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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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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4:05 |只看該作者
  春申君恍然猛醒,想起派出探路的游擊斥候竟是一個都沒有回來,心知中計,武關已經不
可能奇襲,便是一聲大吼:「後隊回身!撤出臼口!」饒是如此,谷口內的兩三千人馬也已經
被全部包抄,竟是硬生生有來無回。
  楚軍一撤,谷口內秦軍竟也沒有殺出。春申君畢竟心思靈動,立即想到這是秦軍以為自己
必定要強攻武關,要在這裡設伏固守等待援軍。春申君卻天生不是打硬仗的秉性,能打則打,
不能打則退,是他歷來的用兵之道。更有一點,自屈原的八萬新軍覆滅,對於秦軍他便從來沒
有盲目驕狂志在必得的想法。今日秦軍有備固守,耗在這裡分明便是等秦軍主力來吃掉自己,
何如早退?利用秦軍料我強攻的錯誤判斷,正好安然撤出。思忖妥當,春申君斷然下令:「後
隊改前隊!熄滅火把,悄然撤軍!」
  軍令一出,萬千火把驟然熄滅,楚軍便大步匆匆的向後回師了。不想方走得半個時辰,便
有斥候飛馬來報:秦軍大隊出了臼口,全力向楚軍追殺而來!春申君大驚,立即下令:「後軍
設置路障,大隊兼程疾行,急速與齊軍會合,出山滅敵!」
  但是,秦軍的追殺速度卻迅猛得驚人!一個時辰之內,竟是硬生生粘上了楚軍後隊,咬住
不放,猛烈的廝殺了起來。此時天色已現朦朧曙光,齊軍的迎面而來的大隊旌旗已經遙遙在望
,正是楚軍堪堪與齊軍會合的時刻。春申君惱羞成怒,大吼一聲:「全軍回隊!殺退秦軍!」
楚軍大隊便吶喊一聲,轉身向秦軍山呼海嘯般撲來。此時中軍司馬已經與齊軍主將達子取得聯
絡,齊軍也擺開陣勢壓了過來,決意要將這股欺人太甚的秦軍一鼓全殲。
  正在大舉衝鋒之際,游擊斥候又是飛馬急報:秦軍主力鐵騎封住了崤山出口,正全力殺了
進來。春申君怒喝一聲:「一派胡言!崤山之外,何來秦軍主力鐵騎?殺––!」竟是不由分
說便率領衛士千騎隊衝了出去。
  這裡正是剛剛進入崤山的一片山谷,山甲的兩萬步兵死死堵在對面山頭,楚齊兩國的十多
萬大軍在方圓十幾里的山谷中展開,一時竟是無法攻下山甲的山頭。山甲這兩萬步兵正是秦軍
步戰的精銳之師,人各五樣兵器:左手鐵盾、右手長矛、左腰大砍刀、右挎弓箭壺、背上還有
一柄奇特的大木棰。主將山甲如今已經年逾六十,卻是矍鑠精壯武功驚人,更兼身經百戰,對
這商於崤山的一草一木都瞭如指掌,如今憑險據守,楚齊大軍竟是無可奈何。按照白起部署,
山甲一軍只須粘住來敵三日便是完了軍令。可春申君一撤,山甲頓時便急了眼,讓這十多萬大
軍出了山,步戰銳士顏面何存?不及思索便是一聲吼叫:「撇下輜重!輕兵追殺!」秦軍銳士
的取捨與當年魏國吳起訓練武卒的標尺相同,最是重視負重急行軍,須得全副甲冑全副兵器與
乾糧,連續強行一百里且能繼續接敵作戰者,方能留做銳士。如今軍情緊急,關乎銳士殺敵聲
譽,誰個不奮勇爭先?大步匆匆連跑帶走,竟是硬生生的咬住了楚軍!
  便在楚齊兩軍猛攻山甲步軍山頭的時刻,崤山谷口殺聲大起,旌旗招展,秦軍的兩萬主力
鐵騎潮水般殺入山谷。山頭上山甲大喜,高喊一聲:「方陣成列––!壓下山去––!」片刻
之間,兩個方方一百的萬人方陣便如森森松林,在隆隆沉雷般的戰鼓中轟轟轟的壓下山來,竟
是直奔齊楚兩軍的騎兵而來!與此相反,秦軍的主力鐵騎則展散開來,衝入兩軍步兵人海大展
神威。本來,騎兵對步兵是絕大優勢,步兵對騎兵尋常卻是難以抵抗。如今秦軍竟是打了顛倒
,齊楚兩軍大出所料,一時竟是大亂。楚齊大軍雖則兵力佔優,戰力卻是與秦軍懸殊太大,更
兼被斷了後路壓在山谷,措手不及間人心大亂,竟是很難結陣抗敵,情勢頓時便見危機。
  山甲的步兵方陣一遇騎兵,便立即化為百人隊小陣衝殺,打法卻極是奇特:左手一張與人
等高的大盾牌,右手便是那柄奇特的大頭木棰;盾牌一搪馬上長劍,大頭木棰便同時猛擊馬頭
;戰馬即或不是鮮血飛濺也是吃疼難忍,狂跳嘶鳴間騎士大多被掀翻下馬;剛剛落馬,立即便
有大頭木棰跟上,「彭噗嗤!」一聲便是鮮血飛濺腦漿迸裂!不到半個時辰,兩軍騎兵便大是
驚駭,竟紛紛奪路突圍。
  就在崤山激戰的時候,關外主戰場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趙魏韓三軍猛攻函谷關一日未下,暮色降臨後司馬尚三將竟是大為沮喪,申差哭笑不得的
直嘟噥:「娘的!一天沒吃沒喝,還死傷了兩三千,這仗打得出鬼了!我看,回大營,明日再
來收拾這頭惡狼!左右一個時辰的路程。」司馬尚與新垣衍對望了一眼,也不再堅持夜戰,一
聲令下,三軍便拖著十多里長的隊伍捲旗收兵,回到澠池與伊闕大營已經是夜半時分。奔波馳
驅一整日的士兵們飢渴疲憊極了,狼吞虎嚥的飽餐一頓,竟是倒頭便睡,有人手裡還拿著油糊
糊的醬肉便打起了粗重的呼嚕。遼闊的軍營,除了隱隱如雷的鼾聲,便是呼嘯的秋風伴著單調
的刁斗聲,沉寂得令人心顫。
  月黑風高的子夜,埋伏在山原中的秦軍鐵騎出動了。
  由遠及近,先是王陵的三萬鐵騎從伊闕背後的大山中呼嘯殺出。伊闕山上的大火一起,澠
池山中的嬴豹鐵騎便立即吶喊殺出,兩處三座大營的二十多萬大軍頓時如炸雷擊頂,驚慌大亂
,漫山遍野的奪路逃命。澠池趙軍往東面逃,心想與那裡的伊闕韓魏大軍會合。伊闕的亂軍則
被王陵三萬鐵騎兜住東面追殺,本能的便向西部平川猛逃。不到一個時辰,三路逃兵便在一片
遼闊的谷地亂哄哄轟然相遇了。被一千護衛甲士簇擁著逃命的司馬尚頓時恍然,知道伊闕大營
也被秦軍破了,退路已斷,不力戰便是立刻一死。大駭之下,司馬尚拚命大吼一聲:「不要再
跑!沒有退路了!向我旗下聚集,跟我殺!」便有亂軍紛紛聚來,嘶聲大喊著回身撲向秦軍。
不一時,新垣衍與申差也各自聚集殘兵呼嘯猛撲,想殺出一條血路突圍出去。遼闊的山原上火
把盈野飛動,遠遠望去,竟似普天之下的螢火都流到了這裡一般!
  便在伊闕澠池山頭舉起大火時,宜陽山中的王齕大軍也迅猛出動了。三萬鐵騎橫展在幾十
里寬的原野上殺向齊軍主力大營,兩萬步兵卻在宜陽北面構築壁壘,堵住了齊軍與北面趙魏韓
三支亂軍會合的必經之路。
  此時,白起的八萬主力大軍已經運動到崤山東北口待命。一見伊闕、澠池、宜陽三處山火
大起,白起便立即高聲下令:「號角戰鼓!立即殺出!」蒙驁一舉長劍,高喊一聲:「殺––」
便一馬飛出,率領八萬鐵騎漫山遍野的向宜陽的齊軍大營捲來。
  從猛攻函谷關開始,齊軍大營便是全軍戒備探馬如梭。作為主力大軍的實際統帥,孟嘗君
等待的只是一個出動的方向。他已經對田軫明確了戰法:「武關函谷關,那路先破,我軍便從
那路長驅直入!兩關齊破,你我便各自率軍十五萬,兩路攻入咸陽!」田軫自是摩拳擦掌,只
焦急的等待兩路捷報。便在午後時分,遙聞函谷關殺聲震天,探馬報來的消息卻是「攻城受阻
,兩軍膠著」。孟嘗君心下疑惑,便要親自到函谷關前看個究竟,正待上馬,卻見營門游騎飛
馬馳來,遙遙高聲:「報!飛車特使已到營門––!」孟嘗君不禁愕然,連忙與田軫飛馬向營
門迎來。
  這「飛車特使」卻是齊國王室的傳統設置,但凡大戰期間,專門奔馳於戰場與國君之間聯
絡溝通,尋常都由精於車騎的將軍擔任。此時大戰剛剛開始,便有飛車特使到來,卻令人琢磨
不透,莫非齊王又有了別出心裁的新主張?思忖間營門在望,只見一輛駟馬鐵車鼓蕩煙塵轟隆
隆迎面衝來。
  「蒼鐵––!」孟嘗君大是驚訝,何事緊急,竟動用了他獻給齊宣王的天馬神車?
  「齊王緊急詔命!」話音未落,鐵車已經在孟嘗君馬前戛然止步。蒼鐵一伸手,一支光燦
燦的銅管便伸到了孟嘗君面前。孟嘗君顧不上與蒼鐵說話,打開銅管便抽出了一幅白卷展開,
便見兩行赫然大字跳入眼簾:
  我已攻宋!半日下陶邑,今日克商丘,三日滅宋!孟嘗君當率聯軍分路猛攻,一舉滅秦,
成我霸業!
  「咳––!」的一聲長嘆,孟嘗君面色蒼白,將詔書遞給田軫,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田軫一看卻是大喜過望:「俺王神武!三日滅宋,牛刀殺雞!」孟嘗君勃然大怒:「大難臨頭,
還是一派胡言!」田軫一時愣怔:「俺卻不明白,如何便是大難臨頭了?滅宋不好麼?」孟嘗
君壓低聲音狠狠罵了一句:「豬頭!回帳再說!蒼鐵,你留下來別走。」
  回到中軍大帳,田軫兀自一副混沌未開的模樣。孟嘗君面色灰白,重重的敲打著帥案:「
宋國這塊肥肉,誰個不垂涎三尺?聯軍攻秦,齊國卻趁機獨吞宋國,他國如何不急眼?大軍雲
集,這些驕兵悍將若倒戈來攻齊軍,卻是如何得了?這不是大難臨頭麼?昏了你!」田軫恍然
猛醒,頓時臉色通紅:「俺俺俺,真個豬頭!叔父只說法子,俺聽命便是!」孟嘗君嘆息一聲
,思忖片刻道:「不出今夜,這個消息便會到達各軍,要避過這場劫難,便得立即撤出!」田
軫驚訝道:「這裡二十萬大軍,還有十萬跟了春申君去攻武關,一時如何走得脫?」孟嘗君一
咬牙道:「顧不得許多了。立即派秘密斥候下令武關齊軍,相機撤出戰場。大營主力,由你率
領,暮色時分立即秘密開走。留下三萬精騎,由我率領斷後!」田軫大急:「俺來斷後!叔父
先走!」孟嘗君冷笑一聲:「你斷後?還不被亂軍活吞了去?我來周旋,再有春申君情誼,或
可安然善後。」說罷長嘆一聲,「只是啊,違背了王命,我命便由天定了。」眼中竟是淚光瑩
然。
  「齊王若要殺,俺頂命!」田軫見孟嘗君悲傷,竟也是慷慨唏噓。
  「莫得亂說!」孟嘗君低聲呵斥,接著吩咐,「你去下令大軍準備,定要隱秘。」
  田軫答應一聲便大步去了。孟嘗君看看蒼鐵低聲問:「甘茂,還在臨淄麼?」蒼鐵道:「回
孟嘗君:這個我卻知道。一月之前,秦王派專使送信於甘茂,不再視他為逃敵叛秦,許他隨時
家族後裔回秦安居。甘茂接書,便給齊王留下一封辭官書,悄悄走了,聽說去了楚國雲夢澤隱
居。齊王本想派人追殺,蘇代上卿勸阻了。」
  孟嘗君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竟是良久無語。本來,他是厭惡甘茂這種人的,可甘茂屢次
在齊王喜怒無常時巧妙折衝,使他與蘇代多次避免了無常之禍。漸漸的,他便對甘茂有了好感
,覺得甘茂機智幹練又無害人之心,倒是對付這位齊王的上佳人選。如今齊國正在種惡之際,
自己又違背王命撤軍,若有甘茂在齊王面前為自己設法開脫,當可化險為夷。卻不想甘茂竟是
雲鶴遠去無蹤跡,孟嘗君頓時便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一片悲涼便瀰漫心頭,竟是久久揮之不
去。
  秋日苦短,倏忽之間已是暮色降臨。齊國大軍趁著夜色匆匆開出了宜陽的山地軍營,直向
東南。這也是孟嘗君定下的撤軍路線:避過韓魏兩國腹地,沿汝水河谷入楚國北部上蔡,再東
進泗水,經楚國東北的蘭陵、琅琊進入齊國。田軫出身行伍,對行軍打仗算是行家裡手,對這
次秘密撤軍竟部署得滴水不漏,將近子夜時分,除了留給孟嘗君的三萬精銳騎兵,二十萬大軍
已經走得只剩下斷後的兩萬騎兵;軍營之中,卻依舊是燈火連綿,刁斗聲聲,任誰也發現不了
這裡已經是一片空營。
  守在空營裡的孟嘗君,正在焦急等待派往伊闕澠池的秘密斥候,他要及早知道趙魏韓三軍
有無異動?會不會今夜便來攻擊?堪堪是斷後騎兵剛剛開走,秘密斥候便飛馬急報:「伊闕、
澠池兩大營同時遭秦軍夜襲猛攻!亂軍已經逃奔河外原野!秦軍正在追殺!」
  孟嘗君大是愣怔,猛然心念電閃,卻是一陣哈哈大笑。
  蒼鐵不禁困惑:「友軍遭襲,我軍便面臨危險,孟嘗君笑從何來?」
  「天意啊天意!」孟嘗君笑著,「秦軍這場襲擊,便使滅宋、撤軍變得堂而皇之。齊國即
得宋國,又保全了大軍,他國縱是心痛,也是有苦難言。當真是天助齊國也!」
  蒼鐵笑道:「那便趕緊走吧,亂軍來了,天馬神車也不管用了。」
  「不!」孟嘗君搖頭下令,「蒼鐵,你立即駕車到宋國,稟報齊王,我在河外救援三晉大
軍去了!」蒼鐵還要勸阻,孟嘗君一聲大喝:「快走!不能將絕世神車丟給了秦國!」蒼鐵一
跺腳:「孟嘗君保重!」便飛身上車轟隆隆風馳電掣般去了。孟嘗君轉身大喝一聲:「全體上馬
,殺向河外!」三萬騎兵立即出營,暴風驟雨般向河外捲來。
  誰知尚未在原野展開,便見黑暗的原野湧來無邊無際的火把潮水,恰恰便是王齕的三萬鐵
騎迎面殺到。孟嘗君眼看退無可退,大吼一聲:「殺––!」便率領三萬騎士拚死向前。兩軍
轟然相撞,兵力相等,竟是硬碰硬的展開了浴血大戰。原本是料定的一場夜襲戰,不想齊軍竟
開營殺來,一看齊軍並無後續大軍,王齕不禁大急,生怕放走了齊軍主力,便是一聲大吼:「
中軍號角發令:副將兩萬原地殺敵!一萬鐵騎隨我旗號殺入齊營!」喊聲方落,身邊十名號手
牛角號大起,兩長一短,連續三陣,便見一個萬人隊迅速擺脫糾纏,隨王齕大旗從戰場側翼殺
出,惡狠狠向齊軍大營衝來!孟嘗君已經感到齊軍力有不支,見秦軍分兵,便知其意,大喊一
聲:「衝向伊闕!與三晉大軍會合!殺––」齊軍精神一振,頓時瘋狂的向秦軍鐵騎發起衝鋒
,要一舉衝向河外三軍。
  便在這時,只聽西南原野殺聲震天火把如潮,一個遼闊的扇形直從齊軍背後與側翼兜了過
來。孟嘗君大驚,心知這才是秦軍主力殺到,立時大喊:「突圍!東北新鄭––!」便率領一
千精銳護衛率先殺向東北黑暗處。
  蒙驁正率主力鐵騎追殺,白起親自率領的鐵鷹劍士百騎隊已經趕上,高聲下令:「主力鐵
騎立即殺向河外,全殲三晉大軍!王齕所部追殺齊軍,三十里為限,立即回軍河外參戰!」黑
暗中號聲大起,秦軍八萬主力鐵騎竟是撇下逃亡齊軍,暴風驟雨般向河外原野殺來。
  澠池與伊闕之間的廣闊原野上,正在進行著驚心動魄的大廝殺。秦軍鐵騎雖然勇猛,然則
畢竟只有五萬,要將三晉殘軍包圍全殲,卻是力所不能。一個時辰的激戰拚殺,三晉人馬雖然
傷亡慘重,但終究還有十多萬人,況且也漸漸清醒過來,見秦軍兵力不多,畏懼之心竟是大減
。司馬尚憤然大喊:「秦軍人少!殺回趙國––!」便率剩餘的五六萬趙國士兵全力向東面衝
來。魏軍新垣衍與韓軍申差見趙軍向東衝殺,頓時恍然猛醒,各自大喊一聲,便合力向東方衝
殺過來!如此一來情勢竟是大變,原先是秦軍鐵騎追著團團亂轉的三晉軍兵猛烈砍殺,並無固
定方向,如今十多萬大軍一股洪流般洶湧捲向東方,秦軍所餘四萬多鐵騎縱然倚仗快馬速度超
前擋在正面,可要堵住這瘋狂的奪路大軍,卻是萬萬不能。
  嬴豹王陵急紅了眼,兩員大將幾乎同時大吼:「兩翼追上!拚死堵住!」長劍一揮,便從
兩翼風馳電掣般包了上去,搶佔了前面的一道山口,展開了四個萬騎大陣,便要整體衝鋒拚死
一戰。司馬尚率領趙軍衝到陣前,便是一聲大吼:「最後一關!奪路回趙!殺––!」竟是一
馬當先衝殺過來。後隊大軍也全部展開,怒吼著衝向山口,秦軍四個鐵騎方陣頃刻便陷入了殺
不退的人山人海。
  千鈞一髮之際,西部原野驟然響起了隆隆沉雷,無邊的喊殺聲與無邊的火把便鋪天蓋地的
壓了過來,正是白起蒙驁的八萬主力鐵騎殺到了。白起對蒙驁高聲道:「你來號令大軍!我來
衝陣!」不由分說便將中軍大旗與一班司馬、斥候交給了蒙驁,一聲喊殺,便親自率領鋒銳無
匹的鐵鷹劍士百騎隊殺入紅色人海!
  白起做卒長時就是聞名軍中的猛士,入伍一年便獲得鐵鷹劍士稱號,一口十五斤重劍悍猛
絕倫,每戰必是一馬當先所向披靡。無論白起做卒長、什長、百夫長、千夫長、萬騎將還是前
軍主將,都無一例外的是全軍尖刀。此刻白起看準了三晉殘軍要做困獸之鬥,若不強力衝殺一
舉摧毀其鬥志,便會耽延時間,天亮後假若新鄭的韓魏援軍趕到,便不能全殲這股殘軍。而全
殲三晉加入合縱攻秦的二十四萬大軍,一開始便是白起的中心目標––唯痛擊三晉,才能徹底
摧毀合縱根基!為了這一點,白起明知齊軍主力秘密撤退而放棄追殺,便是要集中大軍主力吃
光三晉一大坨。按照作戰傳統,白起已經違背了「圍師必闕」的兵法格言,強迫敵軍做困獸之
鬥,萬一被敵死戰膠著而與援軍內外夾擊,這便將是一場備受譴責的大戰。可白起相信秦軍戰
力,更要著意開創殲滅戰法,所以竟是前所未有的全面夾擊,不給逃敵一分退路。
  白起百騎隊殺入人海,威力竟是勢如破竹!這一百名鐵鷹劍士都是重劍重甲,戰馬也是身
披鐵甲頭戴面具,當真是銅人鐵馬。這種重劍都是將近四尺長,連同劍格,比尋常的長劍還長
了七八寸,馬上揮舞起來直是巨浪排空無可阻擋。一時間,敵軍步兵的盾牌、長矛、短劍紛紛
脫手飛出,軍卒甚至來不及慘叫一聲便已經血濺三尺。小山頭由蒙驁執掌的中軍大纛旗則掛著
一串小風燈不斷擺動,敵軍逃向那裡,大旗便指向那裡,秦軍也便呼嘯追殺到那裡。堵在山口
的秦軍也是精神大振,竟銅牆鐵壁般堵在山口,三晉殘兵竟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眼看身邊軍馬
越來越少,渾身浴血的司馬尚嘶聲大吼:「東南!殺向東南––!」三晉殘餘兵馬便蜂擁向東
南方突圍殺來。
  秦軍主力從西來,山口秦軍在正東,東南方正是秦軍兵力最少的薄弱環節。司馬尚三將率
領殘兵拚死衝來,迂迴趕先的秦軍鐵騎便顯得太少,眼看三晉殘兵便要落荒四散的逃往無邊黑
暗的山原地帶了。
  正在此時,東南方又是殺聲震天而起,恰恰便是王齕的五萬步騎大軍迎面殺到。王齕大吼
下令:「兩萬步軍,強弓守住山梁!三萬鐵騎三面展開,兜上去!殺––」便漫山遍野的包抄
殺來。王齕與狂奔而來的司馬尚碰個正著,一陣猛烈砍殺,趙軍大旗及僅存的千餘騎兵全數被
殺。混戰中司馬尚單騎逃命,那匹陰山戰馬竟是嘶鳴如飛,堪堪便要脫離戰場。王齕胯下戰馬
恰是一匹西域汗血寶馬,大吼一聲便風馳電掣般追了上去。片刻之間,汗血馬便飛掠趕上,就
在戰馬超前的剎那之間,王齕長劍如閃電般劈下,只聽一聲慘嚎一聲嘶鳴,司馬尚連人帶馬,
竟是被劈為兩半!
  「這廝好快!割下首級。」王齕嘶啞著聲音對追上來的護衛騎士吩咐一聲,便又飛馬馳回
戰場,四處奔馳大喝:「敵軍不降!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大廝殺進行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明的時刻,河外山原終於沉寂了下來。白起下令:「整
點軍馬,立即退到函谷關外紮營。」及至大軍開到函谷關外紮好營盤,廣袤的山原在秋日的朝
陽下竟是混沌無邊的霧紅,極目望去,伏屍遍野,殘煙裊裊,襤褸的戰旗掛在戰車上兀自獵獵
飄飛,負傷的戰馬猶在悲切嘶鳴。站在山頭的白起久久的佇立了望著這遼闊的戰場,心中卻是
若有所失––只可惜我手中兵力有限,若再有二十萬大軍,任你孟嘗君狡詐,齊國的主力大軍
豈能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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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旬日之內,六國悄無聲息,白起方才下令從函谷關外班師回藍田大營。
  戰勝消息早已經不脛而走,秦國朝野一片歡騰。各縣百姓們爭相湧向渭水北岸的大軍道路
,竹籃中裝著現蒸的麥飯團或豆飯團,陶壺中或盛著消暑解渴的涼豆湯,或盛著碧綠的藿菜羹
,笑臉盈盈爭先恐後的塞到士兵們手裡,總是要眼看著黝黑精壯的後生們揣上兩個飯團,喝上
幾口湯羹,方才美孜孜作罷。老孟子說的那種「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古樸場面,竟是在渭
水古道淋漓盡致的揮灑出來。短短的四百多里路,白起大軍竟然走了四日,才到藍田大營。
  華陽君兼領藍田將軍羋戎,早在大營外三十里專程迎候,並宣讀秦王詔書:「白起班師之
日,大軍屯駐藍田,著華陽君就地犒賞!白起率千夫長以上諸將,並斬首十級以上之有功猛士
,直赴咸陽受賞得封!」白起遵命將大軍交付華陽君,便率領一千餘名有功將士向咸陽徐徐而
來。
  路過櫟陽,丞相魏冉竟專程在櫟陽城外郊亭迎接犒勞。十輛牛車滿蕩蕩全是秦鳳酒,大陶
碗大小酒甕竟是一字排開半里路長!白起遙遙一馬飛來,魏冉便是哈哈大笑:「白起啊,大功
臣!給老秦長臉了!來,先連乾三碗再說話!」白起二話不說,一氣大飲了三碗,而後打量著
魏冉便是肅然一躬:「丞相辛勞若此,白起豈敢居功?我代三軍將士,敬丞相三碗了。」
  魏冉本來就在櫟陽坐鎮,督運大軍糧草輜重,帶著東部縣令馬不停蹄的徵發車輛民伕,督
促各縣製作各種醬肉乾餅,寢不解衣食不甘味,一個多月下來,竟是黝黑乾瘦鬍鬚虯結,竟是
與出征歸來的將士們一般無二。那日魏冉正在櫟陽城外清點糧草,函谷關斥候快馬飛來,魏冉
一讀捷報,竟是一跳上車,喜極大吼:「秦軍大勝了––!滅敵三十餘萬––!」兩聲吼罷,
竟是哈哈大笑著一頭栽倒在糧草車下!繃緊的心弦終於鬆緩了––白起戰勝之功對於魏冉實在
是不同尋常,非但白起是魏冉力保的大將,更重要的是,有白起為大將,魏冉丞相位置便幾乎
是無可動搖!魏冉讚賞白起,白起更是崇敬魏冉這樣毫不拖泥帶水的丞相,隱隱約約的,雙方
都引對方為知己。如今白起一句話,將自己的操勞與將士同功,魏冉竟是大為感慨:「將軍一
言,老夫感佩也!看著,我便乾了!」一言落點,三大碗便一氣汩汩飲下。
  「請將軍棄馬登車。」痛飲一番,魏冉指著石亭外一輛粲然生光的軺車慨然笑道,「這是
太后特意送來的六尺軺車,老夫當為將軍駕車!」
  一急之下,白起的黑臉頓時成了醬色:「太后之賜如君恩,固不敢辭。然則,丞相駕車卻
萬不敢當。丞相素知白起––」一時竟是沒有適當說辭,只憋得滿面通紅。
  魏冉大笑一陣:「只是四字無差:白起惡虛!」大手一揮,「小事一樁,隨你揮灑便了。
日後凡有此等侷促,老夫與你擋駕便了。來,登車!」丞相駕車親迎白起入咸陽,自然也是宣
太后與秦昭王給白起的特殊褒獎。既是王命,便是不能隨意取消的,然則魏冉卻是敢作敢當,
歷來不拘泥成法,非但爽快的答應了白起,而且自承為白起日後擋駕,雖則是細行小節,卻也
是尋常大臣難以做到的。
  白起自是清楚,一拱手笑道:「謝過丞相。」心中頓時輕鬆,將戰馬交給護衛,便登上了
那輛六尺軺車。白起不是富家名士,又是弱冠入伍,竟是從來沒有獨自駕過如此華貴的軺車。
但憑著對比軺車笨重得多的戰車的熟悉,他還是乾淨利落的駕著軺車上了渭水大道,車聲轔轔
馬蹄沓沓,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兒。快馬輕車趕上來的魏冉笑道:「白起啊,這次不世大功,可
不可多來兩級?」白起搖搖頭高聲道:「這次被齊軍脫手,不算全功,還是一級紮實些個。」
魏冉大笑:「好!便聽你的,還是一級一級來,我擋著便是了。」
  輕車快馬,正午時分咸陽城便遙遙在望。將近十里郊亭,便見亭外車駕煌煌,旌旗儀仗夾
道而立,足足有三里路長。魏冉大笑道:「白起啊,秦王率百官相迎,你可是大有風光了。」
白起停下軺車侷促低聲道:「丞相,這,這卻如何應對?」魏冉低聲說了幾句,白起回身高聲
下令:「諸將下馬,縱橫百十!隨我參見秦王!」說罷便一躍下車,領著全副甲冑十人一排的
將士們雄壯威武的進入紅氈鋪地的儀仗甬道,反倒是比駕著軺車自在了許多。魏冉軺車緩緩殿
後,竟是分外孤立顯赫。
  年輕的秦昭王早已率領全體大臣隆重等候了半個多時辰,見白起一班將士赳赳而來,便興
奮的走出石亭迎了過來。白起一班將士便是整齊拱手轟然一聲:「參見秦王!」秦昭王一陣大
笑便扶住了白起,同時向後排將士一揮手:「諸位將士,勞苦功高!」將士們轟然齊聲:「秦王
萬歲!」秦昭王便向身後長史一揮手:「賜諸位將士陳年王酒,人各三爵!」白起便是一聲令
下:「間隔三尺,散開受賞!」
  只聽唰唰唰幾聲,這個縱百橫十的小陣形便整齊劃一的均勻散開,竟是不多不少恰恰分佈
在甬道中心。僅此一個簡單動作,便引來亭下朝臣一片讚歎。班師賜酒本是古老的傳統,繁簡
程度則是各國不同。秦國朝野素無虛禮,秦昭王一發令,朝中百餘名大臣便從亭下魚貫進入儀
仗甬道,兩百多名捧著銅盤大爵的侍女也隨著大臣隊伍飄然飛出,分兩排川流不息的輪換上酒
。秦昭王雙手接過侍女捧來的酒爵,對著白起便是深深一躬:「大秦長城便是將軍,本王代太
后、代朝野臣民謝過將軍,將軍請乾此爵!」白起一身軟甲,連忙便是一個深躬:「白起謝過
太后,謝過我王。」接過大爵便一飲而盡,如此三爵,竟是片刻未歇。
  秦王對白起賜酒完畢,大臣們便立即開始對散開的將士賜酒。秦軍軍法極嚴,軍營嚴格禁
酒,等閒將士只有在戰勝之後痛飲一回,經常是半年幾個月不沾酒,如今大功歸來,國王大臣
親賜王酒,誰個不是心旌搖動?一班酒量小的士兵與卒長、什長、百夫長們三爵下肚,便是面
紅耳熱,有幾個眼看便搖搖晃晃要栽倒了。
  旁邊魏冉心明眼亮,立即高聲下令:「一班侍女,即刻將眩暈將士扶上緇車!」侍女們愣
怔猶疑,目光竟是一齊瞄向秦昭王。魏冉勃然大怒,竟是拔劍大喝:「他們都是殺敵猛士浴血
沙場,爾等有何不堪!」秦昭王目光一閃厲聲道:「丞相敬重將士,爾等立即奉命!」侍女們
大駭,齊齊一聲:「謹遵丞相令!」便立即兩人一組,將發暈的將士們扶上了亭外一排垂簾的
緇車。魏冉哈哈大笑:「這便是了,不敬耕戰之士,豈有秦國天下?」笑罷逕自舉起一爵對整
齊肅立的將士們一揮手,「今日誰個醉倒,都是老夫兜著。來,老夫敬後生們一爵!乾!」竟
是汩汩飲乾。秦軍將士本來就從鮮香的醬肉、新鮮的軍糧以及源源不斷的兵器衣甲等等細節中
,心感了這個丞相對大軍的垂愛,軍中便流傳著各種各樣的「丞相催糧」故事,今日親見魏冉
,覺得這個丞相竟大有軍旅粗豪之風,便是本能的敬慕喜歡。如今見丞相敬酒,竟是唰的挺身
,高喊一聲:「丞相萬歲!」便一齊飲盡。
  秦昭王撫掌笑道:「好!郊迎禮罷,將士們回王宮大宴。」說罷挽起了白起胳膊,「來!
你我同車入城了。」白起見國君一副不由分說的樣子,自覺此時辭謝大是掃興,便無可奈何的
被秦昭王牽著手上了寬敞的王車,在夾道國人的歡呼聲中轔轔進入了咸陽。
  這日晚上,咸陽宮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夜宴。眾將士入席,司禮大臣竟將白起領到了秦昭王
與宣太后中間的座案前。白起大是惶恐,便向宣太后深深一躬:「率軍殺敵,將軍天職。臣雖
有微功,卻不敢與國君太后並席。」宣太后笑道:「白起啊,老秦人沒那麼多講究,說話方便
而已了,拘泥個甚來?」旁邊魏冉呵呵笑了:「將軍有所不知,太后最是掛念你了,想與你多
說話呢。來,你坐在我這裡,我坐到右手去。」說罷便站起身來將白起拉過來坐在宣太后左下
首席,自己卻大步走到秦昭王右下本當是今日白起的坐席上。白起仍是一臉通紅,卻是不好再
說什麼,只好入座便了。
  宣太后低聲笑道:「白起啊,秦王想封你大良造爵位、上將軍職位,我看也是好事呢。」
  顯然,這是宣太后事先通氣,怕白起到時再行推辭反為不美。此時,白起只要說一聲「謝
過太后」,大良造上將軍便順理成章地做了。可白起卻很是不安,拱手慨然道:「一戰之功居
此高位,與軍中不利,懇望太后鑒諒。」宣太后笑道:「好,我知道了。」說罷看著三尺之外
的秦昭王一拍手,「開宴了。」秦昭王點點頭,便對司禮大臣下令:「開宴。」
  司禮大臣站在六尺高的王階上高亢宣呼:「慶功王宴開始,鐘鼓樂舞起––」
  秦人禮儀素來簡約,進入戰國以來,大型慶典從來沒有以樂舞開場的。但這次河外大捷是
新生代第一次大勝,委實不同尋常,宣太后、魏冉與秦昭王都是激賞之至,於是便有了這次前
所未有的鐘鼓樂舞慶典。雖則如此,這鐘鼓卻不是中原宴會樂舞的編鐘小鼓,而是咸陽宮鐘樓
鼓樓的大鐘大鼓。但聽大殿號令一出,「鐘鼓樂舞起」的聲音便在一排長長的傳聲內侍的高亢
聲音中直傳咸陽宮門。殿外廣場的大鐘大鼓頓時遙遙如春雷般滾來,跟著便是咸陽四門城樓的
鐘鼓聲大作,整個咸陽國人都在吶喊:「河外大捷––!大秦萬歲––!」大殿中雖是一片肅
然,但聞這彷彿來自天外的連綿聲浪,卻是人人感奮不已,白起與千餘名將士不禁便是齊齊的
一聲吶喊:「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鐘鼓方落,樂聲大起,便有一片麻衣布裙手挽桑籃的少女輕盈的飄進了大殿中央的紅氈之
上,悠悠散開,提籃起舞,竟唱起了秦軍人人熟悉如軍歌一般的《無衣》: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與興師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 與子同澤
  王與興師 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 與子同裳
  王與興師 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歌聲一起,將士們便是熱淚盈眶。這首歌兒唱得是壯士同心的堅貞友情––不要說沒有衣
裳,我與你同穿一件布袍;國家要興兵打仗,便磨礪我的矛戈,與你同仇上戰場!每當戰陣沉
寂,每當晚操結束,每當炊煙升起,軍營裡都會響起這慷慨雄壯的歌聲,往往是你對著我唱我
對著你唱,這一營對著那一營唱那一營對著這一營唱,歌聲便將整個軍營燃燒起來。將士們之
間的些小嫌隙,便在這浴血同心的雄壯歌聲中冰消瓦解了。如今,這首歌兒驟然由女子唱來,
竟是激越婉轉堅貞悲愴,生發出一股濃烈的與意中人同生共死的情懷,將士們如何不怦然心動
?一時間,殿中將士們便不由自主的跟著哼唱起來,有幾個士兵竟在歌聲中失聲痛哭了。
  歌聲沉寂了,士兵的啜泣之聲卻是收煞不住清晰可聞。宣太后緩緩的站了起來,眼中閃爍
著瑩瑩的淚光,走到伏案哭泣的幾個士兵身邊笑道:「後生啊,抬起頭來,你們會有個可心姑
娘的。」說著轉身對著黑壓壓一片有功將士招了招手,「你們,都不要擔心。秦王,是不會讓
功臣猛士做淒涼孤身漢子的。國府這便下詔:凡從軍丁壯無意中女人者,各縣府務須著意撮合
,使青壯將士有妻室家園,老來有桑麻之樂,人人有大秦之後!哪個縣但有鰥孤將士,縣令當
即罷黜問罪!」
  「太后萬歲!」宣太后話音落點,千餘名將士便可著嗓子吼了一聲。
  「你們高興就好。」宣太后驟然收斂笑容,「我只一句話:大秦國不能使將士寒心,誰使
將士寒心,我第一個饒他不得!」又是悠然綻開了笑容,「好了,聽秦王對你們的封賞吧。」
  司禮大臣一聲高呼:「宣封賞詔書––!」
  詔書是由長史宣讀的,首封白起少上造爵位並晉陞國尉,蒙驁晉陞五大夫爵領前軍主將,
王陵、王齕等一班大將各晉爵兩到三級,千夫長以下的有功將佐與士兵爵位晉陞最多,大體上
每斬首三級便是一級爵位,軍中實際職位卻都是只晉陞一級。有幾個千夫長的爵位幾乎比王陵
等大將爵位只差了兩級而已。
  商鞅當初頒布的《軍功律》規定:斬首一級,晉爵一級。隨著秦國的強大,軍力的增強以
及仗越打越大,這種軍功晉爵令不得不發生變化,雖則依然是有功必賞,但大體卻變成了每斬
首三五級賜爵一級。軍中將士自然是人人知道這種變化,但依然是求戰立功心切,根本處便在
於:秦法公正,沒有身世歧視,即或是窮困的山鄉子弟,幾次殺敵立功便是顯赫爵位!縱然是
權臣王族子弟,沒有軍功,便照樣是老卒一個。如此法令,誰個不是奮勇爭先?
  今日封賞詔書一讀完,將士們卻沒有歡呼,都肅然挺身立在當殿,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宣太后目光一閃笑道:「看看,臉都黑著,爵位低麼?有話說出來,我替爾等做主便了。」
  「稟報太后!」心直口快的王齕一拱手,「跟著白起打仗痛快!軍中將士共請白起為上將
軍!」話音一落,全體轟然一聲:「我等共請,白起為上將軍!」
  「我說呢,」宣太后笑得分外響亮,「我看這事讓丞相說說,你們可信得他?」
  「信得丞相!」將士們齊齊一聲。
  魏冉哈哈大笑著站了起來:「我來說說,這事秦王、太后可不能背黑鍋!原本擬定的詔書
,白起爵封大良造,晉職上將軍。可白起有個老毛病,爾等難道不知?他是頭強牛!偏要一級
一級來,要與你等共進退。老夫尋思也有道理,便說服秦王、太后,讓他做了國尉。白起,你
再說說了。」
  白起紅著臉站了起來:「諸位將士,不要再說此事了。爵位官職,是我等熱血男兒計較的
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忘記了?」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將士們便是一聲齊吼。
  「我還要說一句。」宣太后笑著,「白起雖則是國尉,但卻是常駐軍中的國尉。國尉府那
一攤子兵政,由丞相府兼理了。如何啊?」
  「謝過太后!謝過秦王!謝過丞相!」將士們終是高興的道謝三聲,算是一併了結。
  一場盛宴直到三更方才結束。白起正要與將士們一起離開,宣太后卻招招手:「白起,你
來。」白起緊走兩步:「請太后吩咐。」宣太后低聲笑道:「哪來忒多吩咐了?你呀,該回去看
看老師了。聽說他老人家病了,還不輕呢。」白起頓時心中一沉,愣怔片刻道:「謝過太后,
白起連夜便回郿縣。」宣太后關切道:「放心去吧,有大事郿縣令會去找你的。」白起一拱手
道:「臣告辭。」便匆匆去了。宣太后看著白起背影,輕聲對旁邊的涇陽君嬴顯道:「你帶幾個
人到郿縣去,暗暗保護白起,萬一有喪事,立即回報!」嬴顯「嗨!」的答應一聲,也是大步
匆匆的去了。
  對幾員大將匆匆叮囑幾句,三更尾四更頭上,白起一馬飛出了咸陽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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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4: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秋夜的下弦月細瘦清冷,渭水岸邊的秦川官道便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朦朧,急驟的馬蹄聲越
過了一隊又一隊或走或停的商旅風燈,一路灑向西南。過了斄縣,便是郿縣了,雖然是霜重霧
濃,白起卻分明看見了太一山潔白的峰頭,看見了渭水南岸那道蒼翠的山原。太一者,北極大
星也。一山而冠「太一」之名,足見此山在周秦兩代的神聖。
  白起生在郿縣一個不尋常的村莊,這個村叫太白村。太白者,西方金星也,因其「晨見東
方,昏見西方」,因此它便有了兩個別稱:早晨叫啟明星,黃昏叫太白星。在陰陽家星相家的
眼裡,太白星還是與東方青龍相對的白虎,謂為兵戈之星,或寓意名將,或寓意兵災,總之是
與兵家武運有關。但是,這個太白村卻不是因了太白星而得名,而因為它是郿縣白氏部族第一
大村,時人便呼之為「太白」。商鞅變法時釐定村名確定保甲連坐法令,「太白」便成為這個
白氏第一大村樂於接受的正式名諱。
  戰國之世,郿縣號稱「秦國第一縣」,當真是威名赫赫。說到根本,無非是因了郿縣是老
秦部族的聚居縣,是秦國最大的兵源地。但更重要的,還是因了郿縣有「孟西白」三大部族。
這「孟西白」是秦穆公成就霸業的三個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這三將浴血同心情誼
篤厚,秦穆公之後,三族後裔總是比鄰而居,兩百多年下來,竟漸漸佔據了大半個郿縣。三族
都是勤耕善戰的大族,歷來是貴族布衣之鄉,秦國騎士的淵藪。商鞅變法之後,廢除隸農井田
,舉國民眾皆成「國人」,孟西白三族的騎士特權與優先論功特權一朝消失,便成了與國人同
等耕戰的尋常老秦人。這時候,孟族與西乞族卻因不善農耕而漸漸衰落,白氏部族農戰皆精,
便漸漸的成了郿縣第一大族。
  但是,白起對白氏部族,對太白村,卻沒有多少記憶。剛一生下來,白起便沒有父母,叔
叔也從來不對他說父母的事。在白起五六歲的時候,叔叔白山將他送到了太一山一個隱居名士
那裡做了學生。十年後,白起回到了太白村,叔叔已經在秦軍中做了前軍主將,便派人來接他
到軍中去。少年白起卻拒絕了,他在村邊搭了個茅草屋,做了村上輸送軍糧的腳力,半年後縣
府徵兵,白起立即應徵從軍。接兵較武的時候,白起的體魄與劍器格鬥竟是令接兵千夫長大為
驚訝,立即委任白起做了新兵頭目。
  離開太白村的時候,白起沒有絲毫留戀,到了軍中也是從來不說家事身世。要不是白山在
巡視軍營中偶然遇到了白起,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找這個叔叔。也就是在那個晚上,叔叔白山第
一次對他說了父母的故事。
  白起的父親叫白垣,行六,所以村人呼為「白六」。在商君變法剛開始的時候,白六便在
繳糧時被少不更事的太子殺死了。白六的新婚妻子生下白起後,也在夫君的墓前撞碑自殺了。
老族長與族老們商議,都說這個遺腹子生就異相大有出息,便讓叔叔白山撫養白起,全族共擔
白山一家的賦稅勞役。白山尋思自己養而不能教,便一門心思的訪查高明,最後終於是在太一
山中找見了那個隱居的武士。白山將自己的家產全部賣給了孟族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將一口袋秦半兩悄悄地放在了隱士門外,只給年輕的妻子留下了兩間房屋十畝桑田,便去從軍
了。
  除了這個白氏姓氏,白起對郿縣對太白村對白氏對家庭,幾乎都是淡淡漠漠,童年少年唯
一銘刻在他心頭的,只有老師,只有那個青梅走馬的少女師妹。白起進太一山的時候,老師還
是一個堅實厚重而又灑脫不羈的中年隱者,那種強健與力量,簡直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老師帶白起到太一山主峰習練攀緣術。白起左手一鐵鉤右手一短劍前行攀升
,目標便是那終年積雪的插天高峰。老師則是一繩一斧,在後指點護持。正在師徒兩人攀升到
山峰半腰時,驟然便是驚雷閃電大雨滂沱。片刻之間,便見匹練般的山洪從蒼翠蔥蘢的山林中
隆隆湧出,竟是撲面壓頂而來!老師一聲大吼:「釘住山巖!屏神靜氣––!」白起大力一鉤
便挖進一棵樹根,雙腳死死蹬住一塊岩石,聽憑那轟隆隆的山洪從頭頂劈面沖來可著山林如萬
馬奔騰般湧下山谷,那情景當真是驚心動魄。偏在此時,突聞隆隆洪水中夾著一股腥臭刺鼻沖
來。白起一抖臉上水霧,驟然便見一條鱗光火紅大樹般粗細的蟒蛇乘著水頭昂首撲來,那長長
的信子似乎還鉤挑著被水頭激起的蟾蜍山雞。饒是白起天生奇膽,也驚慌嘶啞的大喊一聲:「
蟒!大蟒––!」便是眼前一黑,幾乎要鬆手滾進滔滔山洪。
  千鈞一髮之際,便聽身後一聲大喊:「挺牢別動!我來了––!」幾乎就在同時,一道黑
影竟是凌空竄上水頭攀住了一棵大樹,白起只朦朧模糊的看見了一縷白光如閃電般在頭頂掠過
,那斗大的蛇頭便轟隆隆的翻滾在水頭上跌進了山谷。驚魂稍定的白起大喊一聲:「老師小心
––」仰頭一看,黑色身影竟被火紅的蟒身纏箍在那棵大樹上!老師卻是嘶聲大吼:「白起釘
牢!山洪要完了––」這便是神秘難測的太一山,風雨無常且來去迅猛,任是神仙也難測出它
的驚險奇絕。便在老師喊聲方落,那滔滔山洪便驟然變成了潺潺溪流,只剩下夾著寒氣的山風
兀自呼嘯。老師卻是釘在樹上不能動彈了。白起大急,勇氣陡增,幾鉤挖下,便攀緣到那棵合
抱粗的大樹下,左手抓住樹枝,右手短劍便喀嚓喀嚓剁向腥臭的蟒身。粗大的蟒身一段一段滾
落到山谷,老師卻是臉色蒼白的抱著樹幹閉目喘息。白起仔細一看,老師的雙腳竟硬生生插進
了樹身!
  白起接過老師手中大斧,砍開樹幹,才拔出了老師雙足。從另一條小路下山後,白起昂昂
問:「老師,雙腳插樹是甚功夫?我要學!」老師哈哈大笑:「那是功夫麼?情急拚命,自來神
力而已,否則啊,如何事後便拔不出來?這如何教你了?」白起撲閃著小眼睛問:「老師怕我
被蟒蛇吞了,便不怕自己被蟒蛇吞了?你已經被蛇身纏住了呢。」老師疲憊的笑著:「白起啊
,這是師道,說不明白。也許啊,你將來收個愛徒,便能知道了。」
  從那以後,白起便認定了老師是自己的父親,老師那個小女兒便是自己的親妹妹。他跟老
師長到十六歲,才走出了莽蒼蒼的太一山,出山時,老師只對他說了一句話:「不做上將軍,
別回太一山。」硬邦邦一句,便轉身走了。少年白起對著老師的背影深深一躬,長長的喊了一
聲:「老師––!我會回來的––!」便也轉身下山了。
  倏忽之間,十三年過去了,白起雖然還沒有做上將軍,但畢竟打了一場令天下刮目相看的
大勝仗,此時驚聞老師大病在身,他如何便去拘泥於這個諾言?
  太陽還沒有升起,秋日的霜霧依然籠罩著山川河流。憑著對飄渺河霧的特殊熟悉,白起知
道已經到了渭水北岸的灘頭,越過渭水,便是那永遠烙在心頭的五丈原了。正在深秋枯水時節
,白起雙腿輕輕一夾,那匹雄駿的戰馬長嘶一聲便衝進了河道,竟是在片刻之間泅渡過水,便
沓沓上了碎石沙灘。白起一帶馬韁,便在大霧中向西南而來,走得不到一里,便又是一條小河
流。這便是發於太一山北流入渭水的一條支流,因其既毗鄰褒斜古道,也是河道從西南向東北
斜向而來,時人便呼之為斜水。
  便在斜水入渭水的谷口,矗立著一片林木蒼茫的小山,老秦人便稱它為「五丈原」。有人
說,原高五丈名實相符。也有人說,山在渭水之南斜水之西各五丈,便是五丈原。究其實,竟
是誰也說不清楚,卻也都叫了五丈原。從五丈原向南,便是一層層的山原疊嶂而上青天,直到
那終年戴著一頂白玉大冠的太一山。這五丈原便是背靠太一山,面臨滔滔渭水,林木茂盛漁獵
方便,更兼西北接近陳倉古道,西南緊靠褒斜古道,西出廣漠南下巴蜀都很便捷,便成了既是
人跡罕至又恰在流動軸心的要害之地。當初進山,少年白起對這幽靜的山原尚是無甚體察,及
至從軍征戰有了兵家閱歷,再來揣摩這五丈原,竟覺得老師忒是了得。
  濃霧漸漸消散,白起下了戰馬,取下馬背上的褡褳,卸下馬具鞍轡,將一袋舂碎的豆瓣兒
攤開在一塊大石上,又將韁繩在馬脖子纏好,輕輕拍拍馬頭道:「火霹靂,這裡有草有水有硬
料,你便隨意了,好好歇息一番。」一團火焰般的駿馬蹭了蹭白起的胳膊,輕輕嘶鳴一聲,白
起便背起褡褳上山了。
  蒼黃的草木中,一條細碎的鵝卵石小道遙遙伸進山原,道邊一方三尺高的石碑,刻著四個
大字––白荊古道。白起怔怔的站在石碑前,撫摩著紅漆班駁的大字,心中猛烈的一顫,不禁
便跌坐在小道中––一個少女的笑聲在山林飛揚迴盪:「大哥,我揀了許多白石頭,鋪了一條
小道,你看!」白起踩了踩路面老氣橫秋道:「鑲嵌勻稱,不墊腳,很好了。」少女咯咯笑道
:「磁錘!你說,該叫甚名兒?」白起撓著頭沉吟起來:「這,就叫石子路了。」「磁錘也!」
少女笑得更是脆亮,「我起了名字,白荊古道!好不?」白起搖了搖頭:「不好。百年之路,
才能叫古道了。」少女打著白起胳膊便是一陣嬌嗔:「真磁錘也!就是好!不作興白荊百年麼
?」白起笑了:「好好好,就白荊古道了。」少女又咯咯笑了:「那,你得立個路碑,刻上大字
!」白起一拍胸脯赳赳道:「這卻容易,我去開一方大石便是!」
  十三年了,小妹妹回來了麼?白起出山的那一年,老師便將小妹妹送到太一山的「墨家秦
院」去了。老師說:「醫不自治,師不自教。這女子任性,得到墨家去磨練。」墨家秦院可是
大大有名,墨子大師去世後,墨家分為幾派,一班與秦國有淵源的墨家子弟便離開了神農大山
的墨家總院,在太一山建了墨家秦院。秦國自孝公之後,與墨家素來交好,官府便格外照拂墨
家,從不將墨家做「以文亂法,以武犯禁」的學派對待。漸漸的,這墨家秦院竟成了與神農山
墨家總院相抗衡的墨家根基,在玄奇之後,又出了孟勝、腹脝兩位大師,在天下可是威名赫赫
!白起自然知道墨家,當時便對老師說:「白起也想去墨家修習三五年,再回來從軍!」老師
卻斷然擺手:「無做此想!你當走兵家正道,不能入墨。墨家之路,終是偏鋒。」
  小道盡頭,便是一片蒼翠松林,出了松林,便是靠著原根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小院落。青
色的石牆爬滿了已經枯黃的籐葉,在風雨沖刷中已經變白的兩扇小門緊緊的關閉著,除了啁啾
鳥鳴,竟是沒有白起所熟悉所期盼的那種家園熱氣,蕭瑟幽靜得令人心顫。
  輕輕推開木門,從來都是整潔利落的庭院竟鋪滿了厚厚一層黃葉,那座再熟悉不過的茅亭
下竟生出了搖搖荒草。白起怔怔的站在院中,打量著面對的四間石板砌成的正屋與左手的廚屋
,任枯黃的樹葉在腳下飛舞盤旋。剎那之間,白起心頭酸熱,一股熱淚竟是奪眶而出,老師?
老師還在麼––突然,石板屋中傳來一聲沉重蒼老的咳嗽。
  「老師––」白起嘶聲一喊,一個箭步便衝進了石板屋。
  「白起––是,是你麼?」空曠的大屋中一如既往的簡樸,一張木榻,一頂麻帳,一個嘶
啞蒼老的聲音在帳中費力的喘息著。
  「老師!」白起一把撩起麻帳,便撲地跪倒在榻前失聲痛哭,「白起來遲了。」
  木榻上的老人枯瘦如柴白髮如雪,在一床大被下竟單薄得看不出身形。老人打量著榻前這
個黑絲斗篷頂盔貫甲的將軍,眼中驟然閃出明亮的光彩:「白起啊,終是,成人了。」
  「老師!」白起哽咽一聲霍然站起,「我即刻揹你下原,去咸陽,請太醫治病!」
  「不用。我沒病。」老人笑著搖搖手,竟神奇地坐了起來,「白起啊,到院子裡坐坐,好
多日子不見太陽了。」「對!」白起高興地笑著,「霧落了,太陽剛出來,正暖和!」便來攙
扶老師。老人卻一指牆角:「那支竹杖,我自己試試。」白起答應一聲,連忙到牆角拿過那支
看來很少使用的竹杖。老師接過竹杖,杖頭一點,竟是咬牙站了起來,顫巍巍走得兩步便笑了
:「白起啊,行!走,太陽下說話。」「是!」白起便高興地扶著老師一隻胳膊,一步一步地
來到庭院,坐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茅亭下的石墩上。
  「老師先坐下,我來收拾一番。」白起知道老師素愛整潔,如此荒蕪的庭院,老師心中一
定不是滋味兒。他說著話便三兩下脫下斗篷甲冑,只穿一身襯甲短布衣,便利落地拿起廊下那
把山野掃帚菜曬乾捆成的掃帚,唰唰的掃了起來。老師卻只看著白起,臉上溢滿了笑意:「荊
梅這孩子,回來也不沾家。白起啊,你說她做甚去了?」
  「老師,小妹回來了?」白起驚訝地停下了手中掃帚。
  「三日前回來的,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便不見了。」
  白起思忖片刻眼睛便是一亮:「老師,小妹肯定是進太一山採藥去了。山裡多險,我去找
她!」撂下掃帚拿起衣甲長劍便要出門,卻驟然愣怔地站住了。
  小院門口,正站著一個熱汗津津的少女,一身藍中見黑的布衣,頭上一方白絲巾包著烏黑
的秀髮,修長的身材幾乎與小門等高,背上一個竹背簍,手上一柄細長的藥鋤,豐滿的胸脯正
在劇烈的起伏,本來就是熱汗津津的臉龐黝黑中透著紅亮。白起怔怔地打量著少女,少女的大
眼睛也撲閃撲閃地掃著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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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4:17 |只看該作者
  「你?荊梅小妹?」
  「大哥––」少女哭著笑著一聲大叫,竟猛然撲過來緊緊抱住了白起。
  「呀!小妹與我一般高了。」白起紅著臉對老師笑著。
  老師樂呵呵笑道:「生得瓜實,只長個子,沒長心眼也。」
  「快!坐著歇息了。」連忙摘下荊梅的背簍拿過她的藥鋤,「我去打水來。」
  「不用。」荊梅一把將白起摁在亭外石墩上,「你只坐下與老爹說話,水呀飯呀有我!」
說著一陣風似的飄進廚屋,提來三個陶罐:「涼茶,我走時便煮好的。」說罷便逕自端起一罐
咕咚咚喝了個一乾二淨,剛放下陶罐,白起恰便端著另一罐等在她手邊。荊梅一笑,也不說話
,端起陶罐又是咕咚咚喝了個一乾二淨。白起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廊下拿過褡褳打開:「來,
醬牛肉,舂麵餅,先咥幾個墊補墊補。」「好香也!」荊梅粲然一笑,便毫不推辭的左手肉右
手餅大咥起來,不消片刻,便將三個舂麵餅三塊醬牛肉掃了個乾淨。
  一旁白起看得心中直發酸,他久在軍中當然清楚,沒有三日以上的空腹勞作或馳驅奔波,
便決然生不出此等飢渴。老師晚年有疾,自己不能盡心侍奉,又累得小妹如此辛苦,卻是與心
何忍?老師卻是笑了:「口不藏心,能睡能咥,荊梅只差不是男兒身了。」荊梅咯咯笑著向白
起一瞥:「偏是你兒子好,整日多嫌我了?」老人與白起不禁便是哈哈大笑。荊梅卻拿來背簍
道:「大哥你看,我採了甚寶貝回來?」說著便從背簍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個圓乎乎還沾著
泥土的帶殼硬物。
  「茯苓!」白起驚喜的叫了一聲,「哪裡挖的?」
  「太一山玉冠峰下!那棵老松呀,粗得十幾個人也未必合抱!」荊梅笑得嘴都合不攏,努
出一副老成聲音比劃著,「我這藥方啊,要有一枚茯苓入藥,上上之效也。先生說的了!」
  看荊梅高興的模樣,白起與老師都開心的笑了。這茯苓,醫家們說溫補安神益脾去濕,老
病尤宜。可藥農、陰陽家與方士,可將這茯苓看作神物一般。說松柏脂油入地千年,才能化為
茯苓,茯苓千年化為琥珀。琥珀為丹藥神品,茯苓為草藥神品,人服可以去百病而延年益壽。
如老師此等老疾雜症,茯苓不啻為救補奇藥,白起荊梅如何不精神大振?素來不苟言笑的白起
竟是連連笑道:「如何煎法?我來煎藥,小妹下廚便了!」荊梅笑著搖手:「你坐了,莫添亂!
先生說,等茯苓乾得幾日,他來切分配藥呢,這幾日留得有藥,忙個甚?」白起道:「何方先
生?倒是上心。我還說,從咸陽請太醫來著。」荊梅撲閃著大眼睛道:「這事倒有些蹊蹺呢。
自你走後,老爹便南下楚國雲遊去了。我在太一山,腹脝大師忽然告訴我說,老爹回來了,讓
我回家探望。我一回來,便遇著郿縣令領來的先生,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開了藥方我便進山
找茯苓去了。你說,這郿縣令如何知道老爹病了?是你的關照麼?」
  白起思忖著搖搖頭:「可能是太后,也可能是丞相,一下說不清楚。」
  老師笑道:「還不清楚?這是將將之法,也是君臣之情也。」說著便是喟然一歎,「當年
吳起愛兵如子,士兵負傷,親自為傷兵吮吸膿血。傷兵老母都看得哭了,說愛我子者上將軍,
殺我子者,亦上將軍也。鄰人不解,老婦哭著說,我子傷癒,必為吳起拚死戰場,豈非殺我子
也?君道愛將,豈有他哉?」
  「老師說得是。」白起慨然一歎,「為國效命,將士天職。太后、秦王與丞相,卻是難得
的愛將愛兵,秦軍士氣,前所未有的旺盛呢。」說著便將大宴之上宣太后親許將士「每人有妻
室」的情形說了一遍。老師竟是由衷地點頭讚歎:「一個太后,有此智計情懷,千古之下,難
有比肩者也!」荊梅笑道:「難得老爹了!從來沒有誇讚過女子呢。」白起不禁樂得哈哈大笑
。老人也笑了:「君心王道,卻與男女何涉?」荊梅笑道:「我倒是覺著,白起大哥命好,遇上
個明主了。」老人卻是一歎:「君心無常。這個卻是難說了。」白起道:「老師放心,白起但以
國事為重,不用揣摩君心投其所好。」老人篤地一點竹杖:「這便好!大才名士,都是這般立
身。」荊梅插進來笑道:「喲,太陽都偏了!你倆爺子說話,我去廚下了。縣府送來的肉菜麵
,一大堆呢。」說罷轉身便去了。
  晚霞將落時分,荊梅將整治好的飯菜一樣樣端了出來,卻是幾個大陶盆:一大盆羊腿拆骨
肉,一大盆豆飯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餅,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飯團,盆盆堆尖,竟
是白生生綠瑩瑩黃燦燦熱騰騰香噴噴滿滿擺了一大案,卻都是老秦人最上口的家常飯食。羊腿
拆骨肉不消說了,加生薑、山蔥燉得七八成熟,剝離骨頭還帶著些須血絲,旁邊放一盤鹽末兒
用來蘸肉,便是秦人名揚天下的主菜之一了。豆飯藿羹,則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葉(藿菜
)混煮成碧綠的豆瓣粥。秦人長期有半農半牧傳統,素喜乾食,大凡乾肉乾餅之類皆是其主食。
  這種菜飯混煮成湯糊的吃法,本是韓國山民的家常習俗。張儀曾對韓惠王說:「韓地險惡
,民多山居,五穀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厭糟糠。」後
來,這種吃法也傳入了秦國山野,常有山民將嫩豆苗摘下陰乾,專門在秋收之後做豆飯藿羹。
於是,這豆飯藿羹便也成了秦國山野庶民冬春兩季最家常的碗中物事。那秋葵蒸餅,卻是將落
霜後摘下的葵葉撕碎,連同菜汁一起和入舂好的豆麵或麥子麵,成糊狀攤入竹籠蒸出,卻是鮮
綠勁軟,上口之極。秋葵蒸餅之要,在於所採葵葉須在落霜落露之後。時人諺云:「觸露不掐
葵,日中不剪韭。」便是說得不能在霜霧露水之時採摘秋葵。荊梅午後在園中掐葵,自是正當
其所了。那粟米飯團,便是將粟(穀子)舂光成黃米(小米),蒸成的黃米飯團,卻是金光燦
燦米香四溢。苦菜卻是田中的一種肥厚野草嫩苗,清苦鮮嫩,開水中一拉,加小蒜山醋拌之,
便是爽口涼菜一味。
  白起驚喜得打量著一個個堆尖的大盆,樂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飯,美!軍營裡可是沒
這份口福。」荊梅又提來兩個酒罈子往石案旁一墩:「太白老酒,盡你喝!」老師便笑道:「荊
梅這是秦墨治廚,一做便是大盆大碗。白起啊,都是你昔日所愛,放開咥了。」白起說聲「那
是」,便要下箸,荊梅攔住笑道:「老是急著咥!來,先乾一碗洗塵了!」
  白起恍然,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頭:「磁錘!我先敬老師,老師不能飲酒,我乾了!」咕
咚咚飲乾一笑,「再敬小妹,來!」荊梅抱著酒罈一邊斟酒一邊笑道:「誰個要你敬了?也沒
個說辭,只管猛喝,磁錘!來,為將軍大哥洗塵,乾了!」白起笑道:「小妹墨家沒白進,長
文墨了,好!」陶碗當的一碰,兩人便同時咕咚咚飲了一大碗。老師便笑道:「白起三碗便醉
的,行了。」荊梅笑道:「特煞怪也,吃飯像頭老虎,飲酒卻是羊羔子,如何便做大將軍了?
」老師這次卻沒有笑,叩著石案道:「你懂個甚來?這便是白起為將的天生秉性:任何時候都
清醒過人。一日三醉,還能打仗麼?」荊梅咯咯笑道:「誰要一日三醉了?他分明是喝得太少
了嘛。」白起搓著手嘿嘿嘿樂了:「老師卻是謬獎了。平日我是不敢喝,摳著自己。今日高興
,便喝個痛快!」「好!」荊梅大是高興,利落斟滿一碗,「就是這兩罈,乾完為止,老爹還
要與你說話了。」白起慨然笑道:「飲酒不能說話,算個甚來?只可惜老師不能飲酒了。老師
,白起替你老人家乾了!」
  明月初升,小庭院灑滿了月光。兩個後生喝得痛快,老人看得淚光閃爍,卻是比自己飲酒
還要陶醉一般。荊梅只是不停地斟酒,兩罈太白老酒倒是十有八九被白起一碗碗乾了,不消半
個時辰,兩個五斤裝的大酒罈便是空空如也!白起卻是面不改色,兀自興猶未盡:「還有麼?
再來!」荊梅咯咯笑道:「磁錘!喝開了就剎不住車,沒了,咥飯!」
  「好!咥飯。」白起像個聽話的孩童,酒碗一撂,便拉過那盆羊腿拆骨肉大咥起來,然後
再是秋葵蒸餅,再是粟米飯團,片刻之間便將三大盆最結實的主食一掃而光,衣袖一抹嘴笑道
:「咥好了,樣樣給勁!」荊梅一直看著白起猛吃,指著石案咯咯笑道:「磁錘!星點兒沒變!
不吃菜,就咥肉!」白起卻認真道:「你不說我是老虎,只咥肉不吃草麼?」荊梅笑得直打跌
:「喲!虧你個磁錘當了兵,留在家誰養活得起了?」白起嘿嘿笑道:「雞往前刨,豬往後拱,
大肚漢有軍糧,各有各的活法嘛。」這一下連老師也是哈哈大笑:「說得好!天下之大,原是
各有各的活法了。」
  酒飯一畢,已是山月當空,秋風便有些寒涼。白起對正在收拾石案的荊梅低聲道:「我來
收拾,你先給老師取件棉袍來。」荊梅一怔,看著白起的一雙大眼便驟然溢滿了淚水,卻不待
白起察覺,只一點頭便匆匆去了。片刻收拾完畢,白起便在庭院中鋪好兩張草蓆,將石礅搬到
草蓆上,看看屋中沒有棉墊兒,便將自己的斗篷折疊起來在石礅上墊了,才將老師扶到草蓆石
礅上坐下。此時荊梅也正好將煮茶的諸般物事般了出來,片刻木炭火點起,茶香便在院中瀰漫
開來。
  「白起啊,說說,這些年你這仗都是如何打的?」老師終於開始了。
  白起紅著臉道:「我早有念頭,想請老師指點,只是戰績太小,沒臉來見老師,不想老師
卻一病如此。」低頭抹了抹眼淚,便振作精神,將這些年打過的仗一一說了一遍。
  「不錯!能打大仗了,終是出息了。」老師輕輕嘆息了一聲,「你在太一山十年,老師只
教了你練了體魄武功,還有膽魄心志,並沒有教給你兵法戰陣之學,這次打大仗,心中有無吃
力了?」
  「有過。」白起坦誠的看著老師,「若是那個齊王田地不偷吞宋國,孟嘗君的三十萬大軍
不夤夜撤走,我當真不知能否包得住那六十多萬大軍?或者,山甲那兩萬步兵擋不住春申君的
十幾萬聯軍,武關失守,我也真不敢想會是何等結局?」
  「但凡打仗,總有幾分把持不定的風險,這便叫做無險不成兵。」老師笑了笑,「然則,
你在事後能做如此想,將這兩處要害看作武運,而沒有看作自己的本事,這便是悟性,便是長
進之根基。須知,兵家之大忌,在於心盲。心盲者,將心狂妄而致昏昧不明也。此等人縱然勝
得幾次,終是要跌大跤的。」
  白起肅然伏地一叩:「老師教誨,起終生不敢忘記。」
  老師招招手:「荊梅啊,去將那個鐵箱給我搬來。」荊梅「哎」的答應一聲,便快步進屋
搬來了一口三尺見方的小鐵箱。老師竹杖點點鐵箱道:「打開吧,給你的。」白起道一聲「是
」,見鐵箱雖未上鎖,卻是沒有箱蓋縫隙彷彿渾然一體一般,便知這是那種內縫相扣的暗筘箱
,極需手勁方能打開。白起兩掌壓住箱蓋兩邊,靜靜神猛力一壓一放,鐵箱蓋竟是「彭!」的
彈開了。老師笑道:「這隻墨家暗箱,沒有五百斤猛擊之力,卻是開不得。你只壓不擊,連環
收發,力道竟是大有長進了。」白起笑道:「咥了幾百石軍糧,還不長點兒力道?」旁邊荊梅
便笑道:「長幾斤力氣便吹,不羞!」白起便只是嘿嘿嘿笑個不停。老人便道:「別閒話,將裡
邊物事拿出來。」
  白起一伸手,竟是一箱竹簡,一捆捆搬出來,月光下封套大字竟是看得分明––《孫子兵
法》、《孫臏兵法》、《吳子兵法》三部,整整十六卷!
  「白起啊,這三部兵法,兵家至寶也。」老師長長地喘息了一聲,緩慢的說著,「古往今
來,兵書卻是不少,然對當世步騎陣戰做精心揣摩者,唯此三部。這《孫子兵法》雖是春秋之
作,然卻是兵家總要,有了實戰閱歷而讀《孫子兵法》,方可嚼透其精華,使你更上層樓。《
孫臏兵法》與《吳子兵法》,卻是切實論戰。孫臏側重兵家謀略。吳起側重訓練精銳。孫臏飄
逸輕靈,用兵神妙,每每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吳起則厚實凝重,步步為營,無堅不摧,一生
與諸侯大戰七十二場,竟是無一敗績。此三家兵法,你若能咬碎嚼透而化與心神,大出天下之
日,將不期而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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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4:2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冬戰河內

【第一節】

  緊急召回白起,是魏冉的主張。他只有一句話:「要打仗,就得白起回來!」
  河外之戰,將山東六國打成了一鍋粥,仇恨交錯,恩怨叢生,相互間頓時火暴起來。兵敗
次日,魏趙韓三國立即發難,派出特使飛赴臨淄質問齊湣王:「齊國棄合縱大義於不顧,獨吞
宋國,私撤大軍,導致三國二十四萬兵馬全軍覆沒,是否欲公然與我三晉為敵?」洶洶之勢,
儼然三晉便要合縱清算齊國!齊湣王卻是嘿嘿冷笑:「我取宋國之時,合縱大軍已經兵敗。我
不問三晉冒進喪師,以致拖累我軍之罪,爾等竟敢先自發難,當真是豈有此理?」那魏國特使
便是死裡逃生的新垣衍,聽得齊湣王狡辯之辭,不禁氣得渾身哆嗦,竟是聲嘶力竭喊道:「孟
嘗君!你身為聯軍主宰,你說!齊軍何時撤走?我軍何時被滅?說呀!」孟嘗君卻是鐵青著臉
冷冷道:「事已至此,說有何益?你等便說,三晉究竟要如何了結?」新垣衍怒聲吼道:「吐出
宋國,四家平分!否則,三晉便是齊國死敵!」趙韓兩使一齊高聲道:「正是如此!不分宋國
,三晉不容!」齊湣王拍案大怒:「甲士何在?將三個狂徒亂矛打出去!」殿前甲士轟然一聲
,擁上來倒過長矛木桿便是一通亂打,三個堂堂國使竟被打得嗷嗷大叫著抱頭逃竄,齊湣王卻
是哈哈大笑:「回去便說:本王在戰場等著三晉了!」
  三晉特使剛走,楚國特使逢候丑便風風火火地趕來了。這逢候丑本是春申君副將,拚死力
戰,方與春申君帶著兩萬殘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來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罷職關押。
怒氣沖沖的楚懷王與新貴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頭,竟是眾口一詞地要找齊國清算這筆窩囊
賬。逢候丑與靳尚多有交誼,又對齊國一腔怨憤,便自告奮勇做了特使。他進了臨淄王宮,便
鐵青著臉遞上國書,卻是一句話不說。
  齊湣王冷笑著將國書一撇:「本王懶得看,有話便說。」
  「齊國損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丑也是硬邦邦一句。
  齊湣王喉頭竟發出粗重的絲絲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國卻待如何?」
  「楚齊分宋,萬事皆休!否則,大楚國立即發兵北上!」
  「嘩啷!」一聲大響,齊湣王一腳揣翻了王案,頓時暴跳如雷地衝到逢候醜面前,那長著
黑乎乎長毛的大拳頭幾乎便在逢候丑鼻子下揮舞:「逢候丑!回去對羋槐肥子說:本王大軍六
十萬,專取他狗頭!記住了!打出去––!」
  又是一陣亂矛做棍,逢候丑也是嗷嗷大叫著逃了出去。
  旬日之後,便是快馬急報:三晉與楚國聯軍四十萬,要與齊國開戰!
  孟嘗君急了,連忙找蘇代商議。蘇代卻是一腔悲涼:「孟嘗君啊,莫非你還覺察不出麼?
齊王已經不需要策士了,也不想斡旋邦交了。他,要一口鯨吞天下了!」說著便是一聲長長地
嘆息,「看來,甘茂是對的。田兄啊,你我只怕都要學學甘茂了,死在此等君王手裡,實在是
不值得也。」孟嘗君思忖片刻,卻是淡淡地笑了:「人說危邦不居。蘇兄要走,我自不攔。然
則,田文根基在齊,卻不能撒手。成敗榮辱,卻是計較不得了。」說罷一拱手,竟是頭也不回
地去了。
  徑直進宮,孟嘗君竟是破天荒地對齊湣王沉著臉:「我王恕田文直言:齊國已成千夫所指
,實在是覆巢之危!眼下是四國攻齊,來年便可能是六國攻齊。齊國縱有六十萬大軍,何當天
下連綿大戰?又能支撐幾時?以田文之見:我王當立即改弦更張,化解兵戈。」
  「改弦更張?」齊湣王絲絲冷笑著,「倒是有主意,本王聽聽了。」
  「與山東五國共分宋國,王書悔過,重立齊國盟主威望。」
  齊湣王眼中驟然閃過凌厲的殺氣,卻又驟然化為一絲微笑:「你是說,將宋國六百里共分
?還要本王向五國悔過?」
  「惟其如此,可救齊國!」
  「你倒是說說,本王過在何處了?」
  孟嘗君根本不看齊湣王臉色,徑直痛切答道:「其一,借合縱大軍擋住秦國,而我王藉機
突襲滅宋,這便是有失大道。其二,秦國本已與宋國結盟,且駐軍陶邑。然則白起在我王攻宋
之時,卻突然撤離秦軍,讓我王得手。此中險惡用心不言自明,秦國就是要我王獨吞宋國,而
與山東老盟結仇!我王果然中計,被秦國陷於背棄盟邦之不義陷阱,竟至孤立於中原,招來滅
果之危。時至今日,親者痛仇者快,我王過失,已是無可遮掩。若能分宋悔過,痛斥秦國險惡
,便可彰齊國誠信,可顯我王知錯必改之大義高風,更可重樹齊國盟主大旗!」
  齊湣王極是自負,素來有與臣下較智的癖好,尋常總喜歡對臣子突兀提出極為刁鑽古怪的
難題來「考校」奏事臣子的學問,臣子但有不知,便立顯尷尬。有一次與稷下學宮的名士們談
論《周易》卦辭,齊湣王便突兀發問:「人云:龍生九子,這九子卻都是甚個名字?」一班稷
下名士竟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張口結舌。時間一長,齊王「天賦高才」的美名竟是遍於朝野
,久而久之,連齊湣王自己也信以為真了。
  今日,齊湣王卻是第一次被孟嘗君直面責難,心中早已經不是滋味兒,卻硬是要更高一籌
,便壓住火氣冷冷一笑:「孟嘗君指斥本王兩錯,本王卻以為是兩功。其一,天下戰國,弱肉
強食,誰不欲滅宋?齊國取之,乃是天意,正合大道!其二,聯軍攻秦,將帥無能,眼看戰敗
之時,我方興兵,卻與藉機偷襲何干?其三,秦軍畏懼避戰,不敢與本王精銳對陣,方撤離宋
國自保。有甚大謀深意可言?其四,五國要來分宋,本是強詞奪理妒火中燒!孟嘗君不思抗禦
外侮,卻與敵國同聲相應,這般做丞相者,當真豈有此理?!」
  孟嘗君聽完這一大篇纏夾不清的王言,心中頓時冰涼,鐵青臉色道:「田文丞相不足道,
邦國社稷之安危,才是頭等大事。」
  「邦國社稷之安危?」齊湣王臉上一抽搐,突兀便是暴怒吼叫,「讓他們來!本王正要馬
踏六國!一統天下!」
  孟嘗君頓時恍然,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卻也徹底冷靜了下來,一拱手便道:「齊王做如
此想,田文不堪大任,請辭去丞相之職。」
  「嘿嘿,孟嘗君果然豪俠膽氣。」齊湣王頓時浮現出一絲獰厲的笑,「來人!立即下詔:
革去田文丞相之職,不得預聞國政,刻日離開臨淄!」
  孟嘗君淡淡一笑:「田文告辭,齊王好自為之了。」說罷一拱手竟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齊湣王氣得暴跳如雷,兀自對著孟嘗君背影大吼:「田文!待本王滅了六國,便在慶典殺
你!」此時正逢御史從與大殿相連的官署快步走來,齊湣王迎面便是一聲高喝:「御史!立即
宣召上將軍田軫!」御史顯然是想向國君稟報急務,卻硬是被面目猙獰的齊湣王嚇得一迭連聲
地答應著去了。
  片刻之後,田軫大步匆匆地來了。齊湣王不待田軫行禮參見,大袖一揮便急迫開口:「立
即下詔國中:再次徵發二十萬丁壯,一個月內成軍!再加田稅兩成、市易稅五成!明日便開始
徵收!」
  田軫大是驚訝,且不說這詔令已經使他心驚肉跳,更令他不可思議的是,此等軍政國務歷
來都是丞相府辦理,如何今日卻要他這個只管打仗的上將軍來辦?本想勸諫一番,但一看齊湣
王的氣色,田軫便只一拱手:「是!臣這便去知會丞相府。」齊湣王冷冷道:「不用了,丞相已
經被本王罷黜。」田軫頓時愕然,竟釘在當場不知所措了。齊湣王便突然盯住了田軫,陰聲冷
笑道:「如何?莫非上將軍心有旁騖?」田軫素來畏懼這個無常君主,一聽他那絲絲喘息,便
大覺驚悚,連忙深深一躬:「田軫不敢。」齊湣王嘴角抽搐,突兀便是聲色俱厲:「誤我一統霸
業,九族無赦!」
  「謹遵王命!」田軫竟是突然振作,一聲答應,便赳赳去了。
  回到上將軍府,田軫便讓一班司馬與文吏立即出令:臨淄大市自明日起增稅五成!又派出
一隊快馬斥候改做王命特使,飛赴三十餘縣、七十餘城宣佈王命:著即按照數目徵發丁壯、增
收田稅!上將軍府頓時便緊張忙碌起來,車馬吏員川流不息,竟是門庭若市。田軫卻將自己關
在書房,任誰也不見。暮色時分,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出了上將軍府的後門,一路只走僻靜無
人的小街,曲曲折折便向丞相府飛馳而來。
  卻說孟嘗君踽踽回到府中,便立即吩咐掌書歸總典籍交割政務,自己卻駕著一葉小舟在後
園湖中飄蕩。及至夕陽西下,孟嘗君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連忙棄舟上岸,恰遇馮驩對面匆匆
走來,便是一聲急迫吩咐:「立即到門客院,我有大事要說!」
  「主君不用去了。」馮驩低聲道:「門客們十有八九都走了。」
  「如何如何?」孟嘗君大是驚愕,「三千門客,十有八九都走了?」
  「還留下二十多個,都是被仇家追殺的大盜,無處可去。」
  孟嘗君一時愣怔,突然哈哈大笑不止!那笑聲,卻是比哭聲還悲涼。馮驩低聲道:「主君
須善自珍重,毋得悲傷。請借高車一輛,馮驩試為君一謀,復相位增封地亦未可知。」
  「要走便走!何須藉口?」孟嘗君勃然大怒,卻又驟然大笑,「上天罰我濫交,田文何須
怨天尤人?」轉身大喝一聲,「家老!高車駿馬,黃金百鎰,送馮驩出門!」
  「謝過主君。」馮驩深深一躬,竟是頭也不回的去了。
  孟嘗君站在湖邊發呆,一顆心竟是秋日湖水般冰涼空曠。自從承襲家族嫡系,多少年來,
孟嘗君府邸都是門庭若市聲威赫赫,那三千門客更是令天下權臣垂涎,也更是他田文的驕傲–
–孟嘗君待士誠信,得門客三千,生死追隨。不想一朝罷相,卻恰恰是這信誓旦旦的三千門客
走得最快,半日之間,門客院竟是空空如也。連以忠誠能事而在諸侯之間頗有聲望的馮驩也走
了,人心之險惡叵測,世態之炎涼無情,竟是一至於斯。
  「稟報家主:上將軍來見。」那個被馮驩取代而休閒多年的家老,此刻正小心翼翼的匆匆
碎步走了過來。
  孟嘗君恍然醒了過來:「田軫麼?讓他到這裡來。」說罷喟然一歎,便坐到湖邊石亭下。
  「家叔,如何一人在此?」身著布衣大袍的田軫大步走來,看著神情落寞的孟嘗君,竟是
茫然不知所措了。
  「別管我。有事你便說了。」對這個平庸的族侄,孟嘗君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
  「我看大事不好。」田軫神色緊張,便坐在對面石墩上一口氣說了今日進宮的經過以及自
己的虛應故事,末了道:「事已至此,我該如何應對?家叔準備如何處置?真要與列國開打,
我卻是如何打法?他罷黜了家叔丞相,國事誰來坐鎮?噢對了,這個齊王,他如何要罷黜家叔
了?」一番話語無倫次,竟是顯然慌亂了。
  孟嘗君冷笑道:「你是上將軍,自己打算如何?老是盯著我何用?」
  田軫雖然一臉難堪,卻是被孟嘗君呵斥慣了,只侷促地紅著臉道:「我自尋思,只有稱病
辭朝了。再徵發二十萬新軍,倉促上陣,哪有戰力可言?仗打敗了,還不得先殺了我?」
  「還算你明白。」孟嘗君長嘆一聲:「只是卻不能太急。我離開臨淄後,你須得先舉薦一
個深得齊王信任的將軍,而後再相機行事。做得急了,只怕更有殺身之禍。記住了?」
  「是!」一有主意,田軫便清楚起來,壓低聲音道,「家叔何不與上卿商議一番?看有無
扭轉乾坤的辦法了?」
  「上卿?」孟嘗君冷笑,「只怕此刻此公已經上路了。」
  「如何?上卿也走了?」田軫竟是瞠目結舌,在他的心目中,蘇代與孟嘗君從來都是共進
退的,如何能說走便走了?
  「你是王族,根基在齊。你都要走,何況一個身在他國的縱橫策士?」孟嘗君又是一聲長
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怕齊國要一朝覆亡了!」
  突然,湖邊竹林裡一陣長笑,便聽一人高聲道:「誰個如此沮喪了?」
  「魯仲連?」孟嘗君又驚又喜,大步出亭高聲道,「來得好!仲連不愧國士無雙也!」
  月色之下,但見一人斗篷飛動長劍在手從竹林中飄然走來:「孟嘗君別來無恙?」孟嘗君
笑道:「別客套了,來!坐了說話。」說著便上前拉住魯仲連進了石亭,「這是上將軍田軫。
這位是名士魯仲連。二位認識一番了。」魯仲連便與田軫相互一拱,算是見過,便在石墩上坐
了下來。孟嘗君這後園湖畔本是經常的會見賓客處,竹林邊便有一個小庭院長住著幾個僕人與
侍女,但逢客來,只要孟嘗君一聲呼喚,便即出來侍候,或茶或酒都是就近取來,極是方便。
此時孟嘗君便只啪啪兩掌,便有兩名侍女飄然走來,在石亭廊柱下擺置好了煮茶器具。
  「無須客套。」魯仲連一擺手,「兩件事一說,我便要走了。」
  「何須如此匆忙?」孟嘗君正在煩悶彷徨之時,正要一吐心曲並聽魯仲連謀劃,聽得魯仲
連如此急迫,不禁便有些失望。雖則如此,孟嘗君也知道魯仲連不是虛與周旋之人,便擺擺手
讓侍女撤走了茶具,一拱手道:「有何見教?說吧。」
  「第一宗,四國攻齊一事,行將瓦解。一時之間,孟嘗君不必擔心。」
  「此事當真麼?」田軫不禁驚訝得脫口而出,「今日午時,斥候還報來四國結兵消息呢!」
  「少安毋躁!」孟嘗君呵斥田軫一句,卻也是顯然的驚訝困惑,「如此突兀,卻是何故?」
  「也許啊,只能說是天意了。」魯仲連一聲嘆息,便說出了一段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
  聯軍大敗於河外,趙國最是憤憤不平!武靈王趙雍力行胡服騎射富國強兵已經三年,派出
的這八萬新軍精兵,便是第一次試手。慮及聯軍以齊國三十萬大軍為主力,更有孟嘗君春申君
主宰,趙武靈王便說:「龍多主旱。派一員戰將便是。」主持軍政的肥義也認為有理,便沒有
派出名將廉頗,也沒有召回在陰山巡視的平原君趙勝,而派了新軍將領司馬尚領軍。這司馬尚
也是趙國的一名悍將,只要主帥調遣得當,衝鋒陷陣歷來都是無堅不摧。與此同時,趙武靈王
已經部署好了兩路大軍:一路攻佔離石要塞,搶佔秦國河西高原;一路趁機吞滅中山國!只要
河內大戰一得手,趙國便立即兩面開打,在中原大展雄風。不成想河內大戰竟是如此慘敗,趙
魏韓三軍竟是全軍覆滅,不啻給了雄心勃勃的趙國當頭一棒!
  此時,齊國趁機滅宋與齊軍在三晉大戰秦軍時悄然撤出的消息傳來,趙武靈王勃然大怒,
立時便派出飛車特使聯絡魏韓楚三國,要與齊國大打一場。四國特使赴齊的同時,四國之間事
實上已經議定了出兵盟約。這次是以趙國二十萬大軍為主,趙武靈王竟是親自統帥!
  恰恰便在此時,四國都城流言蜂起,四國商人也紛紛從臨淄送回了種種義報:齊國新徵大
軍二十萬,國人賦稅猛增五成,合成八十萬大軍,要一戰蕩平中原。
  消息傳開,韓國第一個心虛了。襄王韓倉與大臣們反覆計議,都以為但與齊國開戰,必是
曠日持久的天下大鏊兵,支撐不住的只能是地不過九百里、人眾不過六七百萬的韓國,與其如
此,何如早退?然則趙國銳氣正盛,魏楚兩大國也是氣勢洶洶,須得巧妙斡旋不著痕跡的置身
事外,方是萬全之策。密商一番,韓襄王便派出了大夫聶伯為特使出使趙國。
  聶伯到了邯鄲,對趙武靈王說:「韓國原本只有不到二十萬兵馬,河外一戰,八萬無存,
如今僅餘十萬左右,除卻地方要塞之守軍,能開出者不足六萬。相比於趙國雄師,實在是杯水
車薪也。況韓國多山,素來窮弱,倉廩空虛,實在無能為力。」
  趙武靈王冷笑道:「早幾日如何不窮不弱?你便說,要待如何,韓國才出兵?」
  「我王之意:若得出兵助戰,三大國須得預付韓國三年軍糧,共三百萬斛。」
  「啪!」的一聲,趙武靈王拍案而起:「厚顏無恥!韓國與三國同仇共恨,自個雪恥,卻
是給誰家助戰?趙國一年軍糧才五十萬斛,你便要一百萬斛?有三百萬斛軍糧,韓國富得流油
,再躲在山上看熱鬧麼?韓倉無恥!將這使狗給我打出去!」
  這個聶伯竟被打得遍體鱗傷,狼狽逃回新鄭,一說原由,韓襄王頓時惱羞成怒:「好個趙
雍!還沒做霸主,便要恃強凌弱了?幸虧沒跟你趙國!」立時找來幾個心腹一陣密商,便派出
兩路密使飛赴大梁、郢都。
  韓國密使對楚懷王說:「趙國已經與齊國訂立了密約:齊分給趙三成宋國土地,再助趙獨
滅中山國,趙不與三國結盟攻齊。趙雍大肥,卻要拉三國墊背,無非想成中原霸主而已。韓王
不忍楚國一敗再敗,願聖明楚王三思。」
  韓國密使對魏襄王卻是另說:「趙國名為替三晉雪恥,實則要藉機攻佔魏國河內三百里。
趙雍之狡詐陰狠,與田地有過之而無不及,時念三晉舊恨。韓魏如何為他趙國流血?」
  楚懷王與魏襄王都是素無主見,頓時大起疑心,立即派出特使飛車趙國,異口同聲表示:「
齊趙之間,多有流言。若得楚魏加盟,趙國須得先行與齊國一戰,以示誠信!」
  趙武靈王頓時怒火中燒,一副連鬢絡腮大鬍鬚幾乎立了起來:「齊趙之間,有何流言?說
!說不出來,趙雍剁下爾等狗頭!」饒是他暴跳如雷,兩國特使偏是死死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趙雍本是一心要與齊國決一死戰,一則為五國雪恥,二則想一掃趙國多年的頹勢,如今眼見
信誓旦旦的盟約竟在突然之間大翻轉,竟是氣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要不是肥義一把抱住,幾
乎要一劍洞穿了兩個特使。
  特使逃跑了,盟約也眼看是瓦解了。趙國君臣倍感窩囊,都疑心是韓國作祟。趙雍便派出
得力斥候到三國秘查真相。半月之間,斥候相繼來報,禍首果然是韓國。這一下非但是趙雍怒
不可遏,一班大臣也是義憤填膺,一口聲吼叫著要懲罰韓國。趙雍二話不說,當殿便命平原君
趙勝率領精兵十萬,對韓國上黨發動猛攻。
  ––
  田軫高興得連連拍掌喊好。孟嘗君卻聽得大皺眉頭:「奇也!這流言大是蹊蹺,如何竟與
齊國動靜若干相符?又如何便同時在四國傳播了?」
  魯仲連卻是笑而不答。
  孟嘗君恍然大悟:「噢––是你!魯仲連流言用間?妙,大妙也!」
  魯仲連搖頭笑道:「孟嘗君既然猜中,我卻不便貪功。此計,卻是另有高人。」
  「高人?齊國人?還是蘇代?」孟嘗君驚訝得眼睛都睜大了。
  「田單。一介商賈,與我莫逆之交。」魯仲連神秘地笑著。
  「田單?莫非是王族末支?」田軫也興致勃勃地插了一句。
  魯仲連淡淡一笑:「朋友之交,何須考究出身?凡姓田者,都須是王族麼?」
  孟嘗君瞪了田軫一眼,回頭笑道:「這通流言,看似簡單,實則卻是神出鬼沒!此人智計
,卻是莫測高深了。」魯仲連笑道:「田單久在中原經商,大市均有貨棧店舖。河內兵敗,我
便料到齊國將有大劫。恰在邯鄲遇到田單,我說了一番情勢,他便想出了這個對策。原本只是
想緩衝一番,給齊國緩出一段時日,好讓老百姓逃難。不想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國合縱竟
是一朝崩潰,豈非天意也?」
  「說到底,還是四國各懷異心了。」孟嘗君嘆息一聲,「多少年來,哪次合縱不是如此?
但有風吹草動,便是鳥獸散了,怨得誰來?」
  魯仲連也是一歎:「強大時誰都想做霸主,危難時誰都想別個做犧牲。爭奪是鐵定不變,
聯合是瞬息萬變。真正的合縱,永遠都不會有。」
  「不說如此喪氣話了。」孟嘗君笑了,「第二宗呢?」
  魯仲連面色頓時肅然:「齊國真正的仇家醒來了。」
  孟嘗君目光一閃:「你是說燕國?」
  「正是。」魯仲連點點頭,「樂毅在遼東練兵五年,已成精銳大軍二十萬。」
  田軫急忙問道:「先生如何得知?我的斥候營為何沒有消息?」
  魯仲連淡淡一笑,卻沒有接田軫話題,只對孟嘗君道:「我總在疑心:齊王殺了燕國張魁
,燕王反倒派使賠罪,如此忍辱,果真便是畏懼齊國麼?與田單分手後,我便去了燕國,又去
了遼東,終究是揭開了這個謎。燕國正在磨刀霍霍,齊國真正的危難還在後頭。」
  見魯仲連說得凝重,孟嘗君不禁笑道:「二十萬大軍何懼之有了?根本是有無明君在位?
有無名將統兵?燕王原本平庸,這樂毅卻是何人?值得仲連如此看重?」
  「孟嘗君差矣!」魯仲連少見的斷然一句,還連帶著粗重的喘息了一聲,「燕王姬平絕非
平庸之輩,依我看,卻是比越王勾踐還強得幾分。要說樂毅,更是天下少見的名將之才,其先
祖便是當初魏國名將樂羊。更有上卿劇辛主持國政,也是名士賢才。如此君臣十餘年韜光養晦
不露鋒芒,孟嘗君竟不覺得寒氣森森然麼?」
  孟嘗君畢竟不是顢頇之輩,聽得魯仲連一番見地,竟是心中頓時沉甸甸地:「四國與齊國
已經交惡,若有燕國死力合縱,齊國豈非大難臨頭?」
  「這便是我今日來的本意。」魯仲連點點頭,「也是那位田單兄的主意。遼東之事,也是
田單兄說給我的。」
  「他卻如何知曉?」孟嘗君不禁大奇。
  「簡單得很。」魯仲連笑了,「田單入遼東收購人參虎骨,進山誤入秘密軍營,差點兒回
不來了。」
  「果真如此,仲連以為該當如何?」孟嘗君也顧不上細問田單了。
  「齊國危難,內外俱生矣!」魯仲連便是一聲沉重嘆息,「外事,我倒是與田單兄謀得一
策。可這內事,孟嘗君被罷相,卻是如何著手也?」
  「內事須得如何?你先說說。」
  魯仲連掰著指頭道:「其一,立即廢止增加賦稅的詔令。其二,二十萬新兵也最好不要徵
發。其三,派出特使與楚國修好。若能辦到如此三項,大難可減一半。」
  田軫不禁失笑道:「如此三項,便有忒大威力了?」
  魯仲連正色道:「前兩項為內亂之根。若不消除,大戰一起,難保不生民亂。民亂但起,
齊國何在?後一項為兵家退路。若無楚國,齊國斷難長期支撐。」
  孟嘗君默然良久,竟是搖頭一歎:「難矣哉!此人瘋勁兒十足,卻是如何扭得回來?」突
然卻是眼睛一亮,拍掌便笑了,「有了!左右我是閒居了,去找一個人回來!」
  魯仲連笑道:「有辦法便好。告辭!」
  「留步留步!」孟嘗君急道,「你去哪裡?」
  「秦國。」魯仲連一笑,身影已在石亭之外,「再去楚國。」便不見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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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匆匆趕赴秦國,魯仲連卻是要找已經離開臨淄的馮驩。
  卻說馮驩在孟嘗君府領得一輛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並黃金百鎰,便連夜出了臨淄向西而來
,晝夜兼程,不消三五日便到了咸陽。對於秦國,馮驩並不熟悉,只識得一個當年出使臨淄的
樗里疾。尋思一番,馮驩還是覺得應該走樗里疾這條路子。樗里疾雖是閒居養息,畢竟資深望
重還掛著個右丞相銜,更兼與孟嘗君私交頗深,請他解困最是合適不過。思謀一定,馮驩卻不
住秦國驛館,而是在齊國商社下了榻。安頓妥當,馮驩便一身布衣自駕高車,轔轔來到樗里疾
府前。這便是馮驩的細心周到處,他要得便是脫得官身國事之形跡,而只以布衣之士的身份斡
旋。戰國之世,布衣名士的遊說往往比特使之身更有效用,尤其是褒貶人事,布衣名士的說辭
顯然更見份量。
  樗里疾的府門卻是不同尋常,雖不是門庭若市,卻也出入不斷。馮驩看得片刻,竟是沒有
見一個來人被門吏攔住,彷彿誰都可以通行無阻。看得饒有興味,馮驩便將軺車在車馬場停好
,徑直走到門前一拱手:「在下臨淄馮軾,請見老丞相。」說罷抬腳便往裡走去。
  老門吏連忙攔住道:「先生莫忙,要見丞相不難,只是要老朽領你進去方可。」馮驩有意
作色道:「如何別個長驅直入,我卻便要周折一番?」老門吏笑道:「那些人都是辦瑣碎的,比
不得先生要見丞相。」馮驩笑道:「原不知情,卻是錯怪,相煩家老便領我進去了。」「那是
該當的。」老門吏說罷回頭喊了一聲:「今日見客止––」正中大門便隆隆關閉了,只剩下南
邊一個偏門開著。見正門合攏,老門吏回身嘟噥了一句:「走了。」也不看馮驩便徑直前行去
了,看似搖搖晃晃,實則卻是快步如飛。
  「家老且慢行。」馮驩緊走幾步追上,「這袋老齊刀,家老拿著了。」說著便將一個嗆啷
做響的牛皮錢袋塞到老門吏手中。馮驩久做孟嘗君門客總管,一則是深知門檻精要,二則也是
手面大,三則卻是見這老門吏委實厚道可親,沒有豪門欺客的惡習,便誠心要給他一些好處。
這「老齊刀」乃春秋老齊國鑄造的青銅刀幣,形制規整,銅料上佳,兩百餘年後便被天下視做
金幣一般,卻是非同小可。
  「這是做甚來?」乾瘦黝黑的老門吏卻是釘子一般站住了,「沒這規矩,拿回去。」說罷
一伸手,那錢袋便嗆啷一聲又回到了馮驩懷中。老門吏又是一句嘟噥:「走了。」便又頭也不
回的兀自去了。
  馮驩第一次入秦,於這瞬息之間便是感慨良多,卻不及細想,只快步匆匆地趕上了老門吏
,片刻之間便過了兩進院落,來到了顯然是公事書房的一座大屋前。老門吏也不說話,只對馮
驩一擺手要他在廊下稍等,便輕步走了進去,似乎只是一打轉身,老門吏便走了出來,還是只
對馮驩一伸手做了個禮讓,便逕自揚長去了。馮驩看了老門吏背影一眼,覺得這座府邸處處都
透著一種莫名其妙,與其說是右丞相府邸,毋寧說是一座不倫不類還帶有幾分胡人野氣的莊園
,分明是粗簡實在,卻又瀰漫著一種教人揣摩不透的詭秘。略一思忖,馮驩卻是重重的咳嗽了
一聲,肅然便是一拱:「臨淄故人,求見老丞相––」
  「篤篤」兩聲悶響,隨後便是沙啞蒼老的笑聲,「吆喝甚來?端直進來了。」
  馮驩只模糊聽清了「進來」兩個字,便大步走了進去,卻只見滿蕩蕩竹簡的書架中埋著一
顆白髮蒼蒼的頭顱,便拱手笑道:「倏忽二十年,樗里子別來無恙?」
  白髮蒼蒼的後腦勺忽然變成了一張黝黑紫紅的臉膛:「嘿嘿,還編出個馮軾騙老夫,我就
知道,十有八九啊,是你這彈鋏要魚吃的小子了。」
  「老丞相好記性,倒是多勞上心了。」馮驩知道樗里疾笑罵便是親近的脾性,不禁大是輕
鬆。樗里疾卻篤篤點著竹杖走了過來:「來,這廂坐。茶酒現成,你自隨意。」馮驩便坐在了
與主案對面的長案前,卻見這長案兩邊竟是左茶爐右酒桶,還瀰漫著一股胡人帳篷的氣息,便
不禁笑道:「老丞相不忘根本,還日進馬奶三升麼?」「嘿嘿,」樗里疾笑了,「積習難改也
。咸陽臨水,太得潮濕,馬奶酒驅寒去濕呢。嘗嘗!保你不腥不膻。」馮驩便提起酒桶斟了一
大碗咕咚咚飲下,卻覺得酸澀辣一齊竄上鼻腔,竟是連打了幾個噴嚏,頓時狼狽。樗里疾卻是
哈哈大笑:「齊人不行!要是趙勝那小子,這桶馬奶酒啊,還不高興得蹦起來?」馮驩拱手笑
道:「原是我不善飲酒,要是孟嘗君,只怕也是三兩桶不夠呢。」「嘿嘿,別提這小子!」樗
里疾篤篤點著竹杖,「他的大散寒倒是管用,老夫總是能瘸著腿走路了,實想與他暢飲一回,
哼哼,卻只是見他不得!一個破丞相就恁個忙?連出使都沒了?嘖嘖嘖!」
  「老丞相啊,」馮驩嘆息了一聲,「孟嘗君已經被罷黜了?」
  「你說甚來?」樗里疾目光一閃,竟是笑了,「嘿嘿,這小子也有今日,活該也。」
  馮驩只道樗里疾說得是反話,便笑道:「若孟嘗君來秦,老丞相可是高興?」
  「嘿嘿,倒也是。」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閒居無事,便可周遊天下。你只回去對他說
,來咸陽,老夫管他吃住便了,最好與老夫結伴,做一回西域遊。」
  馮驩不禁哈哈大笑:「老丞相好主意了!不過,我也有個主意,或許更好。」
  「嘿嘿,老夫就知道你還有主意。說。」
  「齊國之威望誠信,大半繫於孟嘗君一身。若孟嘗君離齊去國,與國便會威望大增,誠信
昭彰,而齊國便會威勢大衰。目下,齊王昏聵偏狹,竟不容如此肱骨良臣,秦國若能派特使隆
重迎接孟嘗君入秦任相,豈非弱齊而強秦,一石二鳥之妙策乎?」
  樗里疾飛快地眨巴著細長的三角眼,卻是沒有接話,良久嘿嘿笑道:「主意倒是不錯,果
然狡兔三窟之首創者也。只是,此事得秦王太后定奪,人情雖大,老夫卻無法買了。」
  「自是如此。」馮驩笑著,「老丞相執掌邦交,稟報上去原是名正言順。」
  「嘿嘿,你倒是門兒精!」樗里疾又是篤篤一點手杖,「你便等著,老夫試試了。」
  馮驩告辭走了。樗里疾卻沒有立即進宮,卻是在書房轉悠了足足兩個時辰,眼見紅日西沉
暮靄淹沒了咸陽,才吩咐一聲「備車」,坐著那輛特製的寬大篷車進了王宮。
  ***
  寬大敞亮的書房裡,已經亮起了一個巨大的燎爐,木炭火燒得紅亮亮,因了高大寬敞而倍
顯寒涼潮濕的書房竟是暖烘烘一片乾爽。圍著燎爐,宣太后秦昭王正與魏冉白起正在議事,也
是熱辣辣一片火氣。
  六國戰敗而生出齷齪,原是秦國君臣意料中事,他們所期盼的也正是藉著這種齷齪換來一
段時月,紮實整肅一番內政,繼續擴張實力。作為丞相,魏冉想做的,就是在關中修一條大渠
,引出涇水灌溉關中的那些白茫茫的鹽鹼灘。這本是秦孝公與商君的遺願,秦惠王當政十四年
,被合縱連橫攪得騰不出手來做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間做成,對秦國無疑將是萬世不
朽的功業。作為新任國尉,白起想得是立即動手再編練二十萬精銳新軍,使秦軍作戰主力達到
四十萬大軍,他便有足夠的信心躍馬中原,再也不必對合縱抗秦提心吊膽。宣太后倒是沒有什
麼宏圖大略,只想平靜無戰事,她便可以趁此機會到燕國去住上一兩年,與樂毅多多盤桓。她
忘不了那個睿智剛毅的將軍。作為秦王,嬴稷只是渴望自己快點兒長到二十一歲加冠親政,在
此之前,最好天下無事。
  可是,六國交惡的深徹猛烈,卻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四國攻齊驟然成勢,又驟然崩
潰,緊接著便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趙國攻韓,又是齊國大擴軍要蕩平天下,燕國秘密練兵要向齊
國復仇,接著又是春申君被罷黜、孟嘗君被罷黜等等等等,快馬接連,消息頻傳,竟是令人目
不暇接!每一個消息,都強烈地衝擊著秦國君臣,都迅速地改變著秦國朝野的評判走向。然則
無論如何評判,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說著一句話:「山東亂塌火了!秦國總不能乾坐著!」
  魏冉第一個坐不住了,徑直找到宣太后面前:「六國交惡,天賜良機。臣請急召白起回咸
陽,立即商議應對之策,絕不能坐失良機!」宣太后倒是沉吟不定:「白起多年離家,剛剛回
去便奪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魏冉卻是昂昂高聲道:「白起國士良將,豈不知國事親情孰
輕孰重?太后不忍,我便去了。要打仗,沒有白起不行!」說罷竟是大步出宮,徑直駕車直奔
郿縣。
  到了五丈原,恰恰遇上白起與荊梅安葬老師,看著那一座黃土墳塋與粗糙的石碑,魏冉竟
是熱淚盈眶,立即擬了一封《請賜荊禺爵位書》,以「先生育將,有大功於國」為名,請以軍
功爵封賞並厚葬隱逸名士荊禺。書信擬就,魏冉便派郿縣令飛馬咸陽呈送宣太后。次日清晨,
郿縣令便快馬飛回,以王使之身宣讀詔書:賜封荊禺為少庶長爵位,以上大夫禮隆重安葬,由
其女荊梅承襲爵位,著郿縣令全權辦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詔書一下,竟是連說不妥,說老
師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違老師心願。荊梅更是噘著嘴巴不高興:「秦法昭彰,廢除世襲
,卻要我承襲爵位,惹人恥笑,甚個道理?」魏冉大是不悅,總算勉強接受了荊梅不承襲爵位
,卻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記功名而為國育才,國府明知
其功而不賞,敬賢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說說,先生曾經說過不受國家封賞的話麼?」白起
思忖片刻搖搖頭:「沒有。」「這便是了。」魏冉大手一揮,「大丈夫有功受爵,當之何愧?
郿縣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碑!」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對荊梅道:「丞相所言,邦國大義。老師
既是秦國老民,自當含笑泉下。小妹以為如何?」荊梅只低著頭嘟噥了一句:「磁錘。只聽你
便是了。」
  大事一了,魏冉便立即對白起說了山東亂象。白起本來打算給老師守陵三月然後與荊梅一
起回咸陽,聽得魏冉一說,心下立即著急起來,只看著荊梅,臉便憋得通紅。荊梅卻是噗的笑
了:「磁錘!看我做甚?」又是輕聲一歎,「老爹高年亡故,又在臨終前眼見你成人成事,也
算是死而無憾的老喜喪了,何在乎你廝守陵前?」白起吭哧道:「哪你?」荊梅道:「磁錘!還
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時候自來找你。」白起便有些猶豫:「這荒原野嶺,我卻有些擔心
你呢。」荊梅道:「婆婆媽媽,磁錘,誰用你擔心了?去吧,自個好好保重就是。」魏冉大是
高興,對著荊梅便是深深一躬:「姑娘大義高風,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後,魏冉陪白起親迎
姑娘回咸陽!」荊梅笑了笑,眼睛裡卻閃著淚花:「只要他好。我沒事。」
  一路快馬,天黑堪堪回到咸陽,宣太后已經在秦昭王書房裡等候他們了。
  君臣四人一碰頭,便立即開始了。先是年輕的秦昭王將各路快馬斥候與商人義報傳回的各
種消息歸總說了一遍,末了激動地叩著書案:「百年以來,山東六國沒有過如此亂象。若錯過
這個良機,教人心痛!如何動手,我卻是思謀不出,丞相國尉說了。」宣太后笑道:「自作孽
,不可活。這六國也是,神仙難救呢。甭著急,慢慢說,總是要瞅準了下手,叫甚來?謀定而
後動。」魏冉性急,更加已經思謀多日,接口便道:「以我看,這是大打出手的好機會。除了
齊趙燕三國暫時不能打,魏楚韓三國,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齊趙燕為何不能打
了?」魏冉道:「齊國趙國正在勢頭,先避避再說。燕國窮、大、遠,勞師遠征也未必獲利,
也是先撂下再說。」宣太后接道:「雖說是窮大遠,可這燕國卻不可小視呢。姬平樂毅,那是
上天給齊國預備的一個死硬對頭,用不著秦國動手。」秦昭王便笑道:「母后總是說燕國好了
。我卻看燕國無甚出息,就一個姬平,一個樂毅,能成多大事了?」魏冉擺擺手道:「先不說
燕國將來如何,眼下是不宜動手便了。白起,你說。」
  白起也是一路思忖,大體已經有了成算,只不過他素來慎謀,尋常時只要有人說話,他便
總是願意多聽,此刻見丞相動問,便一拱手道:「啟稟我王、太后:白起以為,丞相謀劃頗有
道理。目下秦國除邊關守軍不能動,尚有近二十萬大軍可開出山東作戰。在魏楚韓三國之中,
韓國也可暫時放過,因了趙國要攻韓,我無須與趙國在此時交戰。以我軍兵力,目下東出作戰
,尚不宜頭緒過多,一定要確保一擊戰勝,得地、得人、得財,擴充我國力軍力,為真正的大
戰打好根基。」
  「這話在理。」宣太后笑了,「不純粹謀戰,便是良將之才了。白起難得呢。」
  「好!」魏冉也是拍案讚賞,「你便說,如何打?還是那句話:我給你包後!」
  但說正事,白起的臉膛就沒有一絲笑容:「楚魏兩大國,目下都是一攤爛泥,借此良機,
三月猛攻魏國河內,而後再立即轉身奪楚江漢,如此兩戰,秦國根基可定。」
  秦昭王卻是目光閃爍:「十多萬大軍不算多,還要連續大戰,兵士受得了麼?」顯然便是
不放心了。宣太后笑道:「別急,聽白起說完,這兩仗卻是如何打法?」白起慨然拱手:「我王
之疑慮,原是兵家之常情。若十多萬大軍一齊連續作戰,確有不堪疲累之憂。但臣之謀劃,卻
是兩路進兵,先後開打,以我軍戰力與目下大勢,絕有八成勝算。」秦昭王掰著指頭沉吟道:
「兩路?那就是說,各以七八萬兵力攻擊兩大國?這魏楚兩國,可是老大國,這點兒兵力夠麼
?」白起道:「滅國大戰,自然太少。攻城掠地,卻是綽綽有餘。」魏冉便是一拍案道:「我看
可行!魏楚兩國,今非昔比,這次狠狠割兩塊肥肉咥了!還是那句話,我包後!」宣太后笑道
:「我不曉得打仗,白起說行,我看便行。放開手腳去打,敗了也沒甚要緊。秦王說呢?」秦
昭王知道母后在大事上總是要他說話,全他秦王決斷之名義,便也斷然拍案:「那便打了!還
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鎮後援。」
  正在此時,書房門口傳來一陣嘿嘿嘿的笑聲與竹杖點地的篤篤聲,緊跟著便是老內侍那尖
銳的長宣:「右丞相樗里疾晉見––」這也是秦宮法度:重臣進宮,內侍只宣不稟,實際便是
許可徑直進入,只是要對國君事先打個招呼罷了。
  隨著內侍宣聲,宣太后已經站起來笑呵呵地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會商都召
你不來,今日沒召,你卻倒來了,成心給我難堪不是?」便聽樗里疾嘿嘿笑道:「太后秦王召
不召,我管不來。只要走得動,我便要來了。」說著便篤篤篤地搖了進來。書房中君臣三人也
一齊站起,秦昭王便笑著上去扶樗里疾入座,魏冉卻是一拱手算是見過,只有白起肅然一躬:
「參見老丞相。」樗里疾雪白的頭顱轉了一圈:「嘿嘿,君臣文武,四方齊備了。老夫撐持不
住了,只說一件事便走。」
  「既來了,撐不住也得撐住了。」宣太后就近坐在樗里疾身邊笑著,「老眼看遠。你先聽
聽他們幾個的謀劃,掂量掂量。」便對白起眼神示意,「白起,你給老丞相說說了。」
  「嗨!」白起如在軍中般挺身應命,便將目下各國大勢與自己分兵攻擊楚魏的謀劃說了一
遍,末了慨然拱手:「老丞相文武兼備,當年縱橫捭闔於六國,白起敢請教誨!」
  「嘿嘿,老夫最是煩為人師了。」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不過嘛,這個謀劃實在是好,
大膽出奇,人神難料也。」
  「倒是好在何處了?」宣太后笑問。
  「嘿嘿,江漢河內,魏楚燈下黑。謀劃選地之妙,魏楚斷難預料也。」樗里疾卻又飛快地
眨巴了一陣三角眼,「然則,此戰卻有一難––」便打住不說了。
  魏冉先急了:「謀國為上,老丞相何須吞吞吐吐?」
  「這叫甚話?」宣太后便有些不悅,「聽老丞相說了。」
  「嘿嘿,無妨,原是老夫吞吞吐吐了。」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這一難,便難在為將用
兵才智。我軍兵少,又分兩路,原是一場長途奔襲大戰。此等戰法,須得為將者大智機變,多
方示偽,用兵如神,方有奇效。否則,便是身陷泥潭不能自拔了。當年司馬錯最擅此等奇兵奔
襲,使秦國的十萬兵力直是做成了三四十萬的威力。老夫雖也知兵,卻從來不敢打這等奔襲戰
。此中之難,非兵家良將,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也。」老樗里疾竟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顯然,
是對長途奔襲戰有著切膚之痛。
  「你是說,白起不堪大任?」魏冉竟有些不高興了。
  「嘿嘿,非也。」樗里疾瞇著細長的三角眼,「老夫只是說,河外大戰是連陣決戰,白起
之才已經是天下皆知了。然則奇兵奔襲,白起卻是沒有閱歷。老夫提醒而已。白起初次奇襲,
不收成效不打緊,只要能震懾楚魏,且安然撤兵,白起便是天下名將了。趙國名將廉頗,還不
只是善於禦敵於堅城之下,打防守戰而已?甚仗都能出神,那便是吳起再生了。嘿嘿,老夫話
多,聒噪了。」
  秦昭王目光一閃突然問:「白起以為如何?」
  白起聽得很是專注,鎖著眉頭道:「八成勝算。白起不敢以國命戲言。」
  「沒有被老丞相嚇退,便是膽氣!」宣太后卻是破例激賞一句,又是微微一笑,「還是那
句話,放開手腳去打,敗了也不打緊。哪有個從來不打敗仗的名將了?」
  「嘿嘿,這話卻是在理。」樗里疾篤篤連點,「老夫不跌大跤,安得談襲色變乎?」
  魏冉哈哈大笑:「白起,可知老丞相跌了個甚跤麼?」
  白起卻是紅著臉笑了:「當年奇襲房陵,原是兩路出兵,司馬錯出漢水,老丞相出武關。
楚國在武關外本無重兵,楚軍丹陽守將接商人義報,卻故佈疑兵,老丞相便裹足不前。後來田
忌率楚兵北上,便正好截住了老丞相後軍,秦軍死傷萬餘。」
  「嘿嘿,那一戰,老夫與張儀都栽進去了。」樗里疾的黑臉竟脹得通紅。
  看著樗里疾的窘態,宣太后、秦昭王與魏冉不禁笑了。白起卻是肅然拱手道:「老丞相虛
懷若谷,白起受教。」樗里疾笑道:「嘿嘿,雖是恭維,老夫卻是高興。秦有白起,國家之福
氣了。」宣太后恍然笑道:「喲,老丞相來有事,快說了。」樗里疾點點手杖:「事不大,卻難
為老夫。孟嘗君被罷相,馮驩來做說客,請秦國厚迎孟嘗君入秦為相。雖說孟嘗君與老夫交厚
,嘿嘿,只是馮驩要學蘇代為甘茂遊說的老法子,老夫卻不以為然。」魏冉便道:「孟嘗君罷
相,倒是早已得到消息。馮驩此舉,卻是沒有料到。孟嘗君是個天下人物,到秦國做丞相倒也
是合適。」樗里疾卻是笑了:「嘿嘿,你這個丞相卻是作態了。迎不迎,那要看邦國利害,卻
不是誰的肚量。」魏冉素來明銳快捷厭惡虛妄,此刻竟是大窘,紅著臉拱手道:「老丞相謀國
至公,說得正理。」樗里疾竟是喟然一歎:「謀國至公,只有商君當之無愧,老夫卻是汗顏了
。」一說及商君,便難免觸及秦惠王,秦昭王不想延續這個話題,便插話道:「老丞相,你說
馮驩傚法蘇代,那便是要借秦國之力使孟嘗君復位了?」
  「嘿嘿,清楚得很。」
  「既是這樣,那便好辦。」宣太后笑著,「只說孟嘗君在位對秦國好不好?」
  魏冉道:「目下齊國強大,秦國要在中原得利,便要穩住齊國。齊王田地暴烈無常,叫囂
要一統天下,若沒有孟嘗君制約,便有可能野心膨脹,當真與我一爭高下。」
  白起接道:「丞相言之有理,秦國不宜與齊國陷入糾纏。」
  「嘿嘿,留下齊國,有人收拾它了。」
  「我看也是。」秦昭王一拍掌,「讓孟嘗君做齊國丞相,目下對我有利。」
  宣太后笑道:「好啊,人用我,我反用人,就是個將計就計了。」
  魏冉看著樗里疾笑道道:「老丞相,你還能遠遊麼?」
  「嘿嘿,老胳膊老腿等死了。此事啊,派個年輕大臣最好了。」
  魏冉拍案道:「我看,請涇陽君出使齊國!」
  宣太后會心一笑:「好啊,便是涇陽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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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沒有樗里疾消息,馮驩便在商社等得心緒不寧,又擔心臨淄隨時都有出人意料的突變,便
匆匆來找商社總事,想聽聽臨淄近日消息。商旅流動不息,消息也連綿匯聚,這便是商社得天
獨厚的靈便處,也是許多周遊士子願意下榻本國商社的原因。馮驩來到後園總事房,剛到廊下
,卻猛然一驚,屋中傳來清晰話語,一個聲音竟是似曾熟悉。
  齊國商社不大,卻很是富麗幽靜,在咸陽的六國商社中也算是獨一無二了。商社不是經商
場所,也不是某個商家的私產,而是身在異國的商賈們湊份子建成的公產。這種商社,表面上
是接待本國商旅的寓所,實際上最要緊的用處,卻是聯絡本國商旅共謀共議,排解本國商旅間
的糾紛,避免進貨重複與買賣衝突,對外則盡可能地統一物價,以在秦國大市與他國商人更有
力的展開商戰爭奪。除此之外,商社還有一個隱蔽的使命,便是向本國官府稟報所在國的重大
謀劃與舉動。各國官府與商旅,都將這種消息來源稱做「義報」。義報永遠都是秘密的,官府
不公開賞賜,義報之人也永遠不會公然署名。因了這個緣故,義報便有了一個通例:由商社歸
總擬成密書,由順路商旅送回。在戰國之世,這是各國心照不宣的秘密,誰也不會因了這種秘
密而限制商旅往來。畢竟,商旅周流財貨,哪個國家也不能拒絕商旅。作為商人,則誰也不會
因了這是義報而推委不做。畢竟,國家興亡是天下大義,四海漂泊的商人也是有根的。因了這
種種功能,商社便在事實上成了一國商人在他國的號令中心,彷彿一個國家長駐他國的民間「
斥候營」。惟其如此,弱國窮國小國建造商社,便往往是國府暗中出一大半錢,商旅們只在名
義上分攤一點兒罷了。但是,商旅眾多、實力雄厚的大國商人們,卻往往不願國府染指商社建
造,寧肯自己分攤。所為者何來?卻也是說法多多,有人說是爭個商家名節,有人說為了經商
更少束縛,有人說為了不受官場爭鬥的牽扯,更有人說,是為了避開那些令商旅們頭疼的義報
。雖說是眾說紛紜,但大國商社都是商旅自建,倒也是無一例外。魏國、楚國、齊國、秦國,
還有現下的趙國,甚至是衛國與原先的宋國這等國雖弱小卻有商旅傳統的邦國,商社都是商旅
們自建的。
  在所有這些有名的商社中,齊國商社最是威名赫赫。
  從春秋開始,齊國便是有經商風習的大國。管仲首創的「官府國營大市」,使齊國人學會
了做買賣,從此商旅之風大開,齊國商旅遍佈天下。到了齊威王時期,臨淄齊市已經成了與安
邑大梁齊名的赫赫商市。齊宣王後期又經蘇秦變法,更加之齊國遠處東海之濱,蹂躪商旅的大
戰幾乎從來沒有在齊國本土發生過,近百年的太平歲月,齊國人的財富幾乎是眼看著蒸蒸日上
,齊國商人便漸漸地超越了魏商楚商,成了天下舉足輕重的商旅大國。
  雖則如此,咸陽的齊國商社卻依舊是不顯山露水,依舊是秦國遷都咸陽初期建成的那座很
不起眼的六進庭院。說它獨一無二,這幾十年不變便是其一。當咸陽日漸成為最大的商市都會
時,其他大國的商社都是翻修改建不斷擴地,惟獨商旅實力最雄厚的齊國商社,卻依然靜靜地
蜷縮在這條林蔭覆蓋的小街,不可謂不奇。但是,若僅僅是一成不變,齊國商社便也絕不會威
名赫赫。
  齊國商社的口碑,是在商戰中爭來的耀眼光環。
  自春秋開始,華夏商旅便將商事買賣看作兵爭一般,所謂「商家爭利,猶如戰場」,此之
謂也。於是,便有了「商戰」一說,便有了將兵器(刀)作為貨幣形制的匪夷所思的創舉!便
有了大商家以兵法謀略經商的種種奇謀神話。前如越國的陶朱公范蠡,後如魏國由商入政的白
圭,便是以兵法謀略經商而致成功的鼻祖人物。進入戰國中期,各國大商競相湧現,楚國猗頓
氏、魏國孔氏白氏、趙國卓氏、齊國田氏、郭氏等。商旅謀略更是汪洋恣肆蔚為大觀,以致商
旅子弟爭相拜赫赫大商為師,修習商戰謀略,直如名士學問家招收弟子一般。饒是如此,要將
商家謀略學到手,卻是比名士傳授學問還要難。
  白圭曾說:「智不足以通權變,勇不足以臨機決斷,仁不能取予自如,強不能守定心志,
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這便是說,一個出色商家,要比修習學問的士子多出了許多才智
品德意志方面的苛求。
  老墨子是個不世出的學問大家,他將士子與商人做了比較,說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今
日士子立身用命,尚不若商人用一布(錢)之謹慎。商人用一布,必求良材而買。士子用命,
卻多憑意氣而缺乏深思明斷,豈不悖哉!商旅漂泊四方,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為之!
今士子坐而言義,無關梁之難,無盜賊之危,然而不為!則士子言義,不若商人計利之察也。
」這個「察」,便是明晰堅定。如此解去,可知商旅之難,更可知成功商人之難。
  秦惠王時期,咸陽大市便已經成為天下商旅的逐鹿大戰場。秦武王暴死洛陽,咸陽的山東
商人們很是焦慮了一陣子,才釀出了那場六國聯軍壓境時的逃亡風潮。可是,秦昭王即位後,
秦國政局日漸穩定,更兼在河外一舉戰勝六國聯軍,秦國眼看是無可撼動的天下第一大市了。
不管如何愛國,商人們畢竟是不能放棄買賣生計的。山東六國只剩下了一個齊國大市堪與咸陽
抗衡,可齊湣王喜怒無常,動不動就要加征商人重稅,臨淄的商旅人氣便也漸漸不那麼火旺了
。相比之下,秦國法令穩定,稅制四十餘年幾乎沒有變化,又以「柔遠人」(善待遠方商人)
為宗旨,多方優待山東商人,一個尚商坊便是天下聞名。於是,咸陽便成了天下商旅趨之若鶩
的「熱市」,非但各國大商雲集咸陽,連小商小販也紛紛湧入咸陽。恨秦國打敗祖國也好,罵
秦國「虎狼」也好,商旅們卻都看準了秦國是個淘金之地,是上佳的商戰大場,誰不佔領咸陽
大市,誰就將失去商界的一席之地。
  於是,各國的商旅精華便在咸陽展開了不流血的殘酷爭奪。
  開始十幾年,是魏國商人佔上風。魏國有地利之便,大梁距咸陽不過三日的牛車路程,貨
物運輸路途短,便可以大大壓低價錢,加之魏貨器物製作精細,便壓得他國商人喘不過氣來。
尤其是最要緊的糧食大市,幾乎便是魏國獨居壟斷之利。其他諸如韓國的鐵、楚國的絲綢珠寶
竹器、趙國的馬匹獸皮、齊國的海鹽、燕國的苧麻絲綿,都只是份額很小的一席之地而已。後
來,齊國商人便漸漸不行了。齊貨路途遠、貨運難、價錢高,貨物又單一,縱有諸般海鮮,牛
車光哩光當走上半個月也變臭了。漸漸的,齊國商人便眼看要被擠出咸陽大市了。
  正在此時,蘇秦在齊國變法,國府一力支持商旅們周流財貨,將齊國器物運出去換錢,再
將齊國缺少的外國器物運回來滿足國用民需。也是風雲際會,便在這齊商萎縮的時候,齊國卻
傳出了驚人消息:商賈大家田氏,要將舉家萬金投入咸陽經商!說不清是誰的舉薦還是商人公
推,反正消息傳開不久,一個年輕的田氏商人便到了咸陽,做了冷冷清清的齊國商社的總事。
  這個年輕的商社總事竟是不同凡響!一上手,他便將留在咸陽的幾家齊商聚集起來,做了
幾筆大生意。先是向咸陽大運齊國乾貨,舉凡乾菜、乾魚、山珍諸般秦人喜好而又缺乏之物,
都絡繹不絕運來,價錢卻是比他國同等貨低了三成!接著便是請准國府,合商社之力,在東海
之濱買下大片鹽場曬鹽,而後便將雪白的海鹽大量運往咸陽。其時秦國的井鹽全賴蜀地,出產
很少,海鹽更是沒有,國府最是看重鹽鐵交易。齊國海鹽大量湧入,竟是不用自己賣便被秦國
官府高價全收。這個總事便又與秦國官府洽商,將秦國河西高原的皮貨、秦川壯碩的黃牛、太
一山與商於山地的藥材等要緊的出關生意,都包攬了過來。運送海鹽的牛車隊返齊,便又滿載
著這些齊國缺貨歸來,秦國的齊商竟是兩頭熱銷,蓬勃大發!緊接著,這個總事又瞅準了秦齊
交好,便請准兩方官府,准許齊國商社獨家經營雙方進出的鐵料與兵器。如此新招迭出,齊國
商人在咸陽便大大的走紅。五六年之間,齊國商社便是威名赫赫了。
  不長時間,一首商謠便在咸陽尚商坊流傳開來:
  要得滿錢 須得做田
  大吞大吐 商旅孫吳
  這個總事,便是在商戰風雲中嶄露頭角的「商旅孫吳」––田單。
  馮驩驚訝的是,這個田單的總事房裡如何有魯仲連的談笑聲?魯仲連為何來了秦國?身為
布衣名士,魯仲連向來孤傲清高特立獨行,連等閒王公貴胄都不屑一顧,田單縱是「商旅孫吳
」,也畢竟是個商人,魯仲連如何竟與他交好?
  「田兄,你卻說說,這秦國會如何動手了?」屋中傳來魯仲連的聲音。
  「這卻難說。」低沉緩慢的語調,分明便是那個總事田單,「就大勢說,秦國可能用兵的
方向至少有三四處。然則,有一點卻是明白:秦國不會與齊國開戰。」
  「如此說來,馮驩遊說便是成功了?」魯仲連便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正是。」田單聲音卻依然低沉,「秦國怕齊王發瘋,便要保孟嘗君。馮驩遊說,正中下
懷而已,仲連兄卻不要高興得太早。」
  馮驩聽得心頭一顫,臉便不禁紅了。秦國將計就計,他如何便沒有想到?慚愧!正在暗自
內疚,卻聽孟嘗君又道:「田兄莫非以為,秦國有其他用心?」
  一陣沉默,便聽田單一聲重重地嘆息:「難說也!齊國如今是架在燎爐上烤了,六火熊熊
,誰知道哪股火燒到要害呢?」
  「我看呀,秦國目下正忙中原,還不至於打齊國主意了。」魯仲連的笑聲很是清朗,「只
要秦國不抬頭向東海,齊國就有轉圜。」
  「難說也!」田單又是一聲嘆息,「齊國已經病入膏肓,卻是藥石難治了,孟嘗君一人有
回天之力?」
  馮驩聽得憋氣,忍不住高聲一句:「誰個如此沮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便推開
厚重的木門大步進了總事房。
  「馮兄果然在此!」魯仲連起身大笑,「來,這是田單兄,見過麼?」
  田單拱手微微一笑:「這位兄台入住商社時,與我打過一個照面,報名馮軾,對麼?」
  「馮軾?」魯仲連目光一閃恍然笑了,「那是化名了,這位老兄便是馮驩!」
  「啊,孟嘗君總管,久聞大名。」田單似乎毫不驚訝,「請兄台入座。」說著便拿起小燎
爐上的陶壺為馮驩斟上滾燙的濃茶,「太一山秦茶,剋食利水,嘗嘗了。」
  馮驩拱手笑道:「方纔在廊下聽得田兄一言,卻是受益匪淺。然則田兄對齊國之評判,馮
驩不敢苟同。田齊百年基業,目下又正在顛峰,雖有憂患,卻是柱石猶在,說病入膏肓,田兄
卻是有失偏頗了。」
  「也是一說。」田單竟是毫無爭辯之意,只淡淡一笑便不做聲了。
  魯仲連笑著岔開話題:「馮兄啊,我來咸陽便是要找你了。」
  馮驩一拱手便道:「仲連兄有事,但說便了。」
  「還是孟嘗君了。」魯仲連呷了一口熱茶,「他不知道馮兄入秦,更不知道你是在為他復
位謀劃,只道自己閒居無事,便要去楚國找尋甘茂。因了不能預料你入秦能否成功,我當日也
無法勸阻。我追你而來,便是想待秦國局勢而定行止。如今大勢已經明朗,孟嘗君復位指日可
待。我想還是我去楚國,孟嘗君留在臨淄穩定朝局為上。」
  馮驩接道:「仲連是說,要我既速回臨淄,穩住孟嘗君?」
  「馮兄果然精明。」魯仲連一笑,「貴公子沒受過摔打,一副憂心忡忡失意落寞的模樣,
如何做得大事?你早一日回去,他便早一日振作。」
  「孟嘗君若已去了楚國,又當如何?」馮驩倒是著急了。
  「他若入楚,我便敦促他立即回臨淄。」
  「他是找人,你如何能找見他了?」
  魯仲連大笑:「找別人難,找孟嘗君,我卻最有辦法!」
  「既然如此,我這便去樗里疾府辭行,完後星夜便走。」馮驩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魯仲連喟然嘆息一聲:「田兄呵,我也該走了。」
  田單笑了笑:「走,到我那裡,給你餞行。」
  「用得著麼?」魯仲連笑了。
  「走吧。」田單拉著魯仲連出了總事房,打個響指,便有一輛篷車從屋後駛出。田單回身
對總事房老僕吩咐道:「將先生馬匹牽到老院後門。」說罷便拉了魯仲連鑽進篷車,放下車簾
,篷車便轔轔出了商社。
  走得片刻,篷車便穩穩停了。魯仲連下車,卻見一條僻靜的石板小街,一座厚實簡樸的門
廳,紫紅色的木門竟是緊緊關閉著。田單笑道:「走。這是後門。」魯仲連一番打量,恍然笑
道:「前大門便是東海鹽肆了?」「沒錯。這裡才是我的基業。」田單說著走到門前「彭彭彭
」拍了三下,便見高大的門扇打開了一個小小天窗,一個人頭一晃,厚重的木門便隆隆滑開。
跨過一尺多高的青石門檻,便是幽深的門廳,過了門廳,迎面便是一道完全遮擋了視線的寬大
影壁。繞過影壁,卻是豁然開朗,一片青松蒼翠池水碧綠的園林便湧入眼前,林中屋頂連綿,
除了腳下的碎石甬道與那片不大的水池,竟是沒有一片空地。
  「啊,鹽鐵重地?」魯仲連笑了。
  「從這裡進來的客官,你是第一個。」田單也笑了。
  繞過水池,又是一片松林掩映的石屋,過了松林石屋,又是幾經曲折,才看到一道足有兩
人高的弧形石牆,轉過牆彎,卻看見石牆中凹陷出一個大圓形。
  「到了。」田單笑著,啪啪啪可勁兒拍了三掌,凹陷的石牆便隆隆滑開,顯出了一道可可
與人等高的石門,「請吧,愣怔甚來?」
  「神秘兮兮。」魯仲連打量一番,「經商便是如此這般了?」
  「人各有法。」田單笑著,「這裡是賬房,也是金庫,自要隱秘些了。」
  「我看呀,你能做將軍打仗了。」
  田單悠然一笑,搖搖頭道:「將軍留給你做吧,我只要做天下第一大商。」
  這座小庭院甚是奇特,三排房子緊密連成了一個「工」字形,一色由山石砌起,竟是只有
一人多高。魯仲連道:「一半在地下?」田單點點頭:「果然是將軍眼光了。來,東廂是我的書
房。」說著便推開右手突出牆面上的一道木門,踩著石級下到了屋中。魯仲連跟進一看,卻是
一間敞亮寬大的廳堂,兩面石板書架堆滿了各式竹簡,北面牆上卻鑲嵌著一副五六尺長兩尺多
寬的特大竹製算器,算器格框中的一片片竹算子(籌碼)穿在一根根光滑細亮的竹柱上,竟是
清晰可見;南面牆上卻斜掛著一口長劍一支長矛!魯仲連不禁噗的笑了:「如此書房,也是天
下獨一份呢。」田單也笑了:「這叫因地而異,沒有你那大書房,卻教我如何清雅了?」魯仲
連笑道:「看你這珵亮的長矛,忒大的算器,便知這是商家重地,講究個實用,你倒何曾想要
清雅了?」
  田單笑笑,手向門後伸了一下,便聽叮咚一聲銅鈴響,一個清秀的小童便站在了高高的門
口。田單吩咐道:「雲子,盡速整治兩案酒食送來。」「俺這就來。」小童脆亮地應了一聲,
便不見了身影。片刻之後,小童飛步進來,竟是輕捷得沒有腳步聲一般,兩三個來回,兩張大
案上已經是酒食齊備:一陶盆,一銅爵,一木盤,盆中是熱氣蒸騰的燉羊腿,盤中是黃亮亮的
舂米飯團。
  田單舉爵笑道:「來!臨淄老酒,乾了!」
  「咸陽有臨淄酒,難得!乾!」魯仲連大是高興,舉爵向田單一照,便汩地一氣飲乾,「
田兄,我從楚國回來時,還來咸陽找你,帶楚酒來!」
  田單微笑搖頭:「那時啊,我卻不定在咸陽。」
  「我等你回來。左右這裡是你的命根。」
  「還是聽我的信再定。」田單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歸期難說了。」
  「好,那便等你音信了。」魯仲連一頓,「哎,你要撤出咸陽?」
  田單默然片刻,搖搖頭:「沒想好,不好說。」
  魯仲連知道田單多謀深思,未斷之事輕易不開口,便也不再多問,只是飲酒談笑,不消一
個時辰,兩人便將一桶臨淄老酒掃盡。魯仲連便笑著站起身來:「田兄,我要走了。」田單一
笑:「走吧,我送你出門。」上得書房,便見那個小童捧著什麼物事站在門口。田單接過笑道
:「仲連,這是一百老齊金幣,打成了一條皮帶,你便繫在腰間,多了你也累贅。」魯仲連大
笑:「好一條腰帶!繫上了!」說罷展開,卻是一條打造十分精緻的牛皮寬板帶,兩面全是密
匝匝的小袋,一袋塞一個金餅,沉甸甸鼓囊囊,上得腰間竟是平添了幾分威武。
  「好!」田單打量笑道,「蘇秦佩六國相印,便是這般氣象麼?」
  魯仲連大笑一陣:「金不壓身,便學一回蘇秦,走!」出得後門,老僕已經牽著刷洗餵飽
的駿馬在等候。魯仲連拱手一聲:「後會有期!」便上馬去了。暮色之中,馬蹄如雨,田單竟
是沉重地嘆息了一聲。
  回到石屋小院,田單便下到中間大屋。這是一間整潔寬敞而又略顯幽暗的大廳,兩位鬚髮
花白氣色矍鑠的老人各坐一張大案,面前攤著竹簡,右手拿筆,左手卻飛快地撥弄著算器中的
竹算子。田單輕輕咳嗽了一聲,兩位老人竟是沒有抬頭,細長的手指竟是依然飛快地撥動著算
子。田單拱手笑道:「靖郭先生、槐里先生,請先停得片刻,我有話要說。」
  「見過總事。」兩位老人幾乎是一齊抬頭拱手,說話的卻只有那個更顯清瘦的老人。
  「槐里先生不見好轉麼?」田單打量著那個不說話的老人,關切地問了一句。
  「總事的藥,他吃得月餘,已經能聽見高聲說話了。」靖郭先生笑了,「重聽難治呢,好
在槐里兄筆快手快,精通《周髀算經》,足以補重聽之失了。」
  田單看著鬚髮雪白的槐里先生,突然高聲道:「兩位先生是田氏功臣!沒有槐里先生之精
實算計,便沒有田氏今日基業!我要再延名醫方士,治好槐里先生!」
  「總事過獎了。」槐里老人一笑,抱拳一拱,聲音竟是生澀諳啞得令人心痛。
  靖郭先生笑道:「總事有事,儘管吩咐。老夫與槐里兄揣摩了一套手語,我給他打,方便
得很呢。」
  「這法子好!」田單眼睛一亮,踱著步子邊思忖邊說,「大勢可能生變。田氏部族在齊國
的大宗田產商舖,須得秘密變賣;在大梁、邯鄲、郢都、薊城的商舖與作坊也要秘密處置,每
城只留一座酒肆做招牌;而後,將所有的秦半兩都兌成黃金,山東六國的錢幣,則一律兌換成
秦半兩。全部金錢,咸陽留三成,郢都留五成,臨淄留兩成。咸陽之錢周流買賣,臨淄之錢應
急族人意外。郢都之錢,全部秘密封存,非我下令,不許以任何名目動用。兩位先生,明白沒
有?」
  靖郭先生兩隻細白瘦長的手飛快地翻動著,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手語打完,卻是沉重地
一聲喘息:「總事啊,目下各方投金都將有大利可獲,驟然削價變賣,實在可惜也!」槐里先
生卻是滿臉脹紅,彭彭拍著書案磕磕絆絆道:「總事,至少秦,秦國太平無事,好,好個大利
市,三成錢周,周轉得開?楚國,商家死地,五成錢封封存再那裡,不不是商家大忌麼?總事
莫莫非不不想經商了?」
  田單一聲嘆息:「未雨綢繆,心動也!其中原由,一時說不明白。就是如此了,半年之內
,便要辦妥。還是靖郭先生全盤操持,槐里先生抱大賬。」竟是深深一躬,「田氏若得保全實
力擺脫危難,兩先生便是不世大功。」說罷便大步匆匆地上去了。
  兩個老人正在相對愣怔,田單卻又匆匆下來了:「靖郭先生,有件事方才忘記了:立即在
咸陽鐵作坊秘密定製一百副車軸套頭,要精鐵打造,外形如矛頭。」
  靖郭先生驚愕得張大了嘴巴,竟是忘記了對槐里先生打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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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田單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沒有來得及變產聚錢,一場大戰竟在立冬這天開打了!
  這場神仙難料的突兀戰火,便是白起與魏冉精心謀劃的攻魏突襲戰。
  咸陽宮君臣四人商定大計後,白起埋頭三日,擬就了一份《奪魏河內戰事書》,詳盡羅列
了關於這場戰事的大關節。他沒有將這份謀劃書直呈宣太后與秦昭王,而是先來找丞相魏冉商
議。魏冉正在與幾名相府屬吏商議調集糧草的分路協同,見白起到來,便立即散了會商,請白
起到書房密談。白起徑直從大袖中拿出一個羊皮紙卷:「丞相請過目。」
  魏冉展開羊皮紙,條縷分明的大字赫然入目:
  奪魏河內戰事書
  臣白起啟奏:山東大亂,秦國當出,楚魏兩國皆為我兵鋒所指。據實揣摩,首戰當從魏始
。魏國乃大秦夙敵,且兩相毗鄰,利於突襲。若能一戰大勝,非但富我府庫,且使我根基伸展
於函谷關外,震懾山東,使之在我對楚開戰時不敢馳援!為此,臣擬盡速大舉攻魏,方略如左:
  其一,破天下常規,立冬開戰,以收出其不意之效;
  其二,用兵河內,奪魏國故都安邑等數十城,將魏國一舉壓縮於河外;
  其三,此戰舉兵十萬,步騎各半;
  其四,此戰主旨,突襲拔城,諸般攻城器械所需良多,請撥王室尚坊工匠若干,以增軍營
快速修葺之力;
  其五,此戰最遲一月決之,不可曠日持久,暴師他國;
  其六,奪地不守,勞師無功。臣請作速調遣幹練守吏若干,並酌量征發義兵,奪一城守一
城,設官建制,化為秦土。班師之日,即是大秦河東郡設置之日!  
  少上造國尉白起頓首
  魏冉「啪!」的一拍書案,霍然站起:「好個白起!大手筆!」竟拿著那張嘩啦做響的羊
皮紙在廳中大步疾走了好幾圈才轉過身來,「我看可行!此中細節你我再計較一番,便可呈送
秦王太后了。」
  「白起想請丞相連署上書,不知丞相以為如何?」
  「功勞分我一半?」魏冉便有些不悅,「白起啊,老夫縱然強橫,可還有立身之規。」
  「我只是想,如何能使太后秦王更有信心而已。」白起笑了,「丞相若對此戰躊躇,連署
自然也就作罷了。」
  魏冉哈哈大笑:「糊塗糊塗!如何連這一層也忘了?」說著便大步走到書案旁,提起大筆
一看便又是一陣大笑,「我說呢,你這名字前如何這一大片空白?好!插在前邊。秦王若不贊
同,有老夫說話!」
  「丞相有擔待,白起便有信心。」
  「打仗你是行家,老夫能做的,只是替你抱後腰!」魏冉擺擺手,「不說這些廢話,來,
再仔細核計一番,縣令、文吏、工匠、義兵、鐵料、木料究竟要得多少?秦王少不更事,太后
可是心細如髮呢。」白起一聲答應,便欣然說了自己的諸般估算,兩人直商議了一個多時辰,
眼看天將暮色,白起匆匆走了,魏冉便立即命書吏將方纔開列項目數字謄清刻簡,自己趁機草
草用了晚飯,便帶著兩份書簡跳上軺車直奔宮中去了。
  三更方過,白起正在書房與國尉府屬吏核計府庫存儲的攻城器械,魏冉卻匆匆趕到,未及
入座,便是大手一揮:「行了!著手吧!除了打仗,一切事情老夫給你辦。國尉府這攤子,你
還沒我熟呢。」白起精神大振,一拱手道:「好!我便去藍田大營,國尉府便交給丞相了!」
說罷竟是立即舉步出廳。魏冉連忙起身趕到廊下,笑道:「急個甚來?你得給老夫個話:荊梅
姑娘來了,讓她去找你,還是暫住咸陽?這是太后特意叮囑,卻不是老夫饒舌。」白起想也沒
想便道:「大將入軍,無會家人,這是軍法。她若來了,在這裡住幾日等我便了。」魏冉便道
:「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有人照拂她。」白起一拱手:「告辭。」便大步匆匆出了庭院,片刻
之間,便聞前門火霹靂一聲嘶鳴馬蹄如雨,竟是漸漸遠去了。
  魏冉站在廊下,卻是不禁對著茫茫星空深深一躬:「天降良將如斯,大秦庶民之福,社稷
之福也!」轉身大步走進書房,「啪!」地將一張大羊皮紙往書案上一拍,「都給我聽了:旬
日之內,務必將開列項目調集到所列地點,但有延誤,國法問罪!」
  「嗨!」吏員們竟是如軍營將士般喊了一嗓子。
  卻說白起快馬東去,到得藍田大營,天色堪堪露出魚肚白色。進得中軍大帳,白起便立即
風捲殘雲般飽咥了一頓隨時現成的軍食––兩個冰涼的黃米飯團與兩大塊醬牛肉,又咕咚咚灌
了一皮袋涼開水,便立即下令:「聚將鼓升帳!」
  片刻之間,便聞帳外馬蹄如疾風驟雨,甲冑鏘鏘腳步通通,二十六員大將便鐵柱般矗在了
大帳之中。白起一如既往地站在帥案前,拄著那口十五斤重的鐵鷹劍,神色肅然道:「奉秦王
詔命:一月之後,我軍將要打一場大仗!今日我發四道將令:其一,藍田大營四周出入口立即
封鎖,著行人商旅繞道三十里之外,不得接近軍營!此令由斥候營擔當。」
  「嗨!」斥候營總領樗里狐高聲領命。
  「其二,藍田大營的衝車、雲梯、弓弩等一應攻城利器,務必於兩旬之內查檢修葺完畢,
同時將咸陽尚坊派來的工匠整編入營,確定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有五名工匠隨時跟隨!此令由藍
田將軍擔當。」
  「嗨!」已經是華陽君爵位的藍田將軍羋戎肅然領命。
  「其三,步軍此次全數出征!一月之內,務必精熟各種攻城利器,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派定
三撥技藝嫻熟之士兵,確保能輪換猛攻!此令由步軍主將擔當。」
  「嗨!」聽說步軍全數出征,鬚髮雪白而又精瘦黝黑的步軍大將山甲亢奮異常,一嗓子竟
是分外銳急。
  「其四,此次大戰,出兵在十萬之內,各軍務必於兩旬之內遴選出戰精銳,屆時全軍精選
,誰準備最精到,誰便出戰!」
  「嗨––!」全體將領一聲齊吼,大帳中竟是嗡嗡震顫。秦人本來就崇尚軍功,商鞅變法
獎勵耕戰之後更是以軍功為立身根本,一聽要遴選參戰,大將們便先自熱血上湧,生怕自己被
留在軍營不能參戰。
  聚將之後,藍田大營立即緊張忙碌起來,夜間也是軍燈大亮。騎兵各營先忙著勘驗戰馬,
十多名畜醫忙得滿頭大汗,騎士們也是分外緊張,跟在畜醫身邊團團轉,生怕自己的戰馬被畜
醫按上一個大大的紅「病」字木印;接著便是勘驗馬具兵器,舉凡馬身鱗片鐵甲、馬頭護甲、
鞍轡肚帶馬鐙、弓箭長劍,都要一一被軍營工師驗過,稍有瑕疵暗傷,便立即換下或送到工匠
營修補;最後便是遴選騎士,傷病未癒者先一律裁汰留營療傷,二十歲以下與四十歲以上的非
將官騎士也被一體留營,餘下的精壯騎士再一一品評遴選,竟是沒有一個騎士願意留營,一片
慷慨激昂,搞得騎兵主將嬴豹大皺眉頭。步軍各營則是另一番忙碌景象:從軍械庫拖出各種大
型攻城利器,工師講解、士卒與器械重新編伍、反覆操演,竟是沒黑沒明的折騰起來。與此同
時,魏冉督導的各路車馬也紛紛趕來,衝車、耬車、弓弩等種種攻城器械絡繹不絕地運到,咸
陽尚坊的三百名高手工師也隨車趕來,整個藍田大營竟是熱氣騰騰,毫無冬日蕭瑟氣象。
  這一次,白起親自坐鎮步軍,一一校驗步軍對各種大型器械是否真正精熟?
  戰國之世,攻城器械已經很是齊備,舉凡被後世視為「無敵利器」的大型器械,大體都已
經用於實戰。但是,由於步騎野戰剛剛成熟,其勢正在方興未艾,列國大戰便多以郊野決戰的
方式進行,縱然攻城,也往往是一城兩城,且主要是敵方的都城或軍輜重地,真正的以一個區
域的數十城為目標的大規模攻城戰,還從來沒有過。正是因了這種狀況,尋常大軍野戰,都不
攜帶大型攻城器械。尤其是秦軍,長期以來的大戰,大多是與六國合縱大軍的對陣野戰。當年
司馬錯奔襲房陵與巴蜀,打得也不是攻城戰,而是野戰突襲,先滅敵主力,而後迫使其逃走或
投降。這種戰事經歷,便使秦軍對大型攻城器械必然有所陌生。
  河外大戰後,白起雄心陡長,敏銳察覺到秦國大舉東出的時機已經到了眼前。就在他被擢
升為國尉後的第一時刻,也就是他回郿縣的那個晚上,他便向國尉府發出了第一道命令:三日
之內,查清所有府庫的攻城器械!
  及至匆匆回到咸陽,國尉府長史立即給他送來了一卷清單,赫然開列著:
  秦國軍輜庫五座,攻城器械主存櫟陽,大體完好,良工修葺後可用。
  數目如左:
  衝車共二十二輛:轒轀十二輛 木牛車二十輛
  耬車八輛:巢車四輛 望樓車四輛
  炮車三百座
  飛弋連弩百二十座 蹶張弩五千 臂張弩一萬(三千在軍)
  猛火油八千桶
  正是心中有了底數,白起才精心謀劃了這場一舉奪取河內的攻城大戰。
  對於戰場,白起的精細是驚人的。他從來不以敵方有各種缺失而掉以輕心,寧可以敵方強
大為既定事實,周密做好各種準備。目下,他首先要解決的,便是步軍將士全面精熟這些久違
了的大型器械。這種大型器械的使用,難處不在技巧,而在協同配合。因為這些器械中除了臂
張弩與蹶張弩是單兵操縱,其餘每件都是數十數百人協同發力,但有凌亂,便大失威力。一輛
衝車,車上甲士連同推車衝鋒的士卒,至少百人以上;一輛發石炮車,需八十餘人在一瞬間同
時猛力拉繩,加上運石與保護,幾乎便是兩個百人隊。如此等等,若無嚴格操演,必定是器為
人累,說不定還窩了大軍戰力。
  白起有底的是,秦國新軍自練成以來,無論是商君、車英,還是司馬錯,每一位統兵大將
都注重訓練結陣配合的戰法。其根本原因,便在於秦軍兵力始終處於劣勢,必須依靠快速靈動
的整體配合,才能戰勝每次都多出數十萬兵力的六國大軍。於是,秦軍便有了整體結陣協同作
戰的傳統,無論是騎兵步兵,只要不是單兵,都有一套長期形成的在各種情勢下作戰的大陣法
小陣法。正是有了這種傳統,如今在一個月內要使步軍以大型器械為中心,練成一套行之有效
的破城戰法,才成為可能。
  雖則如此,白起還是親臨步軍,親自看親自做,仔細品評每一樣利器的威力,與將士們一
起商討如何做得更好。白起出身行伍,對步兵騎兵的每一種技藝、戰術、戰法,幾乎都是爐火
純青,更兼天賦異稟性格沉穩,每種戰法都能更上層樓,提煉出更加切合實戰且威力顯著提高
的戰法。也正是這個原因,白起雖然年輕,但在軍中卻是深得將士敬重與信任。他親自坐鎮,
士卒非但不拘謹,反而是士氣更為高漲。
  大校場擺滿了各種大型利器,一色的精鐵打造,當真是赫赫壯觀。
  第一便是這衝車。衝車是古老的攻城器具。西周做殷商諸侯時,周文王攻打崇氏邦國,便
是用了衝車,才攻克了那座堅固的石頭城。到了戰國之世,衝車已經變成了以精鐵製造的重型
利器。實際上,衝車便是一種變形戰車,轒轀、木驢、木牛車,都是衝車的一種,大體都是鐵
鑄車篷,鐵鑄車轅,下裝鐵輪,內藏甲士推動,猛烈衝擊城牆!
  其次便是耬車。耬車是攻城時用的瞭望車,車頂高懸望樓狀如鳥巢,時人便呼之為「巢車
」。後世《通典‧攻城戰具篇》記載的巢車形制用途是:「以八輪車上樹高竿,竿上安轆轤,
以繩挽板屋上竿首,以窺城中。板屋方四尺,高九尺,有十二孔,四面別布,車可進退,環城
而行。」實際上,便是攻城指揮車。這種耬車在春秋時已經普遍使用。晉楚鄢陵之戰,楚共王
與太宰伯州犁同登耬車瞭望敵城,便是留下來的一段佳話。最大的巢車可以高達十餘丈,比尋
常的城牆還要高出許多,也便被人稱為「雲車」。
  巢車之外,更有望樓車。望樓車稍矮,高約五六丈,可是形制簡便,只在四隻巨大的鐵輪
上樹立一根高桿,桿頂部裝上固定的望樓即可。尋常小城堡,此等望樓車足以居高臨下瞭望並
對攻城大軍發佈號令。
  其三便是炮。這「炮」,實際上便是發石機。其形制類似井邊吊水的桔槔,高約三丈的炮
柱或埋在地中,或架在炮架上,炮柱頂端是極富彈性的梢料,稱為「炮梢」,少則兩梢,多則
十二梢,炮梢越多,發石便越重越遠。《范蠡兵法》云:「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行二百
步。」這便是單梢炮與雙梢炮。在實戰中,單梢炮得數十人,雙梢炮得百餘人,合力猛然拉動
繩索,將裝置在長竿炮梢上的大石彈射出去,砸向城牆或守軍。若有幾百座炮密匝匝排在城下
,一齊發射十多斤與二十多斤重的大石頭,當真是威不可當!現下白起有三百座炮,已經足以
威懾任何城池了。
  其四便是飛弋連弩。弋者,以繩繫矢而射也。尋常時刻,箭射出去是不能收回的,此所謂
開弓沒有回頭箭。袖箭、短箭猶可,若是精工製作的長箭,便有點兒可惜,僅那良木箭桿、精
鐵箭簇便大是難得。後來,聰明的軍營工匠們就製作出一種帶繩子的長箭,射出去後如果未中
,便能收回這支箭再用。這種帶繩飛箭便叫做「弋」。在殷商時期,弋僅僅是狩獵射鳥的兵器
,到了春秋戰國,能工巧匠們便漸漸將「弋」做成了一種機發大箭,發射機架固定在地,數十
人推動絞車才能上滿弓弦,可射出一丈長的巨箭,敵軍城樓、鐵甲、樓擼、盾牌、壁壘等,盡
可一箭洞穿!更神妙的是,這種費工費料的大箭尾部帶有繩索,一發不中,便有轆轤絞盤曳回
再用。善於兵事的墨子將機發大箭叫做「弋射」,軍中則呼之為弩。
  弩是弓箭的革命。弓箭純粹依靠人的膂力張弓射箭,要在強力拉弓的同時瞄準,引弓延時
太長,人力便難以支撐。《射經》記載:九斤四兩為一個「力」,十個「力」為一石,最強的
神射手可開十石硬弓,射到將近二百步。但是,以人之膂力,開弓後不能長時間的引而不發,
瞄準時間很短促,長箭射到五六十步之外,尋常便很難有準頭。實戰之中,這種膂力弓箭便只
能近距離的射殺人馬,而不能對城池壁壘鐵甲堅盾等造成殺傷。
  弩卻不同。《吳越春秋》云:「弩生於弓。」其發射道理是相同的。但弩是裝有延時機關
的大弓,依靠的是腳、腰、膝的更大力量張弓,機發弩更是集數十人、百人之力以絞車張弓上
弦;上弦後便有固定機關先將箭扣於弦上,而後從容瞄準,同時齊射。如此一來,長大銳利的
破堅巨箭便應時而生,攻堅戰力大是精進。兵法經典多有記載,強弩大箭威力驚人!強弩但發
,「箭如車輻,鏃如巨斧,射五百步!」一丈長的巨箭,箭桿便如粗大的車輪輻條,至少粗過
尋常人的胳膊,箭鏃便如巨大的戰斧!如此比一支勇士長矛還要長大鋒銳的兵器,挾萬鈞之力
呼嘯而來,何物不能摧毀?
  大型的機發連弩較為笨重,便有了單兵操作的強弩。輕兵奔襲或埋伏作戰,便多用單兵強
弩。當年的齊魏馬陵之戰,孫臏伏兵萬弩齊發射殺龐涓,說的便是這種單兵強弩。單兵強弩又
分兩種:一是用手臂開弓,稱為臂張弩;另一種是用腳踩開弓,稱為蹶張弩。臂張弩開弓重量
有限,不如蹶張弩威力大,所以單兵強弩便漸漸地變成了以蹶張弩為主。
  戰國中期,韓國的弓弩製作名氣最大,谿子、時力、距來、少府四家弓師製作的強弩射程
都在六百步之外。以致蘇秦說:「天下強弓硬弩,皆從韓出也。」但是,隨著韓國衰落,韓國
工匠們在秦國激賞移民的法令吸引下,也漸漸地隨著山東商旅流入了秦國。咸陽的官營作坊打
造強弓硬弩的技藝便日新月異的超出了。目下藍田大營排列的萬餘弓弩,便全數為咸陽作坊打
造。
  最後便是這八千桶猛火油。猛火油,便是後人所說的石油。這種可以猛烈燃燒的物事,春
秋戰國時名稱頗多,石漆、石液、石脂水、石腦油、猛火油等等,不一而足,有人乾脆叫「可
燃之水」。戰國時,秦國河西高原的高奴是天然猛火油滲流最多的地方,所以秦國的猛火油可
說是得天獨厚。當時,這種物事還派不上更多的用場,除了當地人盛來燒火煮飯,便是軍營取
來裝桶密封,一則在陰雨天行軍紮營時引火野炊,更要緊的,則是用來做火攻之物。但有攻城
大戰,拋出萬千滲透猛火油的木棒,射出萬千急燃不滅的火箭,一齊撲向城頭城門吊橋壕溝等
要害處,便會燃起漫天大火,實在是抵得上千軍萬馬。
  魏冉辦事如霹靂猛火。白起剛到藍田三日,一隊牛車便星夜運來了囤在咸陽府庫的八千桶
猛火油。對於一次大戰來說,這是最富裕的準備了。
  這些大型利器在秦軍中是第一次集中操演,將士們亢奮異常,惟恐不能熟練操持技巧而被
臨陣裁汰,竟是不吃不喝不睡地守在大校場反覆演練。步兵主將山甲更是老而彌辣,火暴暴地
來回巡查,旬日之間便嘶啞了聲音紅腫了眼睛。白起大急,嚴令全體將士按照統一號令操演,
違令者立即裁汰!這才制止了步軍將士無休止地瘋狂操演。
  十月初大校,竟是人人嫻熟個個精通,無一士卒因器械原因被裁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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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隆隆聚將鼓又一次響了起來!
  白起升帳發令:步軍五萬,編為三個大營––衝車營一萬五千、弓弩營一萬,由中軍主將
蒙驁統領;攻城營兩萬五千,由步軍主將山甲統領;三大營先期兩日出河西離石要塞,沿大河
東岸山地,向魏國故都安邑秘密進發!騎兵五萬,編為四路,第一路一萬五千,由前軍大將王
齕率領;第二路一萬五千,由後軍大將王陵率領;第三路一萬五千,由騎兵主將嬴豹率領;都
從陝原山地隱蔽過河,王齕鐵騎埋伏於孟津北岸山谷;王陵鐵騎沿大河北岸河灘的無人區秘密
進入敖倉渡口北岸的河谷埋伏;嬴豹東進到淇水入河口的山谷埋伏;第四路五千精騎,白起親
自率領,出龍門峽谷渡河,直壓汾水入河口的皮氏;五路大軍務必於立冬前一日到達集結地,
立冬那日一齊發動猛攻。
  白起嚴厲命令:「步軍先下安邑、蒲阪,再依次攻克河內城池!三路騎兵務必擊潰魏國從
北上援軍!我自率五千精騎,掃清河內之零星駐軍,並馳援策應各路大軍!」
  於是,就在立冬這一天,猛烈的攻城大戰在河內突兀開打。
  十月之交,立冬是個節氣大關。從立冬開始,人們便進入了窩冬期。為了祈禱冬日平安,
不要遭受饑寒劫難,大河上下便有了一個久遠的習俗:立冬吃暖羹。一到立冬之日,舉凡山鄉
城邑,家家都在院中支起一口大鍋煮暖冬羹。羹者,五穀菜粥也。舂得黃亮的小米,光潔滑溜
的麥仁,雪白肥胖的杏仁,紫紅帶核的紅山棗兒,還有青青的秋葵與曬乾的藿菜,殷實之家還
要加進各種碎肉骨頭,一股腦兒煮將去,一兩個時辰後便是一鍋五彩紛呈粘滑生香的暖冬羹。
呼嚕呼嚕渾身冒汗地喝完這頓糊飯熱羹,便是漫長的冬日了。其時山鄉庶民便是省火縮食,盡
可能的將儲存的那點兒五穀接續到來年夏收。於是,民間也便有了冬日寒食的習俗。那時候,
除了楚國江南,秦、趙、燕、齊、中山、衛、魏、韓國等整個北方的山野鄉民,都有冬日寒食
的風習。雖然有人說,「寒食」是晉文公為了追念抱木自焚的介子推,而將清明前一日定為禁
火寒食的「寒食節」而起。但究其實,寒食流布天下窮鄉僻壤而成久遠習俗,實在是生計艱難
使然。
  民人生計,暖冬羹之後便是窩冬,農夫歇田,商旅歇腳,百工減勞,大事都要等到來年春
回大地再辦理。邦國政務,立冬節氣後也是多謀而少動,列國出使的車馬大是冷落,用兵更是
自然停止。本來趙國要大舉攻韓,眼看著冬日迫近,便自然而然的要等到開春後了。這是一種
久遠的習俗,卻是比禮法更為廣泛地被天下所認同,竟成了不成文的規矩。不管其中包括了多
少原由,總而言之是有了「冬夏無大事」這樣的天下之風,也才有了「春秋紀事」的講究––
舉凡大事,都發生在春秋兩季。
  惟其如此,儘管列國間虎視眈眈,即將大戰的傳聞不斷,暖冬羹的煙火還是瀰漫了大河上
下。就是打仗,也是開春之後了,窩冬之期想好對策養足精神便了,暖凍羹還是要吃得熱熱火
火才是。可誰能想到,就在暖冬羹的炊煙瀰漫之際,大河北岸竟是轟然一聲驚雷,天下頓時瞠
目結舌––秦國大軍颶風般捲來,河內六十餘城岌岌可危!
  ***
  快馬斥候流星般飛進大梁,魏國君臣一片驚惶。
  年老的魏襄王竟簌簌抖成了一團:「這這這,豈有此理?如何,便便冬日與人開戰?」臣
子們也亂成了一片,丞相魏齊只不斷高聲喝問:「丟了幾城?啊!丟了幾城?」眼看無人應答
,便高聲吼道:「誰願領兵馳援?封萬戶!」饒是如此,幾個武臣也是臉色鐵青地緊緊閉著嘴
巴不吭聲。魏襄王情急,竟拉長了哭聲:「國尉啊,你倒是說說,該誰領兵了?」
  白髮蒼蒼的老國尉叫富無,原是執掌捕盜刑治大權的司寇,卻因與丞相魏齊不和,被調任
沒有實權的國尉。見國王親自發問,他皺著眉頭黑著臉道:「自龐涓戰死,魏國便再沒有拜上
將軍,幾員領兵大將都在要塞軍營,倉促之間,能有何人?」魏齊見這老頭兒在這個要命關口
扯到自己不贊同設上將軍頭上,連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高聲插斷道:「臣啟我王:大將新垣
衍、公孫喜勇猛善戰,可解河內之危!」老富無便是一陣冷笑:「社稷存亡,丞相竟還是一味
任用私人,國將不國也。」魏襄王急迫道:「你倒是舉薦一個了!」老富無鐵青著臉色道:「信
陵君!現成大將如何不用?」魏齊脹紅著臉厲聲道:「信陵君打過仗麼?國事不是兒戲!」老
富無亢聲道:「名器束之高閣,如何便能放光?!」
  魏襄王黑著臉思忖良久,兀自嘟噥道:「找信陵君謀劃謀劃也可,打仗還是晉鄙新垣衍公
孫喜靠實了。」魏齊本來就一心捕捉老國王的顏色,立即高聲道:「我王明斷!掌璽官立即草
詔,宣三大將入朝聽候王命!」老富無大急,滿臉通紅地嚷了起來:「河內燃眉之急,縱然用
此三人,也得立即派出快馬特使,下令星夜北上!召來大梁,往返便是兩日啊!魏齊!可有你
這般丞相?我王明斷啊!」魏齊此時如何能眼看這老倔頭氣焰猛長,便氣狠狠厲聲呵斥道:「
軍國大事,社稷存亡,我王要面授機宜,還要頒賜兵符、設宴壯行!富無,你這國尉白做了?
王道法度,豈容如此草率?!」
  「忒聒噪。」魏襄王不耐地擺擺手,「好了好了,立即派快馬特使,召三將回大梁。」
  大殿中一片愕然。白髮蒼蒼的老富無一聲長嘆,竟是逕自拂袖出殿去了。一班大臣眼見這
個耿介老臣尚且碰得鼻青臉腫,便也悄無聲息地各自散去了。
  直到次日午後,河外將軍晉鄙、睢水將軍公孫喜、長垣將軍新垣衍才分別從駐地趕到大梁
。這時的魏國沒有上將軍,丞相魏齊獨攬軍政大權。三位將軍風風火火趕到,並不能直接晉見
國王領取兵符,而是必須先到丞相府應卯。魏齊便先擺了一場接風宴席,與三位將軍很是說了
一番體己話,透漏了朝中大臣的諸般微妙局勢,尤其叮囑了三人千萬不要沾那個晦氣國尉府的
邊兒。酒宴結束,已是三更,魏齊反覆念叨著:「社稷存亡,國事當先,老夫便與三位辛苦一
趟了。」才備齊車輛,領著三人夤夜進宮。
  魏襄王人老嗜睡,夤夜被老內侍喚醒,便大是不悅,被幾名宮女半擁半抱著扶出來,竟是
一片懵懂,不管魏齊說什麼,都只是點頭嗯哼。魏齊看在眼裡,便不再稟報經過,只輕輕說一
聲:「請我王頒賜兵符。」
  忒煞奇怪!魏襄王的老眼竟豁然睜開,亮閃閃的打量了三位將軍一陣,竟搖晃著老邁的步
子,親自到帷幕後的密室搬出了三隻銅匣,又小心翼翼地從胸前貼肉處摘下一支精緻的銅鑰匙
,顫巍巍地打開了兵符匣。
  「每人可調五萬鐵騎。」魏襄王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
  「臣啟我王。」老將晉鄙拱手道:「秦軍有備而來,洶洶難當,十五萬兵力不足退敵。臣
請三路各十萬,三十萬大軍一舉退敵!」
  「三十萬?」老魏王猛然沉下臉,「秦軍可只有十萬。」
  「我王明鑒!」新垣衍心直口快,「秦軍雖是十萬,但戰力強於我軍。大魏有四十萬大軍
,若得三十萬精銳,便可斷敵歸路,聚殲秦軍,為河外戰敗雪恥!」
  一說到調兵,魏襄王便一點兒不像懵懂老人,黑著臉道:「本王清楚,秦軍十萬,步騎各
半。大魏鐵騎十五萬,還退不得十萬步騎混師?沒打過仗麼?」
  「我等想打一個大勝仗!為國雪恥!」公孫喜慷慨一句。
  「大勝仗?」魏襄王冷冷一笑。「列國都成了瘋子,齊國趙國楚國,都不防了?你等打仗
,他們來偷襲大梁,誰來護衛社稷?」片刻之間,竟是運籌廟堂成算在胸。
  三位將軍頓時默然。魏齊極是老到,適時插上笑道:「我王神明。就是十五萬了。至於聚
殲,莫做此想。六國聯軍七八十萬,都沒聚殲二十萬秦軍,你能聚殲得了?只要河內不失,便
是大勝!」
  「正是。」魏襄王矜持地笑了,「本王再加一句:河內六十餘城,丟幾座小城邑不打緊。
只要保住安邑、蒲阪、左邑、朝歌、野王、修武幾座大城,便許你等大功!」
  「好!我王神明!」魏齊大是興奮,「三位將軍,大功便在眼前!」
  三位將軍卻是愕然相顧,終是誰也沒有開口。
  魏襄王疲憊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好了,安歇去吧,明日午後,本王在長亭為你等壯行
。」說罷顫巍巍站起,便被四名侍女左右前後地擁抱著去了。
  「走啊。」魏齊笑了,「大喜事,還愣怔個甚?到我府中再痛飲一番了!」
  次日午後,大梁南門外旌旗招展儀仗鋪排,魏襄王率文武百官到十里長亭為三將隆重壯行
,親賜每人一輛鑲嵌著碩大明珠的青銅軺車,隨行大臣無不嘖嘖歎羨。賜酒、賜車、開鼎、賜
宴、訓誡、賞歌、拜謝等等,十幾道儀典程序進行完畢,已經是日薄西山了。魏襄王這才一臉
莊嚴地下令:「社稷存亡,將軍奮身也!三位將軍星夜回營,率兵北上!」
  終於,在宏大的壯行樂舞中,三位將軍站在璀璨的六尺傘蓋下轔轔上路了。風馳電掣的戰
馬,卻被拴在華貴的青銅軺車後面碎步沓沓地走著。臣子不張王賜,那可是大大的有違國法。
整整走了一日一夜,三位將軍才回到各自大營。及至魏國三路大軍開赴河內,已經是半月之後
了。
  此時,白起大軍已經橫掃了半個河內,拿下了三十二城。
  白起的部署:先行猛攻緊靠大河東岸的安邑、蒲阪,而後向東向北推進,逐一奪取河內城
邑。白起很清楚,此戰奪城多少,全在於能否抵擋魏國援軍。基於這一判斷,白起始終堅持讓
三路騎兵守住了魏國向河內增援的三處運兵要隘––洛陽西北的孟津渡、敖倉西北岸的廣武渡
口、濮陽西岸的白馬津,而只讓步兵全力攻城。
  白起對敵方的預料:魏國縱然拖沓,也當在五六日內大舉北上;魏國有四十萬大軍,除了
各處要塞駐軍,至少出動二十五六萬援兵;魏國鐵騎在龐涓死後已經衰落,大軍以步軍精銳–
–魏武卒聞名天下,援軍很可能以戰力最強的步軍為主;步軍雖然推進慢,但以魏武卒之精銳
,秦軍鐵騎縱然埋伏突襲,最多也只能擊潰,全殲幾乎不可能。為此,白起準備了後手援兵,
必要時函谷關步兵殺出阻截!只要擋住魏軍精銳步兵一個月,河內攻城戰便告大捷。若魏軍傾
四十萬兵力北上,秦軍就只有在奪取數十城並運走府庫財貨後撤退,設置河東郡的目標便只好
暫時放棄。
  畢竟,戰場是瞬息萬變的,要想打勝仗,便先要算到各種敗的可能。白起的用兵天賦便在
這裡,罕見的勇猛,罕見的靈動,更有罕見的冷靜。
  誰知白起的預料竟然全部落空。斥候營飛騎探馬幾乎是一個時辰一報,可每次都是「未見
魏軍動靜!」到了第六日,白起大起狐疑,嚴厲命令斥候營總領樗里狐:「哪有如此顢頇之邦
?六個晝夜,爬也爬到了河內!給我將探馬直放河外!若魏軍有詐未能探清,軍法問罪!」白
起為將,這是第一次發作。樗里狐大急,竟親自率領十三名精幹斥候化裝成商人,潛入大梁刺
探。次日午後,三個斥候便帶了一個活口回來,樗里狐卻仍然留在大梁,繼續監視動靜。
  這個活口是個相府書吏,膽小如鼠,一見白起的森煞氣勢,便嚇得直打哆嗦,竟是不待發
問便結結巴巴將大梁情勢說了一遍:魏軍大將剛剛確定,正在調集兵馬,三路共十五萬大軍,
預計將在旬日之後抵達河內。白起黑著臉反覆訊問細節,書吏都毫不猶疑的應聲回答,全然沒
有作假模樣。饒是如此,白起依然不敢相信,昔日聲威赫赫的魏國如何能這般遲鈍?難道是誘
兵之計,要將秦軍陷在河內四面包抄?可是,撒遍周遭三百里的斥候探馬,卻沒有一處發現異
常,竟是令素來慎重精細的白起忐忑不安。反覆思忖,白起也是想不出個頭緒,竟狠狠罵了一
通:「直娘賊!你做肉頭,我便狠打!等你撞上來再說!鳥!」
  白起立即傳下將令,要三路鐵騎依舊埋伏渡口要隘,卻自率五千精銳騎兵直飛步軍大營督
戰,要在魏軍到達前盡可能多的佔領城池。
  蒙驁、山甲的五萬步軍原是集中一路攻城,已經拿下了安邑、蒲阪兩城。白起到達,立即
下令將步軍分為三路橫推向東,但見城池便攻,務求速決!蒙驁山甲大是振奮,立即以大型器
械為軸心兵分三路,沿著大河隆隆壓向東方。
  戰國之世,楚魏兩國城池最多,楚國將近三百城,魏國兩百城左右。其他大國都在百城以
內,齊國七十餘城,秦國八十餘城,趙國六十餘城,韓國六十餘城,燕國五十餘城。楚國城多
,是因為吞併了吳越兩個大國、數十個山地邦國與成百個山地水鄉部族。山居部族多有城堡,
尋常都舉族居住在各種大小城堡之中,奪取城堡,實際上便是佔據了邦國或部族的中心地帶。
幾百年吞地滅國,楚國城池之多便居天下之冠。魏國則是由於崛起最早,逐漸吞併了最富庶的
大河兩岸平原。河內河外,本來便是諸侯林立之地。小諸侯但有數十里地面,便有兩三座城邑
,人口幾乎全部住在城中。魏國佔領之後,設郡設縣,漸漸化為統一郡縣制,大大小小的城池
便做了縣府郡府,或做了貴族封地的領主城邑。
  這種城邑是財富集中地,守軍卻很少,官府只有捕拿盜賊的郡縣守卒與官員護衛兵士,大
城也最多不過三五百兵卒而已。貴族大臣的封地,法度不允許有私家兵卒,最多也只是數百戶
本族護邑精壯而已,且不能公然成軍,只能有事應急。河內城池大大小小六十餘座,除了安邑
曾經是魏國都城而駐有三千兵馬之外,其餘城池幾乎都是少量的非戰兵卒。
  尋常城邑不駐軍,原是天下通例。城皆駐軍,軍兵便會多如牛毛,任你如何富庶的邦國,
也是不堪重負。惟其如此,除了關防要塞渡口等兵家必爭之地,一國大軍集中駐防集中作戰,
便也是自古通則。哪裡有敵情,大軍便立即趕赴哪裡,這便是兵無常地的道理。若有險情而大
軍不能趕到,便意味著遇險地區必定淪陷!畢竟,尋常庶民是根本無法對抗訓練有素且裝備精
良的強大軍隊的。
  魏軍遲遲沒有趕到,河內便成了沒有對手的戰場。
  秦軍首攻安邑。幾百座大炮與上萬張強弩,在城下架排得黑壓壓密匝匝一望無邊。衝車雲
梯望樓,山一般層疊矗立。兩萬攻城甲士大陣列開,黑色盾牌森森閃光!僅是這一番前所未有
的氣勢,便令安邑城頭的三千守軍驚駭失色。及至戰鼓如雷號角長鳴,大石巨矢便如暴風驟雨
般傾瀉到女牆箭樓,衝車便隆隆猛撞城門。片刻之間,箭樓轟然倒塌,城門轟然碎裂!竟是不
到一個時辰,秦軍便山呼海嘯般湧進了這座河內最大的城堡。
  再攻蒲阪。秦軍的黑色方陣剛剛列成,城頭便掛出了一副巨大的白布,城頭便有一人嘶聲
高喊:「我是蒲阪令!秦軍無傷庶民,蒲阪願意降秦––!」高高望樓上的蒙驁大喊一聲:「准
你投降!官員軍卒全數出城!秦軍不犯庶民––!」
  如此兩城一下,相臨城邑竟是望風歸降。秦軍步兵竟是晝夜兼程地行軍趕路,只是忙著接
收城池。不消旬日,便「奪下」河內西部三十餘城。善後接收的,是魏冉的文官部伍與牛車大
隊,進得一城,便立即清點府庫,將存儲財貨連同降官,一同裝車運回咸陽;然後便是大體清
點民戶,立即劃定連坐閭里,恢復市易等等。如此等等,竟是馬不停蹄也難以跟上大軍攻佔的
速度。魏冉又氣又笑,竟是不斷笑罵:「直娘賊!這個老魏嗣也忒他娘豆腐,老夫緊吃都來不
及!」
  情急之下,魏冉只有飛書咸陽告急。宣太后一看,便對秦昭王咯咯笑道:「這白起啊,直
是一隻惡狼進了羊群。你看看,得想個法子了。」秦昭王少年心性,高興得拍案便起:「我到
河內去,如此一大塊肥肉,不信咥不下去!」宣太后笑道:「也行,去歷練一番也好。只是此
事不能讓白起知道,免得他分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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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5:09 |只看該作者
  秦昭王做事快捷,連夜下令:徵發關中全部牛車,每縣三百輛,限期三日趕到函谷關集結
!然後化名公子季,帶著一百名文吏與一個百人鐵騎隊立即快馬東進,秘密趕到河內與魏冉會
合。魏冉精神大振,立即將這一百名文武兼通的快馬吏員分派到前軍接收城邑,將後面趕來的
幾千輛牛車編隊,星夜運輸各府庫財貨。一時之間,河內大道上牛車絡繹不絕煙塵彌天而起,
魏國百餘年在河內積累的不計其數的財富,便隨著滾滾車輪源源不斷地流入了秦國。道邊魏人
看得心頭滴血,卻也只有仰天長嘆。沒有幾日,便有一首童謠在河內流傳開來:
  三十河東 三十河西
  吳白兩起 天作玄機
  童謠傳到一個隨從文吏耳中,他便唱給了秦昭王。秦昭王卻是天賦聰穎,將童謠念叨幾遍
便笑了:「好!魏人將此戰看作報應,便免了大仇大恨,看來這河東郡竟是到手了。」文吏恍
然笑道:「啊,明白也!吳起當年奪秦國河西,富了魏國。白起今日奪魏國河東,富了秦國?
」秦昭王悠然一笑:「此乃天地玄機,不許洩露,讓他們唱去吧。」
  便在這萬千車輪的煙塵瀰漫中,魏國的三路大軍北上了。
  魏襄王怪異幽閉,在位二十三年,竟一直沒有設上將軍,也是戰國一奇。因了這個緣故,
魏國的統兵將領便都直接受命於國王,互不統屬。這次北上救援,也沒有指命主將,而是各自
調兵三路馳援。三將之中,晉鄙資歷最老且以忠心耿耿聞名,然才能卻是平平。新垣衍年輕善
戰,卻是資歷甚淺,唯一的一次河外大戰還是大敗而歸,若不是深得丞相魏齊賞識,便是死罪
難免。公孫喜出身世家大族,與魏齊家族有世交情誼,便做了睢水將軍,卻沒有打過一次大仗
。然無論如何,三人臨危受命,還都是極想打好這一仗的。但諸般隆重儀典接踵而來,三將竟
是無暇在一起聚商方略,離開大梁之日,草草說得幾句,也只是商定了各自渡口與渡河後的攻
擊方向––晉鄙大軍從孟津渡河,公孫喜大軍從修武渡河,新垣衍從白馬津渡河;三軍合力攻
向北方,將秦軍逼進上黨山地,至少壓回河西。
  晉鄙所部原本就是五萬大軍,不用增調,回到大營便立即從孟津渡河。這孟津渡口距離西
北的安邑、蒲阪兩大城只有兩百餘里,精銳鐵騎兩個時辰便可到達。晉鄙已經接到探報:秦軍
主力佔領安邑蒲阪後已經東進,兩城只有秦國一班文吏與搬運財貨的民伕車隊。晉鄙立即下令
:先行奪回安邑蒲阪,再向東北推進!果能如此,第一道捷報傳回,大梁便會大為振作,自然
也是晉鄙的一份頭功。
  軍令一下,五萬鐵騎立即沿著大河北岸的山原向安邑狂風驟雨般捲來。正到一片山谷腹地
,便聽兩邊山頭戰鼓如雷號角大起,黑色鐵騎便從漫山遍野殺來!晉鄙大軍都知道秦軍主力已
經東進,這裡已經是秦軍後方,萬萬想不到竟有秦軍的主力鐵騎殺到,一時竟是驚慌大亂。倉
促之間,雖有五萬騎兵,卻是無法展開,前擁後堵自相踐踏,便困在了壑壑梁梁之中。
  王齕鐵騎已經窩了半個多月,騎士們眼見步兵攻城略地進展神速,早殷紅得嗷嗷直叫,生
怕魏軍不來,自己沒了仗打不能斬首立功。如今魏軍終於出現,秦軍騎士早已憋足了勁兒以逸
待勞,猛勇衝鋒,竟是勢不可當!半月之中,王齕已經對伏擊地段做了精心料理,山梁溝壑的
枯樹林,棵棵大樹都塗了十數遍猛火油,每個山頭都藏匿了引火手。秦軍鐵騎一個衝鋒將魏軍
壓縮進大小溝壑後,引火手立即猛拋火把,頃刻之間,大火便在各個山梁溝壑中猛烈燃燒起來
!魏軍鐵騎是牛皮甲冑,騎士在大火中衝突,皮質甲冑便生生成了引火猛料,騎士們渾身大火
,紛紛下馬驚慌滾地滅火!如此一來,戰馬便離開主人驚慌奔突,夾相糾纏,竟是再也無法形
成衝鋒戰力。秦軍卻只是守在山口要道,截殺逃竄騎士。
  晉鄙老於戰場,一見火起,遍知不妙,立即嘶聲大喊:「回軍向南!殺向河灘!」殘餘亂
軍一聲吶喊,便向西南空曠河灘猛衝過來。秦軍卻只是追殺一陣,便撤了回去,只守定通向安
邑的要道不動。晉鄙殘兵進入河灘,見秦軍沒有窮追不捨,便爭相滾進泥潭水坑滅火,大半個
時辰後,火是滅了,卻是人人一身泥水,狼狽得再也無法廝殺。晉鄙不禁老淚縱橫仰天長嘆:「
天亡大魏也!老夫奈何?」反覆思忖,只有下令立即回軍,同時飛馬報知大梁,請魏王作速派
遣精銳步兵北上。
  中路公孫喜卻是蹣跚難行。因了要調齊五萬鐵騎而耽延了三日,及至風風火火趕到敖倉渡
口,又恰逢運兵的十幾艘大船全被敖倉令徵用了,渡口只剩下三十多隻中小船隻。那大兵船是
當年吳起做上將軍時,請准魏武侯精工打造的,每船可載五百名士兵渡河,共五十餘艘,分別
在集中在孟津、敖倉、白馬津三個大渡口。魏國法度:非出征將軍之令箭,任何官署商旅不得
動用兵船。若大兵船在,連同三十多隻中小船隻,五萬鐵騎連人帶馬,大約半日光景也就過河
了。如今大兵船沒了,分明是三日三夜也過不完五萬人馬。
  「豬頭!夯貨!」公孫喜大罵先期趕到渡口專司準備船隻的輜重司馬,「你他娘豹子膽,
竟敢將兵船脫手,俺滅你滿門!」
  「將軍請看。」輜重司馬卻哭喪著臉遞上一面古銅令牌,「敖倉令說,要向大梁王宮輸送
冬令山貨,耽擱不得,每年冬季都是徵用兵船。敖倉令有王命劍先斬後奏,末將不敢違拗。」
  當地一聲大響,公孫喜將那面王命牌砸到了碼頭石上,大吼一聲:「操!渡河!」
  敖倉河段是連結魏國大河南北的主要航道,水流平穩航道寬闊,三十多隻中小船隻一字排
開張起白帆,倒也頗為壯觀。只是每隻船連人帶馬只站得十來個,渡了四個時辰才過去了兩千
人馬,眼看著冬日的太陽便枕到了山頭。公孫喜鐵青著臉大喊:「點起火把!夜渡!」片刻之
間,晚霞落去,連綿火把便將敖倉渡口照得一片通明。饒是如此,等到東方發白,也才堪堪過
去了五千多人馬,還在暗夜中翻了五隻小船。公孫喜聲音都喊啞了,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磨到午後,大兵船竟意外地回來了六艘,公孫喜大是振作,立即下令人馬上大船橫渡。傍晚時
分,眼看著過河人馬已經有三萬多,公孫喜便厲聲下令:「所餘人馬一律夜渡!務必於天亮前
全部過河!」說罷將敦促夜渡的將軍令旗交給副將,自己便登船過河整頓大軍去了。
  夜色蒼茫,大船方到河中,突然便見本來幽暗的大河北岸竟是火光暴張殺聲震天!驟然之
間,站在船頭的公孫喜便是一陣透骨地冰涼瀰漫了全身,嘶聲大吼:「快!快船!」
  「稟報將軍!」兵船槳手的頭目快步走來,「北岸碼頭有大火!不能靠船!」
  「靠!就是刀山,也給俺靠上去!」公孫喜眼睛幾乎瞪得要出血了。
  「嗨!」頭目一聲尖銳呼喊,「慢船穩舵!靠上碼頭––!」
  公孫喜厲聲大喊:「全體張弓!給俺射出碼頭!」
  就在騎士們張弓搭箭的剎那之間,無邊暗夜中竟是一片連綿尖嘯,強弩大箭帶著呼嘯的火
焰,猶如密匝匝的火蛇狂瀉到檣櫓帆布船舷船頭,釘在哪裡便在哪裡竄起猛火!魏軍一輪長箭
還沒有射完,船頭人馬便已經倒下了大半,整個大船也燒成了一座通明的火焰山!
  「狼秦!俺拼了你––!」火海中一聲大吼,便有一團火焰從兩丈多高的船頭飛起,撲向
了滾滾滔滔的大河。「將軍!」「將軍上岸殺敵了!」「跳!拼了!」船頭火海一片驚叫,便
有一團團火焰跟著撲下了大河,幽暗的河面竟頓時明亮起來!
  隨著團團火焰撲入水中,岸上的火箭便也立即跟著飄來,眼見身上帶火的入水士兵慘叫一
片,卻突聞岸上幾聲短促的號角,火箭竟是驟然停止!一個粗獷的大嗓子從岸上直飛出來:「
公孫喜聽了:本將軍王陵,你的上岸人馬一撥一撥,已經被我全部殺光!念你冒死赴險,老秦
人放你上岸收屍,裝上大船運回去––!」
  公孫喜堪堪游到殘破的碼頭,一身泥水搖晃著上岸,卻見平日堆積貨物的偌大貨場上竟是
屍骨如山,在燃燒未盡的餘火殘煙中令人心悸,濃烈的屍臭在呼嘯的北風中迎面撲來,令人幾
乎要窒息過去。從未見過如此慘烈陣仗的公孫喜,頓時翻腸攪肚地大吐起來!那個粗獷的大嗓
子卻又隨風飄了過來,竟是一陣哈哈大笑:「公孫喜,見不得屍體打個甚仗?趕緊回去吧,小
心天亮了我變主意!啊哈哈哈哈哈!」
  臉色慘白心悸難忍的公孫喜顫巍巍站了起來,對著笑聲便想怒吼一句,卻終是渾身軟癱得
喊不出來,眼見屍骨堆中一口白刃森森矗立,竟踉踉蹌蹌撲了上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
,公孫喜便軟軟地倒了下去。喊聲沉寂了,火光熄滅了。黑暗中只聽王陵一聲嘆息:「小子有
種!可惜了!」
  正在此時,一騎快馬飛到碼頭:「國尉將令:王陵將軍守住懷城不動,等候丞相接收,並
跟隨護衛丞相。」王陵大急:「不打仗守在這裡做甚?我去增援白馬津!」快馬使者高聲道:「
國尉有言:各司其職,不得違令搶戰!」王陵急急道:「好好好,我不搶戰。那你說說,白馬
津如何了?」使者說聲:「正在鏖戰!」便飛馬去了。
  白馬津對岸的淇陽川,卻是一場慘烈的血戰!
  新垣衍勇猛善戰,河外大敗後立功心切,一回大營便星夜調兵,駐紮在巨野澤的兩萬騎兵
還未趕到,新垣衍便率領三萬鐵騎先行渡過了大河。一過河新垣衍便接到探報:秦軍步卒一萬
五千,已經東進到修武一帶,距離淇水只有二百里左右!新垣衍一聽怦然心動,三萬騎兵對萬
餘步兵,那可是穩操勝券。其時正是午後時分,新垣衍立即整頓軍馬,沿大河北岸大道向西南
兼程疾進。按照鐵騎飛馳的速度,最多兩個時辰便可抵達修武。
  這條大道,中間卻橫著一條由北向南入黃河的淇水,淇水東岸與大河北岸的夾角地帶,便
是一片連綿山原,時人呼之為淇陽川。大道衝要處立著一座城堡,便是淇陽。這淇陽城卻建在
山原之上,帶澗枕淇,亭亭極峻。白馬津通向河內西部的大道便恰恰從城下經過,淇陽正是居
高臨下地扼守在咽喉地帶。嬴豹鐵騎已經早早到達,只是埋伏在淇陽川嚴陣以待。誰知三日之
後,竟是不見魏軍動靜。嬴豹機變,便令五千騎士改做步卒,此日深夜一舉突襲,攻進了這座
只有幾百名非戰軍士的險要城堡。一佔領淇陽,嬴豹立即飛報白起,並分兵扼守:一萬鐵騎埋
伏在大道兩側山原,五千鐵騎隱蔽在城內。焦急等待了半個月,嬴豹卻是絲毫不敢大意,探馬
飛騎撒出周圍百里,生怕魏軍不走白馬津大道。新垣衍一動,嬴豹大是振奮,立即親自坐鎮城
外伏擊山頭,要一舉殲滅新垣衍三萬鐵騎。
  新垣衍鐵騎風馳電掣,不消半個時辰,便衝進了淇陽川大道,待到大隊飛一般掠過淇陽城
下,便恰恰是大軍全部進了谷口。正在此時,便聞兩岸山頭戰鼓如雷號角淒厲,林木蕭疏的原
坡上旌旗招展,黑色鐵騎竟是漫山遍野呼嘯著壓頂衝來。幾乎就在同時,淇陽城頭也是戰鼓隆
隆,五千黑色鐵騎開關殺出,直接便堵住了谷口。
  新垣衍飛快地向兩面山坡一打量,便是一聲大吼:「秦軍不多!百騎一陣,殺出淇陽川!
」一聲吼罷,奪過中軍司馬手中的大旗連連擺動發令:「前軍一萬,向前殺!後軍一萬,回頭
殺!中軍一萬,殺向兩面山坡––!」一陣發令完畢,將大旗又往中軍司馬懷中一塞,舉劍高
喊:「跟我殺!」便帶領一千名護衛精銳旋風般殺向東面山坡。
  但凡遭遇突然伏擊歸路被斷,大將的膽氣最是要緊。同是魏軍,新垣衍身先士卒奮勇酣戰
,三萬魏軍騎士便鬥志大漲,人人懷死戰之心,戰場形勢便立時改觀。此時的秦軍鐵騎,戰力
已是天下之冠,更兼養精蓄銳以逸待勞,人人都以為一個衝鋒便可擊潰魏軍。誰想魏軍竟是沒
有驚慌大亂,反倒是衝上來要反咥秦軍!雖說戰力有差又是遠道馳驅,但兵力卻多過秦軍一倍
,又是死戰突圍之志,一時間竟與秦軍大規模糾纏在一起,殺得難分難解。
  嬴豹是秦軍的騎兵主將,尋常時日,全部十萬鐵騎都歸他帳下,是秦軍威名赫赫的猛士大
將。今日伏擊戰,他本在山頭用金鼓旗幟發號施令,指揮全軍截殺方向,為的便是秦軍兵力少
,怕包不住魏軍。開戰片刻,他便看出情勢不對,緊皺的眉頭猛然一挑:「司馬掌旗!鐵鷹騎
士上馬,隨我下山,直搗新垣衍大旗!」話音落點,人已飛身上馬,長劍只一舉,便帶著兩百
最精銳的鐵鷹騎士驚雷閃電般壓下山來!
  秦軍的鐵鷹騎士是重裝騎兵,騎士本人首先須得是鐵鷹劍士,人人一口十五六斤重的長劍
,人馬皆是鐵甲裹身,只露出兩隻眼睛,鏗鏘壓來,尋常刀劍箭矢碰到便飛,根本無法湊上去
廝殺。如此兩百騎激盪煙塵,卻是沒有任何吶喊,竟是直對著「新」字大旗捲來。戰國軍法通
例:大將被俘,領兵五十人以上之官佐全部斬首!護衛與大將同死,有功無罪。惟其如此,大
將的護衛親兵都是精銳死士,新垣衍的一千護衛鐵騎自然也是魏軍精銳騎士無疑。眼見這股沒
有旗幟的黑色鐵流洶湧壓來,護衛千夫長便是一聲大吼:「百人隊護旗護將!他隊三層列陣!
殺!」頃刻間便與黑色鐵流轟然相撞。
  一交手,嬴豹的鐵鷹騎士便大顯威風,也不列秦軍騎士最擅長的三騎錐,只是單兵散開一
個扇面,竟是一路砍殺過來。饒是魏軍護衛死戰不退,卻是木片撞到鐵塔一般,搭上去便喀嚓
飛迸出去。新垣衍在河外與秦軍曾有過惡戰,冷眼一看,便知不是對手,舉劍一聲大喝:「退
下山坡!東向突圍!」此時恰恰有一股魏軍騎兵衝來裹住了黑色鐵流,新垣衍與殘餘的幾百名
護衛騎士趁機擺脫廝殺,衝下山便號令魏軍全部回頭向來路衝殺突圍。
  眼見魏軍的紅色騎兵潮水般捲回,谷口的五千秦軍鐵騎迅速退後,擺開了三個方陣輪番截
殺。但是,拚死突圍的魏軍卻是死命蜂擁而上,秦軍騎士拚死力戰,傷亡過半也是無法堵住。
正在此時,東面喊殺聲驟然大起,漫天火把中卻見大隊黑色鐵騎颶風般殺來,一面「白」字大
旗在火光照耀下竟是分外清楚。
  亂軍中的新垣衍立時涼氣罐頂,嘶聲大喊:「白起主力來了!捲旗!快逃––!」魏軍轟
然炸開,紛紛向黑暗中奪路逃命,「新」字大旗驟然消失,新垣衍與殘餘護衛也四散消失在無
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去了。秦軍追殺出三五里,白起便斷然下令回兵。嬴豹已經殺得性起,大叫
著要捉回新垣衍祭旗。白起大喝一聲:「軍令如山!收兵!」嬴豹見白起惱怒,才氣咻咻地收
兵回營。
  次日清晨清點戰場,魏軍屍體兩萬六千餘;秦軍戰死八千,重傷兩千餘,輕傷三千餘,也
就是說,嬴豹的一萬五千鐵騎幾乎非死即傷,竟是前所未有的慘勝。更要緊的是,若非白起的
五千精銳鐵騎殺到,很可能傷亡更為慘重。氣得嬴豹咬牙切齒地發誓:「新垣衍!下次不殺你
復仇,嬴豹誓不為人!」白起默然半日,卻是長長地一聲嘆息:「慘勝若敗,我之錯也!我軍
兵少,新垣衍才敢死戰。看來,不能純粹靠戰力,還是要有兵力優勢。」見白起如此自責,嬴
豹哈哈大笑:「說甚來?打仗能不死人?他死戰,我才上勁,有咬頭!」白起搖咬頭,卻再沒
有說話。
  三日之後,大梁傳來消息:信陵君冒死強諫,請自率二十萬步軍北上,與秦軍決戰河內,
卻被魏襄王與丞相魏齊托詞拒絕。秦昭王很是納悶:「這魏嗣當真老了?還有幾十萬大軍,為
何就不發兵?怪煞!」魏冉笑道:「這老小子,只要看住自己那張王座,管你丟城失地!信陵
君本來就差點兒成了太子,若大軍在握,老小子能放心了?」秦昭王大是感慨,搖頭嘆息一聲
:「國王做到這般地步,只怕是上天難救也!」魏冉拍案道:「不管他!我看,立即設置河東郡
,大跨一步出山東!」秦昭王思忖道:「設郡守土,諸事繁多,王舅都想好了?」魏冉悠然笑
道:「當此之時,先要有設郡魄力。河內設郡,大出山東三百里,何等震懾之威?至於諸般細
務,我自會與白起商討妥當,稟明太后定奪。你尚年青,回咸陽讀書便了,操個甚心?」秦昭
王目光一閃笑道:「我留在王舅身邊,也是想長長本事,回咸陽憋悶得慌呢。」魏冉笑道:「只
是不要出事,便隨你了。」
  大梁不發兵的消息在河內迅速傳開,河內魏人大失所望,只要秦軍一到,便立即開城投降
。不消旬日,秦軍便兵不血刃地接收了剩餘城堡。至此剛好一個月,河內六十三城便全部被秦
軍佔領,竟是無一遺漏。
  白起飛馬趕到懷城與魏冉會合。匆匆咥完一頓軍食,魏冉便遞過來一卷竹簡:「看看,你
我磋商一番,便報太后定奪施行了。」白起打開竹簡,便是眼前一亮!
  請設河東郡書
  臣啟太后:河內初定,奪城六十三,地四百餘里。河內毗鄰函谷關,與我本土相連,若得
設郡而治,化入秦國,則可一舉震懾天下,立大秦東出之根基,誠為不朽之業也。惟其如此,
臣等請設河東郡,諸事如左:
  其一,郡治所設於懷城。懷居河內之中樞,有鎮撫之便。
  其二,河東郡設置十三縣,蒲阪、安邑、左邑、皮氏、野王、軹、修武、山陽、河雍、朝
歌、淇陽、共、汲。
  其三,郡守縣令本土出,屬員遴選舊吏,數比關中諸縣減半。
  其四,十年之內,不行秦法、不收賦稅、不徵兵役。
  其五,河內駐軍兩萬鐵騎,糧草輜重由秦本土輸送。
  臣魏冉白起頓首
  「好!」白起闔起竹簡,「丞相思慮周全,我無異議。只是,丞相這次拉上我––」魏冉
大手一揮打斷笑道:「不是送你功勞,是老夫要借你大將軍威風!」白起不慣笑談,臉色通紅
道:「丞相哪裡話來?這一仗打得不乾淨,有甚威風來?」魏冉哈哈大笑:「嗚呼哀哉!一個月
拿下六十餘城,還叫不乾淨?」白起喃喃道:「淇陽川太窩心,戰死八千騎士。」魏冉眼睛便
是一瞪:「日後不得將此事掛在嘴邊絮叨!天下本無事,絮叨多了便出事。你是嚴於責己,未
必人人如此看!明白了?你只記住:只要打勝,莫說死八千人,就是死八萬人,老夫也給你兜
了!看誰個敢多嘴?」白起便是一笑:「丞相膽氣,也是為將者之福呢。」魏冉卻是喟然一歎
:「官場如戰場,自古皆然也。老夫也只是給做事者摟住後腰了,豈有他哉!」
  白起恍然想起方才一個念頭,指著竹簡笑道:「丞相啊,這郡所何以設在懷城?安邑是魏
國舊都,何不設在那裡?」
  「這你卻不明白。」魏冉呵呵笑著,「安邑雖是舊都,城大繁華,然也是魏國老根,許多
事只能睜一眼閉一眼。若官府在此,反倒是多有不便。但凡敵方舊都,只能文火細燉,歲月化
之。懷卻不同,此地本是殷商古邢國,城名邢丘,周武王伐紂滅之,改邢丘為懷。懷者,安撫
追念也。懷城居三河之衝要,又靠近洛陽,本是晉國老周人根基。民有周秦同源之說,料民理
事便要順當一些。再說,國尉不以為,懷地乃是兵家咽喉麼?」
  白起點頭笑道:「這倒是了。安邑有事,函谷關大軍半日可達。懷城兩萬鐵騎,可是令趙
魏韓寢食難安了。」
  「著!正是這個道理。」魏冉一陣大笑。
  三日後,宣太后書令直達河內,由秦昭王宣讀立行:對白起戰功與魏冉謀劃大加褒獎,當
場擢升白起為大良造爵,職封上將軍;魏冉進爵封侯,虛封穰地,是為穰侯;三軍將士並河內
吏員,即時論功封賞,盡皆進爵一到三級,一時人人振奮。魏冉立即雷厲風行的在河內設置郡
縣、頒布秦國法令,要將這片中原衝要地帶結結實實地化入秦國。
  便在這忙碌時刻,咸陽接到郢都秦商的快馬義報:魯仲連入楚,正在策動屈原復出恢復合
縱,聯兵抗擊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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