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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八年後,周室遺民又一次瘋狂了。
其時,作為周室遺民封地的小東周尚留有七城,史稱七縣,以當時地名分別是:河南、洛
陽(王城之外的洛陽縣)、榖城、平陰、偃師、鞏、緱氏。已經滅國的周室遺民能保留如此一
片相當於一個中等諸侯國的封地,在戰國之世實在是破天荒了。至少,此時還沒有滅亡的兩個
老諸侯––魯國、衛國的地盤便沒有小東周大。儘管如此,周室遺民對秦國還是大為不滿。箇
中原因,便是周室遺民的這塊足夠大的封地不是自治諸侯。也就是說,周人只能在這方土地耕
耘生存,向自己的東周君交納賦稅,除此而外,便須遵守秦國法令。
秦國的選擇,來自嚴酷的前車之鑒。
自夏商周三代有「國」伊始,戰勝國對待先朝遺民的治理方式大體經歷了兩個過程:最先
是封先朝遺族為自治諸侯,後來則是保留封地而取消治權。這一過程的演變,是血淋淋地復辟
反復辟的必然結果。三代更替,商滅夏、周滅商,初期都曾經尊奉先朝遺族,許其在祖先發祥
地立國自治,也就是允許其作為一個有治權的諸侯存在。其時,自治諸侯意味著幾乎是完全意
義上的軍政治權。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納貢稱臣,中央王室對自治諸侯便沒有任何干涉。
新戰勝國之意圖,顯然是要通過保留並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德,從而
心悅誠服地臣服於新王朝。
然則,事實卻總是與新戰勝國的期望相反。先朝遺族一旦作為治權諸侯存在,便千方百計
地圖謀復辟舊制,最終每每釀成顛覆新政權的禍根。最先嘗到苦果的,恰恰便是力倡王道德化
的周室新朝。周人自詡德治天下,滅商後非但准許殷商遺族原居故地做自治諸侯,還分別將神
農氏、黃帝、堯、舜、禹等「聖王」的後裔部族,一律封為自治諸侯。然而,僅僅過了兩三年
。周武王剛剛病逝,殷商遺民首領武庚便立即策動了大規模叛亂,非但聯結了幾乎所有的「聖
王」遺族諸侯與東方夷人部族大舉叛周,且匪夷所思地鼓動了周室王族中的反叛勢力一起反周
,其聲勢之大,只差點兒淹沒了這個新王朝!靠著那位雄謀遠略的周公的全力運籌,周王朝才
終於平定了這場以殷商遺民諸侯為根基的大叛亂。
這是一場極其慘烈的王朝內戰,更是一場極其慘痛的治國教訓。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有著數百年悠久傳統的先朝王族,其復辟祖先舊制
的願望是永遠難以磨滅的;若不能將先朝王族後裔與其賴以生存的遺民分開治理,有治權的舊
王族便隨時有能力發動復辟戰爭!自詡德治的周王室終於醒悟,重新確立了一種新的諸侯制度
:以周王族做遺民聚居地的諸侯國君,以周室禮法治理殷商遺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
叔為諸侯國君,而實際「收殷餘民」的衛國;先朝王族後裔的祭祀地雖保留「諸侯」名義,然
先朝遺民卻最大限度地遷徙到前一諸侯,如此便有了重新選擇的殷商王族後裔微子開的宋國。
也就是說,殷商遺民與殷商王族後裔從此脫節,分為兩個諸侯!
自此開始以至戰國,便形成了另一種傳統:大國但亡,其遺民聚居地至多只能做無治權諸
侯;小國滅亡,遺民則直接化入戰勝國郡縣,不再保留遺民封地。
從名義上說,周王室仍然是戰國之世的天子之邦,是最大的先朝。無論那國滅周,滅後都
應當以某種形式保留封地,許遺民聚居並建立宗廟祭祀祖先,以示戰勝者撫慰之德。更不說秦
人與周人有著同出西土的悠長淵源,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也不會不照拂周室遺民。然則,秦昭
王一代雄主,畢竟不會不顧及前車之鑒而留下無窮後患。滅周之初,秦昭王便定下了「留其封
地,秦法治周」的八字方略,將周室遺族封地納入秦國郡縣,只使封地僅僅成為周室遺族事實
上的聚居之地而已。
周室遺民的瘋狂,源自八年中無數難以忍受的屈辱。
第一件難堪事,便是胸前那方「秦周人」身份的標記。
新朝料民,原不意外。然周人心中的「料民」,只是各族族長將人丁數目開列上報官府,
官府統計登錄而已,與尋常國人並無干係。誰知這秦法卻是大大不然,料民黑衣吏親自登門入
戶,舉家無論男女老幼都要被他登錄到官冊上。僅僅如此還則罷了,最令周人不可忍受的是,
所有十六歲以上的成年人丁,都要在特定期限內親自到縣令官署製書「照身」!所謂照身,便
是一方打磨光潔的竹片或木板,上端事先已經烙好了官印徽記,並已刻就「秦周人」三個大字
,最下端則是「某縣」與天干地支組合的編號,譬如「平陰甲申號」等等;而後,由黑衣吏當
場確認來人與上門登錄的官冊相符合,便在竹片木板上刻下各人姓名,畫上各人頭像,或徑直
寫上諸如「長大肥黑」之類的本人長相特徵,如此一切就緒。黑衣吏宣明:但凡出門,「照身
」必得懸於胸前,以便關隘客棧查核;若無「照身」,客棧不能投宿,關隘不能放行,總之是
寸步難行!
周人拿著這方竹片木板,人人吃了蒼蠅般嘔心。在周人的久遠傳統中,只有奴隸與牲畜兩
樣物事上官市交易,才在該物事鮮明處掛上一方竹木,大字標明男女公母歲齒重量以方便成交
。如今胸前掛上如此一方竹牌,豈非與奴隸牲畜一般無二!甚叫身份標記?玉珮、劍格、族徽
、車徽馬具、服飾刺繡圖樣等等,那才是身份貴賤之標識!如此勞什子公然於大庭廣眾之下晃
蕩胸前,分明秦國羞辱周人也!憤憤然歸憤憤然,面對秦國官吏的一絲不苟,秦軍甲士的一片
肅殺,老周人打掉牙肚裡吞,總算生生忍住了。
第二件難堪事,便是民無貴賤皆服徭役。
周人入秦,原本的貴賤身份便如過眼雲煙,除了東周君與原先的一班老孤臣保留著自己的
爵號,其餘「國人」一律都成了「秦周人」。除非重新立功得秦國爵位,所有的「秦周人」都
只是秦國的庶民百姓,沒有任何特權。戰國多事,國忙民忙。除了該當的耕耘勞作,庶民的經
常性義務便是兩種徭役:其一是開通溝洫疏浚河道修葺城堡要塞等邦國工程,其二是為大軍充
當輜重營腳夫或各種工匠。大體論之,秦統一六國之前,各國徭役都是後者居多。秦趙長平大
戰,秦昭襄王親赴河內,徵發所有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軍,大數在百萬上下,便是一場規模
最大的戰事徭役徵發。秦國獎勵耕戰,這個「戰」字便包括了戰場徭役。也就是說,民服戰場
徭役有功,與軍功同賞!秦國多戰,本土老秦人尚不能例外除役,正當中原衝要而臨近戰場的
「秦周人」如何能免卻徭役?
然在周人的傳統中,國人是沒有徭役的。當然,國人沒有徭役不等於周王朝沒有工程戰事
徵發。所不同者,周人之徭役都由「家臣」(奴隸)充當,國人則只做戰車甲士、帶劍騎士、
重甲步卒等榮耀武士,而奴隸則是沒有資格充當此類武士的。惟其如此,但有徭役徵發,都是
各部族、家族依據國府指定人數派出自家莊園的奴隸承擔,無論工程勞役還是軍中勞役,皆算
做主人的賦額。後來,周人的奴隸漸漸逃亡得所剩無幾,周室幾乎是無仗可打無工程可開,極
少量的修葺城堡宮室類的徭役,便依然由寥落的國府官奴與大家族的奴隸支應,國人依舊沒有
親自品嚐過徭役勞作的滋味。
如今世事一變,竟要民無貴賤皆服徭役,對周人不啻一聲驚雷!
分明是主人,卻要與奴隸一起氣喘吁吁地勞作,一起接受黑衣吏的呵斥挑剔,一起被論優
論劣賞賜懲罰,顏面何存!秦國郡守第一次徵發得徭役是修葺殘破的洛陽城垣,郡守令發下:
每戶出兩名成年男丁,期限三月,三千人一期輪換修葺。秦周人聞訊頓時炸開了鍋,有爵位的
族老五六百人紛紛從六座小城趕到外洛陽圍住了東周君宮殿,痛心疾首地大呼苛政猛於虎,聲
稱不免除徭役寧死不為秦周人!鬱悶的東周君大是驚慌,心知勸阻國人必遭唾棄,只好向秦國
郡守如實稟報,力請郡守以王道之心體恤民情。誰知這秦國郡守想也沒想便是一聲冷笑:「違
法民情,何由體恤?」立時召來郡法官與執法郡吏趕赴東周君宮殿前車馬場。
面對洶洶周人,郡守竟是毫不驚慌,先令郡法官宣讀有關徭役的法令,而後郡守親自申明
:在場人眾若有法令疑難,法官可一一答疑。然老周國人根本不聽法官與郡守解說,只一口聲
大呼:「廢除苛政!復我王道!」郡守勃然變色,當即召來一千鐵騎,將請命族老五百餘人全
數緝拿!次日國人驚魂未定,便有執法吏飛騎七城傳下處罰令:族老亂法,先服徭役兩期六個
月!若不服罪,罰為終身苦役!其餘人眾若再拒服徭役,死罪無赦!
老周遺民不禁愕然!五百餘族老人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襲爵貴胄,個個都有赫赫大名的家世
先祖,幾乎便是目下周族的全部有爵國人;若在周室治下,舉國族老請命,簡直就是天崩地裂
般的大事,其威力足以改變任何既定的王命!不想做了秦周人,舉國族老的請命竟是輕飄飄一
錢不值,非但沒有改變辱沒國人的徭役法令,反倒是最有尊嚴的族老們先做了徭役,是可忍孰
不可忍!便在周人各族密謀暴動反秦時,東周君帶著兩個「大臣」晝夜兼程地奔波於七城,苦
苦勸住了義憤填膺的國人––秦周人又一次生生忍住了。
徭役事件方罷,不堪之法接踵而來。
最使周人悲憤莫名者,無過於「人無貴賤,同法同罪」了。
五百餘族老首服徭役,原本已經使周人難以忍受,不想跟著便出了一件更令人不堪的事體
:被周遺民們暗中呼為「太子」的東周君的長子姬桁,春日在洛陽郊野踏青,與一少女在林下
篝火旁野合;次日清晨太子醒來,卻見少女已經在春草中剖腹自殺了;太子唏噓一番,給少女
胸前掛上了自己的一副玉珮,便要離去喚家臣前來掩埋;恰在此時,一個秦國執法吏卻不期撞
到了面前,繞著少女屍身查勘一圈,不由分說便將太子緝拿了。
消息傳開,周人大嘩!
在周人的傳統世界裡,春日踏青時的男女野合,無論身份貴賤,都是不違禮制的情理中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之謂也!女子死去,與太子何干?退一萬步說,縱然太子用強
而女子死,又能如何?尋常貴胄犯法尚且無刑,況乎皇皇太子!「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此之謂也!秦人竟因一庶民女子緝拿太子,豈非咄咄怪事?忿忿然之下,周人在三日之內呈
送了一幅割指滴血的萬民書,一幅三丈六尺的麻布上只有紫黑色的八個大字––請命更法,王
道無刑!其餘布面便是密密麻麻鮮血班駁的「冠者」姓名。也就是說,周人遺民中的加冠男子
全部割指血書姓名,分明便是舉國請命。秦國郡守倒也快捷,連夜便將萬民書送到了咸陽。
兩日之後,秦昭王特詔頒下:「王道已去,代有國法。秦法不赦王族,況乎入秦遺民也!
著三川郡守查實案情,而後依法論罪,報廷尉府並國正監糾劾。」此詔一出,郡守再不理會包
括東周君在內的任何周人的任何請命,第三日便在城門張掛了《決刑書》:「
查:公子姬桁與家臣女蘆枝野合於桃林,蘆枝憤而剖腹。先是,蘆枝為官奴隸身,因善繡
錦服而出入東周宮室。姬桁歆慕其窈窕姿色,多求媾和,蘆枝請先除隸籍,姬桁虛與周旋,未
果。春來踏青,姬桁追隨其女竟日不去。蘆枝又請,姬桁首肯,遂野合於逃林之下。事畢,蘆
枝請姬桁出信物以為除籍憑據,姬桁沉吟不答,逕自睡去。蘆枝憤然,遂剖腹自裁於樹側草地
。次晨姬桁雖有憐惜之態,然終無除籍之舉。其後,東周君與其子民多為姬桁請命,終無一人
一言提及其女除籍也!秦法無隸身,人皆國人,一體同法。是故:姬桁食言而致女死,以律斬
首不赦!蘆枝除隸籍,許其族人脫周自去,人若阻攔,依法問罪!
決刑書下,周人呼天搶地嚎啕不已。行刑那日,七城周人空巷而出,紅壓壓圍住刑場卻是
萬眾無聲。這是周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與天子同一血統的太子伏法,誰能不驚懼惶愧!
周人實在想憤然反秦,然則面對那幅言之鑿鑿的決刑書,卻總覺得少了些底氣,終是咬咬牙又
生生忍住了。然則,周人的厄運並沒有從此結束,幾乎是衣食住行每件事情,都與「凡事皆有
法式」的秦法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無盡糾纏––
村社分界量地,丈地者步伐難免大小有別,此等伸縮周人向不計較。可秦法偏偏有「步過
六尺者罰」的法令,直教族老們無人敢於舉步丈地!
每日清晨官市交易,斤兩稍有出入周人也是渾然無覺。可秦法偏偏卻明定度量衡規格,在
官市設有校準度量衡的法定尺斗秤,你縱不去校準,市吏卻經常在市間轉悠查勘,但有那家衡
器出錯,吏員便登錄入策報官處罰。素來不善市易的周人膽顫心驚,索性不入官市,私相在鄰
里之間做起了「黑市」買賣;若是幾尺布幾斗穀之類的小宗互易,官府倒也不問,然若是土地
牲畜車輛兵器之類的器物做私相交易,又是大大違法!
最為尋常的道路街市的整潔,秦法也有嚴厲條文。道邊嚴禁棄灰,街市嚴禁污穢;但凡路
邊倒灰、牛馬道中拉屎、店舖潑髒水污穢街市者,一律黥刑––在臉上烙記刺字!若是直接對
棄灰、趕車、打掃店舖的僕人黥刑還則罷了,畢竟周人的僕役是奴隸,可秦法卻是僕役棄灰,
主人受刑,五六年中竟有一百多個「國人」的鬢角被烙印刺字。
「鬁罪」更教人毛骨悚然!鬁者,醫家謂鬁子頸,民人謂爛脖子,後世謂頸項間結核。此
等病常因體虛氣鬱而發,常三五枚串生於頸項間,日久蔓延胸腋糜爛潰瘍,此收彼起,非但使
發病者「惡死」,且可能染及他人,其時根本無法醫治。亙古以來,「鬁病」視同瘟疫,一旦
發作於某地,往往便是人口大禍,歷代聖王之治都是無可奈何。周人崇尚王道,對諸般瘟疫惡
病都是視做天命聽之任之。這秦人卻是心硬手硬法更硬,法令明定「鬁者定殺」,瘟疫等同!
定殺之法有二:水邊鬁者溺殺,而後撈出屍身掩埋;遠水鬁者生埋,後世謂之活埋。那年,洛
陽恰恰有五六個國人生鬁。東周君與七城官吏根本沒有覺察,周人自然也不會去舉發。不想卻
被定期料民的秦國黑衣吏發現,立即請命調來三百甲士,竟在洛陽王城外將幾個有爵國人在光
天化日之下當真活埋了––
日積月累,在推行一件遲來的法令時,周人終於發作了。
這件法令,便是周人無法想像的什伍連坐法。
連坐法,商鞅變法首創。在秦國行之百年,秦人已經由最初的反對習以為常了。歲月悠悠
,連坐的秦人倒生發出一種鄰里砥礪、族人互勉、舉相奉公守法的新民俗來,違法犯罪者大減
,血肉同心者大增。戰國中期秦國已有五個「方千里」的廣袤土地,佔整個中國的三分之一!
已經有兩千餘萬人口,佔整個古中國的幾乎一半!然舉國卻只有一座雲陽國獄,可見犯罪率之
低!在後來的擴張中,秦國凡建新郡縣,必行連坐法。究其根本,也是因了此法在老秦本土行
之有效。儘管如此,秦國對周室遺民還是寬鬆了些許,終秦昭襄王之世,始終沒有在三川郡推
行連坐法。直到秦孝文王嬴柱即位,三川郡守上書言事,以為八年過去,當在秦周人中推行連
坐法,否則戰事但起,只怕周室遺民難以守法。嬴柱覺得並無不妥,也就下詔准許了。
然則,對於老周遺民,這什伍連坐簡直就是反叛天理辱沒人心!
自後稷成族,周人便以農耕立身,刀耕火種致力稼穡,安土重遷敦厚務本。無論治族治國
,周人都以王道德治為本。一部《周本紀》,字裡行間處處瀰漫著世代周人篤厚禮讓敬老慈少
禮下賢者的民風。在周人的傳統中,不能說完全沒有強制性法令,但確實可以說,周人秩序的
基本規範是傳統習俗與種種禮儀。禮儀漸漸豐富,終成禮制。究其實,禮制可說是一種具有普
遍制約作用的軟性律法。也就是說,在周人的天地裡,夏商王朝的種種硬性王法都化做了無數
瀰漫著人情氣息的禮儀德行,邦國、部族、井田、奴隸、征伐、賞賜,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種
威嚴肅穆而又溫情脈脈的禮儀中運行著。此種治民傳統對後世發生了重大而又深遠的影響。春
秋時期的道家、儒家、墨家,都很是推崇這種不依賴赤裸裸的法令而達到的王道之治,都將這
種遠古德治描述為最為理想的「大同」世界。其中以孔子最為推崇周王朝的德治禮制,慨然讚
歎曰:「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隨著周人勢力的壯大,由部族而諸侯,由諸侯而王天下,周人治理天下的禮制也在逐漸發
生著變化:德治禮治的成分漸漸減少,法治的成分漸漸增多;王道德化的方式漸漸減少,訴諸
武力與官府強制的方式愈來愈多。在不斷滋生的士人、地主等新生族群看來,此乃世之相爭使
然,無可避免也!而在周人看來,這卻是禮崩樂壞人心不古,無日不思回復到那恬靜悠遠的古
堡莊園裡去,主人踏青放歌,奴隸莘莘勞作,主人為奴隸勞心謀劃,奴隸為主人獻身效力,講
信修睦,盜賊不做,萬事惟以德化,此萬古王道也!儘管這種美妙日月在周人自己的王國中也
不復存在了,僅有的幾萬周人子孫已經打得爭得不可開交,然周人的族群鄰里乃至家庭人口之
間的相處準則,卻依然是尊奉禮制的,是溫情脈脈而井然有序的。
一朝入秦,情勢陡變!
這秦法不要人互相禮敬,卻要人互相舉發,互相告罪,周人當真瞠目結舌!為大人隱,為
聖人隱,為賢者隱,總之是為一切身份高於自己的人物隱瞞過失罪責,這是周人篤信力行的德
性。然則,這秦法卻要小人公然舉發大人,卑賤者公然舉發尊貴者,天下還有做人禮數麼!更
有甚者,舉發有功,小人竟得爵,大人竟入獄,還有世事麼!天下大勢原已淪落,高岸為谷深
谷為陵,王道式微諸侯坐大,以致乾坤之變目不暇接,周人無可奈何地認做天命還則罷了。可
如今,卻要在自己的臥榻廳堂之內,鄰里族人之間,活生生地撕開面皮六親不認地相互撕咬,
小人做瓦釜雷鳴,婦人做乾坤顛倒,直與禽獸一般無二,周人頓時便要閉過氣也。
面對心頭扎來的一刀,周人終於鼓噪起來!
七城的縣人、里君並一班族老齊聚東周君宮室,唏噓哭訴慷慨激昂,聲言東周君若不挺身
救周,周人便要自行逃散到楚國嶺南去也!東周君原本也是六神無主,想順從秦國守住宗廟,
可秦人老是給自己難堪,以致連自己的長子都殺了;想反秦自立,又擔心國人一盤散沙;如今
見官民同心反秦,精神便是陡然一振,再無虛言安撫,只是晝夜密謀。君臣民一拍即合,反秦
大計便在無比亢奮中秘密確定了。
旬日之間,東周君的九路特使接踵上路,除了分赴六大戰國,其餘三使聯結剩餘的實力諸
侯衛國、魯國與中山國餘部。密使兼程出發,周人便立即忙碌緊張起來,密組王師、修葺戰車
、徵發兵器、整頓甲冑,一時不亦樂乎。
一月之後各路相繼回報:韓魏兩國力挺王師反秦,非但同時發兵,且願為王師提供三萬精
兵的糧草兵器;楚趙燕齊四國也欣然擁戴王師,承諾在王師舉兵反秦時立即出兵攻擊秦國後路
;魯國、衛國各向王師納貢六百金並三千斛軍糧,發兵之時運送到軍營;中山國餘部慨然允諾
,聯兵匈奴攻擊秦國上郡!也就是說,只要王師舉兵,天下便成洶洶反秦之勢!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誠所謂也!」東周君感慨萬端。
又是命蹇事乖,極為隱秘的合縱謀劃,兵馬未動卻驚動了秦國。正當立秋舉兵之時,秦國
的三川郡守前來鄭重宣讀詔書:秦王特命相國呂不韋為特使、上卿司馬梗為副使,旬日之後前
來撫慰東周,督導疏浚三川溝洫,重建洛陽要塞,使三川郡真正成為秦國堅不可摧的東大門。
東周君大是驚慌,立即密召一班昔日在天子殿前「協理陰陽」的高爵老臣前來商議對策,同時
命卜師在太廟以最正宗的文王八卦占卜吉凶。
想不到,太廟卜師卜出了一個坎卦!
但凡周人,皆大體通曉八卦,知道這坎卦乃是凶險卦象,兆其所事不宜輕動。周文王的《
彖辭》對坎卦的釋義是:「習坎,重險也。」也就是說,坎卦的總體徵兆是重重險難。其「六
三」位的陰爻最為凶險,周公寫的《爻辭》釋義云:「六三:來之坎坎,險且枕,入於坎窞,
勿用。」春秋孔子寫的《象傳》對「六三」解釋得更直接:「來之坎坎,終無功也。」坎坎者
,險難重疊也。窞者,深坑也。意謂所卜之事進退皆險,終究不會成功。聽卜師一番拆解,東
周君不禁驚愕默然。
「我君毋憂,可效太公毀甲故事!」昔日老太師白髮飛揚慷慨拍案,「武王伐紂,以龜甲
占卜,卦象不吉,武王沉吟。太公闖入太廟,踩碎龜甲,大呼『弔民伐罪,上合天道,當為則
為,何須以朽骨定行止也!』其時雷電驟起,風雨大作,舉座無不變色。然武王卻肅然一拜太
公,決然定策伐紂,始有過孟津、會諸侯、直入朝歌!若聽憑卦象,焉有周室八百年王業矣!」
「老太師大是!」昔日在王室掌軍的老司馬立即呼應,「文王八卦雖我周室大經,然終以
事用,不為大道之斷。終文王之世,通連諸侯,籌劃反商,幾曾問過八卦吉凶?我君當斷則斷
,無慮卦象也!」
「當斷則斷,我君無慮卦象!」舉座異口同聲。
「上下同欲,夫復何言!」東周君大是感奮底氣十足地拍案而起,「弔民伐罪,興滅繼絕
,本君決意大興王師,反秦復周!」
「萬歲大周!」小小殿堂一片吶喊。
大計一定,立即開始興師籌劃。第一件大事,頒行誓詞。三代之世大興王師,該王都要在
發兵之日親臨軍前發佈激勵將士並曉諭天下的慷慨之辭,謂之「誓」。史官或以演說之地冠名
,或以演說之王冠名,便記載為《某誓》。夏有《甘誓》,是夏啟討伐有扈氏時,兵臨有扈氏
國都之外的「甘」地所發佈的陣前演說。商代開國之王湯起兵討伐夏桀,在大軍從都城出發前
激勵王師,而有《湯誓》。周武王發兵討伐殷紂,兵臨牧野之地將於殷軍決戰,周武王親臨軍
前,左持黃鉞右持雪白旄節,對將士們慷慨誓詞,而有《牧誓》。在周室遺民心目中,這次反
秦復周,是周人八百多年後又一次連兵諸侯大興王師,自當隆重肅穆垂範天下,豈能沒有一篇
傳之青史的名《誓》?一番緊張忙碌,「協理陰陽」的老太師與一班老臣終於煞費苦心地為東
周君擬出了一篇《河誓》,謀劃在興師之日於大河南岸的孟津渡口會兵明誓,以激勵將士激勵
天下諸侯。
然則,東周君還沒來得及將那拗口的誓詞念熟,又是秦國郡守前來知會:丞相呂不韋與上
卿司馬梗的車隊已經到了城外郊野六十里之地,請君籌劃禮儀,明日出城迎候。
情急之下,東周君連連點頭應命,送走秦國郡守,又緊急召來幾個老臣密議,而後斷然下
令:派出密使連夜飛赴新鄭,敦請韓國急速發騎兵五萬,從河南道秘密包抄呂不韋後路;自己
則親率一萬王師將士,以隆重儀仗出城「郊迎」,屆時合力緝拿呂不韋司馬梗,以為反秦第一
舉!東周君特意叮囑密使:「務對韓王昌明此理:拿得呂不韋司馬梗,便能脅迫秦王歸還韓國
故地,周室亦可復國!兩廂得利,良機萬不可失!」
洛陽距新鄭不到三百里之遙,密使換馬飛馳,兩個時辰便到。
這時的韓王,正是那位已經在位二十四年且最善「烏龍」謀劃的韓桓惠王。前述戰國三大
「烏龍」,盡皆這位奇謀國王之傑作。此公聽東周君密使一番說辭,竟是比東周君還興奮,連
連拍案讚歎:「妙也!大妙也!兵不血刃而復國脫困,堪稱亙古奇謀也!」轉身便緊急召來老
將韓朋,下令其立即調齊五萬鐵騎星夜秘密進入洛陽外河谷埋伏,務必一舉擒拿呂不韋以為人
質!
韓朋吭哧道:「秦軍正謀東出,只恐此中有詐。怕,怕是不中。」
「何詐之有!如何不中!」老韓王頓時黑了顏面,「呂不韋只帶三千人馬入洛陽,你五萬
鐵騎何懼之有!秦軍尚未出關,縱使有詐,能片時之間飛出函谷關?待我拿得呂不韋,他再出
關何用?此謀中!大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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