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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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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無妄九鼎
  【第一節】奇兵破宜陽,千夫長嶄露頭角
  【第二節】秦武王隱隱覺得不妙
  【第三節】九鼎夢魘,幽幽血光
  【第四節】大雨落幽燕
【第二章】艱危咸陽
  【第一節】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第二節】風雨如晦大咸陽
  【第三節】飄風弗弗,迅雷無聲
  【第四節】撲朔迷離起雷霆
  【第五節】慨其歎矣,遇人之艱難
【第三章】東方龍蛇
  【第一節】邦有媛兮,不讓鬚眉
  【第二節】臨淄霜霧濃
  【第三節】東海起大蛟
  【第四節】布衣柴門千里駒
  【第五節】兩使入秦皆惶惶
  【第六節】幾番折衝,大起戰雲
【第四章】鏖兵中原
  【第一節】六十萬大軍壓頂函谷關
  【第二節】左更白起臨危受命
  【第三節】齊王夜入軍營,聯軍橫生波瀾
  【第四節】河外大開打,初帥刁猛狠
  【第五節】君臣將士咸陽宮
  【第六節】蒼蒼五丈堮,師徒夜談兵
【第五章】冬戰河內
  【第一節】流言竟成奇謀,齊國僥倖脫險
  【第二節】咸陽宮夤夜決策
  【第三節】商旅孫吳秘定策
  【第四節】大型兵器盡現藍田大營
  【第五節】冬戰河內,狂飆拔城
【第六章】滔滔江漢
  【第一節】碧水風雪雲夢澤
  【第二節】隱世後墨再出山
  【第三節】南國雄傑圖再起
  【第四節】江峽大戰,水陸破楚
  【第五節】白起激楚燒彝陵
  【第六節】楚懷王第一次獨斷國事
  【第七節】終以身死問蒼天
【第七章】興亡縱橫
  【第一節】燕山氣象,赫然大邦
  【第二節】樂毅算齊見分毫
  【第三節】狂狷齊王斷了最後一條生路
  【第四節】樂毅臨機入咸陽
【第八章】幽燕雷霆
  【第一節】六百年老諸侯振翼而起
  【第二節】冰天雪地的遼東軍營
  【第三節】輕銳勁健的燕國新軍
  【第四節】我車既攻,我馬既同
  【第五節】整我六師,如雷如霆
  【第六節】軍前謀國君臣心
  【第七節】酷刑萬刃,瓦釜雷鳴
【第九章】孤城血卜
  【第一節】古老鐵籠保全了田氏部族
  【第二節】塵封的兵器庫隆隆打開
  【第三節】化齊方略陡起波瀾
  【第四節】孤城一片有縱橫
  【第五節】戰地風雪,大將之心
  【第六節】兵不血刃,戰在人心
  【第七節】齊燕皆黯淡,名將兩茫茫
【第十章】胡服風暴
  【第一節】白起方略,第一次被放棄
  【第二節】趙奢豪言,險狹斗穴勇者勝
  【第三節】秦軍首敗,天下變色
  【第四節】茫茫邊草,云胡不憂
  【第五節】林胡騎術震驚了趙雍
  【第六節】我衣胡服,我挽強弓
【第十一章】雄傑悲歌
  【第一節】掃千軍如捲席
  【第二節】戰國之世的最後一頂王冠
  【第三節】趙雍探秦國,感喟重劃策
  【第四節】雄心錯斷,陡陷危局
  【第五節】一錯再錯,雄傑悲歌
【第十二章】士相崢嶸
  【第一節】秦國第一次力不從心了
  【第二節】完璧歸趙,布衣特使初現鋒芒
  【第三節】趙瑟秦盆,藺相如盡顯膽識
  【第四節】將相同心,大將軍負荊請罪
  【第五節】撲朔迷離的大梁才士
  【第六節】范雎已死,張祿當生
【第十三章】遠交近攻
  【第一節】離宮永巷深深深
  【第二節】咸陽冬雷起宮廷
  【第三節】大謀橫空出
  【第四節】遠交近攻展鋒芒
  【第五節】借得恩仇大周旋
【第十四章】對峙上黨
  【第一節】天險上黨地
  【第二節】三晉合謀易上黨
  【第三節】秦國戰車隆隆啟動
  【第四節】長平佈防,廉頗趙括大起爭端
  【第五節】相持三年,雪球越滾越大,勝負卻越來越渺茫
【第十五章】長平大決 {2} 236-13726-53-2381[2]-12.19
  【第一節】年青的上將軍豪氣勃發
  【第二節】長平換將,趙軍驟然沸騰起來
  【第三節】秦國朝野皆動,白起秘密入軍
  【第四節】等而圍之兵法破例
  【第五節】金戈鐵馬,浴血搏殺
  【第六節】車城大堅壁,白起說陣法
  【第七節】惶惶大軍嗟何及
【第十六章】秦風低徊
  【第一節】長平殺降,震撼天下
  【第二節】心不當時連鑄錯
  【第三節】曠古名將成國殤
  【第四節】君臣兩茫然,秦風又低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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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無妄九鼎

【第一節】

  啟耕大典一過,秦武王嬴蕩便給甘茂下令:「攻克宜陽,打通三川,五月進軍洛陽!」
  甘茂精神大振,決意以赫赫武功在秦國站穩腳跟。他本是楚國下蔡的一個布衣之士,當年
被頻繁出入楚國的張儀說動入秦,又經樗里疾直接引薦給秦惠王,便做了執掌機密的王室長史
。這長史雖然兼領宮廷禁軍,但畢竟是文職大臣,在戰國刀兵之世尚不是一等一的重臣,也不
是名士謀求的遠大目標,甘茂自然不甘老死在如此職位上。也是機遇際會,秦惠王恰恰在晚年
得了怪誕的瘋臆症,太子嬴蕩又恰恰需要一個老師,張儀、樗里疾與司馬錯三位大才權臣,恰
恰又忙得無法承擔這個需要時間的職責。於是,秦惠王臨機決斷,讓甘茂給太子做了沒有太子
傅爵位的臨時老師。恰恰這個太子嗜兵好武,與兼通雜學喜好談兵機敏快捷的甘茂竟是分外投
機。此時又恰逢秦惠王瘋臆症經常發作,甘茂便自然成了太子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及至秦惠
王驟然崩去,張儀司馬錯灑脫離朝,甘茂便驟然凸現出來,在三個月間連升六級爵位,做了丞
相兼領上將軍,權傾一身,炙手可熱,在秦國歷史上竟是獨一無二。
  然則甘茂很清楚,在極為看重軍功的秦國,不管你是什麼高爵重臣,沒有赫赫戰功,便沒
有深植朝野的根基,對於外來名士,便不能算在秦國站穩了腳跟。赫赫大功如商鞅者,若沒有
一戰收復千里河西的最後大手筆,在秦國也不會形成舉國世族連同秦惠王一起也無法撼動的根
基,竟是生前如聖,死後如神,使秦國朝野永遠在商鞅的軌跡上行進。在名義權力上,甘茂雖
然已經可與商鞅比肩,但在實際根基上卻是霄壤之別。且不說秦國民眾根本不知甘茂為何許人
也,便是在朝在國,他這丞相也遠不能如張儀那般揮灑權力,他這上將軍也遠不能如司馬錯那
般獨領三軍而舉國傾心。有個總是嘿嘿嘿的右丞相樗里疾矗在那裡,甘茂的丞相權力就只能是
個領銜架子。有個醉心兵事的新秦王,甘茂的上將軍權力也只有大打折扣,實際上也就是個處
置軍務城防糧草輜重的國尉而已。說是國尉,也只是對上將軍權力而言,而不是自己能真正地
行使國尉權力。國尉府的那些大小司馬及其管轄的府庫要塞將領,個個都是浴血殺出來的悍將
,人人都有一身疤痕晶亮的紅傷,都有赫赫軍功爵位,都能歷數秦國名將的用兵戰例,你沒有
大才奇功,便休想讓他們如臂使指般服從,事事都會碰到無數磕絆––所有這一切,甘茂都看
得一清二楚,不打幾場大勝仗,他在秦國便是永遠的尷尬。
  三月中旬春暖花開,甘茂統領十萬大軍直逼宜陽。
  可就在大軍開出函谷關的那天晚上,前軍主將白山帶著一干將領來到中軍大帳,竟勸甘茂
停止進攻宜陽。甘茂沒有發作,只是黑著臉冷笑:「白山,你身為大將,不知王命不可違麼?
」白山卻是不卑不亢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宜陽已經有備,我軍縱然浴血攻下,
究竟所得何益?望上將軍陳明君上,莫使秦國銳士血流無謂。」甘茂壓著怒火正色道:「白山
,秦王對本上將軍說過一句話:兵車通三川,秦軍入周室,死無恨矣!下宜陽、通三川、入周
室,此乃秦王雄圖大略也,你等敢以些許傷亡計較?」
  帳中一時肅然無聲,卻有一個年輕將軍從後排走出拱手道:「上將軍此言差矣。兵者,國
之大事也。何能以秦王率性一言,而決大軍所向?」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犯上!」甘茂終於忍不住了,拍案霍然起身。
  「末將千夫長白起。有言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這個白起竟是平靜冷峻,全然不像一
個小小的千夫長。
  「白起?」甘茂卻是心中一動。目下秦軍中誰不知曉這個白起大名?秦王嬴蕩在白起卒伍
中做過力士卒,對白起讚歎得無以復加,甘茂如何不知?但在大軍之中身為最高統帥,如何能
讓一個千夫長如此侃侃論兵?便厲聲呵斥:「一個千夫長也妄言軍國大計,成何體統!」
  白起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永遠都不會笑:「商君變法以來,我秦國兵鋒所向無敵,皆因上下
同心。將士盡抒己見,廟堂方能算無遺策。今張儀丞相離朝,六國正欲恢復合縱。我大軍輕率
東出,正使六國合縱死灰復燃。宜陽之外,已有魏楚趙兵馬十萬之眾,若久攻不下,大軍陷入
泥沼,楚國再從背後復仇,秦國豈非險境?望上將軍三思上達,慎之慎之。」
  甘茂一時竟無言以對。從內心深處說,他承認這個白起確實有見識,然大軍已經發動,若
不戰而回,非但軍功無望,還得落個輕率失策的口實,身為丞相上將軍顏面何存?略一思忖,
甘茂沉聲道:「列位將軍:此戰乃新王立威之戰,意在震懾六國!諸將見仁見智,戰後盡可上
書秦王。然則,目下斷無改弦更張之可能!惟有打好這一仗,使六國知難而退,秦王或可重定
方略,否則,只有自亂陣腳!白山將軍以為如何?」
  白山是前軍大將,秦軍的絕對主力,來者又大都是他的部將,白起還是他的族侄,甘茂自
然首先盯住他說話。也是白山沉穩持重,在軍中極是顧全大局,甘茂也想讓他體察自己的一番
苦心,否則這仗是沒法打的。白山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看了白起一眼,大手一揮:「走!回
帳準備去,好好打仗。牛曳馬不曳,軍法從事!」眾將鏘然一拱:「遵命!」竟是整齊出帳去
了。白山向甘茂一拱手:「上將軍,末將告退。」也逕自走了。
  甘茂雖然鬆了一口氣,心中卻也老大不快。這十萬旌旗究竟是誰說了算?一個前軍主將,
竟然比他甘茂更有威懾力,哪個上將軍受得如此窩火?可甘茂沒有辦法,秦王要立威,自己要
軍功,這仗肯定要打。可這些老軍頭個個都在商鞅、車英、司馬錯、樗里疾主軍的時期磨練出
一副謀略頭腦,連是否師出有名他們都要想,如何能讓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只管打仗了事?甘
茂其所以不敢大動肝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心病:他雖然喜好談兵,但畢竟沒有真正打過大仗
,領兵十萬攻城掠地更是頭一遭。打仗還得靠這些戰將猛士,此時他若拿出鎮秦劍行使軍法,
無異於引火燒身,甘茂豈能掂量不出此中輕重?雖說是自己忍下了,但看白山臉一沉將領們便
慨然領命,甘茂還真有些不是滋味兒。
  次日黎明,甘茂升帳發令:大軍壓向宜陽,午後立即發動猛烈進攻!
  十多年前,宜陽本來已經被秦軍佔領。但在秦國大破合縱聯軍後,張儀為了徹底拆散合縱
,便將宜陽歸還韓國,與韓國締結了友好盟約。但韓國也從此大為警覺,對宜陽鐵山重兵防守
,駐守了五萬新軍。如果僅僅是這五萬韓國新軍,也不在秦軍話下。可秦惠王一死,張儀司馬
錯同時離秦,緊盯秦國的山東六國情勢驟然大變:魏趙楚三國立即呼籲恢復合縱聯軍,抗擊秦
國東出!韓國呼應最力,率先出兵五萬。齊國雖想置身事外,但也不想開罪山東戰國,便只出
了八千鐵騎。惟有燕國內事吃緊,破例地沒有出兵。在甘茂大軍集結東出的同時,山東五國也
同時向韓國邊境集結了十萬大軍,連同駐守宜陽的五萬韓軍,決意大戰秦軍。
  聯軍主將是魏國老將晉鄙,宜陽守將是韓國上將軍韓朋。這兩人都是第一次合縱聯軍的參
戰將領,對秦軍戰力與神出鬼沒的打法依然餘悸在心,這次便分外謹慎。兩人反覆計議,沒有
像第一次那樣擺開正面決戰的架勢,而是以「固守宜陽,耗秦銳氣」為宗旨,紮成了遙相呼應
的三角陣勢:韓朋的五萬韓軍分為裡外兩大營駐紮,宜陽城堡內兩萬精銳步軍全力固守,三萬
精騎駐紮城外鐵山西麓,深溝高壘,在外圍阻擊秦軍;晉鄙的十萬大軍則駐紮在宜陽東北位置
的洛水北岸,背靠熊耳山,前臨洛水河谷,可從側後隨時向西向南馳奔救援;三大營相互距離
不過十里,大軍瞬息即至,策應極是快捷。
  對於這種大勢變化,秦武王知道,甘茂也知道,但君臣二人卻絲毫沒有在意,竟是一拍即
合,義無返顧地揮師東出了。在秦武王而言,自從以卒伍之身征戰巴蜀兩年,對秦軍銳士的戰
力自信已極,根本沒有將六國聯軍放在眼裡,反而認為這恰恰是徹底摧毀六國戰力的絕好時機
!在甘茂而言,除了濃烈的功名之心,也與秦武王完全一樣:對秦軍戰力充滿自信,對合縱聯
軍視若無物。辭行之時,甘茂對秦武王慨然道:「秦國根基已固,東出函谷摧毀六國,此其時
也!臣先行一步,三日攻下宜陽,便當恭迎我王駕臨周室!」秦武王聲震屋宇地哈哈大笑:「
好!本王處置好鎮國事宜,便與上將軍會師孟津了!」
  大軍兵臨洛水,前軍卻停止了推進,自領五萬中軍的甘茂正在疑惑,便見前軍斥候飛馬來
報:「宜陽陣勢異常,前軍不能攻城,前將軍請令緩攻!」甘茂頓時愣怔,催馬來到前軍白山
大旗下,卻見大軍在山下已經展開陣形,白山卻帶著十幾員大將在山頭瞭望。
  甘茂飛馬上山,身形與聲音一齊落下:「白山將軍,有何異常?」
  「上將軍請看。」前軍主將白山一拱手,將甘茂讓到最突出的山巖上。
  甘茂遙遙望去,但見宜陽城頭旗甲鮮明,城北鐵山的西麓大營也是旌旗獵獵戰馬嘶鳴,東
北河谷地帶更是大營連綿不斷!甘茂雖然沒打過大仗,卻也算得通曉兵家心思敏捷,自然看出
了其中奧妙,不禁皺眉:「莫非我攻任何一處,必遭兩面夾擊?」
  白山:「正是。我若攻城,山麓韓軍必來襲擊側翼背後;我若先取山麓,必遭城內與河谷
大軍夾擊;我若直取河谷,則兩支韓軍必同時從背後掩殺。目下不能貿然攻城,需得一個萬全
打法。」這位在戰場上威猛絕倫的前軍大將,打仗卻從來不鹵莽從事,這也是張儀喜歡帶他領
軍出使震懾六國的因由。
  「議出戰法了?」甘茂顯然有些著急了。
  「正在查勘,尚未計議,請上將軍示下!」
  白山本是一句職責所在的請示,可甘茂卻驟然滿臉通紅。身為上將軍,戰法謀略本應在出
兵時便已瞭然於胸並備細交代給領軍大將。司馬錯是這種做法的極致,跟他打仗,所有的將領
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時間一長,將領們對司馬錯的軍令幾乎是不問所以便立即實
施。在秦軍而言,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兵臨城下尚無對策的尷尬局面,白山淡淡一問,便變得分
外敏感,十幾員大將的目光竟齊刷刷聚到甘茂臉上,甘茂如何不感到難堪?雖然如此,甘茂畢
竟聰穎練達,勉力一笑:「接掌三軍,甘茂實是勉為其難,若一令出錯而致敗,甘茂領罪事小
,大秦顏面何存?我等都是為國效命,打仗還得諸位將軍切實謀劃才是。」一席話倒是妥貼坦
誠,將領們的目光也頓時溫和了許多。
  白山爽朗一笑,大手一揮:「也就三坨十五萬,硬咥也行!都說話,如何打?」
  一群大將都皺著眉頭相互觀望,一時竟沒人開口。猛然,前軍副將蒙驁伸手一指山巖邊道
:「白起,你憋著看個甚?來說說看!」
  甘茂驀然回首,才看見山巖邊佇立著那個敦實厚重的年輕千夫長,竟是一尊石雕般獨自凝
目遙望,對身後的紛紜之聲竟是置若罔聞。聽見蒙驁聲音,他才轉身大步走了過來向甘茂與白
山拱手一禮:「白起以為:三營雖成虎勢,但可一鼓下之!」
  甘茂眼睛一亮:「噢?快說了!」
  蒙驁一拍掌:「看!我就知道白起有主意!」
  白山卻是淡淡一笑:「你小子膽大,我聽聽。」
  「諸位請看,」白起指著遙遙可見的茫茫軍營與城堡:「敵軍三營雖互成照應之勢,然卻
有兩道縫隙:宜陽城與鐵山軍營之間有一道流入洛水的小河,叫西渡水,河谷狹窄險峻;洛水
東北的熊耳山雙巒競舉,晉鄙大軍救援宜陽的最近通道,便是這雙巒峽谷。末將斗膽直陳:兵
分五路,三面開打,一舉攻下宜陽!」
  一個千夫長竟能對面臨地形如此熟悉,本來已經令人咋舌了,待「兵分五路,三面開打」
一出,眾將便是一陣愕然沉默。一城兩營加兩道峽谷,正是五處,秦軍十萬人馬分做五路作戰
,顯然是一場頭緒繁多的高難大戰。但凡將領,打仗最喜歡軍令簡單明確頭緒少,若遇謀略之
戰,則必須有高明的統帥全盤調度,領軍大將也需要用心拿捏,否則便很容易變成一場自相掣
肘的混戰。而今統帥,卻是軍前賴眾謀的甘茂,誰敢指望他統一掌控戰局?前軍主將白山,也
歷來是領軍力戰的勇猛大將,從來沒有運籌過全局大戰。而一個千夫長,更是不可能調度全軍
。縱然五路籌劃可行,居中調度不力也是枉然。將領們心念電閃,便誰也不敢可否了。
  白山目光一閃:「上將軍,我看還是另謀戰法了。」
  「且慢!」甘茂卻是大步跨前,逼到白起身前:「白起,你且說完。」
  白起竟是沒有絲毫慌張:「第一路:三萬鐵甲步軍開出雙巒峽谷,列陣阻截晉鄙聯軍;第
二路:步兵一萬,夜晚從洛水上溯,潛入西渡水河谷,切斷宜陽內外兩營;第三路:五千精兵
從雙巒峽谷繞道鐵山之後,夜襲鐵山韓軍;第四路:三萬精銳鐵騎在鐵山前原野上嚴陣以待,
當韓軍混亂湧出大營,便在曠野展開截殺;第五路:兩萬重甲步兵全力攻城。此戰並無繁複關
節,要害在同時發起,攻殺猛烈,不給敵手喘息之機!」
  「你是說,只要我軍準時到位,同時發起,剩下便是全力攻殺?」甘茂目光炯炯。
  「上將軍所言極是,除此無他!」白起脆捷利落。
  甘茂轉過身來:「白山將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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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山沉吟一陣,掃了將領們一眼,慨然拱手:「以我軍戰力,只要居中調度不出差錯,此
法可行!」一句話竟是意味深長。
  甘茂畢竟也算通得兵家,有大將們認可的戰力,便知其餘關鍵在中軍統帥,一時竟是雄心
陡長,慷慨高聲道:「甘茂身為上將軍,若在謀略議定之後尚不能調度全軍,當真尸位素餐也
!為使諸位將軍放膽赴戰,本上將軍特簡:千夫長白起晉陞中軍司馬,訾議中軍號令!」
  一言落點,眾將竟是向甘茂投來敬佩的目光,異口同聲一嗓子:「上將軍英明!」
  這就是軍中將士:只要你實打實說話,不泛酸,有公心,便認你是個人物!當然,更重要
的還是甘茂晉陞了白起,將領們覺得高興。若是憑斬首軍功,白起早該做將軍了,就是做前軍
大將,也是無人不服。曾在他卒伍下的大力士孟賁、烏獲都做了秦王的殿前將軍,爵位竟比白
起高了六級。與白起同時做卒長的蒙驁,也已經是前軍副將了。白起卻是屢辭超拔擢升,硬是
要一戰一級地做,年輕的將領們便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愧疚,總盼白起早日做將軍,他們才心
安理得地做將軍。今日甘茂將白起擢升為中軍司馬,這可是職同各軍主將而又比主將更為樞要
的要害職位,白起當之無愧。
  誰知白起卻向甘茂深深一躬,慨然挺胸道:「白起請命:自率本部千人,夜襲鐵山韓軍!」
  「白起,你不做中軍司馬?」甘茂雖在預料之中,也還是不禁驚訝。
  「回上將軍:中軍司馬王齕才堪勝任,不須增添白起。」
  「奇襲既要五千人馬,何以自請一千?」
  「回上將軍:白起熟悉地形,部屬有八百鐵鷹銳士,騎步皆精!」
  甘茂對秦軍狀況雖不是瞭如指掌,可也知道鐵鷹銳士的威名,聽說白起一個千人隊中竟有
八百名鐵鷹銳士,不禁哈哈大笑:「好!天意也!」轉身對中軍司馬王齕一揮手:「傳令三軍紮
營造飯,開掘壕溝設置鹿砦,聚將中軍大帳!」連珠發令,顯然是成竹在胸了。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聲,秦軍大營便在宜陽以西十里之外紮下了連綿大營,一片緊張忙碌中
炊煙裊裊大起,便向宜陽三大營瀰漫了過去。中軍大帳中,甘茂與二十多個將軍秘密商討了一
個多時辰,終於將各種細節一一穩妥落實,暮色時分便開始了隱秘的大軍移動。
  宜陽上將軍韓朋卻是鬆了一口氣。本來是三大營繃緊了準備與秦軍馬到即戰,這也是秦軍
歷來戰法:大軍不顯則已,顯則立即接戰,從不延誤,幾乎每次都是以雷霆萬鈞之力壓倒對方
!然則這次卻很奇怪,秦軍推進到十里之遙竟然停了下來,兩三個時辰竟是沒有動靜,紮營之
後,又是一片忙亂地構築壕溝鹿砦,緊接著竟是炊煙四起,依舊沒有動靜。韓朋在城頭瞭望並
不斷接到斥候快報,對情勢自然清楚,只是急切間弄不清其中奧妙,竟是困惑莫名。看看秦軍
毫無攻城跡象,韓朋對宜陽守將叮囑幾句,便飛馬出城,從西渡水河谷的秘密小道來到晉壁大
營。
  「老夫也一直在觀看秦軍動靜。」晉鄙雖然只有五十餘歲正在盛年,卻總是自稱老夫,厚
重穩健中也不乏幾分矜持。看韓朋情急模樣,他捋著灰白的長鬚悠然笑道:「以老夫之見,秦
軍雖是虎狼,卻是一時無處下口,要與我軍對峙相持,找到破綻相機開戰。上將軍以為如何?」
  「相持對峙?這在秦軍可是聞所未聞。」韓朋突然有些興奮,能與秦軍相持,那在中原六
國可是大大的風光了。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甘茂領軍,一隻老鼠率一群老虎,四處鼠竄而已。」
  「老將軍是說,今日秦軍已非昨日秦軍了?」
  「正是。」
  「我軍當如何開戰?」韓朋精神大振。
  「開戰倒是無須著急。」晉鄙是慣有的穩妥:「秦軍遠來,又急於求戰,我等正當深溝高
壘,待其疲憊鬆懈之時一鼓擊之,方有勝算。」
  「以老將軍之見,秦軍要久耗?」
  「至少三日之內不會攻城。」
  韓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我便與老將軍夜謀一宿,議出一個決勝打法!」
  晉鄙的黝黑臉膛罕見地笑了:「來人,上酒!」
  明亮的軍燈下,兩人痛飲笑談,胸中快意尚未化作謀略,便已經到了中夜時分。突然,隨
著軍營刁斗之聲,陣陣喊殺隨風隱隱傳來!晉鄙一怔,勃然變色,一摔酒爵尚未起身,便有斥
候踉蹌進帳:「稟報上將軍:秦軍夜戰!宜陽城外一片火光!」韓朋臉色頓時鐵青,爬起來便
跌跌撞撞出帳:「老將軍,我得立即趕回宜陽!」
  晉鄙臉紅得已經看不出黑,咬牙切齒道:「好!老夫即刻親率大軍夾擊秦軍!」
  卻說甘茂在中軍大帳調遣妥當後,暮靄沉沉時秦軍便開始秘密移動。五路大軍中,白起一
路最小,作用卻最為關鍵––奇襲鐵山韓軍,是發動宜陽夜戰的實際號令,又是攪亂敵軍全局
的要害一擊。夜襲成功,整個宜陽之戰就成功了一半。甘茂心知要害所在,便將中軍大帳的具
體調遣留給了中軍司馬王齕,自己飛馬來到前軍,要親自看著白起一路隱秘出發。
  白起這個千人隊堪稱三萬前軍的一把尖刀,實際上也是整個秦國新軍的一把尖刀。其特異
之處,便是這一千人中有八百人是威震全軍的鐵鷹銳士。在老秦軍時期,鐵鷹劍士名聞天下,
全軍也只有堪堪百餘人。司馬錯做上將軍後,在保留鐵鷹劍士簡拔制的同時,創立了鐵鷹銳士
制。這鐵鷹銳士不單劍術超凡,且要馬戰步戰一樣精通,任何兵器到手也都是一樣嫻熟。當世
的步戰士兵以魏國武卒最為精銳,天下呼之為「魏武卒」。騎戰則以趙國的「胡刀騎士」與齊
國的「技擊騎士」並稱精銳。秦國變法後的新軍在收復河西的大戰中橫空出世,被天下驚呼為
「銳士」。司馬錯便借這個名號創立了鐵鷹銳士:下馬步戰以超越魏武卒為準,上馬騎戰以超
越趙齊騎士與與匈奴胡騎為準。鐵鷹銳士的簡拔方法極為苛刻:首先是體魄關。吳起當年訓練
魏武卒手執一支長矛、身背二十支長箭與一張鐵胎硬弓、同時攜帶三天軍食,總重約五十餘斤
,連續疾行一百里還能立即投入激戰者,方可為武卒。司馬錯則在此之外又增添了全副甲冑、
一口闊身短劍、一把精鐵匕首與一面牛皮盾牌,總重約在八十餘斤;此關通過,方能進入各種
較武;步戰較武要在秦國新軍的步軍中名列一流,騎戰較武要在秦軍新軍的騎兵中名列一流;
個人簡拔過關後,還要過以各種陣式結陣而戰的陣戰關,過各種兵器的較武關。如此一一下來
,凡能成為鐵鷹銳士者,便幾乎個個都是無敵勇士!秦國新軍二十萬,鐵鷹銳士卻堪堪只有一
千六百人,而其中一半都在白起千人隊,豈非異數?當然,這也是司馬錯的刻意部署。在長達
三年的長途奔襲巴蜀中,司馬錯發現了白起這個善於駕馭猛士的罕見兵頭,便萌發了集鐵鷹銳
士於一旗為全軍鍛鑄一把尖刀的想法。巴蜀班師歸來,白起晉陞千夫長,可惜司馬錯未來得及
親自實施,便離朝去國了。前軍大將白山知道司馬錯想法,便在這次東出之前,將前軍全部八
百名鐵鷹銳士悉數集中到白起千人隊,雖然未經一戰,可誰也不懷疑這個千人隊的威猛戰力。
  山風掠過,還帶著早春的寒意。高高的軍燈下,秦國大營竟是一片漆黑。
  白起的千人隊正在一條山溪邊整裝。甘茂趕來的時候,白起正發出一聲低沉的命令:「十
人一伍,間隔百步,沿河疾行,蛙鳴聯絡,開!」話音落點,便見第一團黑影倏忽飄出,在浩
浩春風中幾乎沒有聲音!甘茂確實感到驚訝,他不能想像一個全副甲冑全副五件兵器的重裝士
兵,如何竟能做到開步無聲行如疾風?但此刻他已經顧不上揣摩細究,匆匆來到白起身旁:「
白起,軍食似可減下,少一些累贅。」
  「回上將軍:」白起低聲道:「全套重裝慣了,少一件反倒容易鬆垮響動。再者戰場萬變
,不能少了軍食。」
  「去吧,我等你火號!」
  「嗨!」白起一個挺胸拱手,轉身疾步去了。甘茂清楚地看見,白起身影眨眼間便插進了
連綿黑影的中段,當真是動若脫兔。
  白起的一千勇士先沿著山溪流向隱蔽疾行,進入西渡水河道,再貼著河道兩岸的山根向東
北疾行十多里,便進入了宜陽城與鐵山之間的小峽谷,再沿小峽谷東岸的山麓攀登而上,便到
了鐵山軍營背後的北嶺。宜陽城在洛水北岸,鐵山卻在宜陽城外東北角,晉鄙的十萬大軍更在
鐵山東南的雙巒之後,三大營向西形成一個扇形,鐵山正在居中位置。白起一千人悄無聲息地
登上鐵山北嶺,右手宜陽城、左手晉鄙大營、腳下韓國軍營、正對面秦國軍營的連綿軍燈便遙
遙在望,戰場大勢竟是一目瞭然。
  按事先約定,白起所部提前進入北嶺大約小半個時辰。白起下令立即檢查兵器甲冑,各百
夫長齊報無誤。白起立即下了第二道命令:「半支細香,小打尖!」就是在半支細香的時間內
迅速填補肚子以長勁力。一個多時辰的重裝疾行,若能有時間咥下一塊乾餅夾一塊醬牛肉,灌
下半袋涼開水,對於這些食量驚人的猛士自然是最愜意的事。所謂小打尖,就是這種臨敵接戰
前的些許墊補,正在飽與不飽之間,猛士們意猶未盡卻又精神百倍。
  剛剛打尖完畢收拾齊整,白起便看見對面十多里之外的山頭上兩盞碩大的軍燈一明一滅,
反覆三次。這是甘茂中軍的信號:子時已到,開始攻擊!白起霍然起身,低聲命令:「三路摸
進,攻入營寨中央,各人立即舉火!開!」兩手一揮,左右兩路便散開隊形向山下無聲逼近。
白起自領的一個百人隊,跟著便從中間地帶插下,瞄著山根閃亮的韓軍大營撲去。
  鐵山軍營駐紮著三萬騎兵,領兵大將是韓國世族段氏將領段弗成。其所以將騎兵駐紮城外
,一則為馳援快捷,二則騎兵適宜野戰而不宜改為守城步兵。韓國富鐵,兵器歷來精良,當年
申不害訓練的新軍雖在抗擊魏國中大部犧牲,但六國合縱後補充訓練的新軍也算得中原精銳之
一了。尤其是這支騎兵,被韓國朝野呼為「王師鐵騎」,戰力遠勝韓國步兵。段弗成一心要在
抗秦大戰中建立軍功振興段氏家族,白日見秦軍開來,便立即做好了出戰準備。誰知一個時辰
後傳來韓朋將令:「秦軍畏我不敢出戰,待我與晉鄙老將軍會商之後再行定奪,不得妄動!」
段弗成與部將們大大洩氣,便各自回營休整歇息等候韓朋將令。及至入夜,還不見韓朋將令,
秦軍又是毫無動靜,鐵山騎營便大是鬆弛了。段弗成與前來請令的部將們索性飲了一通酒,便
罵罵咧咧地散去睡大覺了。
  正在酣夢之中,段弗成突聞殺聲震天,一個激靈便從軍榻上滾了下來,腳步踉蹌地爬起來
衝出大帳,卻只見大片火把從山頂壓來在軍營晃動,中軍大帳外已經殺成了一片,四面山野竟
是一片戰馬嘶鳴,連大帳的軍吏、司馬與衛士也一個不見了人影!段弗成一身冷汗,頓時驚醒
,反身進帳摘下長劍便衝了出去,卻見帳外大纛旗下十多個軍吏衛士被三個黑鐵塔般的甲士逼
得團團亂轉。
  段弗成大喝一聲:「丟開纏鬥!上馬列陣––!」
  一個司馬一邊踉蹌閃避一邊銳聲急喊:「戰馬被秦軍放火燒散了!」
  一聽戰馬被燒散,段弗成急怒攻心,狂奔上平日發令的土丘高台,抓起一對大棰便猛擂戰
鼓!天下金鼓號令大同小異,「聞鼓而進,鳴金而退」更是相同的。此刻這鼓聲,卻是韓軍的
聚將聚兵鼓,要將士聞鼓聚集成陣拚殺,也是段弗成此刻唯一的辦法。鼓聲大做之際,便聞四
面韓軍一片呼嘯,掙脫秦軍纏鬥向聚將鼓奔來。正在此時,一片火把如狂飆般從山腰捲來!火
把下正是白起親自率領的威風凜凜的百人銳士隊。
  白起情知一千人無論如何勇猛也不能將三萬韓軍騎士盡數殲滅,便要盡可能地擒殺大將,
盡可能燒散集中在馬廄的戰馬而使大部韓軍不能上馬作戰,盡可能地使韓軍陷入全局性混亂。
圍繞這個目標,白起的軍令便簡單明確:燒馬、殺將、攪亂各寨!分兵攻法也主次分明:一個
百人隊襲擊馬廄,一個百人隊襲殺大將,其餘八個百人隊一律以「什」為單元,分做八十個小
隊同時襲擊主要軍帳!白起跟隨司馬錯征戰有年,對這位最擅長奔襲奇襲的上將軍的破襲戰法
深諳其道,對部屬卒伍規定的戰法簡單易行:偷襲崗哨,四面滲入軍營,同時舉火,突然發動
猛襲!如此一來,韓軍凡有將領的大帳與主要兵帳、馬廄,幾乎在同一時間起火受襲,相互不
能為援,便大為混亂。
  白起親率的百人隊身負擒殺大將的重任,卻沒有一路尋覓酣殺。潛入鐵山軍營後,百人隊
主力一直隱蔽在中軍大帳後的嶙峋山石中,白起只派出了一個十人「什」對中軍大帳舉火襲擊
,要誘出大帳所有將士,確認主將段弗成而一舉擊殺!白起打仗極是周密,深恐主將不在大帳
而輕易出擊,軍士最有威力的第一猛攻便做了空耗。及至段弗成奔上土台擊鼓聚將,白起確認
他便是主將,方才驟然舉火全力殺出!此時恰逢四面亂軍奔來,腳步隆隆勢如潮水,白起大喝
一聲:「九什擋外!一什斷後!」便飛身直取高大鼓架下的段弗成。
  段弗成也算得韓國一流武士,眼光四面一掃,見一排黑色重甲武士在前,十名鐵塔又飛矗
在了身後,一個黝黑的影子大鷹般凌空撲來!段弗成不及細思,雙手鼓棰流星砸出,接著便長
劍在手迎面直刺。誰知對面黑鷹竟是不閃不避,一對大鼓棰砸在鐵甲之上竟是直飛夜空。段弗
成長劍堪堪伸直,便聽一聲金鐵大響,長劍便脫手飛出,迎面一道雪亮劍光便閃電般「噗!」
地透胸而過!段弗成尚未喊出一聲「好快!」,便鮮血噴湧倒地身亡。
  白起鏘然落地,一劍割下段弗成頭顱,大喝一聲:「段弗成首級在此––!」便將一顆血
淋淋的人頭飛擲了出去,連環飛動竟在瞬息之間!四面湧來的韓軍尚未與將台前的鐵鷹銳士交
手,便見一顆人頭凌空飛來,火把之下,段弗成的長鬚白面竟是清晰可辨!便有韓軍將領一聲
嘶喊:「將軍戰死!殺出山前––!」
  韓軍一片呼嘯,又潮水般捲了回去,少部分攔住散馬的便上馬帶頭,沒有馬匹的便跟在馬
後蜂擁而去。白起一聲大喝:「收隊!雙巒峽谷––!」千人隊便迅速回捲,從山後向阻截晉
鄙大軍的熊耳山雙巒峰疾行而來。
  天亮時分,鐵山韓軍三萬騎兵全部被殲,宜陽城兩萬沒有主將的守城步兵獻城投降,韓國
上將軍韓朋在西渡水河谷被秦軍活擒。晉鄙大軍在雙巒峽谷前遭遇秦軍三萬步兵的強硬抗擊,
丟下了兩萬多具屍體,竟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紅日東出,看著遍野屍體,看著宜陽城頭黑色的
「秦」字大旗,晉鄙咬牙切齒地一劈令旗:「收兵!」
  飛馬趕來的甘茂容光煥發,卻沒有下令追擊。各路兵馬聚集到宜陽城下清點,竟然只有六
百餘名秦軍戰死,千餘人負傷,白起的千人隊竟是毫髮無損。這種戰果是甘茂難以想像的,接
連命令清點三遍,方才真正地相信了。興奮之餘,甘茂一面破例的在宜陽城外大宴三軍將士,
一面飛馬上書咸陽,請秦武王駕臨宜陽,東進周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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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攻克宜陽竟是如此快捷便當,甘茂捷報離大軍東出竟只有三日之隔!以致秦武王連咸陽的
鎮國事宜還沒有安排妥當。
  本來,秦惠王之後的秦國已經非常強盛,留守鎮國只是國事不可或缺的名義罷了,很容易
處置好。但在秦武王卻是一個難題,全部原因,便在他沒有王子而只有八個嫡庶兄弟。這些兄
弟與他這個長子年齡懸殊很大,最小的嬴稷尚在少年,最大的次子嬴壯已經是二十六歲了。嬴
壯與秦武王嬴蕩是嫡出同胞,秦惠王正妻惠文后所生,秉性也與秦武王十分相似。可就是因為
秦武王年近三十無子,便在兄弟之中生出了許多微妙處。秦武王的強壯勇猛天下皆知,二十多
名妻妾嬪妃幾乎人人疲憊不堪,偏偏地竟是無一身孕!惠文后曾經到太廟禱告並請紅衣大巫師
鑽龜占卜,那個一頭霜雪的大巫師盯著散亂的龜紋看了半日,竟是長吁一聲:「天意也,老臣
也是難以窺其堂奧矣!」惠文后懵懂不知所以,又想不出辦法,只好不斷禱告,祈望上天早日
賜給自己一個孫兒,使那股悄悄蔓延在咸陽宮廷的躁動早日平息下來。秦武王秉性勇武粗獷,
可也對這種微妙的氣息有所覺察,這就是他在留守鎮國上的思量之處。反覆思忖,秦武王邀二
弟嬴壯共同拜望了母后,當著惠文后的面,擢升嬴壯為左庶長,領咸陽城防鎮國。惠文后看到
兩個兒子相互幫襯提攜,大感欣慰,抹著眼淚笑道:「蕩兒放心去吧,娘也為你監國,看著二
弟了。」嬴蕩一陣大笑,出了後宮便立即召來樗里疾秘商。
  當初,秦武王一心要挽留才具逼人的張儀,可有嬴華對他的疑慮,又擔心張儀盯著父王死
因做文章,便只好無可奈何地放張儀走了。司馬錯卻是他有意放走的,原因只有一個:秦國不
缺將才,司馬錯資望太重,使自己在兵事上放不開手腳。這兩人一走,國中老臣便只留下樗里
疾孤樹參天了。偏是這個文武全才的三代老臣心志淡泊,竟是稱病不朝,大有就此撒手的模樣
。可嬴蕩在大事上畢竟明白,只要樗里疾在國,嬴蕩便絕不逼迫任事,而只要這個老智囊應急
便可,原本也不想讓他參與日常國政。樗里疾功勳卓著,資望極高,更有尋常重臣不具備的根
基:妻子是秦惠王堂妹雍城公主,有王族外戚的身份。國有變故,如此才能如此權力如此根基
的樗里疾便是要害人物了。秦武王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心血來潮,竟立即召來樗里疾,畢竟國中
是平靜的,可他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竟對這位老臣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
  「老臣知道了。」樗里疾竟只有淡淡的一句話,昔日詼諧的自嘲無影無蹤。
  秦武王還想說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對著樗里疾深深一躬,逕自大步去了。
  次日,秦武王率領全部大臣嬪妃,在六千王室禁軍護衛下浩浩蕩蕩地東進了。三日之後抵
達孟津渡口,甘茂已經率大軍移師北上,大軍駐紮南岸,親率眾將乘大舟橫渡北岸迎來。瀏覽
完甘茂遞上的《軍功冊》,秦武王大是振作,站在軺車上便宣佈了三道詔令:擢升白山為咸陽
令,立即還都鎮守咸陽城防;擢升白起為前軍副將代行前軍主將職權;其餘有功將士盡皆按照
《軍功冊》晉爵加職。詔令一下,三軍歡呼,竟是人人振奮。當晚慶功大宴後,秦武王便與甘
茂計議斟酌,立派白山率領五萬大軍從函谷關返回秦國,將大軍留駐藍田大營,白山逕回咸陽
赴任;留下的五萬大軍,則由前軍副將白起輔助上將軍甘茂統轄節制,實際上便是將具體號令
權交給了白起。
  清晨卯時,太陽剛剛爬上宜陽城頭,秦武王君臣嬪妃兵萬餘人乘坐百餘條大船渡過孟津,
在大河南岸會齊五萬大軍,列開大陣便向洛陽浩浩壓來。
  顏率的王室儀仗到達孟津渡口的時候,秦國的五萬鐵騎甲士剛剛渡過大河,綠色的原野上
漫捲著黑色的戰旗,孟津渡口檣桅如林,黑帆蔽日。南岸原野上,秦軍鐵騎在交相呼應的牛角
號聲中列成了三個巨大的方陣。中央方陣前的一輛鐵輪戰車上,矗立著一面三丈六尺高的「秦
」字大纛旗,掌旗者正是殿前鐵塔猛士烏獲。大纛旗下,秦武王乘一輛特製的大型青銅戰車,
一身青銅甲冑,外披黑色繡金斗篷,頭戴長矛形王盔,手扶車前橫欄而立,傲慢冷酷地凝視著
洛陽方向,竟恍若一尊金裝天神!王車右手便是另一個大力士孟賁,雖是徒步一柄青銅大斧,
卻與車上秦武王幾乎一般高,儼然一座黑色雲車矗立!王車左手卻是淹沒在迎風飛舞的旗林中
的甘茂等大隊朝臣與一大群嬪妃。王車之後緊跟著一個千騎小方陣,陣前一面戰旗大書一個「
白」字,旗下便是那個年輕的新任前軍大將白起。
  秦武王揚起腕上黑色馬鞭高聲問:「上將軍,距洛陽路程幾多?」
  甘茂在馬上高聲答道:「八十里,鐵騎大軍半日可到。」
  秦武王揚鞭大笑:「旬日之間,通三川下周室,死無恨也!」
  「王駕起行––」甘茂高聲下令,秦武王的大型戰車在左右兩座鐵塔猛士的護衛下便轔轔
隆隆地啟動了。王車儀仗之後,白起令旗左右一擺:「方陣推進!起––」便聞身後戰車上的
三十六面戰鼓隆隆轟鳴,大河草灘上刀矛齊舉,戰馬沓沓,大軍的騎兵方陣跟在秦武王的車駕
儀仗之後,竟如萬仞絕壁般齊刷刷壓過剛剛泛綠的草地。
  突然,一隊紅色車騎從官道上迎面開來,音樂號角之聲隱約可聞。
  「上將軍,這也算是天子王師?」秦武王驚訝地打量著。
  甘茂早已看見:「啟稟我王:臣料來者乃天子犒賞使節!」
  「犒賞?哼!」秦武王一陣蔑視的冷笑:「本王倒要看看,一個末路天子還能擺出甚譜犒
賞我這個諸侯?」手中馬鞭一揮:「大軍列陣!」
  戰鼓號角交錯中,白起揮動令旗,五萬清一色的騎兵大軍在王車兩側展開,騎士們舉矛立
刀,整齊肅然得猶如訓練有素的戰陣儀仗。
  紅色車騎駛到距秦軍大陣一箭之遙,便緩緩駐車。與秦軍黝黑閃亮的軍陣相比,這支車騎
顯得寒酸極了,衣甲旗幟破舊黯淡,連青銅軺車前那面「周」字大旗的旗槍槍纓都殘缺不全了
,騎隊士卒更是老少參差萎靡不振,與威猛強盛的秦軍對陣,竟形成一種荒誕怪異的對比!秦
武王大瞪著雙眼一陣端詳,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此刻,老顏率從一輛華貴陳舊的青銅軺車上被侍女扶下,步態艱難地走了過來,身後兩名
紅衣侍女捧著大銅盤碎步緊隨。終於,顏率走到了這輛比尋常戰車高出半人的戰車前,不卑不
亢地一拱手:「秦王入天子王畿,本太師犒賞三軍來遲,尚請鑒諒。」蒼老的聲音不無悲涼,
卻也沒有一絲驚慌。
  「來者自來,何敢勞天子犒賞?」雖是邦交辭令,秦武王卻說得冰冷生硬。
  顏率卻毫無覺察一般再度拱手做禮:「周王特派老臣乘王車、捧王酒犒賞大軍。周秦一源
,同出西土,理當迎秦王入洛陽王城一遊。」
  秦武王冷笑:「一遊?本王若想滅周長住,又當如何?」
  顏率不緊不慢:「周室衰敗,名存實亡,不堪任何大國一擊,況乎秦國鐵騎?然則,周室
無財無地無大軍,縱然滅之,非但不增國力,反徒招天下非議。諺云:滅周無功。誠所謂也。」
  秦武王突然一陣大笑:「老太師明智!本王也沒想滅周,只想看看洛陽氣象而已。」
  顏率頓時寬慰:「秦王英明!請秦王下車,接受天子賜酒。」
  突然之間,秦武王又是傲慢矜持地冷笑:「周王是王,本王也是王,何須下車?」
  顏率面色漲紅,據《禮》辯爭:「天子禮儀:戰車之上,無得受酒!」
  「為何不能?」車側孟賁一聲大吼,驚得顏率一個踉蹌幾乎跌坐在地。此時便見孟賁大步
跨到兩名侍女身前,兩隻大手伸開,一手卡住一名侍女的細腰,兩手一展,竟將兩名侍女驟然
舉起。兩名侍女臉色發青未及尖叫,便莫名其妙地飄上了大型戰車,惶恐地擁在秦武王兩側。
孟賁大吼一聲:「跪下!敬酒!」
  「禮崩樂壞矣!」顏率痛苦兀自嘟噥一句便閉上了眼睛,兩行老淚驟然湧出面頰。
  兩名侍女嚇得完全忘記了神聖的賜酒禮儀,竟不由自主地驚慌跪倒,雙手捧起青銅大爵,
卻不想忘記了一手扶住托盤;銅托盤在大風中落下,「噹!」的一聲碰到戰車銅欄上,便飛滾
出戰車,竟閃著古銅色的亮光滾到了顏率腳下!銅盤下的那方紅綾被河風掀起,飄掛到那面黑
色「秦」字大旗的旗槍尖上,竟是獵獵飛舞不停。
  兩名侍女低頭捧爵惶恐萬狀:「敬,請大王飲酒––」
  秦武王哈哈大笑:「天子敬酒,焉得不飲?快哉快哉!」一隻大手便將兩隻銅爵攬起一飲
而盡。兩名侍女被這種聞所未聞的巨人氣勢嚇得瑟瑟發抖,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竟抱著秦武
王兩腿蜷縮成兩團。秦武王大笑,一手抓住一個侍女:「天子侍女,膽小如鼠!」兩手一揚,
兩名侍女便樹葉般飄了起來。只聽兩聲驚叫,兩名侍女竟從空中飄然落地,一起跌在了顏率身
上。老顏率大窘,慌忙將兩名侍女推倒在地,甩袖起身。
  秦武王大笑著揚鞭一指:「老太師,請與本王同車了。」
  顏率連忙搖手:「多謝秦王,老夫不耐戰車顛簸,自乘王車隨後可也。」
  秦武王頓時冷了臉:「戰車?本王這戰車比你那王車平穩百倍,老太師試試了。」
  顏率尚未說話,孟賁便兩手一卡顏率腰身,將老人提到了大型戰車中。顏率大皺眉頭,但
卻只能強作笑容:「秦王請了。」秦武王沒有理睬顏率,馬鞭一劈:「兵發洛陽!」大型戰車便
轔轔隆隆地啟動了。老顏率帶來的天子儀仗與秦武王儀仗並行,竟猥瑣得令顏率不忍卒睹。
  大軍推進兩個時辰後,洛陽王城遙遙在望。秦武王極目看去,一座碩大的孤城矗立在春日
夕陽之下,正當蓬勃的春耕時節,這裡竟是滿目荒涼一片蕭疏:田野裡沒有農夫,官道上沒有
車馬,既沒有他所想像的遊人踏青春歌互答的王畿國風,更沒有他所嚮往的商旅仕宦輻輳雲集
的繁華––在秦武王的三川之夢裡,洛陽王室是天下文明的淵藪,是金碧輝煌光焰萬丈的殿堂
,縱然軍力不濟,財富風華仍當是天上仙境一般!如今看著王城破敗若此,一片冰涼竟是驟然
滲透了身心,看著城外大亭下一片暗淡的紅色人群,秦武王竟連詢問的興趣都沒有了。
  老顏率站了起來:「秦王請看:周室群臣正在代天子郊迎。」
  這也是代天子郊迎?兩隊老少「天兵」排在大石亭外,一直延續到城門,紅衣紅甲破舊不
堪,刀矛銹蝕得一片斑駁,竟是比犒賞儀仗還要寒酸;一片服飾陳舊的老少官員恭謹惶恐地排
成了兩列,一方巨大的舊紅氈鋪在亭外,紅氈上是勉強還算齊全的王室樂隊,樂師卻全是白髮
蒼蒼的老人與姿色平常的中年女子。兩列衣飾略為鮮亮的年輕侍女排於官員隊列之後,大約是
郊迎隊列中唯一的亮色了。
  亭外司禮大臣一聲長宣:「郊迎秦王,天子頌樂––」
  宏大的樂聲響了起來,侍女們歌聲悠揚:
  西有王客和鈴央央
  周秦同宗龍旗陽陽
  降福王室休有烈光
  功業宣武西有秦王
  秦武王瞄著一片破敗的王室儀仗,聽著這有氣無力的頌歌,竟是一片茫然。甘茂沒有聽清
歌詞,高聲問道:「是何頌辭?未嘗聞也!」顏率卻是對著秦武王一拱手:「啟稟秦王:這首《
客頌》,乃天子特意為迎接秦王而作!」秦武王毫無表情地點點頭,與孟津渡口的張揚風發竟
是判若兩人。
  郊迎司禮大臣又是一聲長宣:「秦王入城––!」
  秦武王恍然醒悟,略一思忖向甘茂下令:「大軍駐紮城外,明日清晨入城!」
  顏率不禁愕然,轉念間便大感寬慰:「老夫即行入城,奏請天子犒賞三軍!」
  秦武王馬鞭敲著戰車,分明極為不耐:「甚個犒賞?不必聒噪!明日迎候便了!」老顏率
卻更是輕鬆,深深一躬:「老臣明日恭迎秦王!」便退到了一邊。甘茂對秦武王秉性知之甚深
,轉身便對白起下令:「大軍就地紮營!」白起早已將四周地形看得分明,令旗一擺:「四面紮
營!拱衛王帳––!」五萬鐵騎便立即按照部伍沓沓分開紮營,將秦武王的轅門大帳拱衛在中
央地帶,片刻之後便見炊煙四面升起,營地進入了秩序井然的夜營防守。
  秦武王一夜都沒有安寧,輾轉反側,總是抹不去一個突然浮現出來的念頭––洛陽之行,
得不償失?仔細回味,在孟津渡口看見天子犒賞儀仗的剎那之間,這個念頭便冒了出來,兵臨
洛陽城下,這個念頭便不可遏制地凸顯清晰了。三川這般索然無味,自己卻當做第一件大事來
做,非但逼得六國恢復了合縱,而且落得個「同源相殘,非王非禮」的惡名;更重要的是,秦
國負此惡名卻一無所得。秦武王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感到了自己的鹵莽,感到了父王與張儀的老
辣––放著近在咫尺的洛陽王城就是不理,只是全力以赴地與中原戰國斡旋。那時候,自己對
父王與張儀的一力連橫從內心是蔑視的,在他看來,有秦國熊羆銳士二十萬,只要放開手腳從
函谷關外排頭殺去,三年內定然盡滅天下!何須來回扯鋸?目下想來,似乎是哪裡不妥了。不
說別的,洛陽一班師,他便要面臨與六國合縱開打的局面,而從宜陽之戰的經過看,若非白起
受司馬錯熏陶而提出的奇襲方略,戰勝六國聯軍絕非易事。想著想著,秦武王竟有些埋怨甘茂
了:一個丞相兼領上將軍,如何不能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而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意來?看來,必
須在洛陽有所收穫,可是,收穫個甚呢?洛陽有甚?
  朦朦朧朧的,秦武王終究是睡了過去。古老的黑鷹城堡在雲彩間飄飄蕩蕩,他放開大步卻
怎麼也追不上。突然,一隻黑色的大鷹從湛藍的天空凌空撲來,他怒吼一聲,抓住黑鷹翅膀便
飛了起來!大黑鷹長唳一聲直墜而下,眼前竟是萬丈深淵,一面絕壁張開獠牙向他撲來––
  「啊––!」秦武王長嘯一聲翻身坐起,發力之下,那張軍榻竟破裂成了碎片,他的雙手
猶自僅僅抓著榻邊橫欄。
  孟賁烏獲兩座鐵塔已經衝了進來:「刺客何在?」兩聲吼叫,竟是聲若雷鳴。
  秦武王醒了過來,呵呵笑道:「做夢打仗。沒事,去吧。」兩人一走,秦武王起身出帳,
看著滿天星斗,竟不知身在何處?雙手摀住臉冷靜片刻,方才回過神來,一直站到東方露出魚
肚白色,方才回到大帳。
  紅日初升,顏率率領著周室的老少群臣出城迎接了。甘茂趕來請令如何進城?秦武王第一
次發問:「丞相以為如何進城?」甘茂拱手答道:「揚我軍威,大軍開進!」秦武王卻淡然下令
:「大軍駐紮城外,大臣嬪妃將領並一千鐵騎入城。」甘茂略一愣怔,便大步去了。片刻之後
,白起親率本部千人隊護衛著秦武王車駕,轔轔隆隆地開進了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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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洛陽王城的宮殿群在春日的陽光下金碧輝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銅戰車隆隆碾過長街,零落
匆忙的國人連忙嘩然閃開,竟沒有一個人駐足圍觀。秦武王輕蔑地冷笑著,腳下一跺,大型戰
車竟拋下顏率一行,逕自隆隆衝進了王城幽深的門洞。
  王城內荒涼破敗一如往昔,高高的宮牆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層層疊疊的宮殿樓宇如高
山峽谷,使方方庭院都籠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一抬頭,竟只有頭頂的一方藍天白雲懸
在宮殿峽谷之上。眼前正殿廣場的大青磚縫隙裡竟是荒草搖曳,雄偉的九鼎默然矗立,時有鴉
雀從大鼎耳的巢中飛出,盤旋飛舞啁啾歡叫,竟使這沉寂的宮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詳感慨,卻聞一陣樂聲,一隊王室儀仗便從東邊偏殿緩緩湧出。後邊匆匆趕
來的老太師顏率一聲高誦:「天子駕臨––!秦王覲見––!」隨著顏率蒼老的聲音,一個大
紅金絲斗篷、頭戴六寸紅玉冠的少年從儀仗中央走了出來。
  秦武王心知這便是新近即位的周王,便在戰車上一拱手:「秦王贏蕩,拜會周王。」這一
完全沒有覲見色彩的做法,在《周禮》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顏率一時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顏
面?
  少年周王卻是渾然無覺一般也照樣一拱手:「秦王遠方貴客,光臨洛陽,不勝榮幸!」
  秦武王見這位少年天子還算知趣,便不再做大,飛身跳下戰車深深一躬:「嬴蕩叨擾天子
,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遠來,王室自當設宴洗塵,請入大殿。」
  顏率為免難堪,搶先一步高聲道:「老夫為秦王導引,請––!」便領著秦武王向東偏殿
而來。殿中酒宴原已備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便逕自大步向並列的主案走去。身後的少年
周王雖一臉苦澀笑容,卻是平靜地走到了另一張主案前:「秦王請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願也,多謝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賓主之禮原也應當,何須言謝?」
  一時雙方坐定,周王與秦武王同為面南主案,秦國丞相甘茂與周室太師顏率陪坐兩側,其
餘大臣便以爵位高低分坐兩側。唯一的不同,便是秦武王帶來了十六名嬪妃,全是沒有見識過
洛陽王城的西部女子。她們五彩繽紛地在秦武王身後排開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案上粗
簡的酒菜,雖不能說唧唧喳喳,鶯鶯輕笑中卻也充滿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禮》為根基的周室
君臣看來,成群嬪妃是根本不能在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說一片嬉笑了。然則時也勢也,
面對秦武王這等視禮儀為糞土的強悍君主,面對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竟是無可
奈何,只有尷尬地陪坐了。一時人人面紅過耳,座中竟是沒有一絲迎賓喜氣。
  紅衣司禮大臣一聲高宣:「為秦王洗塵!奏樂––!」
  隨著悠揚的大雅樂聲,周室君臣的僵滯方才鬆泛了一些。少年周王舉起了青銅大爵:「諸
位同乾此爵,為秦王接風洗塵。」周室臣眾按著禮制跟著一頌:「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誰
想秦國大臣將領與嬪妃竟是一聲高呼:「秦王萬歲––!乾!」王城中頓時一片轟鳴雀鴉驚飛
。周室臣眾面面相覷,舉著大銅爵竟不知如何應對了。
  秦武王舉著酒爵哈哈大笑:「老秦人粗樸少文,來,乾了便是!」也不向身邊天子道謝,
便逕自一飲而盡。秦國將領大臣與嬪妃也是齊喊一聲「乾!」一片汩汩聲中人人空爵。周室臣
眾卻看著少年天子慢慢飲盡,方才默默啜乾,雙方竟是毫不搭調。
  秦武王嘖嘖咂摸著大爵搖頭:「洛陽王室,天子之酒,怎得這般薄寡無味?這菜嘛,兩方
冷豬肉,有甚咥頭?洛陽天子當真破敗若此?」
  顏率忙拱手陪笑:「秦王明鑒:周室素無土地民眾之治權,百餘年來諸侯貢品日漸斷絕,
王室賦稅連日常支用尚且難以維持啊––」目光向衣衫破舊的大臣們一掃,眾臣竟是面紅耳赤
。少年周王一聲長嘆,竟是淚水盈眶。
  「啪!」的一聲,秦武王拍案高聲道:「這天子有甚個當頭!來人,搬出本王帶來的大秦
鳳酒!再搬出行軍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飲!」
  話音落點,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間便有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搬來五十個黑色大罈,每
個大罈上貼一方紅布,一個大大的「鳳」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捧進大盤醬色
乾肉,每案一盤,濃郁的肉香頓時瀰漫開來。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風味,請天子品嚐!」
  少年周王渾身一顫:「多謝秦王情意––」一言未了,竟是泣不成聲。西岐本是周人發祥
之地,那鳳鳴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遠的祥瑞;當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將全部故土封給
了秦人,自己東遷洛陽,本以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後竟物是人非,秦成強橫大
賓,周成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這位聰慧剛強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噓?
  秦武王一陣愣怔,顯出罕見的寬和,拱手笑道:「嬴蕩鹵莽,天子恕罪了。」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請了。」
  秦武王大笑:「天子不掃興便好!來,開咥!」
  大殿內外頓時熱鬧起來,秦國的大臣將領與嬪妃竟是無一例外地擄起大袖上手撕肉,大塊
咥肉,大爵飲酒,一片唏哩呼嚕狼吞虎嚥,竟是誰也不去計較吃相禮儀。原是秦軍個個猛士,
食量特大,猶以秦武王與孟賁烏獲三人為最。秦武王便是每頓必得乾肉六七斤、大麵餅五六個
、烈酒一兩罈。也是昨夜臥榻不寧,秦武王早晨軍食竟是無心下嚥,就是要在王城大宴中補回
來。在他想來,洛陽天子再窮酸,大肉美酒總是有的,總不至於連飯食也拿不上檯面了。誰想
周人歷來簡樸,與肉慾橫流享受成習的殷商人恰是兩端,《周禮》中的天子大宴也只是中看不
中吃:案中兩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肉,一鼎藿菜燉羊骨,合起來也沒有一斤豬肉,且因事
先準備,端上案來已經是冷豬肉了,如何讓秦武王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軍征戰,飽食第
一,虧甚也不能虧了將士肚腹!一國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對行軍征戰的
軍食絕不會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們拘謹一陣,便也開始了放任吃喝。畢竟,無論你是天子大臣還是一介庶民,吃
飽總是最要緊的。雖說周人簡樸,可這天子大宴卻也確實是無物可上,府庫短缺那是誰也沒有
辦法的。在座君臣除了東周公與西周公說得上錦衣玉食之外,大約誰都不敢說自己能比秦軍兵
士吃得好。今日秦王雖然大違禮儀,但也是戰國弱肉強食大勢使然,只要不滅周室,便不能認
真計較,不吃反而自討無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來,王城大殿內外便頓時成了飲宴場。殿外廣場是一千騎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
下令:每人可飲一碗酒,並准許在就近宮殿觀瞻遊走,以示進入王城之慶賀!秦軍將士們大是
興奮,以軍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飽餐一頓,便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畢竟,這
些平民子弟大多生於山鄉,又常年駐紮軍營馳驅戰場,對洛陽王城這樣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日
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遊走,最後便自然地圍攏在九鼎之前嘖嘖評點,認為惟有這天下
獨一無二的九鼎是咸陽所沒有的,驚訝欣喜呼喝叫嚷竟是毫不掩飾。
  大殿內也開始鬆弛熱烈起來。秦武王一陣大咥痛飲,已經是臉紅耳熱,聽見殿外軍士品評
九鼎的驚喜喧嘩,便對周王一拱手:「敢問周王,這九鼎神器幾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閃笑了:「問鼎中原者不知幾多?只是誰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是麼?那便試試!走,出去看看了。」一群嬪妃立即便是一片歡笑,簇擁
著秦武王便出了大殿。少年周王與顏率並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后邊,來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兩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便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時的分
道標誌。王城雖然破敗,這九鼎的氣勢卻絲毫未減,縱是銅銹斑駁,反而在破敗荒涼中顯出一
種亙古的崢嶸!秦武王仔細打量,只見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龜底座上,巍巍然約有
丈餘之高,仰視而上,鼎中竟是蒼黃泛綠的搖曳荒草,彷彿便是歲月的蒼蒼白髮。秦武王心中
一動,一個念頭突然浮現:搬回九鼎,便是進軍洛陽的最大戰果!九鼎是天下王權的神器,秦
得九鼎,便是天命所歸,足可激勵秦人震懾天下!
  「敢問老太師,九鼎原本便是周室的麼?」秦武王終於轉過身來,竟是一臉的嘲諷。
  顏率一陣思忖,搖頭解說道:「這九鼎,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貢金,各鑄一鼎所成。每州之
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勢及田土貢賦數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龍形文字,是以稱九龍神鼎。夏
傳商,商傳周,雖是鎮國神器,也是天命攸歸。」
  孟賁打雷般插問:「九鼎究竟多重?!」
  顏率皺起了兩道白眉,卻又勉力一笑:「九鼎宏大,無可秤量,史亦無載,誰也不知幾多
重。武王滅商,從朝歌運到鎬京,平王東遷,又從鎬京運到洛陽,因無大車可以載此重物,均
用兵卒徒步拉運。國史記載:每鼎九萬人牽挽,九鼎便需八十餘萬人之力。據老臣測算,一鼎
大約近千鈞之重,萬餘斤也。」
  眾人驚訝肅然,圍在數步之外的兵士們也是一片驚歎。
  秦武王卻是不動聲色:「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顏率指點著:「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東邊四鼎是徐、楊、青、兗四州;西
邊四鼎是幽、涼、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便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沒有說話,大步走了過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龜底座上!鼎身銅銹斑斑,三隻粗大的鼎足已經是厚厚一
層綠銹了,鼎身一個巨大的上古「雍」字與山川線條中的大河東折形亦隱約可辨。秦武王專注
地盯著那個「雍」字,伸手輕輕撫摸著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呵雍鼎
,你在這裡守了七八百年,該帶著它們回故土了,該做大秦之王權神器了。回到咸陽,你便立
在中央了––」突然一陣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著鼎身:「本王要將九鼎搬回咸陽!」
  秦國將士群臣驟然高呼:「秦王萬歲!」「九鼎歸秦!」
  周室群臣卻大是驚慌,一時竟無人敢說話。少年周王卻淡然笑道:「秦王想搬就搬了。周
秦本為同宗,咸陽洛陽,原本一樣。」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對周室君臣如何說法竟是毫不在意
:「孟賁烏獲,五年前本王要與你倆較力,惜乎無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誰能舉起,爵升
護鼎君!」
  此言一出,秦國大臣將領與一群嬪妃竟是人人興奮不已,有幾個胡女嬪妃甚至尖聲叫了起
來!只有白起微微皺起了眉頭,向孟賁烏獲投去一個眼神:「不要!」孟賁、烏獲卻是但遇較
力就興奮得毛孔大張的猛士,如何還看得見白起眼神?聞聲便雷鳴齊應:「嗨!」
  「誰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來吧。」烏獲憨厚地應答一聲,繞著雍州大鼎抓耳撓腮:「好大物事,卻該
如何下手?」孟賁也興奮不已地跟著轉了兩圈:「烏獲,鼎腳!我擂鼓助威!」烏獲用手拍拍
大鼎竟是笑了:「嘿嘿,雍州老家鼎,給點臉面了。」
  孟賁已經飛步走到九鼎廣場西北角的王鼓樓上,大喊一聲:「擂鼓舉鼎––!」雙手大木
棰雨點般猛擊,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聲便在王城中驟然響起,回音相合,竟是震耳欲聾!
  烏獲半蹲身體,雙手抓牢兩隻鼎足,全身緊偎大鼎,大喝一聲:「起––!」大鼎卻是紋
絲不動。烏獲面色脹紅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聲,拼盡全力想提起鼎足,一發力卻是兩臂發抖
大腿發抖面色驟然血紅!突然一聲悶哼,烏獲滾下了石龜底座,一股鮮血箭一般從口中噴出,
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烏獲––!」鼓聲戛然而止,孟賁一聲嘶吼哭喊,凌空飛下便撲到烏獲身上。面色慘白
的烏獲向孟賁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沒有說一句話,便瞪直了銅鈴大的眼睛!
  人群一片慌亂,嬪妃們幾乎是齊齊一聲尖叫。
  秦武王臉色鐵青,大喝一聲:「孟賁!害怕了?!」
  孟賁從烏獲身上跳起,雷鳴般大吼一聲衝向大鼎,深邃的宮殿峽谷中竟發出滾滾轟雷般的
共鳴!甘茂已經挺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軍儀仗大鼓與牛角軍號便驟然響起,
氣勢竟如戰場衝鋒廝殺一般。嬪妃們立即禁聲,惴惴不安地瞪大了波光盈盈的眼睛。秦國鐵甲
騎士們士氣大振,高舉刀矛齊聲吶喊:「勇士孟賁!神力無邊––!」秦武王冷冷地凝視著大
鼎,腮邊肌肉竟是一陣抽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禍是福,竟圍繞少年周王與顏率擠成了一圈,連
樂師與侍女也緊張得忘記了各自操持,木樁一般釘在了原地。
  卻見孟賁衝上了雍州鼎的石龜底座,將黑色繡金披風一把扒下扔掉,又三兩下將精鐵甲冑
褪去,全身上下竟唯餘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毛,幾乎與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氣
概引起秦兵一陣狂熱歡呼。
  秦武王捧起一罈鳳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賁,揚我國威,更待何時?!」
  孟賁雙手接過酒罈,竟是眼含熱淚:「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日,死不足惜!」將一罈鳳酒
掀起,竟如長鯨飲川般一氣吞乾,右手甩出,大酒罈「啪!」地碎在了廣場中央!便聞大鼓與
號角再次響起。孟賁跨開馬步,兩隻粗長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便牢牢抓定了雍州鼎的兩隻鼎
足。全場屏息中,只聽一聲大吼響徹王城,孟賁全身肌肉竟如巨大石塊繃緊凸顯,雄偉的雍州
大鼎驟然被拔起於基座,升離地面數寸!眼見鼎身微微晃動,秦國甲士一片吶喊:「起––!
」秦武王臉上正在盪開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臉上卻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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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之間,孟賁巨大的身軀拚命挺直,塊壘重疊的大肌上汗水竟噴泉般湧出!全場靜得如
同深山幽谷,唯聞孟賁骨節發出的「喀喀」的悶響。眼見孟賁雙眼凸出,眼珠血紅,全身黑毛
筆直伸長,狀如猙獰巨獸––就在這剎那之間,突然一聲滾雷般慘嚎,孟賁兩隻大手從肘部「
卡嚓!」斷裂,龐大的身軀竟飛到了空中,眼珠宛如兩顆紅色彈丸彈上天空!那龐大的軀體彈
開數丈,竟直飛王鐘,擊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巨大轟鳴––
  再看雍州大鼎,兩隻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摳在鼎足,汩汩鮮血從斷肘流向石龜,雍州大鼎在
血泊中冰冷地巋然矗立,幾隻烏鴉卻從鼎耳巢中「呱––!」地飛出,一片怪誕神秘立時在廣
場瀰漫開來。全場驚駭愕然,周、秦兩方的宮女嬪妃都不約而同地用大袖摀住了嘴巴,卻既不
敢出聲,更不敢嘔吐。
  秦武王大叫一聲:「孟賁––!」便撲到了鮮血淋漓的屍體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
賁,面色冷酷地緩緩走向雍州大鼎,將孟賁屍體平放到鼎前憤然挺身:「孟賁不要死!看本王
為你報仇!為大秦舉鼎揚威!」嘶聲喊罷,解下繡金披風單手一甩,披風便像展翼的黑色大鷹
,竟平展展飛到「秦」字大旗的旗槍之上。
  大臣將領嬪妃們猛然醒悟,頓時亂了陣腳。丞相甘茂大喊一聲:「毋得造次!」便撲上抱
住了秦武王雙腿:「我王!不能冒此大險哪!」其餘大臣嬪妃們一齊湧過來跪倒:「我王萬乘之
軀,不可涉險啊!」一直大皺眉頭的白起奮力擠到大鼎前,鏘然躬身:「臣啟我王:一國之威
在舉國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縱能舉起九鼎,於國何益?請我王以國家為重,三思後行!
」冷冰冰硬邦邦竟是振聾發聵。
  秦武王回身冷笑:「白起,你竟敢教訓本王?舉鼎後再殺你不遲!來人,拖開丞相!」
  兩名甲士將甘茂架走,甘茂猶自回頭哭喊:「我王,白起說得對呀––」
  秦武王臉色驟然獰厲:「有擋我舉鼎者,便是這般!」順手抓起烏獲屍體,向那口千年王
鐘擲去,「轟––!」的一聲長鳴,烏獲屍體竟成碎片飛裂,血肉四散濺開!全場秦人面色蒼
白,一片死寂。白起卻大步出場,鏘然拔出長劍舉過頭頂:「秦國壯士!為我王助威!」一千
鐵甲騎士「唰!」地舉起刀矛,鐵青著臉一聲怒吼:「秦王大力神!萬歲––!」
  秦武王掀去軟甲頭盔,露出一身黑絲短衣與披散的金色長髮,腰間紮一條六寸寬的大板牛
皮帶,兩隻赤膊盡皆金黃色長毛,身軀偉岸,儼然一頭發怒的雄獅!甘茂踉蹌衝進,雙手舉著
一罈鳳酒:「臣請我王飲酒壯行!」秦武王一手提起酒罈仰天大笑:「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滄海,
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單手捧罈蛟龍吸水般一氣飲乾了一罈烈酒,揚手一甩,酒罈便呼嘯著
飛向王鐘,又是一聲轟鳴,竟是經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巋然矗立斑駁閃爍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間,卻聞空中一聲尖厲
的猛禽長鳴!一隻黑色的大鷹箭一般向大鼎俯衝而下,又驟然展翅升空。眾人驚駭失色間,才
發現大鷹叼著一條紅色的大蛇飛向了高高的藍天!
  秦武王大是興奮,向天上黑鷹遙遙一拱:「鷹神為我去妖!大秦不負鷹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鷹為神靈的,當年還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隴西尋求
秦人援手時,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還都是蒼鷹展翅之形。黑鷹是老秦人的戰神,牠比那美麗的
鳳凰更使秦人熱血沸騰!這天外黑鷹恰恰在此時出現,而且叼走了一條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紅
色大蛇,在秦人看來自然是大大吉兆。
  隨著秦武王的誓言,全場秦人便是一聲吶喊:「鷹神在上!佑護我王––!」
  少年周王與周圍大臣卻是人人沮喪,面色難看極了。周人原本以龍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
《易經》八卦,便多有以龍的變化預言人事變化的卦象。然則自從有了鳳鳴岐山的祥瑞,周人
便以鳳凰為神了。但是鳳神並未取代龍神,而只是並立為周人的佑護之神。更認真地說,在周
人心目中,龍是威懾萬物的戰神,無論龍戰於野,還是飛龍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
可及的。而鳳則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兩相比較,自然還是龍神第一。對龍的信奉,自然導
致了周人對近似龍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將龍蛇看作一體。對於出沒在古老宮殿與府邸的各種蛇
,周人都當作神明待之,祈禱佑護,根本不會去傷害。三百多年的洛陽王城,宮殿重疊如幽幽
峽谷,大蛇出沒便成為宮中常有的恐怖傳聞。尤其是罕見的怪蛇出現,通常總是會引起諸多徵
兆猜測,甚至促使天子親往太廟禱告祈卦。但最讓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
這條火紅色大蛇!
  那是一個深夜,一個侍女從九鼎廣場向晝夜樂舞的東偏殿送茶,腳步匆匆間,突然看見迎
面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盤繞著一條紅亮亮的錦帶!侍女好奇走近,突聞絲絲喘息,一雙碧綠的圓
球正悠悠逼近,一股腥風迎面撲來!侍女尖叫一聲頓時昏倒––及至周顯王與樂師們聞聲趕來
,卻見大青磚上一灘血跡,紅色大蛇正盤在大鼎上昂頭對著人群吐信!周顯王驚喜莫名,立即
擺下犧牲焚香膜拜,紅色大蛇竟是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竟是大吉,
拆解卦象云:周為火德,尚紅,源出雍州,今火龍盤踞雍州鼎,當主周室再度興旺!一時之間
,火龍護鼎便成為洛陽王畿人人耳熟能詳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將這條火龍加意供奉,視為神聖。
  而今,火龍被黑鷹叼走,豈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卻不知這些故事,大笑著走上石龜底座:「雍州大鼎,嬴蕩來也!」回聲在宮殿峽
谷中轟鳴,只見秦武王馬步半蹲,身形如淵亭嶽峙威猛不可動搖,兩隻巨手伸開,鐵鉗一般鉗
緊了兩隻鼎足,眼見鼎身便是微微晃動。秦武王一聲雷吼:「起––!」鼎足驟然被拔起半尺
有餘,穩穩上升。正在此時,秦武王腳下的牛皮戰靴「叭!」地裂開!秦武王身軀卻紋絲未動
,鼎足繼續上升。突然,秦武王腰間的牛皮板帶又「叭!」地斷開彈飛到空中,充血的一雙大
腳從戰靴上滑出,雙腿便驟然從鼎足下伸出!
  間不容髮,秦武王身軀滑倒之時,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聲沉悶的慘嚎,千鈞
鼎足輕輕切斷了一條大腿,切口白亮,竟帶著銅銹的斑駁與肉色!隨著這一聲輕微的令人心悸
的「卡嚓!」聲,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們心上!
  全場驚駭震懾!人們夢魘般費力地、輕輕地「呵––」了一聲。瞬息之間,秦武王大腿鮮
血噴發,一道血柱直衝鼎耳!雍州大鼎沾滿血流,又汩汩回流到石龜與秦武王的身上臉上。
  「秦王––!」甘茂與白起同時大喊一聲,撲向了大鼎,將秦武王抬出鼎下。御醫們提著
箱包踉蹌奔來,圍成了一圈。大臣嬪妃們也清醒過來,頓足捶胸,哭成了一片。鐵甲騎士們慌
亂不知所措,紛紛圍到圈外緊張詢問。
  秦武王醒了過來慘然一笑:「白起,你––對的––」
  白起含淚高聲道:「秦國新軍尚在!我王放心!」轉身對著甘茂,「丞相,秦王交給你了
!」說著霍然起身衝出人圈大喊一聲,「大秦騎士,上馬列陣!」一千鐵甲騎士立即飛身上馬
,列成了一個整肅的方陣,刀矛齊舉一片殺氣。
  白起高聲下令:「我王重傷,大秦鐵騎就是擎天大柱!王齕,帶三百鐵騎守住王城大門,
任何人不許出入!」
  「嗨!」年輕的中軍司馬戰刀一舉,帶著一隊鐵騎衝向了王城大門。
  「蒙驁,帶兩百鐵騎看守周室君臣!我王離開之前,不許一人走脫!」
  「嗨!」前軍副將長劍一揮,兩百騎士沓沓散開,立即包圍了周室君臣。
  「其餘甲士,隨我夾道護衛!」白起令旗連擺,剩餘的五百鐵甲騎兵從大鼎到秦武王大型
戰車之間,立即列成了夾道護衛陣式。此時便聞甘茂一聲嘶喊:「班師咸陽!」幾名太醫們便
用一張軍榻抬著秦武王,碎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戰車。
  片刻之間,秦國的王車儀仗從洛陽王城幽深的門洞匆匆湧出,在北門外會齊五萬鐵騎,便
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飛馳而來。一個多時辰後,孟津渡口遙遙在望,鐵騎大軍卻停止了前進
,在暮色中紮營了。
  洛陽王城內,周室君臣卻是一片喜慶。侍女內侍們笑鬧喧嚷地忙著收拾狼籍殘宴與鐘鼓九
鼎,少年周王卻立即下令擺設犧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領全部大臣跪倒大鼎
前反覆念誦著:「九鼎神器,天人渾一,佑我周室,綿綿無期!」一時祭拜完畢,老太師顏率
亢奮笑道:「從今日後,九鼎穩如泰山,天下將無敢窺視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們立即跟上
,高聲同誦:「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恆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跡的內侍,厲聲喊道:「不許擦洗!大鼎血跡,乃天證也
!」
  「天證周室!社稷恆久––!」一聲頌詞便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轟鳴。
  ***
  夜色降臨,大河濤聲在浩浩春風中如天際沉雷。
  秦軍大營燈火點點,刁斗聲聲,戰旗獵獵翻飛。白起單人獨騎,快馬在營地反覆視察了兩
周,做好了一切臨戰準備,方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上將軍甘茂此時一刻也不能離開秦王,前軍
主將白山又離開了大軍,保護秦國君臣的千鈞重擔便驟然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
到了作戰之外的另一種巨大壓力。此刻他已經來不及譴責秦王了,畢竟,一個更適合做猛士的
國王,秦王是要為大秦爭回尊嚴的,假若不是牛皮戰靴與腹間大帶匪夷所思地斷裂,而是給他
一個更堅實穩固的根基,誰說他不能舉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樣不可思議
地發生了,那一刻,白起幾乎懵了。若非他少年從戎屢經生死決於瞬息之間的戰陣危難,他真
不敢說自己還能冷靜地想到全局安危?
  「稟報前將軍:秦王急召!」一騎迎面飛來,卻是秦王的貼身護衛。
  白起二話沒說,便飛馬馳向中央王帳。
  秦武王面色慘白地躺在臥榻上,甘茂與太醫們環榻侍立,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秦武王終於開口了,竟是驚人的平靜:「丞相,嬴蕩一勇之夫,有負列祖列宗,有負秦國
大業,有負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雖死猶愧也!」饒是平靜如常,慘白的臉上卻滲出了豆
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聲:「我王休得自責,臣忝居丞相高位,卻不能匡正君心,臣萬死不
能辭其咎也––王回咸陽,甘茂自裁以謝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著牙齒:「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丞相若能鼎力善後,安
定秦國,便不枉身為我師了––」
  甘茂心中大慟,情不自禁地跪倒榻邊抓住秦武王的雙手:「我王但留遺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艱難地喘息著:「白起––白起––」
  帳外腳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進帳:「末將白起,奉召來見!」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靜下來:「白起,你有膽有識,日後必為大秦棟樑。本王託你為秦國辦
一件大事,與丞相共謀之。」
  白起肅然躬身:「願聞王命。」
  秦武王眼中湧出了兩行淚水:「本王無子,將王位傳給弟弟嬴稷。他在燕國當人質,你,
帶兵接他回來,與丞相輔助他繼位––此事多有艱難,燕國定要阻擋,一定要保他萬無一失。
否則,秦國將生大亂。」
  驟然之間白起也是淚眼朦朧:「我王毋憂,白起縱赴湯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難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晉陞前軍主將,兼領藍田大營。」
  甘茂霍然起身應道:「我王英明!臣即刻向國中發詔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側的貼身衛士一瞥,衛士立即捧過了一個銅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著:「
白起,這是調兵虎符,交你掌管。國有危難,正要將軍鐵骨錚錚。」
  白起冷峻的臉上雙淚長流,接過兵符銅匣,便是深深一躬,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便見秦武王目光迷離口中喃喃自語:「九鼎九鼎,來生,再會了––」便大睜著兩眼
,雙手軟軟撒開搭在了臥榻邊上!
  甘茂一驚,仔細湊前一看,猛然便是放聲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帳中衛士太醫們
也頓時哭成了一片。白起卻是臉色鐵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頓時醒
悟,抽泣間斷然揮手,帳中哭聲竟是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邊一陣低語。甘茂略一思忖,回
身低聲下令:「秘不發喪,連夜拔營,班師咸陽!大軍行止,聽白起將軍調度!」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在呼嘯的春風中響徹了大河南岸。秦軍大營在蒼茫夜色中倏忽變成了
一支從容行進的鐵騎大軍,王車依舊,大臣依舊,嬪妃依舊,誰也看不出這是一支突遭變故的
大軍。渡過孟津之後,秦軍一騎快馬飛入宜陽,大軍卻從容不迫地向西進發。駐守宜陽的兩萬
秦軍立即出城紮營,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軍鐵騎進入函谷關,兩萬宜陽守軍才拔
營起城,放棄宜陽進駐函谷關。這一放棄宜陽的異常舉動,使韓國大大愣怔莫測高深,連忙派
出特使到洛陽探聽,方知秦武王橫遭慘禍,連忙飛騎知會山東六國,函谷關外竟是彈冠相慶,
立即開始秘商再次合縱鎖秦了。
  卻說秦國鐵騎一進函谷關,甘茂便與白起秘密商議分頭行動:甘茂帶五萬大軍護送秦武王
遺體回咸陽,鎮撫朝野,秘不發喪;白起帶舊部千人隊,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國迎接新君嬴稷
,新君不歸,咸陽不發喪。甘茂憂心忡忡,擔心白起一千人馬太少,白起卻是直率簡約:「此
等出使邦國之事,原不在以戰取勝,大軍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咸陽頭緒太
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難處,但請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擔心,最不安的便是自己在軍中沒有根基,當此非常之時,僅僅有上將軍的
兵權是遠遠不夠的,可是能說什麼呢?自己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白起還能給他什麼權力呢?有
白起一道回咸陽最好,可偏偏又無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畢竟,新君是更為長遠的根本
,只有交給白起這種泰山石敢當的人去辦才不致出錯。如今見白起坦誠相向,甘茂猛然醒悟:
白起職爵皆低,自己這個丞相上將軍不問,他卻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便是恍然一歎:「
將軍見識果是不凡,我所慮者,軍中無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憂,我有兩個非常之法:其一,現任咸陽令白山是我族叔,丞
相可持我一信,請我叔暗中運籌武事,至少軍中郿縣孟西白三族子弟決當生死!其二,我用秦
王兵符留一道軍令在藍田大營,咸陽但有動靜,聽丞相號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寬慰,起身便是深深一躬:「甘茂雖是將相一身,卻賴將軍底定根基,秦國
安定之日,甘茂當力薦將軍掌兵,我固當辭。」白起連忙扶住甘茂:「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不禁慨然嘆息:「將軍襟懷蕩蕩,不媚權力,唯國是舉,
甘茂何其慚愧也!」白起第一次被這位驟然飆升三軍側目的權臣打動了,不禁老老實實道:「
丞相無須過分自責,我王秉性,也未必聽得錚錚良謀。安定秦國,開闢新天,丞相便當無愧於
秦國朝野了。」甘茂極是聰穎明智之人,聽白起說得紮實妥貼,不禁大是感動;更重要的是:
白起乃老秦猛士,雖然年輕,卻以卓越的軍功、超凡的才華與及耿直不阿的品性在軍中獲得了
極高聲望,獲得了白起諒解,便幾乎等於獲得了秦軍將士的諒解,這對甘茂這個入秦無大功而
驟居高位的山東士子來說,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不禁便是淚光閃爍,拉住白起
唏噓不止。
  說得一時,白起便告辭出帳聚集舊部千人隊,趁著朦朧月色星夜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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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雖是暮春時節,燕山仍是一片乾冷。四面來風都在這裡飄飄聚會競相較勁,遼東群山的風
、東南大海的風、陰山草原的風、流沙大漠的風,風向三兩日一變,竟吹得春日腳步蹣跚。就
在這飽滿綿長的風中,一支黑色騎隊穿越秦國上郡,北渡大河從九原向東飛馳,進入雲中再東
南直插雁門關,又東北越過平城,便在燕國西北的于延水河谷駐紮下來。這便是白起的鐵鷹銳
士千人隊。歷經兩旬飛騎,跋涉八千餘里,他們終於秘密抵達了燕國防守最薄弱的側背。
  營地剛剛紮定,便有三騎飛馬出營,騎士卻變成了身穿翻毛羊皮短裝的匈奴商人。
  一柱狼煙衝起,在河谷筆直地伸向藍天。為首匈奴商人回頭看了一眼狼煙方位,揚鞭一指
:「跟我來!」飛馬便向東南飛去,大約一個時辰之後,燕國薊城已經遙遙在望。
  雖是三月末了,薊城原野依舊一片蒼黃,與一片綠野的秦川判若兩重天地。匈奴商人隨著
熙熙攘攘的人流進了薊城,既沒有受到盤查,也沒有被人注意。畢竟,這種翻穿羊皮裝、連鬢
落腮大鬍鬚的匈奴商人在這裡是太多太多了,連薊城的酒肆客店也都飄散著揮之不去的牛羊膻
腥味兒。進得城門,為首匈奴商人操著生硬的匈奴式燕國話洪鐘般笑道:「各買各貨,三日後
一道回,各走各了!」一揚手,三人便散開在鬧哄哄的市人中去了。
  這時候,燕國已經發生了中原人預料不到的天地翻覆。
  蘇秦在齊國遇刺身死,給燕國朝野帶來了巨大衝擊:身為攝政王的子之頓時覺得去了束縛
,立即與蘇代秘密商議,要逼迫燕王噲舉行禪讓大典,好讓子之做名正言順的燕國國王。子之
給蘇代的許諾是開府丞相、爵封武成君。誰知蘇秦之死卻給了蘇代當頭棒喝,眼見蘇秦因真心
變法而血流五步,眼見子之當初信誓旦旦的變法宏圖竟是一片空言,蘇代深深為自己將變法大
志寄託於子之而痛悔不已。思忖之下,蘇代假意答應了子之,卻在當夜秘密逃往齊國,請求齊
宣王發兵靖難,還政於姬氏王族!齊國君臣尚在猶疑之中,子之卻已經一不做二不休,親自領
兵進宮,逼迫燕王噲舉行了禪讓大典,自己登上了燕國王位並立即詔告天下。
  誰想剛剛詔告三日,一直隱忍不發的太子姬平、燕易王王后櫟陽公主與流散的王室貴胄力
量竟一齊起兵發難,發誓要奪回王權!姬平聯軍一萬餘人以市被為大將,圍攻子之王宮,卻被
子之兩萬精銳的東胡大軍殺得落花流水,市被也做了俘虜。姬平正要聯兵再戰,不想市被卻歸
降了子之,率領東胡鐵騎來猛攻姬平聯軍!姬平聯軍本來就是燕國老兵與世族貴胄的私家武裝
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又兼大將叛變,如何經得起猛攻?只好逃到遼東大山裡去了。
  如此一來,子之更加不可一世,竟親自統領大軍追剿王族勢力,又在燕國橫徵暴斂擴充兵
馬要完成自己的霸業,竟連齊宣王派去追問割地的特使也被他不客氣地趕了出去。
  齊宣王終於忍不住了,覺得讓這個子之在燕國掌權,無異於在齊國背後蹲了一隻猛虎,後
患無窮。與孟嘗君一商議,立即派新任上將軍章之盡起齊國五都之兵十萬大軍討伐燕國。子之
聞訊,親率五萬東胡邊軍在燕國邊界迎戰,決意一戰成就霸業!誰想燕國的東胡邊軍原本多是
窮困低賤的獵農子弟,跟隨子之,圖的便是子之變法,脫除他們的隸籍,實實在在地分給他們
一片土地。如今子之稱王,完全忘記了當年慷慨激昂的承諾,反倒是比燕國老王族更加苛刻地
盤剝國人獵農,邊軍的戰心早已經悄悄地潰散了。兩軍一接戰,齊國的十萬大軍便勢如破竹地
攻破了燕軍中堅陣營,昔日精銳無匹的東胡邊軍竟是兵敗如山倒,子之只帶領五六千殘兵逃出
了重圍。齊軍一鼓作氣追擊到薊城,偌大的燕國都城竟是無一卒開戰,連城門也不知被誰事先
打開了。章之率軍衝進王宮,三日大殺大搶,子之與燕王噲竟一起被亂兵殺死了,薊城也變成
了滿目屍體的血城!
  躊躇滿志的章之正要席捲燕國,卻被奉命趕來的太子田地制止了。齊宣王的詔書說:「蘇
秦昔日告誡:齊軍不可殺戮燕人,以免積成國仇族恨。著章之立即回兵齊界駐守,由太子田地
處置燕國善後事宜。」章之雖然意猶未盡,卻也只好悻悻班師了。太子田地駐守薊城,立即下
令尋覓燕國太子姬平。半月之後,太子姬平的殘餘人馬終於回到了血腥未褪的都城,在蕭疏悲
涼中登上了王位,這便是後來聲威赫赫的燕昭王。
  姬平即位,薊城府庫蕩然無存,還將南部五城割讓給了齊國以表謝意,燕國窮困衰弱得直
如秋風中的敗葉瑟瑟發抖。此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燕昭王案頭突然
落下了一個牛皮袋,打開一看,一方白絹與一張羊皮大圖赫然在目!白絹大字曰:「承武信君
蘇秦之命:王室藏寶悉數歸燕,以資復國。可照藏寶圖徐徐運回,慎之慎之!」燕昭王不及細
看羊皮大圖,疾步衝出書房便望空高喊:「王后回來––!共謀國事––!」卻是殘垣寒風,
宮城寂寂,四面了無人聲。燕昭王一聲哽咽,便拜倒在荒涼蕭疏的庭院:「蘇秦相國,夫人,
你們是燕國恩人,姬平不振興燕國,誓不為人!」
  靠著這些財寶,燕昭王開始了艱難的復甦:資助商旅從匈奴東胡運回了皮革馬匹牛羊,從
中原運回了糧食、鐵器、生鹽、布帛、種子與農具;燕昭王布衣粗食,親自督耕農田,親自巡
視作坊,弔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直與當年的越王勾踐一般無二。漸漸地,燕國竟有了一線
生機。這時候,燕昭王想到了人才,想到了招賢納士,便謙恭地到燕山腳下請燕國隱士郭隗出
山。這郭隗年逾六旬,雖是白髮蒼蒼,卻是賢達明智之士,他對燕昭王說:「老夫平平,不堪
治國大任。然則,王若真心求才,便請先從郭隗開始。如此,賢於郭隗者多矣,豈遠千里來投
哉!」
  燕昭王極是通達諳事,立即在破落的薊城修築了一座華貴府邸,並在庭院用青銅打造了一
座黃金台閣,而後便用僅存的全副王室儀仗隆重地請郭隗出山,入住黃金台,拜為國師!消息
傳開,列國士子油然想起了當年秦孝公於窮困衰弱之際真誠求賢的先例,不禁大是景仰,竟是
紛紛投奔燕國,一時成為風潮。其中最著名者便是魏國名將樂羊的後代子孫樂毅、趙國的名士
劇辛與齊國的稷下學宮令鄒衍。樂毅拜亞卿,掌軍政實權。劇辛拜上大夫,領政務民治。鄒衍
拜上卿,統領國政。
  就在秦武王張揚兵威的這兩三年裡,燕昭王君臣同心協力在燕國力行變法,廢除隸農舊制
與老掉牙的井田制,推行平民皆有土的新田制。與此同時,樂毅招募丁壯、打造兵器,竟在短
短兩三年中訓練成了一支五萬多人的精銳新軍。農田開墾,百工勤奮,商旅繁忙。
  古老的燕國竟是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舉國一片熱氣騰騰起來。
  所有這一切,白起都不知道,只是在北上途中不斷聽到草原牧民對燕國的驚歎,才敏銳地
嗅出了一絲異常的味道。按照甘茂的說法:燕國子之曾與張儀事先有約,不會敵視秦國,只要
來回路途不出事,迎接新君當無意外;最大的危險是近幾年醉心兵制變革的趙國與對秦國積怨
極深的魏國,因為回途不可能再耽擱一個月繞道九原,而必須經過趙魏回秦,若兩國阻攔,便
是大事;其所以此行非白起莫屬,正在於這兩國很可能趁火打劫。白起原是低職將領,在邦交
大事上自然以甘茂決斷為主。但一路行來,白起卻生出了一絲警覺:燕國大勢已經發生了變化
,甘茂判斷可能有誤!若果真如此,事情就大大地麻煩,燕國會不會輕易放走嬴稷母子就成了
第一難題!若貿然公開進入薊城,使燕國覺察了嬴稷母子的未來身份,便有可能適得其反,如
何行動?須得打探清楚再做決斷。
  白起一路冷靜思忖,便選定了在這個既便於騎兵機動又十分隱蔽的于延水河谷紮營探察。
他派出的是新任千夫長王陵與兩名生於燕國的北秦子弟。這個王陵也是北秦子弟,非但長相做
派酷似匈奴騎士,更有一樣長處:極是機警靈動,不識字卻記性驚人,舉凡山川河流人物,走
過見過一遍便永遠不忘,口述再長的軍令也是一字不差,被軍中戲稱為「鷹眼狐心」,也是秦
軍的後起之秀。派他去,白起完全放心。
  王陵一走,白起軍營便一日一換紮營地點,但那柱狼煙卻始終在第一紮營處筆直插天。軍
旅大事力求牢靠再牢靠,王陵記性再好,也必須給他一個可靠標誌。這一日狼煙驟然消逝!附
近樹林中埋伏的秦軍騎士立即飛馬狼煙處,將王陵帶回新帳。王陵一番備細敘說,白起才明白
燕國果然發生了乾坤大變,不禁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稟報前將軍:我還見到了櫟陽公主,知道了新君母子的大略處境。」
  白起恍然拍掌,卻只有脆捷的兩個字:「快說!」
  及至王陵一口氣說完,白起卻更是沉默了。
  在燕國天地翻覆的歲月裡,各國的特使與人質卻是命蹇事乖。
  由於子之在燕國非同尋常的權力膨脹,當時各國都深為不安:子之若禪讓成功,天下王室
權力的神聖性便會大為鬆動,便會形成一種隨時都可能出現的可怕現象––才智傑出之士非但
可位極人臣,而且可以君臨一國!雖然是大爭之世,臣子據封地而逐漸取代原來的君主已經屢
見不鮮,遠的不說,近在眼前的便有韓趙魏三家分晉、齊國田氏取代姜氏,但是,那畢竟都是
發生在春秋三百多年中的一個過時潮流了。進入戰國,根基遠遠不能與春秋新興地主相比的布
衣之士,憑超凡才能出將入相匡定乾坤者大有人在,但由權臣而君主,卻還沒有一個先例。假
如子之「禪讓」成功,便將給天下戰國君主提出一個極為重大的挑戰!在這「燁燁雷電,不寧
不令,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歲月,一頂頂王冠落地再也尋常不過,誰敢說這個強橫凌厲的
子之一定不會做君主?誰又敢說這個子之不會引發天下布衣之士的奪位潮流?這便是天下各國
對這個老弱燕國的局勢格外關注的根本原因了。正因為如此,連燕國八桿子都打不著的楚國也
派出了長住薊城的特使,小小薊城一時竟成為邦交使節的雲集之地。
  當時,最關注燕國局勢的便是秦齊趙三國。齊國是燕國東鄰,既是燕國多年的靠山,又企
圖在燕國變化中牟取最大利益;趙國是燕國南鄰,與燕國卻是糾結重重的老冤家;秦國卻是基
於連橫破除六國合縱的需求,與燕國結盟最深,要用燕國來牽制齊國趙國。張儀謀劃將櫟陽公
主遠嫁燕易王,又不遺餘力地穩定子之,歸根結底,為的便是要燕國成為秦國在東方的忠實盟
邦。正是基於這種長遠目光,在子之實際掌權的時候,秦惠王反倒將自己最小的兒子派到燕國
做了人質特使。這一決策是告訴燕國:不管燕國若何變化,秦國都會與燕國友好。而人質的實
際含義便是以王子做抵押,以保秦不負燕,秦若負燕,則王子任燕國處置!
  既是特使,使命自然是單一明確:監視子之,不聞燕政,隨時向國君通報消息。這種特使
雖然有很大風險,但卻很是消閒,大都住在本國商人開辦的上等客寓裡,只有沒有本國客寓的
楚國特使住在燕國驛館裡。秦國王子嬴稷有王族之身,又是最強大的秦國特使,便獲得了子之
特有的關照:單獨居住在一座三進庭院,僕役全部由燕國官府派出,還有二十名甲士專司保護
。幾年下來,嬴稷母子與這些特使一樣,生計雖然清苦,倒也是平安悠閒。
  及至子之禪讓而燕國內亂爆發,進而齊國大軍伐燕,嬴稷母子與各國特使便是大禍臨頭了
。太子姬平一發兵,子之部將便殺死了齊魏韓趙四國特使,而後詔告天下嫁禍於太子勢力。櫟
陽公主告訴王陵:就在殺害四國特使的那天夜裡,子之部將又去殺害嬴稷母子,嬴稷母子卻突
然失蹤了,偌大庭院的七八個僕役竟是沒有一個人知曉!後來薊城便成了半城廢墟半城屍體,
櫟陽公主多方尋覓嬴稷母子,竟是毫無蹤跡。直至王陵找到這個已經隱居在燕山的老公主,才
知道了櫟陽公主近日查訪到的一個不確定消息:嬴稷母子可能還在薊城之內,只是不知何處?
  「櫟陽公主憑甚有此推測?」白起冷不丁問了一句。
  王陵低聲道:「公主說,她的一個老侍女在燕王身邊,燕王有次與樂毅秘商什麼,老侍女
聽見了嬴稷的名字。她猜測:新君可能被燕王保護在一個隱秘處所了。」
  白起瞄了王陵一眼:「你以為當如何行動?」
  王陵思忖道:「末將以為:燕國秘密保護王子,必是要於秦國結好,將軍以堂堂國使身份
向燕王交涉,當無難處。」
  白起用手中木枝不經意地點著地圖上的燕國,搖搖頭:「開初可能是保護,然則我王在洛
陽一出事,此事可能就變了。新燕王雄心勃勃,又有樂毅、劇辛輔助,此舉可能另有所圖,否
則如何連櫟陽公主也被瞞了?如今山東六國,誰不期望秦國內亂?」
  王陵:「向林胡借兵,脅迫燕國放人如何?」
  白起一揮手:「不行!一則延誤時間,二則橫生枝節,可能生出更大麻煩。」
  王陵:「但憑將軍決斷便是。」
  白起:「只有靠自己!秘密行動––」便是一番低聲吩咐。
  王陵一拍雙掌:「妙極!我打頭!」
  暮色四合,薊城倏忽陷入了無邊暗夜之中。雖說已經復甦,但薊城畢竟商旅蕭瑟,還遠遠
沒有如臨淄大梁咸陽那般繁華的夜市,加之春寒料峭,國人還未從窩冬期回轉過來,天一黑便
關門閉戶歇息了。尋常人家要節省燈油,甚至連偶然的夜間勞作也是摸黑,更不用說睡覺不點
燈了。如此一來,白日鬧哄哄人流四溢的薊城一入夜便是萬籟俱寂一片茫茫昏黑,惟有王宮的
點點燈火點綴出星星暖意了。
  在王宮的星星燈火中,王宮邊牆的一點燈火閃爍著昏黃的微光,在遠處宮殿明亮的大燈與
游動內侍飄忽的風燈下,這點昏黃的微光幾乎是難以覺察。就在這昏黃的微光裡,一個身影倏
忽一閃便飛進了高牆。片刻之間,又是一個身影閃過,牆內便響起了兩聲短促的旱蛙鳴聲,牆
外也跟著響了兩聲,一切便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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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藉著遠處的隱隱亮色,可見四面大約一人高的土牆在高大的磚石宮牆下圍成了一座小庭院
,牆邊一座低矮的茅屋窗戶搖曳著那盞豆大的昏黃燈光。白布窗上映出一個細瘦身影、一把短
劍與正在擦拭短劍的細長手臂。
  院中響起輕盈的腳步聲,一個女子身影走到茅屋前,高挑豐滿卻又婀娜窈窕。
  茅屋內傳來沉穩清亮的聲音:「母親麼?進來便是了。」
  門無聲地開了,女子飄然進屋,清晰的秦音便傳到了庭院中。
  「稷兒天天拭劍麼?父王贈你這把劍,硬是讓你磨拭得薄了三分呢。」
  「母親,好劍當磨礪,鋒刃方可出。」
  「稷兒,你已磨了六年,娘都替你憂急了。」
  「母親莫急,總會回到咸陽的。嬴稷殺敵立功,給母親在渭水邊建一座大庭院。」
  「稷兒,娘不想你建功立業,唯願不要老死燕國––能回咸陽,此生足矣!」
  「母親。我明日請准樂毅,給你獵一頭狼回來!」
  正在此時,一支袖箭從牆根茅草中飛出,「彭」地扎到茅屋門額正中!
  那個細瘦身影開門而出,不慌不忙立於門外向院中打量著:「為質於燕,嬴稷母子早將生
死置之度外。何方客人?不妨請顯身了。」雖然少年音色,卻是穩健冷靜。
  庭院中卻無人應聲。細瘦身形微微冷笑,回身拔出門額袖箭,便反身掩門進了茅屋。片刻
之間,細瘦身形開門走到廊下向院中一拱手:「既是故人光臨,請了!」
  一個聲音卻在他身後:「王子請了。」
  細瘦身形回身,卻見一個威猛凌厲身穿翻毛羊皮短裝的胡商站在眼前,目光一亮,臉上卻
是淡淡一笑:「無論你是誰,都是我消遣長夜之高朋,請入茅舍一敘。」便將客人讓進了茅屋。
  翻毛羊皮者進屋四面一瞄,拱手低聲問:「敢問王子,此間說話透風否?」
  細瘦少年依舊一臉淡然微笑:「買賣通天下,何怕透風?」
  翻毛羊皮者一抖手腕,羊皮大袖口中滑出一物突然一亮:「王子可識得這面令牌?」
  燈光搖曳,一面比手掌略大的青銅鑲黑玉牌赫然在目,黑汪汪玉牌中一隻白色紋路的展翅
蒼鷹分外奪目!細瘦少年目光驟然銳利,眼盯著玉牌,一隻右手卻熟練地撈起腰間板帶上的一
串佩玉,摘下了一片青銅鑲邊、白玉黑鷹的玉具舉在手中伸了過來。翻毛羊皮者的黑玉牌與伸
過來的白玉具一碰,只聽「叮嗒!」一聲輕響,玉牌玉具便合成了一方白底銅邊鑲黑玉白鷹的
令牌。
  翻毛羊皮者:「山河既倒!」
  細瘦少年應聲答道:「老秦砥柱!」
  翻毛羊皮者肅然深深一躬:「在下千夫長王陵,參見王子!」
  「千夫長?」細瘦少年目光一閃,正要說話,卻聞高大書架後女子聲音冷冰冰道:「足下
不是胡商麼?要開甚價?」隨著話音走出一個高挑婀娜的布衣女子,竟是一臉冰霜。
  王陵肅然拱手:「王妃無得起疑,秦王特使便在你身後。」
  女子驀然回身,卻見書架後走出一個身形敦實散髮無冠的布衣後生,竟是大吃一驚!方纔
她也在書架之後,何以卻毫無覺察?正在驚疑未定,便見布衣後生深深一躬:「前將軍兼領藍
田大營暫掌秦王兵符並北上特使白起,參見王子王妃。」
  「多方執掌,倒是難得也。」細瘦少年揶揄地笑了。
  「王妃王子疑心千夫長之職與王命無法匹配,白起故而稟報全職,無得有他。」
  細瘦少年一怔,常掛嘴角的那絲揶揄微笑竟倏忽散去,不禁便肅然拱手道:「特使正氣凜
然,嬴稷多有唐突,尚請見諒。這是嬴稷母親羋王妃。」自申兩人身份,顯得分外鄭重,竟全
然不像一個少年王子。白起正要說話,布衣女子卻淡淡漠漠道:「將軍果是使臣,何須以此等
行徑前來?」
  白起平靜道:「燕國邦交大局正在曖昧之中,不得已出此下策,尚請王妃見諒。」說著便
從懷中拿出一隻精緻的皮袋,從皮袋中抽出一個細長的卷軸,「王子王妃看完這道王命,當能
理會何以不能公然請見燕王?」說著便雙手遞過密封卷軸。
  「我來。」嬴稷正要接過,羋王妃目光一閃便雙手接過了卷軸,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方才
走到那張粗簡的白木書案前用一把刻簡刀撥開泥封,將卷軸打開遞給嬴稷。白起看得仔細,明
知這個羋王妃的警覺仍未解除,仍然是大為敬佩。常在異國,身為人質,沒有這份永不鬆懈的
警覺,大約也無法在動盪不寧的燕國生存下來。
  便見嬴稷接過打開的卷軸,只瀏覽得一遍便木然愣怔在那裡了。羋王妃驚訝地走了過來,
從嬴稷手中拿過羊皮紙,只見幾行暗紅的血字觸目驚心:
  大秦王遺命:本王壯志未酬,惜乎角力舉鼎而死。王弟嬴稷文武並重性格沉穩,深得父王
器重,特傳王位於嬴稷。弟受命之日,當火速由前將軍白起護送回咸陽即位。返秦事宜悉聽白
起部署定奪。秦王嬴蕩二年春。
  羋王妃雙手微微顫抖,尚未放下詔書便向白起深深一禮:「將軍肩負大秦興亡,涉險犯難
而來,羋八子銘記心懷。」白起慨然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此時王陵已經攙扶著嬴
稷在案前坐好,白起便是肅然一躬:「新君在上,白起參見!」嬴稷眼中已是淚水盈眶,扶住
白起哽咽著:「將軍,父王呢?王兄他卻是如何便,便撒手去了––」羋王妃也是唏噓拭淚,
目光詢問著白起。嬴稷母子在燕國五六年之久,秦國發生的突然變化與燕國發生的驟然戰亂幾
乎便在同一時期,顛沛流離之中幾乎與世隔絕,對秦國的消息自是一無所知。
  白起心中明白,便將幾年來秦惠王病逝、張儀司馬錯離朝、秦武王東進三川入洛陽遭遇突
然變故的事大體說了一遍。嬴稷羋王妃母子聽得愣怔錯愕,哭也無聲,只是默默流淚。白起說
罷秦國朝局變化便道:「燕國當知秦國變化,卻對王子王妃封鎖消息,又將王子王妃移居宮牆
之內,顯然別有所慮!白起望王子王妃節哀,得從速議定離燕之法。」
  羋王妃立即點頭:「當初住進宮內,是亞卿樂毅的主張,我還很是感激。好,不說了,悉
聽將軍調遣便是。」嬴稷也抹去了淚水:「將軍但說,如何走法?」白起便道:「我率一千精騎
秘密入燕,駐紮在于延水河谷。只要王子王妃能夠出得薊城,進入秘密營地,我等便星夜離燕
,而後再通報燕王。為今之難,便是王子王妃如何出城?」嬴稷羋妃一時沉吟,竟是想不出個
妥當法子來。
  門口望風的王陵突然回身低聲道:「王子說到過獵狼,能否出獵?」
  嬴稷思忖道:「出獵不難,只是樂毅每次都派五百人『保護』我,原先不知,目下看卻是
早已防著我了。」
  白起輕輕一拍案:「只要能到燕山出獵,就有辦法!」
  羋王妃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抬頭望著白起明朗果決地道:「將軍可籌劃接應新君,但有
機會立即離開。我與楚姑留下來掩護新君。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母親!」嬴稷一驚,「你不走,我也不走!」
  羋王妃倏忽一笑,卻又莊容正色道:「稷兒莫得意氣用事。你回咸陽繼承父兄王業,為秦
國第一大事,不能出錯。我留燕國,你與將軍才能迅速隱秘地脫離險境。燕國不會輕易殺我。
你越是安全離開,我就越是平安。曉得無?」
  「母親––」嬴稷竟抱著羋王妃哭了。
  「起來!」羋王妃壓低聲音嚴厲呵斥一句,又是沉重一歎,「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稷兒
,天降大任於你,直起脊梁來,毋使嬴氏蒙羞也!」
  嬴稷向母親深深一躬:「孩兒謹記母親教誨。」
  白起看在眼裡,不禁也是深深一躬:「王妃如此深明大義,白起感佩之至!」
  羋王妃燦爛地笑了:「將軍,還是趕緊議定燕山接應之事了。」
  ***
  春日晴空,正是東南海風浩浩北上的時節,燕山的天空湛藍如洗,群山下的茫茫草場已經
泛出了星星綠色。大地復甦,一冬蝸居避寒的走獸們已經急不可耐地從洞穴中躥了出來,在群
山草原尋覓食物了。這時雖是農戶啟耕的大忙時節,但對於無須耕耘的貴胄們與以狩獵為生的
獵戶們,三月尾四月頭卻正是春獵的黃金季節。尋常歲月裡,燕山群峰間的河谷草原已經是駿
馬馳突獵犬飛竄的光景了。可在燕國遭逢大災巨變的這幾年裡,燕山的春獵幾乎是銷聲匿跡了
。燕昭王復國變法之後,大部分奴隸獵戶變成了擁有一片土地的平民農夫,貴胄們更是劫後餘
生家徒四壁,想威風凜凜地狩獵也是不能了。於是,春日的燕山獵場便有了一種空蕩蕩的落寞。
  今日,燕山獵場卻有了些須生氣。一支紅衣馬隊與一群獵犬在空曠的草場縱橫馳突,從四
周將狐免野羊驅趕到草場中央,一個身形細瘦的黑斗篷少年手執長弓,腰挎短劍,縱馬在獵場
中射殺,雖然獵殺者寥寥,卻是呼喝不止極是興奮。兩個布衣女子與一隊紅衣騎士卻在獵場邊
緣觀望指點,不時發出一陣歡呼或是一片嘆息。
  突然,一頭蒼狼從茫茫葦草中竄出,閃電般向兩山間的峽谷奔去!
  馬隊騎士們一片呼喊:「公子!蒼狼––!」
  狼是獸中靈物,狡詐冷酷而又悍猛結群,是狩獵者最感刺激的對手。尤其是燕山蒼狼,其
聲名幾乎與中山狼相匹敵,令尋常獵手望而生畏。此時騎士們一片亢奮的叫喊,便分明是提醒
黑斗篷少年:蒼狼危險,不能追殺。
  黑斗篷少年卻是滿面紅光:「好!且看秦人手段!」便縱馬飛馳追了下去。紅衣騎士們發
一聲喊便一齊追來。正在奔馳之間,便見黑斗篷少年引弓勁射,長箭呼嘯飛出,馬前草叢中卻
有一物突起。便聞戰馬驚恐嘶鳴跳躍不止,少年頓時被掀翻馬下。紅衣騎士們一片驚呼,馬隊
風馳電掣般趕到。遠處女子尖叫一聲,縱馬趕來,身後騎士也同時捲了過來。
  蒼黃泛綠的深深春草中,黑斗篷少年雙腿沾滿鮮血,面色蒼白。女子飛身下馬衝到少年身
邊:「快!軍醫!」黑斗篷少年搖搖手勉力笑道:「母親莫急。另一隻蒼狼埋伏在草叢,馬驚了
。沒事的。」此時一個鬚髮灰白的紅傷軍醫已經查看完畢,拱手道:「王妃毋憂,公子跌傷脛
骨,需就地靜養三日,方能坐車乘馬。」
  「我兒好命苦,娘不要蒼狼皮啊!」布衣女子一把抱住少年,竟是放聲大哭起來。
  暮色降臨,幾座軍帳便在燕山腳下的草場紮了起來,幾堆篝火也熊熊燃燒起來。雖說狩獵
的主角負了傷,但對於燕軍騎士來說卻是無關痛癢,只要人不死不逃,他們便無須擔心。此刻
,他們正守在這座大帳外的篝火前飲酒烤肉,喧嘩笑鬧,競談著燕山蒼狼的奇聞傳說。
  大帳中卻是燭光昏暗,一個羊皮短裝的少女站在帳口觀望著,隱隱火光下可見她嘴角下有
一顆鮮紅的大痣,嫵媚中竟是倍顯機警。聽著帳中傳出的隱隱哭聲,少女不禁對笑鬧不止的燕
國騎士們投去冰冷的目光。
  夜漸漸深了,白日裡還可差強忍耐的春風竟變得刺骨般寒冷。騎士們帶著幾分酒意,紛紛
嚷著回帳歇息。一個落腮大鬍鬚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到帳口嘎聲道:「王妃保,保重!我等
明日再來探,探視公子!」紅痣少女皺著眉頭嘟噥道:「走就走了,曉得了,聒噪甚來?」落
腮大鬍鬚嘿嘿嘿笑著壓低聲音道:「小女子可人!明日跟大哥走,不做人質了。」紅痣少女冰
冷地眼波一閃,臉上卻溢嫵媚的笑意,輕輕一「欸」,卻是楚人特有的唯唯之聲,竟是一副心
領神會的溫柔模樣兒。落腮大鬍鬚大喜過望,一揮手:「走!回去睡覺!明早來!」便踉蹌著
腳步與騎士們呼喝笑鬧去了。
  山風冰涼地呼嘯著,夜黑如漆。騎士們的喧鬧聲沒有了,四周幾座帳篷中發出了一片片沉
重的鼾聲。唯有這座大帳篷前的高竿上閃爍著一盞軍燈,燈下的三個巡哨騎士敲著刁斗在幾座
帳篷的外圍游動,走著走著,刁斗便沒了聲音,接著便是粗重的呼嚕聲。
  帳後的大山上響起了一聲淒厲的鴞鳴,山根下響起了一聲沉悶的蒼狼長嗥。
  大帳中傳來女子的隱隱哭泣與少年夢囈般的呻吟。帳中燭光倏忽熄滅,幾乎在這剎那之間
,紅痣少女兩手一伸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高桿上的軍燈便驟然熄滅了。三個黑影從大帳後無聲
地飄出,消失於茫茫燕山之中。
  天剛濛濛亮,大帳中女子突然哭叫起來:「稷兒!稷兒!你在哪裡啊––」接著便聽紅痣
少女也驚恐地尖叫起來:「公子!公子!你在哪裡?快回來––!」騎士們聞聲趕來,湧進大
帳一看,頓時人人噤聲:軍榻下一片血跡,軍榻上卻沒有了黑衣少年。
  「公子哪裡去了?」落腮大鬍鬚恍然驚醒,一聲怒喝。
  紅痣少女眼波汪汪地抽泣著:「我護著王妃在帳外小解,只得片刻,回帳便沒有了公子,
曉得去了哪裡?」說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個騎士低聲驚恐地:「千夫長,莫非是,是燕山蒼狼?」
  落腮大鬍鬚滿臉漲紅大喝一聲:「看個鳥!快上馬進山!找不到公子都給我死了!」
  五百馬隊一陣颶風般捲進了燕山。兩個女子卻冷冷地笑了。
  卻說白起王陵帶著嬴稷進入燕山峽谷,等候在那裡的十名鐵鷹銳士早已經備好三匹空鞍駿
馬,便在夜風中飛馳北上,一個多時辰便進入了于延水河谷。馬隊立即拔營,人裹一塊灰布,
沒有旗幟,也沒有任何標誌,便南下直插燕趙邊緣的代地。白起的謀劃是:出了代地東折,再
沿易水南下進入趙國,繞過魏韓周三國,直接從上黨北部山地渡過汾水,西進離石要塞,盡快
進入秦國河西大營!
  千騎銳士馳驅兩日,將到易水北岸,卻逢烏雲四合,大雨連綿而來。這是春尾夏頭的四月
雨,既不是來去乾淨的急風暴雨,也不是初春的綿綿細雨,唰唰漫天韌勁十足,往往一下便是
三五日不止。兵諺云:行軍有三怕,斷糧伏兵連陰下。大雨連綿道路泥濘,最是騎兵遭殃,非
但不能飛奔馳騁,連走馬也得看情形。大多時候,倒是騎士將衣服披在馬背,人牽著馬韁,小
心翼翼地行走,比步卒還累。白起馬隊本是精銳鐵騎,比尋常騎士更是重負。人多了鐵甲兵器
,馬多了面具護甲,無論人馱還是馬馱,都是見雨便多一百來斤!
  大雨一下,王陵便朝天罵了一嗓子:「鳥!你個老天爺,趕著腳下雨!」白起卻是抬頭四
望了一陣,見天空烏雲厚重,顯然不是一灑兒過的夏日白雨,立即高聲下令:「上雨布!疾馳
半個時辰!在土城山下紮營!」馬隊聞命發動,人人從馬鞍側的夾層裡抽出一塊塗過大漆的本
色粗織布,唰啦展開披在身上。要說,這也是秦國新軍的特殊裝備之一,一方可遮蓋騎士與馬
背的大漆防雨布。三遍大漆刷過,布面光滑如油,水沾即滾,驟遇大雨,倒也真能解得一時之
困。片刻間雨布上身,馬隊變成了一片黝黑的松林,便在大雨中從斜刺裡插向西南土長城。
  在于延水河谷等待的幾日,十名斥候已經將回程路途打探清楚,白起早在軍圖上做了特殊
標記,知道易水西南便是趙國修築的依山土長城,紮營待晴不失為應急之策。這時大雨初起,
地面尚硬,奔馳得一陣便翻過了一道山梁,趙國土長城已經遙遙在望。突然,卻見雨霧中兩面
紅色大旗從前面兩側山麓迎面包抄過來!沒有戰鼓聲,也沒有喊殺聲,在大雨中竟保持著整齊
的奔馳隊列,顯然,這絕不是一支散兵游勇。
  「停––!」白起斷喝一聲,正在從半山坡向下衝來的黑色馬隊竟齊刷刷勒馬,立即在馬
蹄沓沓間聚成了三個扇形小方陣,若鼓勇而下,正是兩翼包抄中央突破的騎兵基本陣法。幾乎
就在同時,兩面紅旗在山坡下聚攏,紅衣騎士橫列成陣,大雨中立顯一道刀槍鮮明的城牆!旗
下大將冷冷高聲道:「樂毅在此,誰敢越境?」
  白起眼光一掃,便見百步之外的這個樂毅三十來歲,除了黝黑的臉上一部絡腮大鬍鬚,大
紅斗篷猩紅甲冑火紅戰馬,竟是一團雨中的火焰!白起鎮靜地扯下身上雨布,驟然露出秦將特
有的黑鐵甲黑駿馬。身後騎士也一齊扯下雨布,黝黑的松林驟然變成了鐵黑的方陣。白起單騎
向前,遙遙拱手:「秦將白起,參見樂毅亞卿!」
  樂毅揚鞭一指:「白起,以此等行徑帶走人質,邦交何在?作速交出公子稷,否則,樂毅
斷不會放你出境!」
  白起沉穩答道:「亞卿既已知情,白起亦無須隱瞞:公子稷少年王子,留在燕國於燕無益
,回秦則可保秦燕修好,正是兩廂俱佳。若依邦交之道:公子稷本是特使,燕國安定後便當許
其回秦覆命。燕國卻將特使軟禁宮中僕役居所,又是何等行徑?」竟是針鋒相對卻又不卑不亢。
  樂毅目光一閃:「將軍明告,公子稷回秦何事?」
  「為大秦惠王守陵。」
  「守陵?」樂毅微微一笑,「請出公子稷,我與他直接對答,以做國事交代。」
  白起一拱手道:「亞卿鑒諒:公子稷已於兩日前車騎出燕,此時當已進入河西了。」
  樂毅一臉雨水,卻是肅然正色:「既已如此,請將軍轉告秦王:燕國暫留羋王妃,請速派
專命特使赴燕會商;若盟約可成,燕國恭送羋王妃回秦。」
  白起慨然道:「秦燕本是盟邦,秦未負約,何須新約?」
  「新君當政,便當新約!將軍記住了?」
  「亞卿之言,白起謹記在心!」
  「讓開大路,恭送將軍出燕!」樂毅長劍一揮,燕軍嘩然閃開中間山地。白起向後一招手
,馬隊從空地中疾馳而過。最後的白起向樂毅一拱手:「敬佩亞卿!後會有期。」便縱馬去了
。樂毅望著雨霧中白起的背影,點點頭又搖搖頭,竟是愣怔良久方去。
  白起馬隊進入趙國土長城下,找了一片地勢較高的山林紮營避雨。這裡正是燕、趙、中山
三國交界的山地,山高林密,方圓百里沒有駐軍,原是異常的隱蔽。雖然如此,白起還是下令
軍中不得煙火起炊,一律冷食。鐵鷹銳士們久經錘煉,只要有乾肉舂餅,再有一袋雨水,便是
甘之如飴了。可嬴稷就很難,一則他有傷,二則身軀瘦弱又正在少年。白起便給他了六個裝涼
開水的牛皮水袋與兩個酒袋,包括白起自己與王陵的水袋酒袋,一起交給嬴稷解渴暖身。可嬴
稷偏生不要,瘸著腿笑道:「逃兵亂時,我連死蛇都咥過了,怕甚?有肉有餅,足矣足矣!」
硬是與騎士們一起雨水冷食,竟使得騎士們感慨不已。
  三日後天氣放晴,萬里碧空如洗,正是初夏好天氣。白起馬隊拔營出發,三日之間便向西
出了中山國,越過晉陽、渡過汾水、橫穿介山,便極為隱秘地過了離石要塞,進入了秦國的河
西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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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艱危咸陽

【第一節】

  秦王車駕儀仗在五萬大軍護衛下一進入關中,甘茂立即開始了秘密籌劃。
  斡旋宮廷,甘茂自覺比運籌戰場得心應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儀
仗既不能耽延在外,也沒有必要火速回咸陽。因為,只要秦王大軍一日在途,咸陽就一日無事
,但入咸陽,秦王暴死的真相就有可能隨時洩漏,危險就可能隨時發生,必須有備無患,方能
進入咸陽。做了如是想,甘茂便率大軍緩緩西進,秦王車駕行止如常,沿途郡縣守令的覲見禮
儀也照常,各種詔令照樣發出,一切都沒有絲毫的異象。
  這一日路過藍田大營,正是日暮時分,甘茂命大軍拱衛著王帳在藍田原下駐紮,自己卻只
帶著中軍司馬王齕與十名護衛騎士,飛馬來到藍田大營。一經通報,藍田將軍羋戎立即迎了出
來。
  這藍田將軍是秦軍中的一個特殊職位:既是將軍,卻不歸屬上將軍的作戰序列,而是國尉
府管轄下的武職文官,職爵雖然較低,只是相當於中大夫一級的中級將領,實權與地位卻極為
重要。這是商鞅創立新軍時立下的法度,原因在於:藍田大營是秦國新軍的永久性駐軍要塞,
經常駐軍五萬以上,最多時甚至達到十萬以上;也就是說,秦國除了邊境關隘的守軍,精銳的
主力大軍十之八九都在藍田大營;若藍田將軍成為統兵將領,事實上便成了經常性手握重兵的
大將,這與新法的掌兵體制便是不合的。
  秦國軍法的大脈絡是:國尉府治軍政後勤並管轄邊境要塞的防守,但卻沒有調動大軍的權
力;上將軍統兵出征,但調動大軍卻必須憑國君頒賜的兵符,無兵符不得統軍出征;如此一來
,國尉府––上將軍府––國君三方面,就大體形成了全部軍權的制約平衡。大軍無戰,長駐
兵營,藍田將軍就只有管理修繕營地、供應軍糧輜重、監督軍事訓練等處置軍中政務的權力,
而不能調動一兵一卒!雖則如此,一旦國中大政起了爭端,這藍田將軍的重要性便立刻凸顯出
來,成為制約大軍行止的最關鍵環節。
  甘茂要做的,便是將這個關鍵人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確保大軍不動盪。
  進得中軍大帳,甘茂便命羋戎屏退左右,命王齕守在帳外,自己與羋戎整整密談了半個時
辰方才出帳。次日清晨,藍田將軍羋戎便率領五千精銳鐵騎,沿著南山北麓向西秘密開去了。
與此同時,甘茂也將五萬大軍歸制藍田大營,護衛秦王車駕的便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軍。這也
是秦國法統:班師入國,大軍歸制藍田大營,不得進入咸陽,無論是國君還是大將統兵,一律
如此!這樣一來,秦王車駕的行程便快捷了一些,半日行軍便到了櫟陽城南。
  秦王大帳剛剛在渭水北岸紮定,中軍司馬王齕便飛馬進了櫟陽。
  櫟陽是秦獻公東遷抗魏的都城,也是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的發端地,都城西遷咸陽後,櫟陽
便被秦人呼為「東都」,在秦人心目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但凡國君東巡西歸,只要從櫟陽
經過,只要沒有緊急軍情,總是要進入櫟陽巡視一番,雖說不是法度,卻也是不成文的規矩。
在秦國的地方大員中,「三都三令」最為顯赫:一是新都咸陽令,二是西都雍城令,三便是東
都櫟陽令。遴選任職,這「三都三令」大都是王室族系的大臣出任,且爵位都稍高於其他郡守
縣令。
  目下這個櫟陽令,卻是個極為特殊的人物––羋王妃的同母異父弟魏冉。羋王妃本是楚國
王族的遠支旁脈,第一次六國合縱失敗後,便被賜以公主名號,被當時剛剛即位的楚懷王指嫁
給了秦惠王,以為兩國和好之紐帶。羋王妃多情慧心,深得秦惠王喜愛。雖然楚國後來與秦國
多次交惡,羋王妃都沒有在宮中失寵,反而將兩個能幹的弟弟都引薦給了秦惠王,紮紮實實地
從小吏做起,竟是決意在秦國扎根了。這兩個弟弟,一個是這個魏冉,另一個便是藍田將軍羋
戎。魏冉文武皆通,沉穩有才略,由東部小縣少梁的縣吏做起,督耕極是紮實,三年後便接任
那個歌功頌德的屠岸忠做了少梁縣令;又三年,竟將少梁縣變成了富民一等縣。張儀與樗里疾
聯名舉薦,秦惠王便擢升魏冉做了櫟陽令。
  甘茂要秦王接見這個櫟陽令,也是他有心佈置的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
  但是,甘茂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魏冉,心中確實拿捏不準對他說到何種程度?藍田將軍羋
戎是羋王妃的同父異母弟,在禮法血統上要更近一層,加之羋戎軍旅行伍出身,性格坦直,與
國中大臣又素無瓜葛,甘茂一開頭他便立即慷慨激昂地明誓。當甘茂拿出兵符,調定五千鐵騎
請羋戎率領時,羋戎沒有絲毫的猶豫便答應了。人皆如羋戎,事情自然好辦。然則,魏冉卻是
大大不同羋戎。據甘茂所知,魏冉非但與國中大臣多有交往,且與現職左庶長的王子嬴壯也頗
有往來,當此微妙之時,他的真面目尚不清晰,遑論挺身而出?看清魏冉,說服魏冉,甘茂還
真不敢說有幾多成算。畢竟,權力場角逐,重的是權力得失,血緣親情並非萬無一失的紐帶。
這個魏冉已經在秦國做到了櫟陽令的位置,安知他沒有自己的朋黨?
  「稟報上將軍:」中軍司馬王齕匆匆走了進來:「櫟陽令奉詔起行,隨後便到!」
  「如何起行?帶護衛多少?」甘茂立即跟上一句。
  「軺車一乘,獨自起行,無帶護衛。」
  甘茂眼睛一亮:「好!你守在王帳外,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嗨!」王齕應命,便大步出帳去了。
  國王車駕駐紮,尋常總是三層護衛:禁軍營帳最外圍,隨行兵車圈起的轅門與兵車將士第
二層,轅門內王帳外的貼身護衛為第三層。由於洛陽驟變,甘茂便成了常居王帳調度的「秦王
」,非但日每要與太醫商議如何給咸陽通報秦王傷情,還要應對一路上必須要秦王出面的各種
覲見。也是甘茂久做長史,長於秘事,當初將秦惠王的病情竟能瞞得鐵捅也似,一路上小心翼
翼,竟是沒有出任何差池。甘茂心知維持宮闈機密的要害是左右心腹,所以在秦武王暴死的當
晚,便在孟津渡口將秦武王的原班內侍、侍女、隨行嬪妃全部集中,編成了一個行軍部伍,由
王齕親自挑選了一個鐵騎千人隊監管行軍。部伍編成,甘茂請出秦武王親賜的鎮秦劍,當面對
這些最知真情的王宮內僚下達嚴令:「不許與外部任何人會面!不許私相議論任何事!不許與
監管軍士說一句話!但有違反,立斬無赦!」非常時刻,這些內僚們見甘茂殺氣騰騰的模樣,
倒是噤若寒蟬,人人做了啞巴一般匆匆隨軍,還真沒絲毫洩漏消息。內僚一去,甘茂的王帳班
底便只有五個人:一個外臣熟悉的老內侍,一個常侍秦武王身邊的美妾,一個太醫令,一個經
常隨從的貼身劍士,一個擬詔出令的掌書。而這五個人,都必須聽從王齕的號令定行止。每日
一紮營,王齕便仗劍守在王帳帳口,甘茂則坐在外帳處置公文,其餘五個符號人物便各自在自
己的位置上晃悠,守著人影幢幢一片草藥氣息的內帳,倒是與尋常時的王帳一般無二。
  王齕剛剛在帳口站定,便見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到轅門口外,接著便是一聲高亢明亮的楚
音秦話:「櫟陽令魏冉奉詔晉見––」
  王齕高聲傳進,便聽帳內老內侍匆匆腳步與稟報之聲,片刻間便見老內侍走到帳口喊出一
聲臣子們極為熟悉的尖亮傳呼:「櫟陽令魏冉覲見––」話音落點,老內侍伸出長大的蠅刷木
把兒,「啪!」地一挑,便極為熟練地打起了帳口厚重的牛皮簾。
  秦武王有個朝臣熟知的喜好:但凡居所行營,都要燈火大亮纖毫必見。這轅門內便是軍燈
高挑,風燈夾道,王帳內外更是一片通明。如此一來,正對著帳口坐在外帳大案前處置公文的
甘茂,便與大步走進轅門的魏冉相互看了個一清二楚。只見來者身材高大,頭上一頂四寸黑玉
冠,身上一領黑絲斗篷,內穿本色牛皮軟甲,腳下更是一雙長腰牛皮戰靴,一副連鬢絡腮大鬍
鬚圍著又長又方的白亮臉膛,竟是斯文中透著威猛,雖然手無長劍,只提著一條短桿馬鞭,卻
分明一位荊楚猛士。甘茂以雜學著稱,對相學也算通曉,遠看魏冉起腳飄悠,下腳卻沉穩有力
,步態方正而雙肩略擺,迎面看來竟是虎虎生風,心下便暗暗讚歎:「此人虎踞之相,只可惜
霸氣重了些許。」
  魏冉已經大步進帳,卻只對迎面高座的甘茂一拱手,便走到了內帳口深深一躬:「櫟陽令
魏冉,奉詔來到。」內帳傳來一聲粗重的呻吟,接著便見秦王掌書走到了帳口:「我王口詔:
丞相甘茂,暫署國政,櫟陽令魏冉悉聽丞相政令。」魏冉高聲應命:「臣遵王命。」轉身走到
甘茂案前一拱手:「櫟陽令魏冉,參見丞相。」
  甘茂微微一笑,指著左手長案道:「櫟陽令這廂入座便了。」
  魏冉卻站著不動:「屬下公務繁多,領命便去,無須入座。」口氣竟是冰冷淡漠。
  甘茂知道秦國朝野對自己多有微妙之辭,看來這魏冉也是偏見者之一了,當此非常之時,
心下也不以為忤,依舊微笑道:「今日關涉機密,終不能與足下慷慨高聲也。」
  魏冉目光只一閃,便二話沒說,大步跨到案前入座:「魏冉謹受教。」
  此時內帳中走出了那個常隨秦王的侍妾麗人,對老內侍吩咐道:「我王傷痛初眠,熄滅帳
內外大燈。」老內侍站在帳口便是一聲低呼:「王眠滅大燈––!」話音落點,便見王帳外轅
門內的夾道風燈一齊熄滅,帳內周遍六盞銅燈也一起熄滅,只留下甘茂公案邊兩盞銅燈,內帳
燈火竟是全部熄滅,只有帳口一支蠟燭搖曳著豆大的微光。魏冉眉頭不禁便是一皺:「秦王傷
痛初眠,言談不便,不若屬下明日參見丞相便了。」
  甘茂低聲道:「明月如天燈,你我到帳外敘談如何?」
  魏冉略一思忖便道:「丞相明日拔營,只好奉陪了。」
  甘茂與魏冉出帳,王齕便遙遙跟隨在五六丈外,向渭水岸邊去了。時當中旬,月明星稀,
渭水如練,一片山水竟是分外的幽靜。一路漫步行來,甘茂竟是一句話也沒說。他原本想讓魏
冉主動開口詢問,可魏冉竟也是一言不發,始終只是默默跟隨。走到渭水岸邊一座土丘上,甘
茂停住了腳步突然道:「秦王傷勢,足下作何想法?」
  魏冉竟是沒有片刻猶豫,立即接道:「臣不窺君密。不知王事,亦無想法。」
  甘茂肅然正色道:「櫟陽令,甘茂奉詔告知:本王傷重難愈,櫟陽令須得與丞相同心,匡
扶王室,底定朝野!」
  魏冉一陣愣怔便恍然醒悟,深深一躬:「臣,櫟陽令魏冉遵命!」
  「若天不假年,我王遭遇不測,足下以為何人可以當國?」甘茂聲音雖輕,臉上卻沒有一
絲笑意。魏冉目光突然銳利地逼視著甘茂,冷冷道:「魏冉可以當國!」甘茂大是驚訝愣怔,
沉聲道:「櫟陽令慎言慎行了。」魏冉卻冷笑道:「但為臣子,自當以王命是從。丞相不宣王命
,卻來無端試探魏冉,究竟何意?」
  甘茂不禁大是寬慰。他其所以突兀發問,為的正是出其不意地試探魏冉的真心。尋常朝臣
,都會在這種非常時候不自覺地脫口說出自己想要擁立的人選,更是期盼著顧命權臣與自己一
心,極少能想到國君遺命所屬。畢竟,春秋戰國幾百年,權力交接時刻出人意料的驟然變化是
太多太多了,誰不想趁機浮出水面?然則,這個魏冉能在這種時刻有如此定力,足見其膽識超
凡。但是,甘茂畢竟老於宮廷之道,他不相信一個與王室有牽連的外戚會沒有心中所屬的未來
君主,而且越有膽識者越有主見,如果能讓魏冉自己說出來,一切便會順當得多。心念及此,
甘茂便略帶歉意地苦笑道:「非是試探,實在是秦王尚無定見,甘茂心急如焚,便想兼聽而已
。」
  「秦王勇武果敢,如何能在垂危之時沒有定見?」魏冉立即頂上一句。
  甘茂嘆息一聲:「足下是關心則亂?抑或是臨事糊塗?秦王沒有王子,儲君必是諸弟,倉
促之間,卻是選定何人?設若足下為當事者,莫非能一語斷之?」
  魏冉默然片刻,慷慨拱手道:「丞相此言倒是實情,屬下方才唐突,尚請鑒諒。」
  甘茂一揮大袖:「當此之時,輔助我王選定儲君為上。些許言語,誰能計較?」
  魏冉思忖道:「諸王子賢愚,難道先王沒有斷語判詞?」輕輕一句,又將問題推了回來。
  「先王斷語,秦王不說,我等臣下卻如何得知?」甘茂又巧妙地推了過去。
  魏冉一陣默然,焦躁地走來走去,終於站在甘茂面前冷冷道:「屬下卻聞先王屬意嬴稷,
曾與秦王有約:三十無子,便立嬴稷為儲君!」
  甘茂淡淡漠漠道:「縱然如此,嬴稷何以為憑?」
  「丞相此話,魏冉卻不明白。」
  「諸王子各有實力:鎮國左庶長有之,依靠王后成勢者有之,與貴胄大臣結黨者有之。」
甘茂先三言兩語撂出爭立大勢,又是一聲粗重的嘆息,「唯嬴稷遠在燕國,又為人質,國中根
基全無,縱然立儲,誰能說不是砧板魚肉?」
  魏冉卻是冷冷一笑:「丞相差矣!若得正名,便是最大根基,何愁有名無實?」
  甘茂望著月亮良久沉默,卻突然道:「公能使其名歸實至?」
  「卻要丞相正名為先!」魏冉硬邦邦緊跟,竟是打定一個先奉王命的主意。
  甘茂深深一躬:「公有忠正膽識,大秦之福也!」
  魏冉連忙扶住甘茂,口中卻急問一句:「丞相之言,莫非秦王已有成命?」
  甘茂心下一鬆,便是一聲哽咽:「不瞞公子,秦王已經暴亡了。」
  魏冉卻沒有絲毫的驚慌悲傷,默然片刻,竟是對甘茂深深一躬:「丞相毋得悲傷,秦王恃
力過甚,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魏冉粗莽,今日明誓: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甘茂立即慨然一躬:「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這句誓詞,原本是在秦軍騎士中流傳的一首歌謠,歌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修我戈
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歌詞簡單,格調激越,竟將軍中將士的浴血情誼唱得淋漓盡致。當一個騎士磨
劍擦矛,要與你慷慨同心,將你的仇敵也當做他的仇敵時,這種誓言便是生命與熱血的詩章。
魏冉將這句同仇敵愾的軍中歌謠用來明心,如何不令甘茂感奮異常?
  月光之下,甘茂對魏冉備細敘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經過與目下所進行的一切,兩人又商議了
諸多應對方略,直說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王帳營地。魏冉沒有在王帳逗留,卻連夜趕回櫟陽
去了。
  次日清晨,秦王車駕緩緩啟動,魏冉率櫟陽全體官吏與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一應公
務完畢,已經是過午時分。魏冉將兩名得力幹員喚到書房,秘密叮囑了櫟陽官署的諸多要害關
節與應對之法,兩名幹員原是老吏,不消說已經心領神會。一時安頓完畢,已是暮色降臨,魏
冉便帶著兩個精通劍術的族侄上馬出了櫟陽,月色下直向咸陽飛馳而去。
  中夜時分,魏冉三騎到達咸陽城外的渭水南岸,只要越過那道橫臥渭水的白石長橋,便能
進入燈火煌煌的咸陽了。可魏冉卻沒有上橋,而是沿著渭水南岸飛馳向西,拐進了莽莽蒼蒼的
酆鎬松林原,片刻之間,便憑著手中的黑鷹令牌進入了古堡一般的章台宮。
  章台是秦惠王晚年經常居住的別宮。那時候,這座松林原經常秘密駐紮著五千精銳步兵,
戒備極是森嚴。秦惠王死後,秦武王躁烈尚武醉心兵事,從來不喜好住這幽靜得令人心慌的大
松林,近三年中竟沒有來過章台一次。五千兵馬早已經歸制了,只留下一個步卒百人隊,二十
多個內侍、侍女與僕役守護,倏忽之間,章台便成了荒涼的廢宮。然則,正是因了它幾乎已經
被咸陽權臣層遺忘,甘茂與魏冉才將這裡選定為「咸陽總帳」。也就是說,新君即位之前,這
裡便是運籌謀劃發佈號令的大本營。甘茂身兼將相,必須守在咸陽做公開周旋,這座秘密大帳
便必須有能才坐鎮提調,作好應變的周密準備。這個能才,甘茂終於是選定了魏冉。
  魏冉三騎剛剛進入章台,羋戎的五千鐵騎也恰恰到達松林原老營地。羋戎下令大軍秘密紮
營,便親自率領兩百騎士來到章台。雙方會合,魏冉立即開啟章台書房,連續發出三道命令:
第一道,原駐章台的一個百人隊立即移營到羋戎的騎兵營地,未奉將令不許一人出營。第二道
,三千騎士立即封鎖松林原所有入口,許進不許出。第三道,羋戎率領兩千鐵騎星夜北上,迎
接嬴稷與白起馬隊秘密進入松林原。
  三道將令一發,松林原立即忙碌起來。羋戎的馬隊一走,魏冉立即親自巡視督導,連夜將
章台宮內外齊齊收拾整理了一遍,關閉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寢室與空屋,只留下一間最大的正
廳做了出令堂,所有內侍僕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邊的幾間大屋,不奉命令不許擅自出進。
  天亮之後,魏冉又召來三名騎兵千夫長,備細議定了出入關防的各種口令與明暗哨之間的
聯絡方式。魏冉給三名千夫長的最後一句話是:「回去轉告士卒弟兄:一個月內不出差錯,人
各賜爵一級!但有差錯,依戰陣軍法從事,立斬不論!」
  秦國軍法:戰陣逃亡者,千夫長便有當場斬殺權。所謂「不論」,便是無須像處置尋常罪
犯那樣須得經過高職將軍的廷審與議罪,實際上便是當場格殺不論!軍法歸軍法,在秦國新軍
中卻幾乎從來沒有實行過。因為新軍將士大多是今日平民子弟,更有許多是變法前的奴隸子弟
,人人爭相立功,從沒有發生過戰場逃亡。而今在非戰之時,魏冉卻祭出此等戰陣法令,當真
令千夫長們匪夷所思,一時竟是愣怔起來。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若不應命,當場革職!」魏冉又冷冰冰加上一句。
  千夫長們見這個文臣猛士殺法決斷如此凌厲,竟是不容分說,心知定然是絕密大事,頓時
醒悟,竟是慷慨一拱齊聲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老秦人在興亡關頭才發的老誓,
一旦出口,便意味著生死不計,決意死難家國。
  魏冉正色站起,肅然向千夫長們深深一躬,便一甩大袖逕自去了。千夫長們回過神來,連
忙對著魏冉背影一躬,對望一眼,便匆匆分頭部署去了。
  一日忙碌,松林原大帳便井然有序地開始運轉。暮色再度降臨時,一騎飛出松林原,乘一
葉小舟渡過滔滔渭水,又上了一輛四面垂簾的黑篷車,越過長長的白石橋,轔轔進入了燈火通
明的咸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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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甘茂回到咸陽,卻是大大皺起了眉頭。
  秦武王車駕一進宮,便有留守咸陽的左庶長嬴壯帶著一班大臣前來晉見探視。大臣們在城
外迎接時,太醫令已經宣了王詔:「本王傷情怕風,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進宮後若再次
阻擋,似乎難以成理。然則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得擋住這些大臣,否則,日日前來,豈非大
大麻煩?甘茂思忖一番,對著老內侍耳邊一陣叮囑,老內侍便鐵青著臉色走了出去。
  嬴壯與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頭一片疑雲,卻是誰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
在此時此處公然詢問議論,廊下竟是一片忐忑不安的肅靜。王叔嬴壯卻是一臉泰然神色,對等
候的大臣們笑道:「秦王天生異相,上天庇佑,必無大礙,諸位放心便是了。」大臣們一時恍
然,連忙同聲應和,種種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頌詞便言不由衷地哄嗡湧出,卻是誰也聽不清楚
究竟說了些什麼。
  正在此時,老內侍佝僂著身子板著臉搖了出來,誰也不看便拉長聲調高宣:「秦王口詔:
諸位休得在宮中聒噪,回去理事便了,不奉詔不得進宮。左庶長當與丞相共理國政,無須掛懷
本王!」說完又是誰也不看,身子一轉便逕自搖著去了。
  大臣們一陣愣怔,你看我我看你,倒是行止無措起來。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經常口出
粗言,給大臣們難堪,他卻只是哈哈大笑了之。這「休得在宮中聒噪!」便活脫脫秦王口語,
大臣們倒是沒有人生疑。然則國君遇到如此大變,多日來從山東飛進咸陽的流言直是令人心驚
膽顫,說秦王如何如何慘死的故事簡直是繪聲繪色滿天飛,大臣們誰不想在秦王進入咸陽的第
一時刻,親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縱然傷殘,只要秦王還活著,秦國就不會生亂,朝野立
即就會安定下來!不看一眼秦王,誰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為大臣,久經滄桑,誰不知曉「
王薨都外不發喪」這個古老的權謀?可目下卻是怪異:秦王崩逝了麼?車駕既已還都,且無發
喪的任何跡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傷殘而已;秦王健在麼?偏偏誰都沒見。依秦王的神勇
生猛,縱然斷去一條腿,也不會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去。如此想去,便竟是人人躊躇木訥
眼神飄忽,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個走去,竟是悉悉索索地釘在了廊下一般。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大臣們目光驟然齊聚,卻是左庶長嬴壯。只見這個一身精鐵軟甲的
高大猛士揮著大手笑道:「一個個霜打了也似!發個甚愣?我王清醒如許,豈有他哉!回去回
去,各自理事是正幹!走也,我去見丞相了。」說罷黑斗篷一擺,便大步去了。
  監國左庶長如是說,其他大臣還能如何?一陣笑語喧嘩,便紛紛散去了。
  甘茂卻是聽老內侍宣罷秦王口詔,便立即從後門出宮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剛剛回府,嬴壯
跟腳就到了。甘茂便請嬴壯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書吏將近日所有公文抬來,分明是要
鄭重其事地與這位左庶長共商國務。嬴壯卻只站在當廳笑道:「嬴壯今番跟來,只是恭賀丞相
勤王有功!國事卻無須交代,秦王平安還都,我這鎮國左庶長嘛,明日也該交權了。」甘茂豁
達笑道:「豈有此理?秦王明詔:左庶長與我共理國政。王子交權,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權不成
?」嬴壯哈哈大笑:「丞相大權豈能交得?看來啊,嬴壯便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著點點
頭:「多謝左庶長了。」又指著抬來的公文大案道:「也無甚交代,一件事:秦王傷癒之前,咸
陽城防民治仍然歸你統轄。這是邦司空、關市、大內、憲盜的相關文書,你搬去便了。」嬴壯
連連擺手笑道:「罷了罷了,嬴壯一介武夫,城防無事已是萬幸了,如何管得忒多事體?」甘
茂笑道:「王族重臣,豈能躲事?掌書,立即將這些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長府。」
  相府掌書答應一聲,一揮手,立即有兩名書吏將公文大案抬到一邊利落捆紮,片刻便裝好
了車輛。嬴壯無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著鴨子上架了。」甘茂卻不容分說地擺擺手:「還有,
秦王暫不能理事,城防事關重大。咸陽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請准秦王兵
符便是。」嬴壯卻是一拱手:「容我回府謀劃一番再說。告辭。」便轉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著嬴壯的背影遠去,轉身便對身後老僕低聲道:「家老,備緇車!」白髮老管家連
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後,一輛四面黑篷布的緇車便停在了大廳廊下。甘茂便服登車,緇車便轔
轔駛出了丞相府後門,輕快地拐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街。
  卻說嬴壯回府,立即吩咐閉門謝客,便大步匆匆地向後園走來。
  嬴壯雖然做了左庶長,但府邸卻仍然是老府家宅。這座府邸很大,規格竟是九進一園兩跨
院,比丞相府邸還大,直與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壯資歷功勳,自然不當此等府邸,顯然便是承
襲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國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
當年的公子虔!公子虔當年支持商鞅變法,卻在太子犯法之後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處了劓刑
––割掉了鼻子。從此後公子虔隱忍仇恨,閉門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後,公子虔復出,輔助
當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對變法的仇恨車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擁戴
變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時堅持商鞅法制不變,使秦國繼續強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勳與特
殊地位,使秦惠王對這個伯父厚待無比,卻是封無可封。公子虔雖是猛將,卻不是輕率武夫,
對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親政後便又是蟄居府邸,極少預聞國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權
謀深沉,擱置公子虔卻重用公伯的兒女。在秦惠王時期,執掌對外秘密力量黑冰台的嬴華,便
是公子虔的長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還有兩個小兒子,一個是嬴離,另一個便是這個嬴壯。
  有此家世,嬴壯在秦國自然便是聲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長。
  這座後園也是非同尋常,四面竹林草地包著五六畝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卻沒有山石島嶼
,只覆蓋著無邊的芙蕖綠葉與各色花兒,茫茫的綠葉紅花擁著中央一座古樸的茅亭,彷彿一隻
碩大無比的花船鑲嵌著一座艙亭一般。微風掠過,便見竹林沙沙,水鳥啁啾,綠葉婆娑,花兒
搖曳,遙望綠葉紅花中的茅亭,當真令人心旌搖蕩。
  嬴壯匆匆來到湖邊,卻是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邊,一個長長的呼哨便伏著滿
池綠葉紅花蕩了開去。片刻之間,便見湖中一條孤木小舟在穿花破葉飄了過來,一個蓑衣斗笠
者站在小舟上蕩著一支細長的竹篙,竟如江南漁人一般無二。小舟將及岸邊五六丈處,蓑衣斗
笠者竹篙一定,小舟便穩穩釘在了萬綠叢中。便在同時,嬴壯躍身飛起,竟如一隻黑鷹般掠過
綠葉紅花,輕盈地落在了寬不過兩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將就了。」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便點下竹篙,一葉小舟竟如離弦之箭般湮沒在萬
綠叢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便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便是微微一頓一退。舟
上兩人幾乎同時借力飛起,穩穩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壯在茅亭石案前落座,逕自拿起案上一隻大陶壺咕咚咚大飲一陣,撂下陶壺一抹嘴:「
大哥不飲酒,真乃憾事也!」
  「無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經脫去蓑衣摘下斗笠,轉過身來,一個白絲長袍白髮垂肩面
戴白紗者便赫然站在了嬴壯面前,與一身黑衣精鐵軟甲的嬴壯直是迥然兩極。一開口,聲音卻
清亮得宛若少年:「壯弟風火前來,莫非事體異常?」
  「大哥推測無差。」嬴壯拍案亢奮道,「秦王必死無疑!甘茂千方百計地穩定朝局,非但
不奪我城防之權,還連民治權都推給了我!咸陽城穩穩在我掌心了!」
  「壯弟差矣。」少年聲音淡淡笑道,「甘茂老於宮廷權謀,豈能給你實權?民治瑣碎百出
,只怕是日後問罪的引子呢。」
  嬴壯頓時臉紅了:「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沒有推掉。這隻老梟!」
  「卻也不打緊。」少年聲音卻笑了,「將計就計,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緊的是十二個字:
明晰朝局,策動後援,立即發動。」
  「大哥以為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聲音頗有訓誡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幾乎連根軋斷,
之後竟一切平靜如常,說明其必死無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宮,說明遺詔新君另有
所屬;其三,名義張你權力,只是為了穩定王族,以利他們秘密準備。當此之時,若不快捷動
手,便會於王位失之交臂!」
  「秦王會將王位傳給誰?」嬴壯不禁有些著急。
  「必是嬴稷,別無他人。」
  嬴壯面色鐵青,啪地拍案:「鳥!一個蒙童人質,未立寸功於國,憑甚立儲稱王?」
  少年聲音嘆息了一聲:「嬴稷文弱過甚,若成國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將沉淪。先
祖獻公、孝公與先父之霸業遠圖,亦必將付之東流。秦人要大出天下,捨壯弟其誰?」
  嬴壯咬牙切齒道:「先父本來就是儲君,偏是讓給了孝公!這嬴蕩有子還則罷了,既然無
子,憑甚不將君位傳我?」
  少年沉吟道:「這卻是一個謎了。按照嬴蕩品性,以及與壯弟之篤厚情誼,當必選與他同
樣勇武的壯弟莫屬。選立嬴稷,想必是臨死一念之差。」
  「不說他了!」嬴壯霍然站起:「大哥只說如何動手?」
  少年聲音竟極是篤定:「此時三處要害:其一,謀得太后支持,以為正名。其二,引來一
方外力,以為咸陽兵變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緊之處,秘密集結一支精兵,直擊宮廷要害
。一旦佔據樞紐,則大事成矣!」
  嬴壯大是欣然:「如此萬無一失也。兩頭我有成算,只是這引外一事,一下沒有合適人選
出使,卻是難辦。」
  少年聲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當為壯弟效力一回了。」
  「大哥––」嬴壯驟然哽咽,不禁便對白衣人深深一躬。
  少年聲音的白衣白髮人扶住了嬴壯,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為兄生成天殘,便是
上天要給壯弟一個謀士了,何須見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吧,太后那裡要緊。」
  嬴壯卻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嬴離點點頭,回身一撥另一張石案上的秦箏,叮
咚一聲長音,便見一個白衣少女撐著獨木舟從萬綠叢中悠然飄來。嬴壯飛身落下,小舟便倏忽
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卻響起了秦人那獨有的八弦箏聲,激越地顫抖在紅花枝頭,冰冷
地漫過綠濛濛水面,消滲在火紅的晚霞裡。嬴壯的心在簌簌顫抖,血在烘烘燃燒,卻終是沒有
回頭。
  沒有片刻停留,嬴壯從後園出得後門,跨上一輛軺車,便徑直奔惠文后的寢宮而來。將近
宮門,他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膽怯,緊張得粗聲喘氣了。自從呱呱墜地,他便生活在這片庭
院裡,在這裡長大,在這裡加冠成人。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頭。
  那時候,父親嬴虔閉門鎖居,困獸般地折磨著自己,只有姐姐嬴華與一個胡人少女整日悄
悄地跟隨著父親,怕他萬一生出意外。那個胡人少女後來便成了父親的侍妾,再後來便有了身
孕。那時候,父親的府邸簡直就是一座牢獄,那個胡妾便在一間幽暗的小石屋裡生下了他的哥
哥嬴離。誰也說不清原由,嬴離哥哥生下來便是白髮紅顏,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費力端詳才能
勉強發現。父親老虎般地嘯叫著,要掐死這個怪物。可那個尋常溫順得小貓似的胡女卻突然變
得凶辣無比,竟尖聲嘶喊著與父親撕打在一起。姐姐嬴華趁機抱走了嬴離哥哥,哭求家老打開
了狗洞似的後門,逃到了太子府,請求太子妃收養嬴離哥哥。當時,太子嬴駟剛剛返回咸陽一
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個將軍女兒,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婦。這太子妃聰慧善良,深知嬴虔在
老秦國人中的資望根基,更知嬴虔與太子的特殊親情,便自家做主,派一個中年侍女秘密出宮
,收養了這個怪異的嬰兒。
  過得幾年,太子已經成了國君,秦國的內政風暴也已經平息,父親也已經是年屆花甲的白
髮老人了。偏偏在這時候,那個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親離群索居多年,竟是生出了一種怪
誕念頭:上天又來懲罰他,又要給他送來一隻怪物。於是,父親堅執要太醫給胡女侍妾流產,
竟咬牙切齒地說:「嬴虔寧可絕後,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華姐姐去求已經是惠文王后的
太子妃,惠文后二話沒說,便來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這次,胡女卻生下了一個十來斤重的
長大兒子,這便是嬴壯。
  惠文后愛極了這個沉騰騰的襁褓男兒,喜滋滋地為他取名「壯」,便留在宮中親自撫養,
只將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從此,胡女母親便做了夫人,嬴壯卻在惠文后宮中一直長到二十一
歲加冠。直到父親與母親雙雙病逝,嬴壯才回到自家府邸頂門立戶,也才將一直失散的嬴離哥
哥找了回來。
  在嬴壯的記憶裡,惠文后便是他的母親,這座寢宮便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輩分,惠
文后只是他的大嫂。但是,嬴壯永遠都將惠文后看做母親,從來都不叫惠文后大嫂,而稱為嫂
娘。如今,惠文后已經是惠文太后了,嬴壯也常常來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
的恐懼?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宮燈交匯著朦朧的月色,一個熟悉的身影正
倚在白玉石欄上凝望著碧綠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遠垂在肩頭的瀑布般的長髮,便是烙
在他心頭的永遠的標記。
  「壯啊,還記得麼?每日傍黑時分,我便領你在這裡觀魚。」婀娜身影沒有回頭,口吻中
卻充滿了溺愛與柔情。
  「嫂娘––」驟然之間,嬴壯雙眼潮濕了,輕輕走過去,將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攏
撥弄著那瀑布般的長髮:「白髮又多了幾綹,回去吧,你晚間怕涼的。」
  惠文后還是沒有回頭:「壯啊,一個人做了國王,是否心就冷了硬了?」
  「嫂娘––」嬴壯竟是手足無措了。
  「壯啊,你與蕩,名雖叔侄,實則情同手足。你說,蕩會忘記我麼?」
  「嫂娘,」嬴壯心中一顫:「蕩是你親生愛子,血肉相連。」
  「不。」惠文后依舊倚著石欄,聲音淡漠得竟有些冰涼:「蕩不是我親生。他的母親,也
是個胡女,生下他,便死了。」
  「嫂娘––這,這是真的麼?」嬴壯震驚了!身為王族子弟,又在宮中二十一年,與嬴蕩
更是朝夕相處十餘年,宮廷對於他沒有任何機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蕩不是惠文后所生?一
時間,嬴壯懷疑嫂娘長久寡居而失心瘋了。他走到石欄邊,親切地攬過嫂娘的頭,想像以往那
樣撫慰她,誰知這張被他轉過來的臉卻令他大吃一驚––曾幾何時?往昔豐滿白皙的臉龐竟變
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竟是清晰可見!亮如秋水的一雙大眼也變得空洞乾涸,雖然沒有一
絲淚水,可那冰涼的目光卻令嬴壯不寒而慄!
  「嫂娘––」嬴壯一陣酸楚,猛然摟住了惠文后,又驟然放開猛然跪地,「娘!嬴壯便是
你的親生兒子!你便是嬴壯的親娘!」
  惠文后慈愛地撫摩著他的臉頰:「你啊,本來就是我的兒子。」嬴壯愣怔了,他不知道惠
文后的「本來」是一種愛意還是隱藏著更大的秘密?一時竟只是流著淚連連點頭。惠文后卻是
一聲輕輕地嘆息:「起來了,說給我,他們為何不讓我見蕩?」
  嬴壯默然一陣,一咬牙低聲道:「蕩,已經,死了––」
  惠文后無聲地張了一下嘴,便軟軟地倒在了嬴壯的懷裡。嬴壯連忙抱起惠文后大步走到池
邊石亭下,將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輕輕地掐著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後,惠文后睜開了眼睛抓住
了嬴壯胳膊:「說,蕩是如何死的?」
  望著惠文后空洞的眼神,嬴壯斷斷續續而又點滴不漏地敘說了嬴蕩的慘死經過。惠文后靜
靜地聽著,沒有一次打斷,也沒有一滴眼淚,直到嬴壯說完,她依然悄無聲息地躺著。嬴壯太
熟悉嫂娘了,什麼也不說,只是握著她一雙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著。
  「壯啊,抱我,到寢室去。」良久沉默,她終於氣若游絲地開口了。
  嬴壯輕輕抱起了惠文后,穿廊過廳來到了熟悉的寢室,侍奉她飲下了一盞滾燙的藥酒。惠
文后一身大汗之後,終於坐了起來,突兀一句便是:「嬴壯,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壯渾身一震!他此來宮中,不正是為的求得太后支持麼?可從在碧池邊看見惠文后倏忽
蒼老容顏,卻竟是什麼也忘記了,只想永遠守在嫂娘身邊,永遠做她的兒子。此刻惠文后突兀
一問,他方才恍然醒悟:「娘,這是敢不敢的事麼?」
  惠文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帳帷後拿出一方生滿綠銹的銅匣:「老法子,打開!」
  嬴壯幼時很是頑皮淘氣,整日用一支銅棍兒鼓搗宮內能見到的各種帶鎖銅匣,總是要打開
方才罷手。惠文后寢宮的帶鎖箱匣雖不如王室書房多,可也為數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全部
鼓搗開了。秦惠王知道後又氣又笑,有次拍著書案一隻秘詔銅箱板著臉道:「一個時辰,你小
子要能戳騰開這隻銅箱,賞你一口好劍。」嬴壯高興得連蹦帶跳,拿出那支五寸長的銅棍兒,
饒有興致地鼓搗了一個時辰,卻終是沒有打開,便噘著嘴巴老大不高興:「大哥,再給半個時
辰,再要打不開,我永不開鎖!」秦惠王卻笑道:「給半個時辰也可,只是無論打開與否,都
得洗手。」嬴壯二話不說,點點頭立即埋頭折騰,過得片刻,竟是生生打開了那隻機關重重的
銅箱。
  惠文后卻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無意地放些不打緊的帶鎖鐵箱銅匣在寢宮
裡,讓嬴壯偷偷地消磨時光。可嬴壯也忒煞怪,從此竟是一鎖不開,整日只是練那口月牙兒似
的吳鉤,十幾年下來到加冠時,竟又練成了罕有敵手的鐵鷹劍士,除了力道,竟是絲毫不比嬴
蕩遜色。正因多年不練開鎖了,嬴壯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打開這把銹鎖,心中便不禁暗暗道
:「若能打開這把鎖,便是上天讓我成就大業。」
  「看看,這是誰個物事?」惠文后笑著一抖衣袖,手心中竟是一根亮閃閃的銅棍兒。
  「娘!」嬴壯心頭頓時酸熱了,這支早已經被他遺忘的銅棍兒竟被惠文后珍藏如斯,雖是
生母亦未必能為,況乎一個太后?終於,他小心翼翼地拿過銅棍兒,小心翼翼地插進鎖孔,稍
一擺弄,銅匣竟「彭!」的一聲彈開,紅綾內匣頓時映在眼前。
  「娘,這是甚個物事?」嬴壯竟是一陣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后冰冷一句,便再無下文了。
  嬴壯小心翼翼地掀開紅綾內匣,只一瞄,雙眼便頓時放光,一隻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后淡淡問:「夠不夠?」
  嬴壯向惠文后肅然跪倒:「娘!八千兵馬,與兒足矣!」
  「起來,去吧。」惠文后輕輕一嘆,「記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許亂叫。」一轉身竟看也
不看嬴壯一眼,便飄然去了。嬴壯站起來四面打量,竟想不出這間小小寢室惠文后能去了哪裡
?愣怔片刻,向帷幕後深深一躬,便抱起兵符頭也不回地出宮去了。
  此刻,甘茂卻在樗里疾府中啜茶閒談。甘茂原是有備而來,要請樗里疾出山穩定王族勢力
。但他也想看看樗里疾風向,便也不急於切入正題,先只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想讓樗里疾挑
出話頭他好相機應對。他相信,樗里疾雖足不出戶,但對國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說不定比
他還著急。誰知樗里疾不斷眨巴著細長的三角眼,只是聽他說,一句話也不插。及至他說完兩
三件不鹹不淡的瑣碎事,黝黑肥壯的樗里疾竟是嘿嘿嘿一陣笑,接著便海闊天空地說叨起來,
天文地理風俗民情傳聞掌故源源不斷湧出,一個多時辰還打不住,竟是大有吐盡胸中學問的架
勢。甘茂心中著急,知道自己的彫蟲小技惹惱了這個老智囊,急切間卻是沒個由頭打住他的話
頭,看看已經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務等著料理,自己終不成老坐在這裡消磨。
  心思急轉,甘茂站起來徑直深深一躬:「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這卻是哪裡話來?」樗里疾笑著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話多,憋得時日久了
,只想碰個學問之士賣賣老,好好嘮叨個三日三夜過過話癮,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國有急難,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話,只又是肅然一躬。
  樗里疾嘴角一撇,卻終是將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便別繞彎子說話。」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問:秦王崩逝,傳位嬴稷,老丞相以為然否?」
  「嬴稷雖則少年,卻是沉穩厚重,可歸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問:國中若有奪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長嬴壯。」
  「甘茂三問:此人生變,路數何在?」
  「外聯援手,內發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問:內外交迫,如何破解?」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來一甩大袖,徑直便出廳去
了。甘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來,終是想不通樗里疾如何便突然嘿嘿
起來拂袖而去了。剛進得府門,家老便匆匆迎來稟報,說櫟陽令魏冉正在等候。甘茂抬腳便向
正廳走來,家老卻低聲道:「丞相,人在松竹園。」甘茂聞聽頓感心中一鬆,覺得魏冉做事果
然機警細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進得松竹園,卻不見一個人影!這片松竹園是從整個後園中
封出來的一個小園林,本來不大,又無水面亭台,魏冉莫非還能躲在樹後不成?
  甘茂正在竹林邊轉悠,不防身後唰地一聲便突然一個聲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時了。」
甘茂一回身,見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搖曳的綠竹下,夜色下竟是森然可怖!不禁驚訝道:「
你這魏冉,藏在何處?」魏冉道:「便在丞相腳邊。」甘茂一低頭,月光下可見一堆竹葉散落
成一個人形,魏冉分明蓋著竹葉在這裡睡覺等候,不禁又氣又笑道:「故弄玄虛,也忒是小心
了。」魏冉卻是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則亡其國。臣失其密,則亡其身。丞相不以為意乎
?」甘茂一陣默然,對魏冉的口氣很是不悅,可偏他說得是正理,若稍有辭色,這個冷面傢伙
只會更加生硬,便一揮手道:「章台如何了?」魏冉慨然拱手:「一切就緒。」然後便一宗一宗
地說了章台的準備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後,新君一行便可到章台。丞相卻是
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來,咸陽尚無異動,不如等候新君歸來一體商議了。」
  「丞相差矣!」魏冉急迫道:「在下昔日聽羋王妃說,秦國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國君若
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於王太后以防不測!今惠文太后若有兵符,豈不大是麻煩?」
  甘茂心下一驚––王太后有兵符?他卻如何從來沒有聽說過?果真如此,又是一大變數,
卻是如何應對?思忖有傾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后會不會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后
親生,果真惠文后有兵符,如何能斷定她違背遺詔而屬意他人?須知惠文后之賢明,可是有口
皆碑也。」
  「丞相差矣。」魏冉又是直戳戳先撂下一句評判,而後鄭重拱手道,「權力大爭,比賢愚
更根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來,此事卻一目瞭然:惠文太后養育嬴壯二十一載,情逾母子,
心結深不可測,丞相卻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壯,在下願將人頭輸給丞相!」
  甘茂心中一沉,頓時想起一事,突兀便問:「你說,樗里疾會如何對待此事?」
  「樗里疾老謀深算,定是適可而止,絕不會一意助我。」魏冉沒有絲毫猶豫。
  「如此說來,樗里疾曉得惠文太后這步棋了?」
  「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過老君臣情誼篤厚,寧願不聞不問而已。」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將軍。」
  魏冉笑著拉住了甘茂衣袖:「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訪之理?你我且在園中等候,白山將
軍片刻便來。」說罷嘴一咕噥,發出三聲清脆的蛙鳴,竹林中便有一個黑色身影倏忽飄了出去。
  甘茂大是驚訝:「你帶武士來了?」
  「文事必有武備而已。丞相見笑了。」
  甘茂一陣沉吟,突然道:「魏冉,此次大事頭緒繁多,便由你來坐鎮運籌。我只穩住朝局
便是了。」魏冉慨然一躬:「邦國危難,魏冉不辱使命。」沒有絲毫猶豫辭讓,竟是一口答應
了下來。經過幾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冉秉性,也不再計較這些細節,便一一交代了幾件具體
事務,主要便是秦武王賜給白起為期三月的龍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體情形,叮囑魏冉一定要
在兩個月內使新王即位,結束咸陽亂象。
  魏冉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體,須得迅雷不及掩耳。何須三月?月內定局!」
  甘茂正色道:「務須準備妥當,萬無一失方可。」
  正在說話,便聞幾聲蛙鳴,兩個身影從竹林中飄出,到得兩人面前,卻只剩下了一個拱手
做禮:「咸陽令白山,參見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將軍,別來無恙了。且到書房,有白
起手書一封,先請將軍看過。」白山卻道:「無須看了。老白氏三百年軍旅世家,自當以國難
為先,丞相但發號令便是。」甘茂不禁慨然一歎:「將軍真國家柱石也!來,認識一番,這位
是櫟陽令魏冉,新君舅父,我想請此公總攬大計,將軍以為如何?」
  魏冉卻是爽朗一笑:「新君舅父算個鳥!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將軍威名
素著,魏冉歆慕已久,若有不當,將軍一腳踢開了魏冉便是!」甘茂不禁皺眉,覺得這魏冉實
在難以捉摸,如何這番話忒般粗魯?不想白山卻是笑了:「但有此言,便見足下看重真才。粗
認粗,白山老軍一個,卻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走,
到那邊亭下去說,有得好酒呢。」
  松竹園外的茅亭下,三人就著陳年鳳酒直說到雄雞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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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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