,妳連道歉這種事也要對我生氣嗎?」

  「姚子言!妳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在生什麼氣!」

  「不就是因為柳旭凱喜歡我嗎?」

  「才不是呢!是因為妳什麼都不告訴我!是因為那樣才生氣的!」

  子言原本已經準備下一步要激動地回嘴,這一聽,反而招架不住。詩縈則因為說出了實情,有點難為情,有點鬆口氣:

  「是啦!知道柳旭凱喜歡妳的時候,我是很不高興,可是那不是生氣,是嫉妒妳,簡直嫉妒得要命。明明是我先喜歡柳旭凱的,憑什麼妳可以捷足先登?當初妳還嫌他穿紅球鞋很孩子氣。」

  「是、是這樣嗎?」子言都不太記得對柳旭凱的第一印象了,一提起他,就會想起他清爽的笑臉和貼心的舉動,想得心情都五味雜陳了起來。

  「那天聽到柳旭凱說喜歡妳,我一直在等妳什麼時候會跟我說,但是妳都沒有那麼做,好像那件事從來沒發生過。後來我就想,妳該不會是顧慮到我,所以不打算讓我知道了吧!」

  詩縈說到這裡,臉上還微微透著困窘,漂亮的手指互相交纏撥弄,猶如她當時忍不住糾成一團的心緒:

  「一想到妳在暗暗地可憐我,我就覺得好丟臉,比被柳旭凱拒絕還丟臉……」

  詩縈的話,讓子言登時有當頭棒喝的感覺,海棠果然沒有說錯,善意的謊言,有時候是一種自私的想法,充其量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罷了。她並不是真的為詩縈著想,還因此傷害最要好的朋友。

  這下子輪到子言覺得丟臉了,除了抱歉之外,她還認為自己做了很糟糕的事。子言走到長椅前,輕輕在詩縈旁邊坐下,挨近一些,探頭,用問句的音調輕悄悄地說:

  「對不起,妳不要生氣了。」

  詩縈發怔地看住她像極小狗討饒的無辜表情,頓時啼笑皆非,子言自己沒發現,她有時比任何人都還要孩子氣呢!

  「道什麼歉,妳搶著跟柳旭凱道歉還不夠啊?」她忍住笑,虧起子言。

  子言曉得她們正在和好,她就是曉得!有些事就是這麼的心照不宣哪!子言朝椅背一靠,大大怨嘆一聲:

  「唉!到頭來,我們兩個都被列入黑名單了。」

  「不對,說起來,妳只是共犯,不會比我這個主謀還黑啦!」

  「難說喔!人家喜歡的是我,我比較傷他的心吧!」

  詩縈又好氣又好笑地見她洋洋得意,冷不防出手猛呵她的癢:「那有什麼了不起啊!」

  「哈哈哈……」

  子言拼命閃躲,直到詩縈終於放棄,兩人暫時休戰,靠著椅背懶洋洋地休息起來。

  子言望著天空那道逐漸暈開的飛機雲,直到微微發呆。當激昂的情緒淡去,剛剛的快樂好像也不是那麼快樂,那些俏皮的自我解嘲都變得帶點感傷味道了。

  她,詩縈,柳旭凱,一度在三角頂點上交會,卻像擴大的漣漪,一圈圈朝四方散開。

  錯過了什麼,說不上來的。

  詩縈出神的視線落在底下那片茂盛野草,沿著溪流開滿了繁星般的小白花,彷彿也想著同樣的事。

  四周,安靜得只剩到河堤運動的人的跑步聲,一陣陣地來,沙沙沙地過去了。良久,子言喃喃嘟噥:

  「突然好想吃蛋糕。」

  「蛋糕?」

  「有很多很多奶油的蛋糕,咬下去的時候奶油還會沾在嘴唇上面。」

  「妳不是討厭奶油太多的蛋糕嗎?」

  「現在突然很想吃嘛!」

  「什麼啊!變胖怎麼辦?我們快換季囉!」

  「說的也是,穿裙子的話,腿太粗就不好看了。」

  「好想趕快換季喔!我們學校的冬裝土得要命。」

  詩縈彎身拉拉褲管,左看右看,就是不順眼。子言瞧瞧她女孩子家的動作,打從心底一笑。

  沒有了柳旭凱,身邊還有一個好朋友,這樣也不錯,不孤單的。

  「我覺得……好像可以和詩縈永遠在一起。」

  「啊?」

  「就是有這種感覺。」

  子言沒把話講明,又轉向層次分明的橙色天空,那色調溫溫暖暖,心哪,鬆暖得快要變成軟綿綿的雲朵,在天上,捨不得下來了。

  她好想告訴詩縈,只要一想到可以和她一直在一起,就覺得好高興……真的好高興啊!

  回家路上,詩縈告訴子言今天被男生告白的事,子言替她感到又驚又喜,問起對方的名字和長相。

  「他說大家都叫他阿泰,就是以前踢球砸到妳的那個人。」

  「踢球……」子言搓搓下巴想一想,馬上想起他是誰:「喔!是他呀!妳穿蘿莉裝的那一次班會表演,他也有和柳旭凱一起經過我們班耶!」

  「是嗎?」

  「妳不記得了?」

  詩縈牽著腳踏車,一步步朝傍晚的夕陽踱去,在入神的回想中輕聲回答:「不是不記得,而是當時我眼裡只看得見柳旭凱一個人而已。」

  子言一聽,介意得沒有立刻跟上去。詩縈想起什麼而回頭,柔柔笑問:

  「這個清明節,我們去木柵動物園吧?」

  「動物園?」

  「妳忘啦?寒假前不是說過要去那裡嗎?」

  「對、對喔!好啊!」才答應,子言也想到了一件事:「那個,可不可以再多邀一個人去?」

  「秀儀嗎?」

  「呃……妳不認識,他就是我以前在保健室提過的那個人,我媽是他的觀護人啊!」

  詩縈費力地回想好久,終於想起那回事:「高高的,長得不賴的那個,對不對?」

  「就是他!」

  「妳怎麼會跟他扯上關係?」

  子言將來龍去脈和他的背景大略地告訴詩縈,還說想要讓他散散心,心情會好一點。詩縈聽完以後,是不怎麼排斥海棠這個人,不過她很困惑:

  「妳為什麼要這麼幫他呢?」

  「咦?」有那麼幾秒鐘,子言被問得說不出所以然,後來才對答如流:「因為我把他當哥哥啊!像乾哥哥那一類的人啦!總覺得如果能幫上他一點忙,就像做了好事一樣。」

  「唔……我是無所謂啦!反正可以看到帥帥的本人嘛!」

  「耶!那我找時間去問他行不行!」

  於是,當時序才剛邁入四月天,子言又蹦蹦跳跳地出現在海棠面前。大樓外觀愈發成型,她也有哪裡不太一樣。

  海棠還在思索,子言注意到他疑惑的目光,展示般拉起一邊裙擺:

  「我們換季了!這是我們學校的春夏制服,很漂亮吧!」

  潔白得幾乎叫人睜不開眼的上衣,領口綴著藏青色蝴蝶結,百褶裙則同樣是藏青色的底,搭配細白格紋,頗有英倫學院的風味。

  海棠不怎麼能適應地別開眼,為什麼看著換了一套制服的子言,無端端會有「家有吾女初長成」的感慨呢?

  子言興高采烈地向他報告跟詩縈和好的好消息之後,急轉直下地詢問他:

  「對了!海棠大哥,清明節那天你要工作嗎?」

  「沒有。」

  「如果你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去動物園?」

  動物園?他花一番工夫吸收那個名詞,動物園是……有獅子、大象,和一群人搶著和動物照相的地方,總覺得離他的生活很遠。

  「我不用。」

  子言就知道他會這麼說,立刻改變戰術:「上次遇到那些流氓,你救了我,就當作我想好好謝謝你。」

  「我沒有做什麼。」

  「不然,我救了你的小本子,為了答謝我,一起去動物園吧!」

  「……」

  她笑盈盈的臉,很有元氣!應該說,認識她以來,除了為詩縈和柳旭凱的事難過之外,她總是非常開朗,笑笑的,為別人的事很熱心,是一個溫暖的人,像他在屋頂上見過的那道晨曦,小小的光芒,散發舒服的溫度。

  工地大叔也發現子言的不同以往,豪邁地從大樓裡大吼:「妹妹!今天穿裙子喔?」

  「對呀!很可愛喔?」

  子言和大叔們熟絡不少,甜甜笑著,接著轉向海棠:「怎麼樣?一起去吧?」

  他不願見到那光芒會有黯淡的時候。




  子言離開以後,海棠留在工地和一些大叔善後,他抱著一堆不用的木柴來到外頭,看見一輛亮閃閃的黑色奧迪霸氣停泊。

  還在回想曾經在哪裡見過這部車子,大樓另一邊的出口已經走出三四個人,其中一位是工頭,其他人則是西裝筆挺的上班族,然後,他認出了子言的爸爸。

  當然,子言的爸爸在觸見海棠的當下,也認出這個青年就是那天晚上出現在那場糾紛中的「學長」,因此發愣半晌。

  直到身旁屬下喚他兩聲,他才若無其事地繼續巡視大樓。

  「你在這裡工作?」子言的爸爸經過海棠面前,停下腳步問。

  海棠點頭。

  「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目送著體面的身影走開,忽的感到一陣刺痛。海棠低頭瞥瞥自己的手,讓木屑扎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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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0:3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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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木柴,他就地坐在台階上,拔出木刺,皮膚隨即滲出圓點狀的鮮紅,他只瞧了一眼便望向對面馬路靜靜等候,這個傍晚的晚風有些蕭瑟。

  子言的爸爸想說什麼,他大概已經猜到了。

  紙包不住火,他不是那個女孩的學長,從來就不是。縱然他曾經有過一點奢望,如果悲劇沒有發生過,那麼成為她的學長也不是不可能吧!如果。


  清明節到了,子言、詩縈和海棠相約在車站見面。詩縈第一次見到海棠,還驚為天人地發呆好久。

  「我、我是吳詩縈。」這個大男生清秀得連她都不得不緊張起來,那雙傳說中的憂鬱眼睛會不會太迷死人不償命啦?

  「妳好。」

  海棠特別用心地打量她,心想原來她就是之前和子言吵架的好朋友,總算見到廬山真面目了,淺薄的唇微微泛起一抹恬善。

  「妳說他殺過人?有沒有搞錯啊?」

  兩個女生到車站附設的便利商店買飲料,詩縈忍不住放低聲音求證,那個人性情溫吞吞的,而且帥到不行,怎麼看也不像殺人犯嘛!

  「沒搞錯,看起來完全不像對不對?」

  子言拿著飲料和雜誌走回大廳,海棠一個人站著看電子時刻表的更換。他置身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沒有特意做什麼,卻隱隱發散一種格格不入的氛圍,是他營造出來的距離?還是人太多的地方令他不能習慣呢?

  那叫人無法親近的氛圍也把她隔絕在外,雖然早知如此,還是覺得受傷。

  前往台北的列車上,子言和詩縈兩個女生吱吱喳喳聊個不停,坐在後面一排的海棠則專心瀏覽窗外快速閃過的風景,要補足他這幾年未曾好好欣賞過的畫面般,直到下車前一刻,他都非常專注地觀看,一草一木也不肯放過。

  一到台北車站,人潮更多了,海棠分心得更嚴重,好幾次都要子言出聲提醒他跟上。來到捷運的售票機前,他忽然顯得不知手措。

  子言買好票,過來幫忙按鈕:「怎麼了?」

  「我沒搭過捷運。」

  「咦?你沒來過台北嗎?」詩縈問道。

  「我不太有機會往外跑。」

  「家人總帶你出來玩過吧?台北有很多可以玩的……」

  詩縈話還沒講完,就被子言暗示性地瞪一眼,這才驚覺到自己失言。

  「最遠,只到桃園的小人國。」他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輕愜笑著。

  在車站的洗手間裡,詩縈邊洗手邊說:「他好可愛喔!一點也不像妳說的那種乾哥哥,感覺比較像帶弟弟出來玩耶!」

  「喂!人家好歹也大我們四歲好嗎?」

  「哈哈!我知道嘛!就算比我們大,還是很可愛啊!」

  子言看她從背包裡拿出慕斯來整理頭髮,還愉快哼起喜歡的女歌手的主打歌。詩縈她……該不會對海棠有好感吧?他沒有一身名牌,但是不同於普通人的沉靜氣質的確為他加分不少。

  不只詩縈,和海棠走在路上,不少擦肩而過的女性總會回頭多看他一眼,這麼討好的外型,照理說應該有女朋友了吧?

  如果他的心裡還沒有誰,就好了……子言一怔,趕緊在心中用力地自圓其說,她、她一定是怕哥哥被搶走的佔有心態啦!

  一上捷運,適逢假日的關係,開往各景點的車班都是滿的,好不容易擠上車,下一站剛好有人下車,子言馬上要詩縈去坐那個空位。詩縈本來不好意思只有自己坐,子言一句「萬一妳被擠到昏倒怎麼辦」,才讓她聽話坐好。

  沒想到下一站上車的人更多,把原本靠門的子言推擠到車廂中央去,她左看右看,不妙了!四周沒有可以讓她抓扶的鐵柱(有鐵柱的地方早就站滿人),距離上頭有拉環的地方又有一小段路,萬一等一下來個煞車還是震動,定力不夠的她鐵定會撲出去的啦!

  「哇……」

  正想著,毫無預警的搖晃就來了!子言的身體順勢往右邊摔去,說時遲那時快,背包被使勁拉住,她心有餘悸地側頭看,是海棠騰出一隻手救了她。

  「別像抓小貓那樣地抓我嘛……」她難為情想著。

  「我跟妳換位置。」

  海棠讓她站在門邊,子言的手勉勉強強搆得著那裡的支柱。又一站到了,車內人潮一股腦東倒西歪,海棠剛剛救她的手撐在沒有開啟的這扇門上,用背部擋住身後那些騷動,好讓她在這小小的空間不受另一頭進進出出的干擾。

    子言睜著不知該往哪裡擺的視線,動也不敢動。啊,又和他這麼靠近了,只是這一次他的胸膛看上去好強壯喔!他明明瘦巴巴的啊!那隻撐在門上的手也離她好近,近得……近得她都可以想像那隻手修長的指尖輕撫過她髮絲的觸感。

  或許是過於緊張的關係,力氣反而一點一點流失,最後連站穩的自信都沒有。海棠胸口上的溫度撲上她的臉,燙燙的,怎麼辦?她一定又奇怪地臉紅了。

  希望他別低頭看;希望這班車急駛的節奏再大聲一點,這樣他就不會聽見她噗通不停的心跳;希望……就算他發現了,也別因此討厭她。

  海棠發現子言硬是低著眼看地板,細嫩雙頰透著和那天在他家一模一樣的可愛紅暈,似乎很緊張。他再抬起頭,門上玻璃窗倒映著他無意間亂了方寸的神情,他努力收斂波蕩的思緒,凝視前方,不知是他的臉模糊了窗外風景,還是飛過的景物抹淡他的倒影,有種時空倒流的錯覺。

  『你不是子言的學長吧?』那個傍晚,子言的爸爸問,得到海棠誠實的否認後,便繼續嚴冷的語調說下去:『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還有那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我都不想管。我只想讓你知道,子言還在唸書,對她來說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課業,將來我還計劃讓她出國唸大學,至於其他不重要的事,最好能免則免了。』。

  他沒明說什麼是「其他不重要的事」,不過海棠大概懂了。在人類的世界裡,他是屬於卑微的那一方,沒有資格佔據一席之地,包括那個女孩身旁的位置。


  一到木柵動物園,兩個女孩簡直興奮到忘我,一看到不同的動物就尖叫連連,「好可愛」、「好奇怪」、「好臭」,一堆形容詞都跑出來了,還拿著相機到處猛拍。

  起初子言擔心,這麼幼稚的地方海棠也許會覺得無聊,然而儘管他講話還是以單字居多,不過每一個地方都逛得很認真,就連告示牌上的動物簡介也閱讀得比一般人仔細,因此墊後的總是他,像是劉姥姥逛大觀園那樣,慢慢走著,遲鈍得沒發現到周遭女性在他身上留連忘返的目光。

  直到他們來到最上頭的企鵝館,當海棠見到一隻搖搖擺擺的企鵝不小心跌倒,還滑不溜丟地撞倒另一隻企鵝,開心笑了出來。

  旁邊兩個女生一時看傻眼,那張無邪的笑容居然令整間昏黃的展示館都豁然明亮。

  天哪!他笑起來好好看喔!幸好今天硬拖他來動物園。子言使勁握個拳,兀自誇獎自己。

  他們即將離開動物園之前,詩縈提議一起大合照,幫忙拍照的路人歸還相機之後,詩縈心血來潮地慫恿子言:

  「對了,我幫你們拍吧!」

  「咦?」

  「妳和海棠大哥還沒一起照相啊!」

  「唔?我……不、不用啦!」

  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跟海棠單獨合照,她沒來由變得不知所措。

  詩縈連聲催促:「子言,快點站好,人家海棠大哥都準備好了。」

  什麼?子言快速掉頭,海棠已經站在她身邊,看著她,一派雲淡風清的隨性。

  糟了,該作什麼表情才好?笑一笑好嗎?大大地笑?或是微微地笑?跟男生照相還笑會不會太三八了?

  「子言……」原本擺好架勢的詩縈離開鏡頭,不解風情地評論:「妳的表情好古怪喔!姿勢也很僵硬。」

  古怪?僵硬?看、看起來是這樣嗎?

  「啊─隨便啦!妳趕快照吧!」

  喀擦!

  後來,詩縈興致勃勃地去逛販賣部,裡頭有一大堆動物布偶,子言腿酸得不想進去,她坐在外頭的椅子幫忙保管相機,海棠則到附近的園區晃。

  子言打開相機裡的檔案,叫出剛剛那張合照,看著液晶螢幕中有著馴良神情的海棠和怪里怪氣的自己,漸漸微醺了臉。

  「好呆喔……」

  可以重拍一次就好了,不過……算了,這樣也不錯啊!

  就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海棠已經走近:「她還沒出來嗎?」

  「哇!」子言嚇一跳,差點把相機摔出去,她穩住手,試著鎮定回話:「詩縈喜歡布偶,應該會再逛一陣子吧!」

  「妳們感情真好,不像吵過架。」

  「吵架的好處,就是可以和好如初啊!」

  她樂觀的應答令他愉快,這世界存有的一絲善美,他在她們身上見到了。

  「口渴嗎?我去販賣機那裡買飲料?」

  經他這麼一說,子言真的覺得又累又渴,回頭晃晃樹下的清涼販賣機。

  一個瞬間即逝的畫面飛快沁入臉頰,涼涼的,一下子又過去。

  子言回神,按按彷彿被什麼親拂過的臉龐,怔忡面對熱鬧動物園,她方才想起的人並不在這裡,那只是風,後來她才意識到。

  「怎麼了?」

  「沒有,我不渴,謝謝!」

  很渴,可是她就是不願意其他人幫她買販賣機的飲料。那個發生在販賣機前的故事是她美好的回憶,即使只剩下回憶,子言也想好好保存下來。

  海棠端詳子言笑彎眼的面容,她又在逞強了,每當憂傷摻染上來,那潔淨的亮度就虛弱一些。明知道快樂不能永久,但,在她最燦爛的歲月,能不能再多留一會兒?

  別和他一樣了。

  忽然,他注意到子言的表情有異,她緩緩起身,瞪大的雙眼直視前方。前方人潮來來往往,以親子組合居多,其中一個家庭帶著一位四歲小男孩,他調皮地往前奔跑,聽到叫喚,又衝回來撲向他們,一手拉住父親,一手拉住母親,咯咯笑地蕩起身體。

  母親穿了一套粉色的休閒套裝,柔和笑臉透著幹練的氣質。父親則是西裝筆挺的紳士,子言就是直直注視那張她熟得不能再熟的臉孔,那位紳士是子言的爸爸。

  就連海棠都一眼認出來,子言仍然移不開視線,直到惶惶不安的臉逐漸轉為蒼白為止。

  他於是看見了晨曦的褪色,那是晦暗的開始。



  歸途的列車上,累壞的緣故,詩縈不多久就睡著了,子言跟著睡一會兒,被車內廣播吵醒後,想起後座的海棠,回頭關心,他依舊面向窗外。

  子言從以前就有這種感覺,海棠的目光總是落在很遠很遠、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他不戀棧身邊的一切,不為自己留住什麼。

  即使在他身邊,還是會有隱形的感覺。

  「你不累嗎?」子言繞到海棠隔壁的空位坐下。

  「還好。」

  「反正還有一些時間,睡一下也好啊!」

  她一直想問他,是不是都沒睡飽,不然臉上淡淡的黑眼圈怎麼老是退不掉?

  「我不太睡。」

  「為什麼?」

  「會作夢。」

  「夢?」

  「會夢到一些不好的事。」

  夢到跟他父親有關的事嗎?

  子言無奈地沉默。海棠從旁觀察她心事重重的側臉,打從離開動物園她一句也沒提起見到爸爸的事,和詩縈照常打鬧,不過當初第一時間下,她一定已經察覺到了什麼,因此每當沉靜下來的片刻,子言總是顯得鬱鬱寡歡。

  「對了,對了!我有個好辦法喔!」靈機一動,子言眼瞳熠熠亮了起來:「我幫你催眠,這樣你就算睡著,也不會夢到那些事了。」

  「催眠?」

  「我們魔術師都懂得催眠呀!小事一樁!」

  「已經把自己當作魔術師了?」

  「其實這個很簡單啦!我們小時候媽媽應該都這麼做過。」

  她自信滿滿地舉起手,安放在他額頭上,煞有其事地說明:

  「把那些不好的事當作痛苦的東西,然後開始唸咒語。咳咳!痛痛,飛走!」

  當稚氣的話語一出口,海棠還一度瞪大眼睛。子言一共唸了三次「痛痛,飛走」,態度十分認真,說畢,咧嘴而笑:

  「好了!這樣就沒問題,明天一定就不痛了。」

  「……在開玩笑吧?」他還是反應不過來。

  「才沒有呢!因為,都已經過去啦!已經過去的事,不會再回來,只會變成夢境而已。所以……」

  她的手掌沒有離開他額頭,她的視線還牢牢擒住他驚忡的瞳孔,不讓他有機會閃避:

  「所以,就算還會作夢也不要緊,那個人的拳頭再也打不到你,你也傷害不了任何人,因為都已經過去了。」

  海棠依然不說話,靜靜地,流露出赤裸裸的無助,彷彿她再多一句,便可以碰落他隱忍多年的淚水。

  「明天,一定就不痛了。」子言緩慢而堅定地又說了一遍,要他別懷疑這個咒語。

  海棠他,始終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垂下頭,望住自己半張的手,那裡空空洞洞,有什麼真的過去,回不來了。

  是的,傷害過他、也被他重重傷害的那個人,同樣回不來了。

  車上響起下一站即將到達的廣播,車廂內不少人紛紛起身,全擠到中間走道準備下車。詩縈走在前頭,子言跟著,海棠墊後,到站的時候,列車停煞的反作用力讓子言微微倒退,她的手,在狹窄的空間裡碰到了海棠的手。

  微熱的溫度叫她迅速屏住氣,在車上每個人的視線下方,指尖和指尖的碰觸有著什麼吸引力,那麼安適相貼,以一種靜得近乎凝結的姿態,他的手並沒有移開。

  也許海棠沒有發現,子言想,至少自己應該趕快把手收回來……

  她卻沒有力氣這麼做,沒有這麼做。

  忽然,他握住她的手,是非常溫柔的方式,明明是手,整顆心卻好像都被他握在掌心中。

  擁擠的走道上,子言不敢回頭看他的臉,淨是看住前方詩縈用鑲有小碎鑽的蜻蜓髮夾夾住的頭髮,蜻蜓生動得要振翅欲飛,她卻膠著原地。不是她自誇,那是她第一次跟男生牽手。不是小時候被老師或父母強迫跟臭男生牽手的那種,而是真正的「牽手」,每一根手指都被輕輕包覆起來了。

  「謝謝。」海棠在人潮開始往前走動之前,放開她,那麼說著。

  她聽不見自己胡亂怦動的心跳,全神貫注感受他指尖一吋吋離開的軌跡,因為靠近而不捨,因為不捨而感到一絲細細酸楚,像斷掉的弦從心頭劃過。

  謝謝,他說。子言自己也不確定海棠到底為了什麼事而道謝,為了今天的出遊?還是那個毫無根據的咒語?只是她想著想著,笑意就這麼滿溢出來了。

  而她太過歡喜沒能察覺,他那聲藏在人群中的低語,是一種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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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也有說再見的時候。沒有「道別」存在的故事,是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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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1: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她其實不太記得了。有一天這個身體忽然不想吸收任何東西,就連吃飯的動作都變得可有可無,每一分每一秒有什麼不斷流失出去,留也留不住。

  變成一個無底沙漏。

  是打從對這個家極度的厭惡?還是,在雜沓車站外響起的那聲「再見」呢?




  「我往這邊,先走囉!」車站外,詩縈一覺起來,精神抖擻地揮動手臂:「海棠大哥再見!下次再一起出去玩吧!子言,掰掰!」

  「掰!照片要記得寄給我喔!」子言愉快地送走詩縈後,轉身對海棠說:「我走這邊。下次,找個假日再一起出去吧!」

  對於她沒有時間限定的邀約,海棠不置可否。

  詩縈不在,子言發現自己會不由自主地陷在和海棠獨處的尷尬裡,為了急於擺脫這份不自在,她對海棠道再見:「我、我先走囉!掰掰。」

  大概是走了五、六步吧!

  「子言。」

  她睜了一下眼,在熙攘的人潮中站住,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才回頭,便迎上海棠直挺挺的目光。

  子言其實想像過幾種海棠唸起她名字的語調,但不論哪一種,都不是這一刻親耳聽見的聲音,應該風平浪靜,卻在她心底深處重重搖撼了一下。

  「是!什麼事……?」

  她沒料到他真的會開口喚她「子言」,只能又開心、又笨拙地面向他。

  「我工作的那間大樓,下個禮拜就會完工了。」

  唔?要、要跟她說大樓的事嗎?子言的心情從落差中跌了一下。

  「好快喔!啊!應該說,終於快完工了。」

  「所以,已經沒有我的工作,我不會再到那裡去了。」

  「……」

  她愣愣望著他面不改色的沉穩神情,不確定他的言下之意,她莫名害怕得……不想真的確定。

  「我的觀護期限也到,不會再去妳家。以後,應該沒有碰面的機會了吧?」

  原來他想說的是這個。將一件件即將結束的事敘說出來,包括他們的交集,是那麼無動於衷地告訴她,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而她不能一如往常,雀躍地闖入他的世界。探入海棠深邃的黑眸,子言尋見一道情非得已的哀求,就是那曖曖發亮的痛苦要她別再靠近。

  「你要跟我說再見了嗎……?」

  她明白了。海棠驀然之間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失落。這一次分開以後,他一定還會時常想起她的事,擔心她是不是又在逞強,往後,也能過得很好嗎?

  只是簡單兩個字,為什麼這麼難以說出口?會耗盡他大半力氣一樣。

  「再見。」

  子言抿起粉亮的薄唇,怨怪他真的說出口,唇線愈抿愈緊,拉成快要哭出來的直線,倔強得不肯給予任何回應。

  海棠歉然歎息,轉身離開。

  啊……又見到他的背影了,那寂寞的形狀愈走愈遠,愈是沒入這個擁擠的城市,變得好小、好單薄。

  是嗎?要走了嗎?

  算了,那背影她見多了,反正和他認識得不深,老是熱臉貼冷屁股就太不識相了,和這樣一個人道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再過幾個禮拜的時間,或許就會忘記有他這個人了,連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情景、他說過的話、他偶爾才出現的輕柔笑容、還有他指尖上的溫度……都會一起遺忘的吧!

  然而為什麼……

  當他的身影從她執著守望的視野消失那一刻……

  眼淚卻奪眶而出。



  「這是你最後一次來了吧!」

  子言的媽媽細細回顧她看了好些年的臉,相聚到尾聲,總免不了一番感慨。

  「是,謝謝妳。」

  「我其實不能給你什麼實質上的幫助,是你自己走過來的。」她歇歇口,興味打量海棠不改沉著的一雙眼睛:「黑眼圈好多了呢!怎麼回事?」

  對於她發現自己的轉變,海棠淡澀地笑一笑:「最近,睡得比較好。」

  「是嗎?不會再作惡夢了?」

  「比較少了。」

  「喔?是你上次提到的那個好人的功勞嗎?」

  子言的媽媽原是隨口問,沒想到真的猜中。一提起那個人,海棠就不願再多談下去。

  她卻不讓他隨便怯步,苦口婆心追問他:「怎麼了?我上次也說過,有機會的話,不妨和對方交個朋友,多認識一些人對你是好的。」

  海棠抬高視線,那盆擺在書房窗口的水仙開出新的花朵了,潔白簡單的花身配上深綠色的莖葉,在淨亮的光線下一枝獨秀。眼前這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和水仙高雅的氣質十分搭稱,她慈祥的面容會讓他想起子言,那個女孩在這個家庭成長,一定受到很好的呵護。

  「但是,對她未必是好。老師,我什麼都沒有,是一個『零』。一無所有的人,是沒辦法付出和幸福相關的事物,就連給予對方相同的回應也做不到。」

  她笑起他的傻:「這麼說,你還是希望能為對方做些什麼囉?她是一個你很珍惜的人?」

  子言的媽媽幾乎已經成功套出他的話,海棠因此為難地緘默下來。

  「就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更加珍惜得來不易的事物或是遇見的人,這是好事啊!倒是,擁有的太多,反而會將既有的輕易放手……」

  她說著,似乎不知不覺說到自己的事上去了,黯然神傷的神色令海棠想起在動物園和子言一起撞見的美滿畫面。這個妻子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他忽然希望她別那麼早就知道殘忍的真相,抱著一種鴕鳥心態,如果一輩子都活在幸福快樂的假象是不是比較好?

  「啊!抱歉,不小心想起自己的事。」子言的媽媽很快瞇起笑臉:「總之,如果對方真的很不錯,不管是誰,我都很希望你能好好把握。」

  他果然沒想錯,她們母女倆都是一個樣,就算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是會那麼親切地擔心別人的事。一想到這裡,海棠不由得微笑。

  「我懂,可是,這樣就夠了。」

  「什麼意思?」

  他自己想了好一會兒,想起那棟工地大樓下和身穿制服的子言說起貓的二三事,這些光景日後不會再有,不過未來有一天他或許會懷念起那些瑣碎的片段、那個平凡的冬日,也說不一定吧?

  「每次聽她說起周遭的事,就好像我自己也過著那樣的生活,每天去上課、煩惱著明天的考試,有時和朋友吵架又和好。和她在一起,一點都不會感到厭倦。上個冬天和這一個春天,我過得很快樂,是當年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也不敢想像的快樂。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神,我覺得那是祂格外施恩於我。我剛說的不對,我並不是一無所有,所以,這樣就夠了。」

  應該說他無欲無求,還是過於消極呢?對於身為觀護人直到最後也不能推他一把,子言的媽媽很是惋惜。然而,他不帶一絲遺憾的面容,說明那段日子真的意義不小,充滿了美好感受。

  要是她再多說,就顯得他貧乏可悲了。

  「好吧!對於你的人生,如果可以再貪心一點就好了呢!不過,那也不是我這個外人能夠評論什麼的啊!」她送他到門口,儘管決定放寬心,還是忍不住再多勸勸他:「海棠,最後聽我一句,你的人生還很長,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想辦法原諒你父親,然後,原諒你自己。這樣,你才能真正地跨步往前走,答應我,好嗎?」

  她真心為他擔憂往後的日子,海棠看得出來,他也想答應她,好讓她安心。

  可是連他也沒有自信能夠寬恕任何人。

  「我不能答應妳什麼。」

  他說,換來她失望與心痛。與其他自己,海棠更擔心這個善良婦人往後的困境。

  既然子言已經知道父親出軌的事,想必這件事在這個家不會藏匿太久,他不願去猜想誰受到的傷害會最大。

  「老師,請妳也加油。」

  「嗯?」

  「妳和子……」

  他差點就要說出子言的名字。他不祈禱,因為回應總是石沉大海。如果他會破例祈求,也是希望她們兩人都能一切安好,就好了。

  「妳多保重。」

  「還操心我呢!你也是。以後還是可以來找我,不是什麼觀護關係了,我們是朋友,對吧?」

  子言的媽媽滿臉笑意地送他出去。海棠走了幾步,回頭,看著紅磚瓦的屋頂後方翻湧著厚重雲層,從那裡吹來的風有水氣的清涼,就連腳下柏油路也蒸散出泥土悶濕的氣味。

  他從此和那棟房子告別,卻有什麼一步步踏著雲朵來了。

  就快來了吧!梅雨的季節。


 她發現她喝不下那杯鮮奶。

  子言手拿結出水珠的玻璃杯,吸了三口氣,還是無法強迫自己嚥下。

  她放棄,將杯子擺回桌上,惹來父親關心。

  「妳不是很愛喝鮮奶嗎?」

  子言受驚地看他一眼,馬上垂下眼瞼:「胃痛。」

  不光是對鮮奶反常,就連平常她是怎麼和爸爸應對的,也記憶不起來。

  反倒是爸爸和那個陌生女人在一起的場景,還有闖進他們之間的小孩笑聲,一天比一天清晰,然後變成一個鉛塊,始終沉甸甸壓在心頭上。

  「怎麼會胃痛?妳該不會跟妳爸一樣胃都不好吧?要不要吃藥?」媽媽聞聲,也走過來了:「還是叫爸爸開車載妳去學校?」

  子言閉口不言,緊緊望住母親的臉,她知道嗎?那幾個爭鬧不休的夜晚,媽媽和爸爸會不會就是為了另一個女人的事而吵架?會不會……蒙在鼓裡的人只有她而已?

  「怎麼了?要就跟爸爸一塊兒走?」

  他的手才剛碰到子言肩膀,子言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躲到另一邊去。

  她看著爸爸的手還晾在半空中,趕緊抓起書包:「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為什麼一切都不一樣了?爸爸一向帥氣的臉、媽媽溫柔的性情、他們之間再平凡不過的對話……在她眼裡,都不一樣了。到底哪些是謊言,她沒有頭緒,眼前所見到的一切,還有哪些是真實的呢?



  「子言,子言?」

  詩縈推推她,她才從無解的思緒中回神,看看在面前晃來晃去的照片。

  「這是什麼?」

  「我們去動物園的照片哪!我把它洗出來了。」

  「妳不是寄檔案給我了?」

  「這不是要給妳的。」詩縈揀了一個空位坐好,在百摺裙底下優雅地交叉雙腿:「我突然想到,也得給海棠大哥一份,所以直接加洗出來了,有空拿給他吧!」

  「呃……可是……」她想起他在車站外的道別:「我應該沒什麼機會再遇到他了。」

  詩縈好奇地偏起螓首:「妳是因為這樣才一直悶悶不樂嗎?」

  「我沒有悶悶不樂呀!」

  詩縈依舊歪著頭打量她言不由衷的表情,半晌,說:「其實我之前就想跟妳說,跟海棠大哥那個人來往還是不要太深入比較好。」

  「什麼意思?妳不是也覺得他的人不錯嗎?」

  「我沒說他不好,不過畢竟他的背景比較複雜啊!妳會想要接近他,應該是好奇的成分比較多吧!他長得不錯,來歷又特殊,本來就很容易讓我們這個年紀的女生感興趣,妳一定也覺得很好玩吧!所以我在想,妳是不是因為這樣才把他當作乾哥哥?」

  個性較為理性的詩縈,有條有理地分析起子言對海棠所萌生的情感:

  「可是,子言,海棠大哥已經算是大人了,他一定沒辦法一直陪妳玩這種扮家家酒的遊戲,他有跟我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呀!他還要工作,也許有女朋友了也說不定,當然不可能老是把重心放在高中生身上,對吧?」

  子言說不出話來。她沒有想到,壓根兒都沒想到自己和海棠生活上的差異,還有,在他眼裡又會是怎麼看待自己。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愛湊熱鬧的高中生嗎?

  詩縈見她一臉醒悟的愕然,覺得好笑地打趣問:「妳不會以為他會認真地和我們這些未成年少女來往吧?」

  「可是,我不是因為好玩才想見他的,想見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唔……」詩縈想一想,十分肯定地回答她:「除了戀愛之外,想見一個人絕對都需要理由啊!」

  「我、我也不是喜歡他啊!我是……哎呀!我不會講啦!」

  見子言自己都混亂了起來,詩縈呼出一口氣,直接下總結:「好吧!不管妳是怎麼想的,『妳』是不是海棠大哥想見妳的理由,這才是重點吧!」

  說真的,詩縈的話果然有效地壓下子言一堆亂糟糟的疑問,雖還愣著,卻已經沒那麼激動,其實還有點明白了。

  所以他才那麼輕易地說再見嗎?把她當作一個少不經事的過客,道別也變成無所謂的事。

  望著色彩分明的合照,胸口會一陣抽痛。

  原來她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些雨天,子言病得特別重。

  開始厭食的身體幾乎毫無理由地拒絕所有食物,她瘦得老是被同學罵減肥過頭。後來又染上流行性感冒,進出急診室兩次,向學校一連請了三天病假,整日躺在床上醒醒睡睡。

  到了第三天,媽媽必須去法院一趟,爸爸也說晚點要出差,剩下她一個人在家。

  「妳自己可以嗎?」爸爸穿上燙得筆挺的鐵灰色襯衫來到她房裡探視,伸手想探探她額頭的溫度。

  子言縮進被窩,轉身背對他,巧妙躲過他的碰觸:「可以啦!」

  子言的爸爸隱約察覺到她這陣子的古怪,收回手,改坐在她的床沿,柔聲問:「妳在生爸爸的氣啊?」

  子言避免和他目光交接,死盯住牆壁嘀咕:「沒有啊!」

  「這樣……」沒有得到令人安慰的答案,他失望地沉默幾秒鐘,又問起不相干的事:「對了,上次妳那位學長……」

  學長?子言蹙起眉頭,迅速想過一回,啊!在說海棠嗎?

  「學長怎麼了?」

  「你們還經常見面嗎?」

  才沒有,他們已經沒有見面的理由,她已經……不能再去見他了。

  「沒有。」子言才歇口,又感到不對勁,納悶地回頭:「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他裝作只是順口提起,笑笑:「只是想問問他還有沒有新作品,沒再聯絡就算了。」

  然後,他說自己要準備出門便起身離開。

  子言在床上無聊地躺了一會兒,想起該吃藥,赤腳踩著涼涼的木板來到窗口,見到爸爸的奧迪緩緩從家門口駛入雨中。

  外頭細細的雨聲在大家都去上班上學的時間分外清脆,斜斜的雨絲在兩道車燈中一清二楚,許多微不足道的事在雨天的日子都被放大了,像是從顯微鏡的鏡頭看著影像從模糊轉為清晰。

  子言霍然離開窗邊,匆匆換上外出服,抓件外套和雨傘就奔出家門!這股衝動連她也說不清楚,只覺得現在追上去的話,一定能夠有所發現,至少,一定可以確定什麼事。

  她攔上計程車,學起電視劇要司機跟著爸爸的車。跟蹤是不對的,她已經答應要乖乖在家休息,或許現在應該即時折返,免得讓自己於心不安。

  計程車中夾雜菸味的空調一時讓她咳不停,她在疼痛欲淚的短暫休憩中,想起對於父親種種不由自主的抗拒,好像染上什麼潔癖,對父親、對生活了十六個年頭的家、甚至對平日都笑臉迎人的媽媽都感到畏懼,那說不出原因的反感,宛如月蝕一般,在她記憶一點一點吞噬掉過去的快樂時光。

  回去,已經是來不及的事。

  車子來到隔壁縣市,彎進一個小型住宅區,附近看起來不像有什麼辦公大樓,子言的爸爸座車就停在一棟公寓門口。

  子言下了計程車,撐著傘站在街角,看父親在車上撥打手機。不多久,公寓的古銅色大門打開,是在動物園見到的那位女性,她這回穿得比較居家,秀麗的臉上仍是整齊上著妝,手牽一名小男孩走出來。

  小男孩一見到子言的爸爸下車,綻放大大的笑容飛撲過去,子言的爸爸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好似要彌補沒見面的這陣時日而親暱地摟摟他,講了幾句話。這時正好有輛音樂班的接送車到了,他才依依不捨將小男孩放下,和那個女人一起揮手送小男孩上車離去。

  那不是她爸爸,那是別人的父親,是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

  子言覺得這個身體快要無法呼吸了,壓在心口上的鉛塊被一股膨脹的怒氣推擠到咽喉,就卡在那裡,害她幾次喘不過氣來,只能困窘地窩在被雨水浸滿的角落,不住顫抖。

  她受不了那麼慈祥的父親、受不了小男孩偎在父親懷中撒嬌的模樣、受不了他們活脫就是一個美滿家庭的樣貌!

  那個從媽媽身邊搶走爸爸的女人正挽住他的手,邀約他上樓,視線一轉,撞見不遠處撐著傘的蒼白女孩,嬌媚的笑容立刻從精明的臉上褪去,手也順勢抽回腰間。

  子言的爸爸朝她的目光方向望去,同樣臉色大變!

  「子言……」

  遏抑不了的憤怒,在她逮到他們的狼狽模樣之際,竟微妙地化作冰冷的恨意,在縱落的雨水中潛游在很深很深的底部,滲入她澎湃血液。

  她,好像又能夠順暢呼吸了,眼睛可以平穩地從父親身上移到那個女人難堪的臉。

  「那個孩子……」聲音裡,也不再有虛弱的喘息,她的話在雨中清明透亮:「那個孩子,知道妳是情婦嗎?」

  女人姣好的臉蛋一陣紅一陣青,索性別開頭不與她對視。子言的爸爸想嚥下口水,嘴裡卻是乾涸。他放開女人的胳臂,走向動也不動的子言,試著好聲好氣喚她:

  「子言,妳怎麼……」

  當他的手又要碰上她肩膀,子言反應激烈地甩開,他努力示好的嘴臉令她噁心!

  子言用盡全身力氣大叫:「不要碰我!髒死了!」

  她的反抗帶來的打擊不小,子言的爸爸立即打住所有動作,僵持著,使得雨水一點一點濡濕那件昂貴西裝。子言反倒步步後退,直到父親的面容在轉大的雨勢中不再是那張熟悉的臉,她哽咽起來:

  「你們大人……髒死了!髒死了!」

  她轉身跑走,要逃出這醜陋的現狀,頭也不回地奔跑。子言的爸爸從後方追上來,她馬上拐進一間便利商店,在一排雜誌的掩護下,父親四下尋她不著,又焦急地往其他地方找去了。

  等到再也見不到那個身影,不由得感到失落。手上那把附滿雨水的傘忽然變得沉重,子言這才發現身上的力氣所剩無幾,大概是被剛剛那陣拔足狂奔消耗殆盡了吧!

  她在新上架的雜誌區前恍惚地站了有一分鐘之久,試著分辨此刻的情緒。想哭,可是哭不出來;想生氣,又沒有那個餘力。她想得頭暈腦脹,伸手摸摸額頭,果然又開始發燒了,體溫明明愈攀愈高,卻冷得直打顫。

  子言拖著搖晃的步履踏出明亮的便利商店,一個暈眩!不好!矮階上的下墜中她想,恐怕要受點傷了……

  強而有力的臂膀抓住她。她登時清醒了,慢慢抬頭,那個同樣撐著傘的,是柳旭凱。


  柳旭凱的出現令她有恍若隔世的錯覺,他們又驚訝又尷尬地相對,眼睛對著眼睛。最後是他先錯開注視,等子言站穩了,才輕輕放手。

  「謝謝。」

  「妳怎麼、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找人。」

  子言環顧陌生的街道,所有的景物都灰濛濛的。原來他住在這裡。

  這裡是他生長的地方,不是她的。她像是被人帶到遠方丟棄的小狗。

  柳旭凱想問清楚,又覺得不妥,本來打算先走開,沒想到子言站著站著,迷茫的雙眼輕輕闔上,虛弱的身體猶如風中柳枝晃了一下就要倒下。他趕忙又伸手拉住她,這一次終於察覺到不對勁。

  「妳病了嗎?」

  「唔?好像有點發燒。」

  「妳家在哪裡?」

  「很遠……」

  有時候,他覺得女生說話的邏輯真無法理解,發燒就發燒,哪有好像的?問家住哪裡也不直接講地址。他彎身,輕而易舉地將她背起來。

  子言被嚇得精神都恢復了!

  「我們先到大馬路,那裡比較好攔車。」

  柳旭凱慢慢往前走。後來,冰涼的雨滴在她鼻尖上碎開,子言注意到柳旭凱並沒有撐傘,連忙將自己的傘遞過去,於是,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他們的頭上有了音樂。他背著她,他們共用一把傘,彷彿在雨中獨處了起來。

  好安心哪!

  子言悄悄將雙手放在他背上,她還記得這硬梆梆的觸感,當時心想男生真的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呢!雖然不習慣,也不討厭,肌肉和脈搏的起伏會讓她臉紅緊張。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說不再找她了嗎?是她先做了那麼過份的事,他還留下來照顧她。因為他這麼做了,子言反而格外想哭。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

  他緘默地負著她在路邊等待,有輛計程車閃著銀光從對向開來,柳旭凱揚手招攔。

  「『對不起』說一次就夠了。」他回答,也是含著惆悵的嗓音。

  今天是一個再悲慘不過的日子,她發現父親外遇,還頂著高燒流落不相識的街頭,甚至一度懷疑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家。

  不過遇見了柳旭凱,他寬大的背把所有她幾乎不能負荷的情緒承受下來,變得輕鬆不少,就跟他那頭褐色頭髮一樣輕盈,尖銳的心,也柔軟多了。

  他的善良,真像魔法,就在她快要受到憤怒驅使而化作醜陋的野獸,是柳旭凱將她即時從狂亂的邊緣拉回來了。

  計程車上,他們各自坐在一邊的位置,各自望著窗外風景,彷彿沒有對方存在的視野才容得下此刻迸流的感觸。中間空出一個大間隔,子言越過那個刻意騰出的空間,窺探他若有所思的側臉,好想說點什麼,只是他的不語令人怯步。

  雨下得更大,淅瀝瀝,淅瀝瀝,只能聆聽著。

  就這樣一路沉默了二十分鐘,車子已經來到距離子言家不遠的地方,前方是一個八線道的大路口,通常紅燈得等個三分鐘以上。子言將昏花的目光隨機落在外頭一間水果攤,裡頭只有一位上門的客人,老闆正賣力向他介紹店中水果。那個背影頎長,套著寬寬的襯衫當外套,略嫌骨感……

  子言迅速坐起身,手指緊緊抓住窗檻直到關節泛白,那個人是海棠!

  好久好久沒見到他了,到底是多久她也算不清楚,其實並不久,只不過說是一輩子她也會點頭認同的。

  他看起來不錯,相較於老闆的熱情活力,海棠安份的傾聽就顯得寬容平和許多。對了,詩縈交待的照片……

  子言下意識摸摸外套口袋,想到自己根本沒有帶出來。不能交給他什麼,不能和他見面,早就沒有理由和他見面了。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地跑上前對他說東說西。海棠大哥,跟你說啊,我這次病得好嚴重,還打光三罐點滴呢!最糟糕的是我爸爸竟然搞外遇,還有個孩子,我生氣得都想離家出走了,嘿!你知不知道啊?

  子言牢牢凝望偶爾對老闆展開客氣微笑的海棠,牢牢握住門把的手從拼命使力到逐漸放鬆,放棄。現在下的一定是酸雨,都下到她心裡去了,滂沱得積了水,滿上她的眼眶。

  子言難過閉上眼,掩面啜泣。那驚動了一旁的柳旭凱,他著急逡問:

  「妳怎麼了?很不舒服嗎?」

  明知道哭泣會造成他的困擾,她卻止不住眼淚的淌落。

  「頭很痛……」

  在他看來,應該不是那麼單純的感冒關係,但子言不說,柳旭凱也束手無策。

  「妳放心,馬上就到了,再忍耐一下。」

  海棠買好水果,正要步出水果攤,說巧不巧,看見等候紅燈的計程車上那個靠窗的女孩是子言!

  他又看了一次,是子言沒錯!

  好奇妙的感受,縱使不能接近,然而單是遇見掛念的人,也勝過一切的。子言比起分開時還要削瘦,臉色也不好。是生病嗎?還是出了什麼事?好些個得不到解答的問號驅使他忍不住上前。

  下一秒,他觸見車上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男生,神色擔憂地挨到她身邊,說了幾句話之後,便摸摸她的頭,碰碰她的髮。

  是幅可愛的畫面。

  是學校的男朋友吧?他怎麼忽略了她應該已經有男朋友這個可能性呢?還自作多情地以為她需要照顧。

  綠色的號誌燈亮了,在雨中牽曳出螢火蟲般蒼冷的光,像無依的靈魂執著旋繞。海棠固守原地,目送那輛載有體貼男孩和子言的計程車遠去。

  這個季節的天空很低很低,像是誰的哭訴已經無法承受重量,低低的壓在每個人的傘面、每一輛車的鐵皮上,跳著舞,從這裡到那裡,脆弱的天空哭泣又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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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曾經有人這麼說過它,如果一直都是晴天,總有一天會變成沙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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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2010-6-20 21:41: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子言,為什麼妳最近都不表演魔術啦?」

  「對呀!妳都不表演,害我們好無聊喔!」

  最近,有些班上同學會這麼問她,央求她再露兩手。

  「我還沒有把新招術學起來啦!」

  子言總是笑嘻嘻地牽拖到自己的惰性上。

  最最起初的時候,魔術是父親教給她的,現在說什麼也不願接觸到任何跟他有關的東西,好像它污穢的程度會侵蝕掉她的手一樣。

  她擅自外出的那個雨天,柳旭凱平安送她到家,爸爸卻沒有。子言的爸爸只打通電話回來關心她的下落,那通電話,媽媽講了很久。

  幾天後,爸爸雖然還是沒有回家,媽媽倒是在兩人的晚餐後留住她,提起那天的事。

  母女倆在飯桌上孤獨相對,不過是幾步的距離,彼此的靜默竟化作前未有的鴻溝。

  「聽說那天,妳看見爸爸了?」

  沒說是哪一天,發生了什麼事,子言的媽媽說得很保守。

  子言賭氣了一會兒,才吭氣:「看見了。」

  「還聽說妳很生氣?子言,有些事或許妳現在還不能了解,大人的世界比較複雜,會遇到很多人、遇到很多事,那些好的事、不好的事都會影響大人的生活,所以……」

  媽媽早就知情了?

  子言傷心瞪著媽媽,接下來她的苦口婆心一句也沒能聽進去。原來「外遇」早就是他們心照不宣的事,只有作孩子的被矇在鼓裡。為什麼媽媽還一副要幫爸爸說話的樣子?

  「妳不要再分析給我聽了!」子言憤怒起身,力道過大,椅子「砰」的倒在地上:「我不是妳的受刑人!不要輔導我!你們只要一開始告訴我實話就好了!」

  沒有把媽媽的話聽完,子言便衝回房間,將自己鎖起來。

  唸大學的姐姐曾經打電話回家,子言接的,有那麼一刻她就快要說出爸爸出軌的事。

  「沒什麼事啦!幫我跟爸媽說,我跟同學要去台東玩三天,手機有可能會收不到訊號,反正我如果回宿舍會再打電話回來的。」

  子言閉上嘴,默默掛斷電話。

  過了幾天,她終於從重感冒中復原,身體某一個看不見的部份卻每況愈下,她感覺得出來,有時就連拉開笑容都成為一件艱難的事。

  「啊!」

  走在旁邊的詩縈沒頭沒腦地叫一聲,子言奇怪地瞧瞧她,又瞧瞧剛才詩縈面向的操場。

  「沒有啦!是我看錯了。」

  詩縈自動先作解釋,然後匆匆走進廁所。留下子言在走廊上等候,她無聊地轉向操場,雨後的操場泥濘未乾,大多數同學都在外圍的跑道走,柳旭凱也在其中,跛著腳。

  「啊!」

  她發出和詩縈如出一轍的聲響。詩縈是發現柳旭凱受傷了吧!她的眼睛還是那麼厲害,人再多,依然能夠一眼就找到最喜歡的那個人。

  而她當時為什麼沒能多加思索,會在那個雨天遇見應該是上課中的柳旭凱,想必他一定是因為腳傷也請假了啊!

  「詩縈!我有事先走喔!」

  不管詩縈還沒出來,子言朝廁所喊一聲就跑掉。直接跑到操場外圍,就快來到柳旭凱面前。

  「柳旭……」

  一襲頑皮的五月風搶先她的聲音一步,撩高百褶裙裙擺,吹了過去。

  「哇啊!」

  子言奮力壓住上飄的裙子,柳旭凱先是當場愣住,又趕緊把眼睛低下去。

  「你……看到了?」

  「沒、沒有。」

  兩人臉上盡是靦腆的紅暈,在校園中僵持不下。等到子言觸見他右腳上的紗布,過意不去,首先打破沉默:

  「腳,怎麼了?」

  什麼時候開始,她不知不覺也有了說單字的習慣。

  「踢球扭到,已經快好了。」

  在便利商店遇見她的那天,他剛從骨科診所包紮出來。腳都受傷,還背她走了一段路,甚至送她回家。子言內疚是內疚,但,老實說,很感動哪!感動得千頭萬緒,不曉得該道歉好還是先表達自己滿心的感謝。柳旭凱,下次如果換你生病,我一定二話不說背你到醫院去!

  適逢父親無情的背叛,有人的體貼卻是那麼無條件的付出,她不明白為什麼柳旭凱能夠如此寬容,如果爸爸能有他的萬分之一就好了。

  「啊!你的脖子有傷痕耶!」

  近看才發現,柳旭凱右邊頸子有一道細細斑斑的傷痕,紅紅的。男生啊,真的整天與傷口為伍呢!

  「這個啊!」他碰碰頸子,稍後想起是怎麼回事:「一定是剛剛跟阿泰鬧,被他的考卷割到了,難怪有點痛。」

  「你等一下喔!」

  子言手伸進裙子口袋,摸出了OK繃,將膠膜撕下又撕下,踮起腳尖,貼在他的脖子上。

  腳跟才落地,她便迎上柳旭凱專注的眼神,躍著悸動的光:「怎麼了?」

  「女生的口袋,裝著手帕、面紙、髮夾、零錢包,連OK繃都有。」他覺得不可思議地笑一笑:「好像哆啦A夢的口袋。」

  「嘿嘿!我是特例啦!我騎車比較容易出意外。」

  子言的開朗停頓了一下。說起來,出意外也是認識海棠以來才有的,被別的車子擦撞而摔車、回家路上遇到不良分子又起衝突……因為遇到那些事才讓她想要開始隨身攜帶OK繃。

  現在已經沒必要了吧!反正不會再遇到他了。

  「妳還好吧?」

  聽到他的聲音,子言回神,眼前又是一張非常溫柔的面孔,他們好像又可以像從前那樣地輕鬆交談了。

  「你說過不會再找我了,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

  她問得十分直接,害柳旭凱支吾半天。子言也不是一定要得到答案,她漾起的微笑透著幾分放心的意味:

  「我以為你討厭我了。」

  「……我想過要試著討厭妳,」柳旭凱英氣的眉宇還殘留少許痛苦掙扎的痕跡:「可是做不到。」

  子言輕輕抬起驚詫的明眸,風又來了,從她身後濕漉漉的草坪而來。這次吹起的是她飄蕩的馬尾,好似相思,天羅地網地張揚了起來。

  「還喜歡一個人,怎麼去討厭她?」

  原來不是寬容,他對她的好,是因為喜歡的緣故,只因為喜歡。



  柳旭凱的意思,是還喜歡她嗎?老實說,子言有點受寵若驚,這一次和上一次,他說喜歡她的時候,她都滿開心的,心臟會跳得很快。周圍出色的女生不少,子言也有自知之明,他卻說喜歡她,感覺是在茫茫人海中被他找到了。

  子言心不在焉地走回教室,不多久,發現幾個女生盯著她竊竊私語。

  「幹嘛呀?」

  秀儀第一個跳出來,賊兮兮地戳戳她手臂:「我們剛剛都看到囉!好甜蜜喔!」

  「什麼啊!」

  「妳在操場和別班的男生在一起,對不對?」

  不會吧!被看到了?

  「不、不是啦!我只是拿OK繃給他,又沒有什麼!」

  她的否認得到反效果,讓那些女生更加興致沖沖,一窩蜂地硬想把他們湊作堆。

  「一般人哪會沒事幫男生貼OK繃?你們明明很要好!」

  「因為沒有鏡子,他自己貼不到啊!」

  「不要害羞了,有男朋友又沒有什麼,很多人都是這樣啊!更何況妳的男朋友長得這麼優。」

  「不要亂講啦!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她已經生氣了,氣呼呼回到座位上一屁股坐下,猛然想起詩縈,掉頭,看見她也正朝她輕輕笑著,好像在說「不用在意我,我無所謂」。

  後來子言拼命向詩縈解釋來龍去脈,詩縈也再三強調她都瞭解,不過,子言還是因此魂不守舍了一整天。

  等到發現班上都收好了書包,她才打起精神約詩縈:「詩縈!今天陪我去書局好不好?」

  「呃……」詩縈意外地面露難色:「抱歉,我今天有事耶!」

  「要趕回家啊?」

  詩縈猶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出實情:「記得上次跟我告白的那個叫阿泰的男生嗎?他約我放學後去吃冰。」

  阿泰?怎麼會是跟阿泰?

  見子言滿臉不敢置信,詩縈聳了聳肩:「我沒有答應要和他交往,不過,他說沒關係,先做朋友就好。我想,試著跟他相處看看,也許會覺得他人不錯也說不定。」

  「可是……」

  子言還是不能坦然釋懷,詩縈避開她質問的雙眼,揮手笑笑:「總之,今天妳自己回去,我明天再跟妳報告結果。」

  於是詩縈丟下她,跟阿泰一起到學校附近的一間冰果室吃冰了。她在離開教室前,還精心梳了好多遍頭髮,刻意塗上唇蜜,變得相當美麗動人。

  子言在回家的路上反覆想著柳旭凱和詩縈兩人的事,不是說阿泰不好,只是子言總以為詩縈沒那麼容易移情別戀的,至少,會在柳旭凱身上死心蹋地一段時日,因此她有點為柳旭凱抱不平。

  但,柳旭凱說還喜歡她,為他抱不平似乎是件失禮的事。

  好難啊!她到底應該抱持什麼心態才對?當思想迴路還在嚴重打結,一旁有人粗魯地喊她:

  「妹妹!妳好久沒來了欸!」

  子言煞車,側向路旁十九層的高樓,它非凡的氣勢不能同日而語了,果然順利完工,只差還沒有單位進駐而已。工地大叔是來清走最後一批工具的。

  「大叔,你們不會再來了嗎?」

  「對呀!還有其他房子要蓋,又不是這一棟蓋好就沒事了。」

  「喔……」連有趣的大叔也見不到了。

  「妹妹,妳很不夠意思喔!老爸是這裡的主管也不先講一聲。」

  被發現啦?子言歉然陪笑:「也沒什麼好講的啊!拍謝啦!」

  大叔作作鬼臉,原本要走了,又退回來,鄭重其事地告誡:「我不是什麼高級知識分子,可是,妹妹,做人真的不要太勢利,以貌取人是不好的。」

  對誰以貌取人?大叔嗎?她又沒評論過他粗曠的長相,頂多會稱讚大叔好可愛這一類的話啊!

  「我沒有……」

  她還沒說完,大叔緊接著扯出海棠的名字:「跟妳爸說,海棠雖然在這種地方工作,可是人家很認真欸!安靜做自己的工作,都不會學其他人怨東怨西喔!我聽說他在學校還是拿獎學金的咧!人家聰明的很!所以,不要因為身份就把一個人看扁了。」

  「等一下,大叔,你說我爸……」子言驚訝追問:「我爸跟海棠大哥見過面嗎?」

  「嘿啊!還特地把他叫到一邊去講,被我偷聽到了,要海棠不要接近什麼子言的,妳叫子言對吧?」

  她真的嚇一跳!登時覺得做壞事的人是她自己,另一方面又希望爸爸不會真的說出那麼無情的話。

  子言想起車站外一別,海棠什麼也沒告訴她,只說再見,她以為是他對她感到不耐煩了。

  竟然是因為爸爸的關係。

  得去道歉才行!也要說個清楚!她著急牽起腳踏車往前跑,跑了四五步,又停住,徬徨下來。

  初暗的傍晚,天氣涼得快,照進無人巷道的夕陽竟也幾許蕭索,會讓她想起海棠那雙從不追求的黑眼,少分熱情,彷彿自己沒什麼好失去的。

  因為他不強求,所以她沒有朝他前進的勇氣。畢竟,她的份量少得可憐哪!是人家不要的。很想念,卻不能見他,為什麼?她也說不上來。

  詩縈說,阿泰是一個很幽默的男生,笑話講個沒完,就算他並沒有特意要搞笑,本身也是喜感十足,常常逗得詩縈合不攏嘴。

  「他真的很好笑,下次我再帶妳一起去,如果他還有再約我的話。」

  「好啊!」

  這樣真的好嗎?

  笑臉的背後,子言變得多愁善感。真的可以輕易就忘記原本那麼喜歡的一個人嗎?如果是的話,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會不會過於善變了?

  和媽媽愛情長跑了九年才結婚的爸爸,不也投向在職場上認識不到一年的女人懷抱?

  子言翻過書,有段內容說,重點不在於情感的長短,而是情感的密度。那也很好笑,要是再遇上一個密度更高的女人,男人是不是又會移情別戀?

  她和媽媽和姐姐加起來的密度,輸給那個女人嗎?

  子言還來不及找到答案,事實已經證明給她看了。

  她在一個午休被電召回家,媽媽破例向學校請了假。回到家,發現姐姐也在。

  大家都坐在客廳,媽媽擠出笑容道聲「妳回來啦」,姐姐則沉著可怕的臉色,沒有看她。

  子言被環繞的詭譎氣氛嚇到,就背著書包站在門口,掉頭,爸爸正坐在角落沙發,給她一個既心疼又無奈的表情,略略凹陷的臉頰顯示他近日來瘦了些。

  「子言,書包先放下,過來坐。」媽媽說。

  「不要。」她機警地察覺不對,好像一聽話就會中計:「到底有什麼事?」

  「乖,聽話,妳先過來坐。」爸爸也開口催促。

  「對呀!爸爸和媽媽有很多事要跟妳們說,坐下慢慢聽。」

  似乎是受不了父母的連哄帶騙,姐姐也是火爆脾氣,不耐煩地喊出來:

  「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們要離婚了啦!」

  對於「離婚」那兩個字,子言一直很害怕,在每一個窩在棉被躲避樓下爭吵的夜裡,她總是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要乖,要討他們喜歡,至少,他們看在孩子的分上還會努力在一起,她不要那份恐懼會有一天成真。

  可是現在他們要離婚了。

  望著怔忡的子言,媽媽不捨地眼眶泛紅:「本來,想起碼等到妳上大學以後再談這件事,但是既然妳已經知道,還是不要再拖下去比較好,真的,對大家都好。子言,爸媽努力過了,對不起。」

  「是……」她的聲音忽然中斷,如同她幾秒前整個愣住的表情,眼淚就在這個空檔滴了下來:「是因為我的關係嗎……?是我害的?」

  「不是,不是的。」媽媽奔到子言面前,捧住她悲傷的臉龐,堅定告訴她那不是她的錯:「跟妳發現這件事沒有關係,爸媽分開是遲早的事,早一點解決也好,我們可以過新的生活啊!」

  「那是什麼意思?為了孩子就逼自己忍到現在嗎?你們演這齣爛戲也不會有人鼓掌拍手啊!」子言的姐姐聽不下去,激動開罵:「子言上大學以後,就表示不需要完整的家庭了是嗎?」

  見到兩個女兒不再冷靜,爸爸趕緊加入勸說:「只是以後爸爸不住在這裡了,還是會常常來看妳們,就算離婚,也會跟以前一樣關心妳們和媽媽……」

  「不要騙人了!你才不關心呢!那天你不就丟下生病的我,跑去找那個女人嗎?你分明比較在乎他們,不要以為我真的是三歲小孩!」

  他才想碰碰子言,又被子言抗拒推開。媽媽聽她提起情婦的事,一時悲憤交集,無力再幫忙安撫而別開頭。

  「妳誤會了,你們兩邊都是爸爸的親人,爸爸一樣在乎。」

  「可是我的爸爸只有一個啊!」子言用力跺腳,生氣他怎麼就是不明白:「只有一個,是不能跟別人分享的!想要腳踏兩條船的你,不是太卑鄙了嗎?」

  「妳怎麼可以這樣說爸爸!」

  他不禁惱羞成怒,向來是讓屬下必恭必敬的高級主管,還是頭一次被人說卑鄙,而且對方竟然是一向乖順的女兒。

  他卻沒料到子言連日來的壓抑會在這個時候潰堤,失控奔流如一發不可收拾的洪水。子言變本加厲指責他的不是:

  「你本來就很卑鄙!我都知道了,趁我不在,竟然對海棠大哥說那麼過份的話,你憑什麼叫他別接近我!對我來說,海棠大哥比爸爸好太多了!」

  「妳說什麼?」

  眼看子言的爸爸就要勃然大怒,媽媽聽見「海棠」的名字,趕緊擋住他,一面緊張地詢問子言:

  「妳剛剛說誰?那個海棠……該不會就是……」

  子言見自己失言,咬住下唇,許久,才慢吞吞招供:「就是每個月會來跟妳見面的蕭海棠。」

  子言的爸爸發現妻子臉色大變,追問上去:「他是誰?」

  「是……一個受刑人,受我觀護的,觀護前不久才結束。」她抖著聲音反問:「妳怎麼會認識他?你們怎麼會扯上關係?」

  不等子言解釋,子言的爸爸已經過於氣急敗壞而大大喘息兩次,連斥責女兒都顯得十分吃力:「他竟然還是一個犯人?妳是什時候學壞的?不怕遇到危險嗎?還怪我不准你們來往!我告訴妳,妳以後也不准去找他!」

  「你沒有權利要求我!我沒有做壞事!海棠大哥也沒有做壞事!當初你明明說海棠大哥的作品很棒,要我多拿一些給你看,為什麼現在一知道他的身份就全變了?」

  「我不管他的作品好不好,總之,他就是一個沒有前途的人,妳跟他在一起只會自毀前程。以後,不准你們再見面!」

  她聽著,哭著,彷彿又回到那個雨天,關不上水龍頭的天空,大雨滂沱地下,在地上積了水,那初生的恨意又活過來了,從深處沿著水流往上爬,冷冷的,把她的聲音、她的表情都凍結住。

  「好,我不去見他,我去見那個小孩,那個情婦生的私生子。等到他長大,我會去找他,像那個情婦勾引你那樣地去勾引他,跟他上床,然後再生一個不倫的孩子……啊!」

  她的臉重重挨了一個巴掌!響亮的聲音割劃膠著的客廳,嚇壞媽媽和姐姐!子言摔向大門,被來不及收回的力道打得一陣暈眩,跌坐在地。

  「你在幹什麼!」

  子言的媽媽回神,尖叫,發瘋似地推開愧咎的丈夫。姐姐還沒有能力作任何反應,只是呆呆注視狼狽不堪的家人們。

  子言輕輕按住發疼的臉頰,麻了,什麼知覺也沒有,心倒是痛的,因此淚水潸潸而掉。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口氣說完數不清的「我恨你」,子言爬起身,奪門而出。

  這不是她的家!她一秒鐘也不想待在那裡!她只想找一個就算長大也不會變成那種大人的地方。

  那一整個下午,誰也沒有子言的下落。


  姚家父母一如熱鍋上螞蟻,連絡過學校、朋友、親戚,甚至連子言的小學同學都問過了,就是沒有人知道子言在哪裡。

  「子言還是沒有跟我聯絡耶!姚媽媽,我會幫忙想想看她會去哪些地方,妳放心。」

  詩縈掛斷姚媽媽含混哽咽的再三道謝,瞧瞧時鐘,夜深了,晚上十一點實在不是一個安全的時間。

  她在房內繞圈圈地踱步,不知道第幾圈的時候,想起一個人的可能性!

  「蕭、蕭……」

  詩縈快速翻閱手機裡的通訊錄,終於找到「蕭海棠」的名字,上次在動物園他們三人互留過電話。電話鈴聲響了二次就接通了。

  「啊!海棠大哥,我是詩縈,你還記得吧?是這樣的,子言下午跟家人大吵一架,跑出去之後就沒再回來,她有沒有去你那裡?」

  她劈哩啪啦講完,另一頭遲疑幾秒鐘,海棠才「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地簡單說:

  「……沒有。」

  「沒有啊……她平常很挺你的,我本來還在想或許會去找你也說不定。如果你有她的消息就馬上通知我喔!」

  「請問,」他擔心地多問一句:「是為了什麼事吵架?」

  「這個……好像是離婚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聽說子言狀況很不穩定,大家都擔心她會出事。海棠大哥,就麻煩你幫忙多留意了。」

  離婚?所以事情終究是爆發了吧!上次在雨中一瞥,子言已經憔悴許多,現在會不會更糟……?

  「海棠!這麼晚你要去哪裡?」聽到開門聲的姐姐從屋裡驚訝大喊。

  「出去一下。」

  只是拎件外套就出門,不多說什麼。海棠以小跑步的方式找過學校、她提過每一間放學後會逗留的店,連工地大樓都去過了。最後來到子言家門外,透過紗簾垂掩的窗口,裡面的人影正焦急走動,看樣子子言還是沒回去。

  深夜的路面只剩路燈投射下來的白影,一灘接續一灘直到漆黑的盡頭。天空又開始下起毛毛雨了,雨點跌進光線中的線條份外清楚。海棠注視地面上的燈光和自己奇形怪狀的影子,想起她曾經淘氣地在燈光下擺弄自己的影子,告訴他,兩個人也不錯。

  海棠頓時醒悟!直覺抬頭,看向高樓的頂端伸向霧濛濛的夜空。

  他沒有什麼證據,只是憑著一份直覺拔腿就往樓上衝。無人的大樓連電梯都尚未啟用,海棠循著一圈又一圈的階梯愈爬愈高,心中急了,樓梯像是沒有盡頭。

  直到氣喘吁吁來到頂樓,他推開厚重鐵門!

  慘淡的身影恍若鬼魅,搖搖欲墜。

  他一手抓著門,好支撐過度運動的身體,眺向站在頂樓邊緣的背影,有一只書包被扔在稍後的地面。

  風特別大的時候,會有呼呼而嘯的聲音從空中劃過,隨時有將那個背影推落的可能。

  「子言。」

  有人叫出她的名字,那道飄緲的人影被嚇著,震了一下,片刻後才緩緩回頭。

  她黑澄澄的眼睛是無盡的空洞,什麼也沒有。

  海棠不由得不寒而慄,猶如看見鏡中倒影。他們在某些說不上來的地方簡直契合得難以置信,一稜一角都相貼得那麼適切。或許,每一條受傷的靈魂,總有其細緻的相似之處吧!

  「妳在那裡做什麼?大家都很擔心妳。」

  他溫厚的語調滲入她僵冷的肢體,一點一點的,知覺慢慢回來了,變暖了。乾涸的瞳孔不再寒冷,她緊閉著唇,望他,眼淚宛如春天融化的雪水,滑落臉龐。

  「我想,只要從他蓋的這棟大樓跳下去,就能讓他後悔,我要讓他後悔一輩子……」

  駭人的言語,不應該從年紀輕小如她的女孩口中吐出,他卻能夠理解。說來諷刺,可他真的深深明白那不為人知的黑暗想法。

  子言才說完,隨即體認到自己的可怕,她在一種混融羞恥的恐懼中,用顫抖的雙手摀住耳朵。

  「我做不到,一想到要跳下去就好害怕……可是我只想報復他,我恨他!也恨那個女人,我連那個小孩都恨得要命,他們全部都消失就好了……」

  「子言,過來。」

  她木然看著他伸出的手,似乎沒聽見他的叫喚,跌坐在地,曲起雙腿,埋頭痛哭:

  「是不是我不夠好,爸爸才會選擇他們?一定是的,我剛剛那麼壞,如果一開始跟媽媽一樣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就好了,我為什麼要那麼做?爸爸不要我們了,都是我害的……是我害的……」

  他見到她的崩潰,也硬生生將他的記憶拉回不堪回首的過去。窄小的牢房,好幾次他狠狠抱頭,無聲吶喊,只求能夠從恨意和罪惡感的漩渦中掙脫出來。度日如年的折磨,每一秒都是煎熬,讓一個人瘋狂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看得濡濕了視線。

  海棠走上前,觸碰子言孱弱的身體。他不會說「不是妳的錯」之類的話,因為曾有人一再殷殷告訴他,卻不能將痛苦消減分毫。

  因此,他只是緊緊抱著她,不說話。

  什麼都不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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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1: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我是海棠的姐姐,妳好,好久不見了。」

  海棠的姐姐海玉撥通電話過去姚家,子言的媽媽沒忘記她。

  「海棠找到子言了,是,現在正在我們家。妳放心,她很好,就是情緒還沒穩定下來……啊,不,如果可以,是不是可以讓她先在我們家住下?住一個晚上,等精神狀況稍微平復,我們會負責送她回去。」

  海玉壓著聲音在客廳講電話,盡量不驚擾到睡夢中的弟弟,邊說邊晃晃房間方向。

  子言制服淋到一些雨,濕掉了,海玉借她一套衣服,要海棠帶她到房間更換。

  小小的房間很樸素,床頭點亮一盞夜燈,暈開的光芒透進她心裡。子言舉起手,開始解開鈕扣,指尖動得輕緩,好像那是細膩的儀式,一顆鬆開了,再輪到下一顆,輕緩地,又下一顆。她卸下制服的時候,聚酯纖維的衣料彼此磨擦,夜深人靜,沙沙聲響格外清明。

  海棠站在門外,等她。門的另一頭所傳來的那些聲音,曾經擦過她受涼的肌膚,在他臂彎中微微顫抖。

  喀!門開。他回身,看她手捧換下的制服,不好意思地站在門口。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子言將長髮放下的模樣,神秘的黑瀑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包覆,出落著超齡的美麗。

  海玉親切歡迎子言,叫她坐在客廳稍候片刻,說要煮一碗拿手麵給她吃。

  「海棠,別杵在那裡,去拿冰塊給她敷敷臉!」她一發號施令還真有幾分西施大姐的氣魄。

  「你姐姐好漂亮喔!」

  鼻子和嘴巴的部份尤其像海棠,這一家都是俊男美女呢!

  這樣的讚美大概聽多了,海棠不予置評地坐下,端詳她的臉。

  子言被父親狠狠打了一巴掌的左邊臉頰,腫脹一片,紅通通的。子言剛剛在鏡中看過自己破相的臉,在美型的海棠面前簡直相形見絀。

  才想躲開海棠注視,他已經用毛巾裹著冰塊,不多施一分力地敷住她的臉。

  「好痛……」

  子言忍不住,唉叫一聲。海棠沒將毛巾移開,輕聲要她忍耐:

  「一會兒就好了。」

  藉由毛巾,冰塊的涼度緩和貼靠灼熱的臉頰,思緒還是亂的,但一個小時前那幾近失去自我的心情已經漸漸平靜了。

  「海棠大哥,聽說我爸對你說過很失禮的話,對不起,我代他向你道歉。」

  海棠訝異她會知情,子言對父親的怨恨順勢遷怒到這件事上:

  「我爸背叛了我們,他是一個差勁的人,根本沒有立場要求你什麼,請你不要把他的話當真。」

  「你們是有血緣關係的父女,父親想保護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事,不能和其他事相提並論。」

  「如果是那樣,你決定跟我說再見,是因為我爸的關係嗎?在知道我爸找過你之前,我一直在想,海棠大哥是不是因為討厭我,才不和我見面的。」

  這實在是一個難解的問題,至少對他而言並不容易。他不能將禍首推給子言的爸爸,那會讓她無謂的憎恨加深,實際上,也真的不完全是因為子言的爸爸。他希望她過得好,如此罷了。

  然而告訴她這種話,一定不妥吧!似乎連為她著想的立場都沒有啊!

  子言發現自己又害海棠陷入為難,苦苦一笑,接過開始淌出水滴的毛巾:「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而她到底想聽見他怎麼說呢?

  海玉煮好一碗美味可口的麵給子言,她才吃下第一口,就被湯麵的蒸汽燻得快要掉下淚來。海玉要將房間讓給她,她堅持不用。

  「我睡不著,腦袋亂亂的,根本靜不下來。」

  她說她只需要有個地方坐,天亮就回家。海玉是護士,明天醫院還有早班,先回房睡了。子言待在客廳,發呆半晌,發現海棠還在。

  「不用陪我沒關係。」

  「我說過我睡得少。」

  他走出大門,硬是把在牆角熟睡的貓咪挖起來,在牠碗裡注些水。貓咪睡意正濃,不是很開心地瞧他一眼。

  子言望著他沒事找事做的背影,有些發笑。

  「海棠大哥,你難過的時候會怎麼做呢?」

  他回頭,並不像開玩笑:「我算數學。」

  「呃?」

  「數學是全世界都一樣的科目,我喜歡數學。」

  還、還真是與眾不同呢!海棠大哥。

  子言無所事事地躊躇片刻,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下,決定從書包拿出數學參考書和計算紙,安安靜靜做起那些題目。

  海棠見她稍微從父親的事情上分了心,掉頭繼續用手指梳理貓咪的短毛。

  身後,偶爾傳來原子筆書寫的聲音,間雜她吸鼻子的抽咽。海棠蹲在門口,眺向夜空上的一輪明月,雨停了,雲散開了些,比以往更為清澄的雪白月亮,懸在敞開的門口正中央。

  他出神守望那抹亮光,這個世界彷彿還不是那麼絕望。

  子言微微抬眼,她看了無數次的背影在月色下也煥發著朦朦朧朧的光,叫人捨不得移開視線,好像只要一眨眼,他就會從她生命中消失不見。

  藏在草叢中的蟲鳴像是說好了一樣,在突來的寂靜過後又開始作響,隱還聽得見葉尖上的雨珠摔落地面的聲音。

  空氣是清涼的,這個夜是美好的,貓咪在反覆的撫摸下,眼睛瞇呀瞇的又舒服睡去,而他究竟隱瞞了多少顧慮、她做好幾道習題,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當他在無盡的長夜下再次回頭,那個女孩已經趴在桌上睡著。帶著一天下來的疲倦,臉貼著還沒算完的數學習題,睡著了。

  那安祥的畫面,驀然有燈火闌珊處的錯覺。

  他悄然來到她身邊,起初,在不願驚擾她的情況下,海棠不曉得該拿她怎麼辦。後來,他在她身邊的椅子坐著,靜靜凝視子言呼吸均勻的睡臉。

  原以為不會再見到這個溫暖的女孩,雖然今天她把自己弄得滿目瘡痍,還是讓他找到她了。聽著她一吸一呼的鼻息,他才能確信子言真實的存在,不再是頻頻出現在記憶中的幻影。

  海棠伸出手,其實還有許多遲疑和顧忌,他想,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應該能夠被允許吧!

  修長的手指輕輕觸碰她紅暈未退的臉龐,從指尖的輕啄,到掌心的撫摸,像是探索珍貴的千年壁畫,他懷抱方才不能說出口的那份心疼,讓他的手在她臉上戀戀不捨地停留片刻。




  天還沒亮,遠方卻傳來早鳴的雞啼。海棠將子言抱進自己房間,將她書包擱在床邊,數學習題和原子筆就擺在床頭,然後退出房間,他一早的工作時間快到了。

  暗房內看不見外頭的拂曉,她卻見到他離去的身影。

  靠在枕頭上睜開雙眼,久久離不開那扇掩上的門扉。

  我喜歡他。

  無法言喻的傷楚中,那是她唯一能確定的。

  「嗚啊!」

  隔天,子言睡眼惺忪地看過鬧鐘後,嚇得跳起來!

  十點多了!本來打算只睡一下下就準備去學校的……

  已經風乾的制服不知何時被掛進這間房的牆上,接著,她聽見門外有說話聲。匆匆換上制服,隨便將馬尾紮好,拿起書包,推開門之前,外頭的聲音聽得更清楚。有一個肺活量相當大的女子在說話,也不知道是在生氣或是嘲弄,嚷嚷著什麼「孬種」、「先上再說」。

  子言只聽到「起碼也要做到這樣的程度」便開門出去。

  門的另一面,就像上演著哪齣連戲劇,大剌剌地撞進她眼簾!海棠坐在客廳,被推趴在桌上,西施大姐從椅背後方摟住他頸子,尖尖的下巴貼靠在他寬挺的肩膀,有一半不懷好意的笑容都埋入他蓄短的髮間。

  『他有跟我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呀!他還要工作,也許有女朋友了也說不定……』

  子言的腦海響起詩縈在教室中的聲音,記得初聽之時,也是這樣,心臟會隱隱作痛。

  當他們發現子言的時候多少也愣了愣,子言回不了神的視線隨後擱淺在西施大姐圈在他身上的那雙細白手臂,不由得尷尬。

  海棠想要掙脫起身,西施大姐卻施加力道硬把他壓回座位,愉快地向子言打招呼:

  「哈囉!小妞,妳醒啦?」

  「呃……早,安娜姐。」

  聽見她喊出自己的小名,安娜眉頭一皺,拍了海棠背部一掌,向他嬌嗔:「喂!誰准你隨便把我的名字告訴別人啊?」

  說的好像那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一樣。子言不高興地噘起嘴,不叫就不叫,可是不要一直摟著海棠大哥啦!

  她不小心流露的慍意讓安娜發現了,安娜稍微鬆開手,改插在自己的小蠻腰上:「小妞,聽說妳昨晚在這裡過夜啊?」

  「嗯……」

  「還是睡海棠的房間呢!他的床很好睡吧?硬歸硬,可是有鋪墊被,還是很舒服。就是枕頭太軟了一點,我一直叫他換一個新的,他就是不聽。」

  這個人……是不是在炫耀啊?擺明就是說她對海棠的房間熟得很,為什麼安娜要對她說這些?

  安娜見自己成功地觸怒子言,不理會海棠打算出聲制止,屁股往桌上一坐,姿勢頗為撩人,加上那抹又邪又媚的笑意,更是無懈可擊。

  「生氣啦?不是應該要很高興的嗎?小妞,可以跟我們海棠獨處一晚。」

  「我們又沒有怎麼樣!」

  「對呀!為什麼沒有怎麼樣?」安娜丟出問題以後,馬上作出恍然大悟狀:「啊!因為妳未成年,會犯法嘛!而且,黃毛ㄚ頭就是少了幾分味,沒關係,等妳再長大一點,也許海棠就會覺得妳也滿有魅力了。」

  子言頓時漲紅臉,一手難堪地抓緊制服的百褶裙,直覺被安娜聽起來沒什麼的話語給羞辱了。

  「平常還是可以隨時來找這個大哥哥玩哪!反正有哥哥的好處就是可以撒嬌對吧?我們海棠的優點就是好心,一定會陪妳到底,昨晚他不也是這麼做了?」

  聽到這裡,子言已經僵在原地變了臉色,重重地吸氣、吐氣,在狠狠瞪視過安娜一眼之後,抓緊書包就往外跑!

  海棠迅速站起來,安娜還覺得可惜:

  「啊!這麼快就逃了。」

  「妳說得太過份了。」

  海棠扔下一句話,快步追了出去,留下張大嘴的安娜,這還是她頭一次見到向來溫馴的海棠也有出口責備人的時候。

  以前那個流著鼻涕、老愛跟在她身後的小鬼哪裡去啦?果然是翅膀長硬就到處亂飛!

  她氣不過地揮動拳頭,罵出去:「你以為我是在幫誰啊?臭小子!沒把女人追到手就別給我回來!」


  子言憑著一股熊熊燃燒的怒火,不停往前跑,雖然對安娜的挑釁氣壞了,但是一想到她說的並沒有錯,就巴不得自己能夠立刻從他們兩位大人的視野中消失!她討厭安娜,但是更討厭被逼得無話可說、只能轉身逃跑的自己!

  「子言!」

  後方有人出聲叫她,她回頭,嚇一跳!海棠追上來了,這使她困窘得沒有容身之處,因此逃得更賣力。

  「你幹嘛要追啊?」

  「為什麼要跑?」

  海棠腿長,不費工夫就追上她,他在平交道前抓住子言的手,子言這才放棄地停下腳步。

   兩個人都喘著氣,經過片刻的沉默後,海棠先開口:

   「安娜是鬧著玩的,別介意。」

   她並沒有因此好過一點,只是低著頭,輕輕把手抽回來。

   以前海棠很能應付暴怒的父親,現在卻不知該怎麼安撫鬧脾氣的小女生,只能沒輒地陪她站在路邊,偶有經過的路人好奇側目。

  子言望著他們腳對著腳的鞋子,想著某些事,然後抬高眼,支吾問:

   「安娜她……是海棠大哥的女朋友嗎?」
 
   「咦?」

   他的疑問聲顯得過大,子言奇怪地看住他,海棠恓惶的神情凝固得不能作出任何反應。她是不是問了一個很失禮的問題啊……?

   「不、不是嗎?」

  「不是。安娜和我們家很熟,跟我姐特別要好,就這樣。」

  就這樣啊!子言鬆口氣,不過,當她觸見自己一身學生味的制服,又沮喪了起來。

  就算安娜不是他女朋友,也改變不了任何現狀。

   「安娜說,我是黃毛ㄚ頭,海棠大哥也這麼想嗎?」

  「我沒那麼想過。」

  「大家都把我當小孩子,不會考慮太嚴肅的人生課題,我做的一切,好像都不被當真。我也知道自己很不成熟,沒辦法擔什麼重責大任,不懂的事也一籮筐。不過,雖然是這樣,我所相信的事、心裡已經確定的感受,這一點,起碼我應該有資格堅持下去,我是這麼想的。」

  儘管眼睛還盯著地面,子言已經態度認真地把話講完。海棠不明白她為什麼沒來由說了這麼多,當她再度抬頭注視他的時候,那表情是複雜的,似乎她終於下定某種決心,卻因為缺乏勇氣,又顯得躊躇不前。

  「安娜有句話說的不對,我不是因為想要向海棠大哥撒嬌才來找你,是因為……」

  她又再度停頓,懊惱地瞪住自己雙腳。海棠倒是體貼地幫她接下去:

  「我知道是安娜亂說話,她有時候就愛故意惹別人生氣。」

  她不是要說那個啦!看來再掙扎也不會有什麼結論,子言索性先告別:「那個,我先回家了,謝謝你和海玉姐收留我一晚。」

  他點個頭,子言將書包拉上一些,慢吞吞向前走幾步,又回頭:

  「海棠大哥,下次,等你方便的時候,是不是可以請你到我家坐坐?」

  她唐突的請求令他摸不著頭緒:「為什麼?」

  「我想讓我爸媽見見你,讓他們知道我是因為海棠大哥才得救的。」

  「他們不用知道那些。」

  「我不是為了海棠大哥,是為了我自己!我要讓我爸爸知道我沒有說錯,海棠大哥總是幫著我,總是陪著我,總是聽我說話,總是努力生活著,是一個好人。」

  「好人」二字是心酸的字眼,深深將他深憂的眉宇緊揪起來。

  平交道響起刺耳的警鈴,雙紅燈開始交替發亮,子言說句「我先走了」,便快步穿越平交道,跑沒幾步再次打住,微微側過的視線隨著放下的柵欄平緩落在對面的海棠身上。

  這是個小小的平交道,四周沒什麼人。

  她對著他,中間隔起兩道柵欄,還有警鈴重覆而單調的節奏。

  「還有,順便告訴你一件事!」

  子言高揚聲音,海棠納悶等候。那一個瞬息,許多事物都像被按下慢動作的播放鍵,忽然既鮮明,又凝結。不遠的地方火車在鐵軌上奔馳的聲響,雙紅燈來回閃爍,她忽然英氣煥發的臉龐。

  「我喜歡你!」

  在他眼睛睜大的那一秒,急馳而過的自強號闖進他們中間!

  飛快閃過的車窗、上頭稀少的乘客、他們兩人在車廂縫隙中明明滅滅的臉孔。

  「好喜歡你!」

  子言用盡力氣喊了出去,細小的聲音卻輕易被列車蓋過。告白的餘音隨著這班車一節節地過去,留下來的,大概只有她被風撩起的髮絲還在臉龐邊際旋繞。

  他聽見了嗎?沒聽見嗎?到底聽見了沒有?她的勇氣已經一滴不剩了啦……

  列車的尾巴「咻」地一下子遠離,還在發怔的海棠望見平交道那一頭,子言跑到五十公尺外的背影。

  警鈴聲止息了,柵欄緩緩升起,她穿著制服的身影愈跑愈遠,如果他現在就追去,也是追得上的。

  只是,為什麼呢?

  海棠佇立在子言剛剛大聲喊出「喜歡你」的平交道口,竟沒有跨出半步的動力。

  然而,她努力要衝過那班列車的聲音,彷彿還在,好像那個明亮的晨曦,又回來了。

  為什麼會留戀這份溫暖,他也不明白。



  那天早上,子言回到家中,爸媽和姐姐都在等她。

  見到女兒平安歸來,子言的爸爸自然放下心中大石。由於他出手打她是不爭的事實,因此父女見面時份外尷尬,一句話也沒交談。

  子言的爸爸決定從今天起從這個家搬出去,等協議書送出去之後,離婚就算正式生效了。

  那蓋有男方印章的協議書卻被子言的姐姐搶了去,握在手中捏得皺皺的,對於父母不顧孩子感受而離婚,她還氣忿難消。

  準備返回學校前,子言的姐姐話講得尖酸又刻薄:「多謝你們的好榜樣喔!你們父母當得真好。還有,離婚的事我絕對反對到底!」

  大女兒嗆辣的個性讓子言的爸爸只能無奈地對妻子說:「妳再去拿一張新的來吧!妳填好了,再交給我。」

  然後,當他也要走出這個家,子言突然出口叫他:「爸!等一下!」

  那聲感覺睽違許久的「爸」,頓時令他莫名感動:「什麼事?」

  「這個。」她遞出兩份本子:「給你看一看。」

  「這是……?」

  「是海棠大哥其他的手稿,我硬要他讓我拿來的。」

  又是為了那小子的事!子言的爸爸立刻拉下臉:「給我看做什麼?我說過,那個人不管多有才華,也沒有用。」

  「你不看,損失的人是你!你不是搞建築的嗎?作品又沒有錯,只是看看有什麼關係?」

  這家裡,比起大女兒,小女兒嬌了點,比較懂得抓住對方弱點去撒嬌。他分明清楚得很,倒也從沒成功地拒絕過。

  加上這次的事件是他理虧在先,子言的爸爸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本子收下,冷冷把醜話說在前頭:

  「我只看看。」

  爸爸也離開後,媽媽將子言帶到客廳沙發坐,平心靜氣問起她始終掛在心上的事:

  「子言,跟媽媽說,妳是怎麼認識海棠的?」

  子言咬住下唇,這要怎麼交待得清楚?沒有誰刻意安排,不是計劃中的事,就是遇見了。

  為什麼在大人的疑問下,「相遇」會變得複雜起來呢?

  「我的腳踏車壞了,他幫我修好。」差不多是這樣開始的吧!

  「然後,你們還陸續見面嗎?都在哪裡見面?做些什麼?」

  子言揚起眉,開始生氣:「妳不要審問我!我跟海棠大哥是朋友,只要碰上了就會見面,然後做朋友會做的事!」

  見到她的反抗心態又出現,子言的媽媽鬆下緊繃的肩膀,面對她一心要捍衛兩人情感的神情,柔柔一笑:

  「好啦!是媽媽問的方式不對,我只是擔心妳的交友狀況,妳也曉得,畢竟,海棠不會是一般的朋友。」

  媽媽的態度先軟化了,子言這才管住自己的脾氣:「對我來說,他比一般朋友的等級還要高。在學校遇到難過的事、和詩縈吵架的那陣子,他都耐心地聽我說。就算我說的他完全聽不懂,海棠大哥還是靜靜地聽我講完,昨晚也是一樣,一直陪著我。」

  「是這樣啊!呵呵!海棠那孩子的確是一個溫柔的男生呢!媽媽放心了,不會再囉哩囉嗦的。要不要吃點什麼?還是回房間休息一下?」

  「……我要去洗澡。」

  昨天沒洗澡,也沒那個心情。她現在想要好好地往身體沖很多很多熱水,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什麼都不管了。

  「媽,我跟妳說。」樓梯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什麼,子言輕輕鬆鬆地坦白:「我喜歡海棠大哥,也告訴他了。」

  「什麼?」原以為可以放心,誰知女兒又順手丟個震撼彈來,子言的媽媽慌慌張張地攔住她往上走的路:「妳說喜歡是什麼意思?」

  「就是喜歡異性的那種喜歡啊!」她的宣告,其實還隱藏著叛逆的意味,衝著父母這段走樣的感情。

  「等一下,子言!媽媽再跟妳聊一下。」

  這一回,她擠出的笑容顯得不自然許多:

  「妳會不會……把對海棠的依賴當成是喜歡呢?媽媽看過不少這樣的例子,你們這年紀的女孩很容易把對異性的好感當作是真正的喜歡。可是等到你們再大一點,回頭看當時的情感,就會發現它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而已。尤其對方是海棠這樣有複雜背景的人,子言,會不會是妳的同情和好奇的成分比較多呢?」

  子言面無表情地注視下方的媽媽,不認同,也不抗議,只掉頭上樓:「我要去洗澡了。」

  一進房間,她將門鎖上,並沒有立刻去洗澡,在床上枯坐一會兒,起身翻找書包,找出昨晚算數學的計算紙。海棠抱她到床上睡的時候,順便將它擱在床頭,她在那時紓發了幾段文字。

  子言將那張紙壓在地上,伏著身體,慢慢將沒寫完的句子添加上去。

  寫完以後,便順勢倒在木頭地板,原子筆從攤開的掌心滾出來。她側著頭,對著房裡淡淡的陰影凝神發呆,窗外有成群結伴的小孩嘻嘻哈哈追逐而過,聲音好像很遠。

  幸福的腳步,很遠哪!

  『大家都說,我在玩扮家家酒,像小孩子想裝成大人,迫不及待地要長大,才以為那份感情是真心的,是絕對的。我不太明白他們憑什麼這麼想,雖然我的確那麼渴望長大,那麼著急地想證明自己不是無能為力的。然而,如果我真的不曾喜歡過他,如果一切都只是遊戲,那麼道別的時候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那個背影,為什麼會化作記憶中的一絲痛楚?』

  「嗯……妳爸媽離婚啦?」

  「嗯!他們好像很早以前就講好了,只差沒告訴我們而已。」

  「可是,每次去你家,都覺得妳爸媽很搭耶!感情也很好的樣子。」

  「……他們演戲的啦!」

  子言轉過身,背靠走廊欄桿,詩縈還趴在上頭,癡癡望著下課時間的校園。

  「子言,妳不再變魔術了嗎?」

  「唔?」

  「妳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去逛街,路上有個怪叔叔想拉妳去做模特兒,他不停誇妳漂亮、身材好、高度又高。結果妳完全不管他說那麼多,很酷地告訴他,『我將來是要做魔術師的』。哈哈!那個怪叔叔一整個呆掉的表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咦?我說過那種話嗎?」

  子言也跟著笑兩聲,那其實也不是那麼快樂的事,她的笑容很快便歇住。

  詩縈微微側過眼瞅住好友,溫柔抱怨:「以前被妳逼著看魔術表演還覺得煩,現在看不到了,還真有點寂寞呢!」

  子言聽了,酸酸的。

  她快速轉回身,同樣面向操場,深呼吸。空曠的校園吹起一陣風,暖洋洋的氣流,燻得舒服欲淚。

  「詩縈,我爸媽離婚的事,先不要跟別人說喔!」

  才說完,她又意識到這也不是說瞞就能瞞得住的消息,遲早老師和同學都會知道的吧!因此對於自己可笑的要求,她困窘得微微臉紅。

  「我不會說。」詩縈笑著答應,十分堅定地答應她。

  她們在走廊那兒待到上課鐘響,後來,沒人再提起任何關於離婚的話題,頂多是悠悠哉哉聊起燕子又來天花板築巢的事。

  有一次國文課,老師談到「君子遠庖廚」,當下詢問有哪些同學的爸爸願意下廚,班上開始鬧哄哄地熱烈討論。子言環顧周圍紛紛舉手的同學,頓時有點心慌和徬惶,不管哪一方的選項,她似乎都沒有資格舉手。

  只能緊緊盯住狼狽擺在桌上的雙手,恐懼和孤立感龐然而來。

  原來不像嘴上逞強那麼容易,到底還需要多長的時間,她才能習慣家裡少了「爸爸」的日子呢?

  第一張離婚協議書讓子言的姐姐一手毀了。至於新的一張,子言的媽媽還沒有寄出去。

  周遭親朋好友勸和不勸離的多,大部份的理由是,別稱了那個狐狸精的心意;要離,也得先搾乾老公的財產,一分錢都不能留給那個女人。

  她不是那麼在乎財產的事,兩個女兒都大了,憑她的收入生活也能過得去。她只是不甘心,要將多年的感情一刀兩斷,然後拱手讓給一個橫刀奪愛的女人,她就是不甘心。

  明知道放手會讓自己更自由,然而打從大學時代就建立的夫妻情感,二十多年了,不是一夕之間就能夠割捨。

  子言的爸爸也沒有催促的動作。海棠的手稿全看完了,他與生俱來的才華讓這位建設公司的主管懾服,儘管還有許多因為經驗不足而不夠實用的設計,但他的作品真叫人驚豔!只是,子言的爸爸還在跟話已出口的自尊掙扎,那小子就是配不上他姚尊棋的女兒,這是不能妥協的。

  偶爾來電話都是詢問孩子的情況,協議書還收在抽屜,拖呀拖的,開始聽見蟬叫的聲音,眼看夏天都到了。

  那幢老舊的平房外,在沒人特別留意的時候,通道兩側已經開滿了向日葵,是美麗的陽光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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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2: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他注意到隨風搖曳的向日葵,一度停下腳步,凝視它亮麗的姿態。

  「海棠!你回來啦!」

  海玉的聲音伴隨機車熄火的聲響滑進院子,他從回憶中抽離,轉向剛結束早班的姐姐。

  「等一下安娜要過來吃飯喔!」她停妥機車,一面摘安全帽一面問:「對了!子言的爸爸是不是身體不好?」

  「我不清楚。」他困惑回答,等著姐姐接話。

  「我今天在醫院看到他,好像在辦住院,不過陪他一起來的,看起來不像是子言的媽媽……還是我記錯了?」

  海玉歪個頭想不到五秒鐘,就拎著在超市買的食材匆匆進屋。

  海棠跟在後頭進去,看姐姐忙著處理食物,說:「有機會的話,順便查查他是什麼病好嗎?我是說子言的爸爸。」

  「你會擔心啊?好啊!沒問題!」

  海棠正要出門,差點迎面和安娜撞個正著。驚嚇過後,安娜什麼也不吭一句,淨是挑起豔紅的唇衝著他匪夷所思地笑。他避開她戲嘲的目光,離開了。

  『嘿!幹嘛不說話?因為我把小妞弄生氣,所以你也生氣了嗎?』

  那天和子言在平交道分手以後,他回到家,安娜還在,不知反省地猛鬧他。

  『下次別再說那些話了。』海棠被吵得受不了,只好淡淡回她一句。

  『你還真的怪我?嚴格說起來,你比我過份咧!』

  『……?』

  『再笨的人都看得出來吧?那個小女生喜歡你。我鬧歸鬧,你可是連半點回應都不給人家喔!就算不喜歡,好歹也得讓人家知道啊!』

  安娜並沒有說錯,他不能給子言任何回應。打從對父親的憎恨與日劇增,直到鑄成大錯的那天起,他什麼都沒有了。人一旦擁有什麼,就會有失去它的一天,而他再沒有失去的勇氣。

  『不是不喜歡。』他對安娜蕭索一笑:『是我太想擁有,卻害怕不能擁有。』





  期末考結束後,詩縈沒忘記先前口頭上的計劃,她希望讓子言也認識阿泰這個人,約好了暑假一起出去玩。

  這次又要上台北,舊地重遊,子言剛開始還哇哇叫。

  「為什麼不選別的地方?」

  「我有跟阿泰說過台北我們剛去過,可是他說這次不去動物園,是去逛市區,也很好玩。妳真的不喜歡,我再打電話叫他改地方?」

  「不用了啦!我差點忘記了,這是妳和阿泰的約會啊!」她甜甜笑道:「我是電燈泡!」

  詩縈看著她為自己感到開心的面容,不是很能習慣自己和誰是一對的說法,因而不自在地快步走進車棚:

  「是我們大家的約會,普通朋友的約會。」

  「好啦!仔細想想,阿泰真可憐,明明喜歡妳,卻得勉強當妳的普通朋友。不過換作是我,遇到不熟的人,應該也會想先從朋友做起吧!」

  等等,這麼說起來,是她對海棠的告白太急躁了嗎?

  詩縈不理會子言的絮絮叼叼,佯裝專心在幫腳踏車開鎖,叉開話題:「對了!阿泰說他也會多帶個朋友一起來喔!二對二,比較不會太尷尬。」

  「朋友是誰啊?」

  「……他沒說耶!」

  子言心思還放在先做朋友的課題上,心不在焉地應一句:「喔!反正到時候就知道了。」


  於是,他們相約在車站見面,子言也果真見到詩縈口中的那位「阿泰的朋友」,掛在肩上的背包還一度掉在地上。

  柳、柳旭凱?

  對呀!為什麼她沒有想到柳旭凱也算是「阿泰的朋友」呢?子言彎身撿背包的時候拼命罵自己真是笨得徹底了。

  「嗨!」柳旭凱倒是神色自若地朝她微笑頷首。

  「嗨……」

  難不成被蒙在鼓裡的只有她?

  子言瞪向詩縈,詩縈像是演練過,裝起可憐相:「對不起啦!我怕妳一知道他會來,妳就不來了。」

  幸好在車上的座位,子言還是和詩縈坐在一起,她可以盡情怪罪詩縈不夠意思。

  其實,和柳旭凱見面也不是那麼糟。這是她第二次見到他的便服裝扮,上次因為重感冒根本無心留意他穿了什麼,今天的他看起來格外舒服清新,少分在學校的拘謹。只不過前陣子他才剛說還喜歡她,而且又被班上同學起鬨配對,一想到這個,子言就沒辦法以平常心看待,刻意和他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

  他們來到西門町,在那裡吃飯購物,每一間店幾乎都讓兩個女生逛得不亦樂乎。阿泰的身高和柳旭凱差不多,比柳旭凱更陽光一些,他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左邊臉頰會有可愛的梨窩浮現;講話很幽默,很快就和活潑的子言打成一片。

  子言跟他講話完全不像女孩子,讓柳旭凱暗暗吃驚,也有點不是滋味,她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好像都放不開,顧慮很多。

  他對她說「喜歡」,大概害她非常為難吧!

  柳旭凱後悔向子言坦誠,當初在學校問她喜不喜歡自己的時候,她都說「對不起」了。

  西門町有偶像劇的造勢活動,那齣戲劇剛巧是詩縈在追的,她興奮地直說好幸運,想要過去看看。

  站台上有幾位偶像劇的演員和台下一百多位熱情的粉絲作互動,阿泰自告奮勇幫忙開路,走在最前頭擠呀擠的,一路帶詩縈到比較接近看台的地方去。

  子言對迷戀偶像沒什麼興趣,和柳旭凱一起留在空曠的後方。

  柳絮凱觀量子言微仰著頭注視前方的臉龐,一陣子不見,她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那微笑也變得意味深遠,添上憂憂的愁,笑,不再是「單純地笑」那麼簡單。她望的不是看台上拿著麥克風說話的偶像,而是看台後的高聳大樓,大樓會勾起她不少感觸。

  她是有哪裡不一樣了,彷彿懂了不少,失去的也不少。在他還來不及了解原來的姚子言之前,她又走到更未知的深處去,在那裡飄泊,在那裡尋找出口。

  忽然,她側過頭,發現柳旭凱的目光,沒什麼意義地對他笑一笑。

  善美的笑令他著迷,也令他痛苦。有個直覺告訴他,會擁有這般又澀又甜笑容的女孩,應該有喜歡的人了。他說不出原因,或許暗戀的那方某些預感總是特別強吧!

  「妳原先是不是不知道我會來?」

  他問。子言聽了,困窘點頭:「詩縈只說是阿泰的朋友,我沒料到會是你。」

  「我倒是因為知道妳也會來,才來的。」

  他平心靜氣地說完,又眺向熱鬧看台。子言低下眼,為自己的冷漠感到悲傷,她不想跟無情無義的爸爸一樣,可是,也因為如此,許多事物的單純與美好都不值得信任了。她長大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呢?柳旭凱又會變成怎麼樣的大人呢?

  她突然好想看看未來的柳旭凱,一定是一個比她好上幾百倍的人吧!一定會比她更對眼見的事物深信不疑,一定比她更溫暖,比她更可愛,一定會是這樣的吧!




  下午,阿泰說要去著名的鬼屋,會有人假扮成貞子等等各樣鬼怪出來嚇人的那種收費鬼屋。

  詩縈一聽要去鬼屋,當場一百個不願意,但為了不掃興,心裡忍著沒說。

  「你該不會以為女生會嚇得抱住你,才帶我們到鬼屋吧?」子言倒是虧得直言不諱。

  阿泰顯得又心虛又緊張,連忙否認:「哪有啦!是因為網路上的風評不錯,才想來的!」

  進入黑漆漆的鬼屋,光是可怕的聲光和特效就害詩縈怕得縮在子言背後,幾乎是閉著眼睛在走路。

  誰知假扮的鬼怪一跑出來,子言反倒開心地扮起鬼臉追回去,完全把詩縈拋在腦後。

  「子言!子言?」

  詩縈的手抓不到子言,四周也沒有阿泰和柳旭凱的蹤影,慌張之餘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通道上摔一跤,害怕得爬不起來,情急之下都快要掉眼淚了。

  「妳沒事吧?」有隻手拉住她,將她扶起:「往這邊走。」

  「謝謝……」

  她感激救命恩人的大恩大德,一步步跟著他徐緩的腳步走出去。離開陰森的鬼屋後才發現那個人是柳旭凱。

  柳旭凱放開原本牽著她的手,怪起阿泰的莽撞:

  「喂!就顧著玩你自己的,不用管其他人啊?」

  「啊?怎、怎麼了?」

  阿泰被責備得莫名奇妙,看看紅著眼眶的詩縈,正想趨前詢問,子言也出來了,大呼痛快:

  「哇!好好玩,好想再走一次喔!咦?詩縈……」

  當她注意到詩縈的一臉委屈,拍拍她肩膀,才叫聲「詩縈」,她終於忍耐不住,「哇」地趴在子言身上哭了起來。

  「妳嚇到囉?對不起啦!我不曉得妳那麼怕,不要哭了,我等一下請妳吃冰,喔?」

  「我的……我的鞋子……」

  她抽咽著提起一隻鞋,難為情地縮了縮腳,原來剛剛跌倒的時候,把另一隻鞋子給掉在裡頭。

  「我進去找。」

  柳旭凱快步跑回鬼屋,和工作人員一起拿著手電筒,在地面凹陷的地方找到詩縈的鞋。

  他出來的時候,阿泰正去買飲料,詩縈和子言坐在路邊行道樹下休息。

  「來。」

  他遞出鞋子,將它輕輕擺在她腳邊。詩縈在他彎身靠近的那幾秒中,緊張得羞紅了臉。

  「呵!好像王子在幫灰姑娘穿玻璃鞋喔!」子言心有所感地笑道。

  一句無心之言,讓詩縈和柳旭凱的視線對上,她還沒消退的紅暈瞬間加深許多,柳旭凱乾笑兩聲自謙:

  「我不是王子。」

  「那一定是騎士囉?」子言用問句的方式誇獎他,帶著俏皮的笑靨。

  他接受了,不再反駁。

  當他安靜低下頭,詩縈見到削薄的瀏海下一雙幸福的流光,伴隨嘴角上的漣漪逐漸擴散……擴散的……在不遠處一雙滯留不前的黑色球鞋輕輕觸了礁;她的落寞盡收阿泰眼底,阿泰雙手吃力捧抱的鋁罐結出水珠,冰冰涼涼地摔落,掉入那潭透明的思緒,又將滑開的波紋幽幽推了回去。

  他們是一群悲傷的魚,以為自己不在水的心裡。

  他們也是善解人意的水,深深感覺到魚的眼淚。

  他們在台北火車站等車班來,等候的乘客不少,阿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座位,要詩縈去坐,詩縈不要只有自己舒服,想讓給子言,但是子言的手機這時候響了。

  她先看看來電顯示,怔一下,徬徨片刻以後才走到旁邊按下通話鍵。

  「喂?」

  她發出乾澀聲音的剎那,柳旭凱望望她些微緊張的側臉緋紅了一片。

  電話那一頭會是誰呢?在她心裡的那個人?他對那位素未謀面的人都有點嫉妒了。

  「這好像是……海棠大哥第一次打電話給我呢!聽起來不像是你的聲音。」子言小心翼翼地說,依然不敢置信。

  「不像嗎?」

  子言想想,將手機更貼接耳畔,淒淒一笑:「其實也不是那麼不像,都是遠遠的,不管是在電話中,還是面對面的時候,海棠大哥都是遠遠的。遠遠的……只要我一走近,就會將我一把推開一樣。」

  「我不會那麼做。」

  「你會。」她的堅持頗為孩子氣:「所以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嗯?」

  「你找我有什麼事?」

  「你們放暑假了嗎?」

  「嗯!」

  「那麼,明天可以出來嗎?」

  「咦?」

  不會吧?不僅自動打電話給她,還邀她出去嗎?

  「可以,可是要去哪裡呢?」

  「看向日葵的地方。」他只是簡單地說。

  一想到花那麼浪漫的東西,子言沒來由又覺得臉紅心跳。

  「好、好!沒問題!」嗚哇!她幹嘛回答得這麼男子氣概啊?

  「對了,子言。」

  「是!什麼事?」

  「我姐說,她在醫院看到妳爸在辦住院手續,我想妳可能不知道。」

  住院?爸爸他生病還是受傷了嗎?她知道爸爸曾經因為工作過度而胃出血,這次也是老毛病嗎?

  子言一回神,為自己剛剛擔心了那麼一下而生氣:「那個人的事已經跟我沒關係了。」

  「住院不是小事。」

  「反正一定又是胃不舒服吧!有那個女人照顧他,根本不用替他操心。」

  雖然嘴上在賭氣,不過等她回家,看著在廚房忙著作飯的媽媽,還是於心不忍。

  「媽,妳有沒有聽說爸最近怎麼樣?」子言佯裝漫不經心地邊放下包包邊問起。

  「欸?」媽媽不懂她為什麼忽然關心爸爸的事,停下鍋鏟搖頭:「沒有什麼大事啊!怎麼了?」

  「……有人在醫院看到爸爸。」

  媽媽狐疑地轉身,和子言面對面。深怕自己會洩露擔憂的神色,子言嚇得自動錯開視線,立刻跑上樓。

  「咦?子言?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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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2:4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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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逃回房間,直接撲到床上,抓住枕頭,回想海棠的話以及自己無法徹底劃清界限的寡斷,子言痛苦地將臉埋進棉被中。

  如果一個人的背叛是一夕之間的事,為什麼她做不到呢?

  豔陽的光線曬在皮膚上都輕微灼痛,單是直視天空也不太能睜得開眼,今天,到底有多熱啊?

  等公車的時候,子言後悔忘記帶件長袖外套來遮陽,太緊張了,昨晚沒睡好,一早又為了該穿哪件衣服而煩惱半天,連防曬乳也沒帶。

  海棠倒是還罩著淺色的寬鬆襯衫,沒有紮進去,風來的時候幾近透明的布料會輕輕飄揚,看上去要把他整個人一起帶走似的。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

  他不怕熱,穿著長袖也氣定神閒,好想向他借那件薄襯衫喔!

  公車來了,是台老舊的公車,經過凹凸不平的路面整輛車還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車上乘客不多,他們找個偏後的座位坐下後,子言有感而發地摸摸坐墊,看看貼在天花板的斑斕廣告:

  「這好像是我第二次坐公車耶!第一次是在台北。平常都是騎腳踏車和搭我爸的車,很少有機會坐公車,每次看我們學校的學生搭校車,也好想坐坐看喔!」

  她才停止自己的聒噪,就發現海棠的視線正棲憩在她臉上,有懷念,也有憂心,那些成分都被揉合在他輕柔的眼神裡。

  「後來,都好嗎?」

  連問候都這麼輕省。子言作出安然無恙的表情,說:

  「爸爸搬出去了,我們還在適應,不過,習慣也是早晚的事吧!」

  「院子的向日葵開了,我想讓妳看看。後來想到以前打工的那個農場,那裡的向日葵更多。」

  「在農場嗎?」子言探探車外,附近還是熱鬧的市區,根本沒有農場的蹤影,想必還有一段路吧:「海棠大哥跑去那麼遠的地方打工嗎?」

  「那時候剛出來,想離家遠一點,避免閒言閒語,順便整理自己的頭緒。」

  他淡泊地告訴她,沒說從哪裡出來、閒言閒語是什麼,子言都明白,會心道謝:

  「謝謝你帶我去。」

  「還沒到呢!」

  「那個地方對你來說一定意義不小,海棠大哥很重要的一段人生也留在那裡,你願意帶我去看,我很高興!」

  下一刻,她的話讓他露出「真是人小鬼大」的疼惜笑容。

  請讓我待在這樣的笑容旁邊久一點,再久一點就好。對於自己的告白不抱希望的子言,只能感傷地那麼祈禱。

  聽寡言的他說話的時候,看他神情細膩的變化的時候,她都拼命祈禱著。





  坐了將近半個鐘頭的車程,農場到了,在省道旁邊,放眼望去四周全是田野,只有幾棟小巧的矮房座落其中。

  海棠帶子言經過一座蓮園,粉嫩的蓮花正盛開。然後他告訴她,那是育苗溫室,那邊是採花的包裝區,熟悉得好像前不久才剛來過。

  最後他們來到餐飲部,普普通通的內部裝璜,農場主人在那裡,是一位四十初頭的男子,海棠喊他趙大哥。

  他是一個好客的主人,一見到久違的海棠,二話不說就上前抱他一把,拍拍他的背,直怪他不常來找老朋友。

  趙大哥個頭不是很高,但力氣大,黑黝黝的,眼睛一笑起來會彎成一條線。

  「喔?我沒注意到你還有帶朋友。」稍晚他發現子言,「你女朋友啊」般地向海棠擠眉弄眼:「她是……」

  「是朋友,她叫子言。今天想帶她來看向日葵。」

  「哇喔!海棠可是第一次帶女生來看花的耶!叫子言啊?還在唸書喔?」

  「要升高三了。」

  「欸!那要趕快趁暑假好好玩一玩哪!快去快去!今天客人不多,你們慢慢逛,逛完來喝茶,我們有向日葵花茶,沒喝過對吧?」

  他們暫別熱情的趙大哥,離開餐廳,走向向日葵種植區,那個日後對他們別具意義的地方。


  子言一來到花田入口,吃驚的明眸睜得老大,癡迷的神情猶如孩子,直直望住眼前不見邊際的黃金花海,綻放著不輸給太陽的燦燦光芒,風一吹,陣陣推來的花浪好像會把他們捲入一樣。

  向日葵花田,藍天,向日葵花田,藍天。再怎麼張望,就是那兩樣拼湊起來的畫面。

  海棠輕輕走到她身邊,聽見她夢囈般低喃:「好漂亮,漂亮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要不要進去看看?」

  他帶她走入幾乎和人一般高的花田中,子言看他襯衫下擺在深綠色的莖葉間翻飛,不自覺伸手拉它。

  海棠奇怪回頭,她不安地吞吐:「好像會在裡面迷路……」

  「不會迷路的。」

  他伸出手,那隻曾經在火車上牽過她的手,子言緩緩將自己交給他。海棠指尖的重量才裹覆上來,她的心立刻感受到那道溫度,安安穩穩牽著她整個人往前行。

  向日葵多到必須用手撥開來才有路可走,踩過一地掉落的花瓣和枝葉,彷彿漫步雲端。

  「我們好像走在一個不是地球的星球上,上面只有天空和花。」

  「聽起來好像很單調。」

  「雖然明知道只有天空和花,可是這樣一直走呀走呀,還是很好奇會走到哪裡去。」

  「擔心嗎?」

  「不會,反正還是只有天空和花。不過這樣一直走,總是希望前方會有什麼在等著我們吧!」

  他們穿過數不清的向日葵,時間,不知不覺在璀燦的花海中靜擺了,就連花的光合作用也在他們經過的那一刻悄然而止,她甚至懷疑地球是不是也不再轉動。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聽見自己略為急促的呼吸和鮮明的悸動,隨著他穩健的腳步越過走也走不完的美景。

  恍若夢的邊境,是啊!終究是一場夢吧……

  子言不由得抽回手,海棠狐疑地看她驀然打住步伐。

  「怎麼了?」

  「我……」她心虛地摸摸被曬到發熱的胳臂:「有點起疹子了。」

  「給妳。」

  其實並不嚴重,但海棠還是脫下那件長袖襯衫,她穿上以後,聞到一股屬於男生的香味,怪難為情的。

  「要不要到那邊休息?」

  花田中央有個瓜棚長廊,子言卻搖頭,往後拉開一小段距離,頑皮地將雙手背在身後:

  「我們來玩猜謎吧!」

  「唔?」

  「我問問題。如果答案是『是』,我就往前走一步;如果『不是』,我就退後一步。」

  「什麼問題?」

  「對海棠大哥來說,我是一個特別的人,所以才會帶我來這裡,對嗎?」

  他沒料到她會大方地問起自己的事,而猶豫一下。

  「對。」

  子言向前走一步,立定後繼續問下一題:「海棠大哥應該不討厭跟我在一起吧?應該說,和我在一起還滿開心的,對嗎?」

  這一回他愣得更久,並且開始擔心她的問題會不會一個比一個更無法招架。

  「……是的。」

  子言再往前,瀾漫偏起頭:「這樣,代表海棠大哥喜歡我嗎?」

  果真如他所料,她的問題猶如大斧,出其不意地直劈紅心!

  他的黑色瞳孔浮現一絲痛苦,當昭然若揭的沉默在擁擠的花田膨脹開來,子言的右腳輕輕往後退一步。

  「今天,你帶我到這裡,只是單純地要讓我看向日葵而已嗎?」

  她似乎看穿了一切,海棠歉然鎖眉。子言注視著他好看的臉,慢慢又退後,寬大葉瓣的末梢擦過她手背,刺刺的痛。

  「你直接告訴我沒關係,喜歡一個人並不丟臉,得不到對方回應的『喜歡』也不丟臉。我雖然不是超人之類的人物,可是還不至於沒用到聽不起一個答案。」

  「那天,妳那麼拼命地說喜歡我,我很高興,那是第一次有女孩子說喜歡我,尤其對象還是我這種人,謝謝妳。原本就算只能跟過街老鼠一樣,安安份份過完這輩子就好了,但是妳卻對這樣的我說喜歡,是我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他從未如此真誠地坦白,以致於深憂的眼眸盈著閃閃的光:

  「然而,我卻不能回應妳的心意,對不起。」

  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很堅強很堅強的,沒想到淚水還是出乎意料的滾落,連她自己也嚇一跳。

  子言笑中帶淚:「不用說對不起,是我自己要喜歡你的嘛!」

  「子言,對於我的感情,我想,是妳想錯了。以後,等妳長大了,一定會遇到一個妳真正喜歡的人,而且那個人會比我更好,更有資格接受妳的感情。」

  她一聽,驚忡地愣在原地,有那麼一剎那連呼吸都整個用力屏住!

  「子言?」

  「跟他們說的一樣……」她露出比剛剛聽見他道歉還要難過的神情:「媽媽也是,詩縈也是,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不喜歡我不要緊,可是不要否認我的感情!別把我當傻瓜,連喜不喜歡一個人都分不清楚的傻瓜……」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我……年紀是比海棠大哥小,但是我不會永遠都停留在現在這一刻,從我遇見海棠大哥那天起,直到喜歡上你,我認為自己是因為變懂事了才喜歡你的。對於那個說出我喜歡你的自己,我覺得很驕傲。好不容易確定這份心情,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好像先前完全不會做的習題一下子解開了那樣。而你卻說那是錯的,不是真的,說我以後會遇到更好的人……」

  她咬緊發顫的唇,揚起眉,淚眼汪汪地瞪視他:

  「以後的事、以後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我才不在乎呢!對姚子言而言,遇見了海棠大哥才是最真實的事!我看見海棠大哥的好,那是連海棠大哥自己都看不見的!因為海棠大哥眼裡只有過去,根本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

  子言的話毫不留情地一劍見血,他深深受傷了,就是從前兇惡父親的拳頭也從未傷他如此重。然而,他也覺悟到自己註定是無法走出過去,而傷楚地拳握起手:

  「我的確是一個沒辦法活在明天的人,並不值得妳喜歡。」

  「你看著我……請你看著我!請你好好看著我!我明明就在這裡,別把我當作不存在,不要說我的感情是假的!沒辦法活在明天也沒關係,只要好好活在現在就可以了,所以請你看著我!我喜歡你,真的好喜歡你,那個用自己的生命保護家人、又帶小貓回家、幫我處理傷口、在頂樓找到要往下跳的我、就算是比誰都還要艱難的人生還是很努力走下去的海棠大哥,我全部都喜歡!你說你沒有明天,可是我卻能夠看見未來的你。你會過得很好,會有自己喜歡的工作,還會交很多朋友,然後跟一位你深愛的女性結婚,最後會有一個比以前還要美滿一百倍的家庭……可是自己先放棄是不行的喔!你在這一刻決定放棄,就什麼都沒有了。明天不會放棄人,只有人才會放棄明天!既然你認為你什麼都沒有,就應該比任何人更不怕失去才對。就去走走看吧!去看看明天的你,我相信,一定會比過去的你還要幸福,當你回頭看,一定會為自己終於走到這裡而深深慶幸,一定會是這樣的!」

  她邊掉著眼淚,邊教訓似地大聲告訴他。望著哭得淅瀝嘩啦的子言,她信誓旦旦的話語一字一句用力敲擊心坎,敲呀敲的,淚水不禁淌落下來了。

  鹹鹹的,濕濕的,燙熱的。多久不曾有過這種感受了呢?他以為自己的眼淚在好些年以前就乾涸,有一部份的他是死去了。如今那直透心房的暖流停也停不下來,彷彿在告訴他,他還活著,還能走下去。

  子言漸漸平靜,用手背擦掉臉上亂七八糟的淚痕,拉開笑臉:

  「謝謝你費心帶我來,不過我想回去了,自己一個人回去。那麼,我要問最後一個問題了!」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相隔一段不算近的距離,中間開滿向日葵,溫柔地將他們包圍起來。

  「海棠大哥看著姚子言的背影,會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難過嗎?」

  他不明白她的問題,而子言這一次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穿著白色涼鞋的腳自動往後退一步。

  她笑一笑,轉身跑進那一片花海。

  黃綠相間的浪潮轉眼間就吞沒她穿著素色洋裝的背影,那背影在他的視野「唰」得化作小點,是她所說的「一點點、一點點」,小得一如種子,在他心裡竟逐漸發酵擴大,龐然無邊。

  猛然驚覺之際,曾幾何時那一份深藏的情感已成海,已成海。

  子言這輩子從沒這麼賣力地跑過,她一口氣從種植區衝回趙大哥的餐廳,踉蹌地在門口停住,彎著腰拼命喘氣。這時,發現身上還穿著海棠的襯衫,心想再拜託趙大哥物歸原主好了。

  將襯衫脫掉的時候,不意,口袋那裡露出某樣東西的一角,就快要掉出來。子言將它拿出來看,是一條女用手帕。

  上面用簡單線條繪出一輪太陽,四四方方平摺起來。

  她第一眼就想起那是自己在那個院子硬塞給海棠的手帕。

  「一直帶在身上嗎……」

  趙大哥發現門外怔怔佇立的子言,高聲詢問:「子言喔!妳要回去了嗎?」

  「我去找海棠大哥!」

  她抓緊手帕掉頭又跑,途中掉了那件襯衫,踩著不穩的腳步趕緊將它抱在懷中,再次衝入花田。

  子言才離開不超過三分鐘,海棠就趕到。趙大哥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一陣莫名奇妙。

  「子言……子言來過了嗎?」

  「是來過了,不過又說要去找你……你們兩個在幹嘛啊?」

  他正想走,又注意到櫃台的監視器,其中裝在花田另一頭的攝影機拍到其他客人的蹤影。仔細一看,竟是曾經同在看守所待過的流氓之一,是其中長得最壯碩的那一個,他和幾個不像善類的男女一起進到園區來了。

  海棠立刻想起當初他的罪名之一是強暴國中女生,心頭一寒,迅速返回花田。

  快步穿越叢叢花浪的時候,那些美麗植物擦磨得他的皮膚發疼,甚至割出斑斑血跡。心急如焚的奔跑中,多年前放學回家,一推開門所撞見那不堪的一幕,瞬間湧上腦海。

  殘暴的父親強壓不斷哭喊的姐姐在地上,粗魯的手將她衣褲扯下,而他看著一屋子的凌亂以及姐姐額頭上被撞傷的血跡,就什麼也不能思考了。

  直到如今,有時還會從姐姐悽慘的尖叫聲中驚醒,責怪自己當時為什麼不能早一點回家。

  如果他今天沒能及時趕到,子言也會遭遇到相同的事嗎?要是那傢伙出手傷害子言一根寒毛,就算要他再回到看守所,他也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海棠朝漫漫園地張望,四萬朵的向日葵能輕易淹蓋一切,除了花還是花,要找一個人都變得困難重重。

  『你看著我……請你看著我!請你好好看著我!』

  依稀,海面上的風將她清脆的聲音傳送過來。他從沒好好注視過那個女孩,反正人世無常,親愛的人似乎特別容易失去啊!眼睜睜看著一生可憐的母親在病榻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天,他就決定不再讓自己擁有會害怕失去的人了。

  那個穿著無袖洋裝、馬尾在棕黑色花蕾上飄呀飄的女孩,他並不奢望擁有,過多的幸福總讓人不安,深怕無法承受失去的傷痛。

  子言漫無目標地回身,望向不遠的花田間海棠正不住喘息的身影,愣一下:「海棠大……」

  然而,他明明不曾擁有,為什麼還有失而復得的喜悅和哀傷?

  一道重量衝向她,才一眨眼,子言已經埋在他臂彎裡。

  「痛……」

  他抱得有點用力,沒聽見子言微小的唉叫,只是緊緊將她擁抱。子言不知所措地圓睜雙眼,傻傻的,不敢呼吸。為什麼他看起來好像非常擔心?為什麼他會這樣抱著她?為什麼……她會覺得這個人是喜歡自己的?

  「你的……衣服掉了……」腦子一片空白,這是她唯一能擠出來的話。

  「誰管衣服。」

  那是他第一次任性回話,埋在她耳後的蕭瑟嗓音彷彿還微微顫抖,不一會兒就被花田流竄的風吹散。

  但是他還抱著她,動也不動地留在這裡,哪兒也不去了。子言任由自己被他攬在懷中,使不出什麼力氣,只覺得貼靠著的心跳和體溫好舒服。

  「會難過。」

  「咦?」聽見他突然吭聲,子言一時不解。

  「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妳錯了。會很難過,妳的背影……讓我很難過。」

  於是,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暖了,也酸了,怎麼現在想哭的人反而是她呢?

  「原來我也能讓你難過啊……」

  聽見她藏在肩窩上的咕噥,海棠稍稍離開,將她的影像深深烙在心頭那樣地端詳子言,直到她都不好意思。

  他一抬頭,眺向往這邊走近的人影。

  「對了,海棠大哥,你為什麼會……」

  子言才問到一半,嘴馬上被摀住,海棠將她一把拉下去!兩人藏身在向日葵底部,頭上茂密的枝葉和花朵將他們隱密地覆蓋起來。

  子言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還想開口問,海棠示意她安靜地看上面。不多久子言就見到上次遇到的痞子,正和同伴聊著低級的笑話經過他們前方。

  海棠和子言不作聲響,等那一群人吵吵鬧鬧地遠去,這才安心。上次那些流氓動手打傷海棠的舊恨記憶猶新呢!

  「海棠大哥明明什麼事也沒做,為什麼他們老是要找你麻煩呢?」

  子言一提起還是有氣,海棠卻對她柔柔一笑:

  「他們只是嫉妒罷了,大概是因為我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

  金色陽光曬出他若隱若現的透明輪廓,夏天,紮紮實實地到了。

  子言於是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看見自己暖洋洋的倒影:「那麼,我在你的幸福裡面嗎?」

  他凝視她許久,由於不擅長說動聽的言語,連回答都只有清淡的八個字。

  「傻孩子,妳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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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不一定有幸福的結果;但,每一幕幸福的畫面,一定是因為愛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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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3: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他送她回家的路上,交談的話不多,有一句沒一句,彷彿兩人剛認識不久。子言倒不介意,因為該說哪些話,她也毫無頭緒。情緒好複雜,很緊張、很難為情、當然也很開心,亂糟糟地在她心中暴走狂竄。她必須盡量看著公車窗外,努力壓抑,才能不讓他察覺到她是如此坐立難安。

  走在回家的小路,同樣的一條路,今天看起來有哪裡不同,變得可愛了。子言忐忑不安地跟隨他放慢的步伐,他好像什麼都沒在想,又好像想得非常深入,整條路只有他們交錯的腳步聲相應和。子言悄悄打量海棠擺在褲袋旁邊的手,好歹,牽個手啊!會太孩子氣嗎?

  「妳家到了。」他站住。

  「咦?」

  她狀況外地抬頭,喔!真的到了,這麼快就走到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雖然沒做什麼,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可是我好喜歡你送我回家的感覺喔!

  「快進去吧!我看妳進去之後再走。」

  子言依依不捨走了兩步,又回頭:「對了!海棠大哥,要不要到我家坐?」

  她神來一筆的提議害他反應不及,子言接著笑道:「我媽應該在家。記得我上次說過,她一直很想當面謝謝你。要不要進來?」

  他逡尋她天真的笑臉,想了想,當真應允了:「好。」

  子言滿心歡喜地開門,很有元氣地報告:「我回來囉!」

  「子言嗎?」

  樓上馬上響起媽媽的聲音。自從知道女兒跟海棠一起出門,她就一直緊張兮兮地注意子言的回家時間,現在才四點半,幸好不算晚。

  「你們今天……」

  子言的媽媽踩著階梯快步下樓,一見到海棠出現在客廳,登時在樓梯上倉促打住。

  「妳好。」他從容頷首。

  子言的媽媽訥訥回禮,子言一面擱下背包,一面興高采烈地說:

  「我請海棠大哥進來坐,媽妳上次不是說想跟他道謝嗎?」

  「呃……對。」她勉強堆出職業笑容,下樓,招呼海棠坐:「好久不見了呢!聽說你今天帶子言去看向日葵,這個季節去一定很漂亮吧……啊!家裡沒什麼飲料了耶……」

  子言才剛撿好位子坐定,聽母親這麼一說,又發現她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於是輕快起身:「那我去買吧!海棠大哥,你想喝什麼?」

  「果汁。」這一回他沒跟她客氣。

  「好!我馬上回來。」

  等到子言蹦蹦跳跳地出門去,子言的媽媽才若有所思地定睛在海棠身上。他配合了她將子言支開,他從以前就是一個很懂得察言觀色的孩子,因此,子言的媽媽感激地微笑:

  「雖然認識你也不算短的時間,不過,和你坐在客廳聊天,好像還是第一次。」

  海棠瞥瞥右手邊他常去的書房,頗有同感地彎起嘴角。

  「老師,妳要跟我談子言的事嗎?」

  子言的媽媽原本還在思索該怎麼起頭,沒想到他先單刀直入地進入正題。

  「你都知道啦?也對,你平常雖然話不多,可是看在眼底的東西可不少。我自己也沒想到有一天會以一個母親而不是觀護人的身份,來找你談話。」

  「我在今天以前,也從沒有想過要造成妳的困擾。」

  他歉然回話,子言的媽媽笑出聲:「說困擾就太嚴重了,我只是以一個母親關心子女的立場,想問你一些事。海棠,之前你提到的那位『好人』,就是指子言嗎?」

  「……很抱歉那個時候沒有說清楚,當時我認為我們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沒關係,我反倒要謝謝你,謝謝你讓我了解到子言是一個很棒的孩子。」

  一提到子言,他臉上淡漠的線條就變得柔和許多,默默認同她的說法。

  「海棠,我們不算陌生,就直接問你了。我聽子言說,她喜歡你。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眼前這位婦人只是一位普通的母親,會擔心普通的事情,還會以普通的眼光看待來歷如他的人。他向來尊重她,也喜歡這個婦人,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增加她的煩惱。

  可是,他已經不願再逃避了。

  「很喜歡。」

  「嗯?」

  子言的媽媽一開始還不確信自己聽見什麼,海棠吸一口氣,又說了一遍:

  「我喜歡子言。」

  「……」

  儘管做了所有的心理準備,她還是露出錯愕的神情,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老師,妳不贊成對嗎?」

  半晌,子言的媽媽從頹然的姿勢抬起頭,意味深長地將他打量許久,才困惑地提出疑問:

  「我在想,無法寬恕人的你,能夠愛一個人嗎?」

  他雙手一握,當下有語塞的難堪。

  「沒辦法原諒你父親和你自己,海棠,你要怎麼好好去愛一個人呢?」

  他微微張了一下口,又放棄地閉上,單憑現在的他無法反駁這個問題。

  子言的媽媽顰起眉頭,輕輕嘆氣:「老實說,我很擔心。」

  「我不會傷害她。」

  「你不會,我卻害怕子言那孩子會因為你而受到傷害。」

  她終於說出內心的顧慮,海棠還來不及會意之前,子言回來了!

  她愉快的聲音和手上拎的塑膠袋嘩啦啦地打破客廳沉寂。

  「我回來囉!今天便利商店好多人喔!我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麼果汁,就幫你買柳橙汁。」

  子言將買回來的飲料一罐罐從袋中拿出來,再一罐罐擺在他們之間的桌面,把方才緊繃的一問一答也中斷了。

  後來,海棠並沒有待太久,說了一些今天去看向日葵的事,將那瓶柳橙汁喝完,便起身告辭。

  「我送你出去。」

  子言不管媽媽會有什麼反應,三步併作兩步地跑出門。海棠站在她家門口外的街道,輕聲要她回去:

  「到這邊就可以了,快進去吧!」

  「嗯!」她點頭,卻還是不進去。

  「我看妳進去。」

  「啊!對了,手帕!」她掏出那條繪有太陽的手帕,塞回海棠手中:「說好要給你了,你收著。」

  「好。」

  「那個……海棠大哥……」

  「什麼?」

  現在的她,不似稍早以前在客廳那麼快樂,那些高昂的情緒像是夏季熱鬧的風吹過,透明的瞳孔宛如深秋,鋪了一地的綢繆。

  「當我知道你把我的手帕帶在身上的時候,我高興得不得了,怎麼說呢……一想到自己是被喜歡的人放在心上的,真的很高興。我知道海棠大哥有一段痛苦的過去,要讓別人走進你心裡並不容易,需要不小的勇氣。因此,為了獎勵那份勇氣,我會好好的,你會看見我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他轉為驚訝。

  「可是,為了負起這個責任,我需要的勇氣也不少,只要海棠大哥能看著我,一直看著我,我就有自信走下去。是我自己喜歡你的,沒有人支使,以後,如果我不喜歡你了,就會讓你知道,不用別人的指點。」

  難道她聽見他們的對話嗎?還是,她其實敏感得察覺到他和媽媽的顧慮,只是不說而已。

  「所以,能不能請你答應我,如果以後決定要分開,也不要是因為別人的關係才放棄。我也能答應你相同的事,這是約定!」

  海棠以為年紀輕輕如她,談起戀愛總免不了天真了點,然而她卻比預料中還要懂事。或許她帶他回家也是別有苦心,希望媽媽能接受他,希望媽媽能放心。若是因為父母的離異所磨練出來的人生,也未免過於悲哀了些。

  他用小指勾住她舉起的手,定下契約般地勾勾手。子言這才笑顏逐開。

  「妳比我還會杞人憂天呢!現在的我……根本沒辦法想像以後不會喜歡妳。」

  他將他們的手拉近,子言跌一下,栽進他胸口,感覺海棠溫熱的唇輕輕啄過她臉頰。

  時間洪流彷彿為了這一刻而靜止了零點零一秒,她真的那麼感覺到。

  海棠離開她身邊,子言卻還傻氣佇立,西下的日落斜斜照進這條平靜巷道,暖暖嫣紅了她青澀的臉龐,而他的眼眸溫柔而笑,彎成了橋。

  為什麼很幸福很幸福的時候,又會擔心它有一天會消失不見呢?

  能不能一直很幸福?

  這樣的願望,怎麼連我自己都覺得是奢求?這樣的想法不是太寂寞了嗎?

  深夜,讀到一半的課本上,子言在空白的地方寫下一些感觸。盯著那些淡淡愁緒的字句,她闔上課本,趴在上頭,出神凝望今天和海棠出遊所帶的背包還安穩地掛在衣架。

  她想起那輛公車上的拉環跳舞般地不停搖晃,想著炙熱陽光曬在皮膚上的點狀刺痛,想著自己在花田中央的哭泣,想著他說到「幸福」兩個字聲音裡的柔煦語調,想著臉頰上那個出其不意的吻,是溫暖的洋流,從她整個人滿了出來,流呀流的,又回到那片金黃色的海。

  他們都曾經深刻感受到幸福的那片海,夏天一過就不在了。


  「我吃飽了,先走囉!」

  今天是返校日,子言草草解決掉鮮奶和吐司,抓起書包就騎車出門。

  現在去學校是有點過早,不過她實在興奮得安靜不下來。

  「姚子言,十六歲,第一次交男朋友了!」

  她又羞又開心地哇哇叫,腳踏車也愈騎愈快,心想一定要趕快把那些事都告訴詩縈。車子順暢地衝進校園,她跳下車,踏著輕快腳步跑到教室,一開門,教室還空曠曠的。

  這片空曠讓她有稍微沉澱下來的空間。子言吐口氣,將書包擺在座位,無事可做地閒晃一會兒,決定先將黑板擦過一遍,再把鋪上一層厚重粉末的板擦拿去機器裡打一打。

  「不是很乾淨耶!」

  她靈機一動,到講台抽出導師用的藤條,拿著三個板擦到窗口,正準備揚手一揮,沒想到底下的雜草空地竟然有人在!

  子言連忙收回板擦和藤條,往下一看,那不是詩縈和阿泰嗎?

  「你說還是不要,是什麼意思?趁暑假結束前再出去玩不是你說的嗎?」詩縈追問。

  他們竟然已經要好到可以在暑假相約出去玩囉?子言因為自己後知後覺而感到有些受傷。

  阿泰抱歉地搔搔頭,不怎麼有精神:「對不起,我覺得……我還是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

  面對她困惑的純稚表情,阿泰苦笑一下:「沒辦法假裝妳是因為喜歡我才跟我出去的。」

  什麼什麼?子言將身體探出去一點,詩縈臉上隨即泛起被一語道破的窘紅。

  「其實我知道,妳會答應和我做朋友,是因為旭凱的關係吧?因為我常常跟旭凱在一起嘛!」說到這裡,他仍舊俏皮笑著:「不過,我不覺得是我被妳騙了還是利用之類的。在我向妳告白的時候,就知道妳喜歡的人是旭凱。雖然知道,我還是想試試看,也許當旭凱讓妳失望的時候,我就會有機會了。」

  阿泰都知道嗎?詩縈、柳旭凱、子言,這麼難解的習題他都知道了?

  詩縈沒有否認,她只是緊緊咬著唇,低下頭,眼裡閃爍淚光。

  「妳不用勉強假裝對我有好感,我沒有忘記我們說好要先做朋友。」阿泰揚起一個更大的笑容,一派輕鬆地為她打氣:「妳喜歡旭凱,有需要我幫忙的話儘管說!那傢伙很鈍,沒有人在旁邊幫忙煽風點火的話,他是不會知道的。所以,別客氣!」

  他用力乾笑兩聲,詩縈默默抬起眼,看向他可愛的單邊梨窩,只是看著。這一次阿泰讀不出她臉上浮現的思緒,只好收起無謂的笑臉。

  「那,我先走了,下次如果要出去玩,再找大家一起去吧!」

  「下次?」這句話似乎引起她的格外關注,還沒吭過聲的詩縈抱著希望反問。

  「是啊!反正當朋友的效期是可以無限長的,不管是開學以後、畢業以後、甚至十年以後,不管是什麼時候,需要幫忙就說一聲吧!當然出去玩也一樣,這就是做朋友的好處呀!」

  他說著說著又打起精神來了,哈哈大笑幾聲,最後才對詩縈說他不趕快回教室不行。

  子言五味雜陳地目送他離開,不由得同情起阿泰了。而說時遲那時快,子言捧在懷中的一個板擦滑出她胳臂,她張大嘴,眼睜睜看著板擦應聲掉在詩縈腳邊的雜草上。

  詩縈收回放遠的視線,狐疑地拿起板擦,仰起頭,撞見樓上窗口因為躲藏不及而笑嘻嘻的子言。





  學校舉行朝會,升上國旗,子言偷瞄隊伍中乖乖跟著唱國歌的詩縈,看上去是沒對她偷聽的事生氣,但是阿泰的話也沒能讓她釋懷。

  朝會結束後便進行全校大掃除,子言和詩縈分配到擦窗戶的工作。她們站在教室外,手邊堆著髒抹布和舊報紙,子言拿起穩潔朝玻璃噴了三四下,當白色泡沫往下流,她們不約而同地開始動手。

  「阿泰他……好像真的很喜歡妳。」

  子言試探性地起頭,詩縈專心擦拭玻璃上霧濛濛的地方,「嗯」了一聲。

  「詩縈,我問妳喔!妳真的為了柳旭凱,而利用阿泰嗎?」

  詩縈停下動作,沉吟片刻,才又繼續把玻璃上的污點仔細抹去。

  「一開始,我是想試著喜歡別的男生看看,總不能老是喜歡著一個不喜歡我的男生呀!我一開始真的只是這麼想。後來,阿泰把我介紹給柳旭凱認識,那算是我第一次跟柳旭凱正式交談,第一次被他認真地看在眼裡,我在高興之餘,把那些本來想丟掉的暗戀心情都記起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會找藉口和阿泰見面,這樣我就可以再和柳旭凱說話。妳一定認為我很卑鄙吧?」

  「我……」

  子言也說不出一句答腔的話,感觸很多,偏偏無法一語道盡啊!詩縈離開她身邊,繞進教室,動手擦起窗戶的另外一面。

  「我從小心臟就不好,只聽說裝完人工瓣膜後起碼可以撐個十幾年,可是沒有人告訴我十幾年過了以後會怎麼樣。我一直很害怕,總覺得自己隨時都會走,不能和一般人活得一樣長久。本來連告白信都不打算給柳旭凱的,將來的人生都這麼不確定的我,哪有什麼資格跟別人談戀愛呢?後來我對自己說,就當作給自己來過這個世界一遭的紀念,不管他會不會接受,那封信就是我給自己的一個紀念。」

  子言聽得心上一酸,趕忙別過臉,詩縈好討厭,不要說那種話啦!對面的詩縈吸了吸鼻子,眨眨潤紅的眼睛,賣力地重覆擦窗動作。

  「跟柳旭凱說了一句話,就會想再說第二句、第三句,仗著阿泰會讓我予取予求,變得貪得無厭起來了,有時候也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子言妳啊,真的讓我又愛又恨的。」

  「啊?我?」她從窗縫中探頭。

  「妳是直腸子嘛!想什麼就去說、去做,根本就沒有耍心機的能耐。」

  「妳這是在誇我還是損我啊?」

  「呵呵!所以才說我對妳又愛又恨哪!」詩縈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坦然一笑:「說起來,我反而得謝謝阿泰把事情說破呢!不好好跟他道歉是不行的。」

  「我陪妳?」

  「不用啦!妳在,我想說的話會說不出來。我想,先想清楚應該對他說什麼,怎麼說才不會害他太難過,然後找個時間和阿泰談一談。但是呢,子言,我之前告訴妳阿泰是很好的人,那沒有騙人喔!我真的認為他很好,只是,我大概就是無藥可救的死心眼吧!」

  詩縈說到最後,為自己無奈的感情又掉了一兩滴眼淚,子言只能隔著乾淨的玻璃心疼她的脆弱。這時秀儀拿著掃把走過來問起暑假作業寫完沒有,子言機警地拿起穩潔往才剛擦好的窗戶一噴,對面詩縈那張傷心的面容一下子化為白色泡沫。

  童話中的人魚公主是帶著一段得不到回應的戀情,縱身躍入大海,變成海沫。

  就連童話也不一定全都是幸福快樂收場,更何況是現實世界呢!
  「啊!結果沒說到海棠大哥的事。」子言去車棚牽車的時候才驚覺到。

  她在放學路上騎車拐到海棠的工作地點,那是社區型的電梯別墅,地點稍遠。海棠和原班人馬的工地大叔們一起換過一棟又一棟的大樓,像游牧民族。

  海棠正在搬運長長木條,一抬頭,發現子言牽著腳踏車安份地站在外面。

  他將那些木條從肩上卸下,一面脫掉手上的麻布手套,一面走向她。

  「怎麼來了?」

  「只是突然想到,你不用管我,我等一下就走。」

  是因為詩縈和阿泰的事,讓我突然很想念你,如此而已。

  海棠正想詢問工頭能不能休息一下,這時認得子言的那位工地大叔發現他們,已經粗聲粗氣地下達命令:「喂!要在這裡談情說愛的話,通通給我戴上安全帽!」

  安全帽?

  她不解地看海棠走到一旁拿起一頂跟他頭上戴的一模一樣的帽子,當場傻眼。

  「一、        一定要戴嗎?」

  「這裡才剛施工,很多東西都沒固定好,還是小心一點。我幫妳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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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言可憐兮兮地逼自己接受那頂黃得俗氣的安全帽,望望正幫自己上扣環的海棠,迷人的臉上清淡得有過一絲笑意。

  「很好笑嗎?」

  「很可愛啊!」

  想也知道那是安慰人的,不過她還是甜甜給他一個回禮。

  海棠帶她瀏覽大樓的內部,除了水泥的顏色,還有裸露的紅磚,以及數不清的木頭支架在上面縱橫。

  「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連說話都有回音呢!」

  子言看得脖子發酸,轉而對海棠興致勃勃地提起:

  「我啊,一直記得海棠大哥畫的一棟房子喔!」

  「我?」

  「嗯!房子前面有小花圃,車庫在地下室,一樓是挑高的,廚房和餐廳就設在一樓半的空間上。上到二樓的樓梯隱藏在牆壁後面,然後到三樓以後,陽台外面還騰出一小片空地,有小池糖和種花草的地方。雖然不是什麼大豪宅,可是第一眼看見就好想住進去呢!」

  他看著她在髒灰的空間比手畫腳,清楚描繪出那間屋子的細節內部,覺得感動。很想告訴她會為她蓋出那麼一棟房子,不過他不是自不量力的人,只能輕輕說:

  「我幫妳把那棟房子保留起來,那張設計圖不會給其他人使用。」

  於是,子言綻開純真而燦爛的笑容,好像得到很棒的禮物!她從書包拿出路上買的麵包,和海棠坐在外面台階,遞給他。海棠順手將麵包剝成兩半,又將一半遞還給子言。

  子言慢慢接過麵包,盯著那半圓形狀,莫名的害羞和高興。一人一半耶!以前她總認為和男生分著食物吃是一件很噁心的事。

  海棠看她淨是瞪著麵包卻不動手,恍然大悟:「妳不吃麵包吧?」

  「沒有!我要吃!」深怕會被搶走般,子言趕緊在上面咬下一大口。

  他們並肩將麵包吃完,感覺又回到初相識的日子。子言細細回想那些點滴,還是不一樣了,記憶中的那些人都在,但就是不一樣了,連她自己也不是去年冬天的那個姚子言。

  「心情不好?」

  海棠察覺到她失落,子言猶豫片刻,把詩縈和阿泰的事告訴他,然後對著萬里無雲的藍天,說起自己的感觸。

  「雖然老師早就告訴我們,起起落落的人生才精采。可是,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呢?平平順順地走難道不好嗎?總覺得好不容易柳暗花明,可是又好像有什麼暴風雨要來了。為什麼會有這麼討厭的預感?一直順心如意地生活,一樣可以過得很快樂啊!就是啊!一定會比起起落落還要快樂得多吧!」

  聽她一口氣自問自答地講完,海棠頓時覺得這孩子真討喜。他以過來人的身份回答,含著慶幸的嘆息:

  「是為了學會珍惜吧!」

  「什麼?」

  他說著,也想起了子言的媽媽:「不曾失去的人,不會懂得珍惜擁有過的。雖然是起起落落的人生,可是因為珍惜的心情,擁有過的東西一定是比順遂的人生還要來得豐富寶貴,是對比。我想應該是這個意思。」

  子言聽完,拿著一雙明澄的眼睛看住他:「但是對於海棠大哥,我才不想先失去,再去學會珍惜呢!你放心,我現在就很珍惜你啦!」

  她竟然說出了那麼男孩子氣的話,害海棠一時好想發笑。他轉過頭硬是忍住,無意義地去看旁邊堆砌的磚頭。子言兀自拿出記事本,翻了幾頁,又問:

  「對了,海棠大哥哪幾天的這個時候不用工作?我去你家找你好不好?老是跑來這裡打擾你工作也不是辦法啊!」

  「星期一和星期五。」海棠猜測,她是不是不太想回去那個家?子言再大方,也不像是不懂得矜持的女孩子,因此他接著補上一句:「要來的話,就把書包一起帶來。」

  「咦?為、為什麼?」

  「妳高三了吧!應該要把心思放在念書上了。剛好我一個家教停掉,可以教妳。」

  「……是。」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海棠她就是沒辦法說「不」,海棠在某些方面還挺具威嚴性的。

  這時海棠的手機作響,他走到一邊去,子言發現時間不早了,脫下那頂俗氣的帽子,再瞥瞥正在專心講電話的海棠,有些洩氣。人家才不是為了要念書才去找你的啦……

  不過,這樣也不賴,只要能跟海棠在一起,就算是念書也會變成有趣的事吧!

  神啊!請讓這樣的日子一直下去,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

  她這麼在心底祈求,然而……

  「子言。」

  她聞聲側頭,海棠正放下手機,神情凝重。

  「妳知道妳爸住院的原因嗎?」

  她不懂為什麼周圍的氣氛無故緊張了起來:「媽、媽媽打過電話,爸爸說他只是例行性檢查而已,因為他以前開過刀……怎麼了嗎?」

  那是她小六的時候,爸爸因為胃出血而住院,後來安排開刀,當時她不曉得開刀的原因,只知道開完刀,爸爸就會好起來了。

  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已經雨過天青,縱然她在心底那麼誠心地祈求過長長久久,然而暴風雨依舊說來就來,柳暗花明的日子只是轉眼之間而已。


  在告訴子言實情之前,海棠還於心不忍地遲疑良久,最後也只能給她一個簡短的總結:

  「是胃癌。」

  子言木然地呆住,好像那個名詞不在她的字典中,從沒聽過,需要費些工夫將它吸收進去才行。

  「我姐說,檢查出來的結果,是胃癌末期。」

  她維持著難以相信的神色,緩緩垂下眼,對著敞開的書包不知所措。

  「子言。」

  子言聽見他喚出自己的名字,受驚抬頭,流露出赤裸裸的恐懼。

  「妳媽一定還不知道這件事,快回去告訴她。」海棠溫柔觸撫她失了血色的臉,在她背上輕拍一下:「快回去,我晚一點再打電話給妳。」

  那一拍似乎奏效了,子言回過神,使勁點頭,匆匆收好書包,急急忙忙地騎車回去。

  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媽媽也是嚇一跳,當下撥打爸爸的手機,卻是關機狀態。

  子言等著媽媽接下來會怎麼辦,誰知媽媽單手緊握餐桌桌緣一會兒,在天人交戰中作出決定。她試著輕鬆地安撫子言說:

  「聯絡不上也沒辦法,明天再試試看好了。晚餐想吃什麼?我沒有煮耶!」

  那一刻,子言發現母親藏在微笑中的一縷倦容,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面對背叛自己的丈夫,還要求她關心他的生活是多麼殘忍。媽媽不是偉人,在孩子面前所表現出的冷靜和寬容,這背後到底經歷多少掙扎及壓抑,只有媽媽自己知道。

  這一切都是爸爸害的。

  「就算妳不打電話給爸爸也沒關係喔!」她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在發抖:「就算妳和爸爸不相往來,我也是站在媽媽這邊的。所以,媽如果不想和爸爸聯絡,那就不要聯絡了。」

  「子言……」

  女兒說出義氣相挺的話語,讓她不自覺濕了眼眶。

  三天後,子言的媽媽還是打了電話過去,把情況都問清楚,約了時間到醫院探望已經分居三個月的丈夫。

  她是帶著一臉愁容回來的,在電話中簡單告訴大女兒爸爸的情況,等子言回家又重述了一遍。

  「妳記得爸爸以前開過刀嗎?其實那時候就已經發現癌細胞了,動了手術把一部份的胃切除,以為沒事,最近才發現癌細胞又開始擴散,而且轉移到肺部。」

  子言冷靜聽完那一句句不樂觀的描述,問了一句:「……會死嗎?」

  媽媽愣一下,子言淺淺顰起眉頭:「這樣,會死嗎?」

  媽媽哀傷躊躇,避開子言眨也不眨的目光,並不打算回答那個問題:「子言,要不要去醫院看爸爸?他一直問起妳們的事,好像很想見見妳們。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醫院吧!」

  「……不要。」

  「子言?」

  「我為什麼要去看他?反正有那個女人和那個小孩在,為什麼還要我去看他?」

  「他是妳爸爸啊!」

  「是他先選擇不要我們的!我才不管他會怎麼樣呢!」

  「萬一來不及怎麼辦?」

  子言的媽媽在激動的爭論中不小心脫口而出,看著子言嚇得住口,她自己也怔住了。

  「子言,媽媽是說……」

  「我不想聽!」

  子言抓了書包就往外跑,連腳踏車都忘了騎,她是一路頭也不回地跑到海棠家。

  海棠來開門的時候,子言喘得幾乎站不穩。

  「我來……來寫功課了……」

  他訝異地扶她一把:「妳跑來的嗎?」

  海玉在家,見到子言,熱絡地請她進屋子坐,順便把正在吃晚餐的小弟趕回房間。海玉喜歡子言,應該說,只要有人能夠打開海棠的心房,她都會喜歡。知道他們兩個在交往,海玉顯得十分高興。

  「我會跟安娜出去看電影,小弟會在房間念書,我已經命令他不准出來當電燈泡了,你們好好用功吧!」

  巴不得早點讓他們獨處,海玉隨便打扮一下就出門去。

  子言喝光兩大杯的白開水,這才恢復過來。她乖巧地拿出作業簿,認真作起上頭習題。

  海棠觀察她不尋常的安靜,不發一句怨言,前幾天要她帶書包來的時候明明還是一張苦瓜臉。

  「妳怎麼了?」他教完第三題的時候,開口問。

  子言一度停住原子筆,又繼續書寫算式:「剛剛跟媽媽吵架了。」

  「為什麼?」

  她第二次擱下手,倒抽一口氣,勉為其難地說:「她要我去醫院看我爸。」

  「妳不去嗎?」

  「那個人早就跟我們沒有關係了,為什麼要去?」

  「這次的情況不是很好吧?還是去看看。」

  「不要!那是他的報應!就算他死了……」

  她的嘴一觸及到那個忌諱的字眼,立刻住口,恓恓惶惶地和海棠不捨的目光交接後,子言起身閃躲:

  「我去洗手間。」

  她將自己關在廁所,燈也不開,靠著門,媽媽和海棠逼人的催促在黑暗中清晰許多。

  那幾度脫口而出的「死亡」,無以名狀地化作一股寒意直爬背脊。

  『他一直問起妳們的事,好像很想見見妳們。』

  然後,媽媽那句話又讓她僵硬的身體暖和起來了,暖上眼眶,融成一顆顆滾燙的淚滴。

  子言順著門滑下,緊緊閉上嘴,不讓自己吭出聲。這孤獨是如此洶湧而來,她只能將所有無助埋進膝蓋裡。

  海棠站在外面,聆聽裡頭偶爾藏不住的抽咽,隔著一扇門就這麼陪上好一會兒。

  想來,她真的和自己非常相像,就連情不由衷的憎恨也幾乎如出一轍。有時候看著她,就好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心,會有撕裂的痛。

  「子言。」他終於動手敲門:「子言,出來吧!」

  大概經過一分鐘吧!子言終於主動打開門,壓低著頭,可以見到淚痕猶新的臉。

  「難過的時候不用忍啊!」他體貼提醒。

  不說還好,子言先前拼命按捺下來的情緒剎那間決堤,淚水開始撲簌掉落。

  她張開雙臂,撲進海棠胸口,忍不住痛哭失聲。他擁著她,不發一語。

  當年他強迫自己忍下來了,那些無以宣洩的怨恨、那幾滴脆弱的眼淚,都忍下來了,卻鑄下不可挽回的過錯。

  如果他未來的人生還有那麼一點意義,讓子言能夠走上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讓她從此可以變得很幸福,那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就算她的幸福將會與他相距甚遠也不要緊,對他而言,是一種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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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孕育恨意的種子,因為怒火的烘烤而碎裂成片;有時,它也是儲存在根部的水分,好讓生命有滋潤重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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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44: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醫生評估過癌細胞擴散的情況,並不建議開刀和化療,目前只以症狀控制為主,預估子言的爸爸存活期不超過三個月。

  三個月,很像偶像劇中常出現的期效,初聽之際,子言也感受不到它的具體時間。

  子言的姐姐在一次返家期間,主動到她房間找她。

  「我明天會跟媽到醫院。」

  她原本也和子言一樣,堅持不原諒爸爸。因此子言聽見她改變心意了,非常詫異。

  「爸外遇的事,我到現在還是很生氣。」

  姐姐迎向她恍若遭到背叛的眼神,操著大人的口吻反駁她那雙眼神:

  「不過事到如今,原不原諒又有什麼意義呢?」

  最後,只有子言還堅持著。

  真要問她,她也說不出這樣下去到底有什麼意義,只是當初都說不會到醫院去了,就像這當中有什麼咒語一樣,說什麼也不能違背初衷。

  姐姐跟她不同,姐姐沒有撞見爸爸去找那個女人的情景,姐姐沒有在病重的時候被丟在家裡,姐姐也沒有被盛怒的父親打那一巴掌……那些姐姐都沒有經歷過,子言卻記得清清楚楚。

  她就是沒辦法帶著那些記憶去探望那個人。

  每一天,她責備著父親,也責備自己。

  在不眠的夜,只好撚亮桌燈,可悲地用複習功課來打發時間。

  第一次月考下來,子言進步不少,詩縈湊到她桌前檢查亮麗的分數,又羨慕又嫉妒地問:

  「妳改頭換面啦?為什麼突然考這麼好?」

  「幫我補習的人是海棠大哥耶!還考差不就太丟臉了嗎?」

  「等一下!海棠大哥?」

  撞見詩縈滿腹狐疑,子言「啊」了一聲。

  「對了,我還沒跟妳說過海棠大哥的事喔!」

  放學後,子言在漸空的教室把和海棠交往的經過向詩縈述說一遍,沒想到詩縈聽完的第一個問題是,「那柳旭凱怎麼辦」。

  子言回給她同樣錯愕的表情:「什、什麼怎麼辦?不是跟妳說過我和他沒怎麼樣嗎?」

  詩縈一臉大受打擊,花了一番工夫才能吞吞吐吐地說:

  「我以為妳是顧慮到我,嘴巴上才那麼說的。」

  「這種事,是就說是,不是就不是,一旦確定之後,我不會說得模稜兩可。」

  她理所當然的回答,帶給詩縈幾分扎心之痛,詩縈想了一想,失笑低語:

  「也是呢!本來就應該這樣的嘛!」

  子言不了解她為什麼一副頗為哀傷的模樣,提心吊膽地確認:「詩縈,妳是不是……不認為我和海棠大哥交往是好事?」

  「嗯?不是啦!」她抱歉地恢復先前的開朗,撐起下巴:「海棠大哥很好啊!我只是沒想到你們會在一起,有點嚇一跳。對了,妳媽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我故意讓她知道的,我不想像我爸那樣,偷偷摸摸地和別人交往。」

  「是嗎?不過,對象是海棠大哥的話,以後這場戀愛不會談得很輕鬆吧!」

  「沒關係,我們約好了,誰都不可以因為其他原因就隨便放棄,要一起加油。」

  子言舉起打勾勾的小指,詩縈看了噗嗤一笑:

  「不會吧!妳真的和他打勾啊?好幼稚喔!」

  「什麼幼稚!我可是非常嚴肅的!」

  和詩縈告別以後,子言還延續著笑鬧的好心情,來到和海棠相約的茶店,得意展現自己的考卷。

  「鐺鐺鐺!全部都在八十分以上喔!」

  海棠審視她淺淡的黑眼圈,猜想她是不是太勉強自己了?

  「恭喜妳。可是,別因為念書就不注意身體啊!」

  「我很好啊!」她興致高昂地把考卷收回去,要求道:「剛考完試,找個地方出去走一走嘛!」

  「去趟醫院吧!我陪妳。」

  他又提起醫院,子言逃避地喝起面前的珍珠奶茶。每次海棠這麼說,子言都選擇沉默。

  因為這樣,這一次他們分開前的氣氛弄得有點僵。

  她不是沒去過醫院,有一次,幫自己買好一件牛仔褲,還不想那麼早回家,騎著腳踏車晃呀晃的,不知不覺也來到橘褐色的醫療大樓。

  子言在大樓外佇留了十多分鐘,就算好不容易為自己找到上去探望的理由,一想到見到父親又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就再也沒有勇氣了。在醫院進出的路人見到她的猶豫不前,不免多投來兩眼,促使她飛快地逃離現場。

  記得姐姐從醫院回來的那天,眼眶紅紅的,子言想問為什麼,同時害怕自己真的去醫院也會紅著眼睛出來。

  打從決定對父親的事不聞不問那一刻起,有許多話在這中間忽然毫無理由地消失,蒸發得無影無蹤,任憑她怎麼絞盡腦汁,能夠對話的句子偏偏是一道空白的欄位。

  第一次月考後,高三有個兩天一夜的戶外活動,在日月潭住一晚。鬧僵的緣故,子言並沒有向海棠提起這件事。

  晚上的煙火大會,每個班級都必須表演,那才是重頭戲。傍晚有個自由活動的空檔,子言雙膝跪在牆邊椅子上,看看窗外熱鬧的街景,再瞧瞧因為暈車而躺在床上的詩縈。

  「我看見外面有賣阿薩姆紅茶,幫妳買一杯進來好不好?」

  詩縈依然閉目養神,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逮到一點透氣的時間,子言迫不及待地穿上涼鞋,跑出飯店。

  飯店外面就是一條駐有各式店家的長長街道,遊客熙熙攘攘地穿流,他們不一定真的要購買什麼,東看看西瞧瞧的。子言也感染到這裡隨性的氣息,深深呼吸,盡情將這陣子的悶氣大口呼出去。

  她興沖沖幫詩縈買杯阿薩姆紅茶,發現碼頭那邊的人群也不少,於是走了去。

  碼頭平台建造得很大,左邊有當地樂團在演唱,圍坐了一些聽眾,一首結束,他們就熱情鼓掌。純粹因為喜歡而唱的單純歌聲,自然而然地融入這片遼闊的景色中,彷彿那聲音也是畫面的一部份,那般自然。

  一望無際的日月潭。子言不由自主地在廣闊的碼頭中央停住,凝視深邃寧靜的墨綠色水面,整個人也變得澄澈透明了起來。當她手上提的那杯阿薩姆紅茶淌下冰涼水滴,落在她潔淨的腳趾頭上,人潮、歌聲、腳下用來堆蓋碼頭的無數塊木板,退潮般地一一退到起霧的遠方了,只剩下她,和平靜的潭水。

  一頂帽子的形狀驀然浮現腦海。

  子言想起她擁有過那樣一頂帽子,是粉紅色的,小女孩都喜歡的那種粉嫩顏色,又寬又圓的帽簷,繫在頸子上的絲帶鑲著漂亮蕾絲。那頂帽子在一次絆跌下飛出碼頭欄桿,子言從欄縫間的空隙看見它漸漸被綠色的潭水覆蓋。

  它的沉沒是如此的不可挽回,年紀還小的她當場傷心大哭。

  「現在一定還沉在水底吧……」子言在回憶中喃喃自語。

  然後呢?她隱約記得有人做了什麼有趣的動作轉移她對帽子的注意力,依稀……有繽紛的顏色轉呀轉,那場哭泣並沒有持續太久。

  「啊!」

  子言在碼頭上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

  「你好!」

  她精神奕奕的招呼害柳旭凱一時亂了手腳,打翻擺在長椅上的空杯子。

  見到自己成功地嚇到人,子言吐吐舌頭,好奇地看看椅子上的乒乓球和三個空杯。

  「你在做什麼?」

  「只是在練習晚上的表演節目。」他鬆口氣,子言的好心情多少影響到他身上了,因此柳旭凱笑著問道:「你們要表演什麼呢?」

  「我們班要表演跳舞,班長說是結合啦啦隊表演、華爾滋……嗯……芭蕾……之類的。」

  她愈說愈不確定,柳旭凱也聽得一頭霧水,子言大而化之地笑道:「哈!其實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們到底要跳什麼舞,不過,真的還不賴喔!大概是像這樣。」

  才說完,她已經踮起腳尖,邁步滑開,旋轉,再旋轉,雙手圈出天使翅膀般的弧線,鞋底踏在木頭地板上的聲音是清脆的,輕盈的身形在鵝黃色天色下併流令人屏息的青春光彩。

  柳旭凱出神地看,她在無止境的水面上自我陶醉的舞步。

  「妳有喜歡的人了吧?」

  他問。白色涼鞋在碼頭上嘎然而止。

  子言失措地靜止下來,望著他,他純淨無瑕的面容。

  「有。我已經有一個喜歡的人了。」

  她回答,想起海棠,暖融融的思念猶如碧水,潮來潮去拍打著心岸:

  「很喜歡的人。」

  「是嗎?」

  柳旭凱咧開一抹惆悵的笑:

  「其實我不應該問的。妳對我說過『對不起』,那之後我就不應該再過問妳的想法。我猜,大概是非得聽到一個當頭棒喝的答案,才能死心吧!」

  「你很好喔!好到我幾乎快喜歡上你了,也許已經喜歡上了也說不定。」

  「哈!妳要發我好人卡了嗎?」

  「我喜歡你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好善良;喜歡你的頭髮顏色;喜歡和你在一起的簡單清爽,真的很舒服。可是,我喜歡的那個人是,就算沒有那些優點,只要有他在身邊,我就能感覺到希望,是一種就算他不顧自己安危也會拉我一把的希望。因為他,你現在看見的我,還是那個你會喜歡上的姚子言,不至於對我失望。」

  她那番話潛藏著一個不易經歷的故事。他向來就不了解,又或者,子言從沒想過要讓他深入了解,不然,那個遇上發高燒的她的雨天,她就會說了。

  「看來,我們是喜歡上的層級不一樣。我是看得見的部份,他是不看見的,是在心裡。」

  柳旭凱將那些無以名狀的感受具體地說給她聽,子言輕輕一笑,笑他一點即通的慧黠,另一方面暗暗傷感起為什麼不讓海棠知道自己的行蹤,說好要珍惜對方的人明明是她呀!

  怎麼辦?好想馬上回去,如果等一下裝病再搭車回去,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妳在想什麼?」

  「唔?沒有。」子言暫時打住歪主意,問起椅子上那顆橘色小球和三個杯子的事:「話又說回來,你們班到底要表演什麼啊?」

  「呃……要表演魔術。」在大師面前班門弄斧,他顯得不太好意思:「總共要表演十個項目,由最簡單到最難,最後的陣容最大,幾乎全班都會上場,我是第一個上台做開場的。」

  「好像很好玩耶!」子言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很感興趣地晃動雙腳:「你要表演什麼樣的魔術?偷偷告訴我?」

  「小魔術而已,還是妳以前跟我說過的。」

  「我?」

  「記不記得去年在理化教室找量杯?妳當時說,小時候妳爸只表演過一種魔術給妳看,就是把銅板放到三個不同顏色的杯子,再猜出最後銅板會在哪一個杯子裡。」

  柳旭凱將代替銅板用的兵乓球扔進其中一只空杯,用生疏的手法將那三個杯子輪流調換。

  子言直視杯子們的轉動,五顏六色的殘影也在她的記憶中飛舞。那頂在水面載浮載沉的粉色洋帽,誰的安慰低語。

  『別哭,妳看,妳看,爸爸會把這十塊錢變不見喔!子言,快看!』

  她守著那些杯子,一動也不動地夢囈:「我那樣說過嗎……」

  柳旭凱奇怪地抬頭,看她慢慢用雙手掩住臉,無聲哭泣。

  悲傷,像一道浪打上來。

  「呃……」

  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然而她卻哽咽地說不是他的錯。

  「對不起,請你不用管我……」

  她已經很久沒有跟父親說話,就連那些會讓自己心軟的點滴也盡量不去想起。子言告訴自己,等她長大了,變堅強了,就不需要它們了。

  不過,遙遠的回憶卻穿越層層偶然,來到她面前。

  她知道她的確是長大了,因為昔日的情感已經化作回憶,一種深刻到即使多年後驀然想起,仍舊能夠激動最深感觸的回憶,同時無法被復刻的。她回不到過去,但「過去」始終在那裡,而且會一直在那裡,與她共存,如影隨形。



  子言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了,媽媽昨天就出差,明天才會回來,屋內黑幽幽的。她衝進房間,連電燈都沒開,急忙把忘記帶到日月潭的手機找出來。

  「喂?海棠大哥,我回來了!」

  電話才接通,她立刻脫口報行蹤,另一頭的海棠還覺得疑惑:

  「剛回來嗎?剛剛我經過的時候,妳家還是暗的。」

  「咦?」子言跑到窗口,打開窗,探身出去尋找路上稀疏的人影:「你在哪裡?」

  「我已經要回去了,這兩天聯絡不上妳有點擔心,知道妳在家就好。」

  「海棠大哥,你等一下,等我一下……」

  「晚了,妳先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說。」

  他等了一會兒,看看手機,還在通話狀態,可是子言不再說話了。他又將手機貼近耳畔:

  「子言?妳有聽到嗎?我先讓妳休息……」

  怪了,從手機裡傳來的跑步聲好像就在身後。

  海棠回頭,兩排路燈定時發亮,將子言停在後方巷道的身影照得白亮。她放下手機,費力地給他一個微笑。

  「妳怎麼……」

  「我一定要見到你才行!今天!現在!這一秒!一定要見到你!」

  「……」

  他不了解她語調中高亢的哀傷,子言已經朝他快步奔來,圈住他頸子,撲進他懷中。

  「對不起,讓你擔心。」

  海棠在脖子被她勒得有點呼吸困難的情況下,不明究理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什麼也沒有,只是突然好想你。」

  子言活脫是受了委屈而渴望呵護的孩子,淨是將臉深深埋入他胸口。海棠柔柔撫捧她的長髮,笑了笑:

  「子言真像小孩子。」

  「我本來就是小孩子。」

  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聲音聽起來像是嘟著嘴說的,任性,又脆弱地要求他:

  「所以,請你帶我去找爸爸。」

  聽見她這麼說,海棠很訝異,只覺她的手將衣服抓得更緊。

  「海棠大哥,我想去醫院了。」



  「那天是妳生日嗎?我們在這間餐廳吃飯的那天。」

  「不是,好像是父親節,你看,照片上的日期是八月八日。」

  「對。值得慶祝的節日好多,都搞不清楚了。」

  「男人都比較不會去記這些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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