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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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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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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12: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已經到魏國三日了,王稽還沒有見到魏王,真有些懊惱了。
  日薄西山的魏國竟敢如此慢待大秦特使,還當真莫名其妙。在山東六國中,魏國最有邦交
斡旋傳統,也最看重邦交禮儀。原因只有一個,魏國是中原文明風華的中心,也是山東六國最
有實力根基的大國,但凡天下有事,都少不了魏國出來調停斡旋。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三
代,魏國都是文武衡平一言堪定天下的赫赫大邦。倏忽又是三代,魏襄王、魏昭王、魏安釐王
,魏國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魏安釐王即位七年以來,魏國竟是無聲無息在天下消失了
一般,任你列國翻天覆地,魏國只是不出聲!韜晦息事還則罷了,魏國畢竟大邦,也沒有那國
輕易尋釁發動大戰。然則,秦國特使上門結好,還是不理不睬,就大是反常了。莫非魏國當真
要像剩餘的十幾個小諸侯一般做縮頭不盟之國?不會,決然不會!但凡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而
今之魏國已經被秦趙兩大強國擠在了夾縫,再加東邊一個力圖再度振興的齊國,便是三座大山
隆隆擠壓,稍有不慎,魏國便有亡國之危!如此險情,魏國當真麻木到毫無知覺?不會的。王
稽很清楚,魏安釐王雖然算不得英雄君主,至少還是中才算不得昏聵,再說還有戰國四大公子
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這等大才,魏國如何便能聽任三座大山將它擠扁壓碎了?大象反常,背後
必有非常之因。常理揣摩,目下與秦國結好正是魏國避免三強夾擊之急需,魏國不可能不重視
秦國特使的到來。三日不見,必有隱秘。
  可是,這個隱秘在哪裡呢?
  「備車!拜會丞相府。」一陣思忖,王稽決意弄出點響動來。
  軺車駛進幽靜寬闊的王街,拐了一個彎,便到了丞相府前的車馬場。目下這魏國丞相名叫
魏齊,乃是赫赫威勢的王族嫡系公子。三晉素來有王族子弟當權的傳統,而魏國尤甚。自魏惠
王起,魏國丞相大體都是王族公子,而權勢最重者,第一便是魏惠王時期的丞相魏卬(公子卬
),第二便是目下這個魏齊。其所以如此,在於這魏齊是魏昭王的同母弟、魏安釐王的叔父,
自己又做過領軍大將,被魏安釐王讚為「文武兼通之棟樑」,在魏國幾乎便是半個國王一般。
只要疏通得當,王稽相信一定能從這個赫赫丞相口裡探出點兒虛實來。
  按照禮儀,大國特使的軺車可直達丞相府邸大門,而無須將軺車停放車馬場再徒步到府門
稟報入內。然則久在王側走動,王稽卻是心思周密,通曉此等貴胄之喜好,便吩咐馭手將軺車
圈趕到車馬場停好等候,自己只帶了一個捧禮盒的吏員從容來到府門前。
  門吏一聽是秦國特使,便吭哧著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將一個裝著叮噹金幣的小皮袋遞
到手裡,門吏二話不說便飛步進去稟報了。片刻之後,白髮蒼蒼的丞相府家老便迎了出來,慇
勤地將王稽直接領了進去。穿過一片婆娑竹林時,王稽又將一袋秦國尚坊精製的金幣送給了家
老。家老喏喏連聲,便問王稽要在正廳見丞相還是在書房見丞相?王稽便說尚未遞交國書,自
然是書房好了。家老便說,中大夫須賈出使歸來,正在書房向丞相稟報,須得稍等片刻。王稽
心中一動便笑道,噢,須賈大夫出使楚國回來了?家老低聲笑道,出使楚國何來?是齊國。噢
!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卻糊塗也,中大夫才幹出眾,定是凱旋而歸了。家老鼻端一聳竟是
不屑地搖頭一笑道,氣咻咻說個沒完,能是凱旋了?可能出事了呢,否則老朽保你即刻便見丞
相。王稽連連道,不打緊不打緊,我自等等無妨。說話間家老便將王稽領進一間異常雅致的小
廳,吩咐侍女煮茶,說聲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剛剛飲得兩盞青綠幽香的逢澤茶,便聞一陣呵呵笑聲傳來,如此屈尊貴客,老夫如何擔待
了?接著便是家老的殷殷笑聲,丞相國務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對大人說過了。王稽連忙站
起來走到了門廊下一個遙遙拱手,秦國王稽,拜會丞相了。便見迎面一個綠玉冠大紅袍鬚髮灰
白滿面紅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搖了過來,哈哈大笑著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國特使,當真無禮也!
便走過來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團春風般進了小廳。
  笑語寒暄幾句,王稽便是一拱手:「初次拜會丞相,無以為敬,奉上藍田玉具一副,敢請
笑納了。」向後一擺手,吏員便捧過來一個古銅方匣恭敬地擺在了魏齊案前。王稽上前打開笑
道:「此乃精工藍田玉。素聞丞相精於玉具鑒賞,便請評點一二了。」
  「玉龍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齊便是雙眼放光,及至用紅錦托起玉珮反覆端詳,竟當
真是愛不釋手了。
  佩玉本是華夏服飾的久遠傳統。三代以至春秋,將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種飾物佩帶,從來都
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層貴胄的玉器飾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徵物之一。即或
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魚、玉虎、玉墜等簡單玉器佩帶於身以示吉祥。戰國之世禮儀大大簡化
,玉器飾物的佩帶也相對簡單多了。春秋時期那種一組十多件掛滿全身的大型長串佩玉已經不
再是貴胄們的必須禮器了,單件玉珮開始成為日常飾物,各種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劍等
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擺設器具。雖然佩玉禮儀簡化了,但由於進入了鐵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進展
,玉器製作卻是比春秋時期更為精細了。精工製作的大型單件玉珮便成為天下難得的寶玉。當
時,秦國的藍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與西域胡玉(即後世所說的新疆和闐玉)、楚國荊玉一起
被天下稱為「三玉」。王稽帶來的這具玉珮便是以藍田玉為材,由秦國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
的大型單件玉珮––玉龍金睛佩!這玉龍佩卻是非同尋常,玉材潔白晶瑩,一看便是極為罕見
的羊脂玉;玉珮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體九寸九分,連同龍頭龍尾共有十三道彎曲;最為神
奇者,玉龍通背為黑色龍紋鱗甲,眼睛為火焰般紅色,眼珠卻是黃澄澄金色!若說這墨鱗火眼
是難得的玉材天賦,這玉龍鑲金睛便是戰國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鑲金。金中鑲玉
本來就已經是非常罕見了,這玉中鑲金簡直就是巧奪天工聞所未聞了。饒是魏齊見多識廣,一
時間也目眩神搖了。
  「好!好!好!」魏齊一連重重地說了三聲好,「天賦奇材,絕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
三宗足使此寶萬世不朽也!老夫之見,便叫它玉龍金睛尚坊佩,貴使以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評自是無差矣。」王稽連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卻何以為報?」魏齊在廳中轉悠幾步,突然轉身,「特使便說無妨
,何事相求於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當國,欲修兩國之好,豈有它哉。」
  「秦國當真要與魏國修好結盟?」
  「丞相明察:秦魏雖為夙敵,然則時移勢易,趙國齊國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當此之
時,秦魏已無衝突,若不攜手抗禦趙齊,秦國不安,魏國更是危在眉睫也。」
  「說得也是。」魏齊皺著灰白的長眉轉悠著,「且不說這趙國素來覬覦大魏,便是這齊國
,剛剛從滅國劫難中緩過勁兒來,便要對我大做手腳,當真不可思議也。」
  「噢,想起來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聞得,齊國要收回被魏國奪取的老宋國土
地。若是如此,秦國可援手魏國共抗齊軍。」
  「不不不。」魏齊連連搖手,「與魏國開戰,目下齊國還沒那份實力。老夫所說,是齊國
那個安平君田單,竟敢買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腳,分明是欺我魏國無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中大夫須賈能被齊國買通,匪夷所思!」
  「須賈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國,如何能被收買了?被買通者,須賈主書也。」魏齊回身高
聲問,「家老,那個書吏叫何名字來?」
  守在門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稟報丞相:范雎。」
  「一個書吏,何勞丞相動氣了。」王稽笑了,「莫非齊國文士都讓樂毅殺光了不成?」
  「對呀!」魏齊哈哈大笑,「齊王少見多怪,竟硬是認這個書吏做大才,派田單親賜他十
金並一車齊酒,還要用五城交換這個小吏,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麼?」
  「哪?丞相如何處置這個書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還沒想好如何處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這個小吏?」突然,魏齊神秘
地擠著老眼一笑。
  王稽哈哈大笑:「笑談笑談,在下當告辭了。」
  魏齊也是一陣大笑:「好!改日老夫便讓你晉見魏王,商定秦魏修好便了。」
  一番笑語,家老便又殷殷將王稽送到了府門。此時門吏已經特意將王稽軺車請進了大門庭
院,王稽便在影壁後登車,從車門轔轔去了。回到驛館正當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許飯菜,便
來到了小小書房,竟是徘徊思忖,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
  臨行之前,秦王特意與他有過一次密談。雖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也平常,卻是跟隨秦王四
十多年的老人了。當年秦王母子在燕國做人質,王稽便是隨行總管。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勳
,他這種事務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便被封了一個「謁者」的官職。謁者是掌管
國君文札傳送的事務官員,嚴格說,還只是「吏」,而不是「官」。但由於此吏是職掌國君事
務,自然便是實權機密要職,尋常大臣也不將他做吏員看待。這謁者做了二三十年,宣太后死
了,秦王權力也漸漸大了,雖說沒有親政,但對身邊近臣的任免總是可以按照自己心願做了。
於是,五年前,秦王便以「歷經磨難,忠勤任事」為由頭,特賜王稽大夫爵位,職領長史。長
史全面職掌國君事務,本是一等一的實權大臣。但因為秦王事實上尚未親政,一班大臣便對此
時的長史不那麼看重不那麼認真計較,秦王既然力主,魏冉與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等顯貴
大臣也就放過了。然則王稽畢竟才具有限,對文事大計尤其不擅,做了長史,也依舊只是總管
具體事務,王室典籍詔令等一應文事,實際上都是長史副手在做。雖則如此,秦王對他的信任
還是無以復加,但有鬱悶,總是時不時與他說得幾句。這次臨行密談,秦王卻是異常地親和也
異常地認真,可是秦王一開口就讓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說,王稽啊,還是讓你做謁者,你
當如何?王稽一臉沮喪,臣是無才,自當憑我王處置了。想起來此話極是不得體,但秦王卻沒
有絲毫顏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裡去了?我是想請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
也。王稽連忙一躬觸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當我王言請?王但有令,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便好!秦王扶他起來,便託付了一件令他唏噓不已的秘密大計。
  這個秘密大計,便是出使魏國,秘密尋覓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說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須
得堪為首相的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張儀,武王有甘茂,太后有魏冉,我便要此等人才,
曉得了?王稽當時便倒吸了一口涼氣,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識得如此乾坤大
才?誤王大事,臣雖萬死不足以擔承也。秦王便笑了,要你擔承個甚?此等事原本便是個王運
國運,盡心訪求而已,誰保得定然成功?你雖不是大才,卻也不會嫉妒埋沒大才,只須謹細查
訪便了。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是名士大才,還能沒個響動了?秦王最後卻是語重心長地拍著
王稽肩膀說,王稽啊,沒有丞相之才,嬴稷便永遠無法親政,曉得?辦好這件大事,便是莫大
功勞!嬴稷這廂拜託了。便是這一躬,讓王稽感奮唏噓地來到了魏國。
  莫非當真是大秦國運如日中天,竟讓他剛到大梁便聽到了一個人才故事?
  那個叫做范雎的書吏能在齊國得到賞識,可是非同尋了。且不說齊王田法章機警睿智,更
有那個與當世名將樂毅抗衡了六年的田單,他們可都是歷經大戰出生入死的名君強臣,能輕易
以重金王酒結交一個微不足道的書吏?王稽縱不識人,田法章田單總是識人了,沒準這范雎還
當真可能是個隱沒於家臣小吏之流的名士大才呢。看魏齊的模樣,定然是要處置這個書吏了,
會如何處置呢?想來總不至於處死了。只要這個人在,王稽便相信自己能訪查出來。在大梁這
個地方,只要有金錢,便沒有秘密。這次出使,他非但帶了幾件王室重寶,還帶了秦王一封密
詔,可隨時借支大梁秦國商社的各式金錢,還愁查不出一個想見的人來?
  可是,此等事也不能顯山露水操之過急,否則便是打草驚蛇。今日有玉龍金睛佩,老魏齊
話是多了些個,還有那神秘一笑,似乎是說你要這個人老夫便給你以做回報。可王稽卻心明如
鏡,若他當真要了,那個范雎便注定出不了魏國便死了!王稽沒有別的才能,揣摩此等酷好錢
財珠寶的顯貴人物的心事,倒是很少差錯的,這也是秦王始終信任他的原因:辦事精細縝密,
從來不半道走風。看那個魏齊的做派,便是個容不得人的霸道權相,但有人才在此等人麾下,
他不用你你也休想逃走,要另擇明主,嘿嘿,先殺了你再說!惟其如此,王稽便只有打哈哈過
去,讓魏齊覺得他根本沒在意這麼個小人物了事。當真那個書吏沒人理睬了,魏齊可能也就不
在乎了。
  「御史何在?」想得半日,王稽終是大體清楚了,走到書房廊下便是一聲吩咐。
  一名年輕精悍的黑衣文吏聞聲便來,這是秦王特意給他遴選的一個臂膀,文武皆通,還做
過秘密斥候,極是可靠。王稽對他一陣輕聲吩咐,這個御史便快步去了。
  次日,王稽留下一個隨員守在驛館等候魏齊消息,自己卻換了一身士子常服到街市轉悠去
了。魏國風華中原第一,國人歷來有聚酒議政之風,但凡王城宮廷權臣府邸之秘聞抑或各國最
新事態,無時無刻不在各大酒肆恣意流淌。百餘年相沿成習,無論是遊學士子還是各國商旅斥
候,但到大梁都要先到著名的酒肆徘徊徜徉一番以探詢最新消息。王稽很熟悉大梁,徑直便來
到氣派最大的「中原鹿」。這中原鹿是魏惠王時期的王族丞相公子卬秘密開辦,目下已經傳了
三代,早已經成了魏國貴胄與列國使節、大商、士子的消息淵藪。
  進得中原鹿,王稽沒有進棋室賭坊,那種地方最熱鬧,卻少有說事者;也沒有進論戰廳,
那種地方只爭見識高下,消息卻是不多。王稽徑直來到散座大廳找得一個臨窗角落入席,要得
兩爵楚國蘭陵酒與一鼎逢澤麋鹿燉,便自消磨起來。這散座大廳是所有進中原鹿者的第一站,
除了專一的約賭尋棋論戰者,尋常都是先在這裡浸泡得半日聽聽八面來風,而後再做計較。王
稽素無玩樂心性,又兼正在上心探事之時,自然便選定這裡做守株待兔了。
  誰知聽得大半個時辰,竟儘是些談論趙國秦國相爭的秘聞,將澠池會盟、藺相如勇逼秦王
及趙國將相和神話說得活靈活現,四周竟是一片喝采叫好。王稽聽得膩煩,正要付賬離開,卻
突然看見三名紅衣人走了進來,也到臨窗處落座,與王稽竟是一座之隔。看衣色氣度,這三人
很像是魏國吏員,王稽便又安然坐了下來。只見三人落座便是一陣哈哈大笑,開酒之後便你一
言我一語地笑談起來。
  「兄台揣摩,金酒之外,那小子究竟還受了何等好處?」
  「依我之見,目下齊國潦倒窮困,十金已是重金,很難有更大財貨出手。」
  「對!」第三個粗嗓門一拍案,「定然是許官許爵,籠絡那小子投齊!」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第一人冷笑著,「小子時常小瞧我等,原來自己卻是個十金
便買得動的賤人,當真令人齒冷。」
  「你等不知道麼?那小子家徒四壁孤身鰥居,十金可是買得兩三個女人了!」
  三人一陣哈哈大笑,便聽一人低聲道:「你等只說,那小子還能活麼?」
  「活個鬼!在下眼見他翻眼閉氣了,模樣挺怕人也。」
  「便是活著又能如何?」又是那個陰冷的聲音道,「肋骨折了走不得,牙齒斷了說不得,
還不廢人一個?」
  「想起來滿可憐也!」粗嗓子接道,「依我說,我等三人收下這小子做個文奴,日每餵他
三頓狗食,便讓他替我等草擬文告,那小子有才,我等立功,豈非好事?」
  「好主意!」一人拍案,「每日還要打他二十竹鞭,那小子最小瞧我等三弟兄!」
  「倒是不錯也。」陰冷聲音笑道,「只是不能讓丞相知道,要悄悄辦理。聞兄先去丞相府
探探那小子下落,胡兄找到他家看看人是死是活,我來探丞相心思,看還追查不追查這小子?
丞相若非要追他個死罪,我等也只有忍痛割愛也。」
  「一個堂堂丞相,能死揪住一個小吏不放了?」粗嗓子不以為然。
  「你卻如何曉得?」陰冷聲音一副教誨口吻,「丞相素來狠烈,但整治部屬,可有誰個活
著了?還有那個須賈,毒蠍子一隻,叮上誰誰死!偏丞相信他,我等惹得了?」
  「也是也是,還得按伊兄說的做方算牢靠。」
  「好!聽伊兄的。」粗嗓子大笑拍案,「我只管調教狗文奴!」
  飲得一陣,三人竟匆匆去了。王稽心思大動,也立即回了驛館,派出六名精幹吏員到大梁
官邸民居四處探聽范雎消息。一連三日,竟是石沉大海。被買通的丞相府吏員說,那個人早沒
有了,丞相也正在詢查此人下落呢。民居街巷幾乎全部打問一遍,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范雎
,當真不可思議。
  便在此時,魏齊派屬吏知會王稽,次日晉見魏王洽談修好盟約。王稽便只有將這件事先擱
置下來,全力應對魏王。周旋得三四日,盟約文本終於妥當,王稽便派快馬使者將盟約送回咸
陽呈秦王定奪用印,自己便在大梁等候回音。便在此時,那名精悍的御史從臨淄兼程回到了大
梁驛館,向王稽備細稟報了從齊國探聽到的消息––
  在臨淄,御史通過秦國商社,找到了經常在商社為齊國購買秦鐵的一個市掾,此人經常出
入安平君田單府邸,對魏國使者的事很是清楚,後經御史多方印證,確實無差。
  魏國派出的特使是中大夫須賈。須賈有個門客叫范雎,因了這范雎頗有才具,是須賈的文
案臂膀,須賈便為這個范雎在丞相府請了一個書吏職分,名義上便算做了國府吏員。須賈抵達
臨淄時很是倨傲,拜見安平君田單時竟公然嘲笑田單府邸簡陋如同大梁牛棚。田單只淡然一笑
,固國不以山河之險,處政不以門第之威,中大夫可知這是何人所說?須賈抓耳撓腮大是狼狽
,便有身後書吏高聲回答,此乃我魏國上將軍吳起名言,安平君敬重魏國,魏國亦當敬重齊國
也!田單大是欣慰,對著書吏便是一拱,閣下一語道破邦交真諦與田單之心,敢請閣下高名上
姓?須賈便氣呼呼道,他只是本使一個書吏,安平君喧賓奪主,未免失禮也!安平君哈哈大笑
,特使若有得方才先生見識,田單自是敬佩了。氣得須賈當時便狠狠瞪了那個范雎幾眼,臉色
都白了。
  及至晉見齊王,須賈本不欲再帶范雎,無奈又怕自己遇到難題,便著意讓范雎捧著禮盒隨
行,做了個侍者身份。到得王宮外卻恰恰又與田單相遇,田單卻沒有理睬須賈,只對著捧禮盒
的侍者一個長躬,先生原是名士范雎,田單有禮了。侍者卻只淡淡一笑,范雎不敢當名士之號
,國務在身,恕不還禮了。竟是毫無受寵若驚之相。田單便鄭重一拱手道,久聞先生大才博學
,田單當擇日就教,尚請先生撥冗了。范雎便道,今日使節拜會齊王,非政莫談,非政莫聽,
尚請鑒諒。田單便是一笑,先生果然國士之風也。須賈大夫,請。
  須賈對田單這時才想起與他說話大是不滿,臉色不禁脹紅,范雎不過本使一隨行小吏,安
平君抬愛若此,究竟何意也?田單卻是正色道,中大夫差矣,人之才具不因位卑而減,不因位
高而增,田單如何敢以先生位卑而漠然置之?須賈對田單直呼他中大夫而不呼特使更是來氣,
一甩大袖便進了王宮。
  傲慢的須賈竟不知自己使命一般,見了齊王當頭便是一問,不知齊國如何與我大魏修好?
齊王田法章便是哈哈大笑,我與魏國修好?特使當真滑稽也!魏國參與五國滅齊之戰,今齊戰
勝復國,魏國自己要與我大齊修好,如何反成齊國如何修好於魏?特使飲酒多了。說著話臉色
便陰沉了下來。饒是如此,那須賈依然傲慢依舊,竟是趾高氣揚道,國貧如洗,何談戰勝之威
也。還沒說完便被田單厲聲呵斥,須賈放肆!我大齊雖無昔日豐饒,卻有今日四十萬大軍!須
賈見田單手按劍柄,臉色頓時灰白,竟是大爭著雙眼無言以對。
  此時,跟在須賈身後的范雎卻將禮盒放置到側案,回頭便是一拱:「安平君,此非邦交之
道也。」田單肅然拱手:「此等使節,先生有何話說?」范雎侃侃道:「國家利害,原不在使節
一言也。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為本,以天下道義為輔。捨利害而就道義者,腐儒治國也。
捨道義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達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義之中合為上。齊魏相鄰,同為
大國。齊國挾戰勝之威軍容頗盛,然久戰國疲,滿目焦土,四野饑民,必以安息固本為上。魏
國雖未遭此大劫,然北鄰強趙如泰山壓頂,西有強秦奪我河內,兩強夾擊,魏國無暇它顧也。
當此之時,魏齊兩大國各以相安為上。此為國使前來修好之本意。尚望齊王與安平君以兩國利
害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為上也。」
  田單尚未開口,齊王便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節,夫復何言?田單略一思忖便道,須賈
大夫,請回覆魏王並魏齊丞相,齊國可不計前仇與魏國修好。然則,魏國須得在一年之內歸還
五國攻齊時奪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須賈竟只氣哼哼說聲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說話了。齊
王狠狠瞪了須賈一眼,便也甩袖去了。
  便在那日晚上,須賈正在驛館設宴慶賀,一輛軺車卻轔轔駛進院中。須賈喜不自勝地碎步
跑出,以為定然是田單或齊國高官來拜會他。不想走在牛車前的官員徑直便問,范雎先生在否
?范雎這晚被須賈破例請來飲酒,聞聲連忙出來答話,我是范雎,閣下何人?來人便是一個長
躬,在下安平君掌書,奉安平君命請先生過府一敘。范雎拱手道,請回覆安平君,范雎身為國
使隨員,公務之外不便私相往來,他日若有機緣,自當暢敘長飲。使者略一思忖,道聲先生保
重,便駕著軺車走了,竟是對須賈始終沒有一句話。須賈看得憋氣,竟帶著一身酒氣便是一聲
大嚷,好個范雎!便沒了後話,氣咻咻自顧飲酒去了。
  僅僅到此,事情也許就完了,畢竟范雎三番兩次救須賈於邦交危境,須賈縱然泛酸,也不
至於如後來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國使者離開臨淄之時,齊王特派宮使駕一輛牛車前來,專賜范
雎黃金十鎰、齊酒二十桶,並有一句口詔:先生若願入齊,本王掃榻以待。范雎卻是堂堂正正
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節,縱是齊王敬賢,范雎卻當嚴守國家法度,不敢受齊王賞賜。說罷
便轉身進入隨員行列,再也沒有與齊國任何人說一句話。
  「特使明察,這便是范雎在齊國的行蹤故事,在下沒有任何遺漏。」
  王稽聽得仔細,咀嚼之間卻是一陣悵然。齊國探察,證實了范雎確實是個大才,可偏偏這
個大才卻被魏齊須賈們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許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卻也是
化作了子虛烏有,如何不令人嘆息?莫非這便是秦王說得王運國運?大才乍現,卻只是驟然一
個身影,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時也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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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13: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說也奇怪,兩旬過去了,咸陽竟然還沒有發回盟約。
  按照路程,從大梁到咸陽的特急羽書官文,快則旬日慢則半月足足一個來回了,如何這次
卻如此之慢?頭半個月王稽無所事事,覺得耗在大梁當真無聊,除了到各個盛情相邀的顯貴府
邸飲酒,便是到街市酒肆聽消息傳聞,唯一的收穫,如果可以說是收穫的話,便是各方消息印
證:那個范雎確實死了,被竹鞭打死後連屍體也被魏齊身邊一個武士拉去餵了狗!王稽聽得驚
心動魄,卻還得跟著貴胄們談笑風生。便是從那時起,他對大梁陡然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厭惡
,恨不得立即逃離這個瀰漫著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便在三日之前,他卻又陡然窺視到了這
座風華大都的神秘莫測,覺得時光未免太倉促了些,期盼秦王回詔最好再慢幾日,讓他再細細
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迴路轉,眼前卻突然有了一絲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邊百無聊賴地漫步,卻有一個紅衣小吏划著一隻獨木舟向岸
邊漂了過來。王稽常在這裡徘徊,知道這是驛館吏員在查驗僕役將水面是否收拾得潔淨,便也
沒有理會,逕自踽踽獨行。不想沿池邊轉悠三遭,那隻小小獨木舟卻始終在他視線裡悠然漂蕩
。王稽笑了,後生,想討點酒錢麼?今日卻是不巧,老夫兩手空空也。這座驛館是各國使節居
所,吏員僕役們常常以各種名目為使節及隨員們半點兒額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採買奇貨,總
歸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賞金。若在他邦,這是無法想像的,然在商市風華蔚為風習的大梁
,這卻是極為尋常的。王稽多年管轄王宮事務,熟知吏員僕役之艱難,更知大梁之風習,是以
毫不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獨木舟飄來一句純正的大梁官話。
  「殷商古董?卻是何物?」王稽漫不經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卻說,伊尹為何物?」
  「商湯大相,可是了?」
  「––」王稽心下驀然一動,打量著獨木舟上那對機敏狡黠的眼睛,「你個後生失心瘋了
?大賢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鑒諒。小人是說,我之物事,堪與伊尹比價。」
  「你之物事?物與人如何比價?」
  「此物神奇。大人視為物則物,大人視為人則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便請後生隨老夫到居所論價如何?」
  「不可。」獨木舟後生目光一閃,「大人說要,小人明日此時再來。大人不要,就此別過
。」
  「好!」王稽一抬手,便將一個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擲到後生懷中,「明日此時再會,這是
些許茶資。只是,此地說話––」
  「大人莫操心,這裡最是妥當。」後生一笑,獨木舟便飄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準時來到池邊漫步,那名精悍的御史帶了十名便裝武士便遊蕩在池邊樹林
裡。看看夕陽隱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隻獨木舟悠悠漂來,王稽一拍掌笑道:「後生果然信
人也。如何說法了?」幽暗之中,便見獨木舟上後生白亮的牙齒一閃,「小人鄭安平,丞相府
武士。大人還願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與老夫論買賣,況乎屬員也
。」「好!大人有膽色。」獨木舟後生齒光粲然一閃,「小人人物便在這裡,大人毋得驚慌才
是。」說罷拍拍獨木舟,「大哥,起來了。」
  倏忽之間,獨木舟站起來一個長大的黑色身影,臉上垂著一方黑布,通體隱沒在幽暗的夜
色之中,聲音卻是清亮渾厚:「在下張祿,見過特使。」
  「敢問先生,」王稽遙遙拱手,「張祿何許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業勝過伊尹者不知
幾多,如何張祿便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張祿原是范雎師兄,如何不知?」
  「如此說來,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張祿猶過。」
  「何以證之?」
  「待安平小弟與特使敘談之後,若特使依舊要見張祿,在下自會證實所言非虛也。」一語
落點,獨木舟便不見了長大的黑色身影。獨木舟後生的齒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閃:「大人稍待,
小人三更自來。」說罷一陣水聲,獨木舟又飄然去了。
  倏忽來去,卻使王稽更是疑惑,只覺其中必藏著一番蹊蹺莫測。那獨木舟後生昨日並未留
下姓名,今日一見卻是先報姓名,又恰恰是丞相魏齊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經訪查得
清楚,都說他是散盡家財遊學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個師兄?果然這個師兄才具在范雎之上
,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遊說,卻為何要這般蹊蹺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
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著速清理餘事,做好隨時離開大梁的準備。一切安排妥當
,王稽便在位置較比隱秘的書房靜坐等候。
  驛館譙樓方打三更,書房廊下便是一陣輕微腳步。王稽拉開房門,便見幽暗的門廊下站著
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條子,只對著他一拱手,也不說話便逕自進了書房落座。王稽跟了進
來,遞過一個涼茶壺便也在對面落座,只看著瘦削精悍的年輕武士,卻不說話。
  「大人可有聽故事的興致?」
  「秋夜蕭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幾口涼茶,大手一抹嘴角余漬兩手便是一拱:「小人鄭安平,在丞相魏齊
身邊做衛士,月前親眼見到一樁駭人聽聞慘案,想說給大人參酌。」
  「老夫洗耳恭聽。」
  鄭安平粗重的嘆息了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嗚咽秋風裹著秋蟲鳴叫與譙樓梆聲拍
打著窗欞,王稽竟似渾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廳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百官宴席,慶賀中大夫須賈成就了魏齊修好盟約。
凡在大梁的重臣都來了,丞相的幾個心腹郡守也不辭風塵的趕來了。除了魏王,幾乎滿朝權貴
都來了。兩個百人隊武士守護在大廳之外,從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邊,鄭安平恰恰便在廊下,
將巨燭高燒的大廳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鐘鼓樂舞之後,丞相魏齊用面前的切肉短劍撬開了熱氣騰騰的銅爵,宴席便在一片喜
慶笑聲中開始了。魏齊極是得意地宣佈了魏齊結盟的喜訊,吩咐須賈當場宣讀了盟約文本。權
貴們便一齊高呼丞相萬歲,又向須賈大功紛紛祝賀。魏齊當場宣讀了魏王詔書,晉陞須賈為上
大夫官職,晉爵兩級。舉座歡呼慶賀,須賈滿面紅光地更換了上大夫衣冠,先謙卑地跪拜了丞
相,又躊躇滿志地舉爵向每個權貴敬酒,不消半個時辰,滿座權貴都是酒興大漲,紛紛吵嚷要
舞女陪席痛飲。
  便在此時,魏齊卻用短劍敲敲酒爵:「有賞功便有罰罪,此為賞罰分明也。兩清之後再盡
興痛飲。」舉座又是一陣丞相萬歲丞相明斷的歡呼之聲,聲浪平息,魏齊臉色倏忽陰沉:「此
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賄,裡通他國,出賣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帶的須賈搖搖晃晃走到末座,在舉座一片驚愕中便是厲聲一喝:「豎子范雎,敢不
認罪!」
  論職爵,范雎原本遠遠不能入權貴宴席,因了使齊隨員一併受邀,范雎得以前來,座席便
在接近廳門的末座。宴席一開始范雎就如坐針氈,及至須賈晉職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
旁邊幾名一同出使的吏員卻不斷向范雎敬酒,竟是沒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問罪,鄭安平看得
很是清楚,那個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沒有走的意思了。見須賈張牙舞爪疾言厲色,范雎突
然一陣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廳中高聲道:「敢問上大夫:私受重賄,裡通他國,有何證據?」
  「證據?我就是證據!」須賈臉色發青,尖聲叫嚷著。
  范雎卻是坦然自若:「如此說來,須賈無能,有辱國體,在下便是證據了。」
  「大膽小吏!」魏齊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無懼色,便是從容一笑:「丞相若只信無能庸才,夫復何言?然丞相總該信得齊王
,信得安平君田單。事有真偽,一查便知,何能罪人於無端之辭也?范雎告辭!」大袖一甩,
轉身便走。
  「回來!」魏齊一聲暴喝,驟然又是絲絲冷笑,「老夫縱然信得田法章與田單,也不屑去
查問。處置如此一個小吏,何勞有據之辭?來,人各竹鞭一支,亂鞭笞之!」
  立即便有僕役抬進大捆竹鞭放置大廳中央,權貴大臣們酒意正濃,一時間大是興奮,紛紛
搶步出來拿起竹鞭圍了過來。須賈更是猖狂,呼喝之間便將范雎一腳踹倒在地,尖叫一聲「打
!」四面竹鞭便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風驟雨交相翻飛。鄭安平說,范雎的
淒慘嚎叫聲頓時讓他一身雞皮疙瘩!大廳中紅袖翻飛口舌猙獰,與紅衣鮮血攪成了一片腥紅,
汩汩鮮血流到他腳下的白玉磚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這竹鞭原本便是劈開之軟竹條,執手處打磨光滑,稍頭卻是薄而柔韌,打到人身雖不如不
如棍棒那般威猛,卻是入肉三分奇疼無比。以擊打器具論,棍棒譬如斬首,這鞭笞便彷彿凌遲
,一時無死,卻教你受千刀萬剮之鑽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個時辰,那個范雎早已經血糊糊無聲無息了。魏齊哈哈大笑:「諸位,老夫今
日這操鞭宴卻是如何啊?」權貴們氣喘吁吁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絡筋骨,匪夷所
思!」須賈便是一聲高喝:「來人!將這個血東西拖出去,丟進茅廁!」魏齊拍案大笑:「死而
入廁,小吏不亦樂乎!來,侍女樂女陪席,開懷痛飲也!」
  便在權貴們醉擁歌女的笑鬧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領著三個書吏將一團血肉草蓆捲起,抬到
了水池邊小樹林的茅廁裡。鄭安平悄悄跟了過去,便聽幾個入廁權貴與家老書吏們正在廁中笑
成一片。「每人向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對!尿啊!
哪裡找如此樂子去!」「老夫之見,還是教幾個樂女來尿,小子死了也騷一回!」便聽轟然一
陣大笑,茅廁中便嘩啦啦瀰漫出刺人的騷臭––
  鄭安平走進了大廳,徑直對魏齊一個跪拜:「百夫長鄭安平,求丞相一個小賞!」
  「鄭安平?」魏齊醉眼朦朧,「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賞賜?樂女麼?」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丞相,將那具尿屍賞給小人!」
  魏齊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飲尿?」
  「小人養得一隻猛犬,最好生肉鮮血,小人求用屍體餵狗!」
  魏齊拍案大笑:「狂生餵狗,妙!賞給你了,狗餵得肥了牽來我看!」
  就這樣,在權貴們的大笑中,鄭安平堂而皇之地將血尿屍扛走了。
  王稽臉色鐵青,突然問:「范雎死了沒有?」
  「自然是死了。」鄭安平一聲嘆息,「丞相府第二天便來要屍體,在下只給了他等一堆碎
肉骨頭,又將那隻猛犬獻給了丞相方才了事。」
  「天道昭昭,魏齊老匹夫不得善終也!」王稽咬牙切齒一聲深重的嘆息,良久方才回過神
來,「敢問這位兄弟,這張祿當真是范雎師兄?你卻如何結識得了?」鄭安平閃爍著狡黠的目
光,神色卻很是認真:「大人,在下不想再說故事了。范雎的事是張祿請在下來說的,大人只
說還要不要見張祿。他的事當有他說。」王稽點頭一笑:「你等倒是謹細,隨時都能紮口,卻
只讓老夫迷糊也。」鄭安平一拱手:「素聞大人有識人之明,斷不止迷糊成交。」王稽笑道:「
素昧平生,你卻知老夫識人?」鄭安平道:「張祿所說。在下自是不知了。」王稽思忖道:「老
夫敢問,這張祿不是范雎,如何不自去秦國,卻要走老夫這條險道?」鄭安平目光又是一閃:
「在下已經說過,張祿之事有張祿自說。大人疑心,不見無妨。」王稽略一沉吟便道:「也好
,老夫便見見這個張祿。明晚來此如何?」「不行。」鄭安平一擺手,「大人但見,仍是池畔
老地方,初更時分。」王稽不禁呵呵笑了:「老夫連此人面目尚不得見,這卻是個甚買賣?」
鄭安平瘦削的刀條臉卻是一副正色:「生死交關,大人鑒諒。」王稽便是點頭一歎:「是了,你
是相府武士,私通外邦使節便是死罪也。老夫依你,明晚初更。」「謝過大人。告辭。」鄭安
平起身一躬,向王稽一擺手,示意他不要出門,便逕自拉開門走了出去,竟是沒有絲毫的腳步
聲。
  此日清晨,卻有快馬使者抵達,帶回了用過秦王大印的盟約並一封王書。秦王書簡只有兩
行字––盟約可成,或逗留延遲,或換盟歸秦,君自定奪可也。王稽一看便明白,這是秦王給
他方便行事的權力:若需在大梁逗留,便將盟約遲呈幾日,若秘事無望,自可立即返回咸陽。
琢磨一陣,王稽終於有了主意,將王書盟約收藏妥當,便在書房給魏齊草擬換盟書簡,諸般文
案料理妥當,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譙樓打響初鼓,驛館庭院便安靜了下來。除了住有使節的幾座獨立庭院閃爍著點點燈火,
偌大驛館都湮沒在初月的幽暗之中。當那只獨木舟蕩著輕微的水聲漂過來時,王稽已經站在了
岸邊一棵大樹下。獨木舟漂到岸邊一塊大石旁泊定,便有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站了起來:「特
使若得狐疑,張祿願意做答。」王稽便道:「先生無罪於國,無罪於人,何不公然遊學秦國?
」黑色身影道:「以魏齊器量,張祿乃范雎師兄,如何放得我出關?自商鞅創下照身帖,魏國
也是如法炮製,依照身帖查驗出關人等,特使如何不明?」王稽道:「如此說來,先生面目在
魏國官府並非陌生了?」「天意也!」黑色身影只是一歎,便不說話了。王稽心下頓時一個閃
亮,便道:「後日卯時,老夫離魏,卻如何得見先生?」黑色身影立即答道:「大梁西門外三亭
崗,特使稍做歇息便了。」說罷一拱手說聲告辭,獨木舟便倏忽盪開去了。
  王稽在岸邊愣怔得片刻,便回到了書房,與隨身跟進的精悍御史仔細計議得半個時辰,便
分頭料理善後事宜了。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撲朔迷離諸多疑惑,見諸於求賢史話更是匪夷所思
––已經允諾帶人出關了,卻還不識此人面目,當真拍案驚奇也!然則事到如今,此險似乎值
得一冒。畢竟,這個張祿是范雎連帶出來的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輕易捨棄未免可惜。促使王
稽當即決意冒險者,便是黑色身影說得照身帖之事。這幾日王稽已查得清楚,魏國官府吏員中
沒有張祿這個人,大梁士子也從未有人聽說過張祿這個名字。若是剛剛出山的才士,一則不可
能立即便有照身帖,二則更不可能怕關隘比對范雎頭像認出。一個面目為魏國官府所熟悉的張
祿,當真是張祿麼?再說,一路同行三五日,總能掂量得出此人份量,若是魚目混珠之徒,半
道丟開他還不容易?
  次日清晨卯時,王稽便帶著國書盟約拜會了丞相府,魏齊立即陪他入宮晉見魏王。交換了
用過兩國王印的盟約與國書,魏王又以邦交禮儀擺了午宴以示慶賀。宴罷出得王宮,已經是秋
日斜陽了。依照魏齊鋪排:執掌邦交的上大夫須賈晚間拜會特使,代魏王賜送國禮;次日再禮
送秦使出大梁,在郊亭為王稽餞行。王稽原本打算換定盟約便離開驛館住進秦國商社,以免吏
員隨從漏出蛛絲馬跡。此刻欲當辭謝,卻又與邦交禮儀不合。魏國本來便最講究邦交鋪排,強
自辭謝豈非更見蹊蹺?思忖之間,王稽便只有一臉笑意地依著禮節表示了謝意。
  暮色時分,須賈在全副儀仗簇擁下帶著三車國禮進入驛館拜會,招搖得無以復加。王稽卻
沒有興致與這個志得意滿的新貴周旋,便沒有設宴禮遇,卻只是紮紮實實地回敬了須賈一車蜀
錦了事。須賈原本是代王賜送國禮,自以為秦使定然要設宴禮遇,便想在酒宴間與強秦特使好
生結交一番,來時便帶了一車上好大梁酒,一則以自家名義贈送王稽,二則省卻王稽備酒之勞
。誰知王稽卻不設酒,心下便大是沮喪,及至看到一車燦爛蜀錦,頓時又是喜笑顏開,滿面堆
笑地說了一大堆景仰言辭,方才顛顛兒去了。
  須賈一走,王稽立即吩咐隨員將一應禮品裝車運往秦國商社。三更時分,隨行御史前來稟
報:十二輛禮車已經全部重新裝過,中間有三輛空心車。王稽心下安定,便召來幾名幹員計議
了一番明日諸般細節,方才囫圇一覺,醒來已是曙光初顯了。
  太陽初升,大梁西門外十里的迎送郊亭已經擺好了酒宴。須賈正在亭外官道邊的上馬石上
瞭望,便見官道上三騎飛來,當先一名黑衣文吏滾鞍下馬便是一拱:「在下奉秦國特使之命稟
報上大夫:特使向丞相辭行,車駕稍緩,煩勞上大夫稍候片刻。」須賈連連擺手笑道:「不妨
不妨。特使車駕禮車數十輛,自當逍遙行進,等候何妨?」
  便在此刻,旌旗招展的秦國特使車隊堪堪出得了大梁西門。大梁為天下商旅淵藪,雖是清
晨,官道上卻已經車馬行人紛紜交錯了。大梁官道天下有名,寬約十丈,兩邊胡楊參天,走得
兩三里便有一條小路下道通向樹林或小河,專一供行人車馬下道歇息打尖。這第一個下道路口
便是三亭崗。三亭崗者,一片山林三座茅亭也,一條小河從山下流過,小小河谷清幽無比,原
是大梁國人春日踏青的好去處,自然也是旅人歇腳的常點了。目下正當秋分,枯黃的草木隱沒
在淡淡晨霧之中,三亭崗也是若隱若現。到得路口,便見特使車馬儀仗駛出中央正道,緩緩停
在了道邊,三輛篷車便轔轔下了小路。
  片刻之後,三輛篷車便又轔轔駛了回來,隱沒在一片旌旗遮掩的車隊之中。頭前一聲悠揚
的號角,特使車駕儀仗又迤邐進入官道中央轔轔西去了。到得十里郊亭,特使車馬儀仗整肅停
穩,只有特使王稽笑著走下了軺車。須賈遙遙拱手笑道:「特使大人,宴席甚豐,請隨員們也
一併下馬,痛飲盤桓了。」王稽淡淡笑道:「上大夫雖則盛情,奈何秦法甚嚴,隨員不得中道
離車下馬,老夫如何敢違背法度也?」須賈頓時尷尬:「這這,這是甚個法度?這百十人酒席
,卻是在下私己心意,無關禮儀––」王稽向後一揮手笑道:「來人,賜上大夫黃金百鎰,以
為謝意。」須賈立時便呵呵笑了:「這卻是哪裡話來?須賈餞行,大人出金。」王稽便是一拱
手:「本使奉秦王急詔,不能與上大夫盤桓了,告辭!」回身便跨上軺車一跺腳,「兼程疾進
!速回咸陽!」特使車馬風馳電掣般去了,須賈卻兀自舉著酒爵站在郊亭外愣怔著。
  一日快馬,暮色時分王稽車隊便進了函谷關,宿在了關城內的官署驛館。王稽心下鬆快,
便吩咐一個精細吏員,將藏在空心車中的張祿隱秘地帶入驛館沐浴用飯,自己便去吩咐一般隨
員立即將車馬分成兩撥,十二輛禮車為一撥交僕役人等在後緩行,其餘隨員與時節軺車為一撥
,五更雞鳴立即出發。安置妥當,王稽便來找張祿說話,照料吏員卻說張祿沐浴用餐之後便堅
執回篷車歇息去了,只留下了一句話:「到咸陽後再與特使敘談。」王稽思忖一番,也覺得函
谷關驛館官商擁擠,要暢快說話確實也不是地方,便吩咐精悍御史親自帶領四名武士遠遠守護
篷車,便自匆匆去官署辦理通關文書去了。
  雄雞一唱,函谷關便活了。號角悠揚長鳴,關門隆隆打開,裡外車馬在燈燭火把中流水般
出入,卻是一片繁忙興旺。王稽車馬隨從二十餘人,也隨著車流出了驛館。一上官道,王稽便
吩咐收起旌旗儀仗快馬行車。一氣走得三個時辰,將近正午時分便到了平舒城外。王稽正要下
令停車路餐,卻見西面煙塵大起旌旗招搖,前行精悍御史快馬折回高聲道:「稟報大人,是穰
侯旗號!」
  「車馬退讓道邊!」一聲令下,王稽便下車站在道邊守候。
  片刻之間,穰侯魏冉的車騎馬隊已經捲到面前。魏冉此次是到河內巡視,隨帶兩千鐵騎護
衛,聲勢卻是驚人。遙見道邊車馬,魏冉已經下令馬隊緩行,卻正遇王稽在道邊高聲大禮,便
也高聲笑道:「王稽啊,出使辛勞了!」王稽肅然拱手:「謝過丞相勞使。秦魏修好盟約已成,
魏國君臣心無疑慮。」魏冉敲著車廂點頭道:「好事也。關東還有甚變故了?」王稽道:「稟報
丞相:山東六國無變,大勢利於我秦!」魏冉便是哈哈大笑:「好!老夫這便放心也!」倏忽
臉色便是一沉,「謁者王稽,有否帶回六國游士了?此等人徒以言辭亂國,老夫卻是厭煩。」
王稽笑道:「稟報丞相:在下使命不在選士,何敢越俎代庖?」魏冉威嚴地瞥了王稽一眼:「謁
者尚算明白了。好,老夫去河內了。」腳下一跺,馬隊簇擁著軺車便隆隆遠去了。
  突然,篷車中卻傳出一個渾厚的聲音:「特使大人,張祿請出車步行。」
  「為何?」王稽大是驚訝。
  篷車聲音道:「穰侯才具智士,方纔已有疑心,只是其人見事稍緩,忘記搜索車輛,片刻
後必然回搜。在下前行,山口等候便了。」王稽略一思忖便道:「也好,便看先生料事如何?
打開車篷!」嚴實的行裝篷布打開,一個高大的蒙面黑衣人跳下車來,對著王稽一拱手便匆匆
順著官道旁的小路去了。王稽第一次在陽光下看見這個神秘的張祿,雖則依然垂著面紗,那結
實周正的步履卻仍然使王稽感到了一絲寬慰。
  黑色身形堪堪隱沒在枯黃的山道秋草之中,王稽一行打尖完畢正要上道,便見東面飛來一
隊鐵騎遙遙高喊:「謁者停車––!」王稽一陣驚訝,卻又不禁笑了出來,從容下車站在了道
邊。便在此時,馬隊已到眼前,為首千夫長高聲道:「奉穰侯之命:搜查車輛,以防不測!」
  王稽拱手笑道:「將軍公務,何敢有他?」便淡然坐在了道邊一方大石上捧著一個皮囊飲
水去了。片刻之間,二十多名騎士已經將王稽座車與三輛行裝車裡外上下反覆搜過,千夫長一
拱手說聲得罪,便飛身上馬去了。
  王稽這才放心西行,車馬走得一程,遙遙便見前方山口佇立著一個黑色身影。車馬到得近
前,王稽便是一拱手:「先生真智謀之士也!」黑衣人卻是悠然笑語:「此等小事,何算智謀?
」便逕自跨上了王稽軺車後的篷車,「公自行車,我卻要睡了。」王稽笑道:「先生自睡無妨
,秦國只有一個穰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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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遠交近攻

【第一節】

  十月之交,秦川原野草木蒼黃。
  這日午後時分,一隊車馬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大石橋,便轔轔開向了東南河谷的一座
灰色城堡。幾乎就在車馬大隊堪堪進入城堡之時,一騎快馬從後飛來遙遙高喊:「謁者羽書急
報!」馬隊簇擁的一輛青銅篷車便停了下來,車旁一人立即從騎士手中接過羽書,利落拆開遞
進了篷車。片刻之後,篷車裡傳出了一句話:「著王稽明日來見。」說罷腳下輕輕一跺,馬隊
便隆隆開進了城堡。快馬騎士飛去之時,寒涼的秋風鼓著暮色便徐徐湮沒了河谷城堡。
  秦昭王很是煩悶,便來到了這座很少駐蹕的行宮。這座行宮叫做離宮,是父親惠文王建造
的。至於為何叫了如此一個名字,秦昭王卻是實在說不清楚,記得當年問過母后,母后只是一
笑:「毋曉得,叫甚是甚了。」母后的笑意分明有著些許神秘,秦昭王卻也不再問了。他對撲
朔迷離的宮廷隱秘素來很厭煩,甚至對一切密謀事體都有一種本能的不喜歡。然則,他卻偏偏
生在了王宮,做了國王,且還是個權力交織最是盤根錯節的非親政國王。在孝公商鞅變法之後
,秦國還沒有出現過如此錯綜複雜的權力交織。當此之時,若脫開密謀兩字,他便注定要被碾
得粉碎!上天何其昏聵,如何偏偏讓他這個厭煩權謀之人,頂起了非常之期最需要機謀的王冠
,竟注定要終生浸泡在權謀之中?攝政太后、開府權相、赫赫四貴、巍巍武安君,他身邊到處
聳立著權力的高山,他這個秦王便始終只能在這些權力高山的峽谷中遊蕩,實在是驚悚莫名。
攝政母后雖則去了,大勢卻是更為險惡。母后雖也獨斷,對他這個國君兒子卻是處處留有尊嚴
。母后自裁前曾經對他說過,母后老了,你也長成了,明年開春,娘便扶你你親政吧。以母后
之精明,此等大事不可能不對舅父丞相叮囑,然則舅父丞相非但一個字也不提起,權力反而更
是膨脹了。最教秦昭王頭疼的,便是魏冉以賞賜軍功為名,將穰侯自己、華陽君、涇陽君、高
陵君、武安君的封邑一舉擴大為百里,且變成了實封。
  秦法:功臣虛封,君侯地無過六十里,無治權。虛擴一百里猶可說,最要緊的是這實封。
所謂實封,便是封主有治民並收繳賦稅權;實封但成,私家軍兵便會接踵而來,封地便有可能
重新變為規避郡縣官府的自治世族。此做法若成定例,秦法的堅實根基豈非要日漸瓦解?好在
白起以「封地累贅,無人照料」為由,堅執沒有受命,使秦昭王暗中鬆了一口氣。自三君受了
百里實封,丞相魏冉便與這三人同氣連枝,氣勢大盛,被咸陽國人呼為「楚四貴」。沒有了母
后震懾魏冉,這位大權在握的老舅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秦昭王當真還心中無底。以武安君白起
的威望權力,本可以對魏冉有所牽制,誰料白起偏偏卻是個兵癡,除了打仗精益求精,對國事
朝局之微妙竟歷來是渾然無覺;加之魏冉素來激賞白起,每遇大戰必親自坐鎮糧草輜重,白起
自然也就與魏冉形同一黨了。如此大勢,秦昭王內便是孤掌難鳴,隨著年歲日增,自保雖則稍
有餘力,要整肅朝局卻是遠遠不足。
  沒有親政,整日在咸陽宮只看一大堆已經被魏冉批閱過的文書,秦昭王自然是煩躁鬱悶,
便索性來到這座離宮過冬,好隔三見五地在終南山冬日獵場放馬馳騁。誰料進了河谷離宮,心
裡還是沉甸甸的,山水還是灰濛濛的,非但沒有絲毫的輕鬆舒坦,反倒平添了幾分空曠落寞。
秦昭王也料到必是如此,便帶來了全套《商君書》刻簡,要在離宮下工夫揣摩一番,看看自己
能否從中尋覓出幾則有用謀略來?
  次日午後,秦昭王正捧著一卷《商君書》在池邊茅亭外徘徊,內侍稟報說王稽到了。秦昭
王便吩咐侍女在茅亭下煮茶,令內侍將王稽徑直領到這裡來。過得片刻,王稽便大步匆匆走了
進來,秦昭王目光一瞥便笑了:「腳下生風,謁者必有斬獲也。」王稽便是長長一躬:「我王所
料無差,秦魏盟約結成。」便將雙手捧著的銅匣恭敬地放到了王前石案上。秦昭王目光一閃:
「沒有了?」王稽看看亭外老內侍與亭下煮茶侍女,秦昭王卻道:「本王身邊還算安寧,有話
便說。」王稽低聲道:「老臣訪到一個天下奇才!」「是麼?」秦昭王目光驟然閃亮,卻又淡
淡一笑,「姓甚名誰?有何奇處?」如此最簡單一問,王稽卻陡然打了個磕絆又連忙道:「此
人原本魏國中大夫須賈書吏,目下化名張祿,老臣疑為大梁名士范雎!」秦昭王不禁笑道:「
你個王稽,誰是誰都沒弄得清楚,便自奇貨可居了?」王稽一時窘迫便是滿面通紅:「老臣何
敢如此輕率?只是此人此事多有周折,尚請我王容老臣仔細道來。」秦昭王一指對面石案:「
西曬日光正好,入座慢說了。」
  王稽整整說了半個時辰,秦昭王竟是一句話也沒插問,及至王稽說完已是暮色殘陽,秦昭
王依舊迷惘地沉默著。王稽素知秦王稟性,便也不發問,只是默默對坐著。良久,秦昭王突然
開口:「張祿便是范雎,你能確證麼?」
  「不能。」王稽一臉肅然,「張祿便是范雎,只是老臣依情理推測。」
  「此等推測,可曾說給張祿?」
  「老臣說過三次,他只不置可否,末了只兩句話,『秦國得我則安,誰做誰何須計較?不
見秦王,在下只能是張祿。』」
  「你便說,此話卻是何意?
  「老臣之見:若張祿果真范雎,便是范雎畏懼魏齊勢力,認定只有秦王才能保他無性命之
憂,此前不願走漏絲毫風聲。」
  「能料定穰侯行止,足證此人機謀非凡,然則才具大謀卻何以證之?」
  「目下儘是事才佐證,要辨大才,唯我王聽此人論國論天下。」轉而低聲,「老臣自當隱
秘從事。」
  秦昭王卻陷入了沉思,良久霍然起身道:「謁者書房說話。」便大步走了。
  三更時分,王稽方才出得離宮飛馬而去,回到咸陽府中,已經是天交五鼓了。王稽顧不上
沐浴用飯,先找來那名精悍御史一陣秘密吩咐。這個御史原本是王宮吏員,是秦昭王特意為王
稽出使遴選得一個臂膀人物,並非王稽部屬,出使歸來便當歸署就職。但在王稽吩咐之後,精
悍御史卻立即帶著兩名騎士出得咸陽,在淡淡晨霧中飛馬東去了。王稽此時卻是疲累已極,進
得寢室便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午後光景了,用得兩個舂米飯團喝得一鼎肉湯,便匆匆
來到了偏院。
  張祿正在院落裡小心翼翼地漫步。通向正院園林的石門口,一隻大黑狗守著門檻在秋陽下
結實地打著呼嚕,一雙瞇縫的眼睛卻只對著轉悠者撲閃。秋風吹過,滿院落葉沙沙,張祿信步
走到石門前笑道:「看守便看守,打呼嚕便能騙我了?笨狗!」大黑狗沮喪地喉鳴一聲,驟然
睜開大眼對著張祿一閃,便當真閉上眼呼嚕過去了。張祿不禁呵呵笑著蹲在大黑狗頭前道:「
小子還算行,回頭跟我看大院子去,這裡多憋屈也。」黑狗卻再也沒有回應,只扯著呼嚕橫在
門檻下動也不動了。「只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只在這裡做得個看家狗了。」張祿兀
自嘟噥一句,便又在院子裡轉悠去了。
  王稽府邸很小,只有三進,最後一進是一片兩畝地的小園林,旁邊便跨著這座茅屋小院。
正經用途,這偏院是僕役居所,住著兩男兩女四個僕役與四個衛士,佔去了八間最好的茅屋。
張祿前日匆匆而來,便被臨時安置在這不會遇見任何訪客的偏院了。好在秦國官員的僕役都是
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僕,衛士更不消說得,在咸陽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員府中的衛士僕役偏
院便只是供輪值交錯時歇息而已。無人居家常住,自然便也整順清幽。張祿在西廂末間住了兩
日,除了送飯的使女,竟是連一個人也沒有見著。中間一棵老桑,兩邊三五株胡楊,三面十幾
間茅屋,四周一圈沒有門的青石高牆,便是這個院落的全部景致。無論出進,都得經過大黑狗
把守的這道門檻,再從府邸門戶進出。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斷,實則卻精明得緊,誰
該進誰該出,全一清二楚臥在門檻前絕不會認錯了人。兩日之間,只要張祿轉悠到距牠三尺處
,牠便會從喉嚨裡發出明顯地嗚嗚警告。後來見張祿白日轉悠夜裡也轉悠,卻並無擅自逃跑的
模樣,大黑狗便也睜一眼閉一眼了。
  張祿再次漫步門前,猛然卻見大黑狗一長身便站了起來,前爪撐地肅然蹲在了石門內側。
張祿正自覺得好笑,便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的清晰起來。「小子好本事!」張祿對著大黑
狗一笑,便轉身走了。
  「黑豹。」王稽進得石門便伸手摩挲著大黑狗頭頂,「這段時日無暇盤桓,賞你一根帶肉
大骨頭!」說罷便將手中荷葉包一伸,黑豹喉頭發出一聲興奮的呼嚕,一張嘴便叼住了荷葉包
。王稽拍拍黑豹頭低聲說了句「去吧,目下不會有事。」黑豹便忽地竄到茅屋後去了。王稽笑
吟吟來到西廂最後一間茅屋前便是一拱手:「先生高臥,卻是打擾了。」
  「謁者拜會麼?」茅屋內鼾聲突然終止,木門吱呀開了,散髮寬衣者當頭便是一拱:「張
祿怠慢,大人鑒諒也。」
  「先生無須客禮,從容收拾便了,老夫在這廂等先生說話。」說著便回身走到了庭院向陽
處的一棵胡楊樹下。此時已有兩個使女從後園石門來到小院,清掃落葉鋪設坐席置案煮茶,片
刻間茅屋小院便是一片和煦秋日。待張祿收拾利落出來時,小庭院已經是茶香瀰漫了。自與張
祿同路歸來,王稽卻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端詳這位神秘人物,對面一望,心中便是一個激
靈!此人身材高大瘦削,那身苧麻布衣便像挑在一副竹架上晃悠一般;顴骨鋒稜如同懸崖凌空
,臉膛卻像寬闊的原野,雖則一片貧瘠的菜色,卻絲毫不給人以寒酸之像;鬍鬚顯然是剃了,
一雙細長的眼睛常常瞇縫著,然只要目光一閃,你的心頭便會掠過一道閃電;但是,最令王稽
驚悚者,還是此人額頭耳根脖頸處的三道長長的傷疤,縱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艷紅欲滴的稜稜
疤痕也令人觸目驚心!
  「謁者受驚了?」張祿淡淡一笑,不待王稽做請便逕自入席坐了。
  「上天磨才,老夫徒生感喟也!」王稽嘆息一聲卻又笑了,「先生但看老夫堪交,便互稱
兄長如何?強如官稱生分也。」「好!」張祿便一拍案,「叨擾王兄,日後自有報答。」王稽
便道:「張兄但是真才,便是最好報答了。」張祿笑道:「大梁有言:王兄便視張祿為伊尹,張
祿亦斷不使王兄失望。王兄還有疑惑?」王稽便是搖頭一笑:「老夫些許疑惑不打緊,只秦王
目下不在咸陽,卻要勞張兄稍待時日了。」張祿目光驟然一閃:「秦王多有疑慮,在下只聽王
兄安置便了。」王稽連忙道:「張兄差矣!秦王原是北上巡視去了。」張祿搖頭一笑:「秦國正
在微妙傾軋之時,秦王焉能脫離中樞?王兄卻是小瞧張祿了。」王稽略一思忖便道:「老夫智
拙,只問張兄一句:可耐得些許寂寞?」張祿笑道:「王兄割捨得這座小偏院,那隻大黑狗,
在下便做太公望了。」「太公望?張兄好耐心了。」王稽叩著石案,「布衣粗食,老夫原是不
缺,只是有失敬賢之道了。」張祿便是大笑:「世間萬物,惟獨這賢字難測。譬如我張祿,在
位便成無價,不在位便是狗彘不食!何敢當王兄敬賢也?」王稽便是慨然一歎:「大難不死,
張兄必有後運也。」
  如此說得一時,天色便黑了下來。王稽便叫來家老部署了一番,將幾個僕役衛士的歇息處
全部安置到後園三間茶室,府邸書房之書簡典籍悉數搬運到小偏院,權且做成一個臨時書房;
一老僕一使女專門留在偏院照料,單獨在偏院起炊。末了王稽將那隻大黑狗招手叫了過來指點
道:「黑豹,張兄住這裡,你守護。他兩人進出自便,其餘任何人不許出入,明白?」黑豹聳
聳鼻頭汪的叫了一聲,便蹲在了門檻前發出一陣威嚴的呼嚕聲。張祿不禁笑了:「這小子堪稱
狗才,王兄放心便了。」
  一番折騰,直到三更天方才妥當。王稽走了,小偏院書房的燈燭卻一直亮到東方發白。
  從此,張祿便在這一方幽靜的小偏院過起了極其灑脫而又形同囚徒的日子。午後貓進書房
便是長夜秉燭,譙樓五鼓方才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往往便是紅日中天,沐浴用飯之後便在小院
中做徘徊遊,唯一的消遣便是與黑豹敘談,直到黑豹在他的絮叨中呼嚕呼嚕地閉上了眼睛,便
又貓進了書房。間或王稽來訪,將天下紛紜咸陽國事說得一時,張祿也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著,
近乎從來不予置評,時日一長,王稽便彷彿一個信使,消息一說完便告辭去了。倏忽之間冬去
春來,張祿竟是將王稽那兩車書簡反覆讀過了三五遍,一個夏日還將一部錯訛百出的《商君書
》抄本重新校訂謄刻了一遍。
  這日王稽又來拜望,進得書房看到整齊碼在書案上的刻工精湛縫綴講究的二十六卷《商君
書》時,驚訝得眼睛都直了:「張兄,你這是憑何校訂來著?」張祿笑道:「胸中書庫耳,豈有
他哉!」王稽連連驚歎:「呀呀呀,單是這份刻工,便進得咸陽校書坊也!」張祿不禁一陣大
笑:「在下原本書吏,校書坊倒是本業了。」王稽又連連搖手:「哪裡話來,我是覺這校訂本當
真天下難得,怕你帶走也!」便反覆指讀評點精華處,直是不忍釋卷。張祿便道:「消磨時光
耳耳,原本便是為你校訂,我帶走何用?」王稽大喜,立即吩咐家老從正院拿來一罈老秦酒,
又吩咐偏院使女做來兩盆青葵,便與張祿對飲起來。
  王稽說了一個國事消息:穰侯魏冉要親自統率十五萬大軍,越過韓魏兩國,進攻齊國綱壽
;華陽君坐鎮督運糧草,涇陽君、高陵君隨軍謀劃,不日出兵。
  「上將軍白起何以不統兵?」張祿第一次對王稽的消息來了興致。
  「白起患病在榻。」
  「穰侯此舉,國人有何議論?」
  「綱壽緊接穰侯封地,國人皆說,四貴意在拓展封地。」
  「秦王可曾敦請白起出戰?」
  「秦王深居簡出,尚無任何動靜。」
  張祿默然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便請王兄明日晉見秦王,呈上這封書簡。」說罷從身
後書架上便拿下一個大拇指般粗細的銅管,雙手遞給了王稽,「去也留也,在此一書了。」
  王稽大是驚訝,接過銅管一看,管頭泥封天衣無縫,直與王宮書房的高明書吏之技巧不相
上下,兩個極為古奧的文字清晰地壓在封泥之上,王稽竟是不識!王稽曾做過幾年王宮長史,
日每都要處置許多文書,在他的記憶裡,舉薦者替被薦者呈遞書簡,從來都是開口無封的。其
中原由,便是秦國法度:舉薦者便是被薦者之擔保,被薦者獲罪,舉薦者連坐追究!惟其如此
,舉薦者與被薦者便是利害相連形同一體,被薦者要上書秦王,舉薦者便肯定要過目書簡,從
來不會有舉薦者為被薦者呈送一件密封文書,且還要專門秘送!
  「上書何事,張兄可否見告?」王稽掌中掂著泥封銅管,不禁便有些難堪。
  「惟其密封,王兄可得周全。」張祿只是淡淡一笑。
  王稽心中一動:「張兄有說辭?」
  張祿一字一頓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臣唯謁者耳。」
  「妙!」王稽拍掌大笑,「謁者原本便是信使,妙!老夫便如此說了。」
  次日清晨,王稽便帶著一個百人騎士隊押送著一車文書出了咸陽,正午時分便到了離宮。
屬下文吏去向長史交割文書,王稽便來離宮書房晉見秦昭王。將張祿情形說完,王稽便將那個
泥封銅管雙手呈上。秦昭王接過銅管打量著泥封道:「這是你的封印?」王稽連忙道:「此書為
張祿原封,印鑒老臣不識,唯託老臣轉呈也。」秦昭王便道:「張祿乃你舉薦,你竟做此等盲
呈?」王稽肅然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老臣唯做一謁者耳。」秦昭王不禁笑了:「你
原本便是謁者,難為你竟有說辭。啟封了。」王稽接過銅管利落啟開封泥,抽出管中一卷羊皮
紙呈過,秦昭王展開瀏覽一遍,丟給王稽便道:「你自看了。」王稽從書案上拿起羊皮紙,便
覺有些不妙,飛快瀏覽,竟是觸目驚心:
  布衣張祿頓首:權臣擅行徵發,秦危如累卵!五步之內,便有太阿,王何其盲乎?秦得張
祿則安,然臣之長策不可以書傳也。但得面陳,一語無效,請伏斧質!良醫知人生死,聖主明
於成敗。若張祿之言可為,秦可行而利國。張祿之言不可為,久留秦地無為也。士行有節,不
遇而去。張祿閒居年餘待王,無愧秦國也。王若無睹危局,張祿自去也。
  王稽也曾讀過無數名士書簡,如此上書卻是聞所未聞!當頭便是危言聳聽,接著便是誇大
其辭,再後更是以才具要挾,赤裸裸要逼秦王用他,不用便去。如此路數,當真匪夷所思!難
怪秦王面色陰沉,給他丟了過來。王稽愈想愈怕,額頭汗水竟是涔涔而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
出來。
  「謁者以為如何?」
  「荒,荒誕絕倫!此人,當治罪!」
  「當治何罪?」
  王稽一時語塞,卻陡然憋出一句,「容老臣詳查律法,後告我王。」
  突然之間,秦昭王卻是哈哈大笑:「王稽啊王稽,你也當真只是個謁者了。」笑聲尚在迴
盪,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明日午後,傳車載張祿入離宮。」王稽心思竟是回轉不過,愣怔
得一陣方才木然點頭:「老臣,遵命!」抬起頭來還想再問兩句,秦昭王卻已經不在書房了。
  王稽出得書房,正逢文吏在廊下等候,稟報說已經將回運文書裝載妥當。王稽只一揮手說
聲走,便逕自匆匆出宮登上軺車去了。回到咸陽府邸,王稽飯也沒吃便急匆匆來到小偏院,對
著正在院中徘徊遊的張祿當頭便是一句:「張兄做得好事!」犀利的目光一閃,張祿便是一陣
大笑:「好!秦王果然明銳!」「明銳?」王稽驚訝道,「你卻如何知道了?」張祿更是笑不
可遏:「王兄臉色便是王詔,豈有他哉!」王稽不禁沮喪地搖搖頭:「看來,老夫當真只能做個
謁者了。」張祿肅然便是一個長躬:「笑談耳耳,王兄何當如此?張祿也是正自忐忑也。王兄
但看,我已準備離秦了。」說罷拉著王稽便進了茅屋書房,卻見三開間書房內已經是收拾整齊
,書案正中孤零零擺著一片竹簡,卻是四個大字––張祿去也。
  王稽不禁驚愕道:「我既回來,張兄便可當面告辭。我若不回,你不知消息便不會走。留
這竹簡何用?」張祿笑道:「秦王若棄我,王兄今日必不來見我,張祿何須守株待兔?」「且
慢!」王稽更是疑惑:「你如何料定老夫今晚不來,便是秦王見棄了?」張祿道:「王兄長於事
而短於理。秦王見棄,兄便難堪,須謀劃得一個由頭來與我周旋了。」王稽不禁笑道:「縱然
如此,你夜晚如何出得這座院落?黑豹可是神異也。」張祿哈哈大笑:「神異者通靈,黑豹與
我已經是神交知己了!」說罷一聲輕柔的呼哨,黑豹便忽地竄了進來蹲在張祿腳下,張祿將書
房門邊一個包袱挎在黑豹脖子上又一聲呼哨,黑豹便又忽地竄了出去,對王稽竟是看也沒看一
眼。王稽不禁大是驚歎,嘖嘖連聲滿面通紅,卻是沒有一句說辭。
  次日拂曉,一輛密封的篷車轔轔出了謁者府邸,車前插著一面六尺高的黑色三角大旗,旗
面上兩個顯眼的大白字––傳車。車出中門,一隊在府門前整肅列隊的鐵甲騎士立即分成三列
,左右後三面護衛著傳車隆隆去了。傳車者,運送王宮機密文書之專用車輛也,歸屬謁者管轄
。秦法有定:傳車上道,凡官民車馬均須迴避於十丈之外,但有衝撞當場格殺!以實情而論,
謁者護送尋常文書並不打出「傳車」旗號,只在護送特急羽書詔書或兵符印鑒等公器時才出動
傳車。今日傳車一駛上大街,便直向咸陽南門而去。
  秋霜晨霧瀰漫了關中原野,傳車馬隊一過渭水白石橋便是飛車奔馬,半個時辰便到了離宮
地界。駐守外圍的軍營驗過王稽的謁者金令箭,傳車馬隊便直入園囿禁地抵達城堡大門,金令
箭再度勘驗,城堡石門隆隆洞開,傳車馬隊便進了離宮中央庭院。依照王宮法度,謁者傳車徑
直駛到了一座防守森嚴的偏殿廊下。這座偏殿背後是一片獨立庭院,庭院中央便是離宮中樞–
–國君書房。偏殿與國君書房之間,有一條大約兩箭之地的秘密通道。謁者傳車一到偏殿廊下
,傳車便從專門車道駛入殿門,謁者隨車向職掌機密的長史或內侍總管清點交接密件,之後謁
者傳車便立即退出偏殿,裝載回程文書後出宮。
  傳車駛進偏殿,便有內侍總管迎了過來。王稽親自打開了密封車廂的木門,伸手做一請禮
,便有一個通體黑衣頭戴面罩高大瘦削的人下了車。白髮蒼蒼的內侍總管也不說話,只是伸手
一請,便轉身走了。黑衣人向王稽一拱手,也跟著去了。
  偏殿走得三十餘步,黑衣人便隨老內侍身影拐進了西側一道石門,眼前頓時一片幽暗。藉
著遠遠間隔的銅人風燈,可以看出這是一條用黑色粗織布帷幔密封起來的長長隧道。一入幽暗
隧道,老內侍便是一聲恰恰能使身後之人聽清的宣呼:「進入永巷,禁聲快步!」便疾步匆匆
地頭前行走了。黑衣人卻是不緊不慢地走著,打量著與銅人風燈交錯間隔的隱在幽暗處的矛戈
甲士,不時粗重地嘆息一聲。
  走得兩百餘步,便見前面一片燈光,兩扇高大的石門恰恰吞住了悠長的永巷。石門前燈光
下佇立著一個玉冠長鬚的中年人,兩側肅立著四名帶劍衛士與四名少年內侍。老內侍側身布壁
站立,便是一聲高呼:「秦王在前,大禮參拜!」
  突然,遙遙跟隨的黑衣人卻是一陣大笑:「秦國只有太后穰侯,何有秦王?」聲音轟嗡迴
響,竟是鼓人耳膜!老內侍愕然變色,回身便是一聲怒喝:「卑賤布衣!安得如此狂狷!」黑
衣人卻是悠然一笑:「天下皆知,何獨秦人掩耳盜鈴乎?」老內侍正要發作,卻見玉冠長鬚中
年人從石門前快步走來,當頭便是深深一躬:「嬴稷恭迎先生。」黑衣人也是從容一躬:「布衣
之身,何敢勞動秦王?」秦昭王道:「先生今日只做嬴稷座上嘉賓,無執臣民之禮,先生毋得
拘泥。請!」黑衣人坦然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一拱手便頭前舉步了。兩廂內侍衛士竟看
得目瞪口呆。秦昭王對著老內侍低聲吩咐道:「關閉永巷。不許任何咸陽來人進入離宮。」說
罷轉身便去了。身後老內侍伸手一拍石門旁機關,兩扇厚重的石門便隆隆關閉了。
  進得石門,便見幾抹秋陽從厚重的帷幕縫隙灑落在厚厚的紅氈上,更是顯得一片幽暗。秦
昭王前行領道,穿過一道闊大的木屏風,便見竹簡書架倚牆環立,書架前劍架上一口銅銹班駁
的青銅古劍,中央一張長大的書几上堆著小山一般的竹簡,書几前便是一張坐榻。整體看去,
簡約凝重中瀰漫出一種肅穆幽靜。
  秦昭王笑道:「這是離宮書房,等閒無人進來,先生盡可灑脫了。」說罷走到座榻前大袖
一掃,回身對著黑衣人肅然一躬,「嬴稷掃榻,先生請入座。」黑衣人坦然入座,竟無片言謙
讓。秦昭王又是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何以稱呼為當?」黑衣人道:「權做張祿也。」秦昭王
便道:「敢請先生摘去面紗,真面目以對可否?」張祿道:「客不驚主,無顏以猙獰示人,尚請
鑒諒也。」秦昭王拱手做禮道:「先生既知秦國無王,何以教我?」張祿卻漫不經心地掃視著
書房,口中只是唔唔的漫應著。秦昭王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既斷秦國危局,便當為嬴稷指路
。」張祿卻依舊掃視書屋,只唔唔漫應著。秦昭王片刻沉默,便是一聲嘆息。張祿注視著壁上
那副《大秦兆域圖》,也是一聲嘆息卻又是默默無言。倏忽之間,秦昭王熱淚盈眶伏地叩頭道
:「先生果真以為嬴稷不堪指點麼?」愣怔之間,張祿連忙離榻跪倒眼中含淚道:「秦王拜一布
衣,便見挽救危局之誠也。君上請起,范雎願披肝瀝膽以傾肺腑!」說罷一把扯掉面罩,「在
下本是大梁范雎,身經生死危難入秦,不敢相瞞君上!」
  一瞥那三道暗紅色的粗長疤痕,秦昭王竟是一聲感喟悚然動容:「辱士若此,曠世未聞也
!天道昭昭,嬴稷若不能洗雪先生之奇恥大辱,枉為秦王也!」
  此話出自秦昭王之口,不啻君王明誓復仇之驚雷!范雎頓時心如潮湧,撲地拜倒一聲哽咽
,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秦昭王扶起范雎肅然正色道:「秦國危局,足下大仇,全在先生
謀劃之間也。嬴稷但得大謀,先生與我便是榮辱與共也!」說罷轉身一揮手,便有一名侍女捧
著茶具輕盈飄進,在旁邊案上煮茶了。須臾茶汁斟來,秦昭王親手捧給范雎一盅,兩人飲得片
刻,便都平靜了下來。
  秋日苦短,倏忽便是日暮日出。帷幕遮掩的幽暗書房裡,秦昭王與范雎不知疲倦地一瀉千
里而去,竟不知幾多時光。待出得書房,范雎竟是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內侍來扶,他卻已經是
鼾聲大起了。秦昭王正自大笑,卻也是呼嚕一聲便臥在了紅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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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入冬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時,東討大軍班師了。
  與以往班師一樣,主力大軍一入關便回歸了藍田大營,等待王命特使專行犒賞,統軍主帥
則率領全部將領與六千鐵騎直入咸陽,代全軍將士行班師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將率都城群臣
郊迎於十里長亭,民眾也會自發地攜帶各種食物湧出城來歡慶勞軍。這便是歷久相傳的「簞食
壺漿,以迎王師」,也是任何出征將士都一心嚮往的班師盛況。然則,所有這一切這一次都沒
有發生。當旌旗招展的將士車騎披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隆隆行進到十里郊亭時,只有秦王特使一
車當道,當場宣讀秦王詔書:大軍東討,勞師無功,各領軍大將立即回歸藍田大營,待上將軍
白起號令,其餘將士官佐一律回歸本署!
  「豈有此理!」統率大軍的穰侯魏冉頓時勃然大怒,「王稽矯詔,給老夫拿下!」
  「穰侯明察,」王稽卻是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鑿鑿,一個謁者何能矯詔?」
  魏冉略一思忖,便斷然下令:「拿下王稽!華陽君率諸位將軍先歸藍田大營,老夫擇日便
來行賞!」華陽君羋戎與領軍大將們一陣愣怔顧盼,終於回身策馬去了。魏冉的臉色陰沉得可
怕,「高陵君涇陽君各率三千鐵騎,隨老夫入咸陽,但有攔阻,聽老夫號令行事!」原本駕著
戰車準備堂皇接受盛大儀典的高陵君與涇陽君,此時卻是游移不定,竟吭哧著不敢奉命。魏冉
頓時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體統!老夫唯清君側,爾等不從便去!」高陵君涇陽君相互看
得一眼,答應一聲「遵命!」便各自一揮令旗駕著戰車隆隆分開。魏冉腳下狠狠一跺:「號角
齊鳴!飛車入城!」中軍司馬令旗一劈,牛角號驟然大起,魏冉的六馬大型戰車隆隆驚雷般當
先衝出,左右各三千鐵騎展開,巨大的煙塵激盪著飛揚的雪花,風馳電掣般捲向咸陽。
  巍峨的咸陽在初冬的風雪中一片朦朧。當煙塵風暴捲過寬闊的渭水白石橋撲到咸陽南門時
,魏冉不禁驚愕了––咸陽城頭旌旗密佈,各式弩弓在女牆剁口連綿閃爍,中央箭樓赫然排列
著二十多架大型連發機弩;城下一字排開二百多輛戰車,洞開的三座城門中赫然閃現著猙獰的
塞門刀車;戰車之後便是兩個列於城門兩側的步戰方陣,一看氣勢便是最精銳的秦軍銳士;戰
車之後的兩個方陣之間,卻是兩個鐵騎百人隊簇擁著的一員大將與一位生疏文臣。
  魏冉久做丞相,深知咸陽城防天下第一,但有準備,休說自己這六千鐵騎,便是十萬大軍
也奈何不得這座金城湯池。驟然之間魏冉大急,不及細想便從兵車上站起來一聲大喝:「蒙驁
!你要反叛麼?」蒙驁未及說話,便聞一陣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揚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
!此話本當我等問你,你倒反客為主也!」
  「你是何人?敢對老夫無禮!」頃刻之間,魏冉便冷靜了下來。
  「稟報穰侯,」大將蒙驁在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國正監、勞軍特使張祿大人。」
  魏冉心頭驀然一閃,廷尉乃重臣要職,沒有他的「舉薦」秦王竟敢突然任命,分明便是朝
局有了突然變化,當此之際,進入咸陽才是第一要務。心念及此,魏冉便是一聲冷笑,「好個
廷尉,如此勞軍麼?」
  「敢問穰侯,私捕特使、鐵騎壓城、視君命如同兒戲,天下可有如此班師了?」對面張祿
卻也是一聲冷笑。
  「太后有法:國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冉聲色俱厲,「王稽詔書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挾
秦王亂國,老夫自要緊急還都!」
  「穰侯大謬也!」張祿揚鞭又一指,「秦法刻於太廟,懸於國門,幾曾有太后私法?穰侯
若不立即開釋秦王特使,便是謀逆大罪!」
  魏冉面色鐵青,向後一揮手:「放了王稽。」轉身便厲聲一喝,「張祿!老夫要還都面君
,你敢阻攔,便是亂國大罪!」
  「穰侯差矣!」張祿高聲道,「未奉君命,豈能私帶鐵騎入都?六千鐵騎渭橋南紮營,穰
侯自可還都面君也!」
  魏冉氣得嘴唇瑟瑟發抖,卻是無可奈何,片刻思忖間冷笑道:「好,老夫回頭再與你理論
。」轉身高聲下令,「高陵君率鐵騎橋南紮營!涇陽君並幕府人馬隨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
片刻,終於劈下令旗,率領六千鐵騎向身後渭橋退去,魏冉身邊便只留下了中軍幕府的護衛並
一班司馬與涇陽君護衛隨從等,總共大約千餘人。
  及至高陵君鐵騎退過渭水大橋,便見蒙驁一劈令旗高聲一喝:「南門通道開啟!」頃刻間
車聲隆隆馬蹄沓沓,兵車刀車騎士俱各兩列,一條直通城門的大道豁然便在眼前。魏冉二話不
說,腳下一跺,六馬兵車便轟隆隆飛馳進城了。
  丞相府在王宮正南最寬闊的長陽街東側,距王宮南門不過兩箭之地,原是少有的顯赫地段
。兵車一路駛來,魏冉便覺今日長陽街大是異常。這長陽街雖無國人商市,高車駿馬卻是最多
,尋常時日無論嚴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車馬與諸般吏員從這裡穿梭般進出王宮,一日十
二個時辰,絕無車馬銷聲匿跡之時。然則今日,除了漫天飛揚的雪花冰涼撲面,長陽街竟空曠
得深山幽谷一般。透過朦朧雪霧,依稀可見王宮南大門也關閉了,灰色的宮城箭樓下兩片黑濛
濛長矛叢林觸目驚心。顯然,丞相府通向王宮的寬闊大道已經被封閉了。剛回到府中家老便來
稟報,說護衛軍兵已經換了另外一個千人隊,府中幾位主要屬官也好幾日不來理事了,府中楚
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冉聽得怒火中燒,然畢竟已經明白了事態的峻迫,急切間一時無
對,只在廳中焦躁轉悠。
  「穰侯當立即面君,扭轉危局。」涇陽君終於第一次開口了。
  「不行。」魏冉已經冷靜了下來,揮手讓一班吏員僕役退下,「嬴稷已經與老夫擺開了架
勢,勝負不見分曉,他便不會出面。這小子有耐性,老夫太曉得了。」
  涇陽君低聲道:「我一路想來,那個張祿機斷利口,定然是突變主謀!」
  「有何手段便說。」魏冉知道涇陽君曾執掌黑冰台,心下頓時一亮。
  「除卻張祿,釜底抽薪!」
  「若行暗殺,便須一擊成功!否則,便連迴旋餘地也沒有了。」
  「除非張祿當真有上天庇護,否則斷無不成!」
  「有此手段,老夫便是奇正相輔。你出奇,老夫出正。」
  「穰侯是說,聯手武安君?」
  「然也。」魏冉步履從容地轉悠著,「數十年來,老夫鼎力扶持白起,與之情意篤厚。白
起出面,秦國大軍便堅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動用大軍壓我,老夫縱讓出些許權力,我等也還
是大局底定。你以為如何?」
  「大是!」涇陽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擔待,四十萬大軍奉若戰神。他要面君論理,
秦王不見也得見。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隨穰侯東討,卻有些蹊蹺。」
  「這便是你不知白起也。」魏冉篤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綱壽,原是政見不同也。當年胡
傷攻趙,白起與老夫亦有歧見,然則並未損及老夫與白起之情誼,至今一樣。從秦國大局說,
白起歷來明白說話,認為老夫與其聯手征戰最為得力!可是了?」
  「有理!」涇陽君急迫道,「那便事不宜遲,今夜立即兩面動手,我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後老夫出車。」
  涇陽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庭院中已經是白茫茫一片,
魏冉才吩咐備車出門。駛過空曠的車馬場進入長陽街南拐,再過得兩條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
。石板路面已經有了兩三寸厚的積雪,轔轔軺車竟變得悄無聲息,片刻便駛到了長陽街南口,
卻有一隊長矛甲士赫然橫在當街,喝令軺車退回!魏冉頓時大怒,老夫穰侯開府丞相也!何等
鼠輩敢攔截老夫!對面一員帶劍將軍卻高聲回道,奉命定街,王宮外長陽街非國君詔書夜不放
行!魏冉大急,霍然從軺車站起鏘鏘抽出腰間古劍,這是宣太后親賜王劍,老夫有生殺予奪之
權!誰敢攔阻?衝將過去!
  誰知話音未落,對面將軍已經一聲大喝,結陣抗車!便見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飛雪中轟隆隆
拉開,一片黑色盾牌便橫在了鹿砦之後,長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冉不乏戰陣閱歷
,一看速度陣勢,便知這是秦軍步戰主力銳士,而不是咸陽城防軍,此等結陣休說一輛軺車,
便是一輛兵車也是徒然碰壁。魏冉頓時心下冰涼,秦軍主力入都,非上將軍持秦王兵符不能調
遣,莫非白起已經被嬴稷拉了過去?抑或連白起兵權也被剝奪了?當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
時了。心念及此,魏冉一跺腳,回車!軺車便原地一個轉彎折回了丞相府。
  此時的武安君府邸卻是一片靜謐,惟獨書房窗欞的燈光映出白起與范雎的身影。
  離宮三日,范雎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謀便是「固幹削枝,鞏固王權」。范雎詳盡剖析了秦
國變法歷史,陳述了「法度以王權最高,王權不行,法度必亂,法度亂則新法必亡」的法家學
說,一針見血地下了斷語:以目下四貴分權、政出多門、多頭治國的亂象,秦國非但根本無法
凝聚國力與趙國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內亂危機!秦昭王固憂國事,但要說內亂危機迫在眉睫
,便覺得范雎未免危言聳聽,雖則沒有明說,但嘴角的那一絲笑容范雎卻看得清楚。范雎見事
明快透徹,語氣頓時激烈:「綱壽之戰若大勝而歸,穰侯威勢更增,加之封地由虛變實而尾大
不掉,秦王親政便遙遙無期!綱壽之戰若一無所獲,穰侯四貴便必然聯結武安君固勢,而致秦
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戰敗罪責!戰敗不能處罪,實封不能逆轉,秦法必然打滑,秦政便必然迅速
向舊制復辟!如此蛻變,不過十餘年,秦國新法便蕩然無存!其時失地民眾追念新法,新軍將
士多為平民子弟,焉能不對貴胄擴地視若仇讎?但有一軍不平,上下必然分崩離析。若山東六
國趁勢而來,秦國豈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為尚不當迫在眉睫,便是無可救藥也
,范雎自當告辭!」
  這番話透徹犀利,秦昭王頓時悚然一身冷汗,拱手便道:「先生之意嬴稷盡知,只是在等
待一個良才輔弼,等待一個妥當時機。如今有了先生,便是選擇時機了。」
  「目下便是最好時機。范雎惟恐錯過,方敢冒昧上書。」
  「先生是說,四貴班師之時?」
  「正是。」范雎一點頭,「綱壽之戰,穰侯敗於齊國田單,喪師三萬,未得寸土。當此之
際,正是罷黜權臣之良機。一旦錯過,悔之晚矣!」
  「只是,」秦昭王猶豫沉吟著,「武安君與穰侯篤厚,穰侯尚有常執兵符,咸陽內史又是
高陵君部屬,而王宮只有三千禁軍,急切間從何著手?」
  「秦王見事差矣!」范雎竟是痛下針砭,「在下閒居咸陽年餘,對秦國朝局處處留心,可
明白斷定:武安君朋而不黨,絕以大局為重;穰侯雖握重權,然見事遲滯;其餘三君雖各有實
職,然則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決心,一切有范雎謀劃。冬雷之後,秦王但朝會親政便了!
」接著,范雎便將自己的謀劃和盤托出,一口氣竟說了半個時辰。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縱然功敗垂成,嬴稷無怨無悔!」
  范雎肅然便是一個長躬:「秦王明斷如斯,大事若敗,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之謀劃,秦昭王立即頒布了一道詔書:拜張祿為客卿,受中大夫爵祿,暫署國正
監,查究權臣不法情事。這一番安排卻是大有講究:秦法要害之一,便是無功不得受爵任官。
客卿為外來名士之虛職,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領事之後的功過而論,所以客卿之職不會引起任
何波瀾。中大夫爵祿,只是一個臨時待遇,更不會引人注目。暫署國正監,卻是給了范雎一個
大大的實權。國正監在秦國乃是職掌監察的大臣,幾可無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後,國正監
一直空缺,對大臣的查究彈劾便由該署屬官稟報丞相府直接指派屬員處置,實際便是穰侯魏冉
兼領監察大權。范雎領國正監,便可以查究不法之名進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權臣不
法情事」,則是向朝野宣示一種態勢:秦王要依法整肅國政了,重在整治權臣不法,而不是舉
朝動盪。
  便是如此一個絕非顯赫的職位,范雎立即開始了環環緊扣的鋪排。
  第一步,范雎徑直拜會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宮東南一條最是尋常不過的街巷。不算寬闊也不算窄小,不當通衢也
不算僻背,恰在國人坊區與王宮官署街區之間,門前長街常有市人車馬絡繹不絕,誰也不因為
這裡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門前的車馬場很小,車馬也很少,六開間門廳雖然寬
闊雄峻,但卻只站了四名甲士,便頓時顯得空曠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尋常人等很難相信
這便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當單馬軺車孤零零停在小小車馬場時,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
切都確鑿無誤地證實了,他對白起的揣摩沒有錯。
  走進這座外表極其尋常的府邸,范雎卻又被一種奇特的風貌深深震撼了。
  跨過門廳,迎面便是一座高大的藍田白玉影壁,中間交叉鑲進了一張秦軍鐵盾與一口重型
長劍,白石黑鐵,簡潔威猛得令人心頭一震。繞過影壁便是寬敞簡樸的庭院,一色青石條鋪地
,無石無水無竹無草,只有北面六級台階上的八開間正廳威嚴如同廟宇般矗立著,門額正中鑲
嵌著四個斗大的銅字––秦軍幕府,門廊下兩排長矛甲士挺身肅立如同石俑,竟是比伏地大門
的衛士多了幾倍!繞過幕府正廳便是第二進,面前卻是空蕩蕩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樹
全無,儼然一個小小校軍場。庭院東側是六排兵器架,分別掛著趙、齊、魏、楚、燕、韓六方
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滿蕩蕩一無空隙。兵器架後便是兩排長長的石條凳。西側是一長排無
字兵器架。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樁,樁上掛著一幅黑色精鐵甲冑。
  「足下何人?」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范雎驀然回身,便見一人從「校軍場」北面石牆中間的一道石門中走出,一身本色苧麻布
衣,腰勒大板牛皮帶,無髮光頭銳利得像一支長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肅殺便在這冰冷
生硬的庭院中瀰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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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卿國正監張祿,參見武安君。」范雎立即便是一躬。
  「國正監卻有何事?」白起沒有還禮,只冷冰冰一句問話。
  「奉秦王之命,受彈劾之書,查閼與戰敗之情。」
  「既是國事,請入正廳說話。」白起一擺手,便逕自穿過「校軍場」向幕府大廳去了。范
雎也不說話,只跟著進了廳堂。
  這幕府正廳卻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長案,彷彿進了一個冰冷的石窟。青石長案
後的大牆上是一面可牆大的「秦」字中軍大旗,碩大的青銅旗槍熠熠生光。對面大牆上則是一
幅極大的羊皮大圖––天下軍爭圖。旗下一座劍架,橫置著一口秦王金鞘鎮秦劍。右側牆下一
方石案,檯面銅架上插著一面黑色金絲邊令旗,旁置大銅匣上有兩個紅色大字––兵符。左側
牆下是一排書架,擺滿了各式成卷的黃舊竹簡。
  「武安君大有武道氣象,在下欽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便是一聲由衷讚歎。
  「請入座。」白起一指帥案西側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對面的偏案,便是一臉冷漠地
看著范雎,靜候他發問。
  范雎微笑中卻是突兀一問:「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廳堂,但言國事,恕白起無可奉告。」
  雖依舊冷漠,范雎卻分明看見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閃爍,便從容笑道:「有朝臣上書彈劾:
武安君輕發閼與之戰,而致秦軍大敗,武安君卻做何說?」
  白起驟然一陣愣怔,卻又是冷冰冰道:「如此責難,夫復何言?」
  范雎也是正色凜然:「同有朝臣上書:穰侯兩次輕啟戰端,閼與之戰喪師八萬,綱壽之戰
喪師三萬寸土未得,實為大秦百年未見之國恥,當依法治罪。武安君職掌兵權武事,縱未統兵
出戰,亦當有所預聞,卻做何等解說?」
  白起默然良久,便是一聲嘆息:「天意也!白起何說?若秦王認同此說,白起領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肅然道,「秦為法治之邦。法不阿貴,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
雖則與穰侯篤厚,然豈能以私情亂法,致使新法毀於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稟性剛正而潔身
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則,君私情太重,私義過甚,明知兩戰不可而不據理力爭,卻只保得
一己『不為錯戰』之名也!事後依法查究,君又寧替他人背負罪責而不思法度公正,藏匿罪臣
而徒亂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國豈有護法之忠烈?秦法豈能綿延相續?在下雖職微言輕
,然職責所在,卻為武安君汗顏也!」
  這番話卻是正氣凜然一擊而中要害,白起頓時面色脹紅。自入軍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將軍武
安君高位,白起從來沒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過。白起坦蕩剛直,雖則在戰場機謀百出無可
匹敵,然在朝局官場卻是拙於應對。兵家之事,白起歷來傲視當世,不屑與任何人比肩,也從
來以為,兵家恥辱永遠都不會落到自己頭上。然則目下這位張祿說得恰恰卻是兵家之事上自己
的錯失,且牽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竟是無法辯駁。細細想來,這個國正監說得全然在理
,護法護國,便得如商君一般「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若自己一般,對穰侯輕啟戰端有
異議,便只是稱病不帥,對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異議,便只是婉言辭謝實封,僅此而已,委實
令人汗顏!
  心念及此,白起肅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該當如何?」
  「力挽狂瀾,鐵心護法!」
  「護法護國,白起義不容辭也。」白起目光一閃,大手輕叩著青石大案,「然則整肅朝局
回歸法治,須得秦王定奪,而後統為謀劃方可為之。」
  「秦王密詔在此。武安君奉詔。」范雎利落脫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剝下苧麻夾袍,顯出貼
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擄下短布衣翻過,便見赫然三排暗紅色大字––國正監奉本王詔令行事,
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處便是一方鮮紅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為大將,日每處置機密,又曾親歷秦武王卒死之動盪危局,對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
與王室種種密詔方式自是瞭如指掌,一見密詔便知是秦昭王手書,立即明白了面前這個破相客
卿必是一個神奇人物,事先與秦王必定已經謀劃妥當了。驟然之間,白起幾個月以來的鬱悶一
掃而去,便是肅然一拜:「白起謹受命!」雙手接過血詔便霍然起身,「先生但謀,白起但做
便是!」
  就這樣,范雎與白起派出的中軍司馬一道,當天夜裡便對咸陽城防做了一番大調換:原駐
咸陽城內的兩步軍連夜開出,移駐章台宮外圍營地;天亮之前,蒙驁率領的藍田大營三萬主力
步騎已經開到,南門渭橋外駐紮一萬鐵騎,兩萬精銳步軍入城;城內要津、權臣府邸以及官署
護衛,全數由蒙驁統轄!與此同時,白起密令大將王陵統率藍田大營駐軍,非國君詔書兵符俱
來,任何人不得調動一兵一卒;班師大軍但入大營,立即回歸原定部屬,不得擅出。范雎則進
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敗與秦王重整法制的詔令,穩定了一班被「四貴」長期冷落的
元老大臣。與此同時,范雎又以咸陽內史名義在城中張掛告示,曉諭國人並山東商旅毋以咸陽
換防而生恐慌,秦國大勢穩定法制巋然,國人各安生計便是。如此這般,及至魏冉班師之日,
咸陽城已經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見事極快,一俟魏冉進入咸陽府邸,便立即再度拜會武安君白起,請白起閉門稱病謝
絕一切拜訪。白起原本已經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撐秦王整肅朝局法制的準備,范雎一說,竟是大
覺突兀,不禁臉色便是一沉,國正監此話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贊同,然卻並非奉命強求,
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便是。」
  「先生言猶未盡,明說便了。」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與太后、穰侯情非尋常。」范雎卻是真誠坦然,「太后呵護武安君
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撐武安君堪稱不遺餘力。惟其如此,武安君對穰侯退讓,秦王不以為非,
反贊武安君有名士之風。今武安君以大義為重,底定秦國大局,秦王已是深為欣然也。以武安
君之篤厚重交,若穰侯親來或密使前來,非但左右為難,且徒引日後事端。與其如此,何如繼
續稱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體諒。」
  白起默然,良久一聲喟嘆:「知我者,秦王也。」
  「再則,在下以為:武安君不善人際之縱橫捭闔,但有一舉錯失,穰侯四貴便可能死拖武
安君下水;屆時非但武安君大節有損,更有甚者,大秦失卻戰神長城,豈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便了。」
  「謝過武安君。」范雎一個長躬,「但有上將軍坐鎮,破面之事,我這客卿來做!」
  范雎軺車尚未駛出車馬場,便聽隆隆聲響,身後武安君府邸的大門已經關閉了。范雎心下
一陣輕鬆,便對馭手一聲吩咐:「去蒙驁幕府。」馭手馬韁一抖,軺車便在積雪中無聲地駛上
了長街。
  便在軺車堪堪拐過一個街角時,一團白影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驟然凌空飛來!一聲短促的
悶嚎,武士馭手已經橫身倒臥在了車轅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緊張思緒之中,聞聲便是一個激靈
,不及思索便是縮身一滾,尚未滾出車廂,肩上便被快如閃電般的長劍刺中!重重跌落雪地,
那口長劍已帶著勁急的風聲凌空壓來。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卻聞一聲大吼,一個黑影驟然從
街角滾了過來,抱住了白影便在雪地上翻滾起來。范雎掙扎站起,扶著軺車便是嘶聲大喊:「
有刺客!有刺客––!」兩聲方落,便聞定街甲士的沉重腳步如隆隆沉雷般碾來。然則便在此
時,卻又聞一聲悶嚎,那道白影竟是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壯士!」范雎撲上去便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竟笑著哭了。
  「鄭安平?」范雎不及細想便是一聲大叫,「快!抬進幕府療傷!」
  蒙驁已經聞警而來,立即吩咐軍士將范雎二人抬進幕府救治。軍中醫官一番忙碌,兩人的
傷口終於是包紮停當了。范雎的肩頭劍傷距離脖頸要害僅僅只有三四寸,蒙驁看得驚悚不已,
立即派飛書急報秦昭王。未及半個時辰,秦昭王便頒下緊急詔令:著蒙驁立即調撥兩個百人鐵
騎隊護衛國正監府邸,並遴選四名鐵鷹劍士做隨身護衛!此等詔令在秦國當真是史無前例,蒙
驁驟然明白了這個國正監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份量,立即遴選軍士組成衛隊,親自護送
范雎回到了府邸。
  雖則帶傷,范雎卻毫無疲惰之像,先將突兀到來的鄭安平安置到一間隱秘居室療傷,而後
立即便進了書房,燈光竟一直亮到次日拂曉。午後大雪稍停,范雎軺車便在兩百鐵騎簇擁下隆
隆開到了穰侯府邸。
  夜來被甲士逼回,魏冉便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幹員喬裝成山東士子密訪白起。誰知武安君府
邸卻是所有門戶禁閉,護衛千長只說武安君患有惡疾,太醫奉秦王詔令刻刻侍奉,謝絕見客。
幹員回報,魏冉頓時便頹然軟在了坐榻上。目下之勢,惟白起有實力扭轉危局,以白起之絕世
威望,縱是不出來為他強硬說話,只要不偏不倚,他魏冉也不會有滅頂之災。然則看咸陽主力
大軍密佈要津的陣勢,若無白起之號令,數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厲風行地成功換防
?驟然之間,魏冉感到了深深地懊悔。他對白起竟是看得走眼了。閼與之戰分明是自己主謀施
行,八萬秦軍主力無一生還,愛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憤懣,宣太后為此羞愧自裁,自己卻連自請
貶黜的姿態也沒有,更沒對白起與將士們坦誠請罪;偶然說起,便是哈哈大笑,戰陣搏殺,何
無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豈不寒心?封地制由虛改實,原本是國之大計,他卻只與「三君」
商議而置白起與不顧;白起不領實封,他竟也沒有在意,只將這番舉動看作白起無功不受賞的
一貫秉性;綱壽之戰白起拒絕統兵出征,他非但沒有力邀,反倒竊喜自己有了親自統兵大戰的
機會,不想卻恰恰遇到個六年抗燕的田單,又是三萬主力戰死;當此之時,以白起之厚重剛烈
,何能對自己還存著往昔那份敬重?說到底,自己是將白起看作了一個只知道打仗的「兵癡」
,以為官場朝局之事,白起想當然便是以自己馬首是瞻了;畢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內心深處
也還與白起有著隱隱一絲隔膜,而將出自楚國的「三君」自然視為血肉鐵心,魏冉啊魏冉,你
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噓感喟之時,涇陽君差人急報:刺殺張祿未遂,請穰侯急謀新策!
  「天意也!」魏冉長嘆一聲,便再也不說話了。
  范雎馬隊隆隆到得府車馬場時,宏闊雄峻如城堡般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間竟是分
外的蕭瑟落寞,廣場沒有車馬如流,門廳沒有甲士斧鉞,只兩側偏門站著兩個霜打了一般的老
僕,當真是門可羅雀了。當先吏員一聲高喝:「秦王詔書到––!」足足過了半頓飯辰光,兩
丈餘高的銅釘大門才轟隆隆打開。
  與所有權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冉是開府丞相,府邸便是丞相總理國政的官署,氣勢便
大是不同。在兩個鐵甲百人隊左右護持下,范雎帶著一隊吏員便昂昂開進了府邸。按照法度,
臣子接國君詔書應力所能及的出迎,縱是權臣,也至少當在第二進庭院接詔。但范雎一行走過
了頭前兩進屬官官署,竟還是未見魏冉露面。右側書吏便低聲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
范雎便是悠然一笑:「莫慌,秦國沒那般鴻運。」說話間堪堪進入第三進國政堂,也就是丞相
處置國務的正式官署,便見九級高階之上堂前門廳之下,孤零零佇立著一個白髮蒼蒼的黑衣老
人,卻正是穰侯魏冉。書吏一揮手,兩隊甲士便鏗鏘分做兩列,四名鐵鷹劍士卻黑鐵柱般釘在
了范雎身後。
  「你便是張祿?」居高臨下地看著肩頭臃腫得穿戴甲冑一般的特使,魏冉不禁便是一聲冷
笑。
  「客卿國正監、王命特使張祿。」范雎嘴角溢出一絲揶揄地笑意,「你便是魏冉了?」
  「老夫敢問,客卿可是魏國士子?」
  「然也。隨謁者入秦,從穰侯眼皮下脫身。」
  「當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卻是如何?」
  「法網恢恢,天道蕩蕩。縱是張祿落難,亦當有王祿李祿入秦。穰侯縱無今日,必有明日
也。」
  「天意也!」魏冉愣怔片刻,便是一聲粗重地嘆息,「秦王如何處置三君?」
  「關外虛封,餘罪另查。」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詔了。」
  兩名書吏打開竹簡詔書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聲念道:「秦王特詔:查穰侯魏冉當國專權
,不依法度,多以好惡理政;閼與敗於趙,綱壽敗於齊,使國恥辱;擅改法度,復辟封地;結
黨三君,四貴專國;擅自征伐,擴己封地;凡此種種,動搖國本,禍及新法,雖有功於國而不
能免其罪責!今罷黜魏冉開府丞相之職,奪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詔書頒發之日,著即
遷出咸陽,回封地以為頤養!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
  「哼哼,總算還沒殺了老夫!」魏冉狠聲道,「好!老夫來春便走。」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從明日起計,三日後必得離開咸陽。」
  魏冉驟然暴怒:「豈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擁關隘,如何走得?教嬴稷來說話!」
  「人言穰侯橫霸,果如是也。」范雎笑了,「負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見尋常氣焰了。在下
奉勸一句,前輩卻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職去位,若滯留咸陽,引得國人朝臣物議洶洶,秦王卻
是難保不順乎民意了。」
  一言落點,魏冉頓時默然,良久,一甩大袖便逕自匆匆去了。
  三日之後,一隊長長的車馬在大風雪中出了咸陽東門。旬日之後從函谷關傳來急報:穰侯
財貨輜重牛車千餘輛,多載珠寶黃金絲綢並諸般珍奇,雖王室府庫不能敵,請令定奪!這次范
雎卻沒有說話。秦昭王思忖良久,便是一聲嘆息:「穰侯喜好財貨,又曾有鎮國大功,讓他去
吧。」
  曾是一代雄傑的魏冉便這樣去了。數年之後,魏冉死於封地陶邑,秦昭王便收回陶邑立為
一縣。華陽君、高陵君遷出函谷關做了無職世族,涇陽君因刺殺范雎而被處以「遣散部族,關
外監守孤居」之刑罰。至此,自宣太后開始的外戚當政在秦國便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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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冰消雪開的二月初二,咸陽宮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朝會。
  老秦人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得是立春、雨水兩節氣一過,龍就會在即將到來的
驚蟄時節騰空而起。從周人開始,關中庶民就將二月視為萬物復甦振興的祥和之期,將整個二
月叫做「春社」,如同將六月最熱的一段時日叫做「三伏」一般。春社雖非二十四節氣,但卻
是周秦老民對歲月流轉的一種獨特概括。春社之期,雨水催生驚蟄而使蒼龍振翼,農人便在這
段時日大起「社火」,以歡樂祭祀土地,祭祀從大地騰空的龍神,祈求五穀豐登。惟其如此,
一進二月八百里秦川便是一片祥和喜慶,備耕的忙碌與歡騰的社火交相瀰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
,到處都是熱氣騰騰。
  大朝會在此時舉行,便有著一種深遠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從來沒有在二月舉行
過隆重的開春朝會。因由只有一個,宣太后與穰侯攝政,一切國事都在背後實際處置了,以國
君為正尊的大型朝會便自然被各種各樣的理由沖淡了遺忘了。去冬一舉廓清朝局,四貴伏法,
秦王親政。消息傳開,朝野便是一片歡騰。商鞅之後,老秦人雖然早已不排斥外國人身居高位
治國理民,然對於宣太后、穰侯四貴一班裙帶楚人長期秉政畢竟是心有彆扭;宣太后之後穰侯
四貴非但沒有還政於秦王,反而對秦國新法動起了手腳,民眾無言,心裡卻都是清清楚楚。如
今「楚黨」盡去,秦國上下頓時如釋重負。老秦人竟是根本不關心其中情由及刑罰是否適當等
等諸般細節,立即便是彈冠相慶,秦川社火竟鬧騰了個天翻地覆!
  便在這瀰漫朝野的歡慶中,秦昭王率領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歸太廟祭祖,向上天先祖
稟報了親政大計。午後未時,兩百餘名大臣整齊聚集在咸陽宮大殿,舉行四十二年來第一次開
春朝會。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袞冕,戴上了黑絲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劍,肅穆地登上了中央王
座。
  「參見秦王!」舉殿兩百餘座大臣整齊肅立,一齊長躬做禮。
  「諸臣就座了。」秦昭王一揮大袖在王案前坐定,竟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心中頓
時一陣輕鬆。從前無論何種形式議事,王案兩側都有兩個並行座案夾持,使他如坐針氈,如今
沒有了,寬闊的王台上只有一張九尺大案威勢赫赫地矗立在中央,全部大臣都在九級白玉台之
下。一眼掃過連綿排座的大殿,便如同掃過沉沉廣袤的大秦國土,秦昭王頓時湧起了一種從來
沒有過的無法言傳的王權豪情,剎那之間,他幾乎便要迷醉了。
  「諸臣就座。秦王開會––!」司禮大臣一聲宣呼,殿中頓時肅然。
  開會者,朝會開始之發動也。如同宴會要由最尊者「開鼎」啟食一樣,朝會也須得由國君
先行宣示宗旨,而後會同議論(會議)決事。司禮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頓時清醒,他咳嗽一聲道
:「諸位大臣:秦國大勢已定,本王親政理國。但得如此,賴上天祐護大秦,使我得大才張祿
入秦,一謀定國,廓清大局。今日開春朝會,便是要議定秦國拓展之大謀長策。先生已有初謀
,陳述之後合朝決之。」說罷伸手遙遙一個虛扶,「先生請。」
  范雎座席在大殿東區座席的首位,從王座看便是右手第一席,與之遙遙相對者,便是左手
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雖然是一個客卿坐了首席,卻沒有任何人驚訝。畢竟客卿只是虛職,座
席在首也只是敬賢之道。這個被傳揚得高深莫測的魏國士子究竟有無真才實學?便得看他今日
大謀如何。秦昭王話音落點,舉殿目光便齊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從座席站起從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便在大殿中迴
盪開來,「惠文王之後,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而太后穰侯先後秉政,至今已是四十五年。
當此四十五年,秦國開疆拓土,東奪魏國河內,南取楚國南郡,堪稱聲威赫赫。然則,盛名之
下,卻是難符。自趙國崛起,秦國便相形見絀,閼與大敗於趙,綱壽再敗於齊。兩次敗戰,堪
堪將武安君百戰之功勳消於無形。目下秦趙抗衡之勢已成定局,秦國卻是疲惰乏力,廟堂無長
策大謀,大軍無戰勝之功,朝臣無奮進之氣,庶民無凝聚之力,強勢之秦竟至日見潰散!若無
孝公、惠文王兩代之堅實根基並武安君軍威,安知秦國不被山東六國再度鎖進關內?當此之際
,秦國已成外強中乾之虛勢,若再不思奮力振作,十年之後便是亡國之期!」
  此言一出,舉殿臣僚大是不悅,這張祿未免太得危言聳聽了,秦國如何便有了亡國之危?
當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駁,急切之間卻又無由開口,話雖刺人,那句卻不是言之鑿鑿?一陣粗
重喘息,大殿便又靜了下來。
  「秦國危局因由何在?」范雎絲毫沒有因為朝臣變色而氣勢稍挫,依舊是慷慨激昂,「其
一在於法制日漸鬆懈:廟堂開裙帶之惡風,權臣開實封之惡例,朝局行無功之封賞,倏忽四十
餘年,秦國變法之根基便滑入復辟之邊緣!其二在於軍爭不務實利:南郡之戰固奪楚國腹地,
然則卻不能供我兵員糧貨,欲行秦法卻是鞭長莫及,竟成秦之雞肋也!閼與之戰、綱壽之戰,
更是勞師千里損兵折將,大損強秦聲威也!」
  這番話更是驚心動魄!根本處便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兩個人––宣太后與武安君。宣
太后攝政三十餘年,除了閼與之戰與任用四貴,倒實在是在秦國朝野留下了善政聲名;更重要
的是,宣太后是惠文王愛妃、秦昭王生母,公然指斥未免無視秦王之尊嚴。然則,更出人意料
者,卻是對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戰的指斥。以白起之軍功聲望與潔身自好,幾乎沒有一個大臣能
夠挑剔,更何況挑剔白起的用兵缺失?話音未落,所有武臣便是倏然變色!
  「人有痼疾,安得諱疾忌醫也?」秦昭王卻是悠然一笑,「先生但開藥方無妨。」
  有此一言,大殿便頓時平靜下來。秦王尚不計生母被責,臣下卻何得有說?
  「謝過秦王。」范雎一拱手便是江河直下,「秦國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
。當此之時,秦國當重申以新法為治國理民之根本,將復辟舊制列為謀逆大罪!在國,嚴禁外
戚裙帶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肅吏治,重刑貪贓枉法;在野,力行軍功爵
法,重振國人耕戰之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國必將朝野清明,舉國同心!」
  「好!」舉殿大臣便是一聲讚歎。
  「先生第二策卻是如何?」大將王齕急迫一聲,他只急著要聽這位張祿的軍爭大謀究竟如
何?否則,公然指斥上將軍,我等便是不服!
  范雎從容一笑:「其二,遠交近攻。此乃軍政長策。」
  「遠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將王陵也跟著喊了一聲。
  「敢問列位:戰國以來,大戰數以千計,破城不計其數,然六國疆域卻並無大盈大縮。武
安君大戰山東,破城百餘,斬首數十萬,六國還是六國。奄奄疲弱之國不能攻滅,煌煌戰勝之
國不能擴地,期間因由究竟何在?」
  「問得好。」見大臣們愣怔無言,秦昭王輕叩書案,「武安君以為如何?」
  白起從沉思中驀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沒有想透其中奧秘,願聞先生拆解。」
  范雎侃侃而論:「自春秋以來,列國軍爭已成定則:城破取財,戰勝還兵,遠兵奔襲,堅
固本土。打來打去,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由此觀之,三百年來之戰爭皆未打到根本也!何謂
戰爭之根本?土地也,民眾也。田土之大小,民眾之多寡,國力盈縮之根基也。浮動財貨,譬
如國力豐枯之血肉。國土能生財貨,財貨卻不能生國土。國土可招徠民眾,民眾卻不能平添國
土。是以爭財爭貨爭民眾,而獨忽視擴展國土,便是隔靴搔癢,偏離兵爭之根本也!」
  「是了是了。」舉殿大臣竟是不約而同地點頭。
  「有癥結即有對策。」范雎一字一頓,「四個大字,遠交近攻!便是大秦外政軍爭之長策
大謀也。相鄰之國為近,相隔之國為遠。攻遠而不能治,何如安撫?攻鄰而爭地,得寸為秦之
寸,得尺為秦之尺,溶入本土,一體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縮。倏幾一天,天下必將化入秦
制也!此乃近攻之實利也。以大秦之國威,交遠則遠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它國。攻近則
近克,必不能賴遠援而保全。遠交近攻相輔相成,鄰邦不能獨支,遠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
則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數十年內必入大秦國之疆域圖矣!」
  「好!」武安君白起竟是第一個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裡,一舉廓清軍爭霧障,當真使
人茅塞頓開!我大秦鐵軍可是心明眼亮,要大顯神威了!」
  「遠交近攻!采––!」大臣們個個振奮,竟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秦昭王哈哈大笑:「妙哉斯言,遠交近攻!四十二年之後,本王終是揚眉吐氣也!」說罷
便從王案站起走下九級玉階,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氣吞河山之長策,舉朝認可,國之
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並朝野臣民,謝過先生。」
  范雎連忙也是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當殫精竭慮,何敢當此褒獎?」
  秦昭王扶住范雎,轉身高聲道:「本王親政第一道詔令:擢升客卿張祿為開府丞相,晉侯
爵,遙封應地,總領國政!」
  「秦王萬歲!應侯萬歲!」大臣們異口同聲地表示了對秦王的讚歎與對應侯的祝賀,大殿
中一片數十年沒有過的昂揚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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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秦昭王一道詔書,穰侯府便變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這是秦昭王反覆思忖才下了決斷的。以穰侯府邸之雄闊氣勢,且距離王宮近在咫尺,咸陽
大臣都主張將穰侯府邸併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賜重臣再做府邸,朝野便會徒然生出「權臣再現
」之疑慮,與國不利。然則秦昭王反覆琢磨了范雎之後,卻有著另一種思謀。范雎三策,一舉
廓清朝局穩定國勢,將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勳才具可謂獨步天下。秦國要重振雄風
開拓大業,便要使此等大才永遠地忠心謀國。要得如此,秦國便要做到兩點:其一,決然為范
雎雪恥復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雖然封了范雎應侯爵位,但范雎事實上卻
沒有封地,便得在其他方面彌補。
  秦國自商鞅變法之後,封地便只作為一種賞功象徵存在,這便是所謂虛封。孝公後期及孝
公之後,秦國收復河西進而東出爭雄,國土大增,虛封便有了三種形式:一是封偏遠邊陲之地
,如商君封商於、樗里疾封漢水、公子煇封蜀;二是封關外列國拉鋸爭奪或新攻取之地,如穰
侯魏冉封陶地、化陽君羋戎封新城、涇陽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鄧地;三是關內關外皆有封地,
如武信君張儀封五邑,關內便有一邑。第三種封地極少,只有張儀與秦昭王太子安國君等有此
殊榮。這種虛封之地,除非被貶黜,權臣事實上不可能常居,便與封地保持了較遠距離,而只
能接受郡縣官署在收穫季節解來的少量賦稅。這便是秦國封地與山東六國「直領實封」之封地
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比白起的武安君還高了一等,可謂尊貴之極。然則白起乃秦
人大將,宣太后將白起封地定在了關內一邑關外(河內)三邑。就事實說,儘管同是虛封,白起
自然是更紮實些個。這也是秦昭王特意將范雎爵位提高一等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國,既無根基
又無關內封地,秦昭王便斷然決策:穰侯府邸賜做丞相開府之官署!
  詔令一出,咸陽大臣們一陣驚愕一陣揣摩,最終卻都是欣然認可了,於是便有絡繹不絕地
車馬流水般前來恭賀,應侯府一時竟成了門庭若市的新貴府邸。范雎既忙於應酬,更忙於國務
,便讓傷勢已經痊癒的鄭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總管,打理一應僕役事務,自己便整日奔忙在書
房與國政堂之間。鄭安平說話幾次找這位大哥說話,竟都找不到一絲縫隙。
  接掌國政三月,堪堪將整肅法制理出一個頭緒,便接到河內郡守急報:山東六國紛紛派出
特使前往邯鄲,要重新合縱,抗衡秦國!范雎思忖一番,沒有立即稟報秦昭王,而是下令職司
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內備好出使趙國的一應事務,並立即派出快馬斥候奔赴河內,查清各國赴
趙特使詳情。分派妥當,范雎便吩咐備車到謁者府。正當車馬備好,王宮長史卻飛車駛到,緊
急宣召范雎進宮。一問情由,卻是秦昭王也同時得到密報,深感不安,宣范雎謀劃應對之策。
范雎便吩咐一名書吏到謁者府傳令,請王稽做好出使準備,便立即跟著長史進了王宮。
  「趙國密謀合縱,委實可恨!」秦昭王黑著臉,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壓力。
  范雎卻是一副輕鬆地笑容:「秦王毋憂,臣已有應對之策了。」
  「稍候。」秦昭王一擺手,「武安君片刻便到,這次要狠狠給趙何一個顏色!」
  「臣之謀劃,卻非立動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縱了?」秦昭王頓時驚訝,「惠王以來,那次合縱攻秦不是一場大戰
,況乎今日有趙國主盟?」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范雎笑著對大步匆匆趕來的白起一拱手,又轉身對秦昭王道,
「當年六國合縱,有楚威王、齊威王、趙肅侯、魏惠王一班秦國夙敵在世,更有大才蘇秦斡旋
主謀,四大公子推波助瀾,始成勢也。倏忽數十年,山東五戰國大衰,五國君主皆庸碌之輩,
唯餘一個趙國做了泰山之石。期間六國積怨如山遠甚當年,趙國縱有合縱之心,沒有一班胸襟
似海可泯恩仇之君臣,便必是哄哄一場兒戲而已,斷難成勢也!」
  「也是一理。」秦昭王顯然還是不放心,「丞相說有應對,卻是何策?」
  「揮灑金錢,分化收買,使其自行分崩離析,最終不戰而屈人之兵。」
  「金錢事小。只是,行麼?」秦昭王笑臉皺著眉頭看了看白起,白起卻面無表情地坐著,
目光只盯著范雎。
  「六國之弊,臣有切膚之痛,我王與武安君卻是遠觀朦朧也!」范雎嘴角抽搐出一絲笑容
,「但看宮中群狗,尋常或起或臥或行或止,皆相安無事,但投一塊骨頭,便會驟然猛撲撕咬
相鬥。因由何在?利在眼前,起爭意也。目下趙國之外,五國君臣較之群狗,有過之而無不及
也!」
  秦昭王雖聽得不甚舒坦,卻仍然是呵呵笑了:「呵,武安君以為如何?」
  「臣以為可行。」白起一拱手,「老相張儀當年屢用此法,幾無不成。」
  「好!」秦昭王拍案笑道,「丞相欲以何人為撒金特使?」
  「謁者王稽。」
  「王稽?」秦昭王卻是一陣沉吟,「王稽老臣工了,其才具當得應變大任麼?」
  范雎肅然便是一躬,「王稽雖非大才,卻有大功。非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臣之苦心,
唯使王稽再立功勳,得以脫低爵而擢升也。」
  秦昭王恍然醒悟,驟然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哎呀,此本王之過也,卻勞丞相為難了。」
轉身一揮手,「長史擬詔:謁者王稽,引賢有功,爵加顯大夫,領河東郡守之職,許三年不上
計。」轉身又對范雎一笑,「丞相以為如何?」
  「臣謝過我王。」范雎大是欣慰,竟又是一個長躬到底。
  出得王宮,范雎立即驅車來到謁者府。自范雎令人目眩地擢升應侯開府丞相,王稽便等待
著自己的喜訊。按照常理,魏冉四貴罷黜,秦王無須再將他作為低爵低職的隱秘利器,至少應
當恢復他曾經有過的職爵。雖則如此,按王稽本心,卻是對秦王晉陞他不報奢望。他跟隨秦王
太長了,辦理的密事也太多了。以他對秦王的瞭解,秦王似乎從來不想讓他做顯職大臣。就實
而論,王稽只有寄厚望於范雎,只想做個丞相府長史。幾經周折,他已經覺得范雎確實是個非
同尋常的神異大才,料事如神機敏快捷且恩怨分明,跟著此等人做屬官心中塌實。然則倏忽半
年過去,竟是兩頭皆無音信,王稽便是大大的鬱悶了。今日丞相府吏員飛馬傳令,讓他做好出
使準備,他卻是半點兒也沒動。入官三十餘年的老臣了,還只是個永遠奔波的謁者特使,與列
國使者周旋豈不汗顏,做得甚個勁來?何如辭官離秦悄悄做個富商算了?
  正在此時,范雎卻突然親臨,身後還隨行一名王宮使者。王稽正在後園鬱悶漫步,看見范
雎竟是五味俱生手足無措。范雎卻只對身後宮使一擺手:「下詔了。」及至宮使將詔書讀完,
王稽更是愕然,一時竟愣怔得說不出話來。
  「六百石高爵,王兄還不接詔謝恩?」范雎悠然便是一笑。
  王稽恍然,連忙一個長躬:「王稽接詔王稽謝恩!」囫圇得連自己也笑了起來。使者已經
走了,王稽卻還覺得做夢一般忽悠。六百石以上俸祿,原本便是高爵重臣了,再加一個肥美豐
腴的河東重鎮大員––河東郡守,非但赫然顯貴,且三年不上計全權自治!這是真的麼?
  「王兄,是真的,不是做夢,醒醒了。」范雎呵呵笑著。
  「見笑見笑。」王稽連忙拱手,「應侯請入座。」他竟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原本很順口的
「張兄」兩個字,連忙吩咐使女煮茶,回身便惶恐笑道,「丞相委我出使何方?」
  「趙國。」范雎笑了,「王兄莫得拘禮,還是本色便了。」略一沉吟便又笑道,「此次出
使卻是個極大美事,揮灑金錢。王兄可是做得?」
  「大花錢?!」王稽驚訝得眼睛都直了,「這叫甚個使命?」
  范雎悠然品著清香濃郁的新茶,侃侃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末了道:「此番出使須得如此
行事:你先帶五千金並珠寶一百件入趙,駐蹕武安而不入邯鄲,只在武安重金結交五國特使,
明告其合縱抗秦之惡果。若能同時重金結交趙國大臣,動搖趙國心志,則更佳。王兄切記:散
金愈多,功勞便愈大!一月之後,還有五千金隨後!」
  「嗚呼!萬金之數?匪夷所思也!」王稽雙眼熠熠生光,驚訝得連連乍舌。
  范雎哈哈大笑:「國滅人滅金不滅,何惜一撒也!六國敗亡,又是原金歸秦,豈有他哉!」
  三日之後王稽特使車馬轔轔東去。不到一月,便有快馬密使急報:五國使團雲集武安,王
稽只散得三千金並一半珠寶,燕齊魏三國特使便與趙國翻臉,要趙國先行歸還三國舊地再言合
縱;楚韓兩使雖未公然鬧翻,卻一力主張趙國要先與秦國打一仗,證實有實力抗秦再說合縱;
趙國君臣啼笑皆非,趙惠文王束手無策,丞相藺相如周旋無功,上將軍廉頗大為惱怒,三國特
使已經準備離趙,六國合縱全然無望。
  秦昭王大為振奮,頓時信實了范雎遠交近攻的威力,立即連夜宣來范雎白起秘密計議趁此
時機再度大舉東出之方略。以秦昭王之想,趙國合縱不成便必然孤立,秦國此時出動大軍攻趙
,正是事半功倍之機。雖則如此想,秦昭王卻是長期磨成了深思慎言的習性,但定大謀,言必
在謀臣之後,從來不先說武斷。今日雖則興奮,秦昭王也只是要武安君白起先說,尋思白起對
六國歷來主戰,定然與自己不謀而合。
  「臣之思慮,目下雖則合縱破裂,然則大軍攻趙尚嫌倉促。」白起當先一句,便令秦昭王
大出意料,只聽白起接道,「遠交近攻既成國策,丞相必有詳盡謀劃,臣願我王聞而後定。」
  「大是!」秦昭王頓時覺得自己未免心緒浮躁,便向范雎道,「願聞丞相之謀。」
  范雎笑道:「武安君沉穩明睿,臣深以為是。目下大舉攻趙,確實不是時機。趙已成強,
無舉國充分準備則不能言戰。此其一,為實力之備。其二,目下遠交破合縱,孤立趙國便是奠
定秦趙決戰之基石。其三,秦趙大決,須得先清外圍而後步步進逼,一戰而決大局。惟其如此
,臣之謀劃,目下近攻之方向在三。」
  秦昭王點頭道:「三攻做何拆解?」
  「其一,攻韓河外。其二,攻滅周室洛陽。其三,攻取韓國野王。兩年之內,此三地攻下
,秦國之河外河內便連成一片,切斷了趙國與中原之通道。此後再下一地,便可對趙國成大決
之勢也!」范雎略一喘息侃侃補充道,「要使趙國衰頹,目下幾年便是最後時機。趙國變法尚
未徹底,國力比秦國畢竟稍遜一籌。若待趙國有了第二次變法,便是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惟
其如此,從目下開始,便要給趙國不斷挑起事端,不斷施加壓力,絕不能給它第二次變法的機
會!」
  「好!應侯大手筆也!」秦昭王興奮得氣息都粗了,范雎這三攻著著刺激,河外、野王、
洛陽,哪一處不是秦國朝思暮想之地?那一處不使趙國如芒刺在背?尤其一個王室洛陽,雖則
唾手可得,誰卻曾想過目下便要去吞併它了?想到可一舉滅得天子王畿,秦昭王便是心下怦怦
直跳。片刻喘息,秦昭王恍然笑了,「丞相所說一地,卻是何地?」
  「武安君必是成算在胸也。」范雎對著白起一拱手便笑了。
  一直沉思的白起陡然便是目光炯炯:「奪取上黨,卡住趙國咽喉!」
  秦昭王恍然點頭:「然也!上黨正是趙國咽喉,先拿下上黨如何?」
  「武安君已是全局在胸了。」范雎向秦昭王慨然拱手,「大計但定,臣請我王:特許武安
君全局籌劃戰事!」
  「自當如此。」秦昭王一拍王案,「遠交由丞相全局調遣,近攻戰事由上將軍全局籌劃調
遣。籌劃方略但定,本王便親自為上將軍坐鎮督運糧草輜重!」一言落點,白起大是感奮,心
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立即慷慨應命而去。
  旬日之後,白起向秦昭王呈上了一卷詳盡的戰事方略。依白起方略:三年奪三地,先河外
(包括洛陽王畿之河外與韓國河外),再野王,穩紮穩打而不使趙國恐慌;三年之後大舉進攻上
黨,若戰國不救,則奪上黨而困趙國,再尋機決戰;若趙國來救,則與趙國大決!白起對范雎
方略唯一改動,便是暫時不滅洛陽王室,以免天下洶洶,掣肘秦趙大決。
  秦昭王立即召來范雎秘密計議,反覆揣摩,覺得白起之方略切實可行。一則是秦國需要時
間整肅法制整頓吏治凝聚國力,操之過急國力不濟便沒有勝算;二則是外圍戰不能打草驚蛇,
若是緊鑼密鼓的連續大戰,非但趙國有可能警覺而發兵救援,其餘五大戰國也可能恐慌大起而
再度合縱抗秦;若不滅周王室而只一年一戰,在戰國之世便實在平常,且所攻取之地幾乎都是
明面上的拉鋸之地,不會引起列國強烈反彈;外圍鉗形大勢一旦形成,秦國便可放開手腳大爭
上黨,其時列國縱然醒悟,也已被秦國封堵在戰場之外了。
  商議完畢,秦昭王突然頗為神秘地一笑:「此謀之要,武安君尚有一處未曾言及,丞相以
為可是?」范雎不假思索道:「至高機密,毋得洩露。」秦昭王便道:「正是。此番謀劃唯我君
臣三人知曉。」說著便將長卷竹簡順手丟進了腳旁大燎爐,明亮的木炭驟然竄起了熊熊火苗!
  一月之後的朝會上,河東守王稽突然快馬上書,請求秦昭王派兵攻取韓國陘地。
  秦昭王便命長史宣讀王稽上書,以供朝臣議決。王稽的請求發兵的原由是:韓陘夾於河東
郡與河內郡之間,非但使秦國兩郡不能通暢相連有礙商旅,且每遇春荒窮困庶民必逃荒進入秦
國河東郡與河內郡,韓國事實上已經無力治理陘地,秦國弔民伐罪,當收陘地入秦!上書讀完
,前軍大將蒙驁立即請命攻陘。秦昭王當殿徵詢計議,大臣們都贊同攻陘,然卻都紛紛主張上
將軍白起統兵。獨范雎說上將軍沉痾在身,攻陘小戰蒙驁足矣!秦昭王立即下詔:前將軍蒙驁
率兵五萬,擇日發兵攻陘。
  出兵五萬之戰,在戰國之世幾乎是天天都有,各國隱藏在秦國的秘密斥候竟是誰也沒有在
意,自然不會有回報本國的興趣。於是,蒙驁的五萬步騎便大張旗鼓地開出了函谷關,半個月
後便拿下了陘地三城兩百里,使整個大河北岸的河東郡與河內郡連成了一片。此時韓國已是大
衰。志大才疏的韓釐王已經死了,繼位的韓桓惠王卻是個顢頇貴公子,接到陘地丟失的軍報,
竟如釋重負地嘆息了一聲:「不毛之地也,秦人何貪得無厭乎?」對幾個大臣一說,也都是束
手無策,便不約而同地將虎狼秦國大罵一通了事。
  誰知事情還沒有完。蒙驁奪陘之後,五萬步騎突然變成了十萬大軍,渡過大河便來攻打汜
水之地。這汜水源於韓國西部之鞏城山地,北流入河,南北全長不過一二百里,卻是處處關津
要害之地。北邊入河處便是赫赫大名的虎牢要塞(也稱汜水關),東面便是鄭國西北部要塞滎陽
,距韓國都城新鄭不到百里,西面一百餘里便是洛陽。最根本處,在於這汜水是韓國與周室王
畿的分界地,對周對韓均是要害。周室奄奄衰微,韓國強弩之末,誰也無力吞噬對方,便依著
這汜水相安無事,若陡然插進秦國一口利刃,韓周兩方頓時便是大險!
  韓國慌了,周王室也慌了,便一邊向列國告急求援,一邊倉促整頓軍馬準備應戰。偏在此
時,秦國丞相張祿卻派來了河東守王稽做特使,向韓周兩方申明:秦國無意全部佔領汜水流域
,只求將與河東郡、河內郡遙遙相對的大河南岸的河段劃歸秦國做渡口,秦國便立即退兵!戰
國之世,列國相互封堵,對關隘要津的爭奪原是尋常。地勢不利之強國威逼佔據要津之弱國割
讓關津者,更是屢見不鮮。秦國特使一申明秦軍意圖,各國斥候立即飛馬回報本國。趙齊魏楚
四大國一聽不是滅國之戰,便立即鬆緩下來,嘈嘈發兵救援的聲浪也頓時平息了。如此一來,
周王室便頓時鬆了一口氣。洛陽王畿瀕臨大河的土地本來就荒蕪人煙,沒有國人居住,幾處要
塞也無兵可守形同虛設,便割給秦國何妨?與王稽會商的特使立即回報周赧王,這位老天子卻
只是一句回詔:「只要秦不滅周,特使但全權行事。」於是周室特使立即與秦軍達成盟約,割
讓了洛陽王畿的河外渡口,不再跟著韓國四處奔波求援了。
  韓國一見四大戰國退縮,周王室割地脫身,頓時便沒了主張。與秦國開戰吧,分明是實力
懸殊,割讓汜水北段吧,又實在心疼。大河北岸的秦國河內郡正與大河南岸的韓國遙遙相對,
東西橫寬三百餘里,便是只割得南岸河灘的二十里之地,東西也是茫茫一大片。更有甚者,大
河南岸渡口一旦歸秦,非但韓國與趙國間的渡河大道被截斷,而且還將留在大河北岸唯一的飛
地要塞––野王,孤零零地留在了秦國河內郡的汪洋大海之中;雖則秦國申明野王仍然是韓國
城堡土地,可一塊無法控制的飛地還不等於白送了秦國?
  韓國遲疑不決,秦國竟不著急,蒙驁大軍隻虎視眈眈地壓在大河南岸也不出戰。魏國如芒
刺在背,便派出上大夫須賈做特使前來調停。王稽立即飛報范雎,范雎便秘密回書做了一番部
署。次日王稽便盛宴款待須賈,申明丞相張祿之意:秦國唯求河外渡口不被韓國封堵而已,絕
無滅韓之心;然則,若韓國拒絕割讓,則秦軍便要與韓國大臣結盟,共同擁立願意割讓渡口的
新韓王!這一著卻使須賈大為驚訝––韓桓惠王唯魏國馬首是瞻,有他在,魏國便無韓國隱患
,在三晉中也才與趙國有說話份量,若秦國助力韓國貴胄元老擁立親秦之新韓王,對魏國豈非
城門之火?須賈連忙飛書回報丞相魏齊,三日之後魏齊便緊急回書,命須賈力說韓王退讓。
  須賈領命,星夜奔赴新鄭晉見韓王,將大勢與來意一說,韓桓惠王頓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了。韓國本來便有一班老貴胄盤踞封地,指斥韓桓惠王無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王族掌
軍,只怕是韓桓惠王早已不在王位了;要得秦國助力,老韓世族勢必弒君另立,甚或秦軍只要
駐紮不動,只是授意,韓國便要大亂了––念及危局在即,韓桓惠王便不再猶豫,立即派出密
使與須賈趕赴秦軍大營,第二日便訂立了割讓河外渡口之盟。
  秋天到來時,函谷關外直到白馬津的六百里河外渡口,便全部成了秦國土地,所有的要津
渡口都駐紮了秦軍大營。說是渡口,實際上卻是南北寬二十里、東西長六百里的大河南岸原屬
周韓兩國的所有關隘要津。以攻韓陘為由公然出兵,最終卻兵不血刃地佔領了大河中原段的全
部要隘渡口,且不為山東六國警覺,實在是遠交近攻的一次大勝利。至此,范雎在秦國威望大
增,在山東六國心目中便成了威勢赫赫的強秦權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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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秋風寒涼的時分,魏國特使須賈到了咸陽。
  一進驛館安置妥當,須賈便立即拜會丞相張祿,三日連續去了六次都吃了閉門羹。巍峨門
樓下的護衛千長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進宮,便是丞相剛剛歇息。無論須賈如何拿出
金幣錢袋對千長笑臉周旋,那千長都黑著臉不理不睬。過了六天還見不上丞相,須賈便著急了
。自從出使齊國「成功結盟」之後,須賈才具便大得丞相魏齊賞識;這次成功調停秦韓戰事後
,須賈已經在魏國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譽,成了執掌魏國邦交的實職上大夫,只須再有
一次邦交功勳,眼見便是封君領地的重臣了。須賈春風得意,便自請出使秦國,重結秦魏之盟
。秦國在六百里河外駐軍後,魏安釐王與丞相魏齊頓時如芒刺在背,對前年輕率參與趙國發動
的合縱抗秦大是懊悔,若能與秦國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見須賈請命,魏齊立即大加褒獎
,安釐王立即下詔:須賈為王命全權特使,賜千金入秦修好!離開大梁那日,魏安釐王親率百
官到郊亭壯行,須賈風光得王侯一般,當場便是一番慷慨:「臣與秦相張祿有厚交,若不能立
得盟約,甘願受罰!」安釐王也是當場慨然許諾:「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約歸來,便是萬戶之
封也!」須賈看得清楚,一班與他資望相當的大夫們看得眼睛都直了。
  連日奔忙無果,須賈便對當日大言深為懊悔。
  原本聽得傳聞,秦國特使王稽與秦相張祿交誼甚深,自己與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幾日,襄助
秦國拿下了韓國河外渡口,到了秦國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須賈才公然大言自己與秦
相張祿交厚,原不過是想借重秦國威勢為自己早日封君開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尷尬?入秦路
過河東郡,須賈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與他同行咸陽。可王稽卻是堅執推辭,說秦國法度
嚴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離職守,若獲重罪豈非事與願違?須賈無奈,只好自己硬著頭皮進
了咸陽,眼見便是旬日之期,使節回報斡旋進展的第一道關口,自己卻竟連丞相府還沒進,更
不說晉見秦王了。秦國邦交法度:使節入秦,先見隸屬丞相府的邦交官員「行人」,行人稟報
開府丞相而後排定使節行止日期。如今須賈非但進不得丞相府,連行人也不來驛館交接,竟成
了個無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須賈如何不大為煩惱?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丟給了王稽,剩餘大
宗是要獻給秦相張祿的,又不能動。無奈之下,須賈便鼓起勇氣腆著沉甸甸的大肚皮,到咸陽
的魏國商社走了一趟,壓著商社捐了六百「義金」。然則有了錢卻送不出去,秦國吏員沒有一
個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幣袋,兩三日奔忙,竟是一個金幣也出不得手。
  須賈當真是無計可施了,只有窩在驛館苦思退路。一時想起當年那個范雎,幾句話便能使
齊國君臣肅然起敬,須賈不禁便是長吁一聲,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日之難也?
  「稟報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稱故交,在廳外求見。」
  須賈驟然一怔,故交?此地何來故交?想想左右無事便一揮手道:「領他進來。」
  隨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間,一個布衣單薄神色落寞的中年士子,便走進了寬敞的
正廳,一句話不說,只默默地盯著須賈上下打量。驟然之間一個激靈,須賈不禁臉色青白連連
後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沒死麼?」一個踉蹌竟跌倒在座案旁喘息不止。
  士子卻是淡然一笑:「死裡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須恐慌也?」
  一陣愣怔,須賈心中突然一亮便扶著座案站了起來:「范叔,來,入坐了。」轉身便高聲
吩咐,「來人,上茶!一席酒飯!」
  驛館之中原是方便,兩盞熱茶未罷,一席酒菜便抬了進來。須賈捧著茶盅呵呵笑道:「范
叔啊,趁熱快吃,不要餓著,吃了身子便熱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棄范雎寒素落魄,
卻也有進,我便消受了。」說罷逕自舉爵一飲而盡,淡淡漠漠地吃了起來。須賈便只捧著茶盅
細細端詳––面前這個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翹的鬍鬚與略微胖起來的身板,顯然便是當年的
范雎;衣食有著而神色落寞,顯然便是范雎逃入秦國後在市井謀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豈
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時吃罷,須賈便是悲天憫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交,衣衫竟如此單薄,如何
耐得秦國寒風?」轉身便是一聲,「來人,拿件絲棉長袍來。」須臾之間,便有一個隨行出使
的侍女捧來了一件紅色絲綢面的大梁上好棉袍。須賈笑著下令:「替范叔穿上了。」侍女一怔
,便皺著眉頭煽了煽鼻端,不情願地為范雎披上了棉袍。
  須賈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這可是魏錦絲綿袍,當得十金也!」
  「如此謝過了。」士子依舊是淡淡一笑,「來時見上大夫鬱鬱寡歡,莫非使秦不順麼?」
  「小事一樁。」須賈呵呵一笑便皺起了粗大的眉頭,「只是這丞相張祿難見得很,比當年
田單還難侍候!范叔,你說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吟道:「我倒是與丞相府護軍千長有交,只是––」
  「好也!」須賈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還是做老夫隨員,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國,
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個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著起身,「便請上大夫隨我去丞相府了。」
  須賈高興得大笑起來:「范叔可人也。來人!備車!丞相府!」竟是一聲比一聲高。
  軺車片刻備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熟,便來駕車如何?」須賈正在興致勃勃,立即
吩咐馭手改做騎士隨車護衛,自己便笑呵呵登上了軺車。及至士子駕車出了驛館上了長街,便
見一隊巡街官兵夾道拱手,並揮手喝令行人閃避,須賈便大是快意,尋思這范雎卻是個強他命
,但做隨員,主官便順當,今日一駕車這秦人便大敬魏使,當真匪夷所思也!
  軺車駛到相府門前,竟沒有進車馬場停車,而是徑直駛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門樓前,護衛軍
士竟是無一人前來呵斥阻攔。須賈正在一頭冷汗,卻見士子回頭笑道:「上大夫下車稍等,我
進去找人便是。」說罷下車便飄然進了丞相府,兩排長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筆直,竟沒有一個
人查問。須賈不禁大是驚訝,這范雎縱然識得千長,卻如何竟有這般面子招搖進入丞相府而不
受任何盤查?疑惑歸疑惑,須賈還是按照吩咐下了軺車在門前徘徊等待。過得一時暮色降臨,
便見車馬場軺車轔轔,冠帶大臣絡繹不絕地進了丞相府,從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中,卻聽得是
丞相宴請百官,須賈便不禁大是振奮,今日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豈非大大一番榮耀?
  誰知在風中等候了半個時辰,竟還是不見范雎出來,須賈便有些不耐了。輕步走到門廳外
一個游動的帶劍頭目旁,須賈謙恭拱手道:「敢請將軍,能否將方纔進去之人,他叫范雎,給
我找出來?老夫先行謝過。」便將一個金幣袋子塞了過去。
  「范雎?卻是何人?」帶劍頭目黑著臉推開了鏘鏘做響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就是方才為我駕車者,進去找千長了,他是老夫隨員。」
  「大膽!」頭目一聲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張祿!知道麼?」
  「如何如何?你,你再說一遍!」
  「那是大秦國丞相!有眼無珠也。」頭目鄙夷地罵了一句。
  驟然之間,須賈只覺得渾身一陣冰涼,竟軟軟地倒在了大青磚地上。正在此時,門廳下走
出一個文吏高聲宣呼:「魏使須賈進見––!」抖做一團的須賈已經是恐懼已極,情不自禁地
長跪在地惶急地向著燈火通明的丞相府叩頭不止。帶劍頭目走過來猛然便是一聲大喝:「爬進
去!快!」須賈哭嚎一聲:「丞相,須賈請罪了!」便邊嚎哭邊求饒,一條狗般匍匐爬行進了
丞相府門廳。
  在帶劍甲士的呼喝中,須賈一路爬過三進院落,膝頭已經滲出了絲絲鮮血,猶自驚恐地爬
著叫著。爬到第四進正廳,卻見廳中燈燭煌煌觥籌交錯,居中高坐的玉冠華服者分明便是范雎
!哭叫著的須賈一爬進大廳,廳中便是一陣轟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廳中立即肅靜下來。
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廳?報上名來了。」
  「小臣,狗––上大夫須賈,原是丞相魏齊之官狗。」須賈帶著哭聲吭哧著,變調的語音
與怪誕的賤稱,頓使全場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還是狗也?究是何物呵?」范雎微笑的嘴角抽搐著。
  須賈狗狀抬頭:「狗!狗臣請罪––」
  「請罪?狗有何罪也?」
  「須賈狗有湯鑊之罪,請流胡地與畜生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罰,爾究竟有幾罪了?」
  「拔須賈之狗髮,不足以計狗罪。」
  看著想笑不敢笑的官員們,范雎驟然正色道:「須賈,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攛掇魏齊
陷害於我,罪之一也!魏齊酷刑加我,辱我於茅廁,你非但不止,且為幫兇,罪之二也!你鼓
人入廁,尿溺我身,令人髮指,罪之三也!你今何說?」
  須賈瑟瑟發抖上牙打著下牙,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范雎沉重地嘆息一聲:「你須賈非但忌才貪功,且毫無大臣風骨,屢辱邦國使命。今日之
事,你若能硬骨錚錚,堂堂正正為魏國斡旋,范雎尚可不計前仇,國事公辦。誰料你貪生怕死
,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賤之地步,當真令范雎汗顏也!國有如此卑鄙無恥之徒當道,安得不滅不
亡也!」
  不管秦國官員們如何感喟,須賈只自顧叩頭,長跪伏地狗一般抬頭哭喊:「小臣狗唯求不
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飯一袍,我今便免你一死也。」
  須賈頓時綻開了卑賤的笑臉:「小臣狗,謝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皺眉頭,突然厲聲道:「爾既自認狗臣,應有一罰!」
  「認罰!小狗臣認罰!」須賈竟是自甘贖罪般高聲應答。
  范雎轉身對一個侍立僕人吩咐幾句,轉身又道:「好,我便回你一食也。」
  過得片時,便見一侍女手捧黑托盤走進廳中,將一隻粗大陶碗置於須賈頭前地面。須賈一
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豆狗食馬料!正自驚怔莫名,便有兩名臉上烙印的鯨刑官奴走了過來,
兩邊夾持住須賈,猛力便將他的頭臉摁進了大陶碗。
  眾官大笑:「咥!快咥也!」
  須賈連哭喊也沒了聲音,只嗚咽哼唧著費力地吞著草料,兩頰沾滿了草屑豆渣,卻又被強
壯的官奴威逼著不得不伸出舌頭舔乾淨了草屑豆渣。在滿堂哄笑中,須賈麻木地吃著,終於舔
乾淨了粗大的陶碗,喉頭呼嚕一聲,便爬在了地上。
  「須賈狗臣聽著!」范雎冷冷地盯著直翻白眼的須賈,「秦國可以與魏國結盟修好,只是
魏王須得立即將魏齊狗頭獻來。否則,大秦便與趙國結盟,兩分魏國!」
  「丞相,當真?」須賈竟陡然沙啞地笑了起來,「交出魏齊,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了?」
  「信信信!」須賈連連點頭,「小狗臣也恨這隻老狗,定要魏王交來老狗之頭!」
  范雎大袖一揮卻逕自去了。大廳中一片轟笑,僕役衛士們一齊圍住了須賈喊道:「小狗臣
,爬出去!快!」須賈竟是高興得哈哈大笑,絲毫也不覺得難為情地飛快爬了出去。
  回到驛館,須賈立即下令隨員整頓車馬竟連夜出咸陽東去了。
  一路上須賈高興得飄起來一般。官場數十年,唯有兩個人使他又恨又怕,一個便是當年自
己的門客舍人范雎,一個便是丞相魏齊。范雎之才如同身邊一支明亮的燈燭,處處照得他猥瑣
卑俗,須賈便既用他又整他。原以為整治范雎一時沒了輕重,生生讓魏齊給打死了。誰想這范
雎竟死裡逃生成了秦國丞相!爬進相府那一刻,須賈當真是以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輕輕
懲罰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過了自己,看來縱是結仇,也當與此等君子結仇了。你看范雎,要
復仇還一條條數人罪狀,眼見自己吃完了草料,臉上顏色都變了回頭便走。假若是魏齊抑或老
夫須賈,一定是臉不變色心不跳,如法炮製讓他喝尿吃屎,玩弄夠了再用細細的竹鞭文火慢燉
地抽死他!看來啊,此等君子連復仇都臉紅,這君子名士卻有個甚做頭了?說是羞辱仇人,卻
還給自己撂下了一個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國交出魏齊!雖說魏齊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卻已經
成了自己的絆腳石攔路虎,只有拿下這個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無奈這老匹夫凌厲霸
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便定是滅族之禍!不想正在自己整日算計之時,卻出來范雎這一
著,豈非天遂人願也?如何不令須賈要從心底裡大笑出來?世人原是一團糨糊,苛責君子而寬
待小人。譬如這范雎吧,雖則只是對自己羞辱了一番,卻必定在一班文士眼裡,在史家筆下,
要變成睚眥必報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縱然放過魏齊,做個君子又能如何?還不是被那
些迂腐書生們橫豎挑剔?何苦來哉!強如發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過了自己,天下便再也
沒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親自將魏齊人頭送往秦國,秦王范雎對自己必是器重有加,豈
非連魏王也要畏懼自己三分了?到那時,嘿嘿––須賈越想越是醉心,一路便只催隨員們快馬
兼程趕路。
  回到大梁,須賈沒有依照慣例先見魏齊,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晉見魏安釐王。須賈如此這
般一說,安釐王便是大皺眉頭。魏齊是安釐王叔父,雖則霸道武斷且常有僭越之舉,使安釐王
也很是不快,然畢竟又是撐持魏國的一根大柱,若將魏齊殺了,卻找誰來撐持魏國?見魏王猶
豫,須賈也不敢弄險進言,思忖一番便告辭出宮,接著便去了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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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14:03 |只看該作者
  魏齊正在與幾個心腹夜飲談笑,聽說須賈到來,便散了酒宴立即在書房與須賈密談。須賈
說,自己車馬剛進大梁,便被魏王密使在丞相府街口截進了王宮。魏齊驚問緣故。須賈便神秘
兮兮地訴說了自己在秦國如何費力周旋方才與秦王張祿達成盟約的經過,末了恍然醒悟般突然
問,丞相可知,當今秦國丞相是何人?魏齊便有些不悅,秦相張祿威壓天下,何須明知故問?
須賈壓低聲音變色道,不,是當年那個范雎!丞相可曾記得?見魏齊臉色頓時發白,須賈更是
繪聲繪色地將自己在秦王宮如何見到范雎,范雎如何咬牙切齒提出要魏國交出魏齊的「故事」
說了一遍,末了抹著眼淚長嘆一聲,秦王倚重范雎,便將在下做了個傳信使者放了回來,要在
下明告魏王:只有送上丞相人頭,便是秦魏修好,否則便與趙國結盟瓜分魏國了。魏齊聽得驚
心動魄,連忙便問魏王何意?可有口風?須賈便沮喪搖頭,魏王只說可惜王叔也!在下不知何
意?魏齊頓時臉色大變,在書房焦躁轉悠半日終是笑道,老夫平安無事,你去了。須賈連番哽
咽,說了一陣上天庇護丞相保重的話,方才依依不捨地告辭去了。
  次日清晨,大梁便傳出了一個驚人消息:丞相連夜逃出大梁,不知去向!須賈實在是憋不
住滿心歡暢,跑進後園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了足足半個時辰,便又抹著眼淚進了王宮,痛不欲生
地向魏安釐王稟報了丞相逃亡消息。魏安釐王頓時癡傻一般愣怔了好大一陣,末了便問須賈,
上大夫以為該當如何處置?須賈伏地大哭道,目下急務,當立即派一與秦友善之大臣入主丞相
府周旋,否則魏國危矣!魏安釐王恍然大悟,當即下詔命須賈暫署丞相府處置急務應對秦國。
須賈淚如泉湧,明誓一通便精神抖擻地入主了威勢赫赫的丞相府。
  旬日之後,秘密斥候急報大梁:丞相魏齊逃亡邯鄲,住在平原君趙勝府邸。
  代丞相須賈思忖一陣,便立即派出快馬特使飛報咸陽丞相府:魏齊得趙國平原君庇護,魏
國無奈趙國,唯秦王丞相馬首是瞻耳!沒有幾日,秦國特使便隨同魏使來到大梁,轉達秦王口
詔:魏齊既已出逃,秦國便不再追究魏國君臣;然則魏國須得承諾兩事,方可與秦國結盟:其
一,魏國不得再接納魏齊;其二,魏國與趙國須得斷絕邦交。魏安釐王召來須賈商議,須賈一
力主張秦魏結盟,魏安釐王也是百思無計擺脫秦國近在咫尺的軍威,只好與秦國特使訂立了秦
魏修好盟約。
  至此,趙國與一個淵源最為久遠的傳統盟邦便分道揚鑣了。
  特使回到咸陽,秦昭王便立即與范雎密商下一步對策。范雎說,平原君是趙國三朝支柱,
根基比廉頗藺相如一班重臣更為堅實,只要將平原君威望勢力消弱,趙國便大有可圖。秦昭王
卻頗有疑慮,怕反而會激起趙國上下同心仇秦。
  范雎搖頭一笑,卻向秦昭王說了一個故事:
  當年的鄭國人將沒有雕琢的玉叫做「璞」,周人將沒有晾乾的鼠肉叫做「樸」。有個周人
揣著未乾鼠肉路過鄭人店舖,喊道:「誰人買樸?」鄭人從店中走出道:「我想買,看看你璞如
何?」周人道:「我樸上好,名副其實。」便掏出了布袋裡的樸。鄭人一看卻是老鼠肉,便扭
頭走了。秦昭王笑道,樸璞混淆,與平原君卻是何干?范雎便笑道,平原君自以為名動天下,
便妄自尊大,將趙武靈王靈位遷出太廟,貶黜到沙丘宮祭奠。武靈王趙雍乃絕世雄豪,趙人對
平原君已經大有怨聲了。只不過天下君王不明真相,還將平原君當作大賢棟樑敬重罷了。若君
王有鄭國商人之明,試「樸」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便立即派出特使向趙國送去一信,邀平原君入秦做十日之飲。
  這時的趙國,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趙何已經死了,太子趙丹即位堪堪一年,這便是趙孝
成王。趙丹雖不若其父有主見,聰敏睿智卻是過之,眼見自己年青不能震懾一班元老,便將大
政交付了叔父平原君。其時恰有楚國名士虞子入趙,草鞋竹笠晉見趙丹,一番說辭大是不俗,
力主趙國結盟三晉修好楚齊燕以孤立秦國!趙丹大為欣賞,當即賜虞子黃金百鎰、白璧一雙。
次日趙丹與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見虞子,立封虞子為上卿,與藺相如同領相權,位在藺相如之
上!從此,這虞子便被趙人呼為虞卿,與平原君一起成為趙丹的兩大支撐,藺相如與老將廉頗
的權力便漸漸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鄲,趙國君臣便犯難了。
  平原君之妻乃魏國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趙國維繫魏國的要害人物。魏齊卻是魏國王族
大臣中力主與趙國共進退的強權大臣。如今魏齊為范雎所威逼,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國且與自己
有深厚淵源的趙國,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納?若交出魏齊,眼見魏國漂向秦國,分明便是對趙國
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齊平安,再尋機在魏國擁立新王,而後護送魏齊重回大梁執政,魏趙便還
是三晉老盟。如此利害權衡,趙國自是不情願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則如此一來,秦趙兩國便
會立即對峙起來,發生大戰也未嘗可知。趙國新君即位不到兩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錯綜阻隔,
驟然開戰分明對趙國不利。如此權衡,便不能與秦國硬對硬僵持。更有為難處在於:秦國此舉
並非對趙國叫陣,而只是為丞相復仇;戰國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復仇更是屢見不鮮,以魏齊當
年對范雎之殘忍凌辱,便是范雎親率大軍追殺魏齊,天下公議尚不足為奇,況乎與趙國商議交
人?若平原君不赴約,顯然便是拒絕秦國商議交人,趙國便分明失禮,屆時秦國大軍壓境要脅
迫趙國交人,列國便無由為趙國說話,趙國又能如何?
  藺相如慷慨陳詞,當先便是一句:「邦交無定勢,唯利害耳。趙國斷不能將邦國命運捆在
趙魏結盟之戰車上!」接著便歷數魏國之反覆無常,末了力主將魏齊解送回魏國,將這個火炭
團回給魏國,讓魏國自己與秦國了賬!趙國要強大,除了維持與秦國不發生大戰,便當不理睬
列國齷齪,全力推行第二次變法!
  誰知虞卿卻是大不贊同。虞卿當年流走列國,魏安釐王嫌棄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齊卻
是賞識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勸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書襄助自己執政。虞卿雖辭謝而去
,卻從此自認魏齊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濟處也常到大梁魏齊府公然討金,每次都是養息數月
攜帶百金而去。今日魏齊逃趙,虞卿卻如何能贊同藺相如將魏齊解送魏國?虞卿雖則不說國家
利害,卻將恩義必報的一番操守說得驚心動魄:「人言范雎:一飯必償,睚眥必報。今追魏齊
,足見其恩怨分明也!秦為虎狼之國,君相猶能如此,何獨我大趙無情無義也?魏齊友趙二十
餘年,一朝危難入趙,趙國不思保全,反屈從於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卻有何面目以大邦立於
天下!」
  反覆爭辯,莫衷一是,趙丹便要平原君決斷。反覆思忖,平原君終是主張保全魏齊,決意
應秦王之約赴咸陽周旋。
  這年三月,平原君帶著一百名武士門客與一千鐵騎進入咸陽,受到了秦國君臣的盛大歡迎
。所有鋪排禮儀過後,秦昭王在咸陽宮偏殿與平原君小宴盤桓。飲得幾爵秦昭王笑道:「素聞
平原君高義,本王敢有一請,不知君有否擔待?」平原君心下一沉便拱手笑道:「秦王吩咐,
趙勝自是力所能及也。」秦昭王便道:「齊桓公得管仲為仲父,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
君之夙仇魏齊在君之家,請足下派使歸趙,取魏齊人頭交來咸陽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
能為,秦王便要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說得,只有請平原君長住秦國了。」平原君正色
道:「貴而交友,為賤而不相忘也。富而交友,為貧而相周濟也。魏齊乃趙勝之友也,危難來
投,縱在我府亦不能交出,況目下已經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日方曉魏齊
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說,君且在咸陽盤桓幾日,我自設法取魏齊人頭,與君一睹也。」
  當夜,秦昭王便派出快馬特使飛赴邯鄲,呈給趙丹一封國書,聲言趙國若不交出魏齊人頭
,非但要發兵攻趙,且要長期拘押平原君!趙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殺氣騰騰,頓時大驚失色,平
原君若得不在,秦國攻趙卻是如何支撐?一時不及細想,立即下令出動王宮禁軍包圍平原君府
搜捕魏齊!偏是平原君走時有秘密叮囑,總管家老聞得王宮發兵消息,立即從秘道放走了魏齊
。魏齊孤身逃出平原君府,連夜來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趙國朝局,知道此時已經無法說動
趙王,便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僕役,只帶著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時分竟與魏齊在大霧瀰漫中逃
出了邯鄲。出得邯鄲竟是四野茫茫,那一國都不敢去,計議半日,最終還是喬裝成商旅潛進了
大梁。虞卿本是楚人,便提出設法拜會信陵君,以平原君名義請信陵君致書楚國春申君,但有
春申君庇護,便可在楚國高山大水中逍遙隱居了。魏齊自是立即贊同,虞卿便秘密來到信陵君
府請見。
  此時的信陵君因與魏齊政見不合,早已經成了深居簡出的高爵閒臣,驟聞虞卿來見,竟是
一時想不起虞卿何許人也,便吩咐不見。時有魏國八旬名士侯嬴在側,便將虞卿其人其事大大
讚頌了一番,末了竟嘲諷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為慚愧,便立即追
出府門,卻已經不見了虞卿。次日出城尋覓,斥候卻報說魏齊已經羞憤自殺,虞卿逃遁不知去
向了。恰在此時,趙國特使趕到了大梁,立即便割下了魏齊人頭徑直飛送咸陽。
  秦昭王接到魏齊人頭,便親自郊送平原君歸趙,平原君滿腹憤懣無處發作,只有怏怏去了
。秦昭王便親自將魏齊人頭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慶賀。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白起與
范雎又秘密計議片時,白起便連夜趕往藍田大營去了。秦昭王見范雎似乎並無大快之意,便笑
問一句:「范叔啊,還有甚心事未了?說出來便了。」
  「臣大仇已報,唯餘一恩未了。」范雎見問,倒是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兩次救臣,臣卻無以為報。」
  「此乃本王之過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便是與國有功,何能不加封賞?范
叔但說,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鄭安平。便在臣府做舍人。」
  「應侯但說,此人從文從武?」
  「鄭安平原是武士,自然從武了。」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鄭安平晉軍功五大夫爵!實職嘛,著上將軍白起安置
,應侯以為如何?」
  「范雎謝過我王!」追殺魏齊之時,范雎便在天下恢復了真名實姓,此時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啊,今日快意之時,能否說說這鄭安平當初是如何救你了?」
  「當年之危,一言難盡也!」范雎一聲感喟,不禁便是淚水盈眶,斷斷續續對秦昭王訴說
了當年那段逃生經歷––
  鄭安平將滿身鮮血臭尿的范雎用草蓆一捲,便扛著走了。鄭安平的家在大梁國人區的一條
小巷深處,是一座破舊空闊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叢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舊木樓還值得
幾個錢,除此竟是一無長物。鄭安平一進破院子立即隨手關了大門,藉著月光將血尿屍身扛進
小木樓底層,輕輕平放在唯一的一張木榻上,便開始了緊張地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
揀來一堆乾樹枝生火煮水,又將一把鋒利的短彎刀塞進沸騰的陶罐裡,接著又從屋角一個磚洞
中摸出一包草藥,在一隻小陶碗中搗成糊狀,又從靠牆處搜尋出兩塊近二尺長的白木板拿到范
雎床前。
  雖則一切就緒,看著血糊糊的范雎,鄭安平還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禱告一番,才開始咬
著牙脫去了范雎的血尿衣衫,用彎刀刮掉渾身三十多處傷口的淤血,一一敷上草藥汁。傷口處
置完畢,鄭安平便將兩塊木板夾於范雎兩肋,用一幅白布從床下統身而過,將范雎整個身子捆
包得固定在榻上,又抱來僅有的一床舊棉被蓋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鄭安平又趕緊用陶罐燉羊
肉湯,燉得一個時辰,便用橇開范雎牙關,硬給他灌了一大碗肉湯––
  三日之後,范雎終於醒了。一番感喟答謝,一番散漫對答,范雎才知道鄭安平祖上曾是藥
農游醫,自己在軍中也偶然為弟兄們治些急傷,治他這等駭人重傷,實在是誤打誤撞。由於父
母早亡家道窮困,鄭安平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後來,鄭安平在丞相府聽到秦國特使來了,便找驛館武士幫忙,在不當值時悄悄駕著一條
獨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後來那些事情。范雎入秦後,鄭安平在丞相府聽說秦國有了一個新
大臣叫張祿,便以尋祖陵遷葬父母為名,輾轉到秦國尋覓自己,恰遇刺客,便又救了范雎一次
––
  「天意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慨然一歎,「鄭安平若再有功勳,便是做大秦封君也是當得
也!本王何吝賞賜?」
  范雎一番拜謝,次日便與鄭安平一起到了藍田大營。白起正在中軍幕府與幾員大將密商大
計,聞得應侯到來,立即親自出迎。及至范雎將來意一說,白起將鄭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
照法度,五大夫爵可為十萬軍之將。然鄭安平尚未有領軍閱歷,便先在前軍蒙驁將軍帳下做司
馬,而後憑才具戰功授職,應侯以為如何?」范雎原是以為秦王有詔,白起自當立即任命鄭安
平為一軍之將,不想白起如此處置,卻也是無話可說,便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是
先做司馬了。」見鄭安平大皺眉頭,白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憂。秦軍歷來不窩軍功也。大
戰在即,你但立功,我便立即授你將軍實職!」
  「謝過武安君!」得素來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撫,鄭安平頓時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絲不快也煙消雲散,進得幕府與白起秘密計議半日,便在暮色時分欲回咸陽。正
在正在白起送出營門之時,一騎斥候快馬飛到,稟報了一個緊急消息:韓國上黨郡守馮亭,正
在密謀帶上黨之地歸趙!
  范雎、白起大為驚訝,低聲商議幾句,立即一同起程,連夜趕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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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對峙上黨

【第一節】

  秦趙對抗,上黨具有非同尋常的地位。
  先得說說地緣大勢。若以兩國腹地本土論,秦趙之間堪稱天險重重距離遙遠。函谷關東出
,中間隔著周室洛陽王畿、韓國、魏國的千里河山。從秦國的河西高原東出,且不說河西高原
本身之險峻,從九原雲中大草原洶湧南下的大河更是難以逾越的第一天險。過了大河,便是又
一天險呂梁山。呂梁山東北––西南走向,東北接樓煩的管涔山,西南至大河禹門口接龍門山
,依河逶迤近千里,連綿群峰高聳,彷彿便是上天為大河刻意築起的一道接天大堤。過了呂梁
山便是豐饒的汾水河谷平原。河谷平原的北部是屬於趙國的晉陽,中部南部便是魏韓兩國的河
東、河內之地。越過河谷平原,便是又一道南北綿延千里的天險––太行山。
  太行之名,古已有之。《山海經‧北次三經》云:「北次三經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
歸山。」後世《博物誌‧山》云:「按太行山而北去,不知山所限極處,亦如東海不知所窮盡
也。」在古人口中,這太行山又叫五行山、王母山、女媧山,卻是大大有名。這道綿延大山與
呂梁山一樣,也是東北––西南走向,東北起於趙國代地的拒馬河谷,西南至於魏國河內的大
河北岸,也同樣是綿延千里。
  呂梁山與太行山夾持的汾水河谷平原,還有太行山以東直抵大河入海處的千萬里廣袤土地
,春秋時期都是天下第一大諸侯––晉國之領土。魏趙韓三家分晉,天下便進入了戰國。戰國
分野:太行山以東以北為趙國,呂梁山南端(河東)、太行山中段及南端(河內)並大河南岸平原
,為魏韓兩國。也就是說,秦國要向東進入趙國,這太行山便是最後一道天險。
  太行山之為天險,在於它不僅僅是一道孤零零山脈。太古混沌之時,這太行山南北連綿拔
地崛起,便轟隆隆順勢帶起了一道東西橫亙百餘里的廣袤山原。於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
、東西百餘里甚至數百里的一道蒼莽高地。更有甚者,這道綿延千里的險峻山原,僅有東西出
口八個,均而論之,每百餘里一個通道而已。所謂出口,便是東西橫貫的峽谷,古人叫做「陘
」。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陘」。自南向北,這八陘分別是:
  軹關陘。軹者,車軸之端也。軹關者,通道僅當一軹(車)之險關也。這個陘口位於河內太
行山南端(今河南省濟源縣西北),是河內進入上黨山地的第一通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魏
國在軹陘口修築了一座駐軍城堡,叫做軹邑,專司防守這個重要通道。
  太行陘。亦名太行關,位於河內太行山南麓之丹水出口,正對韓國野王要塞,是為韓國連
接上黨的唯一通道。
  白陘。亦名孟門,位於河內太行山北折處(今河南省輝縣西)。魏國在這裡也同樣修築了防
守城堡,叫做共邑。
  滏口陘。因在太行山東麓滏水河口而得名,位於趙都邯鄲西南的石鼓山(古稱滏山),山嶺
高深,形勢險峻,為趙國進入太行山以西之上黨的最重要通道。
  井陘。亦名土門關,位於太行山東麓井陘山,為趙國西出汾水河谷的重要通道,更是秦國
從晉陽進入趙國的重要通道。
  飛狐陘。亦名蜚狐陘,位於太行山東麓恆山之峽谷口。兩崖峭立,一線微通,迤邐蜿蜒百
有餘里,是燕趙通胡之要道。
  蒲陰陘。亦名子莊關,位於太行山東麓之燕國易縣西北,是燕國向西進入樓煩的唯一通道
。後世稱為金陂關、紫荊關。
  軍都陘。亦名關溝,為太行山最北之通道,位於燕國薊城北部之軍都山,是燕國北上胡地
之通道。
  如此天險,秦國大軍要越過太行山,卻是談何容易!
  這八條通道中,北邊四條(井陘、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秦國是無法利用的。因為秦國
大軍只有從河西高原渡過黃河、翻越呂梁山、穿過汾水河谷平原,才只有利用北邊兩陘(井陘
、飛狐陘)的可能。一則是這條路線在當時根本不可能行進大軍,二則是縱然千方百計行軍抵
達,大軍也沒有可以展開的戰場,不堪對方一軍當關。這種情勢便決定了秦國不可能從太行山
北段進逼趙國。從秦趙抗衡的軍爭大勢看,此時的秦國已經穩定佔據了河東、河內兩郡,北邊
的晉陽(太原)也在與趙國拉鋸之中。最可行的進逼趙國的通道便是太行山南段的四條通道––
軹關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這四條通道,除了滏口陘在趙國腹地,其餘三條恰恰都在目
下秦國的河內郡。
  然則,整個這四條通道卻都要通過一片要害山地。這片山地便是上黨。
  上黨者,以其高「上堪與天黨」之讚譽得名也,可見其巍巍乎高踞中原之威勢。
  太行山巨浪排空般崛起時,連帶掀起了一大片崢嶸高絕的山地,西面威逼汾水河谷,東面
鳥瞰邯鄲谷地,這便是橫亙於兩大谷地平原之間的上黨高地。這片高地北起閼與,南至河內與
太行山連為一體,南北長三百餘里。西起少水,東至漳水與太行山渾然一體,東西寬二百餘里
。上黨山地嵯峨,河流紛紜,峽谷交錯,林木蒼茫,除了四條陘口出入,整個上黨便彷彿一個
渾然無孔混沌未開的太古封閉之地。便在這四條陘口漸行交匯的東部高地,恰便有一座險峻關
口當道,這便是赫赫大名的壺關!此地兩山夾峙,狀如壺口,春秋晉國便在這裡設置城堡關口
,得名壺關。有了這壺關,便是你進入上黨,也無法繞過它而進入趙國;當然,趙國即便從滏
口陘進入上黨,不越過壺關,也是無法南下西出。
  如此看去,上黨山地便成了巍然矗立在太行山西麓的一道峻絕天險。趙國得上黨,便是邯
鄲西部天然的戰略屏障,可一舉將秦國壓制在河內。秦國若得上黨,便可居高臨下地逼近到邯
鄲百里之內,趙國便是腹地大開,再也無險可守!雖然秦國也可從安陽北進趙國,然則卻必須
渡過漳水之險方可北進,其威力便遠遠不如奪取上黨。
  惟其如此,上黨天險便陡然大放異彩,成為秦趙兩強的必爭之地。然則,微妙之處卻在於
:此時的上黨天險既不在秦國手裡,也不在趙國手裡,卻在韓國手裡,是韓國北邊一個郡。如
此一來,爭奪上黨頓時便成了天下最為矚目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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