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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她其實不太記得了。有一天這個身體忽然不想吸收任何東西,就連吃飯的動作都變得可有可無,每一分每一秒有什麼不斷流失出去,留也留不住。
變成一個無底沙漏。
是打從對這個家極度的厭惡?還是,在雜沓車站外響起的那聲「再見」呢?
「我往這邊,先走囉!」車站外,詩縈一覺起來,精神抖擻地揮動手臂:「海棠大哥再見!下次再一起出去玩吧!子言,掰掰!」
「掰!照片要記得寄給我喔!」子言愉快地送走詩縈後,轉身對海棠說:「我走這邊。下次,找個假日再一起出去吧!」
對於她沒有時間限定的邀約,海棠不置可否。
詩縈不在,子言發現自己會不由自主地陷在和海棠獨處的尷尬裡,為了急於擺脫這份不自在,她對海棠道再見:「我、我先走囉!掰掰。」
大概是走了五、六步吧!
「子言。」
她睜了一下眼,在熙攘的人潮中站住,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才回頭,便迎上海棠直挺挺的目光。
子言其實想像過幾種海棠唸起她名字的語調,但不論哪一種,都不是這一刻親耳聽見的聲音,應該風平浪靜,卻在她心底深處重重搖撼了一下。
「是!什麼事……?」
她沒料到他真的會開口喚她「子言」,只能又開心、又笨拙地面向他。
「我工作的那間大樓,下個禮拜就會完工了。」
唔?要、要跟她說大樓的事嗎?子言的心情從落差中跌了一下。
「好快喔!啊!應該說,終於快完工了。」
「所以,已經沒有我的工作,我不會再到那裡去了。」
「……」
她愣愣望著他面不改色的沉穩神情,不確定他的言下之意,她莫名害怕得……不想真的確定。
「我的觀護期限也到,不會再去妳家。以後,應該沒有碰面的機會了吧?」
原來他想說的是這個。將一件件即將結束的事敘說出來,包括他們的交集,是那麼無動於衷地告訴她,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而她不能一如往常,雀躍地闖入他的世界。探入海棠深邃的黑眸,子言尋見一道情非得已的哀求,就是那曖曖發亮的痛苦要她別再靠近。
「你要跟我說再見了嗎……?」
她明白了。海棠驀然之間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失落。這一次分開以後,他一定還會時常想起她的事,擔心她是不是又在逞強,往後,也能過得很好嗎?
只是簡單兩個字,為什麼這麼難以說出口?會耗盡他大半力氣一樣。
「再見。」
子言抿起粉亮的薄唇,怨怪他真的說出口,唇線愈抿愈緊,拉成快要哭出來的直線,倔強得不肯給予任何回應。
海棠歉然歎息,轉身離開。
啊……又見到他的背影了,那寂寞的形狀愈走愈遠,愈是沒入這個擁擠的城市,變得好小、好單薄。
是嗎?要走了嗎?
算了,那背影她見多了,反正和他認識得不深,老是熱臉貼冷屁股就太不識相了,和這樣一個人道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再過幾個禮拜的時間,或許就會忘記有他這個人了,連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情景、他說過的話、他偶爾才出現的輕柔笑容、還有他指尖上的溫度……都會一起遺忘的吧!
然而為什麼……
當他的身影從她執著守望的視野消失那一刻……
眼淚卻奪眶而出。
「這是你最後一次來了吧!」
子言的媽媽細細回顧她看了好些年的臉,相聚到尾聲,總免不了一番感慨。
「是,謝謝妳。」
「我其實不能給你什麼實質上的幫助,是你自己走過來的。」她歇歇口,興味打量海棠不改沉著的一雙眼睛:「黑眼圈好多了呢!怎麼回事?」
對於她發現自己的轉變,海棠淡澀地笑一笑:「最近,睡得比較好。」
「是嗎?不會再作惡夢了?」
「比較少了。」
「喔?是你上次提到的那個好人的功勞嗎?」
子言的媽媽原是隨口問,沒想到真的猜中。一提起那個人,海棠就不願再多談下去。
她卻不讓他隨便怯步,苦口婆心追問他:「怎麼了?我上次也說過,有機會的話,不妨和對方交個朋友,多認識一些人對你是好的。」
海棠抬高視線,那盆擺在書房窗口的水仙開出新的花朵了,潔白簡單的花身配上深綠色的莖葉,在淨亮的光線下一枝獨秀。眼前這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和水仙高雅的氣質十分搭稱,她慈祥的面容會讓他想起子言,那個女孩在這個家庭成長,一定受到很好的呵護。
「但是,對她未必是好。老師,我什麼都沒有,是一個『零』。一無所有的人,是沒辦法付出和幸福相關的事物,就連給予對方相同的回應也做不到。」
她笑起他的傻:「這麼說,你還是希望能為對方做些什麼囉?她是一個你很珍惜的人?」
子言的媽媽幾乎已經成功套出他的話,海棠因此為難地緘默下來。
「就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更加珍惜得來不易的事物或是遇見的人,這是好事啊!倒是,擁有的太多,反而會將既有的輕易放手……」
她說著,似乎不知不覺說到自己的事上去了,黯然神傷的神色令海棠想起在動物園和子言一起撞見的美滿畫面。這個妻子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他忽然希望她別那麼早就知道殘忍的真相,抱著一種鴕鳥心態,如果一輩子都活在幸福快樂的假象是不是比較好?
「啊!抱歉,不小心想起自己的事。」子言的媽媽很快瞇起笑臉:「總之,如果對方真的很不錯,不管是誰,我都很希望你能好好把握。」
他果然沒想錯,她們母女倆都是一個樣,就算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是會那麼親切地擔心別人的事。一想到這裡,海棠不由得微笑。
「我懂,可是,這樣就夠了。」
「什麼意思?」
他自己想了好一會兒,想起那棟工地大樓下和身穿制服的子言說起貓的二三事,這些光景日後不會再有,不過未來有一天他或許會懷念起那些瑣碎的片段、那個平凡的冬日,也說不一定吧?
「每次聽她說起周遭的事,就好像我自己也過著那樣的生活,每天去上課、煩惱著明天的考試,有時和朋友吵架又和好。和她在一起,一點都不會感到厭倦。上個冬天和這一個春天,我過得很快樂,是當年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也不敢想像的快樂。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神,我覺得那是祂格外施恩於我。我剛說的不對,我並不是一無所有,所以,這樣就夠了。」
應該說他無欲無求,還是過於消極呢?對於身為觀護人直到最後也不能推他一把,子言的媽媽很是惋惜。然而,他不帶一絲遺憾的面容,說明那段日子真的意義不小,充滿了美好感受。
要是她再多說,就顯得他貧乏可悲了。
「好吧!對於你的人生,如果可以再貪心一點就好了呢!不過,那也不是我這個外人能夠評論什麼的啊!」她送他到門口,儘管決定放寬心,還是忍不住再多勸勸他:「海棠,最後聽我一句,你的人生還很長,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想辦法原諒你父親,然後,原諒你自己。這樣,你才能真正地跨步往前走,答應我,好嗎?」
她真心為他擔憂往後的日子,海棠看得出來,他也想答應她,好讓她安心。
可是連他也沒有自信能夠寬恕任何人。
「我不能答應妳什麼。」
他說,換來她失望與心痛。與其他自己,海棠更擔心這個善良婦人往後的困境。
既然子言已經知道父親出軌的事,想必這件事在這個家不會藏匿太久,他不願去猜想誰受到的傷害會最大。
「老師,請妳也加油。」
「嗯?」
「妳和子……」
他差點就要說出子言的名字。他不祈禱,因為回應總是石沉大海。如果他會破例祈求,也是希望她們兩人都能一切安好,就好了。
「妳多保重。」
「還操心我呢!你也是。以後還是可以來找我,不是什麼觀護關係了,我們是朋友,對吧?」
子言的媽媽滿臉笑意地送他出去。海棠走了幾步,回頭,看著紅磚瓦的屋頂後方翻湧著厚重雲層,從那裡吹來的風有水氣的清涼,就連腳下柏油路也蒸散出泥土悶濕的氣味。
他從此和那棟房子告別,卻有什麼一步步踏著雲朵來了。
就快來了吧!梅雨的季節。
她發現她喝不下那杯鮮奶。
子言手拿結出水珠的玻璃杯,吸了三口氣,還是無法強迫自己嚥下。
她放棄,將杯子擺回桌上,惹來父親關心。
「妳不是很愛喝鮮奶嗎?」
子言受驚地看他一眼,馬上垂下眼瞼:「胃痛。」
不光是對鮮奶反常,就連平常她是怎麼和爸爸應對的,也記憶不起來。
反倒是爸爸和那個陌生女人在一起的場景,還有闖進他們之間的小孩笑聲,一天比一天清晰,然後變成一個鉛塊,始終沉甸甸壓在心頭上。
「怎麼會胃痛?妳該不會跟妳爸一樣胃都不好吧?要不要吃藥?」媽媽聞聲,也走過來了:「還是叫爸爸開車載妳去學校?」
子言閉口不言,緊緊望住母親的臉,她知道嗎?那幾個爭鬧不休的夜晚,媽媽和爸爸會不會就是為了另一個女人的事而吵架?會不會……蒙在鼓裡的人只有她而已?
「怎麼了?要就跟爸爸一塊兒走?」
他的手才剛碰到子言肩膀,子言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躲到另一邊去。
她看著爸爸的手還晾在半空中,趕緊抓起書包:「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為什麼一切都不一樣了?爸爸一向帥氣的臉、媽媽溫柔的性情、他們之間再平凡不過的對話……在她眼裡,都不一樣了。到底哪些是謊言,她沒有頭緒,眼前所見到的一切,還有哪些是真實的呢?
「子言,子言?」
詩縈推推她,她才從無解的思緒中回神,看看在面前晃來晃去的照片。
「這是什麼?」
「我們去動物園的照片哪!我把它洗出來了。」
「妳不是寄檔案給我了?」
「這不是要給妳的。」詩縈揀了一個空位坐好,在百摺裙底下優雅地交叉雙腿:「我突然想到,也得給海棠大哥一份,所以直接加洗出來了,有空拿給他吧!」
「呃……可是……」她想起他在車站外的道別:「我應該沒什麼機會再遇到他了。」
詩縈好奇地偏起螓首:「妳是因為這樣才一直悶悶不樂嗎?」
「我沒有悶悶不樂呀!」
詩縈依舊歪著頭打量她言不由衷的表情,半晌,說:「其實我之前就想跟妳說,跟海棠大哥那個人來往還是不要太深入比較好。」
「什麼意思?妳不是也覺得他的人不錯嗎?」
「我沒說他不好,不過畢竟他的背景比較複雜啊!妳會想要接近他,應該是好奇的成分比較多吧!他長得不錯,來歷又特殊,本來就很容易讓我們這個年紀的女生感興趣,妳一定也覺得很好玩吧!所以我在想,妳是不是因為這樣才把他當作乾哥哥?」
個性較為理性的詩縈,有條有理地分析起子言對海棠所萌生的情感:
「可是,子言,海棠大哥已經算是大人了,他一定沒辦法一直陪妳玩這種扮家家酒的遊戲,他有跟我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呀!他還要工作,也許有女朋友了也說不定,當然不可能老是把重心放在高中生身上,對吧?」
子言說不出話來。她沒有想到,壓根兒都沒想到自己和海棠生活上的差異,還有,在他眼裡又會是怎麼看待自己。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愛湊熱鬧的高中生嗎?
詩縈見她一臉醒悟的愕然,覺得好笑地打趣問:「妳不會以為他會認真地和我們這些未成年少女來往吧?」
「可是,我不是因為好玩才想見他的,想見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唔……」詩縈想一想,十分肯定地回答她:「除了戀愛之外,想見一個人絕對都需要理由啊!」
「我、我也不是喜歡他啊!我是……哎呀!我不會講啦!」
見子言自己都混亂了起來,詩縈呼出一口氣,直接下總結:「好吧!不管妳是怎麼想的,『妳』是不是海棠大哥想見妳的理由,這才是重點吧!」
說真的,詩縈的話果然有效地壓下子言一堆亂糟糟的疑問,雖還愣著,卻已經沒那麼激動,其實還有點明白了。
所以他才那麼輕易地說再見嗎?把她當作一個少不經事的過客,道別也變成無所謂的事。
望著色彩分明的合照,胸口會一陣抽痛。
原來她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些雨天,子言病得特別重。
開始厭食的身體幾乎毫無理由地拒絕所有食物,她瘦得老是被同學罵減肥過頭。後來又染上流行性感冒,進出急診室兩次,向學校一連請了三天病假,整日躺在床上醒醒睡睡。
到了第三天,媽媽必須去法院一趟,爸爸也說晚點要出差,剩下她一個人在家。
「妳自己可以嗎?」爸爸穿上燙得筆挺的鐵灰色襯衫來到她房裡探視,伸手想探探她額頭的溫度。
子言縮進被窩,轉身背對他,巧妙躲過他的碰觸:「可以啦!」
子言的爸爸隱約察覺到她這陣子的古怪,收回手,改坐在她的床沿,柔聲問:「妳在生爸爸的氣啊?」
子言避免和他目光交接,死盯住牆壁嘀咕:「沒有啊!」
「這樣……」沒有得到令人安慰的答案,他失望地沉默幾秒鐘,又問起不相干的事:「對了,上次妳那位學長……」
學長?子言蹙起眉頭,迅速想過一回,啊!在說海棠嗎?
「學長怎麼了?」
「你們還經常見面嗎?」
才沒有,他們已經沒有見面的理由,她已經……不能再去見他了。
「沒有。」子言才歇口,又感到不對勁,納悶地回頭:「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他裝作只是順口提起,笑笑:「只是想問問他還有沒有新作品,沒再聯絡就算了。」
然後,他說自己要準備出門便起身離開。
子言在床上無聊地躺了一會兒,想起該吃藥,赤腳踩著涼涼的木板來到窗口,見到爸爸的奧迪緩緩從家門口駛入雨中。
外頭細細的雨聲在大家都去上班上學的時間分外清脆,斜斜的雨絲在兩道車燈中一清二楚,許多微不足道的事在雨天的日子都被放大了,像是從顯微鏡的鏡頭看著影像從模糊轉為清晰。
子言霍然離開窗邊,匆匆換上外出服,抓件外套和雨傘就奔出家門!這股衝動連她也說不清楚,只覺得現在追上去的話,一定能夠有所發現,至少,一定可以確定什麼事。
她攔上計程車,學起電視劇要司機跟著爸爸的車。跟蹤是不對的,她已經答應要乖乖在家休息,或許現在應該即時折返,免得讓自己於心不安。
計程車中夾雜菸味的空調一時讓她咳不停,她在疼痛欲淚的短暫休憩中,想起對於父親種種不由自主的抗拒,好像染上什麼潔癖,對父親、對生活了十六個年頭的家、甚至對平日都笑臉迎人的媽媽都感到畏懼,那說不出原因的反感,宛如月蝕一般,在她記憶一點一點吞噬掉過去的快樂時光。
回去,已經是來不及的事。
車子來到隔壁縣市,彎進一個小型住宅區,附近看起來不像有什麼辦公大樓,子言的爸爸座車就停在一棟公寓門口。
子言下了計程車,撐著傘站在街角,看父親在車上撥打手機。不多久,公寓的古銅色大門打開,是在動物園見到的那位女性,她這回穿得比較居家,秀麗的臉上仍是整齊上著妝,手牽一名小男孩走出來。
小男孩一見到子言的爸爸下車,綻放大大的笑容飛撲過去,子言的爸爸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好似要彌補沒見面的這陣時日而親暱地摟摟他,講了幾句話。這時正好有輛音樂班的接送車到了,他才依依不捨將小男孩放下,和那個女人一起揮手送小男孩上車離去。
那不是她爸爸,那是別人的父親,是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
子言覺得這個身體快要無法呼吸了,壓在心口上的鉛塊被一股膨脹的怒氣推擠到咽喉,就卡在那裡,害她幾次喘不過氣來,只能困窘地窩在被雨水浸滿的角落,不住顫抖。
她受不了那麼慈祥的父親、受不了小男孩偎在父親懷中撒嬌的模樣、受不了他們活脫就是一個美滿家庭的樣貌!
那個從媽媽身邊搶走爸爸的女人正挽住他的手,邀約他上樓,視線一轉,撞見不遠處撐著傘的蒼白女孩,嬌媚的笑容立刻從精明的臉上褪去,手也順勢抽回腰間。
子言的爸爸朝她的目光方向望去,同樣臉色大變!
「子言……」
遏抑不了的憤怒,在她逮到他們的狼狽模樣之際,竟微妙地化作冰冷的恨意,在縱落的雨水中潛游在很深很深的底部,滲入她澎湃血液。
她,好像又能夠順暢呼吸了,眼睛可以平穩地從父親身上移到那個女人難堪的臉。
「那個孩子……」聲音裡,也不再有虛弱的喘息,她的話在雨中清明透亮:「那個孩子,知道妳是情婦嗎?」
女人姣好的臉蛋一陣紅一陣青,索性別開頭不與她對視。子言的爸爸想嚥下口水,嘴裡卻是乾涸。他放開女人的胳臂,走向動也不動的子言,試著好聲好氣喚她:
「子言,妳怎麼……」
當他的手又要碰上她肩膀,子言反應激烈地甩開,他努力示好的嘴臉令她噁心!
子言用盡全身力氣大叫:「不要碰我!髒死了!」
她的反抗帶來的打擊不小,子言的爸爸立即打住所有動作,僵持著,使得雨水一點一點濡濕那件昂貴西裝。子言反倒步步後退,直到父親的面容在轉大的雨勢中不再是那張熟悉的臉,她哽咽起來:
「你們大人……髒死了!髒死了!」
她轉身跑走,要逃出這醜陋的現狀,頭也不回地奔跑。子言的爸爸從後方追上來,她馬上拐進一間便利商店,在一排雜誌的掩護下,父親四下尋她不著,又焦急地往其他地方找去了。
等到再也見不到那個身影,不由得感到失落。手上那把附滿雨水的傘忽然變得沉重,子言這才發現身上的力氣所剩無幾,大概是被剛剛那陣拔足狂奔消耗殆盡了吧!
她在新上架的雜誌區前恍惚地站了有一分鐘之久,試著分辨此刻的情緒。想哭,可是哭不出來;想生氣,又沒有那個餘力。她想得頭暈腦脹,伸手摸摸額頭,果然又開始發燒了,體溫明明愈攀愈高,卻冷得直打顫。
子言拖著搖晃的步履踏出明亮的便利商店,一個暈眩!不好!矮階上的下墜中她想,恐怕要受點傷了……
強而有力的臂膀抓住她。她登時清醒了,慢慢抬頭,那個同樣撐著傘的,是柳旭凱。
柳旭凱的出現令她有恍若隔世的錯覺,他們又驚訝又尷尬地相對,眼睛對著眼睛。最後是他先錯開注視,等子言站穩了,才輕輕放手。
「謝謝。」
「妳怎麼、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找人。」
子言環顧陌生的街道,所有的景物都灰濛濛的。原來他住在這裡。
這裡是他生長的地方,不是她的。她像是被人帶到遠方丟棄的小狗。
柳旭凱想問清楚,又覺得不妥,本來打算先走開,沒想到子言站著站著,迷茫的雙眼輕輕闔上,虛弱的身體猶如風中柳枝晃了一下就要倒下。他趕忙又伸手拉住她,這一次終於察覺到不對勁。
「妳病了嗎?」
「唔?好像有點發燒。」
「妳家在哪裡?」
「很遠……」
有時候,他覺得女生說話的邏輯真無法理解,發燒就發燒,哪有好像的?問家住哪裡也不直接講地址。他彎身,輕而易舉地將她背起來。
子言被嚇得精神都恢復了!
「我們先到大馬路,那裡比較好攔車。」
柳旭凱慢慢往前走。後來,冰涼的雨滴在她鼻尖上碎開,子言注意到柳旭凱並沒有撐傘,連忙將自己的傘遞過去,於是,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他們的頭上有了音樂。他背著她,他們共用一把傘,彷彿在雨中獨處了起來。
好安心哪!
子言悄悄將雙手放在他背上,她還記得這硬梆梆的觸感,當時心想男生真的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呢!雖然不習慣,也不討厭,肌肉和脈搏的起伏會讓她臉紅緊張。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說不再找她了嗎?是她先做了那麼過份的事,他還留下來照顧她。因為他這麼做了,子言反而格外想哭。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
他緘默地負著她在路邊等待,有輛計程車閃著銀光從對向開來,柳旭凱揚手招攔。
「『對不起』說一次就夠了。」他回答,也是含著惆悵的嗓音。
今天是一個再悲慘不過的日子,她發現父親外遇,還頂著高燒流落不相識的街頭,甚至一度懷疑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家。
不過遇見了柳旭凱,他寬大的背把所有她幾乎不能負荷的情緒承受下來,變得輕鬆不少,就跟他那頭褐色頭髮一樣輕盈,尖銳的心,也柔軟多了。
他的善良,真像魔法,就在她快要受到憤怒驅使而化作醜陋的野獸,是柳旭凱將她即時從狂亂的邊緣拉回來了。
計程車上,他們各自坐在一邊的位置,各自望著窗外風景,彷彿沒有對方存在的視野才容得下此刻迸流的感觸。中間空出一個大間隔,子言越過那個刻意騰出的空間,窺探他若有所思的側臉,好想說點什麼,只是他的不語令人怯步。
雨下得更大,淅瀝瀝,淅瀝瀝,只能聆聽著。
就這樣一路沉默了二十分鐘,車子已經來到距離子言家不遠的地方,前方是一個八線道的大路口,通常紅燈得等個三分鐘以上。子言將昏花的目光隨機落在外頭一間水果攤,裡頭只有一位上門的客人,老闆正賣力向他介紹店中水果。那個背影頎長,套著寬寬的襯衫當外套,略嫌骨感……
子言迅速坐起身,手指緊緊抓住窗檻直到關節泛白,那個人是海棠!
好久好久沒見到他了,到底是多久她也算不清楚,其實並不久,只不過說是一輩子她也會點頭認同的。
他看起來不錯,相較於老闆的熱情活力,海棠安份的傾聽就顯得寬容平和許多。對了,詩縈交待的照片……
子言下意識摸摸外套口袋,想到自己根本沒有帶出來。不能交給他什麼,不能和他見面,早就沒有理由和他見面了。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地跑上前對他說東說西。海棠大哥,跟你說啊,我這次病得好嚴重,還打光三罐點滴呢!最糟糕的是我爸爸竟然搞外遇,還有個孩子,我生氣得都想離家出走了,嘿!你知不知道啊?
子言牢牢凝望偶爾對老闆展開客氣微笑的海棠,牢牢握住門把的手從拼命使力到逐漸放鬆,放棄。現在下的一定是酸雨,都下到她心裡去了,滂沱得積了水,滿上她的眼眶。
子言難過閉上眼,掩面啜泣。那驚動了一旁的柳旭凱,他著急逡問:
「妳怎麼了?很不舒服嗎?」
明知道哭泣會造成他的困擾,她卻止不住眼淚的淌落。
「頭很痛……」
在他看來,應該不是那麼單純的感冒關係,但子言不說,柳旭凱也束手無策。
「妳放心,馬上就到了,再忍耐一下。」
海棠買好水果,正要步出水果攤,說巧不巧,看見等候紅燈的計程車上那個靠窗的女孩是子言!
他又看了一次,是子言沒錯!
好奇妙的感受,縱使不能接近,然而單是遇見掛念的人,也勝過一切的。子言比起分開時還要削瘦,臉色也不好。是生病嗎?還是出了什麼事?好些個得不到解答的問號驅使他忍不住上前。
下一秒,他觸見車上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男生,神色擔憂地挨到她身邊,說了幾句話之後,便摸摸她的頭,碰碰她的髮。
是幅可愛的畫面。
是學校的男朋友吧?他怎麼忽略了她應該已經有男朋友這個可能性呢?還自作多情地以為她需要照顧。
綠色的號誌燈亮了,在雨中牽曳出螢火蟲般蒼冷的光,像無依的靈魂執著旋繞。海棠固守原地,目送那輛載有體貼男孩和子言的計程車遠去。
這個季節的天空很低很低,像是誰的哭訴已經無法承受重量,低低的壓在每個人的傘面、每一輛車的鐵皮上,跳著舞,從這裡到那裡,脆弱的天空哭泣又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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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曾經有人這麼說過它,如果一直都是晴天,總有一天會變成沙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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