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dv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1
發表於 2010-6-23 18:05: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滔滔江漢

【第一節】

  大雪紛飛的冬日,魯仲連接到了田單商隊的快馬急書:河內淪陷!
  這時,春申君正在府中與魯仲連擁爐小酌。一看書信,春申君倏然變色:「噢呀自作孽!
魏國四十萬大軍睡大覺了?還有信陵君,都到爪窪國去啦!」魯仲連卻是粗重的喘息著沉默著
,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國猖狂!欺六國無人乎?」便霍然起身,「春申君,我這便上路。
來春清明,你我到汨羅相見!」春申君一連聲嗟呀驚歎:「噢呀呀,說好來春上路了!這大雪
塞道,卻是如何走法了?」魯仲連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見秦人冬天打仗麼?」說罷轉身便
走。到得庭院,竟是一片風雪驟然撲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後面緊走急說:「噢呀慢點啦!你
看這天氣,總得備輛車帶些乾肉乾糧啦。」魯仲連也是邊走邊說:「不用。經常上路,還能餓
著了?有風有雪,多乾淨!」春申君便轉聲對跟來的僕人喊道:「噢呀,別跟著亂跑,快去牽
馬!」說話間已經到了門庭,僕人已經牽來了魯仲連的駿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見鞍轡齊整
的駿馬,恍然銳聲道:「仲連且慢!家老,快去那我那領貂裘來了啦!」
  魯仲連大笑:「風雪見猛士!那勞什子上身,累我身心,不要!」笑罷一拱手,「告辭。
」便飛身上馬,兩腿一磕馬鐙,那匹鐵灰色駿馬便是一聲短促的嘶鳴,驟然大展四蹄,便箭一
般衝入茫茫風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佇立在風雪地裡,兀自唏噓嘆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便是漫天皆白,整個郢都城垣都陷進了茫茫雪霧之中。魯仲連卻有主見
,逕自走馬來便向城南而來。郢都臨水近江,雲夢澤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門南門
便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門。水門下常有各種船隻停泊,供旅人官員等從水路出城。尋常時日,
一見客官過橋進得碼頭,船家便在各自船頭笑臉相迎,沒有人爭相呼喚,只任你挑選上船。不
管客官跨上那家船隻,其餘船家都會遙遙招手,操著或急促或溫軟的水鄉口音喊一聲:「客官
順風––」離去船家也會對同行笑盈盈喊一聲:「再會––」回頭再笑著一句:「客官,儂坐好
了。」小船便悠然蕩出碼頭,飄出水門,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總是給旅人一片
溫馨,令遠足者怦然心動。魯仲連熟悉楚國,更是喜歡水鄉獨有的這一份明亮柔妮,但來江南
,能坐船從不乘馬。如今風雪漫天,陸路難行,水路卻不似北方那般冰凍,正好不耽擱行程。
  誰想一過那座石橋,便見水門下一片空寂,竟是大小沒有一隻船。
  「有船麼?可有船家出水––」魯仲連焦急,大袖一抹臉上的雪水,便是一聲高喊,連喊
三遍,都是空無應答,不禁重重的嘆息一聲,一時竟愣怔在風雪之中。
  「客官,儂有急火事了?」背後碼頭石下突兀冒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魯仲連驚訝回頭,卻
見一堆雪丘中鑽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裌衣,青布包頭,雙手攏在袖中,一
邊跺著腳一邊上下打量著自己。魯仲連連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便是一笑:「客官
毋曉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沒房子的投親靠友去了,船也便沒有了。」魯
仲連焦急道:「水道又沒冰凍,不做生計,上個甚岸?」老人笑道:「儂毋曉得,水道沒凍,人
卻凍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稅三成。誰想守在這裡吃雪了?」魯仲連又氣又笑道:「冬日客人
少,為何還要增稅?」老人呵呵笑道:「儂是這般說。官府卻說,冬船價高了。」魯仲連不禁
憤憤道:「豈有此理?當真昏君!」老人連忙緊張地四面張望了一番,才低聲道:「毋高聲了。
儂有急火事,老朽便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這裡也是凍著了。」魯仲連驚喜道:「老伯有船
?卻在何處?」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還算快捷了。」魯仲連恍然笑道:「啊,
大雪蓋了船篷!老伯,我還有這匹馬,能載麼?」老人打量了駿馬一眼沉吟道:「客官,儂到
哪裡去了?」魯仲連道:「東出雲夢澤,再到震澤吳越之地。」老人搖頭道:「儂是遠行,馬卻
不行。我這小船也只過得雲夢,江東卻是沒走過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無別個船來?」魯
仲連斷然道:「便是老伯了。馬,我託在城門守軍這裡了。」老人驚訝道:「儂一匹好馬,不怕
狼兵殺了吃馬肉?」魯仲連笑道:「他要殺馬,我便殺他。老伯,稍等片刻便了。」說罷卸下
馬背上的一隻皮口袋,便牽馬去了。
  過得片刻魯仲連回來,老人已經將船上積雪除去,一隻烏篷輕舟便亮在了碼頭之下。老人
站在船頭笑著:「船橋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魯仲連說聲不打緊,便已經大步走過了搭在碼
頭與船頭之間的一板橋,卻是輕捷穩健的到了船頭:「老伯,走吧,要我幫個手麼?」老人已
經操起了長長的櫓槳,搖搖頭笑道:「大雪天不能張帆,慢些個,儂卻毋得急噢。」魯仲連笑
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卻是個明理人。」老人呵呵笑著,小船已經悠然蕩出了碼
頭,看看將近城門,老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大鐵錢,光啷一聲,準準地丟進了三丈開外掛在城
門洞口的一個敞口鐵箱。魯仲連驚訝道:「老伯,好準頭!」老人笑道:「三五丈遠,客官見笑
了。瞎子阿鵬,十丈開外一扔即中,那才叫準頭了。」魯仲連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
夫?」老人還是呵呵笑著:「不多算,每日三錢,幾十年扔下來,能沒個準頭?」魯仲連不禁
一聲嘆息,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出得水門一個時辰,小船便與漫天雪花一起飄進了雲夢澤。極目遠眺,天是無邊的灰,水
是斷續的藍。肥大的雪花從天宇深處湧流出來,匆匆地撲向無垠的水面。雲夢澤便騰出靈動濕
熱的水霧,緊緊地擁住了冰涼的雪花,悄無聲息地升騰起無邊的白紗。天地朦朧,小船悠悠,
直是在虛無的雲天飄蕩。
  「雪擁雲夢兮水天澹澹,孤舟一葉兮我心茫茫––」魯仲連站在船頭,不禁便是高聲吟哦
,末了竟是圈起掌筒一聲長呼,「雲夢大澤––,我來了––!」
  「客官好學問!」老船家還是呵呵笑著,「雪天走雲夢,老朽也是頭一遭了。」
  「老伯,大雪碧水雲夢澤,美是不美?」
  老人卻只是呵呵笑著悠悠搖櫓,竟是破天荒地沒有說話。一陣風雪呼嘯吹過,吹起老人單
薄布袍下五色補丁的破舊內衣。魯仲連心中一顫,頓時覺得不是滋味兒,蹲身鑽進船艙,走出
來將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頭,卻是滿臉通紅:「客官,這可使勿得,船家
人不作興受外財,老朽要招人罵了。」魯仲連高聲道:「天寒地凍,老伯病了,我也走不遠!
」老人一怔,侷促笑了:「呵呵,也是,那便算了儂的船資,老朽卻是生受了。」說罷停下手
中櫓,將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條細麻繩在腰間束了一道,頓時搓著手笑了:「棉暖不如皮,老
話卻是在理,儂毋曉得多舒坦了。」魯仲連拳頭捶著胸脯高聲道:「老伯,我是後生,有一撥
子牛力氣,你教我搖櫓!」老人呵呵笑著連連搖手:「使勿得使勿得,這風雪無向,儂要上手
,明日就漂到爪窪國去了。」魯仲連大笑:「那便說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經站在櫓擔前
操起了大櫓:「儂毋曉得,這櫓帶舵,沒有三年跑船,不讓上手的了。」魯仲連心中一動便道
:「老伯,這船是你自家的麼?」老人又恢復了那慈和的呵呵笑聲:「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
才打得這條船,船便是家,有船才有家了。」魯仲連默然良久,竟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老人猛然高聲道:「客官進艙!要起風了!」
  「風便風,不怕!正好沒見識雲夢澤汪洋之風!」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恍若城牆的白茫茫混沌雪霧已經迎面推了過來,隆隆之聲中夾著尖銳
呼嘯,竟是勢若千軍萬馬。老人大喝一聲:「客官爬下!頭向船頭!」魯仲連不及思索,一個
滑步便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條固帆麻繩。老人卻挺直著身板,釘在櫓擔前牢牢抓著大櫓紋絲不動
,卻將船頭正正地對著白茫茫突兀高聳的雪山風雷。便在這片刻之間,魯仲連眼前驟然一黑,
一股巨大的推力竟是生生要將他拋將出去。魯仲連貼在船舷之下,雙腳緊緊蹬住了一道板稜,
雙手死死抓住了麻繩,只覺得尖銳的呼嘯掠過,頭皮耳目便像被利刃飛快地刮過,一陣劇烈疼
痛,竟是眩暈了過去。
  及至睜開眼睛,景象已是大變。天空湛藍得令人心醉,紅紅的太陽枕在遙遠的水線,碧水
長天,竟明亮得扎人眼睛。魯仲連掙扎著扣住船舷站起身來,踉蹌著腳步便是一聲大喊:「噢
呵––太陽出來了––」如何沒有人說話?魯仲連驀然回頭,卻是驚呆了!
  船尾櫓擔前,老人身上已經沒有了翻毛皮袍與半長布袍,一身五色補丁的短衣,也只絲絲
縷縷地掛扯在稜稜瘦骨上,一條腿緊緊鉤著櫓擔,一條腿彎曲在船板,懷抱大櫓弓著腰身,頭
衝著船頭,圓睜著雙眼,臉上滿是鮮血,一頭白髮散亂地披在雙肩,動也不動地扎在那裡,就
像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魯仲連一聲嘶喊,一步便衝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經僵硬了。不管魯仲連將老人抱在懷裡如何努力,老人雙手都鐵鉤一般抓著櫓柄,
佝僂前撲著僵硬冰涼的身板。魯仲連大急,三兩下便脫下自己的絲綿長袍裹住老人,又飛快地
鑽進船艙從皮袋裡找出了路途常備的急救丹藥,鑽出艙來便撬開老人的牙關,喝一口水竟嘴對
嘴給老人灌了下去。過得片刻,眼見著老人慢慢鬆開了雙手伸開了腿腳,眼珠竟輕輕地轉動了
一下。
  「老伯!你醒了?」魯仲連驚喜地大叫起來。
  「好後生,儂好命––」老人艱難地綻開了一絲笑意,「放晴了,樹起檣桅,掛上帆,只
把住櫓擔,朝東不動,便入了江東。老朽,沒將客官送到,慚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
聲喘息,老人雪白的頭顱一歪,便沒有了聲息。
  「老伯!魯仲連害你也!」猛士如魯仲連者,生平竟第一次放聲大哭。
  慘淡的夕陽隱沒了,滿天星斗閃爍在無垠的夜空,一鉤新月斜掛,激盪的濤聲無休止地搖
晃著小船隨波逐流。魯仲連靜靜地坐在船尾,端詳著身邊蓋著長袍的老人,雙手只抱著櫓柄,
任小船向著東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張帆,只想守護著這個因他而死的老人。驀然之間,魯仲連
眼前一閃,那是何物?烙印!
  魯仲連靜神湊近,只見老人雪白散亂的鬢髮下竟是兩個焦黑中透著肉紅的古字––小臣!
淡淡月光之下,肉紅幽幽,竟是驚心動魄。魯仲連不禁一個激靈––老人是逃跑的奴隸?沒錯
,方今天下,惟有楚國的貴族封地保留著古老的戰俘奴隸制。「小臣」是最低賤的苦役奴隸,
名號「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對低賤奴隸的稱謂。果然如此,這個老人一定是經歷了常人無
法想像的苦難,隱藏了常人無法體味的苦澀,又終是淪落船戶,卻永遠的對客人綻開著一副殷
殷笑臉。看著老人安詳舒展的面容,魯仲連不禁喃喃:「老伯,你為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齊韓
趙秦,早已經沒有這種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離不開水鄉,離不開這雲夢澤也
。」
  天終是亮了。太陽雖然又紅又大,風卻冷得刀子一般。魯仲連活動了一番手腳,便開始收
拾張帆。老人這隻船雖然不大,卻打造得精巧結實,桅桿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體上的「人
」字形木架,大約只有三四尺高。齊國靠海,魯仲連大體還曉得一些船上本事,一番搜尋,便
找到了躺在船舷溝槽裡的一段丈餘高的掛帆柱。幸虧是冬雪休船,老人拆了桅桿,否則昨日一
定是檣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傾覆!魯仲連不及感慨,抱起帆柱一番折騰,終是將帆張了起來。
一看風向,正是西北風勁吹,直下東南正是順風。魯仲連一陣輕鬆,對老人深深一躬:「老伯
,託你佑護了,順風,我們走!」便如老人所說,只站在擼擔前牢牢將櫓柄對著東南方,小船
竟是悠悠去了。
  如此漂得一日,紅日西沉時,小船竟順風順水地漂到了一座小島前。
  魯仲連疲累已極,打量一番地勢,將小船拋錨在一處極是避風的岩石之下,便背起老人提
著皮袋登上了小島。這是一座孤島,山石嶙峋草木茂密,積雪中依然露出蒼黃青綠。魯仲連站
在最高的一塊岩石上將小島打量一番,斷定不會隱藏冬天覓食的猛獸,才放下老人,折來一大
堆枯枝斷木,打起火鐮在避風處燃起了一堆篝火。忍著飢渴,魯仲連用一口短劍先在山坡上挖
出了一個見方三四尺的土坑,又在坑底鋪滿了鬆軟的茅草,然後將老人輕輕抱了進去,給老人
蓋上了自己那件長大的絲綿袍,仔細思忖,又找來一方石板,竟是堪堪地蓋住了土坑。魯仲連
兀自喃喃道:「老伯,你且先在這裡歇息一段時日。日後,魯仲連定然將你移回郢都安葬,訪
出你的名姓,給你老人家立一坐高大的墓碑。」說著便將翻出的新土堆在石板上,卻恰恰便是
一座墳塋。一切妥當,魯仲連便打開皮袋拿出乾肉酒囊,將一方乾肉端端正正地擺在老人墳前
:「老伯,旅途之酒無薄厚,來!你先飲了。」便提著酒囊圍著墳塋灑了一圈清酒,才頹然坐
在了篝火前喘息起來。明明是飢腸轆轆,魯仲連拿著乾肉卻竟是難以下嚥,一個朦朧,竟是靠
著山石軟倒,隨即便是大放鼾聲。
  一覺醒來,卻又是山水明亮。魯仲連自覺精神振作,便是一通大吃大喝,吃喝完畢,在老
人墳塋前插了三根高高的青竹,又用劍劃了三個大大的「十」字,便下島上船去了。
  諺云:冬冷在雪後。這一日還是乾冷的西北風,魯仲連卻覺得正是天從人願,雖是一身夾
袍渾身冰涼,卻是精神分外抖擻。起錨扯帆,片刻之間便進入了茫茫雲夢,又是一日順風漂流
,暮色時分,便見遼闊浩淼的雲夢澤漸漸收窄,水流也在碧藍中泛出青灰,遠遠地青山夾峙,
蒼蒼雲夢竟是化做了長川東去。魯仲連大是驚喜,兀自高聲長呼:「噢呵––!大江滔滔,仲
連來也––!」
  出得雲夢澤,便是三千里江東地面,也便是吳越兩個已經滅亡了的國度,此時卻叫做東楚
。一入江東,便有了盎然春意,兩岸青山村疇,江面白帆依稀,魚船商船間或總能遇到,卻比
遼闊清冷的雲夢澤多了一番生機。魯仲連從未來過江東,卻帶有一張墨家繪製的《江東山水圖
》,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問,也還算走得順當。
  過了一日一夜,小船便出江進入了震澤大湖,一出震澤,便是老吳國的都城姑蘇,過了姑
蘇,便是魯仲連此行尋覓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吳越方言,更兼水陸皆生,魯仲連便在震
澤北口的丹徒城停了半日,用春申君令牌請官署派了一名頗有閱歷的老譯吏,又自己僱請了一
名年輕力壯的水手,便於夜間進震澤,直下老越國茫茫大山。
  魯仲連火急要找的,卻是一位隱居在會稽山的神秘人物。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2
發表於 2010-6-23 18:05: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這會稽山既是大禹聚會聚諸侯之地,也是大禹的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聖地
神山。會稽山東麓有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井水直通東海,越人稱為「禹井」,說是大禹踏勘海
水漲落的「眼井」。會稽山上有禹塚,周遭山林鳥雀群落萬千,專司禹塚之耘護,春拔草根,
秋啄其穢,若有人妄害此鳥,當地越人部族便是追殺無赦。當魯仲連站在這座被蒼翠松柏緊緊
環繞的大塚前時,竟是感慨萬端。那五六丈高的塚丘五色雜陳,彷彿是上天將天下的各色土壤
都搬到了這裡。然則更令人驚訝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塚,卻是沒有一根雜草,疏鬆堅
挺,毫無千年風雨沖刷的痕跡,五色土斑斕明艷,竟乾淨得如同春日剛剛耕耘過一般。連周遭
的松林地面都是了無雜物污穢,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
  「官府有僕役護持禹塚?」魯仲連素來求實,不大信那些遙遠的民間傳說。
  譯吏大是搖頭:「沒沒沒。會稽山獵戶都不進,縱有官府僕役,卻是如何謀生?」
  突然,森森無邊的松柏林海中一陣林濤般的異樣聲音瀰漫了過來!魯仲連抬頭之間,驀然
便見萬千飛鳥竟貼著地面向禹塚掠來,沒有一聲啁啾鳴叫,卻是起起落落地啣起地面的落葉枯
草,盤旋飛舞著從魯仲連身邊掠過,出了山林便直向遙遙大海飛去。
  「噫––!」魯仲連長長地驚歎一聲,竟是盯著鳥群飛去的方向良久愣怔。
  譯吏笑道:「越地荒莽,原是多神異之說,先生見笑了。」
  「禹塚神鳥,信哉斯言!」魯仲連卻是由衷讚歎了一句。
  「先生,過了禹塚山,便是若邪溪,過了若邪溪,才是五洩峰了,須得趕路呢。」
  「好!走了。」魯仲連答應一聲,便跟著譯吏輕輕地走出了這片潔淨的山林。
  大約走得一個多時辰,翻過了兩個山頭,便見眼前一道峽谷,一條山溪掛在半山之上,匹
練直下聲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便深深地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懸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
上,竟是奇絕異常!魯仲連長劍指著山溪高聲道:「那定然是若邪溪了!」譯吏笑道:「此水卻
有四奇,先生曉得無?」魯仲連便是搖頭:「我卻如何曉得?」譯吏指著遙遙山溪道:「一奇鑄
得神劍,山左便有歐冶子鑄劍石洞。二奇浣得輕紗,山右便是西施族人當年的村落。三奇眾山
倒影,窺之如畫。先生說,美是不美了?」
  「如何不美?第四奇呢?」魯仲連卻是饒有興味。
  「這末了卻最是令人不解。」譯吏認真地皺起了眉頭,「但有名人在此出奇,此後便是不
奇了。」
  「莫名其妙,此話怎說?」
  「歐冶子之後,若邪溪便不能鑄劍。西施之後,若邪溪便不能浣紗。先生且看,這裡早已
經是了無人跡,都遷走了。」
  「奇!」魯仲連童心大起,「可有誰個在孤石看過眾山倒影麼?」
  譯吏搖頭:「如此之險,誰個上得去了?眾山倒影只怕是傳聞了,先生莫得涉險。」
  「若是不險,有何看頭?」魯仲連說著話已經大步向山崖走去。
  這道山崖青蒼蒼一道絕壁高聳,半腰凌空伸出一方孤石,孤石之上竟還有一棵亭亭大樹,
竟高逾七八丈,此刻一團白雲飄過,恰恰掩住了孤石,那大樹竟彷彿生在雲端的天樹一般,當
真是物化神奇!魯仲連高聲問:「那是甚樹?竟能在孤石生長?」譯吏笑道:「這是白櫟,比北
地的麻櫟可是高大多了,生在孤石之上,卻是少見。」魯仲連再不說話,端詳一陣,便一手用
長劍撥打著齊腰深的茅草,一手揪著雜亂叢生的灌木枝杈,不消片刻便攀上了山崖。譯吏遙遙
看去,白櫟樹梢恰恰便在魯仲連腳下。此時只見魯仲連從山崖邊一躍飛起,竟是堪堪地落在了
白櫟樹冠,樹冠倏忽一沉,魯仲連已經大鳥一般落到了孤石之上。
  「好!」譯吏不禁大大讚歎了一聲。
  此時白雲剛剛飄過,峽谷明澈如洗。魯仲連乘崖俯視,只見幽幽谷底汪洋著一片碧藍,潭
水四周竟是層層疊疊的綠樹作岸,分明便是一個巨大的綠盆中盛著一汪碧水,那碧藍明亮的潭
水中竟湧動著一簇簇嵯峨山峰,直是天地間匪夷所思的圖畫!
  「眾山倒影,窺之如畫。若無人到此,此話卻是如何來的?」魯仲連兀自喃喃,竟是如醉
如癡,「隱匿此等山水之間,誰還去想世間糾葛?」徘徊半日,竟是感慨中來,拔出長劍便在
合抱粗的白櫟樹幹上一陣刻劃,跟著雙掌一振,便見樹皮紛落,赫然顯出四個大字––誤人山
水!
  便在此時,卻聞谷風長嘯,一團烏雲驟然撲面而來,孤石大樹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魯仲連
直覺一股旋風捲來,竟是要將他拔起一般,大駭之下,連忙俯身貼地緊緊抱住了大樹。倏忽旋
風捲過,明澈的峽谷已是一片幽暗,再看那峽谷深潭,卻是漆黑如墨,森沉駭人,哪裡還有窺
之如畫的仙境?
  「山雨將來!先生回來––」譯吏驚慌的聲音一絲細線般飄了過來。
  魯仲連抖擻精神,爬上高大的樹冠,飛身一縱,便抓住了山崖上一根粗大的青籐,腳蹬手
抓地攀上了山頭,回到譯吏面前,已經是衣衫凌亂滿頭大汗臉色蒼白!譯吏笑道:「先生形跡
,卻不像觀畫之人呢。」魯仲連一陣喘息,大喝了半皮囊涼水,這才長吁一聲:「天地神異,
盡在越地也。」霍然起身,「走!明日趕到五洩峰。」
  萬山叢中風雨無定,魯仲連兩人在一夜半日的路程之中,竟經歷了七八次風雲變換,次日
午後趕到五洩峰,衣服竟還是半乾半濕地緊貼在身上。魯仲連又氣又笑罵道:「鳥!隱居這等
地方,當真折騰死人!」譯吏連忙一噓,便小心低聲道:「先生莫得無遮攔,五洩峰有山神耳
目呢。」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洩峰好!」看著魯仲連諧謔玩笑,譯吏便笑了:「先生
,你只登上前面這座峰頭,便真要說好了。」「是麼?那便走!」魯仲連也是惦記著心中大事
,說得一句,便是貓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這面山坡雖然很長,卻不甚陡峭,只小半個時
辰便登上了山頂。舉目眺望,魯仲連竟是長長地驚歎了一聲,身子便釘在了山頭一動不動。
  一道青森森的峽谷,對面兩座高山造雲壁立,夾著一條山溪,飛珠濺玉般直洩山谷,望若
垂雲,卻是兩百餘丈一道瀑布懸空!一洩之下,兩山又驟然重合,伸出了一個平台,垂雲白練
隆隆跌入平台,又是直洩山谷數十丈,如此連環三洩,便跌入最後一道巨大的平台,瀑布竟是
宛如白練鼓風,驟然舒展飄開,變成一道十多丈寬廣的白練隆隆墜谷!五道瀑布連環而下,直
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飄飄白紗,當真是天地造化!
  「如此雄山奇水,卻如何叫一個『洩』字?忒煞風景也。」
  譯吏笑道:「越人將瀑布叫做『洩』,土語了。」
  「五洩峰?暴殄天物!」魯仲連竟是耿耿不能釋懷。
  「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個雅名,小吏稟報官府更名如何?」
  魯仲連思忖良久,卻是哈哈大笑:「還是五洩峰了,洩盡天地晦氣!噫?有人唱歌?」
  譯吏驚喜道:「有歌聲,便有高人。先生且聽,這歌卻是非同尋常!」
  青山之中,歌聲清亮悠遠滿山迴盪,竟是不知來自何處?魯仲連仔細聽去,但覺柔情幽幽
,卻竟是一個字也聽不出意思來:
  濫兮抃草濫予
  昌互澤予
  昌州州
  葚州焉乎
  秦胥胥
  縵予乎
  昭澹秦踰
  滲惿隨河湖
  魯仲連聽得滿頭霧水,大奇笑道:「這是天歌,人卻是不懂!」
  譯吏笑道:「我便用雅言給你唱一遍,只是大意了。」說罷便悠悠唱了起來: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恥詬
  心幾頑而不絕兮 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君兮君不知
  魯仲連聽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歎:「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詩》!」
  譯吏便笑:「《詩》是孔夫子刪的,原本沒收楚吳越了。」
  「這人卻在哪裡了?」魯仲連怔怔地望著餘音裊裊的青山,兀自喃喃著。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來了。」
  「非禮!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潔?」魯仲連想了想便上到一塊最高的山巖上,兩
手嘴邊一圈,便呼喊起來:「何方高人?敢請一見––!」
  一個聲音真切冰冷:「閣下高名上姓?」彷彿便在身邊,卻是不見人影。
  「在下臨淄外墨。」魯仲連心中一動,突然說了一句隱語。
  「法同,則觀其同。」停頓片刻,真切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法異,則觀其直。」
  「賞,上報下之功也。」
  「同,異而俱於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聲音變成了一陣動人的笑聲:「果然千里駒,來得好快也。」笑語還在
山谷迴盪,一個白色身影便從峽谷倏忽飄了上來,堪堪地落在了魯仲連對面。魯仲連只是留心
盯著對面山林,突覺眼底白影一閃,定睛一看,竟大是愣怔––面前竟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白紗裹身長髮披肩,半身隱在花草之中,竟活活一個仙子在前!
  「你?是方才與我對話之人?」魯仲連終於開口了。
  少女一陣笑聲:「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魯仲連正色道:「音色有差,分明不是一人。」
  突然便是冰冷真切的聲音:「小技耳耳,豈有他哉!」分明便是面前少女在說話。
  魯仲連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魯仲連請見南墨鉅子。」少女一點頭:「這個譯
吏,卻是不能入山。」魯仲連躊躇道:「我不諳越語,沒有譯吏豈不誤事?」少女笑道:「誰個
與你說越語了?自找累贅罷了。」譯吏在一旁笑道:「無妨無妨,先生自去便了。」魯仲連道
:「荒險山地,出了事我卻如何心安?」少女便是冷笑道:「荒險山地?也只你說了。」說罷伸
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棧?」
  「客棧?當真?」魯仲連與譯吏皆感大奇,竟是異口同聲地驚訝發問。
  少女也不說話,白影一閃,倏忽便到左手崖下,說聲:「看好了。」腳下一踱,地面齊腰
身的草木便隆隆分開,竟赫然顯出一條寬可容車的石板道!石板道盡頭便是一面光潔的巨石,
巨石右側卻是一個灰色的凸起,活生生一個大紐扣。少女上前在紐扣上「啪!」地一拍,便聽
轟隆一聲,巨石下方竟滑開了一扇大門。少女指點道:「這是客棧,機關最是簡單,就這兩處
,客官記下了。客棧內一應物事齊全,你只闔上山門,便是萬無一失。」
  譯吏只驚愕得發愣,猛然醒悟,連連點頭:「開眼開眼!先生便去了,小吏樂得生受一番
這山腹奇趣了。」魯仲連也不想耽擱,對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請帶我入山。」
  少女遙指瀑布:「便在五洩之後,跟上了。」只一轉身,便輕盈飄上了方才魯仲連看瀑布
的山頭。魯仲連大是驚愕,世上果真竟有如此飛昇自如的輕身功夫,況且還是個纖纖少女,當
真匪夷所思!當下也顧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氣便大步登山,上到山頂,卻見少女咯咯笑道:「
還千里駒呢,山龜一般。」魯仲連卻是大喘著氣:「你這輕身功夫,不,不是人了。」少女一
撇嘴笑道:「呀,自己笨還罵人了!」魯仲連臉便紅了:「我是說,你雲霧飛昇,仙子一般了。
」少女一伸手道:「我來幫幫你,否則呀,日落也到不了。」魯仲連一擺手:「不用。五洩峰不
就在峽谷對面麼?」少女一皺眉頭道:「對面?就你這笨走,日落還不定能到呢?來!」說罷
將脖頸上搭著的白紗拿下,一伸手便綁在了魯仲連腰間的牛皮板帶上,「記住,你只提氣常步
便了,無須使出蠻牛力氣呢。」魯仲連生平第一遭與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勝心極強卻要被一
個少女「提攜」,不覺便有些窘迫,卻又無話可說,便只點頭道:「好了,試試。」
  少女卻道:「第一次,閉上眼了。」魯仲連高聲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澗麼,閉個甚眼?不
怕!」少女便是一笑:「人笨脾氣還大,好了,起––!」驟然之間便從山頭飛起,向峽谷中
飄來,但遇大樹與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腳一點,起起落落,總在魯仲連覺得身子沉重
時便恰倒好處地落在一個樹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間便又飛起,不斷地貼著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飛
去。魯仲連原是文武雙絕的名士,輕身功夫堪稱一流,今日卻也是大開眼界。他竭力想讓腰間
白紗不能著力,卻總是不能如願,任他提氣飛躍,那幅白紗總是繃得筆直地趁著他,使他能堪
堪借力而不至於落入谷底的森森塵寰。
  大約半個時辰,兩人降落在一處山坳。魯仲連一打量,這個山坳恰恰便在夾著瀑布的東山
山腰,回首看去,遙遙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便是清晨觀賞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兩人
方才竟是貼著那座大山飛了一個巨大的弧形,抄了個直線捷徑。若要走來,便要順著山嶺翻越
,無論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魯仲連不禁由衷讚歎:「姑娘天馬行空,魯仲連佩服!」少女臉
上一紅笑道:「沒有你賣力笨走,我也帶不動了。」魯仲連哈哈大笑:「實話實話!魯仲連今日
才知道一個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爾一笑:「笨漢天心,好著呢。」魯仲連卻猛然驚呼:「
噫!對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兩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兩道遮蓋,
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見了。」一時之間,魯仲連竟大是感慨:「要觀真山,須得登高。信哉斯言
也!」少女揶揄道:「說過一回了,還說?」魯仲連大為驚訝:「這卻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說
過一回了?」少女卻只一笑:「走吧,莫得我師等煩了。」說罷便向山坳深處走去。
  走到山坳盡頭,又攀上一道山崖,便聞瀑布雷聲轟鳴如近在咫尺,卻偏偏不見瀑布。少女
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時自然看得見了。」魯仲連便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
思,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便是一閃:「比神農大山總院如何了?」魯仲連笑
道:「姑娘沒有去過墨家總院?」少女搖搖頭,魯仲連便也不再問了。
  上得山崖,便是一座寬闊的岩石平台,除了腳下石板道,岩石山體竟是綠樹蔥蘢,將平台
遮掩得嚴嚴實實,與周圍山體竟是一般無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稟報鉅子了。」說罷
一閃身便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後,少女出來笑道:「請隨我來。」
  魯仲連跟著少女進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約走了百十來步便豁然明亮。魯仲連一
打量,眼前竟是一個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圓足有三五畝地,恍若一片寬廣的庭院,錯落有致地
佈滿了花草竹林與奇異的高大樹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卻是青亮光潔寸草不生;仰頭看去,
廣袤的天空竟變成了一方碧藍的畫框,幾片白雲悠然地浮動其中,竟是說不出的高遠清奇。饒
是魯仲連見多識廣,也為這天成奇觀驚歎不止。
  穿過一片竹林,便見綠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樓懸空而立,竹樓下卻是一座茅亭,依稀
竟是墨家總院老墨子的天竹閣。少女將魯仲連領到茅亭下笑道:「有涼茶,你且稍坐,鉅子便
來。」說罷竟飄然去了。魯仲連只一點頭,便捧起石几上的陶壺咕咚咚猛飲了一陣,竟是清涼
沁香,一抹嘴便盯住了那座竹樓,等待著那個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現。
  天下事忒也奇怪,墨家是以對天下兼愛為本的學派,又是紀律最為嚴明的行動團體,按說
最應該傳承有序,最應該凝聚不散。然則,老墨子死後,墨家卻是迅速分解,非但是當初的四
大弟子各成一派,連稍有成就的年輕弟子也出了總院自立學派。聲威赫赫的墨家,竟是星散為
各種墨派。這南墨,便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鄧陵子的墨派。
  鄧陵子原是楚國江東漁人子弟,少時聰穎靈慧,只是家貧難以求學,只有隨父母在漁船上
漂泊打魚為生。有一年,墨子帶著幾個弟子南下楚國,在雲夢澤畔恰遇鄧氏漁船,便將這個聰
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鄧陵子刻苦勤奮,天分又高,不幾年便成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
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學除暴,墨子便常常與幾個得力弟子分頭率領一撥人馬行動,久而
久之,便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里勤、苦獲與鄧陵子。鄧陵子最是年輕,非但學問見
識不凡,劍術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發生了秦國的商鞅變法,墨家以商鞅變法為暴政
,欲暗殺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難,鄧陵子便是反對變法暴政最堅定的大弟子。幾經曲折,墨家與
秦國冰釋誤會,與法家一起,變成了支持秦國變法的最大學派。
  老墨子溘然長逝,天下大勢驟變,六國合縱抗秦一時成為潮流。對於歷來以天下安危為己
任的墨家,曾經有過的歧見便重新發作了。鄧陵子幾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國變法,聯合六國抗
擊暴秦!相里勤與苦獲卻主張遵從老師決斷,支持秦國統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資深望重的大
弟子禽滑釐卻是猶疑不決,主張「靜觀其變,徐徐圖之,毋得躁動」。如此一來,墨家的分立
便成了無可挽回的必然結局。
  便在此時,少年成名的魯仲連進了墨家總院。
  魯仲連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該對墨家決策發生影響。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卻因爭執不下,
便提出了遵從墨子的「尚同」法度,開設論政台,讓全體墨家子弟論戰而後決斷。墨家本來就
有濃烈的開放論戰傳統,論政台一開,便是歧見百出,根本無法尚而同之。若是論戰學問,魯
仲連自會虛心聆聽,然則一論及天下大勢,他便大有主張,忍不住跳上高台慷慨激昂地一口氣
說了半個時辰。歸總卻是一句話:傚法蘇秦,以合縱為山東六國爭取變法時機,秦法失之於暴
,不足傚法!
  如此一個年青的院外弟子,魯仲連的侃侃大論,在墨家激起了強烈反響。鄧陵子當即而起
:「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愛天下,如何竟要擁戴嚴刑峻法?竟不能為天下大義
另謀大道?」接著便是振臂一呼,「扶持楚國變法者,左袒!」
  呼啦一聲,墨家的南國弟子兩百餘人齊齊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至此,墨家的分立便是任誰也無法阻擋了。
  誰知恰恰又是魯仲連挺身而出,站在鄧陵子面前氣昂昂道:「反對秦法,不等於扶持楚國
!楚國舊族根基太深,不足為變法表率!」鄧陵子打量一番這個偉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
曉得,你是要說,齊國有兩次變法根基,墨家當扶持齊國為抗秦盟主,是麼?」
  「正是!」魯仲連昂昂高聲。
  「後生,再過十年,你要改了主意,還可以來找我。」鄧陵子輕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光陰荏苒,齊湣王即位秉政,魯仲連的拳拳報國之心竟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終於,魯仲連開始回味蘇秦對屈原春申君的期望,開始回味鄧陵子對楚國的激賞,也開始
尋覓真正將變法當作生命的強毅人物。幾年下來,魯仲連終於認定:山東六國之中,此等人物
只有一個,那便是屈原!屈原雖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卻在楚國與日俱長,只要扶持屈原
上台,楚國便可撐持天下與秦國分庭抗禮。魯仲連與春申君謀劃了一個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
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來完成。
  魯仲連便想到了墨家,想到了當初力主扶持楚國的墨家大師鄧陵子。鄧陵子創立了南墨,
若有他援手,此事便大有成算。然則,魯仲連一直都不明白:鄧陵子南下十餘年,為何扶持楚
國變法的大事卻始終是泥牛入海?
  「禹陵茶天下獨有,魯仲連品嚐得出?」一個蒼老舒緩的聲音便從身後飄來。
  魯仲連驀然回首,卻見一個清越矍鑠的白髮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頓時恍然,連忙莊敬地
深深一躬:「在下魯仲連,拜見南墨鉅子。」老人笑著一伸手:「無須客套,仲連坐了說話。」
魯仲連一拱手:「謝坐。」便坐在了石案右手的石墩上。老人卻只走進廊柱下,便悠然踱著步
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飛鴿信,不想你卻是隨後便到。如此急迫,卻有何大事要南
墨襄助?」
  倏忽之間,魯仲連竟是一個激靈!這個當年以凌厲激越著稱的墨家大師,眼下竟是一副出
世風骨,魚龍變化,卻是令人實在難解。心念閃動,魯仲連卻仍是肅然拱手道:「啟稟鉅子:
仲連與春申君謀劃得一個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國,領袖天下!」
  「難得也。」老人沒有絲毫的驚訝,捋著長長的白鬚悠然笑道:「十餘年之後,千里駒還
是跑回來了。不錯。老夫沒有看錯齊國了?」
  「當年不聞道,原是仲連偏狹。」魯仲連卻是坦然,「今日方悟,仲連願追隨大師,共同
扶持楚國,為天下一張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卻是搖頭嘆息:「刻舟求劍,晚矣哉!」
  「大師此言,仲連卻是不明。」
  老人沉重地嘆息了一聲:「楚王昏庸顢頇,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國,已成流水之舟,老
夫縱有當年刻痕,然沉舟側畔,如之奈何?」
  「大師差矣!」魯仲連心中一沉,不禁便有些急迫,「屈原雖久經滄桑,多有悲愴激憤,
然卻雄心未改,今秋還上書楚王,力主變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輔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
另立新王?還有––」魯仲連驟然壓低了聲音,「以屈原當年暗殺張儀、斷然與秦國開戰之膽
略,安知他不會取而代之?」
  老人輕輕地搖搖頭笑了,似輕蔑又似嘲笑:「魯仲連啊,你可曾讀過屈原的《懷沙》篇?
」見魯仲連搖頭,老人便是輕聲吟哦:「伯樂既歿兮,驥將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
。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吟哦得罷,竟是喟然一歎,「
如此灰冷頹喪,談何雄心未改了?」魯仲連一陣愣怔,沉吟道:「賦詩作詞,原是傷懷者多,
大師似乎太得當真了。」老人大是搖頭:「言為心聲。老夫雖與屈原只一次謀面,然自信看得
不差,此人詩情有餘,韌長卻是不足。總歸一句:屈原者,奉王命變法可也,要抗命變法甚或
取而代之,便是異想天開了。」
  魯仲連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師如此說法,後學不敢苟同,告辭。」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並沒說不幫你啊?」
  「大師不出山,卻是如何幫法?」
  「仲連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總院,弟子大體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
名得力弟子隨你下山,南墨力量便交你調遣,如何?」
  魯仲連大是驚訝,實在不解這老人心思。就實在說,如此做法魯仲連是十分滿意的,甚至
比鄧陵子本人出山更滿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動未必親臨,卻還要事事商討,他要不贊同,你
便寸步難行。南墨弟子交魯仲連調遣,便沒有了諸般掣肘,可放手實施謀劃,自然便是上上之
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呢?要知道,墨家歷來是行不越矩的,將大批弟子交到一個
院外士子手裡,當真是非同尋常。心念及此,魯仲連不禁沉吟:「大師究竟何意?不怕魯仲連
失手麼?」
  「老夫不願出山,卻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便是一歎,「仲連啊,你但能證明老夫錯
料屈原,便是天下大幸了。老夫生平無憾,只是太想犯這個錯了。」
  「大師––」剎那之間,魯仲連竟是猶豫了。
  老人卻已經轉過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便倏忽飛到了亭外,竟是方纔的少女。
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隨魯仲連下山,南墨三楚弟子盡聽魯仲連調遣。」少
女道:「請老師示下,南院事務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了,我自安排便了。記得多報消
息。」少女興奮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轉身又對魯仲連道,「你便帶她去吧。
」魯仲連卻大是沉吟:「大師,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閃:「太小?只怕你這千里駒走眼呢
。去吧,諸事毋憂了。」說罷竟是飄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還愣怔?走啊!」
  魯仲連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揮,便逕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3
發表於 2010-6-23 18:05: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汩羅水畔的春日是誘人的。霏霏細雨之後,那日頭便和煦柔軟的漂浮出來,碧藍的天空下
,綠澄澄的汨羅水在隱隱青山中迴旋而去。水邊谷地便是茫茫綠草夾著亮色閃爍的野花,無邊
地鋪將開去,直是沒有盡頭。漸漸的,一輪如血殘陽向山頂緩緩吻去,火紅的霞光將江水草地
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紅,竟是混沌中透著鮮亮!沒有農夫耕耘,沒有漁人飛舟,沒有獵戶行
獵,更沒有商旅的轔轔車輪。除了汨羅水的嗚咽,這裡永遠都是一片靜謐。縱是明艷的春日,
也瀰漫著一片綠色的荒莽,籠罩著一片孤寂的恐怖。
  驟然之間,一紅一白兩騎快馬從遠山隘口遙遙飛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咯咯笑道:「如此好
山好水,卻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紅馬騎士揚鞭一指,粗重的聲音便道:「看!茅屋炊煙
!」說罷一磕馬鐙,那紅色駿馬便火焰般向山麓飛來。
  草灘盡處的山麓,聳立著一座孤獨的茅屋。茅屋頂上插著一面白幡,幡上有兩個斗大的黑
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濕木柴燃起的篝火,濃濃的青煙竟是裊裊直上。見遠處快馬飛來,
篝火旁一個黃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來。
  「春申君––,我來了––!」騎士遙遙招手間便飛身下馬。
  「噢呀仲連兄!」春申君高興得拉住魯仲連,「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個甚來?」
  「噢呀,秦國要攻楚國!我能不急了?」
  「如何?秦國攻楚?誰的消息?在準備還是開始了?」魯仲連著急,竟是一連串發問。
  春申君搖搖手:「稍等再說了。噢呀,這卻是何人?鄧陵子呢?」
  魯仲連恍然笑道:「這位是大師子門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這位便是春申君。」
  「見過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卻沒有第二句話。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便問,「莫非鄧兄有疾在身?」
  魯仲連搖搖頭:「稍待再說了。哎,餓了,吃喝要緊!」
  春申君一陣大笑:「噢呀糊塗!看,一隻烤肥羊了!」
  三人來到篝火前,鐵架上的那隻肥大的黃羊正在煙火下吱嚕吱嚕的冒油,焦黃得肉香瀰漫
。魯仲連眼睛一亮,手中馬韁一撂,三步並作兩步過來便要上手,卻又猛然回身:「哎?春申
君,如何你一個人?屈子人呢?」春申君便是一臉苦笑:「噢呀,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
邊轉悠得兩個時辰。今日等你,我便沒有陪他去了。」驟然之間,春申君竟是哽咽一聲,卻又
勉力笑著望了望銜山的落日,「等等,也該回來了。」
  魯仲連心下一沉,一臉的興奮竟在倏忽之間連同汗水都一起斂去了,只怔怔地望著遠處的
青山綠水,竟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是他麼?」小越女指著漫天霞光裡一個小小的黑點兒。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鳥飛舞,哪裡便是人了?」
  「水鳥之下,卻有一人。看,便是中間那個黑點。」小越女指點著。
  漸漸的,黑點兒變得清晰了––一個鬚髮灰白衣衫襤褸的老人踽踽獨行,一群不知名的鳥
兒跳躍飛旋在他的周圍,呢喃啁啾,竟是不勝依依。將近青山,老人一揮手便是長聲吟哦一般
:「小精靈,回去也,汨羅水的月亮在等著你們––!」話音落點,鳥兒們竟是齊齊地呼啦一
聲展翅飛去了。
  魯仲連大是驚愕,聲音不禁便有些顫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瘋了?」
  小越女咯咯便笑:「與鳥獸通靈,原是個心境,如何便心瘋了?真是––」臉一紅,分明
是生生嚥下了那個已到口邊的笨字。
  春申君卻站起身來遙遙高聲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誰來也?」
  老人遙遙笑問:「可是千里駒乘著春風來了?」
  魯仲連大步迎上深深一躬:「臨淄魯仲連,拜見大司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馬?哎呀,老夫聽著都耳生了。」說著便拉住魯仲連走來篝火前,
便將魯仲連摁到草蓆上,「春寒泛濕,靠火近點兒好。」春申君走過來笑道:「噢呀,這裡還
有一個,屈兄老眼昏花麼?」老人一番打量,驟然便是驚歎吟哦:「嗚呼!美細渺兮宜修,趁
西風兮桂舟,令汨羅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驚訝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卻
是個災星麼?」三人不禁一陣大笑,魯仲連便笑道:「先生誇讚你呢!說你細宜裝扮,輕柔乘
風,連汨羅水都被你迷得沒有了波浪呢。笨!」小越女臉色頓時緋紅,卻高興得咯咯直笑:「
原本是笨,怕你說麼?」便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見過,老師問你好!」老人困惑道:
「老師?姑娘的老師老夫識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
人恍然大笑:「光陰如白駒過隙兮,故人忘卻!姑娘,你師可好?還那般終日忿忿然麼?」魯
仲連接道:「大師修成高人風骨,恬淡得快成莊子了,若有忿忿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
撫著雜亂的長鬚便是點頭嘆息:「歲月悠悠,不變難得,變亦難得,盡皆天意也。」
  「噢呀,烤羊好了!邊吃邊說。」春申君從茅屋中提出兩個罈子叫了起來。
  老人笑道:「來,姑娘坐了。春申君拉來了一車酒,仲連痛飲便了。」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一輪尚未飽滿的月亮掛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朧。四人圍坐篝火之
前,打開酒罈,切下烤羊,便吃喝起來。片刻之間,魯仲連便將半隻烤羊撕擄乾淨,便將兩隻
沾滿油膩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開那罈專門為他準備的老齊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飲起來。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連便是個註腳了!」春申君一介貴胄,縱然豪爽,講究吃相雅致
也成了習慣,見魯仲連風捲殘雲,不禁便是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便想學,也是難呢。」
  魯仲連哈哈大笑:「我聽孟嘗君說,當年的張儀也是狼吞虎嚥,全無拘謹,蘇秦卻是禮儀
法度中規中矩。大司馬,你說這兩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縱一橫了?」
  屈原臉色便是一沉:「狼子張儀,如何能與蘇秦相提並論?」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是煩那個張儀了,仲連說他何來了?」
  「不是煩,是恨!」屈原臉色陰沉,「國之仇讎,豺狼爪牙,老夫與他不共戴天。」
  「好!」魯仲連啪的一拍掌便是高聲讚歎,「大司馬國恨在心,楚國有望!」
  屈原卻是長嘆一聲:「楚國啊楚國,只可惜了大好河山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適時插上道,「我與仲連謀劃日久,要來一番大舉動,若時勢有
變,你便出山,卻是不能退卻了。」
  屈原目光便是一閃:「魯仲連為何要為楚國擔當?」
  「大司馬差矣。」魯仲連面色肅然,「仲連不是為楚國擔當,而是為天下擔當。若是蘇秦
在世,齊國有望,仲連自然不會捨近求遠。」
  「你且打住。」屈原急迫道,「蘇秦變法之後,齊國正在如日中天,如何便無望了?」
  「大司馬放逐多年,卻不知今日之齊國,再也不是昔日之齊國了。」魯仲連一聲嘆息,便
將齊宣王之後的齊國變化大體說了一遍,卻對齊王田地的秉性與諸般作為備細敘說,末了道,
「國有此等君王,國之棟樑摧折,賢良出走,民怨沸騰,天下視若公敵,齊國卻如何領袖天下
?仲連身為縱橫策士,決意承襲蘇秦之志,為天下謀劃一條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個大
國強力推行變法,進而領袖天下,最後誅滅暴秦!」
  「好志氣!」屈原不禁一聲讚歎,「後生如斯,誠可畏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動,「仲連以為:山東六國,唯你視變法強國為生命,視
楚國強大為終身追求。他說服了我,激勵了我,才有這番謀劃了。」
  「快說說,何等謀劃?」屈原已經等不及春申君說完了。
  魯仲連痛飲一碗烈酒,嘴一抹便低聲說了起來,一口氣竟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都很激奮
,又商議了諸多細節,不覺便到了月上中天。屈原興奮難耐,便抱來大堆樹枝乾柴又點亮了篝
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詩,吟誦一篇了!」
  「老伯伯詩唸得好哩!」小越女高興得笑了起來。
  「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便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來!」
  「老伯伯唱,我來吹塤,楚歌是麼?」小越女從隨身袋中拿出一隻黝黑的陶塤,輕輕一觸
嘴唇,塤音便高亢輕颺地飛了起來,與尋常塤音的嗚咽低沉竟大是不同!
  「好塤!」屈原一聲讚歎,便揮舞著襤褸的大袖,腳下猛然一頓,竟是起舞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余處幽冥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石磊磊兮葛蔓蔓
  君思我兮何超遠
  若!春籣兮秋菊
  長無絕兮終古––
  歌聲隨著塤聲飄飄去了,屈原卻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方纔的激奮竟是蕩然無存。魯仲連
與春申君也是良久默然。只小越女唏噓不止,抹著淚笑道:「老伯伯,這山鬼卻是個女鬼,找
不見她鍾愛的公子了,對麼?」
  屈原卻驟然大笑,搖搖晃晃地跌倒在了篝火旁。
  ***
  春天的郢都,水門內的小船又泊成了誘人的風華。
  連接街市的那道白石橋也是行人如梭,時有商旅行人走來呼喚船隻出城,碼頭便總有一陣
熱情溫馨的吳儂軟語蕩漾開來。時近正午,白石橋過來了一隊甲士,匆匆封住了街市一邊的橋
頭,緊接著便是一隊挑夫上了石橋,後面卻是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中年人,絲衣華麗腰懸長劍
,馬後又是兩名帶劍武士,氣勢與尋常商旅大是不同。這些人馬一出現,碼頭的船家們便頓時
騷動起來,相互觀望,幾乎是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竟倏忽消退,非但沒有人上前延攬生意,反
而是一片惶惶不安。
  「儂看看,官府又要送貨出城了!」
  「一錢不給,還是遠水,誰個去了?」
  「有誰欠官府勞役了?趁早上去應酬,免他瞎點我等!」
  「弗為弗為!誰欠勞役,還不找死了?」
  正在此時,那個華貴的中年官員走下石橋,傲慢地向碼頭一揮手:「王宮運貨!頂替勞役
,誰個願去了?」連問三聲,竟是沒有一人回答。官員臉色驟然脹紅,向後一招手:「來人!
給我點出四條大船!誰敢違抗,立殺無赦!」橋上甲士轟然一聲湧來,便要下碼頭強點船隻。
  突然之間,船家最後邊一人高喊:「我等六船願去!弗要點了!」
  官員一陣大笑:「就說嘛,偌大楚國,沒有順民了?」又驟然拉下臉對著船家們吼道,「
爾等本是吳越賤民!日後若再不敬重大楚官府,船隻便一體燒了!教爾等凍死餓死,葬身魚腹
!聽見了麼?」
  船家們卻是死死一片沉默。官員正要發作,那幾隻划過來的大船上便有一個黝黑精瘦的漢
子在船頭拱手笑道:「上大夫何須與吳越賤民計較了?請上船便了,今日正好順風呢!」官員
立刻陰雲消散,變臉笑道:「一個船家,你如何知道本官是上大夫了?」黝黑漢子極是恭順的
笑著:「靳尚大夫是大楚棟樑,天下皆知呢。便是山野庶民,也是如雷貫耳呢。」官員極感受
用,竟大是感嘆:「我靳尚有如此口碑,上天有眼也!來人,賞船家赤金一方了!」
  靳尚身後一個武士喊一聲:「船家看好了!」便「嗖––!」的一聲凌空擲過來一個金餅
。黝黑漢子受寵若驚,忙在船頭踉蹌來接,卻不防一步滑倒,噗通一聲竟與方金一起落水,引
得周圍船家竟是一片大笑。待黝黑漢子水淋淋爬上船來,靳尚高聲笑道:「不打緊!到了王后
別宮再賞你一個!」落湯雞一般的黝黑漢子連忙拱手惶恐道:「小民原是學過幾日功夫,想在
大人面前露一手,不想卻是栽了,見笑見笑。」靳尚大笑:「好!不用勘驗,便是你這幾隻船
了,你要真有功夫,本官還不用你呢。」笑罷轉身下令:「來人,貨物上船!」
  片刻之間,貨物便裝滿了四隻大船。靳尚指著兩隻空船矜持地下令:「押船甲士一隻船,
本官一隻船,上!」二十多名甲士便湧到了最後的船上,靳尚卻與自己的兩名護衛一匹駿馬上
了黝黑漢子精緻的烏篷小舟。黝黑漢子惶恐笑道:「大人,船小不吃重,大人寶馬能否––」
靳尚一揮手便道:「你兩個下去!上那隻大船。」兩名護衛稍有猶豫,靳尚便是臉色一沉:「下
去!你倆合起來還沒這匹馬值錢!牠是王后的寶貝,明白麼?」護衛喏喏連聲,連忙便下了小
船擠到大船上去了。
  「開船了––!」黝黑漢子一聲唱喝,滿載甲士的大船便悠然出了碼頭,之後便是四隻貨
船,最後才是黝黑漢子的烏篷小舟。奇怪的是,碼頭上所有觀望的船家都沒有那一聲熱切的順
風辭,都只是冷冷地看著船隊出了水門,進了水道,始終都沒有一個人說話。
  船隊出了水門,黝黑漢子便是一聲長呼:「官府貨船,扯帆快槳––!」載貨大船的船家
與槳手們便是「嗨!」的一聲應答,各船大帆倏忽扯起,槳手們也齊齊的甩開了膀子划水,船
隊便是滿帆快槳,片刻便飄進了雲夢澤北岸。不想一進雲夢澤汪洋水面,吃重貨船便悠悠地慢
了下來。黝黑漢子喊了一聲:「槳手們歇歇乏了!上大夫要在前邊漫遊散心,我在前面等了!
」說罷竟是大櫓猛然一划,烏篷小船竟走雲一般掠過船隊悠然去了。大船水手們竟是齊聲高喊
:「老大好身手!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4
發表於 2010-6-23 18:05:56 |只看該作者
  片刻之後,烏篷小船卻又飄然飛了回來,船頭卻赫然站著一個裙裾飄飄的少女。便在大船
甲士們驚愕之際,少女一聲長長地呼哨,載滿甲士的大船便驟然傾斜,檣桅嘩啦折斷,竟是硬
生生地翻了過去。甲士們驚慌呼喊間便已經全部落水,雖則說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筘在上面
,又是鐵甲在身,絕大部分竟是在頃刻之間一命嗚呼。兩名護衛與幾個本領高強的甲士頭目勉
強逃脫,卻是剛剛浮出水面便被大鐵槳迎頭拍去,鮮血便立刻滲出了一團紅雲,不消片刻,全
部甲士便死了個一乾二淨。
  小船少女又是一聲呼哨,便有十多個槳手飛撲水中將十幾具屍體舉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
間,便有十幾個甲士站在了最前邊的大船上。少女一揮手,烏篷小船便飛了出去,幾艘大船便
悠悠地跟在了後邊。
  船隊沿著雲夢北岸行得小半個時辰,便見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遙遙在望。漸漸靠近,山
坳裡便彎出了一個小港灣,一片青石碼頭便橫在了眼前。烏篷小船一靠岸,船頭少女卻倏忽不
見,絲衣華貴的靳尚卻赫然登岸。只見靳尚矜持地一揮手,接連靠岸的大船上便有十幾個甲士
押下一隊挑夫,挑著各色貨物上了山。
  靳尚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邊,看看將近城堡,城門外的守護甲士竟是肅然躬身。靳尚也不理
睬,只對後面呼喝道:「一幫賤民,都給我小心了!這都是王后的心愛之物,但有差錯,便拿
他餵狗了!」押貨的甲士也是氣勢洶洶,不斷地用長矛敲打著挑夫,竟是跟著靳尚長驅直入進
了城堡。又是小半個時辰,靳尚帶著甲士押著挑夫們又出了城堡。
  片刻之間,船隊便飛雲般飄走了,城堡卻依舊靜悄悄的矗立著。
  此日清晨,郢都暴出了驚天奇聞:炙手可熱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國暗殺,頭顱竟被掛在了王
宮車馬場的旗桿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嘩,人們彈冠相慶,酒家竟是大跌到一成價供國人聚酒慶
賀。誰知偏偏就在國人歡騰的時刻,又有更加驚人的消息傳來––王后鄭袖被藥殺在別宮密室
,兩日之後才被侍女發現!及至這個消息傳開,郢都卻是驟然沉默了。王后鄭袖雖然也是與靳
尚昭雎沆瀣一氣,被楚人氣狠狠地呼為「吳女」,然則她畢竟是王后,國人若在歡呼慶賀,豈
非連楚王也捲了進來?若楚王都是髒污不堪,那楚國還有指望麼?自古以來,市井山野之庶民
雖遠離廟堂,但對朝局國事卻最是明白,誰個是蛀蟲奸佞,誰個是謀國棟樑,遠遠看去,卻是
分毫無差。楚國歷經劫難,國人更是心明如鏡,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釀出了一場令天下瞠目結
舌的壯舉。
  就在王后鄭袖被藥殺的消息傳出的當夜,一隻童謠便在郢都巷閭傳唱開來:
  皮已不存 袖也不正
  三閭不出 日口見刀
  天心無語 三楚大劫
  於是,郢都國人便聚相議論,紛紛拆解這隻童謠隱寓的天機。不說則已,一說之下,才發
現這隻童謠竟是直白如畫––「皮」便是革,「革」便是靳尚。「袖」不說也是王后了。「三
閭」便是屈原,因為屈原正是在三閭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便是昭。在楚國,「昭
」沒有別人,便是昭雎。如此一來,這隻童謠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形跡不正的王
后也死了,若是三閭大夫還不出山,昭雎還要「見刀」!但是,中間兩句連起來,卻令人匪夷
所思:屈原不出山,為何昭雎就要見刀呢?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經斷定昭雎是阻撓屈原的死
敵麼?後兩句更是蹊蹺,天心本就無語,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呢?「三楚」說的是大楚
國,楚國本土連同吞併進來的吳越兩國,便是三楚了。那麼,「天心」究是何指呢?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說的了!」一個儒生突然大喊起來。
  「儂個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個吳地士子立即呼應。
  「采––」眾人大悟,竟是轟然喝采。
  「這便是說,」儒生壓低了聲音,「民心若是不動,楚國便是大難臨頭!」
  「心在肚子裡,便動又能如何了?」一個商人竟是大皺眉頭。
  眾人一片大笑!吳地士子矜持地笑了:「儂毋曉得?民心動,便是動於外,動於外嘛,便
是要讓國君知道民心了。」
  「曉得曉得!」商人連連點頭,「就是上萬民書了!」
  「采––」眾人便是一聲呼喝,「上萬民書––」
  ***
  次日清晨,王宮車馬場竟是前所未有的變成了人山人海。商人停市,百工停業,船家停運
,庶民百姓從四面八方湧向了王宮,擠滿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連車馬場周邊的大樹上
也掛滿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宮廊柱下,卻是一片白髮頭顱打著一幅寬大的麻布,赫然便是八
個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補楚三閭秉政!守護王宮的軍兵甲士也不敢妄動,一員領班大將便飛
也似地跑進宮中稟報去了。
  楚懷王正在昏昏大睡。鄭袖靳尚驟然死去,對這個已經年近花甲卻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國王
不啻當頭霹靂!多少年來,這個老國王已經完全習慣了昭雎、靳尚、鄭袖給他支撐的全部生活
。比他更老卻更健旺的昭雎打理著朝局國事,他只要點頭搖頭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溝通著他
與外臣的諸般事務,間或還給他一些甜蜜地玩味。嬌媚豐腴的鄭袖彷彿永遠都那麼年輕誘人,
每次都讓他雄風大振。但凡鄭袖帶著王子去別宮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終日,縱是將幾個絕色侍
女百般蹂躪,也是索然無味,非鄭袖回來與他反覆折騰才能一洩如注,輕鬆地睡到日上中天。
久而久之,他便頹然靠在了這個三角人架上,萬事都只在這三個人身上解決。楚懷王由衷地感
念上天所賜,不能想像,假如有朝一日沒了這個三人架,他將如何度日?
  便在他盡情咀嚼著一個國王的美味時,三人架的兩個致命支撐卻突然摧折了!當楚懷王聽
到這個消息時,竟然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驟然昏了過去。及至醒來,他浮上的第一個念頭便
是:上天縱要懲罰他,如何不讓昭雎去死?卻讓兩個最心愛的人死了?他不吃不喝不睡,只在
園林中焦躁地轉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該做什麼?一個侍女領班甚是精明,派來了四個在平日做
鄭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著與鄭袖全無二致的吳儂軟語,鶯鶯燕燕地擁著著他漫遊,一夜漫遊
將盡,他終於頹然軟倒在四具柔軟勁韌的肉體上昏昏睡去––
  「稟報我王!出大事了––」宮門將領匆匆進來,卻釘子一般愣怔了。
  晨霧之中,綠草地上一頂白紗帳篷,四個侍女與鬚髮灰白的老國王重疊糾纏在一起,粗細
鼾聲也混雜在一起,周圍竟是一個人也沒有,寂靜得一片森然!
  「內侍何在?郎中何在?」宮門將軍大喊起來。
  「儂毋聒噪了!」一個裙裾飄飄的侍女頭目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了出來,圓睜杏眼壓低聲音
嚷嚷著,「儂毋曉得大王兩日兩夜沒睏覺?儂沒長眼,嚷嚷大王醒來誰個消受了?儂要有事,
找令尹去了!在這裡就是大王醒來也沒個用,曉得無?」
  宮門將軍苦笑不得,想發作卻又不敢。這些吳語侍女都是王后鄭袖的從嫁心腹,更是楚王
的寢室尤物,尋常時日等閒大臣也得看她們的臉色,此時楚王沒睡過勁兒,沒準兒被吵醒了還
真將他一刀問斬,卻是何苦來哉?想到這裡,將軍便是喏喏連聲地走了,一出宮門便立馬派出
飛騎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這幾日正在心驚肉跳,靳尚死訊傳出時,他還很是高興了一陣子––這個弄臣近年來
氣焰日盛,竟藉著男風女風一齊得寵,時不時對他這個令尹還帶點兒顏色,指斥他這事沒辦好
那事沒辦好,竟大有取而代之的勢頭;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時!誰知還沒回
過味兒來,鄭袖就被藥殺了。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說到底,鄭袖是他的人,是他對楚
王設下的絞龍索。二十多年來,要是沒有鄭袖在王宮撐持,他昭雎當真不知死了幾回?如今竟
有人一舉殺了靳尚鄭袖,可見這股勢力絕然是來頭不小!他們能殺這兩個精明得每個毛孔兒都
在算計人的人精,可見謀劃之周到細緻。更令昭雎更為不安的是,這股神秘勢力為何要殺靳尚
鄭袖?反覆思忖,昭雎認準了只有一個答案:是楚國的新派勢力要改變朝局,挾制楚王變法。
果真如此,這股勢力豈能放過他這個新派死敵?可是,他們為何卻要放過他呢?沒有機會得手
?絕然不是。只有一個可能:要選另一個時機殺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這個時機,很可能
就是他們的變法人物將要出山之前,殺他這個世族魁首為變法祭旗。除此而外,還能做何解釋
呢?
  昭雎是隻千年老狐,既有冷靜地評判,又有狡詐的對策。反覆思慮,他選定了以靜治動這
個應對晦明亂局的古老準則,抱定了在這個強勁的風頭上蟄伏隱匿的主意,將府中護衛部署得
鐵桶也似,卻絕不踏出府門一步。只要不邁過這道門檻,新派又能耐我何?誰能保定那個朝三
暮四的楚王就一定會支持新派人物?
  正在此時,侄子子蘭匆匆來到書房,說禁軍司馬飛馬急報:郢都國人宮前血書請願,強請
楚王重新起用屈原變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緊急請命令尹處置。
  「呵呵,棋卻在這裡了。」鬚髮如雪虯結在頭頂盤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兩眼閃爍著細亮
的光芒,「先殺宮中對手,再以民謠煽動國人上書,而後改變朝局。算器倒是不錯。子蘭,你
也做過一回大將了,想想,該如何處置?」
  「無論如何,不能讓屈原出山!」子蘭咬牙切齒,「否則,昭氏舉族當滅!」
  「我是問,目下之策該當如何?」昭雎對這位曾經做了一回上將軍但卻總是憨直驕橫的侄
子,每每總是大皺眉頭。
  「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便當做中流砥柱,驅散亂民,穩定郢都,同時也剷除了屈
原黃歇之根基!」子蘭大是慷慨。
  「之後呢?」
  「挾制楚王,以亂國罪滅了屈黃兩族,叔父鎮國攝政!」
  「再之後呢?」
  「叔父效伊尹之法,廢黜放逐老楚王,擁立一個童子楚王!」
  「再再之後呢?」
  「昭氏代羋氏!若田齊代姜齊,立他一個新楚國!」
  「好!」老昭雎第一次讚賞了侄子,「你能看得久遠,這件大事便交給你去做。」說罷走
進裡間,一陣輕微地響動,便抱著一個銅匣走了出來放到書案上,「打開。」子蘭一端詳,便
是眼中放光,熟練地打開銅匣,不禁驚歎一聲:「兵符!」昭雎冷冷一笑:「這是我秘藏之兵符
。你用它即刻調一萬精兵,驅散亂民,圍住王宮,不許任何人進出。記住,給府邸留一千鐵甲
武士,防備那股勢力得寸進尺。」
  「明白!」子蘭答應一聲,便大步出了書房。
  郢都之內除了王室禁軍八千人,便是城防駐軍六千人。作為一國都城,城內駐軍只能維持
在一定數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衛力量歷來都駐紮在城外要塞隘口。這是天下通例
。其中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實戰需要––大軍駐紮城外要塞,使敵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這才是
真正的防守。大軍兵臨城下,城內孤軍困守,那只是極為特殊的駐兵要塞或偶然的戰場情勢,
作為大國都城佈防,歷來都不會將大軍龜縮在城池之內。
  惟其如此,子蘭要調足一萬人馬,便只能出城。都城內的王室禁軍是只聽楚王號令的,就
是那六千城防駐軍,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國之外的調遣的。楚國大族分治的歷來傳
統:都城屬王族領地,禁軍與守軍將領均由王族擔當,連兵士都是只從王族領地徵發。楚懷王
雖然顢頇,但對都城內兵馬卻也是掌控極嚴,特殊兵符連靳尚也沒有見過。昭雎的兵符是十多
年前子蘭做上將軍統帥六國聯軍時,昭雎以令尹調運糧草的權力得到的;六國聯軍戰敗,楚國
上下惶惶不安,這隻兵符竟是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記了。
  楚制:調糧兵符須與調兵兵符同時勘合,大軍才能離營。但是,城外大軍主將卻正好是昭
陽,也是昭氏的後進英傑,論輩分還是子蘭的宗親侄子。當此非常之時,這隻兵符便是王權,
況且昭雎又是主政令尹,調一萬兵馬入城當是順理成章。
  為防不測,子蘭帶了十名精銳騎士,一色快馬長劍,出得北門便向山谷要塞飛馳而去。這
要塞軍營距離郢都六十里之遙,翻過兩道山梁便能望見軍營旌旗,放開快馬小半個時辰便到。
剛剛翻過第一道山梁,下坡進入谷地時,突然卻聞轟隆一聲,前邊六騎竟是驟然消失!子蘭戰
馬突兀人立而起,嘶鳴後退,竟與後面連環飛馳的四騎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子蘭頓時跌到馬
下,鼻子竟唰地噴出一股鮮血!饒是如此,子蘭也顧不得疼痛,立即拔劍大呼:「有埋伏!你
等斷後,我去軍營!」便又飛身上馬要繞過陷坑衝上山梁。
  恰恰便在此時,一道白影快如閃電般飛來,一個大迴旋,便見子蘭頭顱飛去,一股血柱沖
天騰起,竟是連一聲慘叫也沒來得及喊出。白影堪堪掠過,一陣箭雨便立即傾瀉到谷地,片刻
之間,陷坑六騎與地上四騎便是聲息皆無。
  「兵符!給你了。」叢林中一個清亮的女聲。
  「好!回郢都!」一個渾厚的男聲在叢林迴盪。
  馬蹄如雨,驟然從山林席捲而去,山谷又恢復了一片寧靜。
  ***
  日色過午,楚懷王終於呻吟著喊著鄭袖的名字醒來了。
  侍女頭目連忙跪坐在地將他擁在懷裡,一邊撫摩一邊呢喃撫慰:「大王別怕了,王后睏覺
了,一忽兒就來,就來,乖乖別怕,先喝一口白玉汁兒了,王后有,我也有呢,儂嘗嘗味道好
麼?哎喲,乖乖咬疼了––」自從鄭袖生了王子,楚懷王便有了這個奇特的癖好,每次睡醒來
都要鄭袖給他餵奶,說那是上天白玉汁兒最好喝了。鄭袖幾日不在,極少開懷的侍女們又沒有
這上天白玉汁兒,便只好任他將胸脯咬得出血。懵懂之時,不想這塞進嘴裡包住臉膛的竟是肥
嘟嘟一對可人物事,恍惚之間,老國王竟以為抱住的當真是鄭袖,便哼叫著一頭扎進那雪白豐
腴的懷中,狠狠咂得小半個時辰,才睜開眼睛抹著嘴坐了起來:「你,便是王后了!」手卻只
是指點著那對肥白的大奶子。
  「謝過大王隆恩––!」侍女頭目驚喜萬狀地猛然將老國王包在了胸前。
  楚懷王雄心大做,便是一番胡亂折騰,片刻之後滿頭大汗氣喘咻咻,才覺得鬱悶稍減,竟
是呵呵笑了:「這對兒尤物不輸鄭袖,上天有眼了。」
  「儂曉得無?人家跟王后原本就是姊妹了。」
  楚懷王哈哈大笑:「好好好,姊妹便姊妹啦!」
  正在楚懷王高興的時刻,一個老內侍匆匆碎步跑來:「稟報我王:出事了。宮門湧滿了市
井庶人,已經跪了三個時辰,要我王出宮受書了。」
  楚懷王頓時愣怔了,片刻之間卻又恍然笑了:「我說呢,哄哄嗡嗡甚個聲響?原是市井坐
宮,要減稅麼?去,找令尹啦,本王管這等瑣碎?」
  「宮門司馬早報令尹了,令尹派出子蘭將軍,可子蘭將軍沒有音信了!」
  楚懷王眼珠打轉,不禁一聲高喊:「靳尚!」卻又驟然打住,長嘆一聲,「亂也!走,本
王出去看看啦。」剛要邁步,卻回頭高聲下令,「來人,帶新王后去寢宮養息啦。」又對衣衫
零亂的侍女頭目笑了笑,這才跟著老內侍走了出去。
  一到宮門廊柱下,楚懷王便驚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他只見過屈氏部族的族老們當年為
屈原請命,人數也就是幾百個,已經使他手足無措了,何曾見識過這人山人海?片刻之間,楚
懷王便覺得頭轟的一聲便懵懂了,臉色發青,兩眼筆直,不禁便哆嗦起來。老內侍連忙靠前扶
住低聲道:「老朽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請命,我王儘管答應住,管保無事了。」楚懷王頓
時清醒,甩開老內侍笑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你說?下去!」便抖擻精神走到廊下矜
持地一聲高喝:「宮門將軍何在?」
  「宮門將軍朱英在!」
  「請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見了。」
  「嗨!」朱英轉身走下高高石階,來到跪地請命的一片老人前高聲宣諭:「請命人等聽了
:楚王有詔,著三老上階晉見。爾等推舉三人,隨我見王。」
  片刻之間,便有三個鬚髮雪白的老人顫巍巍地跟著朱英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級台階,場中
民眾翹首以待,竟是鴉雀無聲。大約頓飯時光,三個老人顫巍巍下了台階,一個蒼老嘶啞的聲
音便喊了起來:「楚王英明!答應即刻下詔,召屈原大夫還都秉政!」
  「楚王萬歲!」「屈原大夫萬歲!」車馬場頓時一片歡呼。
  「昭雎老狐!如何處置?」有人高聲呼喊起來。
  「且慢了。」一個老人笑了,「楚王說了,即刻下詔,罷黜昭雎令尹之職。」
  「采––!」「楚王英明!」「楚國萬歲!」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便掠過了廣場。
  突然,卻聽場外一陣驟雨般馬蹄聲,便有一騎飛到王宮階下一聲高喊:「彝陵軍報!秦軍
攻楚––!」一個身影便飛也似飄上了三十六級王階。萬千人眾頓時僵住,不遲不早,秦國恰
恰在這個節骨眼上攻來,誰來統兵對陣?大楚國還能保得住麼?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5
發表於 2010-6-23 18:06: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經過一冬緊張運籌,冰消雪化的三月,秦國的水軍終於成型了。
  河內戰事一結束,白起給魏冉留下一萬鐵騎,便馬不停蹄地班師藍田,自己又星夜趕回了
咸陽。晉見宣太后之後,白起便匆匆與荊梅成婚了。這是宣太后的命令:白起不成婚,哪兒也
不許去。白起與荊梅原本都沒有立即成婚的意思,可宣太后卻說得明白:「大將三十無家室,
君之罪也。白起若無荊梅這個念想,我能讓他等到今日了?一個才士孤女,一個國家干城,卻
都是孤身漂泊,教我如何做這一國太后了?明日便成婚!我看這也是荊老義士生前遺願,我便
做主了。」白起對這個青梅竹馬的師妹原是一片深情,但畢竟從來沒有挑明過婚事,老師死得
突然,也沒有明白說過此事該當如何,所以就存了個與荊梅相處慢慢再說的心思。荊梅雖是深
愛白起,卻也因他戎馬倥傯,總是沒有相處一吐心思的時機,便也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改扮男
裝入軍照拂白起,相機再說。如今讓宣太后快人快語說了個透亮,倆人便紅著臉不說話,也算
是默許了。於是,宣太后立即親自操持,只在半日之間便將白起的大良造府收拾得煥然一新。
當晚,宣太后帶著陪嫁的十名侍女十名官僕,用一輛結滿紅綾的篷車將荊梅從王宮送到了大良
造府,沿途觀者如潮,竟是熱鬧非凡。到得府邸,秦昭王親自司禮主婚,全部在咸陽的秦國大
臣幾乎都來慶賀,可謂天下獨一無二的成婚盛典。
  白起素來對不合自己身份的擢升與賜予都覺得忐忑不安,若是職爵之事,他一定會斷然辭
謝。可這是婚典,按照古老的習俗,國君太后出席功勳大臣的相關慶典也是常情,雖說自己只
想悄悄辦理,卻實在不好推脫。若是魏冉在咸陽,一定能體諒自己苦衷,替自己擋得一陣,可
偏偏魏冉在河內忙碌,便也只好順勢而下了。荊梅自然知道白起稟性心思,卻只是不斷給他眼
色:「忍忍,便過去了。」
  一則是戰事在心,二則是實在不堪連綿不斷的飲宴盛典,大婚此日,白起便一馬飛出咸陽
,直奔藍田大營去了。及至日上三竿,宣太后親乘華車來迎新婚夫婦入宮大宴時,竟只有樸實
嫻靜的荊梅一個人了。荊梅只施得一禮,還沒有說話,宣太后便又氣又笑道:「這個白起不像
話!扔下一個新娘便走了,是麼?雖說也是國事,可我這個娘家人卻如何過得去了?荊梅,你
莫上心,我這便派人將他給追回來,任你處罰,曉得無?」叮噹一串體己話,荊梅竟是噗地笑
了:「太后莫生氣,他就那根強牛筋,但有仗打,便甚事也不顧。」宣太后便呵呵笑道:「有這
想頭便好。你也別生氣,左右你一個人我一個人,索性跟我進宮住幾日去了。」荊梅笑道:「
白起是個粗土人,府中亂得一團糟,容我收拾得兩日再去拜謝太后如何?」宣太后笑了:「新
娘子知道當家了,好事也!那有個不行的理論?哎,進宮可不是拜謝我,是你我一起熱鬧些個
,記住了?除非白起回來,你想來便來了。」說罷又叫過侍女僕人的頭目叮囑一番,這才上車
走了。
  白起進得藍田大營,便立即開始籌劃攻楚大戰。按照預先謀劃,白起第一件事便是派出飛
騎特使直下江州,限期在一月之內將打造好的戰船接收下水,並徵發三千名水手等候成軍。第
二件事,便是派出蒙驁暫為水軍大將,立即奔赴南鄭,徵發兩萬漢水子弟練成水軍。兩件事部
署妥當,白起便讓中軍司馬將搜集來得楚國山水圖與郡縣城相關典籍全部搬到後帳,便埋頭開
始揣摩伐楚細節。
  大約從西周時起,中原便稱楚國與江南小邦國為「南國」。《詩‧小雅‧四月》便有「滔
滔江漢,南國之紀」的詠唱。後來這南國諸侯們便漸漸地被楚國一一蠶食了,及至吳越被滅,
淮水之南便是楚國天下了。廣袤華夏,除了西南巴蜀被秦國佔領,整個江南、東南、嶺南的蒼
茫萬里,便都是楚國疆域。雖說楚國對嶺南的實際控制很鬆散,但是各個嶺南部族都以楚國為
宗主,卻是任誰都承認的事實。也就是說,整個北部華夏戰國的所有土地加起來,也比一個楚
國大不了多少!於是,對大河之北的中原各戰國來說,攻取楚地便成了夢寐以求的遠圖。自春
秋以來,中原諸侯以晉、秦、齊為首,不知多少次的與楚國開戰,可是都從來沒有打到過雲夢
澤與長江北岸,激烈的大戰從來都只發生在淮水南北區域。到了戰國中期,反倒是楚國向北擴
張到了淮水以北,直接與魏國在穎水接壤。若從穎水的陳縣(楚國北部要塞,也是楚國末期最
後一個都城)直達嶺南,那可當真是荒莽萬里河山。從幾百年的戰事看,大多數時期,中原戰
國的軍力還都是強大於楚國的,可為何偏是奪不來楚國土地,反而卻是楚國步步北上呢?
  攻楚之前,白起想得最多的,便是這個難題。
  自從與老師臨終談兵,讀了老師贈送的兵書,白起打仗的思路便大大開闊起來。白起出身
行伍,在戰場造詣上很早就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舉凡步騎戰法、軍營調度、輜重運籌、行
兵佈陣、安營紮寨、長途奔襲等等等,他都能從一個士兵所能夠解決的細節上變換創造出種種
獨特戰法。甲冑兵器的重量,軍營帳篷的大小,軍食製作的種類,他都能找出最利於作戰且又
最方便軍士行動的最好配製。正因為如此,白起在千夫長的位置上就已經屢次能對大軍作戰提
出精到見解了。尤其是河外之戰大破六國聯軍、河內之戰奪魏六十餘城,這兩場以他為統帥的
大戰之後,白起驟然成熟了。再讀兵法經典,他對往昔戰事便有了深徹回顧。根本之點便在於
,他真正悟到了戰之勝負根本卻在疆場之外的道理,也明白了諸如孫武吳起司馬穰苴那樣的兵
家聖者為何要用大量篇幅去論說戰場之外的國政、民生乃至人心向背等等的奧秘。也正是在這
樣的時刻,白起開始謀劃對楚大戰。為了思慮更為紮實,他專門與魏冉做了一番探究。
  「穰侯以為,中原強兵,何以百年來不能奪楚十城以上?」
  「白起啊,你又瞄上楚國了?」魏冉哈哈大笑,「老夫之見,卻很簡單:楚有江水天險,
中原無水軍,陸路無法逾越!可是了?」
  白起卻道:「即或江水難以逾越,淮水總可以強渡,何以淮北之地也在楚國手中?」
  魏冉便是一怔:「也是!這淮北之地打了百餘年,反倒讓楚國佔了大半,你卻說說是何道
理了?」
  「白起以為,道理有二:其一,中原戰國戰法單一,百餘年來唯知從淮北與楚國接壤處開
打,楚國淮南江南之廣袤本土從未受過威脅,可源源不斷地輸送兵力糧草做長期抗衡,縱有一
戰數戰之敗,卻是不傷元氣。是故楚國雖弱,卻能矗立淮北不退,中原戰國雖強,卻不能奪取
淮北,更不能逼近江水。此為戰法謀略之誤。」
  「有理!」魏冉拍案而起,「其二呢?」
  「其二,大局評判有誤。中原戰國歷來視楚國為南蠻,一如長期視秦國為西蠻,錯認惟有
淮北淮南才是豐腴之地,漢水、江南、江東、嶺南皆是蠻荒莽蒼之地,縱拚力奪來,亦於國無
助。與此同時,楚國使節、商旅也在中原反覆張揚江南荒莽貧瘠遠不如中原富庶,楚國要富強
,惟有奪取淮北等等,混淆中原視聽,使中原戰國誤以為果然如此。此一失誤,猶如張儀當年
對巴蜀評判之誤如出一轍。明銳如張儀者,尚且以為巴蜀蠻荒不毛之地奪之無益,更何況尋常
人等?」
  魏冉一陣默然,良久卻是喟然一歎:「洞若觀火,此之謂也!白起啊,老夫老楚人了,也
沒想到這戰場之外啊!」說著雙目便是炯炯生光,「你既有此想,便定有長策,說說了。」
  白起走到魏冉書房的那張《九州兆域圖》下,指點著道:「天下之大,唯江南為最後爭奪
之地。天賜地利,秦國西南恰於楚國相連,奪得楚國半壁河山,便是秦國更大根基。若得攻楚
戰勝,便要另闢蹊徑:避開淮北老戰場,從巴蜀直下江水雲夢澤,奪取楚國江漢根基,一舉使
楚國衰頹。」
  魏冉長長地一吁:「如此打法,卻是秦軍之短了,我方水軍可是弱於楚國水師啊!」
  白起指著蜿蜒江水:「楚國水師雖強,然多在吳越之地,雲夢澤舟師只是老楚舊部,且長
期無水戰,兵力已經大大減少。我方水軍雖是初建,用途卻主要在於運兵,而不是開入雲夢澤
與楚國水師對陣。我軍之要,在於順流東下,奪取江漢之地的城池,站定陸上根基。」
  「好!」魏冉一拍掌,「你便將此謀劃立即上書。這一番比不得中原陸戰,卻是要大動干
戈。還是那句老話:老夫給你抱住後腰,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上書太后秦王,穰侯連署如何?」
  魏冉目光一閃,立即恍然笑道:「好!算老夫一個。有老夫這個楚人,朝野心安了。」
  宣太后與秦昭王立即批下了這卷將相上書,並給白起加了一個特職「大良造上將軍兼領巴
蜀兩郡」,同時立即派出快馬特使知會巴蜀相陳莊「凡涉軍事,悉聽白起調遣!」接著便是白
起的一道火急軍令:「悉數調遣原有戰船聚江舟,並打造新戰船一百艘,限來春三月完工!」
  後帳揣摩三日,白起已經將攻楚方略詳細擬定––以戰船運兵,順流下江登岸,奪取楚國
漢中郡殘餘三城、黔中郡東北二十餘城、巫郡江北二十餘城!方略一定,白起立即升帳發令:
以王齕為前軍大將,王陵為中軍策應,出動步騎大軍八萬,從武關南下,直插長江北岸的彝陵
山地駐紮,等候水軍東下。
  大軍開拔,白起便帶著中軍大帳一班軍吏並一個百人騎士隊,星夜從南山子午谷直插南鄭
,要在臘月之前趕到江州。雖然是一路崎嶇難行,但白起一行都是當年隨司馬錯奇襲巴蜀的山
地老手,翻過南山又是一片春意,沒有了中原之地的刺骨北風,卻也走得暢快,不待一個月便
到了江州,恰恰便是十一月底。
  快馬斥候送來軍報:先行到達南鄭的蒙驁很是快捷,已經在漢水兩岸招募了兩萬熟悉水性
的精壯子弟加緊訓練水上戰法,專一等候巴郡戰船東下。白起立即下令蒙驁:水軍訓練兩個月
後,立即開赴江北巫山秘密駐紮等候!諸事處置完畢,白起便與陳莊一起來到江邊船場查看戰
船。這江州正卡在白水與江水的交匯口上,水面深闊,岩石成岸,竟是上佳的天然船場。兩人
登上南岸船場的雲車一望,便見江邊檣桅如林,大小船隻竟是連綿而去一望無際,當真壯觀非
常。
  「共有多少戰船?」白起大手向江中一劃,彷彿要將所有戰船都包攬過來。
  「大型戰船兩百艘,小型戰船三百艘,不算吳越,比老楚戰船多出百餘艘。」
  「糧草輜重船能徵發多少?」
  「官府貨船八百餘艘,徵發商船千餘艘,可得兩千艘貨船輸送糧草輜重。」陳莊本是軍中
將領,做了文職不打仗便憋悶,此次參與軍旅,雖說不上陣,也很是興奮。
  白起大手一揮:「好!下去看看那些大個頭,水戰靠船,可是不能大意。」
  「嗨!」陳莊竟是將軍一般應了一聲,「上將軍通曉軍旅,若連水軍也通了,便是天下無
敵也!」白起便笑道:「如何我便通不得水戰?只要與打仗相關,我都要通了它。」說話間兩
人便下得雲車進入船場,開始逐一地登上大型戰船察看。
  先看得是樓船。這樓船是最大的戰船,船上起樓兩層或三層,各層排列女牆、構築戰格、
樹立大旗、裝置大型戰炮與拍桿,頂樓便是將帥金鼓號令與強弓硬弩手,船舷甲板可裝載戰車
戰馬,槳手數十百人,可載兵士千餘人。樓船非但可遠距離的以戰炮、拍桿攻擊敵船,並可憑
借自身重力「犁沉」敵船,威力極是強大!因了樓船是帥船,是戰船之首,所以後來的水軍將
領便叫做「樓船將軍」。這種樓船,春秋時期首先在吳國被打造出來,統率者便是那個赫赫大
名的伍子胥。那時候的樓船,只能容納兩百餘士兵槳手。到了戰國中期,這種樓船技術已經普
及沿水國家,楚國、齊國、魏國、秦國,都有了打造大型樓船的船場,樓船術更上層樓,便打
造得更大了。在秦國,打造樓船之地便主要是這巴郡的江州。
  再便是艨衝。「外狹而長曰艨衝,以衝突敵船也!」這是古人對艨衝的說法。究其竟,這
是一種船體狹長而速度快,用於臨陣衝突的戰船。
  這兩種大型戰船之外,便是可容數十名軍士的攻擊戰船,主要是鬥艦、先登、赤馬三種。
春秋時期,艦被叫做「檻」或「鑒」,戰國之世才出現了「艦」這個名稱。《釋名》對這種「
檻」船的解釋是:「上下重板曰檻。四方施板以禦矢石,其內如牢檻也。」正因了這種艦船有
兩層厚板打成的木寨,可以抵禦敵船之飛矢流石,所以便成為水戰衝鋒的主力戰艦。
  先登與赤馬都是更為輕快的戰船。「軍行在前曰先登,登之向敵陣也。」也就是說,先登
是一種搶登敵船或搶登灘頭的攻擊船。赤馬則是輕疾快船。「輕疾者曰赤馬舟,其體正赤,疾
如戰馬也!」也就是說,這種快船船體輕速度快,船身塗成大紅色,專門做船隊的快速攻擊力
量。
  其餘便是特殊用途的船隻。一種是偵察敵情的斥候船。「五百斛以上且有小屋曰斥候,以
視敵之進退也。」斛,是春秋戰國的量具,以斛計重量,說得應當是排水量。一斛若以三百斤
計,五百斛即是十五萬斤,大體相當後來五六噸的船隻。作為敵情觀測船,往往是統帥需要使
用的,而且要相對高大,自然不會是小船。在實戰之中,這種大型斥候船實際是斥候營號令指
揮船,實際的偵察船叫做「艇」。艇是排水量二百斛以下的輕便小舟,除了水手可乘一人或兩
人。在實戰探敵之外,這種小艇也是臨時上下大戰船的快捷工具。
  察看完船場,白起卻是怦然心動了。在此之前,他將這支水軍的作用主要定在運兵與輸送
輜重兩方面,但使步騎大軍能夠避開無休止的翻山越嶺艱難攀登,糧草輸送能夠源源不斷,秦
軍便有八九成勝算。而這兩點對於長途奔襲式的山地作戰,恰恰是要命的關鍵環節。只有一支
船隊能夠以極大的輸送力量越過崇山峻嶺而直達戰場,這對於精銳如秦軍者,自然是最難得的
。能做到這一點,白起已經是滿足了。可如今一看這千餘艘打造極為精良的各式戰船,白起頓
時萌生了一個大膽地想法。
  「陳相,江州水手的本領如何?」白起突兀一問。
  「沒說的!」陳莊一指江面,「江州水手天下第一!楚國水面盡在大江下游,水流寬闊平
穩,縱然雲夢澤大湖如海,畢竟是險灘急流甚少。這江州水手卻是不同,常年出江東下,一道
巫山大峽谷便是幾百里,險灘無數,航道詭秘多變,直如生死鬼門關一般。江州水手但能上船
出江,個頂個好把式!」
  「這三千水手都出過江?」
  「但凡操舵老大,都出過江!槳手只有兩三成沒出過,徵召時都一一查過。」
  「好!但有此等水手,秦國水軍便是立馬可待。」白起大是振奮,「立即以上將軍代秦王
名義,賜給所有造船工匠、操舵水手造士爵位,其餘水手人賜十金,以彰顯其捨業從軍之功,
大戰之後再論功行賞。」
  「上將軍明斷!」陳莊高興得一拍掌,「這些水手多以販運鹽、魚為生,倉促應召原是有
些不敢說的話。若人各賞賜,家人水手便大是安心,士氣便大漲了。」
  「那好,便去辦理吧。」
  「嗨!」陳莊挺胸一應便大步去了。
  倏忽之間便是大年,白起與陳莊卻在臘月三十那一日運了十車請酒三百頭豬羊來到了船場
,隆重犒勞打造戰船的工匠與駐紮江邊軍營的三千水手。工匠水手們做夢也想不到,威振天下
的赫赫上將軍白起竟能在年關之際來犒賞他們這等販夫走卒,一時間便是歡呼聲響徹大江兩岸
,許多老工匠老水手們都是熱淚盈眶,反覆念叨著:「過往啥子麼,眼下啥子麼!有爵位,還
有上將軍賜酒過年,安逸哩安逸哩!」精壯水手們卻是昂昂振奮,人人喝得滿臉脹紅,嗷嗷叫
著要立即打仗。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6
發表於 2010-6-23 18:06:04 |只看該作者
  「父老兄弟們!」白起站在高高的船台上可著嗓子喊了起來,「歇工三日,好好過年!年
節之後,便要出江東下,為國立功了––!」
  「不歇工––」萬千人眾竟是齊齊地一片吼聲,「下水!上船!出江!」
  白起眼中含著淚水,在船台上深深地一躬到底。
  於是,年關的江邊船場變成了燈火喧囂的大工地,也成了江州百姓傾瀉報國熱腸的熱鬧場
所。巴蜀兩地歸秦已有三十餘年,然則尋常百姓對於秦國還是生疏淡漠的。這次伐楚大戰,江
州第一次成了秦國的中心地帶,上將軍親臨巴郡,百姓們便從實實在在地接觸中知道了秦國的
獎勵耕戰究竟是個啥子法度,也實實在在地品咂到了這秦國法度就是比當年巴王的狠巴巴盤剝
要好得多。單說這工匠水手賜爵一件事,便令巴人大是感動。祖祖輩輩千百年,何曾有過官府
因了庶民「捨業從國」而立加賞賜的?再說籌集軍糧,官府還是只買餘糧,賣餘糧多者也賜爵
賞金。這樣的官府,老百姓如何不感恩戴德?
  年關時節本是農閒,船場工匠水手不歇工的消息一傳開,萬千民眾便絡繹不絕地湧到了兩
江岸邊,一船一船的送來了不計其數的魚肉、燻肉、飯團與各種山果酒,一隊一隊的樂手晝夜
守在兩岸吹打。船場的工匠水手們更是熱氣騰騰,人人撂開了光膀子大汗淋漓的可著勁兒猛幹
!不消三五日,年節還沒有過完,全部戰船便順利下水,三千水手們立即上船演練,兩岸民眾
吶喊助威,直是如火如荼。
  二月初旬,白起登上了最大的一艘樓船,率領著六百餘艘戰船與兩千餘艘糧草輜重船浩浩
蕩蕩地順流直下了。狹窄湍急的江面上檣桅如林,船隊連綿百餘里,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壯闊。
  船隊行得三日,便到了赤甲山峽谷江段。這赤甲山是巴郡東部要塞關口,山頭一關便是扞
關。扞關原是楚國建造的西部要塞,秦國奪得房陵之地後,楚國便放棄了三峽段的長江防守,
扞關便成了秦國巴郡的東部要塞。雖則如此,卻由於沒有水軍,秦國對長江大峽谷的控制也是
形同虛設,除了北岸盆地的城堡,沿江峽谷的城堡實際上仍然在時不時出沒江峽的楚國水軍控
制之下。此次秦國船隊大舉東下,楚國水軍早已退到了彝陵之下,峽谷江段卻也是平靜無事。
蒙驁率領三萬水軍已經在這裡駐守了一月,將關下碼頭已經拓寬加深整修齊備。這一日,蒙驁
在山頭遙見江中「白」字大旗迎風招展,便立刻命令小艇下水親自迎了上去。
  及至駛近樓船,被水手領著爬上高高的舷梯,在五六丈高的樓頂俯瞰江水滔滔旌旗連綿不
斷,蒙驁竟是驚訝得連喊:「了不得!了不得!」白起從號令台走下來笑道:「有甚了不得?旱
老虎就不能變蛟龍?」蒙驁連連讚歎:「變得好變得好!有如此船隊,楚國水軍卻是個鳥!」
白起破天荒地大笑起來:「好!這次卻是要看你這水軍主將的威風了。」蒙驁便是摩拳擦掌:「
你只說如何打?我便讓楚人嘗嘗大秦水軍的厲害!」「你來。」白起拉著蒙驁便進了號令艙,
艙中卻釘著一副可牆大的《沿江關塞圖》,一指扞關位置,白起便道:「旬日之內,你在扞關
須將三萬水軍編成戰船隊,並須在江面演練兩三日。而後第一仗,便是與彝陵水師對陣,殲滅
彝陵水師,待步軍攻克彝陵關城與江峽內兩岸城池之後,你便留兩成水軍封鎖江峽,而後立即
率水軍東下,直逼雲夢口威懾郢都。這是我軍第一次水戰,你說說勝算如何?」
  蒙驁也是一員周密持重的大將,此刻卻是斷然點頭:「八成勝算!我已探聽清楚:彝陵水
師只有百餘艘中小戰船,水軍八千,關城守軍兩萬,周遭百里沒有後續援軍。我在南鄭徵召的
這三萬水軍清一色的漁家子弟,個個在船上如走平地,只要江州水手本事好,演練成軍當是快
捷無誤。我用三百艘戰船包他上去,有個不贏的道理?」
  「江州水手、修船工匠,都是天下第一。」白起一句讚歎,便接著將江州故事說了一番,
聽得蒙驁竟是連連感慨百般感奮。白起稍事停頓,接著指點大圖道:「從明日開始,這裡便是
你的旗艦。我要立即趕赴步騎大營,先期奇襲彝陵關,使彝陵水師失去陸上根基!」
  「我軍糧草基地是否駐紮彝陵?」
  白起點頭:「這件事有輜重營做。你所留下的兩成水軍,便是要確保糧草基地萬無一失。
糧草基地紮好後,只留五百艘貨船運糧,其餘千餘艘空船一律運兵東下!」
  「嗨!」蒙驁領命,「我立即回扞關調兵下江!」便赳赳去了。
  片刻之間,樓船大旗飛動號角連綿,一排大戰船便緩緩靠上了扞關碼頭。白起將一應與蒙
驁交接的後續軍務都留給了中軍司馬辦理,自己帶著一班軍吏與一個百人隊便乘著一艘鬥艦靠
上了碼頭,棄舟登岸,便馬不停蹄地向東北山地飛馳而去。
  三日之後的夜晚,正是春風料峭浮雲遮月的時光,秦軍三萬精銳步兵乘著百餘艘大貨船悄
然橫渡峽內長江,匆匆登岸,連夜繞道南岸彝陵關背後。彝陵城堡本是三面靠山一面控江,西
鎖江峽,東控雲夢,恰恰扼守在萬里長江的咽喉地帶,號稱「天下第一要塞」。雖則如此,彝
陵的防守卻極是鬆懈。根本原因,便在於彝陵是水上要塞,而能在水戰上與楚國水師較量者,
似乎還數不上一家。雖然與秦國漢水房陵接壤,但秦國從來沒有水軍,又在中原剛剛打完河內
,如何便能橫空殺來彝陵?縱然殺來,也是江中魚鱉,何能與楚國水師抗衡?再加上郢都接連
出事,軍中大將都在各自探聽本部族大臣情勢,竟是誰也不曾想到戰事。水軍將領其實早已經
接到斥候飛報:秦軍船隊出江東來,也是只說得一句「再探」便一笑了之。
  便在天將拂曉時分,彝陵關的三面高山驟然山火大起,無數滲透猛火油的火箭也疾風驟雨
般從三面山頭傾瀉到城中。不到頓飯時光,彝陵便成了一片火海!便在這滿城驚慌逃竄之時,
四面殺聲大起,臨江一面的關城之下便是步軍猛攻。伴著密集箭雨,猛烈的巨石戰炮片刻間便
將城門砸開,將城牆轟塌了幾處大洞,黑壓壓秦軍頓時如潮水般殺入城內。城內兩萬守軍已經
是多年沒有打過仗了,如今正在混亂逃命,建制蕩然無存,將軍士兵互不相識,竟是沒有一陣
像樣的抵抗,便在個把時辰內全部崩潰做了降兵。
  白起飛馬入城,立即下令滅火,同時將降兵萬餘人全部集中到城後山地紮營,秦軍也立即
開出城外在臨江一面紮營防守。次日一早,楚軍降卒全部遣散回鄉。彝陵本是要塞之地,城中
庶民原本只有兩萬餘人,守軍一去,秦軍又不駐城內,城中庶民竟大是安靜。
  彝陵關一丟,江中水師便大為驚慌,全部百餘艘戰船雲集江心便準備隨時東下。可看得一
日,秦軍竟是只在岸上紮營大罵,激他們上岸廝殺,江中卻連個水軍船隻的影子也沒有。一班
水師將軍們便又驕橫起來,覺得這只是秦軍突襲的小股人馬僥倖得手而已,於是一面飛報郢都
令尹府,一面要耗住秦軍,等待援軍到來一戰收復彝陵。可在江中一連等了十日,郢都竟然全
無消息。彝陵水師大將昭陽本是昭氏子弟,心思定然是郢都昭氏有了危難,否則老令尹不可能
撇下此等大事不管,心念及此,便立即下令水師東下郢都。可就在船隊起錨之際,江峽中竟連
綿湧出大隊戰船,檣桅如林旌旗招展號角震動山谷,鬥艦赤馬當先,樓船艨衝居中,竟是直壓
彝陵水師而來。
  「升帆快槳––!順流開船––!」大將嘶聲大喊起來。
  彝陵水師原本結成了水上營寨,全部百餘艘戰船在江心拋錨,船頭向外圍成了一個巨大的
方形水寨。便是起錨開船,也須按照戰船位置一一開動。就在船隊開動一大半的時候,順流急
下的秦國輕型戰船已經從江面兩側包抄了過來。江州水手慣走險灘急流,秦國的鬥艦、先登、
赤馬在江邊竟是又快又穩,片刻之間便在下游全部截住了剛剛揚帆的彝陵水師。
  那艘最大的樓船緩緩從江心上游壓了過來,樓頂蒙驁高聲發令:「全體喊話:楚軍投降!
秦軍不殺!」於是,樓船與艨衝兩艘最大戰船上的將士們一齊高聲吶喊:「楚軍投降––!秦
軍不殺––!」緊接著其餘戰船的兵士們也齊聲吶喊,竟是聲震峽谷。
  昭陽一看大勢明是走脫不了,驟然哈哈大笑:「楚國縱弱,水師卻是戰無不勝了!蒙驁,
你可敢讓我擺開陣勢一戰?!」樓船頂上的蒙驁冷冷一笑,立即高聲下令:「船隊後退一箭!
待彝陵水師列陣水戰!」頃刻之間,秦國的黑色船隊包圍圈竟是齊齊後撤,空開了江心深水地
帶。昭陽大喊一聲:「百船水陣!展開––!」但見彝陵水師的百餘艘戰船徐徐展開,船頭一
律向外,在江心排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陣,彷彿一座刀槍叢林的大山緩緩地順流壓下,喊殺聲一
起,箭雨便急劇向秦軍船隊潑來。
  蒙驁高聲發令:「號角:鬥艦截殺下游!先登赤馬游擊兩翼!樓船艨衝全力壓下!」
  一陣嗚嗚號角,秦軍船隊各各樹起盾牌快速靠攏江心圓陣。樓船上滲透猛火油的連弩火箭
帶著尖銳的呼嘯,直釘黃色船陣的帆布桅桿船艙。甲板的戰炮將巨大的石頭隆隆砸向敵船。與
此同時,那艘堅固高大的艨衝也潑著箭雨以泰山壓頂之勢隆隆撞上黃色水陣!彝陵水師都是中
小戰船,經此龐然大物撞來,船陣後隊便不由自主地漂開。此時樓船也隆隆壓來,每遇一船,
巨大的拍桿便從高處轟隆隆砸下,黃色小船頓時被拍擊得檣桅摧折劇烈搖晃。當此之際,兩面
先登、赤馬快船上的水軍甲士便吼叫著跳上了敵船猛烈地廝殺。彝陵水師的一大半便立即陷入
了混亂之中。
  在下游迎頭截殺的鬥艦戰法卻是奇特:幾十隻戰船一字在江面橫開,全部拋錨固定,只是
將強弩猛火油箭迎面射去!按水戰之法,上游戰船順流而下便具有極大的衝力優勢,在都靠風
帆與槳手做動力的戰船上,下游戰船很難抵抗上游戰船的衝殺。可秦軍戰船卻匪夷所思地拋錨
固船,分明便是死戰架勢。
  昭陽大吼一聲:「衝開下江––!」前行二十多隻快船便支起盾牌鼓帆快槳全力衝來,要
生生撞開封鎖奪路下江。正在此時,鬥艦頭領一聲呼哨,一片赤膊水軍竟如飛魚般躍起入水,
倏忽沉入江中。昭陽大喊一聲:「防備鑿船!飛魚下水!」被稱做「飛魚」的應急水手正待下
水,對面箭雨卻勁急封住了江面,飛魚們竟是遲遲不得動彈。
  便在這片刻之間,便見江中氣泡翻滾,水流打漩,楚軍驚慌聲四起:「不好了!進水了進
水了!」楚軍戰船本來輕便,一旦鑿開進水便是勢不可當。便在片刻之間,前行戰船已經紛紛
傾斜入水,楚軍士兵一片驚慌呼喊。兩翼游擊的秦軍戰船趁勢殺上楚國殘存戰船,大約兩三個
時辰,彝陵水師便在一片火海廝殺中全軍覆沒了。
  彝陵之戰一結束,秦軍立即封鎖峽江出口,而後兩萬步軍乘坐大船溯江入峽,攻佔峽江兩
岸的要塞城池。這峽江兩岸本來是楚國屈氏部族的故鄉,也就是屈原的故鄉。後來屈氏成為楚
國大族,便被封在了洞庭郡的豐腴地帶,這裡只留下了很少的屈氏老族人。因了峽江荒險貧瘠
,沒有大族願意受封此地,便做了官府「王地」。因是官地,自當由官府派軍防守。但楚國廣
袤,類似如此荒險城池頗多,便只在彝陵駐得一軍。除了屈氏老城秭歸,峽江內那些地勢險峻
的城堡大沒有駐軍。說是攻佔,秦軍卻幾乎沒有打仗,旬日之間便一一接收了這些城堡,拿下
了整個長江上游。
  三月底,便在長江春水浩浩的時節,白起大軍兩千餘艘戰船大舉東下,直逼郢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7
發表於 2010-6-23 18:06: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郢都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秦軍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殺來,完全打亂了魯仲連與春申君的謀劃––屈原將出未出,昭
雎將除未除,楚懷王將醒未醒,朝野惶惶不可終日,朝局國事竟是沒有了主心骨。魯仲連跌腳
大罵:「虎狼秦國!壞我好局!魯仲連與你不共戴天!」春申君鐵青著臉色只不做聲,沉默良
久斷然道:「噢呀,此時不能再亂,須得舉國同心,挽救危局了。」魯仲連目光一閃:「如何個
舉國同心?」春申君便道:「噢呀,請出昭雎,與楚王共商應急啦。」魯仲連憤然作色:「春申
君,你如何不說借此推出屈原!莫非白起明日就能打來了?」春申君急迫道:「噢呀仲連,楚
國大軍三十餘萬,昭氏封地兵員幾占三成,倉促之間,沒有昭雎出面,且不說大軍是否生亂,
單說這糧草輜重便難以為繼!屈原變法,那是遠圖!楚國一旦沒有了,誰給誰去變法?」春申
君自覺太過激烈,便是長嘆一聲,「再說了,自丹陽戰敗,八萬新軍覆沒,屈氏部族便沒有了
根基。我等縱然強扶屈原主政,只能激發楚國舊族叛亂,誰去打仗啊?仲連,這是楚國!沒有
老世族支撐,甚事都是寸步難行啦。」
  魯仲連默然,良久冷冷一笑:「我卻忘了,春申君也是老世族呢。」說罷一拱手,「告辭
!」竟是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春申君連連搖頭,驟然之間便是淚如泉湧,卻也沒有追趕魯仲連,思忖一陣,便一抹淚水
跳上軺車直奔王宮。便在當晚,垂頭喪氣的楚懷王特詔昭雎入宮,與春申君共商應急之策。昭
雎一接急報,便是精神大振––上蒼有眼,昭氏又一次轉危為安!
  此刻進宮,老昭雎卻板著溝壑縱橫的老臉,任楚懷王唉聲嘆氣,春申君焦灼萬分,只是一
言不發。楚懷王顫抖著一夜之間變白了的頭顱,哭聲乞求道:「老令尹,你竟是說話也。鄭袖
靳尚都死了,你再不為本王謀劃,楚國便要沒有了啊。」昭雎冷冷道:「啟稟我王:非是老臣
做大,實是老臣寒心也。若遲得幾日,只怕老臣頭顱也掛在宮門高桿了,屈原那忠臣也回來了
。」楚懷王便是連連嘆息:「老令尹哪裡話來?誰說屈原要回來了?楚國柱石,捨令尹其誰也
?」昭雎依舊冷冰冰道:「我王若能給老臣一道詔書:永不起用屈原,若得起用,世族共討之
。如此老臣便得心安了。」春申君咬牙切齒正要發作,楚懷王卻暗地裡猛一扯他的衣襟,又拍
案高聲道:「好!本王便立即下詔啦!老令尹只說,如何抗秦?」
  「老臣之意:立即遷都。」昭雎只冷冷一句。
  「遷都?噢呀,遷到何處去了?」春申君顯然急了。
  「壽城。」
  「壽––城?」春申君倒吸了一口涼氣,壽城,那可是昭氏的封地啊!
  楚懷王卻並不驚訝,只是追問:「遷都舉動大,誰來護駕呢?」
  「老臣親率昭氏六萬子弟兵護駕,可保我王萬無一失。」
  「噢呀不妥!」春申君急道,「那這郢都周遭數十城,便拱手送給秦國了?」
  昭雎冷笑:「莫非春申君有奇策了?」
  「噢呀國難當頭,有何奇正?唯舉國一死抗敵了!」
  「也好。」昭雎微笑著,「老臣請我王分兩路部署:春申君率軍迎敵,老臣率昭氏子弟並
王族禁軍護駕遷都,正是兩全。」
  「好!」楚懷王竟是拍案而起,「老令尹高明!既全國,又抗敵,秦國能奈我何?」
  春申君長嘆一聲,牙關咬得臉色鐵青,卻終是沒有說話。
  次日,郢都便開始了驚人的混亂折騰。遷都的消息一傳出,國人盡皆嘩然,原本熱血沸騰
的抗秦激情突然變成了近乎瘋狂的忙亂。商人要搬遷店舖存貨,富人要收拾財貨追隨著王室遷
徙,農人操心著水田裡快要成熟的稻穀,私業百工則千方百計地埋藏還沒有賣出去的零碎物事
,操持水上生涯的漁人水手則忙亂地收拾船隻,一則隨時準備逃走,二則又忐忑不安的想發一
筆國難財,對那些求助於輕舟快船出逃的富戶狠狠要個大價錢。只有那些窮得叮噹的郊野隸農
與官奴家人,卻嗷嗷叫著在街頭四處轉悠,痛罵官府軟骨頭,自個要去打秦國。街市國人如此
,宮廷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要在三兩日內將偌大王宮一切可以搬走的物事裝車裝船打包袱席捲
一空,卻是談何容易?沒了鄭袖靳尚的楚懷王,便像被抽掉了筋骨的一堆老肉,只坐在後宮湖
邊發呆,但有人來請命搬遷事務,便是一通大吼:「飯袋!酒囊!毋曉得自個想想?本王是管
這些瑣碎的啦!」嚇得內侍宮女竟是沒有一個人再敢來請王命。
  鬧哄哄折騰了三日,浩浩蕩蕩地車隊船隊終於開拔了。楚懷王聽說秦國水軍大是厲害,便
不敢乘坐原先自認萬無一失的水師戰船,卻是改了陸上車隊。一輛篷車,八千禁軍三千侍女內
侍,再加上昭雎家族千餘口與六萬昭氏子弟兵,便在遮天蔽日的滾滾煙塵中驚慌地向東逃竄了。
  只有春申君留在郢都,向屈、景、項、黃四大部族發出了緊急書令,請求各部族盡速聚攏
封地軍兵向郢都進發。眼看五六日過去,聚來的軍馬還不到十萬,春申君長嘆一聲,只好放棄
了西上迎擊秦軍的謀劃,就地固守郢都。畢竟,郢都是老楚國根本,只要郢都在,楚國總歸便
有聚攏民心的希望。
  恰在此時,白髮蒼蒼的屈原竟從放逐地奇蹟般的趕了回來。雖經長途跋涉,屈原卻是毫無
疲憊之相,一臉紅潮滿腔憤激,只對春申君硬邦邦撂下一句話:「國難當頭,屈原只有一腔熱
血可灑!」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即在郢都城外聚集十萬大軍,請屈原激勵將士。
  老屈原登上了三丈高的將台,蒼老嘶啞的聲音悲憤地迴盪在獵獵旌旗的上空:「三楚將士
們:秦軍來了!楚王走了!不要怨恨楚王,有楚王在,楚國便不會滅亡!楚國是生養我等的故
土,是三江子民的家園,而今虎狼窺視,三楚男兒豈無熱血?屈原雖是刑徒,也是楚國子民!
楚國在,屈原在!楚國滅,屈原亡!屈原的熱血與三楚子民一樣,永遠屬於楚國山河!楚國山
河,也永遠的屬於我等楚人––!」
  大軍將士們卻是一片沉默,唯聞旌旗獵獵之聲,雖是人山人海卻如幽深的峽谷一般,沒有
屈原與春申君所熟悉所期盼的激昂回應,只有漫無邊際的茫然木然。一陣驚悚驀然掠過屈原心
頭,他不相信自己會與軍心民心生出隔膜,慷慨激昂地高呼一聲:「三楚子弟們,屈原說得不
對麼?」
  突然,寂靜的峽谷傳來一聲高喊:「楚王棄國!屈原大夫為何還說楚王好了?」
  「楚王棄國!隸農流血!」寂靜的峽谷突然爆發了。
  屈原突然明白過來:這支大軍都是各部族的隸農子弟。大約軍中的貴族與平民子弟都保護
著部族上層們逃往江東了,只將這些歷來在軍中做卑賤苦役的隸農子弟們差來送死了。屈原曾
經親自訓練新軍,那八萬新軍幾乎八成都是隸農子弟,且不說徹底廢黜隸農制,便是只允許他
們同等立功同等受賞,他們都是最勇猛的鬥士。八萬新軍全部戰死丹陽,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壯
烈,竟是楚國貴族永遠的恥辱!可是,那是屈原新軍制的威力,如今呢?國王逃跑了,貴族們
逃跑了,所有攫取國家權力的食肉者們都逃跑了,只留下他們這些飽受摧殘的低賤奴隸來血戰
虎狼秦國,卻要為食肉者保住土地財富與王座,天理何在?君道何在?
  驟然之間,屈原憤怒了,一頭白髮在風中竟似根根樹起,像頭憤怒的雄獅嘶吼起來:「隸
農子弟們!打完仗,屈原為你們請命!楚國若不廢黜隸制,屈原以死謝罪!」
  「屈原大夫萬歲!」大軍頓時一片山呼。
  然則,卻始終沒有屈原所期盼的殺敵報國血戰秦國一類的激昂呼聲。
  春申君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他做過幾次大軍統帥,比誰都更明白楚軍的弊端。這些隸農
官奴子弟,在軍中沒有立功受賞與擢升軍職的資格,縱然當兵到老,永遠都是老卒一個。而大
軍作戰,從伍長、什長、五什長、百夫長、千夫長直到將領,是需要層層統屬如臂使指的,如
今這支大軍除了幾個帶兵來的二三流將領,作為行伍核心的各「長」統統沒有,如何能對訓練
有素戰力駭人的秦軍作戰?看來,也只有勉力防守了。
  次日清晨,探馬急報:白起大軍已經在紀南要塞登陸,步騎大軍正向郢都壓來!
  春申君原在紀南駐紮了一萬守軍,在紀南與郢都之間的郊野駐紮了六萬步騎混編大軍,郢
都城內只有三萬多步軍做最後防守。以兵法眼光看:守大城必戰於野,只有在城外野戰中戰勝
敵軍,才能真正保住大城。到了城下血戰之時,這城池十有八九也就快完了。春申君雖然幾乎
沒有打過勝仗,但兵法才能還是為許多人所稱道的,這種最基本的佈防謀劃還是沒有錯的。屈
原雖然不通曉戰陣,但對大勢卻是清楚,自然也贊同春申君如此部署,只說得一句話:「只要
守得一月,楚王援軍必到!」春申君拍案慷慨道:「楚軍雖弱,但不缺糧草,只要堅守不出,
深溝高壘,紀南郢都互為犄角之勢,守得一兩個月當不是難事!」
  誰知戰事進展卻大是意外。當日黃昏,便傳來急報:紀南要塞一萬守軍只守得一個時辰便
被秦軍戰炮砸開城牆,城內守軍全部降秦!
  「降秦了?」屈原大是驚訝,「秦人沒有殺他們?」
  「沒有。」斥候騎士繪聲繪色,「秦將王陵親自召見降兵,發給每人一金還鄉!凡隸農子
弟願入秦軍立功者,立賞造士爵,還立即再發三金安家了!」
  屈原臉色鐵青,猛然頓足:「我去城外督戰!你留城!」便風一般去了。
  暮色時分,秦軍竟是潮水般殺來。火把遍野,殺聲陣陣,隨風不斷傳來楚軍降兵的喊聲:
「兄弟們!隸農子弟在秦軍能做騎士!有爵位!立功受賞!過來了!」「不做楚國官奴!不受
官府欺壓!做秦人自在舒坦!」「我等已經是造士爵了!耕戰有功,過來都一樣!」便在這連
綿喊聲中,楚軍兵士竟紛紛倒戈,成片成片地丟下刀矛站著不動了。秦軍海洋般的火把也漸漸
聚成了一個廣闊的圈子,楚軍降卒竟流水般走出了戰場,走出了火把––
  「上天亡楚––!」屈原大叫一聲,便從馬上硬生生栽了下去。
  春申君在城頭看得清楚,自知守城無望,便率領三千黃氏子弟兵連夜出了郢都。在混亂的
戰場邊緣找尋多時,竟是不見屈原蹤跡,正要撤回,卻見一化裝成秦軍士兵的斥候火急來報:「
屈原大夫被秦軍俘獲!正在治傷!」春申君卻知道秦人素來敬重屈原,落入秦軍之手絕不會有
性命之憂,便厲聲下令:「撤出戰場!星夜東進安陸!」
  幾乎是兵不血刃,秦軍在一夜之間便拿下了郢都,這在白起實在是出乎意料。原先還準備
著一場雲夢澤水上大戰,不想楚國最強大的雲夢水師卻早已護衛著王室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
楚國的西部都找不到一支主力大軍了。
  雖則如此,白起依然沒有大意,一面派出快馬特使急報咸陽,請求丞相魏冉來郢都設郡安
民,一面派出三路大軍逐一接收江漢之間的三十多座城池。這楚國西部正當長江中游地段,本
是楚國最為富庶的中心地帶。所謂三楚,有一種說法便是楚國的三大塊富庶之地––楚西本土
、江東吳越、淮北淮南。三塊之中,郢都雲夢地帶卻是楚國的本土老根,是楚國王族直領的王
畿之地,城池多財貨多人口也多。其他老部族其所以無法撼動楚國王室,根本因由便在於楚國
這片廣闊的王畿之地實力最為雄厚。如今,秦軍奪下這塊楚國根基看來不難,難的是如何鞏固
地化入秦國?這便是白起謹慎行事的根本原因。與奪取河內盡掠財貨入秦不同,白起嚴令各軍
:只要楚人不抵抗,便只接城防,不許擾民絲毫,違令者立斬不赦!秦國法度森嚴,軍令一下
,大軍便是秋毫無犯,江漢間三十餘城竟平靜如常,沒有發生一起遺民抗秦事件。
  與此同時,白起做了兩件事,第一件是先行以大良造名義通令楚西:隸農、官奴、私奴諸
種奴隸,一律先行恢復自由民之身,關押者立即釋放;由秦軍劃定居住地段,發放稻穀、帳篷
、衣物等,而後再由丞相到來後一體推行秦國新法,分地立業。此令一下,亂源頓時平息,隸
農們歡呼不斷,竟成了秦軍最得力的擁戴者。
  緊接著,白起立即來到軍醫營探望屈原。老屈原被俘,卻是終日一言不發,拒食拒藥,只
閉著眼睛等死,任那個專門看護的老醫官如何勸說也不管用。白起進來,屈原依舊肅然端坐在
草蓆上彷彿練氣方士一般。白起一拱手道:「屈原大夫,白起久仰大名,特來拜訪。」屈原猛
然睜開眼睛將白起打量片刻,卻是冷冷一笑:「豎子屠夫也!屈原不屑與聞!」白起卻是微微
一笑:「天下大爭,先生也曾率軍與秦血戰,何獨白起攻楚便成屠夫?」屈原冷冷道:「要殺便
殺!何須聒噪?」白起肅然拱手:「先生志在變法,當是天下英雄猛士。白起雖是秦人,對先
生卻是崇敬有加,何能使先生死不瞑目?」屈原怦然心動,臉上卻是生鐵一般閉眼沉默著。白
起轉身下令:「來人,篷車送先生回去。」屈原又霍然睜開眼睛:「白起,你卻不要後悔,只要
屈原回楚,永遠都是秦國死敵。」白起哈哈大笑:「先生哪裡話來?英雄生無對手,豈不寂寞
?白起寧願與先生新軍血戰,也不願一陣風拿下這四十餘城。先生若能在楚國變法成功,再練
三十萬新軍,白起第一個為先生慶賀也。」
  屈原沉重地一聲嘆息,卻是大袖一甩:「不用將軍車馬相送!」便逕自去了。
  望著屈原背影,白起也是一聲沉重地嘆息。
  不消一個月,魏冉便帶著兩百餘名精悍文吏來到郢都,接收城池、清點府庫、料民戶籍、
委派官吏等等,又是一個多月的忙碌,才使諸事初具頭緒。五月底,魏冉頒布秦王詔令:設置
秦國南郡,以郢城為郡治所,以公子嬴騰為首任郡守,統轄峽江之下江漢四十三城,三年內逐
步推行秦法。
  白起大軍駐紮到七月底便要班師了。臨行前幾日的一個晚上,白起獨自來見魏冉,席地長
坐,卻是良久無話。魏冉便笑了:「上將軍幾曾學得臭儒生做派了?要乾坐到天亮麼?」白起
細亮的三角眼便是一瞪:「我是不好說也。」魏冉敲著書案:「你我甚事不好說?豈有此理?」
白起便道:「穰侯可知,彝陵在楚國的重要?」魏冉笑道:「老夫楚人,能毋曉得?一則峽江要
塞,二則歷代楚王陵墓。你?想要說甚?」猛然便睜大了眼睛。白起思忖道:「楚國王陵在此
,對南郡化入秦國終是不利。」魏冉極是敏捷機警,思忖間便道:「老夫想想––你是說,毀
了王陵?斷了楚人懷舊念頭?」白起點頭:「同時激起楚王仇恨,最好傾國與我大戰。若能一
舉滅楚,豈非秦得半壁天下?」白起又是一歎:「穰侯楚人,故不好啟齒,白起一吐為快,穰
侯自斟酌了。」魏冉輕輕叩著書案沉吟片刻,突然拍案:「可行!楚國太大,追著他打還未必
追得上!只有引蛇出洞,一刀斷頭!」末了悠然一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老夫縱是楚人
,卻是秦國丞相,楚王陵墓,關老夫個鳥事了!」白起卻沒有笑:「穰侯莫要忘了,太后與你
,都是羋氏王族呢。」魏冉大笑:「你個上將軍,卻專一動此等心思,好沒來由也。太后與羋
氏王族,八竿子都挨不上,真正的王族公主,有幾個嫁給他國了?日後再說此等沒力氣話,老
夫給你兩拳!」白起哈哈大笑:「與丞相說事,當真快哉!便是挨得兩拳也高興!」
  次日,白起立即下令大將王陵:率領一千鐵騎從陸路兼程趕往彝陵。
  王陵慮事周密,到了彝陵關先令軍馬紮營城外,聯絡留守水軍並準備一千桶猛火油,自己
卻帶了幾名軍吏登上彝山仔細踏勘。
  彝陵者,彝山之陵也。早在三皇五帝時期,這裡便是楚人祖先的漁獵區域。在楚人傳說中
,其最早祖先是黃帝的孫子高陽氏。高陽氏的重孫叫重離,做了帝嚳的火正。這個重離神通廣
大,將用火技巧傳遍各部落邦國,「光融天下」,帝嚳賜號「祝融」––祝,大也;融,明也
;祝融,便是大明天下。後世便以祝融為火神,楚人也就成了火神的後裔。到了大約近千年之
後的殷商末期,祝融的後裔部族卻做了西部諸侯周文王的臣子,大約被封在了「熊」地,或以
獵熊為生,總而言之姓了熊。
  事周四代之後,熊氏部族出了個雄心勃勃的首領叫熊繹。這個熊繹不甘臣服周邦,率領部
族向西南的茫茫大山遷徙,一直走到了峽江兩岸的山地,才定居下來艱難謀生。這時候,周已
經滅了商,周武王也死了,繼任的周成王便將熊繹「封」做「楚蠻」,子男爵,算做最低等級
的諸侯。實際上,僅僅是賜了一個表示極大蔑視的封號而已。這時,不知是何種因由,熊繹的
部族卻改姓了「羋」,將部族的城邑建在了長江南岸的丹陽。這個丹陽,就是後來的屈氏故鄉
秭歸。
  自熊繹開始,熊氏部族有了「楚」這個後來成為國號的封號,楚人開始以諸侯名義自立於
天下。於是,楚人追認熊繹為「先王」,將熊繹陵寢稱為「先王陵」。熊繹便葬在彝山。彝山
連綿橫亙在峽江出口與丹陽之間,先後埋葬了熊繹之後的十幾代「先王」。於是,「彝陵」便
成了楚人婦孺皆知的名號。後來修建的峽江要塞便自然而然地叫做了彝陵。
  彝陵是彝山陵群,從西向東依著山勢展開。既要陵墓壯觀,又受人力限制,於是楚人便依
山為陵,靈柩葬於山腹,將高聳的山頭做了接天的陵頂;而後再圈造陵園,石坊、石俑、石宮
殿聳立地面,便成了一座高牆包圍的松柏園林。如此一來,每個山頭便是一座先王陵,綿延逶
迤松柏蒼翠,竟是整個彝山都成了茫茫楚王陵。
  「鳥!得老子花一陣功夫整治!」王陵狠狠罵了一句。
  次日,王陵下令:水陸兩軍一萬兵士先向彝山搬運猛火油,再將鐵錘鍬耒等諸般工具運上
山頭。忙得一日,諸事就緒,王陵下令每座陵寢守定八百名士兵,先向陵園宮殿關節處澆滿夢
火油,而後一聲令下:「舉火!」頓時號角齊鳴,各個山頭同時然起大火,連綿蒼翠的千年古
松柏林本來就油脂豐滿,一經火頭,倏忽之間便是汪洋火海,峽江天空竟是煙火蒸騰松油香瀰
漫一時蔚為奇觀!
  旬日之間,大火方才漸漸熄滅。王陵帶著一千騎士上山查看,只見所有的地面物事都被燒
成了焦黑的炭團,每個陵園山頭都變成了光禿禿的醜陋荒崗,再也沒有了往昔林海呼嘯宮殿聳
立的蔥蘢景象,根本無須再度搗毀。
  「好!變成了亂葬墳!」王陵哈哈大笑,立即飛馬急報白起。
  白起接報,一面立即派出快馬特使飛報咸陽,一面立即下令水陸大軍集結雲夢澤西岸,推
遲班師,準備迎擊楚軍!
  焚燬彝陵的消息傳開,非但楚人奔走相告驚慌憤怒,天下各國也無不為之震驚,視為楚國
最大恥辱!然則也忒煞奇怪,一個多月過去,楚國大軍竟是毫無動靜。各路斥候日日快報,竟
都是一句話:「楚都無異常!」白起又因此焦躁起來,如此奇恥大辱楚國王室竟能無動於衷?
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可偏偏又不能不信。便在此時,咸陽王使飛馬趕到郢城,宣諭王書:召
丞相魏冉速回咸陽,另有對楚秘策施行;白起大軍留駐南郡鎮撫,來春班師。
  「穰侯啊,這秘策卻是甚來?」白起大是困惑。
  魏冉哈哈大笑:「太后秦王出了奇,老夫如何得知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8
發表於 2010-6-23 18:06: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卻說遷都壽邑,楚懷王竟是昏昏睏覺三個月不亦樂乎。
  壽邑,後世稱為壽春,是扼守淮水南岸的一座要塞城堡。城南便是一片大湖,叫做芍陂,
雖不若雲夢澤煙波浩淼,卻也是方圓百餘里一望無際。北臨淮水,南擁芍陂,既有農耕灌溉之
利,又有商旅舟楫之便,壽邑便成了淮南地帶的大城,與淮北的陳城遙遙相望,成為支撐整個
北楚的兩座重鎮。淮水兩岸多戰事,歷來是楚國北上中原逐鹿的大戰場,當年的楚莊王便將壽
邑封給了軍力最強的昭氏部族。一百多年下來,昭氏精心經營,壽邑便成了一座頗具規模的六
里千戶之城––城方六里,民居千戶。
  雖則如此,楚王的東遷大軍一朝湧到,壽邑便頓時顯得窄小擁擠起來。隨遷百官臣僚連同
家族人口足足十五六萬,禁軍三萬,內侍侍女奴僕及尚坊百工三萬餘,王族嫡系人口及各種奴
僕隨從也是五六萬,運送王室財貨的牛車一千輛、大船一千艘、全部車伕水手將近三萬,再加
上昭雎家族與昭氏子弟兵將近十萬,滿蕩蕩五十萬出頭,捲著漫天煙塵湧來,將一座寧靜的城
堡頓時淹沒了!城內官署、客棧與富商大賈的所有空房都被緊急徵用,饒是如此,卻連王室都
不夠用。於是,城外紮滿了連綿帳篷,牛車被改成棚車住人,戰船也密密麻麻泊在淮水與芍陂
,竟做了臨時倉儲府庫。站在城頭一望,方圓二三十里竟是黃濛濛一望無際,活生生與當年越
國遷都琅邪一般無二。
  長途馳驅顛簸,雖然一路上都抱著那個肥白細嫩的新王后做肉墊兒,楚懷王仍然是疲憊得
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昏睡三日好容易醒來,老國王便想出城走走,誰知剛一出「王宮」,
就被滿街擁擠的人潮車流與飛揚漫天的塵土嚇得坐在了門檻上。
  「這這,哪家叛亂了麼?沒,沒了王法了?」楚懷王像在夢中一般。
  「儂毋曉得,城裡城外一般樣呢!還是回去抱儂睏覺了。」新王后也慌得眼珠兒滴溜溜轉。
  「回去回去,睏覺睏覺!」楚懷王終於選擇了最省心的一件事兒。
  亂歸亂,楚國畢竟歷經多次遷都,像昭雎這般年紀的老臣子人人都經過兩三次,只要不打
仗,還都挺得住。老昭雎是執政令尹,這裡又是昭氏的根基之地,便也不去與老國王做無謂絮
叨,只打起精神全力周旋調配,將周遭的三個小城堡也圈進了「都城」,竟也在兩個月中將亂
紛紛的五十多萬人馬大體安頓就緒。好在壽邑原本豐饒,王室財貨在遷徙中也大體是絕大部分
都搬了過來,有吃有喝,沒有發生大騷亂,局面便漸漸安定了下來。
  在秋風來臨之際,昭雎第一次進宮,動議楚王舉行新都大典。終是可以出城了,楚懷王高
興得連連點頭:「好也好也!老令尹居功至偉了,便按老令尹謀劃了!」於是,出城祭天拜地
,向天地通報了楚國「中興大業於新都」的壯志遠圖,又詔告朝野:新都定名為「壽郢」,依
楚國祖制對天下仍稱郢都。在城外郊野風光徜徉一日,楚懷王鬱悶大消,臨回宮時對昭雎頗神
秘地一笑:「老令尹,『壽郢』這名號好也,長壽之郢,興國運了!」老昭雎呵呵笑道:「我王
當真聖明!老臣如何便沒有想到了?」楚懷王大是舒坦,湊近昭雎耳邊低聲道:「本王有先祖
宣王留下的國運秘籍,自能暗合天機了!儂毋曉得,今年內楚國便是大轉機,中興之兆也!」
老昭雎連連點頭:「大是大是!我王如此說,老臣心下便安了。」
  便在楚懷王喜滋滋等待國運轉機的時候,陳城令飛馬急報:秦國特使涇陽君嬴顯入楚,不
日將到壽郢。
  一石激水浪千層!當此楚國新敗正擔心秦國趁勢猛攻之際,秦國特使南來究竟何意?楚國
君臣頓時嘩然,紛紛猜測秦使來意,並提出各種各樣的應對之策。此時屈原蜷縮放逐之地,春
申君因「丟失郢都,喪師十萬」之罪,被昭雎以楚王名義貶黜為「駐守安陸,戴罪立功」的野
臣,楚國的新派人物幾乎已經銷聲匿跡了。在新都的大臣不是昭雎一黨,便是受昭雎一黨挾制
,但遇大事,倒是出奇地眾口一詞。然則這次卻有了例外,竟是人各有說,且對策也是千奇百
怪!
  「秦軍燒我王陵,人神共憤天下洶洶!秦國必是懾於天下公議,來向我王謝罪修好。我王
當嚴詞譴責,許秦國賠償十萬金重修彝陵!」大司馬昭常第一個做出了評判。
  「秦國若不重修彝陵,我便出兵奪回郢都!」新任的上將軍出語驚人。
  「差矣差矣。」上柱國景翠雖是將軍,卻有著一副文人氣度,悠然笑著,「秦軍奪我四十
餘城,設得一郡。然此地皆在水鄉,秦人本西陲蠻夷北人,慣於放牧騎乘,卻不服南國水土濕
熱,定是無法長駐,成了炭團在手。秦使南來,諸位說他要做甚?」說得口滑,景翠竟學了秦
人一句土語,殿堂中竟是轟然大笑。
  「上柱國有理!我看是秦人要還我土地,索我錢財了!」一個大臣立即響應。
  「不對了!秦軍要撤,怕我追殲,便來求和了!」一個將軍昂昂高聲分外氣壯。
  「諸位所說,失之偏頗也。」太史令鄭詹尹搖搖雪白的頭顱,「秦人蠻勇虎狼,豈能吐出
果腹之肉也?我王遷壽郢,上應天象,秦國豈能不知?秦使此來,畏懼天道休戰求和而已。我
王可順勢應之,而後相機奪回失地,再北上伐秦。此乃長策遠圖,萬勿逞一時之快,與秦使糾
纏於一城一地之得失也。」
  一言落點,竟是舉殿肅然,朝臣們都被這個能窺透天機的老人的沉穩深遠折服了。
  「太史令老成謀國,賞百金了!」楚懷王大是振奮,敲著王案驟然高聲,「至於應對,本
王自有成算,相機處置了!」
  只有權勢最大的老昭雎卻是始終沉默,只是笑著聽著,一句話也沒說。
  三日之後,秦國特使果然到了。楚懷王已經緩過了勁兒來,也不與昭雎商議,逕下詔書令
朝臣大會王宮正殿以震懾秦使。次日清晨,楚懷王破例在寅時離榻,一番梳洗著裝,又飲下了
新王后捧來的一盞五石上藥羹,便在卯時點上由四名侍女簇擁著到了正殿。這「五石上藥」是
往昔鄭袖以萬金巨價請來一個齊國老方士專門煉製的一種丹藥。楚懷王還記得那個老方士的解
說:「《神農經》曰:上藥養命。何謂上藥?五石之練形,六芝之延年也。五石者,丹砂、雄
黃、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靈芝、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也。五石六芝合,
命之所以延,性之所以利,病之所以止也!」從那以後,楚懷王便是每晚一粒五石丹研磨成粉
末再煎成藥羹服下,只要此藥下喉,他便雄風大振鄭袖便要咯咯笑著俯首稱臣。今日事大,他
便破例在早晨用了,一路走來便覺通身燥熱額頭冒汗勁力賁張,心情竟是特別輕鬆。
  「秦使晉見––」內侍一聲高宣,幽暗的大殿中頓時肅然無聲。
  一個黑衣高冠的中年人大步走進,便是一躬:「秦王特使、涇陽君嬴顯參見楚王。」
  「涇陽君千里入楚,卻是何幹了?」楚懷王矜持地拉長了聲調。
  「外臣啟稟楚王,」嬴顯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楚相鄰,多有戰端,我王欲請楚王會盟
,兩國議和罷兵,請楚王以天下為重,熄滅戰火。」
  楚懷王一陣驚喜––天機當真玄妙,剛遷壽郢,便有國運轉機。雖則如是想,楚懷王卻是
冷冷一笑:「秦國奪我江漢,毀我彝陵,卻是如何了解了?」
  「楚王若能議和罷兵,秦國願退出江漢。」
  「且慢!」上將軍從座案霍然站起戟指嬴顯,「退出江漢?特使好輕鬆!燒我先王陵寢,
卻是如何處置?」
  「上將軍以為當如何處置?」嬴顯的黑臉便沉了下來。
  「賠金兩萬、軍糧百萬斛、秦王到彝陵祭拜謝罪!」
  贏顯便是嘿嘿一笑:「六十萬大軍守不住一陵,竟來要戰勝國賠金謝罪,當真豈有此理?
本特使只一句話:要和便和,不和秦軍便不退!楚王自己斟酌便了。告辭!」大袖一甩,便要
下殿而去。
  「且慢了。」這次卻是楚懷王笑著招手,「特使先說說,便是議和,如何議法了?」
  「楚王北上,秦王南下,武關外三十里會盟議和。」嬴顯回頭兩句,逕自去了。
  「豎子猖狂!」上將軍一聲吼叫,「待我先去手刃此賊,再說議和!」
  「豈有此理?」楚懷王第一次發怒了,「啪!」地拍案而起,「國運在天!豈能孩童一般
制氣了?都歸本座,給本王好生揣摩,能否北上議和了?」
  上柱國景翠高聲道:「此等大事,該當請老令尹入朝議決才是。」
  「老令尹年高多病,告休幾日了。」楚懷王此刻很不高興有人提起昭雎,畢竟,這個老權
臣的權力是太大了,目下王室又在他地盤上,若不趁著上天護佑之機振興王權,楚國王室當真
便要就此淪落了。這個素來優柔寡斷的老國王第一次有了主見,「諸位但說便了,我自會與老
令尹商議了。」
  「老臣拙見,」太史令鄭詹尹抖著雪白的頭顱說話了,「秦使所言,坐實了老臣日前評判
:天命楚國當興,秦國畏懼修好。若秦國特使一味示弱,答應退回江漢並謝罪彝陵,倒有設謀
誘王之嫌。今秦使前恭後踞,驕橫不承彝陵罪責,老臣以為:這恰是秦國誠心媾和之兆!何也
?秦乃強國虎狼,楚乃新敗之邦,強與弱媾和,退回失地足矣!安得他求?以天命大運度利害
,洗雪彝陵之恨,只能遠圖,不可急功而壞大計––」
  「老太史忒是絮叨。你只說,我王去得去不得便了!」上將軍大是不耐。
  「老臣忖度:天命在身,我王去得。」太史令終於說出了結論。
  雖則被上將軍打斷,太史令這番話卻使一班大臣們大大的有了主見,竟是異口同聲道:「
臣等以為,我王可去!」景翠更是高聲大嗓:「兵不血刃而收復失地,不去便是木瓜了!」一
言落點,殿中竟是笑聲一片,氣氛頓時鬆快。
  「好!」楚懷王一拍王案,「待本王與老令尹商議而後定奪,散朝!」此時楚懷王突覺一
股熱氣升騰於丹田,便想擁住身邊侍女狼吞虎嚥一番,可突然想起一件大事,竟是生生忍住,
疾步下殿,將蹣跚最後的老太史令拉到殿角帷幕後低聲道:「老太史,你說老令尹會如何說法
了?」白髮蒼蒼的太史令便是悠然一笑:「我王心思,老臣盡知。惟有一言,我王切記:實則
虛之,虛則實之也。」楚懷王大是頭疼:「此話何意?你倒是明說了!」老太史便湊近楚懷王
耳邊低聲幾句,楚懷王哈哈大笑:「儂老太史果然高明!好好好!便是這般了!」
  匆匆走到後宮廊下,老國王已經按捺不住周身颶風般的熱氣,猛然拉過一個侍女便撲在地
上折騰起來!另外三個侍女嚇得捂著嘴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竟眼睜睜看著那個侍女被老國王
三兩下剝光便是婉轉淒厲的呻吟起來––一個侍女驀然醒悟道:「快!擋住!大王受了風我等
誰也別想活!」三人連忙圍住了已經光光翻滾的兩具白肉,便相互拉起裙裾做了屏風。好容易
過了大半個時辰,老國王竟翻身跳起:「青果子不過勁!找王后了!」便將大袍往裸身子一裹
,大步匆匆地走了。慌得三個侍女顧不得還躺在血糊糊石板上的同伴,便叫著:「大王有風!
」邊跑邊脫下長裙趕上來往老國王身上便包。楚懷王便包著一身五顏六色的絲衣,身後跟著三
個白光光的侍女,風一般進了後宮,竟嚇得迎面侍女們一片叫嚷紛紛逃避。
  終於在午後時分,楚懷王從新王后身上爬了起來,雖是漂浮眩暈,卻也是一身輕鬆,細嚼
慢嚥地吃完了一鼎鹿龜湯肉,這才打著瞌睡登上緇車來到令尹府。老昭雎躺在病榻,竟沒有來
迎楚王。老國王一心輕鬆,竟是毫不計較,滿臉流淌著笑意來到昭雎寢室。
  「老令尹啊,秦王邀本王會盟和約,退還江漢,卻是去也不去了?」
  「我王之意呢?」老昭雎有氣無力,聲氣細若游絲。
  「本王麼?尚無定見了。」
  老昭雎艱難地喘息著:「老臣看來,秦國無道,不能輕涉險地––不,不能去了。」
  「好,本王曉得了。」楚懷王目光連連閃爍,「老令尹好生養息,本王擇日再來探望了。
」說罷便起身逕自去了。
  三日之後,楚懷王便在八千鐵騎禁軍護衛下,帶著新王后與四名侍女,隨著秦國特使嬴顯
北上了。沿著穎水河谷行得兩日,堪堪將近陳城,卻見一支馬隊突然從穎水西岸的叢林中衝出
,竟是橫在當道不動。楚懷王正在特製的寬大軺車上心不在焉地眺望,遙遙望見當道軍馬,渾
身便是一激靈:「是秦軍當道麼?秦使何在?!」正在此時,車前鐵騎圈外的禁軍大將便是一
聲長呼:「春申君晉見我王!」剎那之間旌旗分開兩列,一個身披金色斗篷的熟悉身影便大步
匆匆地走到了王車前。
  「春申君,你不在安陸,來此何幹了?」楚懷王對屈原與春申君原是不同,對屈原是怕是
煩,一見便頭大如斗,生怕他義正詞嚴地教訓自己;對豁達諧謔的春申君則頗是喜歡,只要不
說國事,竟很是喜歡與他盤桓。這次春申君丟失郢都喪師十萬,舉朝問罪,惟獨楚懷王卻是不
置可否。此刻見春申君風塵僕僕面容憔悴,竟也不忍去問他罪責,只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畢
竟,春申君喪師失地,老國王也不能過分嬌縱於他。
  春申君一拱便道:「噢呀,臣請我王移步說話,黃歇有秘情陳說了!」
  老國王皺了一下眉頭:「秘情?又是屈原回朝,秉政變法了?」見春申君咬著牙不說話,
老國王便豁達地笑了,「好好好,移步說話。王車進入密林,不許他人跟來。」王車馭手「嗨
!」的一聲,那輛青銅駟馬軺車便轔轔駛進了旁邊的樹林。
  軺車剛剛停穩,匆匆跟來的春申君便噗通跪在了車前。雖說君臣大禮跪亦無妨,但畢竟這
是極不尋常的。戰國禮節簡約,君臣之大防遠不似後世那般森嚴。君前議事,臣子同樣有座,
躬身參拜便是大禮,尋常議事拱手便是禮節。大臣高爵如春申君者,此舉當真非同尋常。
  「起來起來!」楚懷王急迫拉住春申君兩手,「這般可憐,卻是為何?昭雎又為難你了?
沒事,本王撐著,他又能如何了?」
  「噢呀我王,此事與昭雎無關了。臣有事相求,王若不應,臣不敢起來了。」
  「好了好了,本王應,你先起來,跪著我卻心酸啦。」
  「謝過我王!」春申君爬起來便是一臉急促,「臣懇請我王,立即還都,不能去武關!臣
有秘密斥候報來急訊:武關城內有秦軍埋伏,秦王可能有他圖。屈原大夫也是此意,這是他託
臣呈給我王的血書了。」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方折疊的白絹抖開,十六個暗紅的大字竟是觸目驚
心––秦人奸險,武關虎口,王身繫國,毋做楚囚!
  楚懷王瞄得一眼,急速打著圈子口中便是一串嘟噥:「血書血書,老屈原有多少血整日寫
書了?要不是本王護著,他能火到今日了?不好好等個機會,有事便亂攪和了,真糊塗老糊塗
啦。」嘟噥一陣,卻猛然站定便是呵呵一笑,「春申君啊,你猜猜,昭雎對此事如何了?」
  「噢呀還用猜了?昭雎與秦國張儀時已有勾連,他定然攛掇我王與秦媾和了。」春申君滿
臉通紅竟是毫不猶豫。
  「我說呀,你等整日咬來咬去不覺無趣麼?」楚懷王豁達地呵呵笑著,「本王便告你:昭
雎力諫本王不去武關。他說,秦國無道,不能輕涉險地了。你說,老令尹不是忠臣麼?他與秦
國誰個勾連了?」春申君大是驚愕,竟是結巴起來:「是是是麼?他他如何能說此等話了?臣
臣卻是不信了––」
  「春申君,放心回去了,這回呀,你與老屈原卻是杞人憂天了。」楚懷王第一次變得自信
又從容,「這一回,本王不受任何人攛掇,偏是要君心獨斷了。本王就是不明白,分明是兵不
血刃地收復失地,你等倒是都嘈嘈起來,看本王親自做一件大事就眼紅了?毋曉得甚個道理了
?回去回去!」說罷便一揮手,兩個侍女立即飄過來將他扶上了軺車,「走!莫得誤了路程,
讓秦王笑我了。」
  金燦燦王車轔轔去了,春申君愣怔地木然地站著,兀自喃喃半日竟突然大笑起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9
發表於 2010-6-23 18:06: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又是一個春天。汨羅江藍了,草灘綠了,大山青了。
  無邊的空曠,無邊的荒莽,無邊的孤寂。只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踽踽獨行,漫無目標地
徜徉在青山綠水之間。淌過溪流,爬上高山,老人佇立在高高的峰頂,久久地凝望著北方。漸
漸地,太陽吻住了大山,一片金紅籠罩了天地,老人依舊釘子般的佇立在山頭。
  突然,一陣長長的戰馬嘶鳴劃破了久遠的寂靜,連聲呼喊便在山風中蕩漾開來:「屈原兄
!你在哪裡––」「屈子,魯仲連來了––!」
  老人一陣震顫,卻是長長吟哦:「駿馬飛車兮,多有悲歌。關山阻隔兮,何得一捷報?」
吟哦方罷卻突然回身,竟靈猿一般手腳並用片刻間便爬下高高的孤峰,張開雙臂迎了上來,與
飛身下馬的身影緊緊地抱在一起,久久沒有分開。
  「噢呀屈兄,你卻是頭髮全白了––」春申君抹著眼淚上下打量著枯竹一般的老人。
  「我老,不足惜也!」屈原嘆息一聲,「你正當不惑,卻是兩鬢如霜,如何了得了?」
  「噢呀,不說這些了。」春申君勉力一笑,「仲連與小越女可是星夜南來了。走,到茅屋
前說話了。」
  依舊是那堆篝火,依舊是那幾塊大石几只陶碗。四人坐定,小越女似乎只顧著給篝火添柴
給碗中斟酒,時不時瞟得老屈原一眼便飛快的移開目光。魯仲連與春申君也只撥弄著篝火,一
時竟都沒有說話。良久沉默,屈原突然目光炯炯:「仲連,說話了,老夫挺得住。」
  「屈原大夫,」魯仲連驟然抬起頭來,「楚王出事了––」
  「楚王那一日不出事?」屈原嘴角抽搐,「說吧,究竟如何了?」
  「楚王,被秦國囚禁了。」魯仲連說話的同時,小越女便盯住了屈原。
  屈原兩腿一抖幾乎便要軟倒,小越女手疾眼快,幾乎在同時便扶住了屈原。屈原良久沉默
,末了一聲粗重的嘆息:「枉自大國,卻做楚囚,國恥也!」便又是一陣沉默,卻突然激動地
喘息著,「總是一國之君,秦國無非以楚王要挾,攫取我大楚山河而已。為今之計,只有設法
救出楚王了。楚王但回,必能洗心革面,楚國便是振興良機也。」
  「噢呀屈原兄,仲連小越女率領南墨兩百壯士,便是救楚王去了。」
  「好!快說!楚王回來了麼?」
  「屈原大夫,」魯仲連一聲哽咽,便從楚懷王進入武關說起,講出了一個離奇的故事:
  ***
  楚懷王一到武關城外三十里,便有秦國丞相魏冉隆重出迎,商定楚王人馬在關外紮營,次
日兩王在關下楚軍營前會盟立約。楚懷王見武關只有三兩千人馬,斥候也接連飛報周遭百里之
內沒有秦軍蹤跡!便認定秦國是真心會盟,不禁大是振奮,便想先將魏冉說得與楚國一心,竟
與魏冉痛飲了兩個時辰,給魏冉賞賜了十名細腰侍女、一車楚國香橘。魏冉醺醺大醉,竟是非
要用兩車秦王酒犒勞禁軍將領。楚王也是滿臉脹紅,高興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二十員禁軍將
領拜受秦王犒賞,便在帳外痛飲。天將暮色時分,楚王醉了,魏冉醉了,大將們也醉了。就在
那個晚上,八千禁軍竟神奇地消失了,連營帳旗號也蹤跡皆無!
  楚懷王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剛剛梳洗停當,便聽帳外鼓號齊鳴,秦國特使嬴顯已經
到了行轅之外。楚懷王正要出帳,便見嬴顯已經大步匆匆地撞了進來,當頭便是一句喝問:「
敢問楚王:大秦丞相何在?!」楚懷王頓時懵懂:「你說魏冉麼?他?對了!他在犒賞大將們
飲酒了。對,秦王酒了。」嬴顯怒喝一聲:「哪裡有酒?哪裡有人?」
  楚懷王出帳一看,頓時一個踉蹌便要跌倒––旌旗招展的軍營已經無蹤無影,空蕩蕩的行
轅戰車上也沒有了一個兵士,只有嬴顯帶來的一隊鐵騎黑沉沉橫在眼前。老國王大駭,也猛然
醒悟,對著嬴顯便嘶聲大喊:「嬴顯!叫秦王出來說話啦!」嬴顯便是冷冷一笑:「還是楚王自
對秦王去說的好。來人!護持楚王入關!」
  及至春申君與魯仲連帶著安陸三萬兵馬趕到丹水谷地時,武關下已經是一片寂然空曠,秦
軍十萬已經紮在了關外山口嚴陣以待。春申君怒不可遏,便要與秦軍決死一戰,卻被魯仲連死
死勸住了。兩人帶兵退入楚界,魯仲連便提出了一個營救楚王的謀劃。春申君便要挑選軍中猛
士三百,親自前往。魯仲連正色道:「春申君差矣!此等事軍兵不如俠士,你縱是上將軍,亦
不如我。若信得魯仲連,你便帶兵在崤山接應,不日我便有音信也。」春申君深知魯仲連大義
高風,毫無異議便是贊同了。
  魯仲連與小越女便帶著隨軍北上的南墨子弟兩百餘人,星夜從崤山潛入秦國腹地去了。
  這一次魯仲連決意背水一戰,連素來不出面的田單在咸陽的秘密力量也一併拉了起來。旬
日之間,便查清了楚王被秘密囚禁在南山河谷。
  那是一道草木蔥蘢的峽谷,一角青色屋簷從山腰飛出綠林之外。城堡的大門關閉著,牆外
與羊腸山道上游動著隱約可見的黑衣甲士。城堡內一片寂然,天井般的庭院也只是一片青石鋪
成的空場,沒有樹木,沒有亭台水面,沒有任何遮掩人身處。楚懷王孤零零站在院中,仰望藍
天,癡呆悲傷,只是不斷地仰天長嘆。廊柱下,驟然消瘦的新王后沮喪地坐在石板上,呆呆木
木地望著楚懷王。
  終於,南山的藍天上出現了一隻不斷盤旋地灰色的大鷹。漸漸地,灰鷹盤旋於禁宮上空,
似乎在追捕一隻小雀兒。楚懷王仰天看著大鷹盤旋,不禁便是一聲淒然長呼:「灰鷹!雙翅給
我!本王要飛回去啦!」新王后卻輕蔑地撇了撇嘴,依舊木呆呆地仰臉望著空曠無邊的藍天。
突然,灰鷹從高高的藍天俯衝而下,從城堡上空一掠而過,又筆直地衝向藍天。
  一支發光的物事「啪!」地掉在了楚懷王頭上。楚懷王驚恐地叫了一聲,竟頹然跌坐在院
中石板上。那發光物事卻「噹啷」一聲,滾到了老國王身邊的石板上。楚懷王回過神來,詫異
地撿起發光物事,卻竟是手指長一支細銅管。端祥有傾,他將管頭輕輕一拔,裡邊便露出細細
一束白絹。老國王頓時驚喜地大叫起來:「信!快來看啦!」
  那正是魯仲連給楚王的密信,只有六個字––請遊大河桃林!
  又是旬日,楚懷王便在涇陽君嬴顯的一千人馬護送下,北上藍田西出下邽,便去遊覽那天
下聞名的桃林勝地了。這桃林原是一片廣袤嵯峨的山地,相傳誇父逐日便渴死在這片山原,誇
父的手杖便化做了茫茫三百里桃林。便在桃林山原的一道必經峽谷,魯仲連小越女與田單一起
,發動了一場突然夜襲。
  楚懷王的篷車剛一奪回,田單便斷喝一聲:「仲連快走!我來斷後!」魯仲連小越女人馬
便護持著楚王篷車向崤山東南疾走,田單的兩百多人便堵在山口與剩餘秦軍搏殺起來。剛剛走
得二三十里,便見迎面一隊黑色鐵騎展開在當道,兩翼直伸展到兩邊山腰,一個陰沉的聲音冷
冷道:「魯仲連,本將軍乃騎兵主將嬴豹。放下楚車,我便饒了你等,否則一個不留!」
  「交上天決斷吧。」魯仲連平靜回答,便將手中長劍一舉。
  突然,篷車中響起一聲淒厲的呼叫:「大王!你醒醒!別怕呵!」
  車旁白影一閃,小越女便到了篷車,立刻便是一聲驚慌呼喊:「仲連快來!」
  魯仲連飛身一躍,直上篷車,撩開車簾,便見楚懷王肥大的身軀直挺挺橫在車中,隱隱火
把之下,眼睛竟瞪得銅鈴一般!驚怔之下,魯仲連伸手一探鼻息,已是氣息皆無。
  那個已經變得黑瘦的王后便是一聲哭喊:「大王嚇死了!大王可憐哪!」
  倏忽之間,魯仲連心頭瀰漫出無邊的冰冷,兩手一插車底便端起了楚懷王屍體下車:「秦
國還要他嗎?」聲音竟是冰冷諳啞。
  「火把!」嬴豹一聲命令,便有幾支火把圍了過來。
  嬴豹下馬端詳一陣,向楚懷王屍身一躬,又向魯仲連一拱手:「楚王既死,公等之情亦盡
。此去楚國山高水遠,運送王屍實在不便。不若各位與我一同將楚王屍身運回咸陽,由秦國護
送回楚安葬,如何?」魯仲連思忖一番,長嘆一聲,便默默地點了頭。
  「屈原兄!」春申君一聲驚叫,便撲將過來抱住了屈原。
  屈原已經昏倒在篝火旁,蒼老而又憤激的臉在火光下竟是慘白青紫。魯仲連大急,一邊來
掐屈原的人中穴,一邊輕聲焦急地呼喚著:「屈原大夫!屈原大夫!」小越女輕聲道:「仲連莫
急,且將他平放了。對了,就這樣,你倆離開一些。」待魯仲連與春申君放開手退後,小越女
便跪坐於屈原身側三尺之外,兩手同時向屈原太陽穴與腳底湧泉穴伸出,驟然之間,便見一紅
一綠兩束細微的光芒直注兩穴。
  片刻之間,屈原頭頂一股黑氣衝出,臉色竟漸漸舒展平和。良久,屈原開目,便是一聲粗
重的嘆息:「上天呵上天,為何將災難都降了楚國?」兩眼淚水竟是奪眶而出。
  魯仲連如釋重負:「屈原大夫,為政重臣,當百折不撓,處變不驚。況乎楚王如此經不得
風浪,縱然生還,豈能變法強國?楚國前途,原在掃除奸佞,擁立新君啊。」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急得一頭汗水,「我與仲連已經商定:先將你接到一個萬全之地
養息,由我出面聯絡新派,擁立新王,仲連小越女率南墨子弟剷除奸佞,而後便請你還國秉政
變法。老王已經死了,你若振作待時,有可能便是楚國轉機也。」
  屈原卻是一臉茫然,良久沉默,便是斷斷續續地一陣喃喃:「春申君,仲連,我,怕是不
行了。孔子眼看魯衰而無能為力,他,也是氣悶而死的。我,只怕要和他一樣了––楚王是想
變法的,可惜他死了,死了,上天何其晦暝也?」
  小越女卻淡淡笑道:「屈原大夫,天道玄遠,人道至上,何為一昏聵國王耿耿若此?」
  屈原搖搖頭:「不,楚王不是昏聵之君,他是被奸人蒙蔽了。春申君,魯仲連,還有小越
女,屈原謝過你等情意了。我,那裡也不去。汨羅水,便是屈原的歸宿。你們走吧––」
  魯仲連愕然。春申君大急:「噢呀屈原兄!這是哪裡話來了?我等如何能丟下你便走?楚
國等著你!變法等著你了!昭雎還要殺你!莫非你連我黃歇都信不過了?啊!」
  屈原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便轉身向那座孤獨的茅屋走去了。
  料峭的寒風掠過,那堆明亮的篝火突然熄滅了。春申君對著茅屋長長地喊了一聲:「噢呀
屈原兄,過得幾日我再來!等我了––!」喊聲在空曠的山谷迴盪著,被風吹得很遠很遠。
  ***
  太陽出來了。汩羅江畔晨霧渺渺,青山綠水都陷在了無邊無際到地迷濛之中。
  屈原從茅屋中出來了,扶著一支青綠的竹杖消失在瀰漫的晨霧裡,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孤峰
。晨霧消散,那個身影便像一座石刻的雕像,久久地佇立著,久久地仰望著湛藍深邃的天空。
漸漸地,蒼翠青山吻住了半邊紅日,晚霞彤雲飛金流彩,天空充滿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一種
主宰一切卻又永恆地保持著沉默的威嚴。山下,汩羅江水被霞光照得青綠中透著金紅,漁船正
在江中緩行晚靠,隱隱便有問答酬唱的漁歌傳來。
  那位聖哲般的老漁夫,依然肩扛魚叉魚網,結實而又漫不經心地從江畔走來。偶然,他抬
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茅屋,眼神閃過一絲驚異。那柱像漁火一樣準時點燃的炊湮沒有了,茅屋
上挑著一幅長長的白幡,門前也沒有了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老漁夫的目光緩緩地向山頂移動著,木然地站住了。
  白髮飄飄的老人佇立在高高的孤峰頂端,山下便是湍急的汩羅江。
  老人仰起了高傲而執拗的頭顱,凝視著流雲飛動的天空,長長嘆息一聲,竟是沉重極了。
上天呵上天,你醒著吧?不,你定然睡著了,睡著了。你有雙眼嗎?不,你定然沒有生得雙眼
,沒有!沒有!哪你為何要做天?為何要受人的頂禮膜拜?上天呵上天,都說你是太古自生,
不是人造,不受人制,洞察奸邪,懲惡揚善。真是這樣嗎?不!你混混沌沌,無邊無際,不識
人間是非功過,全然沒有公平、正義與愛心!你,你還是天麼?
  天空神秘而沉默,七彩流雲的漩渦彷彿積澱著久遠的愚昧,平靜、麻木而又詭異。
  突然,老人像火山噴發般高聲吟哦––
  女媧蛇身蛇心,天,你為何要讓她造人?給人布下邪惡的種子?
  鯀無德無能,天,你為何要派他去治水?
  大禹辛勞治水,天,你為何卻要讓他受盡折磨?
  益有大功於世,天,你為什麼卻要讓他被啟殺害?
  羿殘暴放蕩,天,你為何卻成全他奪了相的帝位?
  舜屢次受害,天,你為何卻不懲罰邪惡的兇手?
  夏桀昏暴無行,天,你為何不用雷電轟擊,殺掉這個暴君?
  天呵天,你永遠都在昏睡!你給人間留下了多少不平?
  太甲殺害了尹伊,為何太甲卻反而做了國王?
  殷紂荒淫無道,為何周文王卻不能誅滅他?
  周公旦忠貞勤政,為何卻有四面流言誣陷他?
  周幽王戲弄諸侯,為何還讓他高踞王位?
  齊桓公聖明神武,為何被活活餓死在深宮?
  周政王道蕩蕩,為何伯夷、叔齊卻死不降周?
  楚國多雄傑名士,為何偏是讓楚國沉淪敗亡?
  上天呵上天,你的浩渺寬闊,莫非就是用來容納人間邪惡麼?
  上天呵上天,你的高遠廣袤,莫非就是用來漠視人間冤獄麼?
  如此之天,何堪為天也––
  太陽完全沉沒於山後了,天際陷入了茫茫昏暗。
  老人仰天大笑,笑一陣又大哭一陣,搖著頭,拭著淚,釋然而又迷惘地喃喃著:「上天呵
上天,不要責怪屈原罵你問你。你要有靈魂,有雙眼,你可能早早都悲傷死了,憤激死了,對
麼?是了,你聽不見屈原的話,你不過一片流雲一汪大氣而已!真想讓你變成威力無邊的神座
。你?你答應了?答應了?呵,上天答應屈原了!上天開眼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著,從高高的峰頂躍入了一片幽明的汩羅江。
  「屈原大夫!回來了––!」老漁人悠長的喊聲響徹河谷,「漁哥們,救屈原大夫!屈原
大夫投江嘍––!」頃刻間山鳴谷應,便見江面上點點漁火競相而來,漁人們在船上喊成了一
片:「屈原大夫!你在哪裡––」
  山間火把也從四面八方湧來。人們邊跑邊喊:「快救屈原大夫!快跳水了––!」
  茫茫江面上,漁人們的喊聲漸漸地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哭聲。
  太陽又出來了,漁舟塞滿了汩羅江面,漁人們默默地划船尋覓著,竟是再也沒有了喊聲。
岸上擠滿了四野趕來的民眾,人們沿江而立,向江中拋撒著米粒飯團。一個小女孩跪在地上不
斷向江中叩頭,流淚祈求著:「魚兒魚兒我餵你,千萬別吃了屈原老爺爺。」
  魯仲連與春申君聞訊趕來時,已經是三日之後了。汨羅江的春水靜靜地流淌著,空曠的山
谷惟有大片的水鳥在那座孤零零的茅屋上空盤旋飛舞,嘶啞悠長的嘎嘎鳴叫,瀰漫出無盡的悲
愴。驟然之間,春申君變得枯瘦蒼老,軟癱在茅屋前竟是泣不成聲了。
  「春申君,屈原大夫不足傚法。」魯仲連平靜得有些冰冷。
  「沒有屈原,黃歇何堪!楚國何堪!」春申君猛然跳起,竟對著魯仲連大喊起來。
  「立國不賴一賢。」魯仲連依舊平靜得冷漠,「屈原之心,已經在放逐歲月中衰朽了,縱
是秉政變法,也是刻舟求劍了。君自思之。告辭了。」
  春申君大急:「噢呀仲連,你如何能在此時離開我了?」
  「春申君,時也勢也。」魯仲連笑了一下,卻分明是無奈的苦笑,「我接到密報:燕國樂
毅正在奔走聯絡,意在滅齊。本想扶楚帶齊,不想楚國卻是衰頹如山倒。仲連總得盡力周旋,
保住齊國,給天下抗秦留得一線生路啊。」
  春申君驚愕了,良久沉默,低聲道:「仲連,黃歇縱然無能,也要拚力撐持住楚國了。齊
國若有急難,也好有一片根基了。」
  「春申君,仲連便先行謝過了。」魯仲連嘆息了一聲,「春申君,臨別一言如骨鯁在喉不
吐不快,你便姑妄聽之:要得撐持楚國,便不能傚法屈原。屈原之失,在於愚忠,以楚懷王之
顢頇昏聵,正是楚國衰落根源,屈原卻始終寄予厚望。最終呢?楚王悲慘地死了,屈原也跟著
悲慘地死了。仲連以為:謀國良臣,絕非一個忠字所能囊括,忠而無能,照樣誤國害民!撐持
危局,更要緊的是膽略,是勇氣,是見識!君若奮力振作,聯結各方,挺身朝堂,擁立新君,
疾呼國難而聲討國賊,昭雎們便是陰險奸詐,安知不會剷除?但有此舉,楚國豈能癱倒滅亡?
若一味傚法屈原伸頸等死,非但君身敗名裂,楚國又豈能不亡了?」魯仲連戛然打住,對春申
君深深一躬,便飛身上馬風馳電掣般去了。
  春申君癡癡地望著魯仲連背影,驟然一個激靈,向著茅屋深深一躬,便猛然飛身上馬,飛
出了幽靜空曠的汨羅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0
發表於 2010-6-23 18:06: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興亡縱橫

【第一節】

  魯仲連星夜北上,幾經輾轉,終於在大梁尋著了田單。
  自從營救楚懷王之後,田單便按照原先謀劃撤出了咸陽,將商旅根基暫時紮在了大梁。魏
國連年衰退,生意大是清淡,但田單已經顧不得去思謀商旅振興,只在埋頭籌劃另一件大事。
正在這時,魯仲連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一見面坐定,魯仲連急迫便問:「田兄,臨淄如何?快
說說!」田單搖搖頭:「不妙。人心惶惶,流言多得不想聽都不行。」魯仲連心中一沉:「孟嘗
君呢?如何不見他動靜?」田單嘆息一聲:「又被罷黜了,能有甚動靜?這次,連唯王是從的
田軫也被拉了下來。仲連啊,我看齊國––」「別說喪氣話!」魯仲連一口打斷,「無論如何
,燕國總是還沒動兵。一路想來,你我須得分頭行事:我去燕國,設法化解燕齊恩怨;田兄回
臨淄,設法與孟嘗君斡旋朝野,逼齊王改弦更張,先平息天下對齊國的戒懼之心!田兄,家國
危難,不能知難而退!」每逢危機關頭,魯仲連的堅定果敢總像一抹鮮亮的眼光,使田單感到
振奮。雖然是辭色嚴厲,田單卻覺得心中塌實,立即點頭道:「好!我也正要回臨淄呢。家老
說,臨淄的外商已經撤空了,連老世族都在悄悄地尋覓避難之地呢。族人們都等我回去決斷去
向。」說到末了,不禁又是一聲沉重地嘆息。
  默然良久,魯仲連霍然起身:「田兄,我這便走!」
  「事急也不在一時,你連飯還沒用呢!」
  「誰說不在一時?」魯仲連已經拿起了長劍,「你只給我三日乾糧、一百金、換一匹好馬
,我要晝夜兼程!」
  「來人!」田單一揮手,「三日乾肉乾糧袋、兩百金、天保,立即便來!」
  「嗨!」一聲答應,那個精悍的家老便疾步去了。田單恍然笑道:「仲連,小越女呢?」
魯仲連也笑了:「回南墨覆命去了,總不成老跟著我了?」「還回來麼?」田單追了一句。魯
仲連臉便驟然一紅:「這我卻如何知道?你也忒聒噪了些。」田單大笑:「呀!魯仲連也有急色
之時,當真稀罕了!我是說,小越女奇女子,莫得弄丟了也!」此時便聞一聲長長馬鳴,魯仲
連便是一笑,「丟不了!走,馬來了。」
  來到廊下,精悍的家老已經在牽馬等候:「稟報總事:全部物事已在馬背皮囊!」
  「仲連,這馬卻是如何?當得天保麼?」田單知道魯仲連酷愛駿馬,胯下那匹鐵灰色胡馬
非同尋常,便先問了一句。
  「方纔一聽嘶鳴,便知斷是好馬!」魯仲連說完才瞄了一眼,雙眼頓時一亮。只見這匹駿
馬通身黑亮,四踢卻是雪白,肩高足有六尺餘,兔頭狐耳,鷹眼魚脊,當真威風之極。魯仲連
所學甚雜,曾經讀過《相馬經》,又與趙國著名相馬師王良的嫡孫交好,對相馬也算略知幾分
,聽田單說出「天保」二字,便知定是好馬。天下相馬師將好馬分為三等:良馬、國馬、天下
馬;國馬也稱「國保」或「國寶」,天下馬也稱「天下保」或「天下寶」,時人通常也呼為「
天保」。及至一端詳,才知這匹駿馬絕然是馬中極品,不禁驚歎:「何至天保,直是神品也!
」又恍然醒悟,將馬韁一下塞到田單手中,「你比我事急,天保你自留下。」
  「哪裡話來?」田單又塞回馬韁,「你是孤身奔波,講究個良馬利器。我縱事急,畢竟人
多,也可換馬。不要推辭了,走吧。」
  「好!那我便走了。」輕輕一縱,魯仲連便坐上了馬背,一聲「後會有期」,天保便是蕭
蕭一鳴,向著大門平穩急走。
  「臨淄再會––!」田單遙遙招手。
  出得大梁北門,魯仲連拍拍馬頭:「天保,走了。」那天保便是短促的一聲嘶鳴,大展四
蹄,直是一道黑色閃電般飛了起來!魯仲連本是出色騎手,伏身馬背頭接馬耳,兩腿始終不輕
不重地夾著,便覺兩耳忽忽生風兩邊的山巒林木一排排向後倒去,直如騰雲駕霧一般,不禁便
是一聲高喊:「天保––!好本事––!」
  那天保果然驚人,非但快如閃電,而且耐力悠長,一氣大飛一個時辰,便小步疾走片刻,
換過氣來又是大奔如飛。如此半日一夜,竟只在中途休憩了小半個時辰人馬各自打尖,便又如
飛北上。一過易水便是燕國,雖是飛掠而過,魯仲連也覺察到了一種顯然的變化––時當初夏
,遍野麥浪翻滾,道邊村疇連綿炊煙裊裊,雞鳴狗吠之聲不絕於耳,顯然是熱氣蒸騰的富庶氣
象,與當年魯仲連初來燕國時的蕭疏荒莽直是兩個天地。
  次日午後,青青燕山已經遙遙在望了。
  「天保,慢些了。」魯仲連輕一拍馬頸,天保便倏忽變為碎步走馬。
  事實上魯仲連也不得不慢下來。這條直通薊城的官道,在十多年前還只是一條坑坑窪窪僅
容錯車的鬆土路,兩邊荒草沒膝,與中原的荒野城堡幾乎難分伯仲。商旅諺云:「燕山路,顛
鬆骨。鐵車散,木車哭。」說得便是這條燕國直通中原的唯一「大道」。最主要的官道尚且如
此,燕國窮弱可見一斑。目下卻是非同尋常!一入燕國,便是三丈多寬的夯土路面,除了兩邊
的人道馬道,中間可並行三車。到得薊城之外百里,夯土大道驟然拓寬為六丈,大道兩邊兩層
大樹,濃蔭覆蓋路面,夏日竟是涼爽愜意。但最令魯仲連驚訝的,還是道中車馬如流連綿不斷
的商旅貨車與時常撞到眼前的特使軺車。方今天下,除了秦國的關中大道,已經沒有第二個國
家有如此氣象了。燕國素來荒僻,除了馬商鹽商,中原商旅很少北上。長期以來,燕國的商路
實際上只有兩條––齊國、北方匈奴與東胡。如今這大道上卻是商旅如雲輻輳大集,各色貨車
連綿不斷,當真令人懷疑走錯了地方。魯仲連不禁便大是感慨,人云水暖鴨先知,這邦國盛衰
,卻是商旅先知了。齊國雖是煌煌「東帝」,臨淄商旅卻已經在悄悄外逃了;燕國雖是老窮貧
弱,天下商旅卻已經趨之若鶩了。見微知著,這流動的商旅財貨,便是國家盛衰之徵兆也。如
此大勢,故國君臣卻是醺醺然不知其危在旦夕,故國庶民也是陶陶然不知其大難將至,魯仲連
一身之力,奈何如之?
  「商旅停車,騎者下馬,勘驗照身––」連綿長呼遙遙從城下傳來。
  薊城箭樓已在眼前,魯仲連便下馬牽著天保,從人流邊緣向最邊上的小城門洞走來。順便
打量,便見城門下守軍整齊列為四隊,中間大城門兩隊,兩邊小門各一隊,盔明甲亮精神抖擻
,勘驗照身竟是毫不馬虎。自商鞅變法在秦國實行「照身帖」勘驗行人身份,這「照身」便在
天下迅速流傳開來。學不學變法不打緊,這「照身」制可是一定要學的,查罪犯藏匿、查商旅
賦稅、掌控國人遷徙動向,都是靈便快捷,何樂而不為?學歸學,這「照身」制一到他國卻便
變味兒,成了市吏城吏敲詐路人錢財的獨門利器!田單久走商旅,深知箇中奧秘,曾經對魯仲
連苦笑著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照身之謂也!你要扶持屈原變法,便對他
說:變法不深徹如商鞅,便萬莫行照身之制,否則,商旅絕路矣!」魯仲連也是奔波天下的人
物,如何便不知其中之黑,只不過不如田單那般切膚之痛罷了,聽田單一說,倒也是恍然嘆息
:「都說商鞅變法好,可要學商鞅變法,卻是談何容易啊!」
  「你,出照身。」
  魯仲連便從披風襯裡的小袋裡拿出了一件物事,手掌般大的一寸多厚的一方竹板,上面刻
畫著他的人頭像,寫著他的姓名,更要緊的是烙著一方官印。那是官府特製的一種鐵印,燒得
將紅不紅,輕輕往刻好頭像姓名的竹板上一烙,一方火醬色的陽文官印立刻便清晰的凸現出來
!發照身帖的都是大國,齊國在蘇秦變法時就推行了照身帖制,用的便是這種質地堅實細密光
潔發白的竹板,四周還嵌進了一道細亮的銅線,等閒工匠也難以仿製出來。
  「齊國人。」城門吏一接過這方極是精緻的照身,看都沒看便先說了一句,然後看一眼照
身,再看了一眼面前這個偉岸的漢子,「魯,仲,連?」魯仲連淡淡的點頭一笑,便拿出一隻
銅刀極其自然地塞到城門吏衣襟的小袋裡。這銅刀卻是百餘年前齊國的一種老式刀幣,流傳至
今極是貴重,時人稱為「老齊金刀」。對於一個城門吏,縱然小財不斷,這老齊金刀也是極為
稀罕的金貴物事。
  「哎哎!這是何意?」城門吏覺得口袋一沉,立時便沉下臉摸出了銅刀,「齊人有錢,便
想壞我官身了?拿回去!還拿黑眼看今日燕國麼?」
  「當真不要?」魯仲連非但沒有尷尬,反倒是呵呵笑了。
  「聒噪!」城門吏很是不耐,「我想要,你倒是借我一顆頭了?」
  「言重了吧。」魯仲連手心掂著銅刀,臉上仍然揶揄地笑著。
  城門吏手掌一掠,便極是利落地從魯仲連掌心拿走了銅刀,「噹啷!」一聲便撂進了旁邊
一個陶俑裡。這陶俑與人等高,大張著嘴巴,身上卻寫著大大兩個紅字––官吞金!城門吏笑
道:「滿意了吧?還有多少,儘管往這裡丟,十萬八萬我都要!」
  魯仲連哈哈大笑,牽著天保回身便走了,一路走來竟是感慨百出說不清究竟是何種滋味兒
,直到齊國商社門前,才收回了飄得很遠的思緒。燕齊兩國是源遠流長的鄰邦,齊商素來是燕
國的商旅主流,燕昭王即位後的十幾年裡,齊商更是大舉北上,生意做得大是紅火。薊城的齊
國商社,本來是齊國在外商社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不到二十年,竟然發成了隱隱然與咸陽的齊
國商社比肩而立的大社,在王宮西面的一條幽靜小街裡起了一座六進八開間的大院!來時田單
曾著意叮囑:薊城齊社的總事曾經是田單的商旅弟子,精明可靠,要魯仲連還是住在商社。也
是魯仲連素來不喜歡邦交賓客雲集的驛館,那煩瑣的禮儀以及與使節們頻繁的應酬,實在是機
密大事不宜,便欣然接受了田單的動議。
  商社的好處是顯然的。那個總事很少說話,便是對雄姿英發的天保,也只說了兩個字:「
好馬!」便將魯仲連安頓在一個僻靜小院落,又特意對僕人吩咐了將天保單槽養息,再留下一
句話:「在下本是田氏門人,先生有事,隨時找我便了。」便匆匆去了。待魯仲連沐浴梳洗完
畢,一個老僕便送餐進來,吃過飯便再也沒有人來了,大樹上啁啾鳥鳴,更顯得小庭院幽靜異
常。正當暮色降臨,燕山晚風掠過院落,實在是涼爽愜意。
  寬袍大袖,散髮披肩,魯仲連便在庭院徜徉漫步。雖然一路馳驅奔波,他卻沒有絲毫的睡
意。他要思謀一番,究竟是先見燕王,還是先見樂毅?按照縱橫家遊說傳統,通常都是直接請
見國君,成與不成,立竿見影。可在燕國,這個樂毅卻是太要緊了,縱然說通了燕王,樂毅不
通還是有可能前功盡棄。倒不是樂毅專權,而是這燕昭王對樂毅十分的倚重,說是言聽計從也
不為過。
  以燕昭王姬平之能,理亂招賢而大興燕國,對樂毅卻是如此推重,樂毅豈非奇人也?
  還是在入楚之前,魯仲連曾經對樂毅家世作過一番查勘,雖然始終沒見過這個樂毅,實在
卻是歆慕已久了。在春秋時期,樂氏的第一個顯赫人物是宋國的大司馬樂喜。大司馬掌兵,樂
喜能征慣戰,在宋國爭霸中功勳卓著,樂氏由此而名聞天下。後來宋國衰落,樂氏族人便遷徙
到了晉國,在晉國世家大族魏氏的領地做了「國人」,耕稼謀生。到了戰國初年,樂氏又出了
一個奇才,便是後來赫赫大名的兵家名將樂羊。這時的樂氏雖是「國人」,卻是那種僅能溫飽
自立的平民農戶,遠非富庶世族,唯一比隸農優越者,便是可以從軍做戰車騎士。這個樂羊聰
穎厚重,少時便將家中兩車藏書反覆揣摩,談吐見識竟是每每令族人稱奇!樂羊加冠之年,恰
逢魏趙韓三家分晉,魏氏剛剛立國,魏文侯廣招材士,魏國一片蓬勃興旺。樂羊感奮不已,便
要從軍立功。族老們大是嘉許,合族之力,為他打造了一輛戰車與一副上好甲冑,又購置了兩
匹汾馬,樂羊便做了魏國騎士。那時魏國正在開疆拓土,戰事頻仍,十年之間,樂羊便以赫赫
軍功做了魏國上將軍。
  做上將軍之後,樂羊的第一場大戰便是進攻氣焰甚盛的中山國。中山國恰恰卡在魏趙燕秦
之間的大河東岸山地,奪得中山國,魏國便是北可直通陰山南可直抵淮水的第一大國了。也正
因為如此,對中山之戰便成為當時天下矚目的焦點。中山國惶恐不安,便將在中山經商的樂羊
的長子囚禁起來做了人質,派秘使脅迫樂羊退兵。樂羊對來使冷冷道:「父子,私情也。邦國
,公器也。為將者,豈能以私情之生死,亂公器之進退?」中山國君本是乖戾暴烈,竟立即將
樂羊之子投進碩大的油鍋烹殺!而後立即派特使趕赴魏國軍營,聲言送給樂羊一份最豐厚的中
山禮。中軍司馬打開木匣,卻是一隻打造得極為精緻的銅箍木桶,桶身赫然四個大字––樂氏
肉羹!樂羊一驚,幾乎便要昏倒,卻硬是以驚人地定力扶住了帥案,平靜地說了一句:「且盛
以杯過來。」中山特使原以為國君所料無差,樂羊定會神志昏亂而無法統軍,卻不料樂羊竟是
平靜冷漠如常,便大是驚悚,待樂羊坐在案前將一杯羹啜完,特使竟是當場驚裂心膽,瘁死過
去了。
  消息傳到安邑,魏文侯大是感慨:「樂羊為國若此,竟食其子之肉矣!」
  站在旁邊的丞相睹師贊卻笑著說了一句:「其子之肉,尚且食之,誰人之肉又能不食?」
  魏文侯目光一閃,竟是默然無語。
  待樂羊一戰滅了中山國班師歸來,魏文侯大封樂羊於靈壽之地,鎮守中山,享萬戶之民。
但是,魏文侯從此卻對樂羊有了戒懼之心。樂羊深沉明睿,心知國君對自己有了猜疑,卻是不
動聲色,接著便得了一種需要養息的重病,交出兵符並遣散了族中私兵,便請准魏文侯回封地
養息去了。族人皆以為樂羊正在功業之時,大是不解,幾位族老便來探詢激勵。樂羊笑道:「
凡事成於一,敗於二,況天有二心也?」從此深居簡出,竟是從來不過問國事。後來魏文侯謀
劃要奪秦國河西之地,幾次欲請樂羊復出,都終因睹師贊那支冷箭而不能釋懷,竟是一直沒有
成行。後來若不是吳起從魯國來投,魏國可能連一代霸業都難以為繼。公忠能三才具備的樂羊
,終其一生都未能獲得魏文侯的信任,竟在長期鬱悶中盛年死去,臨終叮囑子孫:「我葬靈壽
,莫回安邑。」
  後來,孟嘗君說給魯仲連一個故事:孟嘗君祖上曾經問過魏武侯後期的丞相白圭:「魏文
侯名過齊桓公,而功業卻不及五霸,因由何在?」那白圭以商旅奇才做了魏國丞相,見識不凡
,悠然答道:「魏文侯以學人子夏為師,以名士田子方為友,敬養賓客段干木,此名之所以過
齊桓公也。然則,對此三人僅私情而已,重用於國則疑。以私勝公,敬賢多疑,此文侯之短也
。是故,文侯名雖盛而功業不及五霸也。」孟嘗君對魯仲連說,白圭這段話實際上是在說魏文
侯與名將樂羊的故事,只不過顧忌耳目而借用子夏等人之名罷了。
  因了這塊說不出的心病,樂羊之後,樂氏族人便從來不在魏國謀求功業了。到得樂毅成了
兵家名士,竟也毫不猶豫的投奔了衰弱的燕國,而不願留在儘管不斷衰落但卻遠比燕國強大富
庶的魏國。便是這個樂毅,目下正在燕國執掌大軍,與燕王極是相得,先見他還是先見燕王,
還當真是各有利弊。當然,最好是一次能同時見這君臣二人,然則這樣也有一樣不利處:一旦
碰壁,便再也沒有了迴旋餘地。魯仲連奔走列國,還從來沒有為如此一個細節如此細加揣摩過
,畢竟,這是關乎齊國命運的大事,一個不慎出錯便是戰火連綿,魯仲連如何能不格外小心?
  思忖良久,魯仲連終是拿定主意:先見樂毅。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4-15 11:32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