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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啟耕大典之後,遴選儲君的諸般事體終於籌備妥當。
四月初三,諸王子大考校正式開始。考者,查核之法也。《書舜典》云:「三載考績,三
考黜陟幽明。」校者,比較核實也。《禮記學記》云:「比年入學,中年考校。」就實而論,
兩者都是古老而有效的考核人才方法。前者起源於查核官吏政績,後者起源於查核學子修習。
延至春秋戰國,考校之意大為擴展。但說考,大體都指官吏學子之查核。但說校,大體都指武
士之查核。考校相連,自然便是文事武事一齊查核。立儲而考核王子,原本便不多見。夏商周
三代以來,長子繼承制已成宗法傳統,本無立儲考子之說。只有最清明的君王在沒有嫡子而必
須在庶子甚或旁支中遴選繼任人時,才偶有查核之法。戰國之世,無能君主直接導致亡國,立
儲考核王子才時有所見。秦國雖有查核立賢之法度,然如今次這般公然對王子公事一同考核,
非但朝臣齊聚以證,且特許有爵國人觀看,實在是亙古未聞!
消息一出,咸陽老秦人無不驚訝,一時爭先恐後到咸陽令官署登錄姓名爵位領取通行官帖
,直是籌備年節社火一般熱鬧。四月初三這日清晨,有爵國人絡繹不絕地進了咸陽王城正殿外
的車馬廣場,層層疊疊安坐在早已經搭好的圓木看台上,連同六國使節與尚商坊的富商大賈,
滿蕩蕩幾近萬人!這些老秦人雖有耕戰爵位,然真正進過王城的卻也實在沒有幾個,今日逢此
祖輩難遇的良機,一邊滿懷新奇地打量議論王城氣象,一邊盯著正殿前一片黑壓壓坐席紛紛揣
測考校之法,竟是人人亢奮不已。倏忽日上城角,大鐘轟鳴一聲,全場頓時沉寂下來。
「卯時已到!綱成君職司文考,伊始––」
隨著司禮大臣的宣呼,蔡澤昂昂然走到殿前第三級台階的特設大案前站定,從案頭拿起一
支熠熠生光的金令箭高聲道:「本君奉詔主考諸王子文事,此前業經初考,已入軍旅之三王子
因少年無學而棄考。今日參與大考者,十位王子也。大考之法:文事三考,答問史官實錄,考
績朝野可證。三問不過,即行裁汰,不得進入武校!諸王子入場––」
十個少年王子應聲入場,走到殿前階下十張大案之前肅然站定,無分長幼盡皆一式衣冠:
頭頂三寸少冠,身著黑絲斗篷,腰間牛皮板帶懸一支青銅短劍!個個英挺健壯,當即引來老秦
人一片由衷地讚歎。
「諸王子入座。」蔡澤的呷呷亮嗓迴盪在王城廣場,「第一考,應答者自報名諱,應答不
出者書吏錄名。諸位王子可否明白?」
「明白!」王子們整齊一聲。
「第一問,老題:秦國郡縣幾何?有地幾何?人口幾多?」
哄嗡一聲,全場議論便如風過林海。人們不約而同地驚訝,此等問題也算學問?然一思忖
,對於即將成為國君的王子又豈能不是學問?左右說不清,還是先看王子們如何應對,全場哄
嗡片刻復歸平靜,萬千眼睛都盯向了十位王子––王子們卻顯然是一片迷惘,你看我我看你期
期艾艾無人開口。
「算甚學問?大父立嫡便問過!」一個王子紅臉高聲異議。
「對!老問不算!」
「該考學館所教之學!」王子們紛紛附和。
「嘿嘿!」蔡澤微微冷笑,「諸位王子說得不錯。此一老題,乃當年孝文王為太子時選立
嫡子而首次提出,至今已經十餘年。老夫記得卻清:當時昭襄王得聞諸公子竟不知邦國實情,
大為驚詫!特命太子傅府編修邦國概要,以為王子少學。十年已過,老題重出,諸王子卻說沒
學過,此何人之責乎?」
節外生枝,殿前大臣與全場有爵秦人無不大感意外。果如蔡澤所言,秦昭王已經將邦國情
勢定為王子少學而王子們依舊懵懂如故,這太子傅府說得過去麼?正在眾人疑惑之際,一個白
髮蒼蒼的老臣從蔡澤身後的大臣坐席區站起憤然高聲道:「綱成君之意,要追究老夫玩忽職守
麼?」
「秦王口詔––」司禮大臣突然在殿階高處一聲宣呼,「今日大考王子,餘事另論。諸王
子惟問是答,不得對考題辯駁。大考續進––」
「老臣奉詔!」蔡澤與太子傅向殿口肅然做禮。
「我等奉詔!」王子們齊聲領命。
蔡澤回身就案:「上述一問,可是無人答得?」
「我知道有內史郡––」
「我知道有河西六百里,秦川八百里,土地總數麼––」
兩人吭哧之後,大多王子們都紅著臉不吱聲了。此時一個英俊少年突然挺身站起一拱手道
:「成蛟答得人口土地,只是郡縣記得不全!」
蔡澤拍案:「若無人全答,王子成蛟便可作答。」
「趙政全答!」西首一個王子挺身站起,見蔡澤一點頭,便從容高聲道,「秦國有郡一十
五,有縣三百一十三;秦國目下有地五個方千里,華夏山川三有其一;秦國目下人口一千六百
四十萬餘,成軍人口一百六十餘萬。」
「知道十五郡名麼?」蔡澤呷呷笑著加了一問。
「十五郡為:內史郡、北地郡、上郡、九原郡、隴西郡、三川郡、河內郡、河東郡、太原
郡、上黨郡、商於郡、蜀郡、巴郡、南郡、東郡。三百一十三縣為––」
「且慢!」蔡澤驚訝拍案,「王子能記得三百餘縣?」
「大體無差。」
「好!你只須答得全內史郡所有縣名,此題便過!」
「內史郡二十五縣,從西數起:汧縣、陳倉、雍縣、虢縣、郿縣、漆縣、美陽、斄縣、好
畤、雲陽、杜縣、高陵、頻陽、芷陽、櫟陽、驪邑、藍田、上邽、鄭縣、平舒、下邽、夏陽、
丹陽、桃林、函谷。二十五縣完。」
「釆––!」六國使節商旅竟是一聲喝采。
老秦人們卻是驚喜交加紛紛議論讚歎,連忙相互打問這王子如何叫做趙政等等不亦樂乎。
蔡澤巡視著驚愕的王子們笑問:「可有能複述一遍者?」見王子們紛紛低頭,便肅然點頭拍案
,「第一考,王子趙政名列前茅!」
「好!」老秦人們終於吼了一聲。
「第二考:秦國軍功爵幾多級?昭王以來秦軍打過多少勝仗?」
王子們眉頭大皺,低頭紛紛抓耳撓腮。
「我知道!上將軍、將軍、千夫長!」終於一個王子昂昂做答。
「不然!還有百夫長、什長、伍長!」
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笑聲方落,少年王子成蛟穩穩站起高聲答道:「秦國軍功
爵二十級,從低到高分別是:公士、造士、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
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良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徹
侯。昭王以來,秦國大戰勝十六場、小戰勝二十九場!」
「好!」全場老秦人都有軍功爵,不禁便是一聲吼。
「勝不忘敗。五大敗戰最該說!」王子趙政霍然站起,「勝仗可忘,敗仗不可忘也!惟不
忘敗,方可不敗。昭王以來,秦軍首敗於攻趙閼於之戰,再敗於王齕攻趙之戰,三敗於鄭安平
馳援之戰,四敗於王陵邯鄲之戰,五敗於本次河外之戰。五戰之失,皆在大戰勝後輕躁急進。
五敗銘刻在心,秦軍戰無不勝!」
全場愕然寂然。此子雖在少年,見識卻是當真驚人!勝不忘敗原本便是明君聖王也很少做
到,更別說一言以蔽之將五敗根本歸結為大勝後輕躁冒進,此等見識出自一個弱冠少年之口,
任你名士大臣百業國人誰能不大為驚愕?更為根本者,經少年王子一說,舉場臣民頓時恍然–
–秦國五敗還當真都是大勝之後輕躁冒進,若是不驕不躁持重而戰,何至於六國苦苦糾纏?當
真應了一句老話,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
「秦王口詔––」正在舉場惴惴之時,司禮大臣宣呼又起,「王子政此說不在大考之界,
容當後議。大考繼續––」
「老臣奉詔!」蔡澤向殿口一拱手轉身道,「趙政之說,不置可否。第三考:秦為法制之
國,秦法大律幾何?法條幾多?」
「知道!男子年二十一歲而冠!」一個十歲公子昂昂童聲。
「我也知道,棄灰於市者刑!」
「知道!有律(旅)一重(眾),有徒(土)一刑(成)!」
「錯也!夏少康土地人口,不是秦律!」另個公子認真糾正。
滿場轟然一陣大笑,老秦人都是萬般感慨地紛紛搖頭。
成蛟霍然站起:「秦法二十三大律,法條兩千六百八十三。」
「知道二十三大律名目麼?」蔡澤呷呷一問。
「成蛟尚未涉獵!」
「王子政可知?」蔡澤徑直點了低頭不語的趙政名字。
「知道。」趙政似乎沒了原先的亢奮,掰著手指淡淡道,「秦法二十三大律為:軍功律、
農耕律、市易律、百工律、游士律、料民律、保甲連坐律、刑罰律、廄苑律、金布律、倉律、
稅律、搖役律、置吏除吏律、內史律、司空律、傳郵律、傳食律、度量衡器律、公車律、戍邊
律、王族律、雜律,共計為二十三大律。」竟是如數家珍一般。
「王子可曾聽說過《法經》?」蔡澤饒有興致地追問一句。
趙政似乎突然又生出亢奮,高聲回答:「李悝《法經》,趙政只讀過三遍,以為過於粗簡
。以法治國,非《商君書》莫屬也!」
「王子讀過《商君書》?」蔡澤驚詫的聲音呷呷發顫。
「趙政不才,自認對《商君書》可倒背如流!」
「此子狂悖也!」背後坐席的一位老臣厲聲一喝,辭色憤然,「《商君書》泱泱十餘萬言
,辭意簡約古奧,雖名士尚須揣摩,少學何能倒背如流?大言欺世,足見淺薄!」
「嘿嘿!」蔡澤連聲冷笑,「老夫司考,太子傅少安毋躁。足下未聞未見者,未必世間便
無也!」轉身呷呷一笑,「王子政,老夫倒想聽你背得一遍,奈何時光無多。今日老夫隨意點
篇,你只背得頭幾句,便證你所言非虛如何?」
「綱成君但點便是。」
「好!《農戰第三》。」
少年趙政昂昂背誦:「凡人主所以勸民者,官爵也。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今民求官爵
皆不以農戰,而以巧言虛道,此謂佻民。佻民者,其國必無力。無力者,其國必削––」
「停!《賞刑第十七》。」
「聖人之為國也,一賞,一刑,一教。一賞則兵無敵。一刑則政令行。一教則下聽上。夫
明賞不費,明刑不戮,明教不變,而民知於民務,國無異俗。明賞之猶,至於無賞也!明刑之
猶,至於無刑也!明教之猶,至於無教也––」
「停!」蔡澤拍案狡黠地一笑,「你言能倒背如流,老夫便換個法式:王子可在《商君書
》中選出十句精言,足以概觀商君法治之要!嘿嘿,能麼?」
少年趙政卻是絲毫不見驚慌,一拱手從容道:「政讀《商君書》,原是自行挑選揣摩,綱
成君之考實非難題。十句精髓如下:國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權。」
「一句!」場外老秦人竟不約而同地低聲一呼。
「法無貴賤,刑無等級。」
「兩句!」
「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犯國法者罪死不赦。」
「三句!」
「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故法立而不革。」
舉場肅然無聲,人們驚訝得屏住了氣息忘記了數數,只聽那略顯童稚的響亮聲音迴盪在整
個王城廣場:「明王任法去私,而國無隙蠹矣!殺人不為暴,賞民不為仁者,國法明也。刑生
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於刑,故能述仁義於天下。以刑去刑,刑去事成。凡戰勝
之法,必本於政勝。凡將立國,制度不可不察也,治法不可不慎也,國務不可不謹也,事本不
可不專也。聖人治國,不法古,不修今,因世而為之治,度俗而為之法––」
「萬歲––王子政––!」全場老秦人沸騰了起來。
蔡澤矜持地揮手作勢壓平了聲浪,回身向大臣坐席一拱手道:「老夫已經考完,諸位若無
異議,老夫這便公佈考績。」
「且慢!」太子傅亢聲站起,「《商君書》乃國家重典,孤本藏存,本府王子學館尚無抄
本。王子政生於趙國居於趙國,卻是何以得見?若是以訛傳訛,豈非流毒天下!事關國家法度
,王子政須得明白回答!」
蔡澤冷冷道:「此與本考無涉,答不答只在王子,無甚須得之說!」
少年趙政卻一拱手道:「敢問太子傅,我背《商君書》可曾有差?」
「老夫如何曉得?!」
「敢問太子傅,昭王時曾給各王子頒發一部《商君書》抄本,可有此事?」
「老夫問你!不是你問老夫!」
蔡澤呷呷笑道:「此事有無,請老長史做證。」
老桓礫站起高聲道:「昭王四十四年,王孫異人將為質於趙。昭王下詔:秦國王子王孫無
分在國在外,務須攜帶《商君書》日每修習,不忘國本!始有此舉也。」
少年高聲接道:「趙政之《商君書》拜母所賜,母得於父王離趙時託付代藏。敢問太子傅
,此番來路可算正道?可合法度?」
老太子傅面紅耳赤,卻對著蔡澤惱羞成怒道:「此子年方幼齒侃侃論道,詭異之極!非是
妖祟便是方術!斷不能定考!」
「老大人當真滑稽也!」蔡澤呷呷大笑,「戰國以來,少年英才不知幾多。魯仲連十一歲
有千里駒大名。上將軍嫡孫蒙恬與王子政同年,已是文武兼通才藝兩絕。甘茂嫡孫甘羅,今年
方才五歲,已能過目成誦,咸陽皆知也!一個王子政背得《商君書》,卻有何大驚小怪?天下
之才,未必盡出一門。老大人,悲乎哉!」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
一場文考宣告了結:趙政、成蛟、公子騰三人進入武校;其餘王子皆行退出遴選,於太子
傅府善加少學!隨著正午開市文考散場,咸陽坊間便流傳開了王子趙政的神異故事:過目成誦
對答如流直如神童一般!見識更是一鳴驚人舉朝莫對,太子傅張口結舌,主考綱成君百般詰難
而不倒,連秦王都說容當後議,不亦神哉!只是王子自報名諱曰趙政,坊間傳聞卻是老大不悅
,紛紛說王子若是再叫趙政,國人便上萬民書請逐這個自認趙人的王子政,縱是神童也不稀罕!
文考散去,呂不韋拉過蔡澤蒙驁一番商議,三人便立即匆匆進了王城。暮色降臨時,秦王
特急詔書到了太廟令府:「王子政歸秦數年,未入太廟行認祖歸宗大禮。著太廟令即行籌劃,
兩日內行此大禮,使王子政復歸王族嬴姓!」與此同時,又一道詔書頒行朝野並張掛咸陽四門
:「秦王允准上將軍蒙驁之請:立儲校武延遲三日,於四月初八日在咸陽校軍場舉行武考。國
人無分有爵無爵,盡可往觀。特詔以告。」
四月初五日,王城北松林的太廟一派肅穆。秦王嬴異人親自主持了王子政的認祖歸宗禮,
向列祖列宗翔實稟報了王子政出生邯鄲的經過,親手將有隨同王后的老內侍老侍女押名見證的
生辰刻簡嵌入王子政輩分的銅格之中。王子政衣冠整齊,對列祖列宗焚香九拜。老駟車庶長嬴
賁鄭重唱名,史官當場登錄,「嬴政」這個名字便被納入了秦國史冊。
次日,駟車庶長府文告頒行各官署並張掛咸陽四門。文告曰:「王子政歸秦,適逢兩王國
喪交替倥傯,認祖歸宗與正名大禮延宕至今,以致王子政以『趙政』之名居國數年,駟車庶長
府之過也!今承王命,已於四月初五日為王子政於太廟行正名大禮,自此認祖歸宗,復其『嬴
政』之名!特告之朝野。駟車庶長嬴賁。」
文告一出,咸陽國人欣欣然奔走相告––王子政老秦人也!沒錯!一時人人彈冠家家慶賀
,無不對天禱告這個神異王子早日成為王儲。四月初八日那天,咸陽國人空巷而出湧向校軍場
要爭相一睹神異王子的風采。
就實而論,咸陽校軍場很少用於校軍。戰國之世大戰多發,各大戰國的大軍一般都屯駐在
要塞或真正可以展開野戰訓練的大本營,而極少如後世朝代那般專門的拱衛京師。譬如秦國大
軍屯駐地除了藍田大營,便是函谷關、九原郡兩處重地;趙國大軍則是武安大營與雲中、陰山
、雁門關等要塞。便是咸陽守軍,也是駐紮在北阪與章台兩地,不奉兵符是從來不會進入咸陽
城的。如此一來,咸陽校軍場除了王城守軍的禮儀性操演,實際上便多用於諸多慶典聚會,一
如大年社火、將士出征與班師之犒賞、每年授民耕戰爵位等等大典,都在這校軍場舉行。真正
的校武,倒還真沒有過幾次。在咸陽國人的記憶中,當年司馬錯攻滅巴蜀班師後便在校軍場舉
行大典,那個王子嬴蕩在這裡第一次展示神力震驚天下,似乎是唯一的一次。倏忽六十餘年,
今次校武又是王子嬴政,校軍場之會豈非天意也!
各方就緒,紅日堪堪東昇。
武考不若文考,秦國君臣悉數公然露面。北面高台正中央是莊襄王王座,王座下一字排開
三張長案,中間丞相呂不韋,右側上將軍蒙驁,左側綱成君蔡澤;平台兩側大紅氈上,文武大
臣以文左武右之式坐成縱兩個長方形;中間一片十丈見方的空場擺著兩張書案,右角是手握大
筆的史官,左角是駟車庶長老嬴賁。顯然,文考之後朝野情勢為之一變,秦人對立儲的關注之
情大為高漲,此前對秦王多病的隱憂也隨之淡化;秦國君臣為之一振,索性全數出動,欲借立
儲之機以扭轉戰敗後的沉悶之氣。
司禮大臣宣讀詔書任命主考之後,校武便在一陣隆隆鼓聲宣告開始。
鬚髮雪白一領繡金黑絲斗篷的主考官上將軍蒙驁霍然站起,大步走到前出三丈的中央司令
台捧起一口銅銹班駁的青銅劍肅然高聲道:「蒙驁受命穆公劍,職司武考,任何一方不遵號令
或滋事干擾,立斬不赦!」武校不若文考,歷來法度森嚴,然卻也從來沒有請出過只有大軍征
伐才斟酌賜予大將的穆公劍。國人未免一陣哄嗡議論,頓時覺得這場校武定是非同尋常,紛紛
揣摩間便聽蒙驁又道:「校武兩考:一為涉兵見識,二為武技體魄。應考三公子入場––」
六面戰鼓隆隆響起,三騎從南面入口飛馳進場。到得司令台前驟然勒馬,三匹駿馬嘶鳴咆
哮間一齊人立而起,滿場人眾便是一聲喝采。三公子利落下馬大步走到蒙驁案前做禮報名,蒙
驁一指右手三張長案,三公子便各自赳赳到案前肅然佇立。
蒙驁蒼老的聲音迴盪起來:「慮及公子正在少學,涉兵見識由老夫軍務小司馬執考,可相
互應對以明涉獵,亦可相互辯駁以明見識;三問錯其二,一考告罷;應對辯駁若多,老夫令行
禁止!三公子明白否?」
「明白!」
「好!第一場公子騰––」
「嬴騰在!」排在第一案的年輕公子赳赳三步,恰恰站在了草蓆中間的白圈中。他是三公
子中唯一年及加冠且已經從軍者,一身甲冑一領斗篷分外的英武幹練,便是這掐尺等寸的三步
到圈,立即便知絕非庸常士卒。幾乎與此同時,蒙驁大案後走出一人,身著司馬軟甲,頭盔上
卻垂下一方厚厚黑布遮住了面容,站到大案前便有一個清亮而不失鏗鏘的聲音在場中響起:「
本司馬奉命執考,公子騰應對。」
「嗨!」
「第一問,三代以來,傳世兵書幾何?」
「五部:《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孫臏兵法》、《司馬法》!」
「第二問,成而毀之者,兵書幾何?」
「––」公子騰愣怔片刻忿忿道,「既已毀之,人何知之?無對!」
「兩公子可有對?」蒙面者的清亮聲音似乎有些笑意。
「成蛟有對:范蠡兵書成而毀,趙武靈王兵書成而毀,信陵君兵書成而毀!」
「可見有對。」清亮聲音悠然道,「第三問,當年戎狄攻佔鎬京,晉齊魯皆五千乘之大諸
侯,周平王何以捨近求遠,千里迢迢深入隴西,搬我秦族東來與戎狄大戰?」
「––」公子騰又是愣怔忿忿然,「陳年老賬,與兵事何干?無對!」
清亮聲音似乎微微冷笑:「與將士也許無干,與君王卻是有關也。」肅立台後的蒙驁沉著
臉淡淡一揮手:「公子騰考罷,退場。」有備而來的公子騰大覺窩火,對著蒙驁便嚷:「校武不
校武!只這般三言兩語聒噪算甚?校武!武場見分曉!」蒙驁冷冷一笑:「公子少安毋躁。選
儲君並非選銳士,知道麼?退場!」公子騰看看蒙驁案上那口銅銹班駁的穆公劍,咳的一聲便
腳步騰騰地砸出了場外。
「公子成蛟應對。」
「成蛟在!」
「第一問:自有華夏,最早大戰為何戰?」
「成蛟有對:炎黃二帝阪泉大戰。其時黃帝族人勢長大河之南,炎帝族人勢長大江之北,
兩大勢力碰撞於河內阪泉之地,因而大戰。黃帝勝而炎帝敗,華夏大地始得一統。」
「第二問:春秋四百年,何戰最大?」
「成蛟有對:春秋車戰,晉楚城濮之戰最大。時為周襄王二十年,晉文公五年,楚成王四
十年。其時楚為霸主,出動兵車萬乘有餘,聯兵陳蔡曹衛四國。晉國出兵車六千餘乘,聯兵秦
宋滕三國。楚軍大敗,晉國稱霸天下。此戰之特異,在於首開車戰以弱勝強之先河!」
「第三問:樂毅滅齊,挾萬鈞之力而六年不下即墨,因由何在?」
「成蛟有對:六年不下即墨,乃樂毅義兵也,非戰力不逮也!若樂毅不遭罷黜,田單必降
無疑!奈何陰差陽錯而使豎子成名,義兵之悲也!」
「敢問公子,何謂義兵?天下曾有兵而義者乎?」
「聖王之兵,載道載義。宣而戰,戰而陣,不擄掠,不殺降,是為義兵。春秋義兵,宋襄
公可當。戰國義兵,惟樂毅攻齊大軍可當!」
「敢問公子,樂毅攻齊,可曾宣而後戰?」
「––不曾。」
「可曾戰而列陣?」
「不曾。」
「樂毅大軍掠齊財貨六萬餘車天下皆知,可算不擄掠?」
「––」
「進入臨淄前,樂毅兩戰敗齊大軍四十萬。二十萬戰俘全數押回燕國做苦役刑徒,路途饑
寒死得大半,其餘未過三年,悉數凍餒死於遼東,可與殺降有異?」
「雖如此,終非殺降––」成蛟低聲嘟噥著。
「縱然如此,可算義兵?」
「––」成蛟終於滿面張紅不說話了。
便在著最後一問之時,校軍場萬千人眾靜得幽幽峽谷一般。老秦人已經知道了這位公子是
生於秦長於秦的正宗王子,心裡便比對那個雖然已經復歸嬴姓畢竟曾自稱趙姓的王子政親近了
幾分,對成蛟前面兩答更是十分讚許一片喊好,然及至成蛟最後一答開始,滿場老秦人便是鴉
雀無聲臉色鐵青了。若依得此等義兵之說,秦國大軍豈非強盜麼?武安君白起豈非不義之屠夫
麼?依此蔓延,獎勵耕戰、斬首晉爵等等秦法,還有個甚意思來?遠處不說,便是戰國兩百年
,秦人變法強國之前,秦國財富被山東擄掠了多少?秦人降卒被六國活活殺了多少?老秦人誰
家無兵,是人皆知秦人寧可死戰而不降,與其說是悍勇,毋寧說是被山東六國殺降殺怕了。殺
便殺,老秦人只怨自己也不說甚,可只許你殺我不許我殺你是個甚理?一個義兵便搪塞了?鳥
!萬千百年誰個有義兵了?周武王滅商殺得血流成河,還將殷商朝歌燒了個叮噹光,義兵何在
?當年秦國窮弱,六國搶佔了秦國整個河西將大軍壓到了驪山,將關中搶掠一空,其時義兵何
在?要在天下立足,不圖強國血戰,卻去念叨歆慕甚個義兵,直娘賊出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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