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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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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2: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旬日之間,李斯直覺一場噩夢。
  原本人聲鼎沸的三十里峽谷,沉寂荒涼得教人心跳。李斯背著一個青布包袱,立馬於東岸
山頭,一腔酸楚淚眼朦朧。行將打通的涇水瓠口變成了一道死谷,谷中巨石雪白焦黑參差嵯峨
地矗滿峽谷,奇形怪狀直如鬼魅猙獰。兩岸山林的乾黃樹梢上,處處可見隨風飄曳的破舊帳篷
與襤褸衣衫。一處處拔營之後的空地纍纍狼藉,猶如茂密山林的片片禿斑,觸目可見胡亂丟棄
的各式殘破農具與臭烘烘的馬糞牛屎。天空盤旋著尋覓腐肉的鷹鷲,山谷飄蕩著酸腥濃烈的熱
風。未經戰事,三十里莽莽峽谷卻活似倉皇退兵的大戰場。
  極目四望,李斯悵然一嘆:「亙古荒謬,莫如秦王也!」
  半月之前,李斯接到長史王綰的快馬密書,召他急回咸陽。王綰叮囑,經濟七署一口聲主
張涇水工程下馬,秦王要他陳說涇水工程之利害而做最後定奪,望他上心準備,不能大意。李
斯立刻掂來了其中份量,知道此行很可能決定著這個天下最大水利工程的命運,一定要與鄭國
妥善謀劃周密準備。不意,密書到達之日,正逢開鑿瓠口的緊要之時。鄭國連日奔波中暑,昏
迷不能下榻。李斯晝夜督導施工,須臾不能離開。五日之後,鄭國勉力下榻照應工地,李斯才
一騎快馬直奔咸陽。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尚未下得涇?官道,便有大隊甲士迎面開來,塵土飛
揚中,旗面一個「騰」字清晰可見。戰國傳統,王族將軍的旗幟書名不書姓。一個「騰」字,
來將顯然是他所熟悉的咸陽都尉嬴騰。李斯立馬道邊遙遙拱手,正要詢問軍兵來意,卻不防迎
面一馬衝來,一將高聲斷喝,兩名甲士飛步過來將他扯下馬押到了將旗之下。
  「我是河渠令李斯!騰都尉無理!」
  「拿的便是你這河渠令!押赴瓠口,一體宣書!」
  不由分說,李斯被塞進了一輛牛拉囚車。剎那之間,李斯看見還有一輛囚車空著,心下不
禁一沉,搖晃著囚籠猛然高喊:「河渠事大,不能拘押鄭國,我要面見秦王!」嬴騰勃然大怒
,啪的一馬鞭抽打在李斯抓著囚籠的兩隻手上,咬牙切齒罵道:「六國沒得個好貨色!盡害老
秦!再喊,老夫活剮了你!」那一刻,嬴騰扭曲變形的猙獰面孔牢牢釘在了李斯心頭。李斯百
般不得其解,平素厚重敬士的嬴騰,如何驟然之間變成了一頭怒火中燒不可理喻的野獸,竟然
捲起山東六國一齊惡狠狠咒罵?
  到了涇水瓠口,牛角號一陣嗚嗚迴盪,大峽谷數萬民伕聚攏到了河渠令幕府所在的東?。
李斯清楚地記得,鄭國是被四個青壯民伕用軍榻抬回來的。剛到幕府前的那一小塊平地,鄭國
便跳下桿榻,揮舞著探水鐵杖大喊起來:「瓠口正在當緊,何事要急召工役?李斯你給老夫說
個明白!」正在嚷嚷之間,鄭國猛然看見了幕府前的囚車,也看見了囚車中的李斯,頓時愣怔
得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嬴騰大步過來冷冷一笑:「嘿嘿,你這個韓國老奸,裝蒜倒是真!」李
斯同樣記得清楚,這句話如冬雷擊頂,囚車中的他一個激靈,渾身頓時冷冰冰僵硬。鄭國卻是
特異,雖面色灰白,卻毫不慌亂,不待甲士過來,便點著鐵杖走到了那輛空囚車前,正要自家
鑽進去,卻又大步過來,對著旁邊囚車中的李斯深深一躬:「河渠令,陰差陽錯,老夫帶累你
也。」說罷淡淡一笑,氣昂昂鑽進了囚車。
  嬴騰惡狠狠瞪了一眼:「老奸休得做戲,刑場萬刀剮你!」轉身提著馬鞭大步登上幕府前
的土令台,對著整面山坡黑壓壓的人群高聲大喊:「老秦人聽真了!國府查實:水工鄭國,是
韓國間人,得呂不韋庇護,行疲秦奸計,要以浩大工程拖垮秦國!秦王下書,盡逐六國之客出
秦,停止勞民工程!引涇河渠立即散工,工役民伕各回鄉里趕修毛渠,克旱度荒!」
  山坡上層層疊疊的人群毫無聲息,既沒有怒罵間人的吼聲,也沒有秦王萬歲的歡呼,整個
峽谷山巒沉寂得死水一般。此時,嬴騰又揮著馬鞭高喊起來:「本都尉坐鎮瓠口,全部人等三
日內必須散盡!各縣立即拔營,逾期滯留,依法論罪!」
  李斯記得很清楚,直至人山人海在赤紅的暮色中散盡,三十里瓠口峽谷都沒有聲息。人群
流過幕府,萬千老秦人都是直瞪瞪地瞅著囚車,沒有一聲唾罵,沒有任何一種老秦人慣有的激
烈表示,只有一臉茫然,只有時不時隨著山風飄來的一片粗重嘆息。在人流散盡峽谷空空的那
一刻,死死扒著囚車僵直愣怔的鄭國突然號啕大哭,連呼上天不止。李斯心頭大熱,不禁也是
淚眼朦朧。
  次日過午,兩輛囚車吃著漫天黃塵到了咸陽。
  一進北門,鄭國的囚車單獨走了。李斯的囚車,卻單獨進了廷尉府。又是意料不到,沒有
任何勘問,僅僅是廷尉府丞出來知會李斯:秦王頒了逐客令,李斯乃楚國士子,當在被逐之列
;念多年河渠辛勞,國府賜一馬十金,限兩日內離秦。
  李斯說:「我有公務未了,要面見秦王。」府丞冷冷一笑:「秦國公務,不勞外邦人士,足
下莫做非分之想。」李斯無奈,又問一句:「離秦之前,可否向友人辭行?」府丞搖頭皺眉說
:「本府便是許你,足下寧忍牽累無辜?」李斯長嘆一聲,不再做任何辯駁,在廷尉府領了馬
匹路金,只好逕自回到了自家府邸。
  小小三進庭院,此刻一片蕭疏冷落。李斯原本是無爵試用官員,府邸只有三名官府分派的
僕役,此刻早已走了。只有一個咸陽令官署的小吏守在府中,說是要依法清點官宅,待李斯處
置完自己的私財,他便要清戶封門。看著空蕩蕩一片冷清的庭院,李斯不禁慶幸自己的妻室家
人尚未入秦,否則豈非大大難堪?進得書房,收拾好幾卷要緊書簡背在身上,李斯出來對小吏
淡淡笑道:「在下身無長物,些許私物也沒一樣打緊貨色,足下任意處置便了。」舉步要走之
間,小吏卻低低說了聲且慢,順手塞過來一方折疊得手掌般大小的羊皮紙。李斯就著風燈打開
,羊皮紙上一行小字:「斯兄但去,容我相機行事。」李斯心頭一熱,說聲告辭,逕自出門去
了。
  為免撞見熟識者兩相難堪,飢腸轆轆的李斯沒有在長陽街的老秦夜市吃飯,而是專揀燈火
稀疏的小巷趕到了尚商坊。這尚商坊,是名動天下的咸陽六國大市,李斯卻從來沒有光顧過,
只聽說這裡夜市比晝市更熱鬧,又尋思著在這裡撞不見秦國熟識官吏,便趕來要一醉方休,洩
洩鬱悶之氣。不想轉出兩道街巷,到了尚商坊,眼前卻是燈火零落,寬闊的長街冷清清黃塵飛
揚,牛馬糞尿遍地橫流,髒污腥臭得無法下腳。僅有幾家店舖亮著風燈,門前還是牛馬混雜,
人影紛亂進出,直如逃戰景象。要在別國城池,李斯自然不以為意,可這是連棄灰於道都要施
以刑罰的秦國,如此髒污混亂,豈能不令人震驚?
  凝望片刻,李斯驀然醒悟。顯然,這逐客令也包括了驅逐六國商賈。否則,支撐秦國商市
百年的富麗豪闊的尚商坊,何以能在一夜之間狼狽若此?一聲長嘆,李斯頓時沒有了飲酒吃飯
的心思,只想盡快離開秦國。牽馬進市,再穿過尚商坊,李斯便能直出咸陽東門奔函谷關去了。
  「客官歇店麼?」一個脆亮的聲音陡然飄來。
  李斯抬頭一看,一個紅衣童僕笑盈盈矗在面前,與街中情形萬分地不和諧,不禁噗地一笑
:「你小子會做生意?也不怕小命丟在這裡?」紅衣童僕卻樂呵呵笑道:「我東家是齊國田氏商
社。主東說了,走主不走僕,人走店不歇,逐客令挨不得幾日。這不,才派小子幾個守店。先
生要是賞光,小子不收分文,還保先生酒足飯飽睡涼快,小子只圖個守業有客,領一份賞金。
」噹啷啷一串說來,流暢悅耳,分明一個精明厚道的少年人物。
  李斯家境貧寒,少時曾經在楚國上蔡縣的官庫做過倉工,後來又做了官庫小吏,深知少年
生計的辛苦處。聽少年一說,不禁喟然一嘆:「難為你小子有膽色也!我便住得一夜。」紅衣
童僕高興得雙腳一跳,接過了李斯手中馬韁,說聲客官跟我來,便一溜碎步進了前方四盞風燈
的大銅門。李斯跟著走進,只見大店中空蕩蕩黑沉沉一片,藉著朦朧月光與只有迴廊拐彎處才
有的一盞風燈,隱約可見一座座小庭院與幾排大屋都封了門上了鎖,幽靜蕭疏得山谷一般。少
年指點說:「那一座座小庭院,都是齊國商社的上乘客寓,平日要不預先約定,有錢也沒有地
方。那一排排大屋,是過往商旅與遊學士子最喜歡的,平日天天客滿。最後那一片高大房屋,
是倉儲庫房,所有搬不走或能搬走而得不償失的物事,都封在了庫房。守店期間,能待客的寓
所,只留了一坊。」
  「保本看店,留下的定是最差的一坊。」李斯突然有些厭煩。
  「不。最好一坊!」少年好像受了侮辱,滿臉漲紅。
  「好好好,看看再說。」李斯不屑爭辯。
  少年再不說話,領著李斯穿過一片胡楊林,到了一片大水池邊。池邊有四座小庭院沿湖排
開,每座庭院門前都是兩盞斗大的風燈與一個肅立的老僕,與沿途黑沉沉空蕩蕩的沉悶與蕭疏
,全然另一番天地。少年笑吟吟指點說:「客官,這是商社的貴客坊。平日裡,只有齊國的使
節大臣入秦才能住的。這裡距離庖廚、馬棚、車場,都最近最方便,所以才留做守店客寓的。」
  「逆境有常心,難得。」
  「先生不說我店勢利,小可便高興。」
  「小哥,方才得罪,見諒。」
  少年咯咯一笑:「哪裡話來,先生是逐客令後的第一個客人,小可高興都來不及呢。走!
先生住最好的院子。」說罷,少年領著李斯走到了第二座庭院門前。這座庭院與相鄰三座不同
,門口矗立著一座茅亭,池邊泊著一隻精巧的小船,顯然是最尊貴的寓所了。門口老僕見客人
近前,過來深深一躬,接過了少年手中的馬韁便去了。少年領著李斯進院,轉悠介紹一番,便
將李斯領進了正房大廳。大廳西面套間立即飄出一名輕紗侍女,又是迎客又是煮茶,廳中頓時
溫馨起來。李斯沒有絲毫消遣心情,對少年道:「大店待客名堂多,你小哥給我都免了。我只
要一案酒飯,一醉方休。」少年說聲曉得了,站起身便輕步出廳去了。
  片刻之間,少年領著兩個侍女進來,利落地擺置好了食案,卻是一案大菜一罈趙酒,四隻
大鼎熱氣蒸騰香氣瀰漫,分明樣樣精華。生計之心李斯素來精細,一打量皺起眉頭道:「你小
子別過頭,我只有十金,還得一路開銷。」少年咯咯一笑:「先生說笑了,原本說好不收分文
的,先生只管吃喝舒適便是。」李斯恍然一笑:「既然如此,一起痛飲。」少年連忙搖手:「小
可陪先生說話可以,吃喝不敢奉陪,這是商社規矩。」李斯不再說話,立即開吃,吧嗒呼嚕咀
嚼聲大作,只消片刻,四隻大鼎的魚羊雞鹿與一盤白麵餅一掃而光。
  「先生真猛士!好食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教你當半年河渠工,一樣。」李斯一笑。
  「河渠工?啊,先生是河渠吏!」
  李斯連連搖頭,一邊擦拭去額頭汗水,一邊開始大飲趙酒。少年不再問話,只一爵一爵地
給李斯斟酒。連飲九大爵,李斯黝黑乾瘦的臉膛一片通紅。少年笑說:「先生不能多飲了。」
李斯拍案:「你個小子曉得甚,這是飯後酒,不怕!」少年笑說:「只怕先生明日暈路,不好走
。」李斯哈哈一笑:「不走了!你小哥不要錢,我何不多住他幾日?」少年咯咯直笑:「先生若
是不走,不說不收錢,我商社還倒貼你錢!每日一金如何?」李斯大奇:「這是為何?」少年
又笑:「我東主說了,秦國逐客,其實是逐賢逐錢,蠢之又蠢!被逐之客,凡來齊國商社者,
一律奉為上賓!」
  少年一言,李斯心頭不禁一震。良久默然,李斯問店中可有秦國《逐客令》?少年連說有
有有,轉身出去便拿來一張羊皮紙,先生請看,這是咸陽令官署發下的,尚商坊每家一份。李
斯接過攤在案頭,卻見這《逐客令》只有短短不到兩百字:「
  逐 客 令
  秦人興國,唯秦人之力也。六國之客,竊秦而肥山東,壞秦而利六國。若嫪毐、蔡澤、呂
不韋者,食秦之祿,亂秦之政,使秦蒙羞,誠可惡也!更有水工鄭國,行韓國疲秦奸計,入秦
與呂不韋合流,大興浩浩河渠工程,耗秦民力,使秦疲弱,無力進兵,無力克旱,以致天怒人
怨釀成大災。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六國之客心有不軌,行做間人,國法難容。是故,秦國決
意驅逐山東之客。自逐客令發之日,外邦士商並在秦任官之山東人士,限旬日內離開秦國。否
則,一律以間人論罪。
  「睡覺!」李斯突然煩躁,甩開羊皮紙躺倒在了地氈上。
  少年卻笑了:「客官大哥,悶酒悶睡准傷身。教小可說,不如趁著月色在池中飄蕩一時半
時,回來再睡,管保你明日上路精神。」
  「小子有理。」李斯翻身坐起:「走!」
  少年咯咯笑著,扶著搖搖晃晃的李斯出門。門口肅立的老僕一見客人出來,立即大步走到
池邊吩咐:「輕舟預備,客官酒意遊池。」但聞池中一聲答應,船頭兩盞風燈當即亮起。老僕
回身,少年扶著李斯已經到了岸邊。李斯雖有酒意,藉著月光卻是看得清楚,這池堤用石條砌
成,一道三尺寬的石梯直通水面,恰恰接住小船船頭,比尋常的船橋可是要方便多了。李斯心
下感嘆,若不是可惡的逐客令,這齊國商社還真是個古風猶存值得常來玩味的好地方。李斯要
推開少年獨自下梯上船。少年卻是一笑:「酒人不經高低,客官只跟我走。」說話間,少年駕
著胳膊托住腰身,將李斯穩穩扶到了船頭。兩人堪堪站定,小船便悠悠盪開,平穩得教人沒有
絲毫覺察。
  李斯隨著少年手勢在船頭坐定,矇矓醉眼打量,只見這小船船頭分外寬敞,幾乎佔了一半
船身,船板明光?亮,中間鋪一方厚氈擺三張大案,三面圍起一尺多高的板牆,分明一間舒適
不過的露天小宴間,比秦王那烏篷快船還妙曼了幾分。正在打量,一個侍女已經捧來了一隻紅
木桶與三隻大陶碗。李斯大笑一陣:「小哥好主意,老酒對明月,度咸陽最後一夜!」少年笑
得可人:「只要客官大哥哥高興,咸陽夜夜如此。」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三隻陶碗斟滿。李斯
再不說話,舉起一碗汩汩大飲,一連串三碗下肚,直覺甘美沁涼清爽無比,彷彿一股秋風吹拂
在五臟六腑之間,全身裡外每個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好!這是甚酒?」
  「這不是酒,是酒妹。」少年吃吃笑了。
  「酒妹不是酒?甚話!」
  「哎呀客官,酒妹是醒酒之酒。」
  李斯大笑:「好啊!你小子怕老哥哥掉到水裡淹死,只趕緊教我醒來是麼?」
  笑著笑著,李斯沒了心勁聲氣,盯著粼粼水面一聲長吁。此時小船正到湖心,夜半涼風掠
過,在這連續赤日炎炎的悶熱夜晚爽得人渾身一抖。李斯再也沒有了酒意,船頭臨風佇立,一
腔鬱悶又在心頭燃燒起來。連日事變迭生,莫名其妙被奪職驅逐,自己卻始終沒有機會看到那
個《逐客令》。方才一看《逐客令》,發端雖然是鄭國,卻是上連嫪毐呂不韋,下涉所有山東
人士,連蔡澤這個已經辭官歸隱者都牽連了進來;舉凡外邦人士,《逐客令》一體斥為奸佞,
舉凡六國之客,《逐客令》一體看作間人;更為荒誕者,凡在秦國做官的外邦人士,竟全部成
了「食秦之祿,亂秦之政」!如此算去,被驅逐的外邦人士少說也有十幾萬。秦國瘋了麼?秦
王瘋了麼?想起被「劫上」渭水快船的那一夜暢談,李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英氣勃發的年青
秦王會做出如此荒誕的決斷。然則,白紙黑字書令鑿鑿,這場風暴已經刮了起來,還能作何解
釋,只能看作天意了。
  遠看此事,李斯至少有一個最直接的評判––《逐客令》一發,秦國人才必然凋零,秦國
強盛勢頭必然衰減,年青秦王的遠大抱負則必然化為泡影。僅僅如此,還則罷了,畢竟是老秦
人自家毀自家,你能奈何?最令李斯揪心的是,這個荒誕得無以復加的《逐客令》,將徹底剷
除他剛剛生出的功業根苗,徹底埋葬他輝煌的夢想。放眼天下,當今能成大業者唯有秦國,任
何一個名士,只有將自己的命運與秦國融為一體,才會有自己的璀璨,否則,只能是茫茫天宇
飄泊無定的一顆流星。倏忽二三十年過去,自己的一生也就完結了。即便秦國再出一個英明君
主,天下再出一個強大戰國,自己也無可挽回地在灰濛濛的生涯中倒下了。人生苦短,上天給
你的機遇只有這一次,絕不會有第二次––這一次,真的完結了?
  李斯一個激靈,猛然轉過身來。
  「小哥,船上有無筆墨?」
  「有!還有上好的羊皮紙。」
  「好!擺案。」
  「先生大哥,船頭有風無燈,要寫字得進船艙。」
  「那得看誰寫。我寫!月光儘夠!」
  「哎!我去拿。」
  片刻之間,少年將一應文案家什擺置停當,對著底艙一聲吩咐:「槳手聽令:先生寫字,
湖心拋錨,穩定船身!」李斯連連搖手:「這點兒顛簸算甚?船照行不誤,有風更好,走!」
少年大是驚訝:「先生大哥,這般晃悠著,你能寫字?」看著少年的眼神,李斯哈哈大笑:「老
哥哥別無所能,只這寫字難不倒我。馬上都能寫!船上算甚?儘管快船涼風!」少年哎地答應
一聲,立即興奮地喊起來:「先生號令,快船涼風!起––」
  話音落點,便聞槳聲整齊開划,小船箭一般飛了出去。湖風撲面,白浪觸手,教人分外的
涼爽舒適。李斯肅然長跪案前,提起大筆略一思忖,筆鋒便沉了下去。風搖搖,水滔滔,浪花
時不時飛濺撲面。少年一手扶著船幫,一手壓著羊皮紙邊角,嘴裡叨叨不斷:「我說大哥,這
船晃水濺的,沒個人能寫字,我看還是回書房,要不靠岸在茅亭下寫也行––」李斯一聲斷喝
:「給我閉嘴!只看著換紙!」少年驚訝噤聲,連連點頭。
  李斯石雕一般巋然跪坐船頭,任風鼓浪花撲面,一管大筆如鐵犁插進泥土,結結實實行走
著,黑棗般的大字一個個一行行撒落,不消片刻,一張兩尺見方的羊皮紙眼看便要鋪滿。此時
一片浪花嘩地掠過船頭,驚訝入神的少年恍然大悟,連忙站起就要換紙,不意腳下一個踉蹌,
恰恰跌在了李斯右胳膊上。少年大驚,跪地哭聲連連叩頭,臉色白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李斯回
頭不耐地呵斥一聲:「我都沒事,你哭兮兮個甚!快換紙!」少年長身湊過來一看,羊皮紙上
的字跡果然個個清晰,竟沒有一個墨疙瘩,不禁高興得跳起來脆聲喝了一彩,利落地換好一張
羊皮紙,跪在李斯身旁殷殷打量,直如侍奉守候著一尊天神。
  月亮掛在了西邊樹梢,快船堪堪繞湖一周,李斯終於擱筆。
  「先生大哥,你不是人,你是神!」少年撲到李斯面前咚咚叩頭。
  李斯沒了笑聲,喟然一嘆,一手扶住少年:「小兄弟,先拿信管泥封來。」
  少年忙不迭答應一聲,在船艙拿來一支銅管一匣封泥。李斯將兩張羊皮紙捲好,裝進銅管
,又做了泥封,這才鄭重其事地問少年:「小哥,能否幫我送出這件物事?在下畢生不忘小哥
大德。」少年惶恐得紅著臉便是一個響叩:「先生大哥只說,送到哪裡?小可萬死不辭!」李
斯一字一頓:「送到咸陽令官署,親交蒙恬將軍,敢麼?」少年頓時頑皮地一笑:「咸陽送信,
小可的本事不比先生大哥寫字差,怕甚!大哥只等著,日內我給你拿到回字!」
  「只送出就好,不要回字。」
  「不要回字?」
  「收者回了字也沒用。這,只是一樁心事罷了。」
  「先生大哥,你要走麼?」
  「對。天亮便走。」
  「好!我立即送信。」
  「四更天能送信?不急不急,我走了你送不遲。」
  「先生大哥放心!我在咸陽熟得透透,你等我回來再走。」
  小船正到岸邊,少年飛身縱躍上岸,倏忽不見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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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嬴政昏昏病臥,直覺墮入雲霧一般。
  那一日,從藍田大營飛車歸來,一身泥土心緒焦躁,嬴政本想一番沐浴之後平心靜氣地會
見等候他的李斯,商議涇水河渠究竟是繼續還是停工的事。嬴政確信,幹練而有全局氣度的李
斯,會給他一個恰如其分的依據。想不到的是,王綰的消息,尤其是「間人疲秦」四個字,如
同一支火把突然扔進了四處流淌猛火油的心田,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爆發了。鄭國是間人疲秦,
對山東六國瞭如指掌的呂不韋不知道?肯定知道!明知鄭國是間人,還要委以河渠重任,呂不
韋意欲何為!正是這電光石火的思緒聯結,使他突然覺得呂不韋一黨的勢力仍然牢牢盤踞在秦
國,仍然是壓在他頭上的一座大山;他們,在他的腳下已經事先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只等他盲
人瞎馬地落入陷阱,這座大山再轟然壓下,將他與秦國徹底埋葬!這個「他們」不是別人,正
是呂不韋及其身邊的山東人士!殿廊到殿堂,也就是百步之餘而已。短短的一箭之地,嬴政幾
乎是一陣颶風般刮進去的。當他一臉一身泥土汗污,手提長劍呼呼大喘著衝到王座前時,所有
的元老大臣都驚得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鄭國間人,呂不韋可知!」
  嬴政記得,他脫口衝出的第一句話是對著老廷尉去的。
  老廷尉當時似乎有些猶豫,打量著泥猴般的嬴政說:「此事重大,望王清醒之時再行會商
。」嬴政勃然大怒,一連聲吼叫著:「廷尉據實稟報!否則以誤國罪論處!」老廷尉一拱手說
:「鄭國間人之說,是一個秦國商人義報。此商人從韓王近臣口中探聽得來,還沒有得到直接
憑據證實。然則,大體可信可靠。至於呂不韋是否知情,尚未勘問各方,不能判定。」嬴政正
在急怒攻心之時,對老廷尉事事不確定大是惱火,當時便一聲大喝:「呂案已經查清,如何能
叫無法判定!」
  「老臣有證據,呂不韋確實知道此事!」一位王族元老挺身而出。
  嬴政嘶聲下令稟報。元老說,年前勘呂時,他輔助國正監查抄呂不韋府邸與文信學宮,曾
親自查到呂不韋五年前得到的秦使密報,密報明確稟報說:韓國實施疲秦奸計,已經派水工鄭
國入秦,呂不韋不可能不看密報,當然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嬴政大怒,問當年這個秘密使節
是誰?元老說已經查清,是呂不韋的一個趙國門客,後來跟著呂不韋回了洛陽,也跟著呂不韋
自殺了。嬴政又問,當年議定涇水河渠上馬,都有何人參與?元老回報說,沒有一個秦人參與
,全是呂不韋與在秦做官的外邦人士商定,骨幹是燕國的綱成君蔡澤與楚國的門客舍人李斯;
為了隱瞞鄭國間人底細,呂不韋才擢升那個門客李斯做了河渠令。另一個元老立即慷慨激昂地
補報:他有個族侄做河渠吏,曾對他說過,李斯與鄭國情誼篤厚,經常在一起徹夜密議,分明
有不可告人之密。其餘元老大臣也紛紛開口,訴說各自當初覺察到的諸多疑點。被元老們懷疑
之人,無一不是六國人士。當時,除了老廷尉與王綰沒說話,大臣元老們人人憤激,一口聲怒
罵山東人士。
  一番紛嚷越扯越深,嬴政不耐地喝問一句:「你等聚在這裡議論一日,究竟甚個主張,明
說!」元老們異口同聲:「驅逐山東之客,還我清明秦政!」嬴政心頭突然一亮,對也!秦國
多年紛紜糾葛,根子都在六國人士,不將這些人盡行驅逐,秦國永無寧日!嬴政也還記得,當
時一綹泥汗正瀰漫到眼角,猛然一揉,雙目生疼鑽心::「
  「王綰!下逐客令!」嬴政一聲怒喝,重重跌倒在了王案前的石階上。
  :::「
  三日後醒來,嬴政已經渾身酥軟得不能動彈了。
  太醫說,這是急火攻心又虛脫過甚,若不能靜心養息數日,完全可能引發虛癆大病。嬴政
原本不是平庸之人,此時更是清醒,自然掂得孰輕孰重,對老太醫只點了點頭,第一次開始了
不見大臣不理國事的臥榻日子。旬日之中,只有一個趙高與一個老太醫進出。偌大寢室,清淨
得連嬴政自己都覺得怪異起來。這日吃過中飯,嬴政自覺神清氣爽,對老太醫笑道:「藥可服
,再臥榻不行了。」老太醫皺著眉頭輕聲說:「依著醫理,王體至少得休養一月,否則還有後
患。」嬴政臉色頓時一沉:「你說,後患是甚?」老太醫吭哧得滿臉通紅,卻只是說不出來。
嬴政又氣又笑:「無非折我十年壽數,怕個鳥!小高子,教王綰整好文卷等候,我即刻便進書
房。」說罷端起大碗,將滿滿一碗黑紅黏稠的藥汁咕咚咚喝下,又利落地沐浴更衣,不消片刻
,嬴政便精神抖擻地出了寢宮。
  時當入秋,日光分外明亮,樹林中蟬鳴陣陣,天氣悶熱得有些異乎尋常。嬴政一出迴廊突
然止步愣怔,不對,甚味兒?林下濕氣?對!沒錯!嬴政驀然回身,盯住了身後舉著傘蓋的小
侍女問:「下過雨麼?」侍女被嬴政的眼神嚇得張口結舌,只胡亂點頭,卻說不出話來。嬴政
高興得嗷了一聲,一陣狂風般捲進了書房。
  「王綰!幾時下的雨?」
  「昨夜三更。半鋤雨。」
  「還下不下?」
  「天象台已經報來,月內有透雨。」
  「天也!」嬴政眼前金星亂舞,爛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片刻醒來,王綰趙高老太醫三人都圍在身邊憂心忡忡。嬴政忍不住笑意,一挺身站起,樂
呵呵一揮手:「老太醫去了,沒事沒事,高興而已。」老太醫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吭哧著走了
。嬴政精神大振,立即吩咐趙高抬來文卷大案,王綰依照著日期順序,逐一稟報積壓下來的緊
急事務。說話間,趙高抱來了一摞竹簡擺在案頭,惶恐地低著頭不說話。嬴政眉頭一皺,趙高
嚇得撲地跪倒:「君上,沒有了,這幾日沒有文卷。」嬴政很是詫異,目光凌厲地盯住了王綰
。王綰面無表情地一拱手:「臣啟我王,目下最要緊的公務只有一件:補齊官吏空缺,盡快使
各官署恢復運轉。」
  「豈有此理!秦國官署癱瘓了?」嬴政驟然懵了。
  王綰有些木然地稟報著:秦國官員,三四成是山東人士;秦國吏員,七八成是山東人士;
逐客令下,山東人士全部被驅逐出秦國,咸陽各官署都成了瘸子瞎子,公務大多癱瘓,許多事
亂得連個頭緒都沒處打問了;連日以來,在朝大臣們要辦事,只有聚集在呂不韋的廢丞相府,
翻騰與各自相關的昔日公文,誰都無法阻擋,丞相府的典籍庫已經被翻騰得一團亂象了;要不
是昨夜一場大雨,旱情稍稍緩解,大臣們只怕又要沒頭蒼蠅般亂飛亂撲了。
  「六國官吏,有那麼多?」嬴政驚訝得難以置信。
  王綰說,要不是逐客令,他也不知道山東士子究竟佔了秦國官吏多大份量?這次逐客,才
真正體察到了山東六國人士與秦國融會得有多深。百年以來,秦國從來都是設法吸引山東人士
入秦。舉凡山東六國的士農工商官,只要入秦,定居也好,客居也好,一律當做上賓對待。除
了商旅,進入秦國的士農工官,絕大部分都成了定居秦國各地的新秦人。除了農夫,入秦的山
東人士大都是能事能文,他們大多來自已經滅亡了的昔日的文明風華之邦,譬如魯國、宋國、
衛國、越國、吳國、薛國、唐國、陳國等。這些人進入秦國,大才名士雖少,能事幹員卻極多
,他們奮發事功,不入軍旅便入仕途,多年來大多已經成為秦國官署的主事大吏。老秦人耕戰
為本,不是農夫工匠,便是軍旅士卒,識文斷字而能成為精幹吏員者很少,而新秦人正好填補
了這個空白。
  這便是山東人士成為秦國官府主力軍的緣由。
  王綰還說,這幾日他大體統計了一番,結果嚇了一大跳。百年以來,入秦的山東人士已經
超過兩百三十多萬,幾乎佔秦國人口的四分之一;如蒙恬家族已經繁衍三代以上者,便有一萬
餘戶;秦國官署的全部官吏,共有一萬六千餘人,若再算上軍中頭目,大體是兩萬三五千人,
其中山東人士佔了一大半,僅僅是李斯這般當世入秦者,至少也在五七千人::「
  「不說了!」嬴政突然煩躁。
  王綰頓時默然。本來,他也沒想對大病初癒的年青秦王翻騰這些壓在心頭的大石。可秦王
一問,他卻忍不住,口子一開,自己連自己也管不住了。王綰知道年青秦王的秉性,一旦煩躁
起來便到了發作的邊緣,而一旦發作,則每每是霹靂怒火不計後果。這時候,最好的應對便是
沉默,教這個年青的王者自己平息自己。
  嬴政鐵青著臉一句話不說,只在書房大廳來回轉悠,第一次生出了一種抓不著頭緒的茫然
。逐客令引出如此嚴重的後果,這是他無論如何沒有預料到的。元老們群情憤激,自己盛怒攻
心,跳躍在眼前的六國人士只有嫪毐呂不韋鄭國一班奸佞,哪裡想到還有如此盤根錯節的層層
糾纏?昏昏臥榻數日,一朝醒來,逐客令的事幾乎都要忘了,今日乍聽王綰一番稟報訴說,嬴
政實實在在地懵了。
  一個水工,一個間人,引發出朝局驟然癱瘓,這卻如何收拾?
  突然,嬴政口乾舌燥,一伸手,卻沒有那隨時都會遞來的涼茶熱茶溫茶。驀然回頭,嬴政
一眼瞥見了大屏後垂手低頭的趙高的衣角,心下不禁一動:「小高子,你蔫嗒嗒藏在背後做甚
!病了?」趙高小心翼翼走出來,一抬頭的剎那之間,嬴政恰恰捕捉到了這個少年內侍驚恐閃
爍的目光,心頭猛然掠過一道陰影,臉色倏忽一沉:「小高子,你有甚事?說!」趙高突然跪
倒在地,哇的一聲哭了:「君上,小高子想說,不敢說啊!」嬴政一股怒火驟然躥起,大步過
去一腳踹得趙高一個翻滾,絲絲喘息冷笑著:「你小子也有奸心了?說!不說將你心挖出來看
!」趙高翻滾過去,又立即翻滾過來,趴在地上大哭:「君上!不要趕小高子走啊!小高子跟
了你十三年,小高子不走啊!」嬴政不禁又氣又笑:「你小子瘋了!誰個趕你走?你想走放你
便是,咧咧咧哭個鳥!」趙高依舊嗚嗚地大哭著:「君上!王城正在清人逐客,說小高子是趙
人!三日前,中車令便要小高子離開,小高子賴著沒走啊!」
  「!」嬴政的心猛然一沉。
  一個「趙」字,冰冷結實地砸上嬴政的心田。
  趙高是趙人,太后趙姬呢,他這個「趙政」呢?在趙國做過人質的父王呢?秦國不是要連
根爛麼?猛然,當年立太子的舊事電光石火般掠過嬴政心頭。那時候,秦國元老們罵他是甚?
是趙國孽種!甚至說他「虎口,日角,大目,隆鼻,身長八尺六寸,沒有一樣像秦人,活生生
一個胡種!」如今,被逐客令激活的元老們連跟隨自己十三年的身邊小內侍都想到了,安知沒
有重新琢磨他這個親政不到兩年的新王?倏忽之間,一團烏雲漫過心頭,嬴政直覺自己放出了
一頭吞噬整個秦國的怪物;而這個怪物,自己已經無法控制了,它正在轟隆隆翻滾著怪叫著,
向自己的頭頂籠罩過來::嬴政通身冰涼,默默扶起了趙高,用自己的汗巾為小趙高拭去了臉
頰淚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突然,急驟的馬蹄聲在東偏殿外響起。
  王綰霍然起身,尚未走出書房大廳,便驚訝地站住了。
  一個手提馬鞭風塵僕僕的大將衝進殿來,臉色陰沉得可怕。
  「蒙恬?」嬴政心頭又是一緊。
  「君上,臣從河東兼程趕回,有件大事稟報。」
  「快說!小高子,涼茶!」
  趙高一抹淚水,嗨的一聲飛步去了。
  蒙恬沒有了慣常的明朗詼諧,默默地從披風下的皮袋中摸出了一支黃澄澄的泥封銅管,又
默默地遞了過來。嬴政對蒙恬的反常有些不悅,沉聲問了一句,這是甚?蒙恬說,這是李斯緊
急送到我府的密件,說明要我親交秦王;當時我不在咸陽,我弟蒙毅連夜送到河東軍營;我沒
有打開,兼程趕回咸陽,做一回信使而已。嬴政板著臉說,既然送給你的,為何不打開?蒙恬
粗重地嘆息了一聲說,若是往常,臣自要打開,可目下不能。為甚來?嬴政彷彿盯著一個從來
不認識的陌生人,臉色分外陰沉。蒙恬也冷冰冰地說,我沒有想到秦國也有這一日,人人自危
,舉國猜疑,而因由竟然只有一個,蒙氏來自齊國!
  嬴政眼前猛然一黑,踉蹌一步站穩,有人疑你蒙恬?疑蒙氏?
  蒙恬再不說話,只捧著那支銅管,木然地站著。
  嬴政默默接過銅管,猛然打上王案,噹的一聲,泥封啪啦震開,連銅帽也震飛了。嬴政拉
出一卷羊皮紙展開,打眼一瞄,神情便是驟然一變,未曾看得一頁便高聲一喊:「小高子!」
嗨的一聲,精靈似的趙高便矗到了眼前。嬴政轉身急促吩咐:「快!駟馬王車趕赴函谷關,截
住李斯!給我請回!追到天邊,也要給我追回來!」
  一聲脆亮應答,趙高不見了人影。
  「蒙恬,你,你看!」嬴政軟軟地倒在了王案旁。
  「長史!快來看!」蒙恬撿起兩張飄落在地的羊皮紙,眼前猛然一亮。
  「好字!」王綰快步走來一打量,先高聲讚嘆了一句。
  「我,還沒看完,念。」靠著案頭的嬴政粗重地喘息著。
  見蒙恬仍在神不守舍,王綰答應一聲,捧起羊皮紙高聲念誦起來:「
  《諫 逐 客 書》
  臣李斯上書:嘗聞人議逐客,王下逐客令,此舉治國之大過矣!秦之富強,實由用才而興
。穆公稱霸而統西戎,在用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孫支五人。孝公強秦,在用商鞅。
惠王拔三川併巴蜀破合縱,在用張儀、司馬錯。昭王強公室杜私門大戰六國,在先用穰侯,再
用范雎。孝文、莊襄兩王,安度危機穩定大局,使秦國於守勢之時不衰頹,在於任用呂不韋蔡
澤也。秦自孝公以來,歷經六世蒸蒸日上,何也?用客之功也。山東之才源源入秦,食秦之祿
,忠秦之事,建秦之功,客何負於秦?而秦竟逐出國門哉!向使六世秦君卻客而不納,疏士而
不用,秦國豈有變法之功,強大之實也!
  依臣入秦所見,秦國取財納寶不問敵我,昆山之玉、隨和之寶、太阿之劍、纖離之馬,秦
不生一物而秦取之者,何也?物為所用也。秦國之樂,擊甕、叩缶、彈箏、搏髀長歌嗚呼而已
,而今秦宮棄粗樸之樂而就山東雅樂者,何也?快意當前,雅樂適觀而已矣!財貨如此,聲樂
如此,何秦國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之,為客者逐之,豈非所重者財貨
,所輕者人民也!果然如此,非跨海內、制諸侯之氣象也。
  臣嘗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才眾。是以泰山不讓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
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今逐客棄才以資敵國,驅商退賓以富山東,使天下之
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敢入秦,何異於借兵於寇,資糧於敵也。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
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秦今逐客以資敵國,內空虛而外積怨,損民而益仇,求國無危,不
可得也!秦王慎之思之,莫為人言所惑也。
  偌大廳堂,良久沉寂著。
  「完了?」嬴政終於問了兩個字。
  「完了。」王綰也只答了兩個字。
  靠著案頭的嬴政站了起來,在厚厚的地氈上悄無聲息地來回走著。
  方纔,因逐客令引發的官署癱瘓,以及有可能再度生出無限牽連的各種跡象,使嬴政直覺
到了這頭怪物的陰森可怖。目下,李斯的《諫逐客書》,卻使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逐客令的荒
誕與可笑,也第一次覺察到了自己的偏執,甚至狹小。一想到這個字眼,嬴政臉上不期然一陣
發燒。從少年發蒙起,嬴政便嚴酷地錘煉著自己的才能見識與心志,他是自信的,也是桀驁不
馴的。八歲歸秦,十二歲立太子,十三歲即位秦王,可謂步步艱難而又坦途蕩蕩。只有他自己
最清楚,不論有多大的天意運氣,如果沒有自己的才能見識與強韌心志,一切都是白說。如果
不是自己自幼刻苦讀書習武,母親會帶他歸秦麼?如果歸秦之後的他不再勤苦錘煉,而只滿足
做個平庸王子,他一個來自秦國世仇之地的「趙國孽種」能被立為太子麼?做了太子的他,如
果不是離開王城惕厲奮發,能在繼位並不過分看重嫡庶的秦國繼承王位麼?不能,肯定不能。
之後的九年虛位,呂不韋、嫪毐、太后,猶如三座大山,壓著他擠著他,他只能在強大而又混
亂的權力夾縫裡,頑強地尋覓出路。雖然說,這九年給了他從容旁觀國政,也從容錘煉才能的
歲月,使他沒有過早捲入權力漩渦而過早夭折。然則,更要緊的是,九年「四駕馬車」的驚濤
駭浪的錘煉,無疑使他迅速地成熟了。否則,加冠親政後對呂不韋的第一仗,不會勝得那般利
落。可是,這第一場大勝之後,自己竟突然栽了重重一跤,弄出了個亙古未聞的逐客令來,說
怪誕也好,說可笑也好,都遲了。
  要緊的是,因由何在::「
  「這李斯,好尖刻也!」看看沉重的嬴政,王綰突然一句指斥。
  「也是。」回過神來的蒙恬淡淡一笑:「李斯竟說老秦人沒有歌樂,只會敲著大甕瓦罐,
彈著破箏,拍著大腿,大呼小叫。這教那般元老們知道,還不生吃了他?」王綰也點頭呼應著
說:「還說秦國沒有人才,沒有財貨,甚都是從山東六國學來的。老秦人知道了,還不得氣個
半死!」蒙恬目光瞄著依舊轉悠的年青秦王,揶揄地笑了:「李斯素來持重慎言,這次也是兔
子咬人,給逼急了。」王綰立即跟上:「他急甚來?拿了鄭國問罪,放了他這個河渠令,夠寬
宥他了。」蒙恬搖搖頭淡淡一笑:「李斯不是平庸人物,只怕是將他與鄭國同樣下獄,反比放
了他好受些。」王綰驚訝道:「怪哉!會有這等人?」蒙恬肅然道:「一個人棄國棄家,好容易
選定了一個值得自己獻身效命的國家,到頭來,卻被這個國家當做狗一般一腳踢出,譬如你我
,心下何堪?」
  「聒噪!長史,還有沒有人上書諫逐客?」嬴政突然站定了腳步。
  「沒有。」
  「軍中將士如何?」嬴政轉身問蒙恬。
  「正在打仗,軍營還沒來得及頒發逐客令。」
  「好!」嬴政長吁一聲:「兩位說,李斯能回來麼?」
  「難。李斯走到哪國,都是可用之才。」王綰搖著頭。
  「不。只要趙高追得上,李斯一定回來。」蒙恬一臉憂鬱卻不失自信。
  嬴政黑著臉:「好!我三人在此等候,李斯不回不散!」
  王綰不禁愣怔:「君上,急事多了,乾等麼?」
  「等!」嬴政坐了下來,敲打著王案:「已經是爛攤子了,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能行?得想
清楚,如何一攬子整治。你先將各官署全部卷宗搬來,將缺額官員數額歸總列出。我等三人先
大體商議個法子,李斯回來一併說。來人,茶。慢慢說。」
  蒙恬目光一閃:「君上,要廢除逐客令?」
  「你說呢?」嬴政忽然不高興了。
  蒙恬很明白,年青的秦王從來都將自己看作同心知己,自己也從來都是直話直說實話實說
。可這次,自己卻一直沒有公然申明對逐客令的可否之見。秦王何其聰明,心裡一定很清楚自
己的想法,也一定很不高興自己的吭哧游移。然則,蒙恬還是不敢貿然。這件事干係太重大了
,重大到關乎蒙氏整個部族三代人能否在秦國堅實立足。事實是,已經有嬴氏元老在聚議舉發
蒙氏了,最大的罪行,便是已經過世的大父蒙驁與呂不韋私交篤厚,相互庇護又共同實施寬政
緩刑,大壞秦國法制;延伸出的罪行,是父親蒙武力主厚葬呂不韋,多用六國人士為軍吏,洩
露了秦國機密;最後的清算,必然要落到自己頭上,罪名是蠱惑秦王,依據只有一句可怕的老
說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此情勢,他如何敢貿然直言?假如秦王不是清醒地果決地廢除
逐客令,他的任何直言,便都可能成為日後「其心必異」的罪證。更何況,他目下想說的是一
樁更為重大的事件,他不得不審慎再審慎。
  「臣有一事,須待秦王明斷而後報,尚望君上見諒。」
  「待我何斷?」嬴政沉著臉。
  「秦王,是否決意廢除逐客令?」
  嬴政嘴角猛然一抽搐,內心一股無名火躥起,幾乎便要指著蒙恬鼻子怒罵一通。倏忽之間
,嬴政還是硬生生忍住了。蒙恬不是平庸之士,更不是沒有擔待見風使舵的懦夫,今日這般反
常,必定有其難言之隱。在李斯的《諫逐客書》之前,不說蒙恬,便是自己也被這股邪風吹得
心頭陰森森的,又如何能責怪祖籍齊國的蒙恬?
  「咸陽將軍,本王明告。」嬴政第一次對這個少年摯友鄭重其事地說話:「逐客令必要廢
除!卿若疑我,盡可不說。卿若不疑,直話直說!」
  「君上::」蒙恬突然撲拜在地:「秦國吏員,尚未大流失!」
  「噢!」嬴政霍然起身扶住了蒙恬:「快說,究竟甚事?」
  「君上,」蒙恬起身一拱手:「逐客令下,軍中大將多有疑慮,深恐動搖軍心。桓齕老將
軍、王翦將軍與我一起密商,做了兩個秘密部署:一,以大戰期間不宜多事為名,暫且封凍逐
客令;二,由臣帶領一千飛騎,馳騁巡視出秦的三條主路,專一攔阻離秦的官吏士子。目下在
函谷關、武關、河西少梁三處,已經攔下了兩千餘人::」
  「好好好!」不待蒙恬說完,嬴政連連拍案叫好。
  「君上,」蒙恬又道:「我等原本商定,以軍糧養士,以軍吏之身護士,一月之後若不見
逐客令廢除,扮做軍吏的六國士子們便得秘密放行。今日,君上既然決意廢除逐客令,臣請兼
程趕回河東,一定軍心,二定士心!」
  「蒙恬::」嬴政猛然拉住了蒙恬的手。
  「君上,告辭!」蒙恬一拱手赳赳出廳,與來時頹勢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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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晚霞似火,沉沉暮靄中的函谷關吹起了悠揚的晚號。
  垛口士兵的喝城聲長長迴盪在兩山之間:「落日關城嘍,行人車馬最後進出::」隨著晚
號聲喝城聲,絡繹不絕的車馬行人滿載滿馱,猶如一道色彩斑斕的遊牧部族遷徙的大河,匆匆
流出高大的石條門洞,絲毫沒有斷流的跡象。而進入函谷關的車馬人流,卻只是零零碎碎斷斷
續續,還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老秦人。這些老秦人黑著臉站在道邊,茫然地看著山東商旅們洶湧
出關,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試圖搶道進關。即使暮色降臨,老秦人們還是愣怔怔地
打量著這不可思議的逃秦風景。
  正在此時,城頭喝聲又起:「關門將落!未出城者留宿,雞鳴開城!」呼喝之間,懸吊的
鐵門開始軋軋落下。正在此時,一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紅衣商人高聲嚷了起來:「秦國好沒道
理!又逐客又關城,還不許人走夜路了!我等不想住店,只要出關!」隨著紅衣商人的喊聲,
人流紛紛呼喊只要出關,懸在半空的大鐵門竟是無法切斷這洶湧呼喝的車馬人流。城頭一位帶
劍都尉連連揮手,高聲大喊:「秦法嚴明!閉關有時!城下人流若不斷開,守軍便得執法論罪
!」
  「秦法嚴明麼?老早的事了!」
  「今日秦法嘛,也就那樣!」
  隨著城下人流的呼喝嘲笑,都尉發怒了,一揮手,城頭淒厲的牛角號短促三響,立即便聞
關外號聲遙相呼應。誰都知道,秦軍馬隊就要開來了。正在此時,一輛四馬軺車激盪著塵煙從
關內如飛而來,殘陽下可見軺車金光閃耀,分明不是尋常官車。隨著煙塵激盪,遙遙傳來一聲
尖亮的長呼:「王車出關,且莫關城::!」城頭都尉一揮手連聲斷喝:「城門吊起!行人閃開
!王車放行!」
  片刻之間,四馬軺車衝到城下,馭手控韁緩車仰頭高聲:「河渠令李斯可曾出關?」
  城頭都尉一拱手:「查驗照身,李斯剛剛出關。」
  馭手一抖馬韁,四馬軺車從人流甬道中隆隆駛出關門。
  一出關門,馭手尖亮的嗓音便在車馬人流中盪開:「河渠令李斯,先生何在?」剛剛喊得
兩三聲,道邊一個商人在車上遙遙揮手:「方纔一個黑袍子上了山,馬在這裡。」馭手驅車過
去一看,一匹紅馬正拴在道邊大樹下,馬鞍上搭著一個青布包袱。馭手跳下車,跑過來抓過包
袱端詳,才翻弄得兩下,看見一個包袱角繡著「河渠署」三個黑字。馭手高興得一跺腳:「趙
高沒白跑!」再不問人喊話,拔腿便往山上追去。
  這趙高正在十八九歲,非但年青力壯,更有兩樣過人技能:一是駕車馴馬,二是輕身奔跑
。知道趙高的幾個少年內侍都說,趙高是駕車比造父,腿腳過孟烏。造父是周穆王的王車馭手
,馴馬駕車術震古爍今;孟烏則是秦武王的兩個步戰大力士,一個叫孟賁,一個叫烏獲,兩人
從不騎馬,每上戰場只一左一右在秦武王的駟馬戰車旁奔跑如飛,絕不會拉下半步。若非如此
兩能,年青的秦王如何能派趙高駕著駟馬王車追趕李斯?此刻趙高提氣發力,避開迂迴山道,
只從荊棘叢生的陡坡直衝山頂。片刻之間,趙高登頂,峰頭猶見落日,卻沒有一個人影。趙高
喘息了幾聲,可力氣一聲尖亮的呼喊:「李斯先生,可在山上::」
  「山頂,何人呼我?」山腰隱隱飄來喘吁吁的喊聲。
  「萬歲!」趙高一聲歡呼,飛步衝下山來。
  山腰一個小峰頭上,李斯正在凝望暮靄沉沉的大河平原。他要在這空曠冷清的高山上好好
想想,究竟是回楚國還是去魏國齊國?《諫逐客書》送出去了,李斯胸中的憤激之情也過勁了
。從咸陽一路東來,親眼見到山東商旅流水般離開秦國,李斯覺得怪誕極了,心緒也沮喪極了
。若不是走走看看,還在函谷關內一家秦人老店吃了一頓蒸餅,與打尖的商人們打問了一些想
早早知道的事,他早已經走遠了。
  「先生!趙高拜見!」
  李斯驀然回頭,見一個黝黑健壯的年輕人一躬到底尖嗓赳赳,這才相信方纔的聲音不是幻
覺。李斯猛然想起,秦王的近身內侍叫做趙高,心下不禁突然一跳,鎮靜心神一拱手高聲問:「
在下正是李斯,敢問足下何事相尋?」
  「趙高奉秦王之命,急召先生還國!」
  「可有王書?」
  「事體緊急,山下王車可證。」
  「可是那輛青銅車蓋的四馬王車?」
  「正是!」
  「秦王看了李斯上書?」
  「在下離開時,秦王只看了一半。秦王說,追到天邊,也要追回先生!」
  「不說了。」李斯突然一揮手:「走!下山。」
  趙高一拱手:「先生腳力太差,我來背先生下山!」
  李斯還沒顧得說話,趙高已經一蹲身將他背起,穩穩地飛步下山。因了背著李斯,趙高便
從早已被行人踩踏成形的山道奔下。山道雖迂迴得遠些,卻比荊棘叢莽的山坡好走得多,對於
趙高直是如履平地,儘管背著一個人也還是輕盈快捷,不消頓飯辰光便到了山腳下。
  「先生,這是王車!」趙高擦拭著額頭汗珠。
  李斯下地,大為讚嘆:「足下真猛士也,秦王得人哉!」
  趙高謙恭一笑:「秦王得先生,才是得人!」
  李斯沒有想到,一個被士子們看作粗鄙低下的年青內侍,應答卻是這般得體,正要褒獎幾
句,趙高已經大步過去,牽來了李斯紅馬。趙高將馬鞍上的青布包袱解下,放進王車車廂,又
將紅馬拴在了車後,對著李斯便是一躬:「先生,請登車。」
  李斯心頭一熱,便要跨步上車。
  正在此際,一個紅衣商人突然衝過來,拉住李斯高聲嚷嚷:「先生分明山東人士,且說說
這成何體統!王車能日落出城,我等為何不行?都說秦法嚴明,舉國一法,這是一法麼?分明
是兩法!欺侮山東人士不是!既然已經多開了半個時辰,為何不能教我等出城完了再關城!」
隨著紅衣商人高聲大嚷,城外商人們也都紛紛聚攏過來,嚷嚷起來,非要教李斯給個評判不可
。李斯已經聽得明白:函谷關城門都尉為了等候王車入城,沒有關城,商旅人流多出關了許多
;如今城門都尉見王車準備進關,便重新喝城,要真正閉關;許多商旅家族一半在關內,一半
在關外,自然急得嚷嚷了起來;而此前趕來執法的秦軍鐵騎也是嚴陣以待,只待王車進城,便
要拘拿這些敢於蔑視秦法的奸人。
  嚷嚷之間,趙高已經急得火燒火燎,低聲罵一句鳥事,揚鞭便要驅車。
  「兄弟且慢。」李斯對趙高一拱手:「這是大事,稍等片刻。」
  此時天色已經暮黑,商旅們已經點起了火把,洶洶之勢分明是不惜與秦軍鐵騎對峙了。李
斯已經斟酌清楚,轉身對著人群揮了揮手,高聲道:「在下李斯,原是秦國河渠令,楚國人士
,與諸位一樣,也在被逐之列!諸位見容,聽我說幾句公道話。」
  「對!我等就是討個公道,不怕死!」紅衣商人大喊了一聲。
  「死在函谷關也不怕!先生說!」商旅們跟著呼喝。
  李斯一圈拱手,高聲道:「諸位久居秦國經商,該當知道秦法之嚴。函谷關守軍,只是執
法行令,無權夜間開關城門。百年以來,都是如此,當年連孟嘗君都被擋在關外野營,我等有
甚不解?諸位憤憤者,逐客令也!然則,諸位須知,怪誕之事,必不長久。在下明言,我李斯
是上書非議逐客令的。秦王看了我的《諫逐客書》,便令王車緊急前來接我回秦!在下今日只
說一句:旬日之內,秦國必然廢除逐客令!諸位若信得李斯,還想在秦國經商,便在函谷關內
外,住店等候幾日,不要走!咸陽,還是山東商旅的第一大市!」
  「先生,此話當真?」火把人群一片嚷嚷。
  「王車在此,當然當真!」趙高也尖著嗓子喊了一聲。
  紅衣商人大喊:「先生說得在理!我等便住下來如何?」
  「好!住下來!等!」
  「不走了!沒出關才好!」
  紅衣商人對李斯一拱手:「在下田橫,多謝先生指點!」
  李斯也是一拱手:「齊國田氏,在下佩服,告辭!」
  趙高一圈馬韁,駟馬王車便從火把海洋中轔轔進關。關城鐵門隆隆落下,關內外卻沒有了
憤怒吼喝之聲,倒是一片輕鬆笑聲在身後瀰漫開來。一出函谷關內城,趙高說聲先生坐穩了,
四條馬韁一抖,王車嘩啷啷飛上了官道,疾風般捲向西來。五更雞鳴時分,王車堪堪抵達咸陽
王城。
  啟明星在天邊閃爍,王城中一片漆黑,只有東偏殿的秦王書房閃爍著燈光。青銅軺車剛剛
駛入車馬場停穩,便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遙遙一聲急促問話:「小高子,接到先
生沒有?」趙高興奮得喊了聲:「接到了!」車上李斯早已經看見了嬴政身影,飛身下車,一
陣快步迎了過來。
  「先生!」
  「君上::」
  嬴政深深一躬:「若無先生上書,嬴政已成千古笑柄也!」
  李斯也是深深一躬:「渭水泛舟夜談,臣未嘗一刻敢忘。臣若不知我王之志,何敢鼓勇上
書?臣堅信,逐客令與我王大志不合,必是受人所惑。」
  「先生此心,為何不在上書中寫明?」
  「大法,未必上書。」
  「先生教我。」
  「欲一中國者,海納為本。」李斯一字一頓。
  「得遇先生,方知天地之廣闊,治道之博大也!」默然良久,嬴政長吁了一聲。
  「原是秦王明斷。」
  「走!為先生接風洗塵。」
  嬴政拉起李斯,大步走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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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大決涇水

【第一節】
  八月末,一場半鋤雨剛過,涇東渭北大大地熱鬧了起來。
  關中各縣的民眾絡繹不絕地開進了涇水瓠口,開進了涇水河谷,開進了渭北的高坡旱?。
從關中西部的涇水上遊山地,直到東部洛水入渭的河口,東西綿延五百餘里,到處都是黑壓壓
的帳篷,到處都是牛車人馬流動,到處都是瀰漫的炊煙與飄舞的旗幟,活生生亙古未見的連綿
軍營大戰場。老秦人都說,縱是當年的長平大戰百萬庶民出河東,也沒有今日這鋪排陣勢,新
秦王當真厲害!新秦人則說,還是人家李斯的上書厲害,若是照行逐客令,連官署都空了,還
能有這海的人手?老秦人說,秦王不廢除逐客令,他李斯還不是乾瞪眼?新秦人說,李斯乾瞪
眼是乾瞪眼,可秦王更是乾瞪眼!不新不老的秦人們便說,窩裡鬥吵吵甚,李斯說得好,秦王
斷得好,離開一個都不成!他不說他不聽,他說了他不聽,還不都是狼虎兩家傷!於是眾人齊
聲叫好喝采,高呼一聲萬歲,各個操起鐵鍬鑽錘,又鬧嚷嚷地忙活起來。
  這片遼闊戰場的總部,設在涇水的咽喉地帶––瓠口。
  瓠口幕府的兩個主事沒變,一個鄭國,一個李斯。所不同者,兩人的職掌有了變化。原先
是河渠令抓總的李斯,變成了河渠丞,位列鄭國之後,只管征發民力調集糧草修葺工具協理後
勤等一應民政。原先只是總水工只管諸般工程事務的鄭國,變成了河渠令兼領總水工,掌印出
令,歸總決斷一切有關河渠的事務。
  這個重大的人事變化,李斯原本也沒有想到。
  那一夜,李斯從函谷關被趙高接回,秦王嬴政在東偏殿為李斯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小宴,除
了長史王綰,再沒有一個大臣在座。李斯沒有想到的是,一爵乾過,秦王便吩咐王綰錄寫王書
,當場鄭重宣佈:立即廢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復原職,農工商各歸所居,因逐客令遷徙
引發的財貨房產折損,一律由王城府庫折價賠償;此後,官府凡有卑視六國移民,輕慢入秦之
客者,國法論罪!李斯原本已經想好了一篇再度說服秦王的說辭,畢竟,要將一件已經發出並
付諸實施的王令廢除,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更不說這道逐客令有著那般深厚的「民意」支撐,
年青的秦王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如今秦王如此果決利落,詔書處置又是如此乾淨徹底,李斯一
時心潮湧動,又生出了另外一種擔心––電閃雷鳴,會不會使元老大臣們驟然轉不過彎來而生
發新對抗,引起秦國動盪?嬴政見李斯沉吟,便問有何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說,嬴政釋然一
笑:「如此荒誕國策,舉國無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對抗,老秦人寧不知羞乎!」李斯感奮備
至,呼哧喘息著沒了話說。但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書錄寫完畢,年青的秦王又召來了太史
令。鬚髮雪白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便站了起來:「老太史記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陽,
逐六國之客,是為國恥,恆以為戒。」
  「君上!丟城失地,方為國恥也!」老太史令昂昂亢聲。
  嬴政額頭滲著亮晶晶汗珠:「驅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寫!」
  那一刻,東偏殿安靜得了無聲息。王綰愣怔了,李斯愣怔了,連鬚髮顫抖的老太史令都愣
怔得忘記了下筆。在秦國五百多年的歷史上,有過無數次的亂政誤國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
過一次國恥刻石,可那是秦國丟失了整個河西高原與關中東部、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的生死
關頭。如今的秦國,土地已達五個方千里,人口逾千萬之眾,已經成為天下遙遙領先的超強大
國,僅僅因為一道錯誤法令,便能說是國恥麼?然則仔細想來,秦王又沒錯。秦強之根基,在
於真誠招攬能才而引出徹底變法,逐客令一反爭賢聚眾之道而自毀根基,何嘗不是國恥?「驅
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秦王說得不對麼?對極了!然則無論如何,大臣們對年
青的秦王如此自責,還是心有不忍的。畢竟,一個奮發有為的初政新君,將自己僅有的一次重
大錯失明確記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為「國恥」,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聖賢君道,也是難以
做到的。可是,天下人會如此想麼?後世會如此想麼?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國反新君者大
有人在,安知此舉不會被別有用心者作為中傷之辭?不會使後世對秦國對秦王生出誤解與詬病
?可是,這種種一閃念,與秦王嬴政的知恥而後勇的作為相比,又顯得渺小蒼白,以至於當場
無法啟齒。
  大廳一陣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開王書國史不說,先自輕鬆轉開話
題,一邊殷殷招呼李斯飲酒吃喝,一邊叩著書案:「先生已經回來,萬幸也!還得煩勞先生說
說,如何收拾這個被嬴政踢踏得沒了頭緒的爛攤子?」年青秦王的詼諧,使王綰李斯也輕鬆了
起來。李斯大飲一爵,一拱手侃侃開說:「秦王明斷。目下秦國,確實頭緒繁多:河東有大戰
,關內有大旱,官署不整順,民心不安穩,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給勁。總起來說,便是一個『
亂』字。理亂之要,在於根本。目下秦國之根本,在於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國無寧日,水旱
但解,萬事可為!」
  「先生是說,先上涇水河渠?」王綰一皺眉頭。
  「生民萬物,命在水旱。治災之要,綱在河渠。」
  嬴政當即決斷:「好!先決天時,再說人事。」
  「重上涇水河渠,臣請起用鄭國。」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題。
  嬴政恍然拍案:「呀!鄭國還在雲陽國獄::長史,下書放人!」
  王綰一拱手:「是。臣即刻擬書。」
  「不用了。」嬴政已經霍然起身:「先生可願同赴雲陽?」
  李斯欣然離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兩人車馬兼程,趕到雲陽國獄,天色已經暮黑了。
  嬴政一見老獄令,開口便問鄭國如何?老獄令稟報說,鄭國不吃不喝只等死,撐不了三五
日了。李斯連忙問,人還清醒麼?能說話麼?老獄令說,秦法有定,未決罪犯不能自裁,獄卒
給他強灌過幾次湯水飯,人還是清醒的。嬴政二話不說,一揮手下令帶路。老獄令立即吩咐兩
名獄吏打起火把,領道來到一間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鋪著一張破爛的草蓆,一個鬚髮雪白的枯瘦老人面牆蜷臥著,沒有絲毫聲
息。要不是身邊那支黝黑的探水鐵尺,李斯當真不敢斷定這是鄭國。見秦王目光詢問,李斯湊
近,低聲說了四個字:一夜白髮!李斯記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個寒顫。
  「老哥哥,李斯看你來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獄了?」鄭國終於絲絲喘息著開口了。
  「老哥哥,來,坐起來說話。」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鄭國。
  「李斯入獄,秦國完了,完了!」鄭國連連搖頭長嘆。
  「哪裡話?老哥哥看,秦王來了!」
  鄭國木然抬頭:「你是,新秦王?」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錯令,先生受苦了。」
  鄭國端詳一眼又搖頭一嘆:「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沒錯。老夫確是韓國間人。」鄭國冷冰冰點著鐵尺:「可老夫依然要說,你這個嬴政
的襟懷,比那個呂不韋差之遠矣!當年,老夫見秦國無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計無處著力,幾次
要離開秦國,都是呂不韋軟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罷相離秦,呂不韋還給老夫帶來一
句話:好自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給秦國效力者,沒人善終。呂不韋不是第一
個,老夫也不是第二個。說!要老夫如何個死法?」
  李斯見鄭國全然一副將死口吻,將呂不韋與年青的秦王一鍋煮,心知秦王必然難堪,諸多
關節又一時無法說得清楚,便對秦王一拱手:「君上,我來說。」一撩長袍坐到草蓆上:「老哥
哥,李斯知道,涇水河渠猶如磁鐵,已經吸住了你的心。你開始為疲秦而來,一上河渠早忘了
疲秦,只剩下一個天下第一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當年說過,引涇河渠是天下
第一大工程,比開鑿鴻溝難,比李冰的都江堰難,只要你親自完成,死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
問你一句話:秦王復你原職,請你再上涇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然則,逐客令?」
  「業已廢除!」
  「老夫間人罪名?」
  「據實不論!」
  「你李斯說話算數?」
  李斯驟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這一問。
  「先生聽嬴政一言。」年青的秦王索性坐到了破爛的草蓆上,挺身肅然長跪(長跪,這是
古人尊敬對方的一種坐姿:雙膝著地,臀部提起,身形挺直(正常坐姿為臀部壓在腳後跟)。
此種長跪,多見《戰國策》、《史記》等史料中,後世多有人將長跪誤解為撲地叩頭的跪拜。
):「先生坦誠,嬴政亦無虛言。所謂間人之事,廷尉府已經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涇水
河渠,與韓國密探、斥候、商社、使節從無往來信報,只醉心於河渠工地。就事實說,先生已
經沒有了間人之行。若先生果真有間行,嬴政也不敢枉法。唯先生赤心敬事,坦誠磊落,嬴政
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計嬴政荒疏褊狹,重上涇水,則秦國幸甚,嬴政幸甚!」
  鄭國癡愣愣打量著年青的秦王,良久默然。
  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請將鄭國接回咸陽再議。」
  嬴政霍然起身:「正是如此,先生養息好再說。來人,抬起先生。」
  鄭國被連夜接回了咸陽,在太醫院專屬的驛館診治養息了半個月,身體精神好轉了許多。
其間李斯來探視過幾次,鄭國始終都沒有說話。兩旬之日,秦王親自將鄭國接出了驛館,送到
了親自選定的一座六進府邸,殷殷叮囑鄭國說,先生只安心養息,甚時健旺了想回韓國,秦國
大禮相送,願留秦國治水,秦國決然不負先生。說完這番話,鄭國依舊默然,秦王也便走了。
李斯記得清楚,那日夜半,鄭國府邸的一個僕人請了他去。鄭國見了李斯,當頭便是一句:「
老兄弟,明日上涇水!」李斯驚訝未及說話,鄭國又補了一句:「老夫只給你做副手,別人做
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窩囊水工。」
  李斯高興非常,但對鄭國的只給他做副手的話卻不好應答。在秦國用人,可沒有山東六國
那般私相意氣用事的。再說治水又不是統兵打仗,不若上將軍有不受君命之權。這是經濟實務
,水工能挑選主管長官?但不管如何想法,李斯也不能當面掃興。於是李斯連夜進宮,稟報了
秦王。依李斯判斷,秦王必定是毫不猶豫一句話:「鄭國如此說,便是如此!」畢竟,李斯原
本便是河渠令,秦王不需要任何斡旋即可定奪。
  不想,秦王卻是良久思忖著不說話。
  李斯大感困惑,一時忐忑起來,秦王若是再度反悔,秦國可就當真要麻煩了。誰知年青的
秦王卻突然問了一句:「若是鄭國做河渠令,先生可願副之?」李斯完全沒有想到秦王會有如
此想法,畢竟,河渠令是他的第一個正式官職,驟然貶黜為副職,李斯一時還回不過神來。李
斯正在愣怔,不想年青的秦王又突然冒出一句:「廟堂格局要重來,先生暫且先將這件大事做
完如何?」李斯何等機敏,頓時恍然自責:「臣有計較之心,慚愧!」秦王哈哈大笑道:「功業
之心,何愧之有!只要赤心謀國,該要官便要,怕甚!」說得李斯也呵呵笑了,一臉尷尬頓時
煙消雲散。
  那夜四更,年青的秦王與李斯立即趕到了鄭國府邸,君臣三人直說到清晨卯時,方才將幾
件大事定了下來。第一件,明確兩人職司的改變。鄭國起先不贊同,秦王李斯好一番折辯,才
使鄭國點了頭。第二件,確定涇水河渠重開,需要多少民力?鄭國說,民力不是定數,需要多
少,得看秦國所圖。若要十年完工,可依舊如文信侯之法,不疾不徐量力而行,三五萬民力足
矣;若要盡快竣工,便得全程同時開工,至少得五六十萬民力。如何抉擇,只在秦王定奪。李
斯深知河渠情形,自然完全贊同鄭國之說。但李斯不同於鄭國之處,在於李斯更明白秦國朝野
情勢。要數十萬民力大上河渠,那可不是秦王一句話所能定奪的,得各方周旋而後決斷。所以
,李斯便只點頭,想先聽聽秦王的難處在哪裡,而後再相機謀劃對策。
  不料,年青的嬴政大手一揮,非常果決地說:「關中大旱,已成秦國最大禍患,涇水河渠
不能拖!若有民力上百萬,一年能否完工放水?」李斯尚在驚愕,鄭國卻點著探水鐵尺霍然起
身:「引涇之難,只在瓠口開峽。老夫十年摸索,已經胸有成算。秦王果能征發百萬民力,至
多兩年,老夫便給秦國一條四百里長渠!」秦王回頭看著李斯:「征發民力,河渠署可有難處
?」李斯稍一思忖,奮然拱手答:「傾關中民力,征發百萬尚可。」鄭國卻是連連搖頭嘆息:「
只怕難也!自大禹治水,幾千年老規矩,都是河渠引水庶民自帶口糧。目下正是大旱之後,民
眾飢腸轆轆,哪裡還有餘糧出工?沒有糧食,有人等於沒人。民人餓著肚子上渠,上了也白搭
,弄不好還要出亂子。」
  鄭國幾句話,癥結驟然明確:涇水河渠能否大上,要害在於糧食。
  嬴政目光一閃:「秦國官倉,有幾多存糧?」
  李斯皺著眉頭:「六大倉皆滿。可,秦法不濟貧,官糧濟工不合法。」
  嬴政一陣焦灼地轉悠思忖,突然又問:「長平大戰之時,昭襄王大起關中河內百餘萬民力
赴上黨助戰,如何解決口糧?」李斯說:「那是打仗,民力一律編做軍制,吃的是軍糧。」嬴
政意味深長地一笑:「水旱兩急,誰說治水不是打仗?」李斯心頭一動,恍然拍掌:「君上是說
,以軍制治水,以官倉出糧?」嬴政目光大亮:「對!只要揣摩個辦法出來,小朝會議決,教
那些迂闊元老沒話說便是。」愁眉深鎖的鄭國頓時活泛起來,君臣三人交互補充,天亮時終於
敲定了大計。
  三日之後,廢除逐客令的特急王書已經飛到了秦國所有郡縣,也通過長駐咸陽的六國使節
飛到了山東各國。老秦人仇視山東人士的風浪開始回落,移居秦國的新秦人,也不再惶惶謀劃
離秦了。被河東秦軍秘密攔截下來的被逐官吏,也全部回到了原先官署,各個官署都開始重新
運轉起來。朝野欣然,一時呼為「復政」。山東商旅與遊學士子,也陸續開始回車。尚商坊又
開市了,學館酒肆又漸漸活過來了。只有嬴秦部族的一班元老舊臣還是滿腔憤激,天天守在王
城洶洶請命,要秦王「維護成法,力行逐客令」!呼應者寥寥,嬴政也一時沒工夫周旋,這些
老臣子們便日日聚在東偏殿外的柳林中,兀自嚷嚷請命不休。雖則如此,大局終是穩定了下來。
  八月中,咸陽王城舉行了復政之後的第一次小朝會。
  參與朝會者,除了任何朝會都不能缺席的廷尉府、國正監、長史,全是清一色的經濟大臣
:大田令、太倉令、大內令、少內令、邦司空;還有次一級的經濟大吏:俑官、關市、工師、
工室丞、工大人。除了這經濟十署,便是鄭國、李斯兩名河渠官員。
  清晨卯時,小朝會準時開始。嬴政一拍案,開宗明義說:「諸位,今日朝會,只決一事:
如何重上涇水河渠,根治關中大旱威脅?各署有話但說,務必議出切實可行之策。否則,秦國
危矣!」殿中一時肅然,面面相觀無人說話。過得片刻,首席經濟大臣大田令吭哧開口:「老
臣,原本主張河渠下馬,民力回鄉搶挖毛渠。幾月大旱,老臣自覺毛渠無力抗旱,似,似乎還
得上馬涇水河渠。只是,茲事體大,民人饑饉,老臣尚無對策。」大田令一說完,殿中哄嗡一
片議論開來。與會者都是經濟官吏,誰都被這場持續大旱搞得狼狽不堪,已經深知其中利害,
只礙著原先主張河渠下馬,一時不知道如何改口,故而難以啟齒。如今大田令率先改弦更張,
經濟官員們心結打開,頓時便活泛起來。沒說兩個回合,原先主張放棄涇水工程的老臣人人欣
然改口,一口聲擁戴重新上馬涇水河渠。
  李斯見情勢已到火候,便以河渠事務主管的身分,陳述了重上河渠工程的緩急兩種選擇。
沒說一輪,經濟臣僚們又是異口同聲贊同「全力以赴,兩年完工」的急工方略。於是,要害關
節迅速突出:糧食來路何在?
  一說糧食,舉殿默然,看著老廷尉的黝黑鐵面,誰也不敢碰這個硬釘子。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一口氣毫無遮掩地說出了民工軍制、官倉出糧的應對之策,並特意
申明,這是傚法成例,並非壞秦法制。秦王說罷,舉殿目光一齊聚向老廷尉––這個只認律法
不認人的老鐵面要是依法反對官倉出糧,只怕秦王也要退避三舍。嬴政卻是誰也不看,一拍案
點名,要老廷尉第一個說話。不想,老廷尉似乎已經成算在胸,站起身一拱手鏗鏘作答:「秦
法根本,重農重戰。農事資戰,戰事護農,農戰本是一體。關中治水滅旱,民力以軍制出工河
渠,一則為農,二則為戰,資以軍糧,不同於尋常開倉濟貧,臣以為符合秦法精要,可行也!
」群臣尚在驚訝,國正監已經跟著起身,慨然附議:「聚國家之力,開倉治水滅旱,正是秦法
之大德所在!老臣以為可行!」經濟大臣們見執法大臣、監察大臣這兩個執法門神如此說法,
不待秦王詢問,便是同聲一應:「臣等贊同,軍糧治水!」嬴政沒有任何多餘話語,欣然點頭
拍案,大計於是底定。各署振奮,當殿立即核定民力數額,議決開倉次序、車輛調集、各色工
匠數目、工具修葺等諸般事項。
  時到正午,一切已經就緒。
  次日,秦王王書飛抵渭北各縣,整個關中立即沸騰起來。
  開官倉治水,這步棋正中要害。其時正在大旱饑饉之後,庶民存糧十室九空。開官倉治水
,無疑給了老百姓一條最好的出路。最要緊的一條,這次的民力征發,破例地無分男女老幼。
如此,庶民可舉家齊上工地,放開肚皮吃飯,豈非大大好事?其次,河渠出工又算作了每年必
須應徵的徭役期限。而歷來的老規矩是:民眾得益的治水工程,從來不算在官定徭役之列。其
三,這次河渠工程正在秋冬兩季,大體上不誤農時,民眾心裡也沒有牽掛。更有一層,秦國歷
來將農事之功與戰功等同,庶民勞作出色者還能爭得個農爵,何樂而不為!如此等等,民力大
上河渠,簡直是好處多多。這還只是未來不受河渠益處的「義工縣」的民眾想法,若說受益縣
的民眾,更是感奮有加,不知該如何對官府感恩戴德了。
  唯其如此,秦國腹地的河渠工潮驟然爆發。連職司征發民力的李斯也沒有想到,原本謀劃
的主要征發區,只在涇水河渠受益的渭北各縣,對關中其餘各縣只是斟酌征發義工,能來多少
算多少。不想王書一發,整個秦川歡聲雷動,縣縣爭相大送民工,一營一營不亦樂乎。旬日之
間,渭北垣坡便密匝匝紮下了一千多個營盤,一營一千人,整整一百多萬!如此猶未斷流,東
西兩端十幾個縣的民工,還在潮水般地湧來。不到一個月,整整一千六百多座民工營盤黑壓壓
擺開,東西四百多里、南北橫寬幾十里的渭北垣坡,整個變成了汪洋人海。
  面對洶洶人流,李斯原本要裁汰老弱,只留下精壯勞力。可鄭國一句話,卻使他心裡老大
不是滋味,不得不作罷。鄭國板著黑臉說:「饑饉年景,你教那些老弱婦幼回去吃甚?年青精
壯都走了,老弱婦幼進山採獵走不動,還不得活活餓死?老夫看,只要河渠不出事,多幾個閒
人吃飯,睜一眼閉一眼也就是了。」依著李斯對秦法的熟悉,深知鄭國這種憐憫之心是不允許
的,既違「大仁不仁」之精義,又偏離秦法事功之宗旨,自己只要提出反對,秦王一定是會支
持自己的。可是,鄭國說出的,卻是一個誰也無法迴避的嚴峻事實:如果因此而引起民眾騷亂
,豈非一切都是白說?反覆思忖,李斯只有苦笑著點頭了。如此一來,老百姓便看作了「涇水
工地啥人都要,來者不拒」,對官府感激得涕淚唏噓,處處一片震天動地的萬歲之聲。
  也是秦國百年積累雄厚,僅僅是關中六座大倉打開,各色糧食便有百萬斛之多。無疑,如
此巨額支撐河渠工程綽綽有餘。向河渠運送「軍糧」的大任,秦王交給了老國尉蒙武。蒙武調
集了留守藍田大營的三萬步軍,組成了專門的輜重營,征發關中各縣牛車馬車六萬餘輛,晝夜
川流不息地向渭北輸送糧草。
  至此,涇水瓠口驟然成了天下矚目之地。
  李斯與鄭國,也驟然感到了無可名狀的強大壓力。
  李斯的壓力,在於對全局處境的洞察。秦國腹地的全部民力壓上涇水,意味著秦國沒有了
任何迴旋餘地,只許成不許敗。河渠不成,則舉國癱瘓。當此之時,山東六國一旦聯兵攻秦,
秦國連輜重民力都難以支應。這是最大的危險。為了防止這個最大的危險,年青的秦王已經兼
程趕赴河東大軍,與一班大將們商議去了。第二個危險,便是工地本身。目下民心固然可貴,
然則,如此龐大的人力緊密聚集在連綿工地,任何事端都有可能被無端放大。縣域偏見、部族
偏見、家族偏見、里亭村落偏見以及各種仇恨恩怨,難免不藉機生發。但有騷亂械鬥或意外事
件,縱然可依嚴明的秦法妥善處置,可只要延誤了河渠工期,便是任誰也無法承擔的罪責。鄭
國雖是河渠令,可秦王顯然將掌控全局的重擔壓在了李斯肩上。事實上,要鄭國處置這些與軍
政相關的全局事項,實在也非其所長,只能自己加倍小心了。好在李斯極富理事之能,看準了
此等局面只有防患於未然,便帶著一個精幹的吏員班子日日巡視民工營地,事無大小一律當下
解決,絕不累積火星。如此幾個月下來,李斯便成了一個黝黑精瘦的人乾。
  鄭國的壓力,卻在於河渠工程本身。
  作為天下著名水工,鄭國面臨兩大難題:第一是如何鋪排龐大勞力,使引水瓠口與四百多
里幹渠同時完工。第二,是如何最快攻克瓠口這個瓶頸峽谷。就實說,年青秦王亙古未聞的決
斷,確實激勵了鄭國,萬千秦人對治水的熱切,也深深震撼了鄭國。治水一生,鄭國從來沒有
夢想過有朝一日能率領一百六十餘萬之眾叱吒天下治水風雲。亙古以來,除了大禹治水,哪一
代哪一國能有如此之大的氣魄?只有秦國!只有這個秦王嬴政!面對如此國家如此君王,鄭國
實實在在地覺得,不做出治水史上的壯舉,自己這個老水工便要無地自容了。
  還在民力開始征發的時候,鄭國便生出了一個大膽的謀劃:若能在今年秋冬與來年春夏開
通涇水河渠,趕在明年種麥之前放水解旱,方無愧於秦國,無愧於秦王。要得如此,便得將全
部工程的全部難點事先理清,事先做好施工圖,否則,幾百名領工的大工師便無處著手。可是
,四百多里大渠,有一百六十三座斗門、三十處渡槽、四十一段沙土渠道,要全部預先成圖,
卻是談何容易!然則,這還僅僅是伏案勞作之難。畢竟,十年反覆踏勘,鄭國對全部河渠的難
點是心中有數的。
  真正的難點,是引出涇水的三十里瓠口。這瓠口,實際上是穿過一座青山的一道大峽谷。
這座青山叫做中山,中山背後(西麓)便是涇水,打通中山將涇水引出,再穿過這道峽谷,涇
水便進入了幹渠。當初,鄭國在涇水踏勘三年,才選定了中山地段這個最近最難而又最理想的
引水口,並給這道引水峽谷取了個極其象形的名字––瓠口。中山不高不險,卻是北方難覓的
岩石山體,一旦鑿開成渠,堅固挺立不怕激流沖刷,渠首又容易控制水量,堪稱最佳引水口。
十年之間,中山龍口已經鑿通,只有過水峽谷還沒有完全打通。這道峽谷,原有一條山溪流過
,林木叢生,無數高大岩石巍巍似巨象般矗立於峽谷正中,最是阻礙水流。而今要盡快開通峽
谷,難點便在一一鑿碎這些巨大的「石象」。若沒有一個碎石良策,只憑石匠們一錘一鑿地打
,那可真是遙遙無期了。
  李斯忙,鄭國忙,偌大一座幕府,整日只有幾個司馬坐鎮。
  「老哥哥,事體如何?」深夜回營,李斯總要湊過來問一句。
  「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錯不了。」
  「瓠口幾時能打通?」
  「十月開打::」鄭國只要靠榻,準定呼嚕一聲睡了過去。
  燭光之下,李斯驚訝地發現,鄭國的滿頭白髮沒有了,不,是白髮漸漸又變黑了!雖說黝
黑枯瘦一臉風塵,可分明結實了年青了許多。李斯感喟一陣,本想沐浴更衣之後再看看鄭國趕
製出來的羊皮施工圖,可剛剛走到後帳入口,便一步軟倒在地呼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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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啟耕大典之後,年青的秦王決意到涇水河渠親自看看。
  自涇水河渠重新上馬,秋冬兩季,嬴政的王車一直晝夜不息地飛轉著。嬴政的行動人馬異
常精幹:一個王綰,一個趙高,一支包括了三十名各署大吏、二十名飛騎信使的百人馬隊。王
綰與他同乘駟馬王車,其餘人一律輕裝快馬,哪裡有事到哪裡,立即決事立下王書,之後風一
般捲去。嬴政的想法與李斯不謀而合,涇水河渠一日不完工,便不能教一個火星在秦國燃燒起
來。
  嬴政的第一步,是化解山東六國的攻秦圖謀。逐客令之前,君臣們原本已經在藍田大營謀
劃好了進兵方略。那時候的目標,是預防六國借大旱饑饉趁亂攻秦。可大軍剛剛開出函谷關,
卻突然生出了誰也無法預料的逐客令事件。這逐客令一出,形勢立變。原本已經悄無聲息的山
東六國頓時鼓噪起來,特使穿梭般往來密謀,要趁機重新發動六國合縱,其中主力便是實力最
強的趙國與魏國。而此時的秦軍,則由於後方官署癱瘓,整個糧草輜重的輸送時斷時續不順暢
,駐紮在函谷關外不動了。如今逐客令已經廢除,卻又出現了涇水河渠大上馬的新局面,糧草
輸送依然不暢。當此之時,大軍究竟應該如何震懾山東,軍中大將們一時舉棋不定了。
  年青的秦王來到關外大營,與桓齕、王翦、蒙恬一班大將連續商討一晝夜,終於定出了對
付山東六國的方略:兩路進兵,猛攻趙魏,使山東六國聯兵攻秦的密謀胎死腹中。最後,嬴政
給了大將們一個最大的驚喜:三月之內,本王親自督導糧草!事實是,僅僅九、十兩個月,年
青的秦王便將大軍所需的半年糧草,全部運到了河東戰地。秦王的辦法是,從民力富裕的涇水
河渠緊急調來二十萬民力,同樣的以軍糧撥付民工口糧,車拉擔挑晝夜運糧,硬是擠出了一個
月時間。
  軍糧妥當,嬴政立即馬不停蹄地巡視關中各縣。此時關中民力全部壓上涇水,縣城村落之
中,除了病人與實在不能走動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當此之時,嬴政所要督察的只有兩件
大事:第一件,各縣留守官吏是否及時足量的給留居老弱病人分發了河渠糧,各縣有無餓死人
的惡政發生?第二件,留守縣尉是否謹慎巡查,有沒有流民盜寇趁機擄掠虛空村落的惡例?巡
查之間,年青的秦王接連得到河東戰報:王翦將兵猛攻魏國北部,連下鄴(鄴,戰國魏地,西
門豹曾為鄴城令治水,今河南省安陽境內。)地九城!桓齕、蒙恬將兵突襲趙國平陽(平陽,
汾水西岸之趙國要塞,也是黃河東岸(河東)重鎮,今山西省臨汾市境內。),一舉斬首趙軍
十萬,擊殺大將扈輒!兩戰大捷,中原震撼,楚燕齊三國的援兵中途退回,韓國惶恐萬狀地收
縮兵力,六國聯兵攻秦之謀業已煙消雲散。嬴政接報,立即下書將蒙恬調回鎮守咸陽,自己則
帶著馬隊直奔了北方的九原。
  冰天雪地之時巡視北部邊境,王綰是極力反對的。
  王綰的理由只有一個:「此時要害在關中,北邊無事,輕車簡從馳驅千里,期間危險實在
難料。」可年青的秦王卻說:「河渠已經三月無事,足見李斯統眾有方。目下急務,恰恰是上
郡九原。北邊不安,秦國何安?嬴政也是騎士,危險個甚來!」王綰大是不安,途中派出信使
急告蒙恬,請蒙恬火速前來,務必勸阻秦王放棄北上。蒙恬接信,立即帶領一個百人飛騎馬隊
晝夜兼程一路趕到北地郡,才追上了秦王馬隊。蒙恬只有一句話:「堅請秦王回咸陽鎮國,臣
代秦王北上九原!」年青的秦王一笑:「蒙恬,你只說,九原該不該去?匈奴的春季大掠該不
該事先佈防?」蒙恬斷然點頭:「該!臣熟知匈奴,老單于若探知關中忙於水利不能分身,完
全有可能野心大發,若再與諸胡聯手,來春南下,便是大險。」嬴政聽罷,斷然一揮手:「好
!那你便回去。對匈奴,我比你更熟!」說罷一跺腳,趙高駕馭的駟馬王車已嘩啷啷飛了出去
。蒙恬王綰,誰都知道這個年青秦王的強毅果決,事已至此,甚話都不能說了。蒙恬只有連夜
再趕回去,王綰只有全副身心應對北巡了。
  這一去,事情倒是順利。秦王將所有涉邊地方官全部召到九原郡,當場議定了糧草接應之
法,下令北地郡:必須在開春之前,輸送一萬斛軍糧進入九原;又特許邊軍倣傚趙國李牧之法
,與胡人相互通商,自籌燕麥馬匹牛羊充做軍用。在一排大燎爐烤得熱烘烘的幕府大廳,嬴政
拍案申明宗旨:「諸位,總歸一句話:邊軍糧草不濟,本王罪責!邊軍來春抗不住匈奴南下,
邊軍罪責!何事不能決,當場說話!」大將們自然也知道秦國腹地吃緊,滿廳一聲昂昂老誓: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五萬秦軍鐵騎,得知秦王親自主持九原朝會解決糧草輜重,又得知
關中大上河渠,父老家人吃喝不愁,不禁大是振奮,因腹地大旱對軍心生出的種種滋擾,立即
煙消雲散。
  等到年青的秦王離開九原南下時,秦軍將士已經是嗷嗷叫人人求戰了。
  可是,回來的路上,卻出事了。
  跟隨嬴政的馬隊,無論是五十名鐵鷹騎士,還是五十名大吏信使,一律是每人兩匹馬輪換
。饒是如此,還是每每跟不上那輛颶風一般的駟馬王車。每到一處驛站,總有幾名騎士留下腳
力不濟的疲馬,重新換上生力馬。可拉那輛王車的四匹馬,卻是千錘百煉相互配合得天衣無縫
的雄駿名馬,換無可換,只有天天奔馳。雖然趙高是極其罕見的駕車馴馬良工,也不得不分外
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這四匹良馬,比誰都歇息得少。從九原回來的時候,少年英
發的趙高已經乾瘦黝黑得成了鐵桿猴子。嬴政也知道王車駟馬無可替代,回程時便吩咐下來:
每日只行三百里,其餘時間一律宿營養馬。戰國長途行軍的常態是:步騎混編的大軍,日行八
十里到一百里;單一騎兵,日行二百里到三百里。對於嬴政這支精悍得只有一百零三人的王車
馬隊而言,只要不是地形異常,日行七八百里當是常態,如今日行三百里,實在是很輕鬆的了。
  如此三五日,南下到關中北部的甘泉時,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了下來。
  冬旱逢大雪,整個車馬隊高興得手舞足蹈,連喊秦王萬歲豐年萬歲。可是,大雪茫茫天地
混沌,山間道路一抹平,沒有了一個坑坑窪窪,行軍便大大為難了。趙高嚇得不敢上路,力主
雪停了再走。年青的秦王哈哈大笑:「走!至多掉到雪窩子,怕甚?」王綰心知不能說服秦王
,便親自帶了十個精幹騎士在前邊探路,用乾枯的樹枝插出兩邊標誌,樹枝中間算是車道。如
此行得一日,倒也平安無事。第二日上路,如法炮製。可誰也沒想到,正午時分,正在安然行
進的青銅王車猛然一顛,車馬轟然下陷,正在呼嚕鼾睡的秦王猛然被顛出車外,重重摔在了大
雪覆蓋的岩石上。趙高尖聲大叫,攏住受驚躥跳嘶鳴不已的四匹名馬,一攤尿水已經流到了腳
下。王綰聞聲飛撲過去,正要扶起秦王,一身鮮血的嬴政卻已經踉蹌著自己站了起來。
  「看甚?沒事!收拾車馬。」嬴政笑著一揮手。
  萬分驚愕的騎士們,這才清醒過來,除了給秦王處置傷口的隨行太醫,全部下馬奔過來搶
救王車名馬。及至將積雪清開,所有騎士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這是一段被山水沖垮的山
道,兩邊堪堪過人,中間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這輛王車特別長大,車身又是
青銅整體鑄造,車轅車尾車軸恰恰卡住了大洞四邊,整個王車無疑已經被地洞吞沒了。
  趙高瞄得一眼,一句話沒說便軟倒了。
  「天祐秦王!」
  「秦王萬歲!」
  馬隊騎士們熱淚縱橫地呼喊著,齊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年青的秦王走過來,打量著風雪呼嘯翻飛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嬴政
死,嚇人做甚?將我的小高子連尿都嚇出來了,真是!」
  「君上!」瑟瑟顫抖的趙高,終於一聲哭喊了出來。
  「又不怨你,哭甚!起來上路。」
  「君上,不能走!」
  「小高子!怕死?」
  「馬驚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你這小子,誰說坐車了?」
  「君上有傷,不坐車不能走啊!」
  嬴政臉色頓時一沉:「老秦人誰不打仗誰不負傷,我有傷便不能走路?」
  王綰過來低聲勸阻:「君上,北巡已經完畢,沒有急事,還是謹慎為是。」
  嬴政還是沉著臉:「誰說沒有急事?」
  趙高知道不能改變秦王,挺身站起大步過來,一弓腰便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變色,一
把推開趙高,馬鞭一揮斷然下令:「全都牽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綰趙高還在愣怔,
嬴政已經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著雪地逕自大步去了。
  正月末,秦王馬隊穿過一個又一個冷清清沒有了社火的村莊,艱難地進入了關中。蒙恬得
報迎來的那個晚上,嬴政終於病倒了。回到咸陽,太醫令帶著三名老太醫,給嬴政做了仔細診
治,斷定外傷無事,因劇烈碰撞而淤積體內的淤血,卻需要緩慢舒散。老太醫說,要不是厚雪
裹著山石,肋骨沒有損傷,這一撞便是大險了。如此一來,整整一個月,嬴政日日都被太醫盯
著服藥,雖說也沒誤每日處置公文,卻不能四處走動,煩躁鬱悶得見了老太醫與藥盅便是臉色
陰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涇水河渠的進境,雖然明知李斯不報便是順利,卻始終是憂心
忡忡,輕鬆不起來。畢竟,他從來沒有上過涇水,這道被鄭國李斯以及所有經濟大臣看作秦國
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鋪排?修成後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終沒有一個眼見的底子,不親
自踏勘,總覺心下不實。按照李斯原先的謀劃,秦王要務是穩定大局,至於河渠,只要在行水
大典時駕臨便行了,其餘時日無須巡視。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視河渠,也是一片苦
心。一則是李斯體察他太忙,不想使他憂心河渠;二則是他要去巡視,便會有諸多額外的鋪排
滋擾,反倒對工期不利。
  可是,反覆思忖,嬴政還是下了決斷: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涇水。
  三月初的啟耕大典一過,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輕車簡從,直奔涇水河渠。王綰操持行程,
要派出快馬信使知會李斯。嬴政卻說,不用驚動任何人,碰上碰不上聽其自然,要緊的是自家
看。王綰一思忖,此行在秦國腹地,各方容易照應,也便不再堅持。調集好經常跟隨巡視的原
班人馬,王綰將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臨行之時,嬴政還是嫌人馬太多太招搖,下令只要
王綰趙高並五名鐵鷹騎士跟隨,不乘王車,全部騎馬。王綰心下忐忑,卻不能執拗,只好叮囑
一名留下的騎士飛報咸陽令蒙恬相機接應,這才匆忙上馬去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騎小馬隊出了咸陽北門。一上北阪,放馬飛馳大約半個多時辰,便看見了清亮澄
澈的滔滔涇水。順著涇水河道向西北上遊走馬前行,一個多時辰後,涇水的垣坡河段便告完結
,進入了蒼蒼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綰指點說,涇水東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是中山,中山東麓
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嶇難行,嬴政吩咐留下馬匹由一名騎士照看,其餘六人跟他徒步上
山。
  嬴政此來早有準備,一身騎士軟甲,一口精鐵長劍,一根特製馬鞭,沒有穿招人眼目又容
易牽絆腳步的斗篷,幾乎與同行騎士沒有顯然區別。一路上山,長劍撥打荊棘灌木尋路,馬鞭
時而甩上樹幹借借力,不用趙高搭手,也走得輕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現出一大片帳
篷營地,飄著幾面黑乎乎髒兮兮的旗幟,卻空蕩蕩難覓人影。穿營走得一段,才見五七個老人
在幾座土灶前忙碌造飯,林中瀰漫出陣陣煙霧,有一股嗆人的奇特味道。王綰過去向一個老人
詢問。老人說,這裡是瓠口山背後,上到山頂便能下到瓠口峽谷;營地是陳倉縣的一個千人營
,活計是留守照應早已經打通的引水口;煙霧麼?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當下說不清。老人呵
呵笑得一陣,自顧忙碌去了。
  「怪!酸兮兮煙沉沉,釀酒麼!」趙高嚷嚷著。
  「走!上去看。」嬴政大步上山。
  到得山頂,眼前頓時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亂石圈起的山林,裡面顯然是已經打開而暫
時處於封閉狀態的引水口;東面峽谷熱氣騰騰白煙陣陣,間或還有沖天大火翻騰跳躍在煙氣之
中,撲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濃烈了許多。煙霧瀰漫的峽谷中,響徹著叮噹錘鑿與連綿激昂
的號子,一時根本無法猜測這道峽谷裡究竟發生著何等事情?王綰打量著生疏的山地說:「要
清楚瓠口工地,找個河渠吏領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嬴政一擺手
:「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嶽,還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
  突然,山腰飛出一陣高亢的山歌,穿雲破霧繚繞峽谷:「
  涇水長,涇水清我有涇水出隴東
  益水空流千百年茫茫鹽鹼白毛風
  大哉秦王一聲令鄭國開渠瓠口成
  灌我良田滿我倉富民富國萬世名
  「好歌!」王綰不禁一聲讚嘆。
  嬴政目光大亮,沒有說話,逕自匆匆下山。走得大約一箭之地,便見半山一棵煙霧繚繞的
大樹,樹下站著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一個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兩人正指點著峽谷高聲笑談
,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過去,一拱手問:「方纔可是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
身一陣咯咯笑聲:「對呀,唱得不好麼?」嬴政說:「好!是大姐編的歌麼?」村姑又是咯咯笑
聲:「我管唱。編詞爺爺管。」鬚髮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將軍,老夫也不是亂編,是工地老
哥哥們一堆兒湊的。實在說,都是老百姓心裡話。」嬴政連連點頭:「那是了,否則他們能教
你唱?」老人欣然點頭:「將軍是個明白人也!」嬴政笑問:「唱歌也算出工麼?」老人感慨地
說:「將軍不知,我爺孫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時希圖個熱鬧。偏偏湊巧,李斯大人天天
巡視工地,有一回聽見了我孫女唱歌,大是誇獎,硬是將我爺孫從工營裡掰了出來,專門編歌
唱歌,說是教大家聽個興頭,長個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辦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
功勞。」
  老人突然一指峽谷:「將軍快看,要破最後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將軍過來,這裡看得最清。爺爺,自個小心。」
  「好!我也見識一番。」嬴政大步跟著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樹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將軍眼福也!若不是今日來,只怕你今輩子也看不上這等奇觀。」
  嬴政與村姑站腳處,正是大樹下一塊懸空伸出的鷹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約兩箭
之地。雖有陣陣煙霧繚繞,鳥瞰峽谷也還算清楚。從高處看去,一條寬闊的溝道已在峽谷中開
出,雪白雪白,恍如煙霧青山中一道雪谷。溝道中段,卻矗立著灰禿禿三座巨石,如三頭青灰
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時,一群赤膊壯漢正不斷地向巨石四周搬運著粗大的樹幹與粗大的劈柴。
不消片刻,赤膊壯漢們已經圍著巨石壘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有三隊壯漢各提大
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潑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這一定是秦國上郡特有的猛
火油猛火油,先秦石油稱謂。戰國時,秦國上郡高奴(今延安地區)出產天然石油,天下僅見
。),但卻不明白,澆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這巨大的「石象」?
  「舉火––」溝道邊高台上一聲長喝。
  隨著喝令聲,高台下一陣戰鼓聲大起,一隊赤膊壯漢各舉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圍了柴山。
再一陣鼓聲,赤膊壯漢們的猛火油火把整齊三分:一片拋上柴山頂,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
進柴山腹,快捷利落得與戰陣軍士一般無二。突然之間,大火轟然而起,紅光煙霧直衝山腰。
山嘴岩石上,嬴政與小村姑都是一陣猛烈咳嗽。峽谷中烈火熊熊濃煙滾滾,大火整整燃燒了半
個時辰。及至大火熄滅,厚厚的柴灰滑落,溝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變成了三座通紅透亮的
火山,壯觀絢爛得教人驚嘆。
  「激醋––」溝道高台上,一聲沙啞吼喝響徹峽谷。
  「最後通關,河渠令親自號令!」村姑高興得叫了起來。
  嬴政凝神看去,只見溝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幾架雲車,分別包圍了三座火山;每架雲車迅速
爬上了一隊赤膊壯漢,在車梯各層站定;與此同時,車下早已排好了十幾隊赤膊壯漢,一隻隻
陶桶陶罐飛一般從壯漢們手中掠過,流水般遞上雲車;雲車頂端的幾名壯漢吼喝聲聲,將送來
的陶罐高高舉起,便有連綿不斷的金黃醋流凌空潑上赤紅透亮的火山;驟然之間,濃濃白煙直
衝高天,白煙中一陣霹靂炸響,直是驚雷陣陣;霹靂炸響一起,雲車上下的壯漢們立即整齊一
律地舉起一道盾牌,抵擋著不斷迸出的片片火石,隊伍卻是絲毫不亂;漸漸地白煙散去,紅亮
的巨石竟變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隨著高台上一聲喝令,幾十支壯漢大隊轟隆隆擁來,各抬一根粗大的滲水濕木,齊聲喊著
震天的號子,步兵沖城一般撲向溝道中心,一齊猛烈撞擊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幾撞,雪白的山
頭轟然坍塌,一片白塵煙霧頃刻瀰漫了整個河谷。隨著白霧騰起的,是峽谷中震耳欲聾的歡呼
聲浪。山腰的小村姑高興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連連捶打。嬴政不斷挨著小村姑
的拳頭,臉上卻笑得不亦樂乎。
  「清理河道––」
  隨著溝道紅旗擺動,喝令聲又起。峽谷中的赤膊壯漢們全部撤出,溝道中卻擁來大片黑壓
壓人群,個個一身濕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褲,一隊隊走向坍塌的白山。峽谷中處處響徹著工頭們
的呼喊:「搬石裝車!小心燙傷!」
  山腰的嬴政興奮不已,索性坐在樹下與老人攀談起來。
  老人說,秦王眼毒,看準了鄭國這個神工!要不,涇水河渠三大難,任誰也沒辦法。嬴政
問,甚叫三大難?老人說,當年李冰修都江堰,從秦國腹地選調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
。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興,便給將軍擺擺這引涇三難。老人說,第一難在選準引水口。千
里涇水在關中的流程,統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東面便並入了渭水。尋常水工選引水口,一
定選那易於開鑿的土垣地段,一圖個水量大,二圖個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樣辦,修成了也是
三五年渠口便壞,實在是一條廢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一好,便是選地選得好。鄭
國選這引涇水口,比李冰選都江堰還難,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選定了這座天造地設的中山!中
山是石山,激流再沖刷也不會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鐵板在龍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
水;更有一樣好處,又隱秘又堅固,但有一營士兵守護,誰想壞了龍口,只怕連地方都找不到
,縱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難摸上來,你說神不神?神!第二難,打通瓠口。將軍也看了瓠口開
石,這火燒、醋激、木撞的三連環之法,當真比公輸般還神乎其技!更有一絕,由此得來大量
的白石灰,還是亙古未聞的上好泥料,加進麻絲細沙砌起磚石,結實得泡在水裡都不怕!你說
神不神?神!第三難,便是那四百多里幹渠了。開渠不難,難在過沙地、築斗門、架渡槽、防
滲漏、灌鹽鹼這五大關口。此中訣竅多多,老夫卻是絮叨不來了,有朝一日,將軍自己請教河
渠令便了。
  一番敘說,嬴政聽得感喟不已。
  直到逐客令廢除,決意重上涇水河渠之時,嬴政內心都一直認定:涇水工程之所以十年無
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與呂不韋及鄭國之間的種種糾葛有關。聽老人說了這些難處,嬴政
才驀然悟到,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該當的醞釀摸索之期,若沒有這十年預備,他縱然能派出
一百多萬民力,只怕涇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變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說這大渠幾時能完工啊?」嬴政高興得呵呵直笑。
  「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彷彿自己便是河渠令。
  「老人家,這涇水河渠,叫個甚名字好啊?」
  「不用想,鄭國渠!老百姓早這樣叫了。」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鄭國渠!」
  說話之間,暮色降臨。王綰過來低聲說,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
起來一甩馬鞭,不用,立即出山。轉身又吩咐趙高,將隨行所帶的牛肉鍋盔,全部給老人與小
姐姐留下。老人與小村姑剛要推辭,趙高已經麻利地將兩個大皮囊擱在了老人面前,說聲老人
家不客氣,便一溜快步地追趕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噓不已,一直追到山頭,殷殷看著嬴
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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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嬴政一行出得中山背後的民工營地,正遇兼程趕來的蒙恬馬隊。嬴政沒有多說,一揮手吩
咐出山,連夜回到了咸陽。一進書房迴廊,嬴政撂下馬鞭一陣快捷利落地吩咐:「長史立即召
大田令太倉令前來議事。蒙恬不用走,留下參酌。小高子快馬趕赴涇水河渠,討李斯一句回話
:今夏賦稅,該當如何處置?我去冷水沖洗一下,片刻便來書房。蒙恬等我。」
  一連串說完,嬴政的身影已經拐過了通向浴房的長廊。
  蒙恬獨坐書房,看著侍女煮茶,心頭總是一動一動地跳。
  在秦國朝野的目光中,王翦、蒙恬、王綰、李斯是年青秦王的四根支柱,其中尤以蒙恬被
朝野視為秦王腹心。王翦是顯然的上將軍人選,被秦王尊以師禮,是新朝骨幹無疑。可王翦秉
性厚重,又有三分恬淡,加以常在軍營,所以很少與聞某些特異的機密大事。朝野看去,王翦
便多了幾分外臣意味。王綰執掌王室事務,是國君政務行止的直接操持者,自然也是最多與聞
機密的樞要大臣。可是,王綰長於理事,見識謀略稍遜一籌,對秦王的實際影響力不大。更有
一樣,王綰執掌過於近王,有些特異的大事反倒不便出面,其斡旋伸展之力,自然便要差得些
許。李斯出類拔萃,可新入秦國不久,又兼曾經是呂不韋門客舍人,正在奮力任事的淘洗之中
,堪託重任而決斷長策,一時卻不太適宜與聞機密。只有蒙恬,論根基論才學論見識論膽魄論
文武兼備,樣樣出色。甚至論功勞,目下的蒙恬也是以「急國難,息內亂」為朝野矚目。而這
兩樣,恰恰都是邦國危難的特異時刻的特異大事,事事密謀,處處歷險,必得堪託生死者方得
共事。譬如消解呂不韋權力這樣的特異大事,誰都不好對呂不韋公然發難,只有蒙恬可擔此重
任。更有一處別人無法比擬,蒙恬是秦王嬴政的少年摯友,兩小無猜,互相欣賞互相激勵,說
是心貼心也不為過。年青的秦王見事極快,決事做事雷厲風行,自然便有著才士不可避免的暴
躁激烈。可是,秦王從來不屈士,對才學見識之士的尊崇朝野有目共睹。只有對蒙恬,秦王可
以不高興便有臉色,時不時還罵兩句粗話。當然,蒙恬也不會因為年青秦王的臉色好壞而改變
自己的見解,該爭者蒙恬照爭,該說者蒙恬照說。因由只有一個,自從蒙恬在大父蒙驁的病榻
前自承「決意與他相始終」的那一日起,蒙恬的命運,甚至整個蒙氏家族的命運,便與嬴政的
命運永遠地不可分割地連在了一起。但遇大事,蒙恬不能違心,不能誤事。
  今日,蒙恬卻犯難了。
  賦稅之事,是邦國第一要務。秦王方從涇水歸來,一身風塵便提起此事,分明是秦王對今
歲賦稅刻刻在心。秦王在涇水不見李斯,回來後卻立即派趙高飛馬討李斯主意,除了不想干擾
正在緊急關頭的李斯,分明便是秦王對今歲的賦稅如何處置,心下尚沒有定見。那麼,蒙恬有
定見麼?也沒有。蒙恬只明白一點,今歲賦稅處置不當,秦國很可能發生真正的動盪,涇水河
渠工程中途瓦解也未可知。
  今歲賦稅之特異,在於三處。
  一則,荒年無收,秦國腹地庶民事實上無法完賦完稅。二則,秦法不救災,自然也不會在
災年免除賦稅;以往些小零碎天災,庶民以賦(工役)頂稅,法令也是許可的;然則,今次天
下跨年大旱,整個秦川與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幾十個縣都是幾乎顆粒無收,庶民百餘萬已經
大上涇水河渠,賦役頂稅也在事實上成為不可能;也就是說,秦國法令所允許的消解荒年賦稅
的辦法,已經沒有了,除非再破秦法。三則,中原魏趙韓也是大旱跨年,三國早早都在去冬已
經下令免除了今歲賦稅,之後都洶洶然看著秦國;而秦國,在開春之後還沒有關於今歲賦稅的
王令,對國人,對天下,分明都頗顯難堪。
  三難歸一,軸心在秦法與實情大勢的衝突。也就是說,要免除賦稅,得再破秦法;不免除
賦稅,又違背民情大勢;而這兩者,又恰恰都是不能違背的要害所在。更有一層,年青的秦王
嬴政與一班新銳幹員,其立足之政略根基,正是堅持秦法而否定呂不韋的寬刑緩政。要免除賦
稅,豈不恰恰證明了《呂氏春秋》作為秦國政略長策的合理性?豈不恰恰證明了呂不韋寬政緩
刑的必要性?假如秦王嬴政與一班新銳幹員自己證明了這一點,先前問罪呂不韋的種種雄辯之
辭,豈非荒誕之極?用老秦人的結實話說,自己扇自己耳巴子!可是,不這樣做而執意堅守秦
法,庶民洶洶,天下洶洶,秦王新政豈不是流於泡影?六國若借秦人怨聲載道而打起弔民伐罪
的旗號,重新合縱攻秦,秦國豈不大險?縱然老秦人寬厚守法,不怨不亂,可秦王嬴政與一班
新銳未出函谷關便狠狠跌得一跤,剛剛立起的威望瞬息一落千丈,秦王新政舉步維艱,秦國再
度大出豈不是天下笑柄?
  ––
  「蒙恬,想甚入神?」嬴政裹著大袍散著濕漉漉的長髮走進書房。
  「難!天下事,無出此難也!」蒙恬喟然一嘆。
  「天下事易,我等何用?」嬴政端起大碗溫茶一口氣咕咚咚飲下,大袖一抹嘴笑了。
  「君上,你有對策了?」
  「目下沒有,總歸會有。」
  「等於沒說。」蒙恬嘟噥一句。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廊傳來,嬴政一揮手:「坐了,先聽聽兩老令說法。」
  兩人堪堪就座,王綰與大田令太倉令三人已經走進。兩大臣見禮入座,王綰隨即在專門錄
寫君臣議事的固定大案前就座,嬴政便叩著書案說了一句:「賦稅之事,兩老令思忖得如何?
」兩位老臣臉憋得通紅,幾乎是同時嘆息一聲,卻都是一臉欲言又止的神色。嬴政目光炯炯,
臉上卻微微一笑:「左右為難,死局,是麼?」大田令是經濟大臣之首,不說話不可能,在太
倉令之後說話便顯然地有失擔待,片刻喘息,終於一拱手道:「老臣啟稟君上,今歲賦稅實在
難以定策。就實而論,上年連旱夏秋冬,擔水車水搶種之粟、稷、黍、菽,出苗不到一尺,便
十有八九旱死。池陂老渠邊的農田稼禾,雖撐到了秋收,也乾癟可憐得緊。從高說,有十幾個
縣年景差強兩成,其餘遠水各縣,年景全無。若說賦稅,顯然無由徵收。老臣思慮再三,唯一
之法是免賦免稅::賦稅定策,原本老臣與太倉令職責所在,本該早有對策。然則,此間牽涉
國法,老臣等雖也曾反覆商討,終未形成共識,亦不敢報王。猶疑蹉跎至今,老臣慚愧也!」
嬴政倒是笑了:「謀事敬事,何愧之有?」隨即目光轉向太倉令。太倉令素來木訥,言語簡約
,此時更顯滯澀,一拱手一字一字地說:「賦稅該免,又不能免。難。秦國倉廩,原本殷實。
涇水河渠開工,關中大倉源源輸糧,庫存業已大減,撐持一年,尚可。明年若不大熟,軍糧官
糧,難。」
  「老太倉是說,秦國所有存糧只夠一年?」蒙恬追了一句。
  「民工一百六十萬大吃倉儲,自古未嘗聞也!」
  「明年若不豐收,倉儲可保幾多軍糧?」蒙恬又追了一句。
  「至多供得十萬人馬。」太倉令臉色又黑又紅。
  「郡縣倉儲如何,邊軍糧草能否保障?」
  「秦國儲糧,八成關中。關中空倉,郡倉縣倉都是杯水車薪。」
  蒙恬一時默然,顯然,太倉令所說的倉儲情勢他沒有料到。果然明年軍糧告急,那秦國可
真是陷進泥潭的戰車了。要不要立即將此事知會桓齕王翦,以期未雨綢繆,蒙恬一時拿捏不準
。便在此時,嬴政拍案開口:「先不說軍糧官糧,大田令只說,明年果真還是荒旱之年,王室
禁苑連同秦川全部山林,能否保得關中秦人採摘狩獵度過荒年?」大田令道:「去歲大旱,關
中秦人全力抗旱搶種,入冬又大上河渠,秦國民眾沒有進山討食,只有山東流民入秦進山,關
中山林倒是沒有多大折損,野菜野果還算豐茂。然則,秦法不救災,災年歷來不開王室禁苑:
:」嬴政似乎有些不耐,插話打斷:「老令只說,若是開放禁苑,可否保關中度荒?」大田令
思忖道:「若是開放王室禁苑,大體可度荒年。」嬴政一拍案:「這就是說,老天縱然再旱一年
,老秦人也不至於死絕!」
  偌大書房,一時肅然。
  寡言木訥的太倉令卻破例開口:「老臣以為,目下秦國之財力物力存糧,尚有周旋餘地。
所以左右為難者,法令相左之故也。老臣斗膽,敢請秦王召廷尉、國正監等執法六署會議,於
法令斟酌權變之策。法令但順,經濟各署救災救荒,方能放開手腳。」
  大田令立即跟上:「老臣附議!」
  蒙恬正在擔心秦王發作,不想嬴政卻叩著書案一笑:「也好,長史知會老廷尉,教他會同
執法六署先行斟酌,但有方略,立即會議。」王綰答應一聲,立即快步走了出去。兩位老令見
長史離座秦王無話,知道會議已罷,也一拱手告辭去了。
  蒙恬立即走到秦王案前,低聲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對更法,何出此令?」
  嬴政淡淡一笑:「秦國萬一絕路,安民大於奉法。」
  「君上是說,秦法無助於國家災難?」蒙恬大為驚訝。
  見蒙恬驚訝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說,是更法者說也!」
  「那,君上信麼?」
  「你個蒙恬,嬴政是信邪之輩?」年青的秦王臉色很不好看。
  「君上方才說,萬一絕路,安民大於奉法。」蒙恬只看著燈說話。
  嬴政不耐地一擺手:「長策未出,不能先做萬一之想麼?」
  「縱然萬一,也不能往更法路子上走。」
  嬴政默然片刻,一聲喘息,終於冷靜地點點頭:「蒙恬,提醒得好。」
  蒙恬轉過身來:「會議已罷,只待決斷,只怕沒有更好謀劃了。」
  「不!一定會有。」
  「君上是說,李斯?」
  「對!李斯說法未到,便不能說沒有更好謀劃。」
  「君上確信,李斯會有解難長策?」
  「蒙恬,你疑李斯經緯之才?」
  蒙恬默然,硬生生吞進了一句跳到口邊的話,以蒙恬之才而束手無策,王何堅信李斯?當
然,蒙恬還有一句話,以秦王決事之快捷尚且猶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當謀劃。然則
,王者畢竟是最後決斷,有成算暫且壓下也未可知,此話終究不能說。嬴政見蒙恬神色有些古
怪,不禁揶揄地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長策偉略之才,我等還得服氣也。」一句話
說得蒙恬也呵呵笑了,服服服,我也只是把不准說說而已。秦王一陣笑聲,好好好,估摸趙高
天亮也就回來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時再來。
  蒙恬不再說話,一拱手走了。
  老內侍正好將食車推進書房旁廳。嬴政匆匆吃了一隻羊腿兩張鍋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湯
,又進了書房正廳。暮色降臨,銅燈掌起,嬴政精神抖擻地坐在了堆滿文卷的書案前,提起蒙
恬為他特製的狼毫大筆,展開一卷卷竹簡批點起來。嬴政早早給王綰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
兩次抬進書房––白日午時一次,夜間子時末刻一次;無計多少,當日公文當日清,當夜一定
全部批閱完畢;天亮時分,長史王綰一踏進書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運轉國事。
  去歲大旱以來,幾乎每件公文都是緊急事體。嬴政又變為隨時批閱,幾乎沒有片刻積壓,
即或短期出巡,在王車上也照樣批閱文書。開春之後的公文,則大多涉及涇水河渠,不是各方
重大消息,便是請示定奪的緊急事務。為求快捷,王綰將屬下專司傳送文書的謁者署緊急擴展
,除了將十餘輛謁者傳車增加到三十輛,又專設了一支飛騎信使馬隊,凡緊急事務的公文,幾
乎是從來不隔日隔夜便送達各方,沒有一件耽擱。而快速運轉的源頭,便在嬴政的這張碩大書
案。批示不出來,國事節奏想快也是白搭。年青的秦王親政兩年餘,這種快捷利落之風迅速激
盪了秦國朝野,即便是最為遙遠的巴蜀兩郡,文書往返也絕不過月。關中內史署直轄的二十多
個縣,更是文書早發晚回。秦國官員人人惕厲敬事,不敢絲毫懈怠。
  咸陽箭樓四更刁斗打起,嬴政還沒有離開書房。王綰知道,不是文書沒批完,是趙高還沒
有回來。依著日常法度,王綰在王書房掌燈半個時辰後便可回府歇息,其餘具體事務,由輪流
當班的屬吏們處置。兩年多來,雖然王綰從來沒有按時出過王城,可也極少守到過四更之後。
今日事情特異,王綰預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話,隨後必然有緊急事務,所以王綰也守在外廳
,一邊梳理文卷一邊留意書房內外動靜。
  五更時分,夜色更見茫茫漆黑,料峭春風呼嘯著掠過王城峽谷,瀰漫出一股顯然的塵土氣
息。書房正廳隱隱傳來嬴政的一陣咳嗽聲,王綰不禁便是一聲嘆息。山清水秀的秦川,被大旱
與河渠折騰得煙塵漫天,也實在是曠古第一遭了。王綰輕輕咳嗽了幾聲,正要進書房勸說秦王
歇息,便聞王城大道一陣馬蹄聲急雨般敲打逼近,連忙快步走出迴廊,遙遙急問一聲:「可是
趙高?」
  「長史是我!趙高!」馬蹄裹著嘶啞的聲音,從林蔭大道迎面撲來。
  王綰大步下階:「馬給我,你先去書房,君上正等著。」
  趙高撂下馬韁,飛步直奔王書房。
  王綰吩咐一個當班屬吏將馬交給中車署,自己也匆匆進了書房。
  「李斯上書。」嬴政對王綰輕聲一句,目光卻沒有離開那張羊皮紙。
  趙高渾身泥土大汗淋漓,兀自挺身直立目光炯炯一副隨時待命模樣。王綰看得心下一熱,
過來低聲一句:「趙高,先去歇息用飯,這裡有我。」趙高卻渾然無覺,只直挺挺石雕一般矗
著,連一臉汗水也不擦一擦。片刻,嬴政抬頭:「小高子,沒你事了,歇息去。」趙高武士般
嗨的一聲,大步赳赳出廳,步態身姿竟沒有絲毫疲憊之像。
  「幹練如趙高者,難得也!」王綰不禁一聲讚嘆。
  「這是李斯之見,你看看如何?」嬴政將大羊皮紙一抖,遞了過來。
  王綰飛快瀏覽,心下不禁猛然一震。李斯的上書顯然是急就章,羊皮紙上淤積一層擦也擦
不掉的泥色汗水,字跡卻是一如既往的工穩蒼健,全篇只有短短幾行:「法不可棄,民不可傷
。臣之謀劃:荒年賦稅不免不減,然則可緩;賦稅依數後移,郡縣記入民戶,許豐年補齊;日
後操持之法,只在十六字:一歉二補,一荒三補,平年如常,豐年補稅。」
  門外腳步急促,蒙恬匆匆走進:「君上,李斯回書如何?」
  「自己看。」正在轉悠的嬴政淡淡一句。
  「咸陽令如此快捷?」王綰有些驚訝,立即遞過那張大羊皮紙。
  「我派衛士釘在宮門,趙高回來便立即報我。」蒙恬一邊說話,一邊飛快瀏覽。
  「李斯謀劃如何?」嬴政轉悠過來。
  「妙!絕!」蒙恬啪啪兩掌拍得山響。
  「我等只在免、減兩字打轉,如何便想不到個緩字?」王綰也笑了。
  「是也!如此簡單,只要往前跨得一步::服!」蒙恬哈哈大笑。
  嬴政卻沒有笑,拿過黑乎乎髒兮兮的羊皮紙,手指撣著紙角喟然一嘆:「風塵荒野,長策
立就,李斯之才,天賦經緯也!」見蒙恬王綰只是點頭,嬴政一笑:「天機一語道破,原本簡
單。可便是這簡單一步,難倒多少英雄豪傑?不說了,來,先說說如何下這道王書?」三人圍
著嬴政的大案就座,王綰先道:「李斯已經明白確定法程,若君上沒有異議,王書好擬。」嬴
政微微搖頭:「不。這道王書非同尋常,不能只宣示個賦稅辦法。蒙恬,你先說說。」蒙恬盯
著攤在青銅大案中央的那張黑乎乎髒兮兮的羊皮紙,一拱手肅然正色道:「以臣之見,這道王
書當分三步:一,論治道,軸心便是李斯的八個字,法不可棄,民不可傷,昭示秦法護民之大
義,使朝野些許臣民的更法之心平息,使山東六國攻訐秦國法治的流言不攻自破!二,今歲賦
稅的緩處之法;三,日後年景的賦稅處置之法,分歉年、平年、豐年三種情形,確定緩賦補齊
之法。」王綰立即點頭:「若能如此,則這道王書可補秦法救災不周嚴之失,堪為長期法令。
」嬴政點頭拍案:「好!王綰按此草書,午時會商,若無不當,立即頒行。」
  「君上歇息,我留下與長史參酌。」
  「不用。有你這個大才士矗在邊上,我反倒不自在。」王綰笑了。
  嬴政站起一揮手:「咸陽事多,蒙恬趕緊回去,午時趕來便是。」
  王綰也跟著站起:「君上也趕時歇息片刻,我到自己書房去。」
  嬴政原本是要守在書房等王綰草書,可王綰卻不等他說話便大步匆匆去了。情知長史疼惜
自己沒日沒夜,嬴政只有搖搖頭,硬生生憋住了喚回王綰的話語,跟著蒙恬的身影出了書房,
向寢宮庭院大步趕去。
  天色濛濛欲亮,浩浩春風又鼓蕩著黃塵瀰漫了咸陽。
  嬴政狠狠地對天吐了一口:「天!你能憋得再旱三年,嬴政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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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二月中到三月初,是秦國啟耕大典的時日。
  啟耕大典,是一年開首的最重大典禮。定在哪一日,得由當年的氣候情形而定。但無論司
天星官將啟耕大典選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過,事實上整個關中便甦醒了。楊柳新枝堪堪抽出
,河冰堪堪化開,渭水兩岸的茫茫草灘堪堪泛綠,人們便紛紛出門,趁著啟耕大典前的旬日空
閒踏青遊春。也許,恰恰是戰國之世的連綿大戰,使老秦人更為珍惜一生難得的幾個好春,反
倒是將世事看開了。總歸是但逢春綠,國人必得縱情出遊,無論士農工商,無論貧富貴賤,都
要在青山綠水間徜徉幾日。若恰逢暖春,原野冰開雪消,灞水兩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飛雪般飄飄
柳絮,渭水兩岸的茫茫灘頭草長鶯飛,踏青遊春更成為秦川的一道時令形勝。水畔池畔山谷平
川,但有一片青綠,必有幾頂白帳,炊煙裊裊,歌聲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歡樂。一群群的
老秦人遙遙相望,頂著藍天白雲,踩著茸茸草地,敲打著瓦片陶罐木棒,彈撥著粗樸宏大的秦
箏,可勁拍打著大腿,吼唱著隨時噴湧的大白話詞兒,激越蒼涼淋漓盡致。間有風流名士踏青
,辭色歌聲俱各醉人,便會風一般流傳鄉野宮廷,迅速成為無數人傳唱的《秦風》。俄而暮色
降臨,片片帳篷化為點點篝火,熱辣辣的情歌四野飄蕩,少男少女以及那些一見傾心的對對相
知,三三兩兩地追逐著嬉鬧著,消失在一片片樹林草地之中。篝火旁的老人們依舊會吼著唱著
,為著意野合的少男少女們祝福,為亙古不能消磨的人倫情慾血脈傳承祝福。歲月悠悠,粗樸
少文的老秦人,竟在最為挑剔的孔夫子筆端留下了十首傳之青史的《秦風》,留下了最為美麗
動人的情歌,留下了最為激盪人心的戰歌,也留下了最為悲愴傷懷的輓歌。僅以數量說,已經
與當時天下最號風流奔放的「桑間濮上」的《衛風》十首比肩了。不能不說,這是戰國文明的
奇蹟之一。
  然而今歲春日這一切,都被漫天黃塵吞噬了。
  老秦人沒有了踏青的興致,人人都鎖起了眉頭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去歲乾種下去的小麥大
麥,疏疏落落地出了些青苗,而今非但沒有返青之象,反倒是一天天蔫蔫枯黃。曾經有過的兩
三場雨,也是淺嘗輒止,每次都沒下過一鋤?。鬚根三五尺的麥苗,在深旱的土地上無可奈何
,只能不死不活地吊搭著。要不是年關時節的一場不大不小的雪,捂活了些許奄奄一息的麥苗
,今歲麥收肯定是白地一片了。人說雪兆豐年,人說秦國水德,可啟耕大典之後,偏偏又是春
旱。綿綿春雨沒有降臨,年年春末夏初幾乎必然要來的十數八日的老霖雨也沒有盼來。天上日
日亮藍,地上日日灰黃。昔年春日青綠醉人的婀娜楊柳,變得蔫嗒嗒枯黃一片。天下旅人嘆為
觀止的灞柳風雪,也被漫天黃塵攪成了嗆人的土霧。秦川東西八百里,除了一片藍天乾淨得招
人咒罵,連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都灰濛濛地失了本色。老秦人諺云:人是旱蟲生,喜乾不喜雨。
可如今,誰也不說人是旱蟲了,都恨不得老天一陣陣霹靂大雨澆得三日不停,哪怕人畜在水裡
撲騰,也強過這入骨三分的萬物大渴。眼看著四月將至,老秦人心下惶惶得厲害了。上茬這茬
,兩料不收,下茬要再旱,涇水河渠秋種要再不能放水,秦國便真的要遭大劫了。
  人心惶惶之際,秦王兩道王書飛馳郡縣大張朝野。
  老秦人又咬緊了牙關:「直娘賊!跟老天撐住死磕,誰怕誰!」
  這兩道王書,非但大出秦人意料,更是大出山東六國意料,不能不使人刮目相看。第一道
王書依法緩賦,許民在日後三個豐年內補齊賦稅,且明定日後賦稅法度:小歉平年補,大歉豐
年補;開宗明義一句話:「法不可棄,民不可傷。」老秦人聽得分外感奮。這道王書抵達涇水
河渠時,鄭國高興得一躥老高,連連呼喝快馬分送各營立即宣讀。瓠口工地的萬餘民力密匝匝
鋪滿峽谷,鄭國硬是要親自宣讀王書。當鄭國念誦完畢,嘶啞顫抖的聲音尚在山谷迴盪之際,
深深峽谷與兩面山坡死死沉寂著。鄭國清楚地看見,他面前的一大片工匠都哭了。鄭國還沒來
得及抹去老淚,震天動地的吼聲驟然爆發了:「秦王萬歲!官府萬歲!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鄭國老淚縱橫,連連對天長呼:「上天啊上天!如此秦王,如此秦人,寧不睜眼乎!」沒過
片時,不知道哪裡的消息,整個一千多座營盤都風傳開來:緩賦對策,李斯所出!其時,李斯
剛剛帶著一班精幹吏員飛馬趕回,要與鄭國緊急商議應對第二道王書。不想剛剛進入谷口幕府
,李斯馬隊便被萬千民人工匠包圍,黑壓壓人群抹著淚水狂喊李斯萬歲,硬是將李斯連人帶馬
抬了整整十里山道。及至鄭國見到李斯,黝黑乾瘦的李斯已經大汗淋漓地軟癱了。鄭國從馬上
抱下李斯,李斯淚眼朦朧地砸出一句話:「秦人不負你我,你我何負秦人!」便昏了過去。
  入夜李斯醒來,第一句話便是:「秦王要親上河渠,老令以為如何?」
  這便是秦王嬴政的第二道王書:本王欲親上河渠,舉國大戰涇水。
  鄭國這次沒有猶豫,探水鐵尺一點:「秦王善激發,河渠或能如期而成!」
  李斯忽地翻身坐起:「秦王正等你我決斷,回書!」
  兩人一湊,一封上書片刻擬就,幕府快馬信使立即星夜飛馳咸陽。
  清晨,嬴政一進書房便看到了擺在案頭的鄭國李斯上書,瀏覽一罷,立即召來蒙恬與王綰
共商。嬴政第二道王書的本意,便是安定民心之後親自上河渠督戰,舉國大決涇水河渠。王書
宣示了秦王「或可親臨,大決水旱」的意願,卻沒有明確肯定是否真正親臨,當然,更沒有宣
示具體行止。在朝野看來,這是秦王激勵民心的方略之一。畢竟,國家中樞在國都,國君顯示
大決水旱的親戰壯志是必要的,但果真親臨一條河渠督工,從古到今沒有過,目下秦國處處吃
緊,更是不可能的。因此,事實上無論是朝野臣民還是河渠工地,誰都沒有真正地認為秦王會
親臨河渠。但是,真正的原因卻不是這般尋常推理,而是嬴政的方略權衡。
  那日,會商王綰草擬的王書之後,嬴政便提出了親統河渠的想法。王綰明確反對,理由只
有一個:「秦國裡外吃緊,必須秦王坐鎮咸陽,總攬全局。河渠固然要緊,李斯鄭國足當大任
!」蒙恬沒有明確反對,提出的理由卻很實在:「君上幾次欲圖巡視河渠,李斯鄭國每每勸阻
。因由只有一個:秦王親臨,必得鋪排巡視,民眾也希圖爭睹秦王風采,無論本意如何,都得
影響施工。方今水旱情勢加劇,秦王親臨似無不可。然則,若能事先徵得李斯鄭國之見,再做
最後決斷,則最好。」嬴政思忖片刻,立即拍案:「緩賦王書之後,立即加一道秦王特書,申
明本王決意與國人同上涇水之心志。徵詢鄭國李斯之書,快馬立即發出。究竟如何上渠,而後
再做決斷。」如是,才有了那兩道令國人感奮的王書。
  今日上書打開,一張羊皮紙只有短短三五行:「臣鄭國李斯奏對:秦國旱情跨年,已成大
險之象,秋種若無雨無水,則秦國不安矣!當此之時,解旱為大。秦王長決事,善激發,若能
親統涇水,河渠民眾之士氣必能陡長。唯其如此,臣等建言,秦王若務實親臨,則事半功倍矣
!」傳看罷羊皮紙上書,王綰只一句話:「鄭國李斯如此說,臣亦贊同。」蒙恬卻皺著眉頭搖
著羊皮紙:「這『務實親臨』四個字,頗有含糊,卻是何意?」嬴政不禁哈哈大笑:「我說你個
蒙恬也!人家李斯還給我留個面子,你裝甚糊塗?非得我當場明言,不鋪排不作勢!你才稱心
?」蒙恬王綰一齊大笑:「君上明斷明斷,服氣!」
  「服氣甚?今歲河渠不放水,嬴政縱然神仙,也只是個淡鳥!」嬴政笑罵一聲,離座站起
一揮手:「李斯鄭國想甚,我明白。蒙恬,留鎮咸陽,會同老廷尉暫領政事。王綰,立即遴選
行營人馬,務求精幹。三日之後,進駐涇水瓠口。」
  「嗨!」王綰將軍領命般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蒙恬,愣怔甚來?」
  「君上––蒙恬領政,不,不太妥當––」
  「你說誰妥當?將王翦搬回來?」
  「那,也不妥––臣請與李斯換位,李斯才堪大任!」
  嬴政突然沉下臉來:「蒙恬,你想害李斯麼?」見蒙恬驚愕神色,嬴政一口氣侃侃直下,
顯然早已思慮成熟:「鎮國領政,從來就不僅僅是才力之事。要根基,要人望,要文武兼備!
李斯是楚人入秦,在秦國朝野眼中還沒淘洗乾淨,驟然留國領政,還不把人活活烤死!再說,
留國領政,也就是穩住局面不出亂子,你蒙恬應付不來?換了李斯,大大屈才!河渠雖小,聚
集民力一百餘萬,日每千頭萬緒,突發事件防不勝防;此等民治應變之才,不說你蒙恬,連我
也一樣,還當真不如李斯!換位換位,你換了試試?」
  「好好好,不換了!」
  「擔著?」
  蒙恬猛然挺身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蒙恬!好兄弟!」嬴政大張雙臂,突然抱住了蒙恬。
  蒙恬又突兀一句:「君上,蒙恬誤事,提頭來見!」
  嬴政哈哈大笑:「那可不行!嬴政不能沒有蒙恬。」
  次日,緊急朝會在咸陽宮東偏殿舉行。
  嬴政就座,開宗明義:「今日只議一事。大旱業已兩年,秦國民生陷入絕境。本王決意親
統河渠,決戰涇水,咸陽國事如何安置?都說話。」大臣們大覺突兀,殿中一時默然。終於,
大田令鼓勇開口:「老臣以為,日前王書出秦王督渠之說,原是激勵朝野克旱之心,不可做實
。諺云:國不可一日無君。秦國多逢大戰,孝公之後,歷代秦王尚無一人離國親征。今秦國無
戰無危,秦王為一河渠離國親統,似有過甚,望王三思。」話音落點,大臣們紛紛附議,尤其
是經濟十署,幾乎異口同聲地不贊同秦王親統河渠。
  嬴政有些煩躁。他先行宣明決斷,便是不想就自己要不要親上河渠再爭,只想將蒙恬坐鎮
攝政之事定下來,朝會便算結束。誰知一上來便繞在了這個根本上,還是沒有迴避得開。嬴政
沉著臉正要說話,老廷尉卻開了口:「諸位議論,老夫以為沒有觸及根本。根本者何?秦國災
情旱情也。秦王是否親統河渠,決於秦國災害深淺。今諸位不觸災情,一說國君不離都城之傳
統,二說怕六國恥笑,三說無戰無危,言不及義也,不足為斷也。」老廷尉話音落點,大臣們
便哄嗡開來,眼見便要對著老廷尉發難了。論戰一開,定然又是難分難解。嬴政斷然拍案,話
鋒直向一班經濟大臣:「大田令,你等執掌經濟民生,至今仍然以為國家危難只在外患麼?」
殿中驟然安靜,大田令心有不甘地拱手一答:「啟稟秦王,當然還有內憂。」嬴政冷冷一笑:「
內憂何指?」大田令一時愣怔:「啟稟君上,這,這內憂可有諸多方面,一句兩句,老臣無從
說起。」嬴政拍案而起:「國家之憂患,根本在民生。千年萬年,無得例外。民生之憂患,根
本在水旱。千年萬年,無得例外。大旱之前,不解憂國之本,情有可原。大旱兩年,諸位仍不
識憂患之根本,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天害人,不下雨,自古無對。」大田令憂心忡忡地嘟噥了一句。
  「天害人,人等死?!」嬴政勃然變色。
  經濟大臣們正附和著大田令搖頭嘆息,被驟然怒喝震得一個激靈。
  嬴政直挺挺矗在案前,鐵青著臉大手一揮:「本王如下決斷,不再朝議,立即施行:其一
,本王行營立即駐蹕涇水工地,大決水旱,務必在夏種之前成渠放水。其二,咸陽令蒙恬會同
老廷尉,留鎮咸陽,暫領政事;其三,經濟十署之大臣,留咸陽官署周旋郡縣春耕夏忙,經濟
十署之掌事大吏,隨本王行營開赴涇水。」嬴政說完,凌厲的目光掃過大殿,雖說不再朝議,
可還是顯然在目光詢問:誰有異議?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舉殿齊聲一吼。
  見秦王振作決意,原先異議的大臣們人人羞愧尷尬。畢竟,無論大臣們如何以傳統路子設
定秦王,對於如此一個不避危難而勇於決戰的國王,大臣們還是抱有深深敬意的。當秦王真正
地拍案決斷之後,所有的猶豫所有的紛擾反而都煙消雲散了。大臣們肅然站起,齊齊一聲老誓
,便鐵定地表明了追隨秦王的心志。王綰知道,秦王此刻尚未真正煩躁,連忙過來一拱手道:
「君上且去早膳,臣等立即會商行營上渠事宜。」蒙恬與老廷尉也雙雙過來:「臣等立即與各
署會商,安定咸陽與其餘郡縣。」王綰眼神一示意,大屏旁侍立的趙高立即過來,低聲敦請秦
王早膳。嬴政沒有說話,沉著臉大步匆匆去了。蒙恬老廷尉一班人,挪到咸陽令官署會商去了
。王綰與一班年青的經濟大吏們,則留在了東偏殿會商。堪堪午時,一切籌劃就緒。大吏們匆
匆散去,咸陽各官署立即全數轟隆隆動了起來。
  次日清晨,秦王一道王書飛往關中各縣與涇水工地,簡短得如同軍令:「
  秦王政特書:連歲大旱,天奪民生,秦人圖存,寧不與上天一爭乎!今本王行營將駐蹕涇
水,決意與萬千庶民戮力同心,苦戰鏖兵,務必使涇水在秋種之時灌我田土。舉凡秦國官民,
當以大決國命之心,與上天一爭生路。河渠如戰,功同軍功晉爵,懈怠者以逃戰罪論處。秦國
存亡,在此水旱一戰!
  王書發下,舉國為之大振。非但關中各縣的剩餘民力紛紛趕赴涇水,連隴西、北地、巴蜀
、三川等郡也紛紛請命,要輸送民力糧草援助秦川治水。嬴政將此類上書一律交由蒙恬與老廷
尉處置,定下的回復方略只是十二個字:各郡自安自治,關中民力足夠。咸陽政事一交,嬴政
便全副身心地扎到涇水工地去了。
  三月中,秦王行營大舉駐蹕涇水瓠口。
  黃塵飛揚得遮天蔽日的涇水工地,驟然間成了秦國朝野的聖地。行營扎定的當夜,嬴政沒
見任何官員大吏,派出王綰去河渠幕府與李斯鄭國會商明日事宜,便提著一口長劍,帶著趙高
,登上了瓠口東岸的山頂。此地正當中山最高峰,舉目望去,峽谷山原燈火連綿,向南向東連
天鋪去,風濤營濤混成春夜潮聲瀰漫開來,恍如隆隆戰鼓激盪人心。若不是呼嘯瀰漫的塵霧將
這一切都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朦朧蒼茫,這遠遠大過任何軍營的連天燈海,直是亙古未有的壯闊
夜景。
  嬴政佇立山岡,靜靜凝望,幾乎半個時辰沒有任何聲息。
  「君上?」趙高遠遠地輕輕一聲。
  「小高子,眼前這陣勢,一夜能用多少燈油火把?」嬴政的聲音很平靜。
  趙高暗自長吁一聲走到秦王側後:「君上,這小高子說不清楚。」
  「咸陽書房的大銅人燈,一夜用幾多油?」
  「這小高子知道。大燈一斤上下,小燈三五兩上下,風燈一個時辰二三兩。」
  「王城一夜,用燈油多少?」
  「小高子聽給事中說過,王城一夜,耗油兩千斤上下。」
  「連綿千餘座營盤,頂得幾個王城?」
  「這,這,大約總頂得十數八個了。」趙高額頭汗水涔涔滲出。
  「估摸算算,河渠一夜,耗油多少?」
  「君上,小高子笨算,大體,兩三萬斤上下。」
  「一月多少?」
  「君上,百萬斤上下。」
  「一年多少?」
  「君上,一千五六百萬斤上下。不對,過冬還要加。該是,兩千萬斤上下。」
  「這些油從何處來,知道麼?」
  「君上,除了牛油羊油豬油樹脂油,秦國還有高奴猛火油,不怕。」
  嬴政再也沒有說話。趙高輕聲地喘息著,遠遠地直挺挺站著,當然絕不會饒舌多嘴。如此
石雕般佇立,直到碩大的啟明星悄悄隱沒,嬴政還是石雕般佇立著。
  「君上,黎明風疾––」
  「回行營。」嬴政突然轉身,大步匆匆地下了山。
  一進行營,趙高立即到庖廚喚來晨膳。嬴政呼嚕嚕喝下一鼎太醫特配的羊骨草藥湯,又咥
下兩張厚鍋盔,臉色頓時紅潤冒汗,冰冷僵直的四肢也溫熱起來,站起正要出帳,王綰輕步走
了進來。
  「君上,一夜不眠,三日難補––」王綰打量著秦王。
  「我又不是泥捏的,沒事。說,都行動沒有?」
  「君上,各方人馬已經到齊,只地方改在了幕府。」
  「噢?」
  「行營轅門太小,幕府有半露天大帳。」
  「好。走。」嬴政揮手舉步,已經將王綰撂在了身後三五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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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首次涇水行營大會,嬴政要明確議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議,李斯鄭國力爭的期限是秋種成渠放水,距今大體還有五個月上下。果能如期完
成,已經是令天下震驚了。可是,自從北地巡視歸來,眼見春旱又生,嬴政無論如何按捺不住
那份焦慮。反覆思忖,他立即從涇水幕府調來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書房孜孜揣摩。旬
日之後,一個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涇水工期,有望搶前!這個緊上加緊的想法,源於嬴政
揣摩涇水文卷所得出的一個獨有判斷:涇水河渠之技術難點,已經全部攻克,鄭國與工師們畫
出的全部施工圖精細入微,任誰也沒有擔心的理由;涇水河渠剩餘之難點,在施工,在依照這
些成型工圖實地做工;也就是說,最難而又無法以約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術謀劃等等難題
,已經被鄭國與一班工師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涇水河渠的進展,全部取決於民
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著老秦人的苦戰死戰秉性,這工期,就不是沒有提前的可能。可
是,嬴政有了如此評判,卻沒有透漏給任何人。畢竟,李斯鄭國都是罕見大才,原定工期已經
夠緊,更何況是否還有其他未知難點一時也不能確證,自己未曾親臨踏勘,便不能做最後判定
;在舉國關注水旱的緊要關頭,王者貿然一言施壓催逼進度,是足以毀人毀事的。嬴政很清楚
,若不實地決事,純粹以老秦人秉性為依據改變工期,在李斯鄭國看來定然是一時意氣,往下
反而不好說了。嬴政反覆揣摩思忖,最後仍然確認自己的評判大體不差,這才有了「親統河渠
,大決涇水,為秦人搶一料收成」的暗自謀劃。這則謀劃的實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顯:
先發王書,再溝通會商,再親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後一步棋,最終議
決涇水工期。
  嬴政直覺地認定,夏種前成渠,有可能。
  然則究竟如何,還得看今日的行營大會。
  因為事關重大,嬴政昨日進入涇水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綰與李斯鄭國會商今日行營大會
如何開。嬴政只有一個要求:各縣、亭、鄉統領民工的「工將軍」全部與會。王綰知道,秦王
不召見李斯鄭國而叫自己出面會商,為的是教李斯鄭國沒有顧忌,以常心對此事。唯其如此,
王綰一進幕府就實話實說,將秦王對與會者的要求一說,便沒話了。王綰很清楚,有國王駕臨
的朝會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會商,要會商的實際只有這一件事。果然,鄭國李斯誰也沒說議
事程式,便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鄭國是驚訝:「河渠決事,歷來不涉民力。民力頭領兩百
餘人,鬧哄哄能議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卻舒展起來,對鄭國一拱手道:「老令哥
哥,此事中不中我看兩說。秦王既想教工將軍與會,必有所圖。左右對工期有利,無須憂慮。
」鄭國連連搖頭:「有所圖?甚圖?秋種放水,工期已經緊巴緊。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
,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說,秦王善激發。忘了?
只要沒人動你施工圖,一切照你謀劃來,快不比慢好?怕他何來?」王綰連忙補上:「對對對
!秦王就是想聽聽看看,施工法程決不會觸動。」鄭國黑著臉轉了兩圈,嘟噥了一句:「善激
發也不能大呼隆,添亂。」便不再執拗。李斯對王綰一點頭:「好了好了,其餘事我來處置。
行營事多,長史回去便了。」王綰一走,李斯立即派出連串快馬傳令。趕天亮,散佈在東西四
百餘里營盤的民工頭目們,已經全部風塵僕僕地聚集到了涇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來涇水幕府,方進谷口,驚訝地站住了腳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遊走甲士的火把星星點點。幕府前的黃土大場已
經灑過了水,卻仍然瀰漫著濛濛塵霧。場中張著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帳篷,帳下火把環繞,中
間黑壓壓佇立著一排排與會工將軍。早春的料峭晨風啪啪吹打著他們沾滿泥土的襤褸衣衫,卻
沒有一個人些微晃動,遠遠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頭猛然一熱,站在帳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駕到––」王綰連忙破例,王未達帳口便長長一呼。
  帳下土俑們呼啦轉頭,秦王萬歲的呼喊驟然爆發,小小山凹幾乎被掀翻了。
  一般乾瘦黝黑的鄭國李斯匆匆迎出:「臣鄭國(李斯)參見秦王!」
  嬴政只一點頭,一句話沒說大步赳赳進帳。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帳中便呼喊著參拜起來。匆忙聚集,李斯沒有來得及統
一教習禮儀,這陣參見便亂紛紛各顯本色。除了前排縣令頗為整齊,那些由亭長鄉長里長兼任
的工將軍與純粹是精壯農夫的工將軍,便紛紛依著自家認為該當的稱謂吼喝一聲,或躬身或拱
手,有的還撲在地上不斷叩頭,帶著哭聲喊著拜見秦王。一陣亂象,看得鄭國直搖頭,低聲對
旁邊李斯嘟噥一句:「這能議事?大呼隆。」李斯也低聲一句:「怪我也,忘記了教習禮儀。」
年青的秦王嬴政卻是分外激動,站在土台上拱著手殷殷環視大帳一周,嘶啞著高聲一句:「父
老兄弟們勞苦功高!都請入座。」
  嬴政一句話落點,帳下又是一陣紛紜混亂。
  李斯原以為此等大會不可能太長,於是設定:與會工將軍以縣為方隊站立,隊首是縣令,
既容易區分又便於行動;除了秦王與鄭國王綰三張座案,舉帳沒有設座,所有與會者都站著說
話。之所以如此,一則河渠幕府沒有那麼多座案,二則農夫工將軍們也不大習慣像朝臣一般說
話間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層絆磕。所以,地上連草蓆也沒有。可秦王大禮相敬,呼工
將軍們為父老兄弟且激賞一句勞苦功高,又請入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奮不已。商鞅變法以來,
秦人最是看重國家給予的榮譽。秦王一禮,工將軍們頓時大感榮耀,人人只覺自己受到了秦王
對待議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從命?想都不想,滿帳一陣感謝秦王的種種呼喊,人人
一臉肅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縱然插著刀子也顧不得了。春旱又風,地上灑水早已乾去
,兩百餘人一齊坐地,立即便是黃土飛揚塵霧瀰漫。可是,令人驚訝的是,整個大帳連同秦王
在內,人人神色肅然,沒有一個人在塵霧飛散中生出一聲咳嗽。連尋常總是咳嗽氣喘的鄭國,
也莊重地佇立著,連些許氣喘也沒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帳外司馬一揮手。
  這是李斯的精到處。土工又逢旱,人時時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
役的活計便只有兩樁:一撥搭建半露天帳篷,一撥用粗茶梗大煮涼茶,將帳外八口大甕全部注
滿。以李斯原本想法,涼茶主要用在會前會後兩頭。如今滿帳灰塵激盪,幾乎無法張口說話,
李斯心思一動,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擺好,工役們提著陶罐利落斟茶,工將軍們
人人咕咚咚牛飲一陣,帳中塵土已經漸漸消散了。
  嬴政始終站在土台王案前,沒有入座,也沒有說話,掃視著一片衣衫髒污襤褸的工將軍們
,牙關咬得鐵緊。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齊衣服,而是再好的
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會髒污不堪。雖然如此,嬴政還是不敢想像,所有的工將軍們會是
如此絲絮襤褸泥土髒污。他至少知道,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東六國便是莊園成片車馬華貴衣
飾錦繡的鄉間豪士,這些人能滾打成這般模樣,尋常民工之勞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還
能不能再搶,該不該再搶?
  終於,帳中塵霧消散。
  鄭國還是咳嗽了一聲才開口:「諸位,秦王親臨涇水,今日首次大會。老夫身為河渠令,
原該司禮會議。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丟三落四,今日便請河渠丞代老夫司禮會議。」短短幾
句話說完,鄭國已經是滿臉漲紅額頭出汗了。
  嬴政一擺手:「老令坐著聽便是,事有不妥,隨時說話。」
  鄭國謝過秦王,又對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聲道:「行營大會第一事,自西向東,各縣稟報工地進境。」
  鄭國嘶啞地插了一句:「諸位務必據實說話,秋種之前完工,究竟有無成算?」
  前排一個石礅子般的漢子挺身站起:「雲陽縣令稟報: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
  王綰插進一句:「光縣令說不行,各縣工將軍須得明白說話。」
  雲陽縣令一轉身未及開口,十幾個漢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兩月完工!」
  又一粗壯漢子站起:「甘泉縣與雲陽縣共戰瓠口,兩月完工!」
  縣令身後十幾個漢子站起齊聲一喊:「甘泉縣兩月完工!」
  鄭國搖搖手:「瓠口開工早,不說。要緊是幹渠。」
  話方落點,其餘縣令們紛紛高聲:「瓠口兩個月能完工,我縣再趕緊一些,兩個月也該當
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搶得夏種!脫幾層皮也值!」工將軍們立即一片呼喝,話語
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樣:跟上瓠口,加緊搶工,兩個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議論,連稟報各
縣施工情形也忘記了。鄭國完全沒有料到,本來是會議究竟能否確保秋種完工,如何竟突然扯
到夏種完工?這是治水麼,兒戲!便在鄭國呼哧呼哧大喘著就要站起來發作時,李斯過來低聲
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來說。」
  不等鄭國點頭,李斯轉身一拱手高聲道:「諸位縣令,諸位工將軍,秦國以軍制治水,這
幕府便是軍帳,軍前無戲言。諸位昂昂生發,聲稱要趕上瓠口工期,搶在夏種完工,心中究竟
有幾多實底?目下瓠口雖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幹渠才剛剛開始。河渠令與我謀劃的預定期限:
瓠口掃尾之同時,九個月開通幹渠,三個月開通支渠毛渠,總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經是
兼程匆匆,史無前例。去歲深秋重上河渠,今歲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搶得夏種,在兩個
多月內成渠放水,曠古奇聞!四百多里幹渠、三十多條支渠、幾百條毛渠,且不說斗門、渡槽
、沙土渠還要精工細作,便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趙長城還要大的土方量。兩個多月,不
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難!治水之要,首在精細施工。諸位,還是慎言為上。」
  縣令工將軍們素來敬重李斯,大帳之下頓時沒了聲息。
  李斯職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尋常但有鄭國在場,從不就工程總體說話。今日李斯
一反常態,又是一臉肅殺,王綰便覺得有些蹊蹺。再看秦王,卻平靜地站著,平靜地看著,絲
毫沒有說話的意思。
  「老臣有話說。」鄭國黑著臉站了起來。
  無論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鄭國只作渾然不見。
  秦王慨然點頭:「老令有話,但說無妨。」
  鄭國對秦王一拱手,轉身面對黑壓壓一片下屬,習慣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鐵尺,走近那幅
永遠立在幕府將台上的涇水河渠大板圖,嘶啞的聲音昂昂迴盪:「李丞替老夫做黑臉,老夫心
下不安。話還得老夫自己說,真正不贊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諸位且看,老夫來算
個粗賬。」鄭國的探水鐵尺啪地打上板圖:「引水口與出水瓠口,要善後成型,工程不大,卻
全是細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兩萬人力。四百六十三里幹渠,加三十六條支渠,再加三
百多條毛渠,誰算過多長?整整三千七百餘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壯勞力,以一百萬整數算,每
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兩百多人而已!築渠不是挖壁壘,開一條壕溝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
,便是鐵人晝夜不歇,兩個多月都難!」探水鐵尺重重一敲,鄭國也粗重地喘息了一聲:「河
渠是泥土活,卻更是精細活。老夫還沒說那些斗門、渡槽與溝溝坎坎的工匠活。這些活路,處
處急不得。風風火火一轟隆上,能修出個好渠來?不中!渠成之日,四處滲漏,八方決口,究
竟是為民還是害民?老夫言盡於此,諸位各自思量。」
  滿帳人眾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尷尬,誰也沒了話說。
  亭鄉里的工將軍們顯然有所不服,可面對他們極為敬重的河渠令,也說不出自己心下不服
的話來,只有漲紅著臉呼哧呼哧大喘氣。縣署大員們則是難堪憋悶,個個黑著臉皺眉不語。
  事實上,這些統率民力上渠的縣署大員,大多是縣令、縣長,至少也是縣丞。秦法有定:
萬戶以上的大縣,主官稱縣令;萬戶以下的小縣,主官稱縣長;縣令年俸六百石,縣長年俸五
百石。六百石,歷來是戰國秦漢之世的一個大臣界標,六百石以上為大臣,六百石以下為常官
。縣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戰國、秦帝國以及西漢初期如是。後世以降,縣令地位一代一代
日見衰落。就秦國而言,秦統一之前縣的地位極其重要。秦孝公商鞅變法時,秦國全部四十一
縣,只有一個鬆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隴西稱作郡,事實上也不是轄縣郡。後來收復河西,秦國
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轄縣的郡縣制才形成定制。但郡守的爵位,與縣令是一般高下。隨
著秦國疆域的不斷擴張,郡漸漸增多,郡轄縣的法度徹底確立,郡守爵位才漸漸高於縣令爵位
。但是,縣令縣長依然被朝野視作直接治民的關鍵大臣。秦昭王之世,關中設內史郡,統轄關
中二十餘縣,郡守多由王族大臣擔任,縣令卻是清一色的能臣幹員,且歷來由秦王直接任命。
猝遇曠古大旱,縣令縣長們親率本縣民力大上河渠。嬴政慮及縣令縣長地位赫赫,為了李斯鄭
國方便管轄,以「軍制治水」為由,將縣令縣長們一律改作了「縣工將軍」。雖然如此,縣令
縣長們事實上依然是大臣,哪一個都比李斯鄭國的爵位高。當此之時,李斯鄭國兩桶冷水當頭
澆來,實在教這些已經被秦王王書激發起來的縣令縣長們難堪憋悶,想反駁又無處著力,只有
黑著臉直愣愣坐著。
  「老令啊,個個都是泥土人,能否找個地方見見水?」嬴政笑了。
  鄭國還沒回過神,李斯已經一拱手接話:「瓠口試水佳地,最是提神!」
  「對對對,那裡好水。」鄭國一遇自己轉不過彎,便只跟著李斯呼應。
  嬴政一揮手:「好!老令說哪裡便哪裡。走!先洗泥再說話。」
  一言落點,嬴政已經大步出帳。李斯對鄭國一個眼神,鄭國立即跟著王綰出帳領道。李斯
對滿帳工將軍一拱手:「秦王著意為諸位洗塵,有說話時候,走!」帳中頓時一片恍然笑聲,
呼啦啦跟著李斯出了大帳。
  瓠口佳地,是一片清澈見底的湖泊。
  這是中山引水口修成後試放涇水,在瓠口峽谷中積成的一片大水。因為是試水,引水口尚
需不斷調整大小,峽谷兩岸與溝底也需多方勘驗,更兼下游幹渠尚未修成,這片大水便被一千
軍士嚴密把守著兩端山口。否則,整日黑水汗流的民工們川流不息地湧來洗衣淨身,水量滲漏
便無法測算。唯其不能涉足,河渠上下人等便呼這片大水為「老令禁池」。不說秦王嬴政與咸
陽大臣,便是鏖戰河渠的一班縣令工將軍們也沒有來過。
  一過幕府山頭,藍天下一片碧波蕩漾,松濤陣陣,谷風習習,與山外漫天黃塵竟是兩個天
地。工將軍們不禁連聲喊好。秦王卻看著鄭國一拱手:「老令據實說話,下水會否攪擾滲漏勘
驗?」鄭國一拱手:「不會。軍士看守,那是怕口子一開萬千人眾擁來,踩踏得甚也看不得了
。這點子人,沒事。」嬴政哈哈大笑,向工將軍們一揮手:「諸位都聽見了,老令發話沒事!
都下水,去了一身臭汗再說!」
  「秦王萬歲!」
  縣令工將軍們一片雀躍歡呼,卻沒有一個人下水。
  嬴政一揮手:「不會游水無妨,邊上洗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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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過來低聲道:「君上,秦人敬水,再說還有君上在場––」
  嬴政恍然,不待李斯說完便開始脫衣,斗篷丟開甲冑解去高冠撤下,三兩下便顯出貼身緊
衣。王綰趙高見狀,情知不能阻攔,連忙也開始解帶脫衣。此時嬴政已經大步走向岸邊,揮手
高聲喊著:「水為我用!用水敬水!都下!」幾句喊完,一縱身鑽進了水裡,碧藍的水面便漂
起了一片白衣。趙高身手靈動,幾乎同時脫光衣服,一個猛子便扎到了嬴政身旁,還在水邊的
王綰這才喘了一口氣。岸邊的縣令工將軍們一邊高聲喝采歡呼萬歲,一邊紛紛脫衣二話不說光
身子噗??入水。藍幽幽的峽谷湖泊中浪花翻飛,頓時熱鬧起來,岸上便有一陣牛角號悠揚響
起。
  岸邊李斯有些著急,走過來對鄭國低聲道:「老令,我去安置些會水軍士,以防萬一。」
鄭國搖搖手:「不用。方才號聲已經安置妥當。守水一千軍士都會水,池中還有巡查水情的二
十多隻小船。不會有事。」李斯大是驚訝:「一片廢水,老哥哥竟派二十多隻船巡查?」鄭國
苦笑著搖頭:「這片池陂可不是廢水,是勘驗瓠口峽谷有無滲水暗洞的必須用水。若有一個暗
洞,涇水再多也是枉然。放水積水以來,老夫一日三次來這裡探水,你說為甚?」李斯更是驚
訝:「開鑿峽谷之時,我等會同工師備細踏勘過三遍,不是沒有發現暗洞麼?」鄭國喟然一嘆
:「這便是治水之難也!眼見不能信,踏勘也須得證實,只能試水知成敗。再高明的水工,無
法預知九地之下也!」李斯一陣默然,又一聲感嘆:「老哥哥如此紮實,李斯服膺!」鄭國低
聲道:「給你老兄弟說,那李冰建造都江堰,開鑿分水峽谷時,放活水看漩渦,動輒便親自下
水踏勘。後來自己游不動了,便教二郎親自下水。為甚來?還不是怕萬一誤事?都江堰修成,
李冰便多病纏身了––治水治水,水工操的那份心,世人難知也!」李斯一陣唏噓,突然低聲
問:「老令哥哥,你說秦王中止會商,有甚想頭?」鄭國似有無奈地笑了笑:「不管如何想法說
法,只要秦王神志清明,便能說理。」
  李斯搖搖頭想說話,最終還是默然了。
  約莫半個時辰,年青的秦王上岸了,縣令工將軍們也陸陸續續地呼喝著爬了上來,人人精
神抖擻,紛紛叫嚷泡餓了。李斯大步迎過來一拱手:「臣請君上先更衣,再用飯。」嬴政水淋
淋地大手一揮:「好!諸位先換乾爽衣服,再咥飯,再說話。」極少見到秦王的亭長鄉長里長
工將軍們分外痛快,入水出水,不管秦王說甚都是一聲萬歲喊起。目下又是一聲萬歲,呼啦啦
散開換衣,歡暢得直跳腳。
  原來,李斯方纔已經安排妥當,派幕府器械司馬帶一隊兵卒從工地倉庫搬來了兩百多件襯
甲大布衫,一片擺開;再派軍務司馬置辦飯食,也搬來岸邊。君臣吏員們原本個個一身汗臭,
湖中洗得清爽,脫下的衣甲再上身,定然是黏嗒嗒極是不適。雖然如此,畢竟泥土滾慣了,這
些官吏們也沒指望換乾爽衣服。如今一見有粗布大衫,人人不亦樂乎,二話不說便人各一件裹
住了身子,三三兩兩湊著圈子高聲呼喝談笑。堪堪此時,軍務司馬帶著一隊軍士運來了軍食老
三吃:厚鍋盔、醬牛肉、藿菜羹。岸邊一聲秦王萬歲,頓時呼嚕吸溜聲大起,風捲殘雲般消滅
了三五車鍋盔一兩車牛肉兩三車藿菜羹。
  吃喝完畢,李斯過來一拱手:「啟稟君上,臣請繼續會商工期。」
  「好。」年青的秦王只一個字。
  鄭國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經直言,敢請秦王示下。」
  「好。我便說說。」嬴政顯得分外隨和。
  李斯一聲高呼:「諸位聚攏,各找坐地,聽王訓示!」
  夕陽將落,秦國最重要的一次治水朝會,在參差的山石間開始了。
  年青的秦王與所有臣工一樣,一頭濕漉漉的散髮,一件寬大乾爽的粗布短衫,坐在一方光
滑的巨型鵝卵石上,竭力輕鬆地開始說:「清晨會商,縣令工將軍們雖未稟報完畢,情形大體
也是明白,秋種完工都有成算。河渠令丞也已據實陳明工地境況,以為不當搶工,最大擔憂,
便是急工毛糙,反受其害。本王教諸位換個地方說話,便是想諸位鬆下心,多些權衡,再來重
新會商,當能更為清醒。」幾句開場白說完,場中已經一片肅然。年青秦王舉重若輕的從容氣
度,實在使所有臣工折服。不說別的,單是這行營大會僵局時的獨特折衝,你便不得不服。事
實上,目下以如此奇特的大布裹身方式坐在曠野亂石上會商大事,所有人都有了一種心心相向
的慷慨,恍然又回到老秦人遊牧西部草原時的簡樸實在,渾身熱血都在可著勁奔湧。
  「雖則如此,本王還是要說一句:河渠雖難,工期還是有望搶前!」
  嬴政激昂一句又突然停頓,炯炯目光掃過場中,裹著大布袍已經站了起來:「不是嬴政好
大喜功,要執意改變河渠令丞原定工期。所以如此,大勢使然,河渠實情使然。先說河渠實情
。鄭老令與李丞之言,自然有理。然其擔憂卻只有一個:怕毛糙趕工,毀了河渠!也就是說,
只要能精準地依照老令法度圖樣施工,快不是不許,而是好事!河渠令、河渠丞,嬴政說得可
對?」
  鄭國李斯慨然拱手:「秦王明斷!」
  「再說大勢。」嬴政臉色一沉:「去歲夏秋冬三季大旱,任誰也沒想到今年開春還會大旱
。開春既旱,今歲夏田定然無收。一年有半,兩料無收,關中庶民已經是十室九空。老天之事
,料不定。天象家也說,三月之內無大雨。靠天,夏種已經無望。果真三料不收,秦國腹地何
等景象,諸位可想而知。更有一則,本王派三川郡守翔實踏勘,回報情勢是:關外魏趙韓三國
及楚國淮北之旱情,已經緩解,夏收至少可得六七成;夏種若再順當,山東六國便會度過饑荒
,恢復國力。也就是說,秦國若今歲夏種無望,便會面臨極大危局。其時關中大饑,庶民難保
不外逃。加之國倉屯糧已經被治水消耗大半,秦國倉儲已經難以維持一兩場大戰。屆時山東六
國合縱攻秦,十之八九,秦國將面臨數百年最大的亡國危局––嬴政不通治水,然對軍國大勢
還算明白。諸位但說,此其時也,秦國何以處之?」
  夕陽銜山春風料峭,布衣散髮的臣工們卻一身燥熱,汗水涔涔而下。
  雖然嬴政刻意說得淡緩,全然沒有尋常的凌厲語勢,但誰都聽得出,這是年青秦王瀕臨絕
境時的真正心聲。無論是經濟十署的大吏,還是縣令縣長縣丞與工將軍,誰都知道秦王說得是
實匝匝真話,沒有半點矯飾,沒有絲毫誇大。「此其時也,秦國何以處之?」正是這淡然一問
,工將軍們如坐針氈,鄭國李斯與縣令縣長們則如芒刺在背。假如說,此前與會者還都是就河
渠說河渠,此刻卻是真正地理會到秦王以天下大勢說河渠,以邦國存亡說河渠,其焦慮與苦心
絕不僅僅是一條涇水河渠了。
  「臣啟我王。」下邽,戰國秦縣,今陝西渭南市地帶。縣令畢元倏地站了起來,一拱手聲
如洪鐘:「天要秦人死,秦人偏不死!水旱奪路之戰,臣代受益二十三縣請命:我等各縣精壯
民力,願結成決水輕兵,死戰幹渠!若工程毛糙不合老令法度,甘願以死謝罪!」
  下邽是秦川東部大縣,受鹽鹼地危害最烈,對涇水河渠的期盼也最切,與涇陽、雲陽、櫟
陽、高陵、驪邑、鄭縣等歷來被視為「急水二十三」,拼勁最足。在整個四百多里涇水工地,
二十三縣營盤最是聲威顯赫。下邽縣令一起身,所有縣令縣長都瞪大了眼。
  「輕兵,秦軍敢死之師。其起源演變見第四部《陽謀春秋.合縱回光》。決水!死戰幹渠
!」二十三縣令齊刷刷起身,一聲吼。
  「輕兵決水!死戰幹渠!」二十三縣工將軍們一齊站起,一聲吼。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所有縣令與工將軍們刷地起立,秦人老誓震盪河谷。
  年青的秦王站了起來,對著縣令工將軍們深深一躬:「國人死戰之心,嬴政心感之至。然
則,治水畢竟不是打仗,我等須得議個法程出來,才能說得死戰。」
  「秦王明斷!」眾人一聲吼。
  嬴政走到鄭國李斯面前,又是深深一躬。李斯欲待要扶,見鄭國木樁一般矗著沒動,也只
好難堪地受了秦王一拜。年青的秦王卻渾然無覺,挺直身板看住了鄭國:「河渠令乃天下聞名
水工,嬴政今日只有一句話:我雖急切,卻也不能要一條廢渠。河渠令儘管說工程難處,老秦
人若不能克難克險,便是天意亡秦,夫復何言!」
  「治水無虛言。目下最難,大匠乏人。要害工段無大匠,容易出事。」
  嬴政一揮手:「長史,稟報預備諸事。」
  王綰大步過來,一拱手高聲道:「稟報河渠令、河渠丞:日前,巴郡丞李渙從蜀郡還都述
職,秦王特意徵詢李渙治水諸事,又令經濟十署會商並通令相關各方,為涇水河渠署預為謀劃
了三件事:其一,當年參與都江堰工程的老工匠,無論人在巴蜀還是關中,一律召上涇水河渠
統歸河渠署調遣;其二,咸陽營造工匠無分官營民營,一律赴河渠署聽候調遣;其三,藍田大
營之各色工匠急赴涇水瓠口,悉數歸河渠署調遣。前述三方技能工匠,皆可依圖施工,粗計一
千三百餘人。旬日之內,工匠可陸續到齊。」
  「好!」縣令工將軍們齊聲吼了一句。
  「老令,夠不夠?」嬴政低聲問了一句。
  「君上,」鄭國粗重喘息著:「李三郎還都了?」
  「對。我向他借糧,他問我要錢。」
  「李三郎能否不走?」
  「河渠令何意?」
  「呀!秦王當真不知麼?」鄭國有些著急:「李冰這個三公子,工技之能比那個二郎還強
,只是水中本事不如二郎,若有李三郎幫襯老夫,大料工程無差!」
  「好!只要前輩張口,我對李渙說。」
  「天也!王怕老夫容不得三郎?」
  「水家多規矩,我得小心也。」年青的秦王笑了。
  李斯一步過來:「君上,鄭老令最是服膺李冰父子了。」
  「好!天意也。」嬴政雙手猛然一拍:「李渙何在?」
  「臣在!」白花花人群中,一個粗布短衫的黝黑漢子大步走了過來。
  「你是,三郎––」鄭國愣怔地端詳著。
  「鄭伯不識我,我卻見過鄭伯。」黝黑漢子對著鄭國深深一躬。
  「噢?你見過老夫?」
  「三郎五歲那年,鄭伯入蜀,在岷江岸邊揮著探水鐵尺與家父嚷嚷。」
  「啊!想起來也!小子果然少年才俊,好記性!」
  「鄭伯,家父彌留之際還在念叨你。他說,身後水家勝我者,唯鄭國也。」
  「李冰老哥哥,鄭國慚愧也!」驟然之間,鄭國兩行老淚奪眶而出:「目下秦王也在,這
話能說了。當年老夫入蜀,本來是助你老父修造都江堰去的。不期韓王派密使急急追到老夫,
指斥老夫不救韓國反助秦國,是叛邦滅族之罪。也是老夫對秦韓內情渾然不知,只知報國為大
,便有意與你父爭執分水走向,以『工見不同,無以合力』為由頭,回了韓國。而今想來,一
場噩夢也––」
  「老令無須自責。」嬴政高聲道:「我看諸子百家,水農醫三家最具天下胸襟。李冰、鄭
國、許行、扁鵲,哪一個不是追著災害走列國,何方有難居何方!與公等如此胸襟相比,嬴政
的逐客令才是笑柄!秦國朝野,永為鑒戒。」
  「秦王,言重也!」鄭國悚然動容了。
  「老伯,」黝黑精瘦的李渙連忙變回了話題:「秦王要我一起來看看涇水河渠,我便跟了
來。晚輩已經看過了中山引水口與三十里瓠口,其選址之妙,施工之精,教人至為感嘆。三郎
恭賀鄭伯成不世之功,涇水河渠,天下第一渠也!」
  「涇水河渠規制小,不如都江堰。」鄭國連連搖頭。
  「不!都江堰治澇,涇水河渠治旱,功效不同,不能比大小。」
  「好!不說了。」鄭國轉身一拱手:「君上,有三郎襄助,或可與上天一爭。」
  「老令萬歲!」滿場一聲高呼,精神陡然振作。
  嬴政對著鄭國深深一躬:「老令一言,政沒齒不忘。」轉身對臣工人群一揮手:「大決涇水
,夏種成渠,可有異議?」
  「沒有––!」所有人都可著牛勁吼出一聲。
  「好!河渠搶工,要在統籌。本王決意重新整納河渠人事,以利號令統一。」
  「臣等無異議!」
  「長史宣書。」
  王綰踏上一方大石,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念誦:「秦王特書:河渠事急,重新整納職事如左
:其一,擢升河渠丞李斯為客卿,總攬軍民各方,統籌決戰涇水;其二,鄭國仍領河渠令官署
,總掌涇水河渠施工;其三,擢升李渙為中大夫兼領河渠丞,襄助河渠署一應事務;其四,擢
升下邽縣令畢元為內史郡郡守,統領關中民力決戰四百里幹渠!本王行營駐蹕瓠口,決意與秦
國臣民戮力同心,大決涇水!此書。大秦王嬴政十二年春。」
  片刻寂靜,峽谷中突然騰起一陣秦王萬歲的震天吶喊。
  李斯鄭國等人的領書謝恩之聲,完全被呼嘯的聲浪淹沒了。
  這些吏員工將軍最是粗樸厚重不尚空談,平日遠離國府王城,許多人甚至連秦王都沒見過
。今日涇水瓠口的治水朝會,教他們實實在在地親自感知了這位年青秦王的風采。秦王說理之
透徹,決事之明銳,勇氣之超常,胸襟之開闊,對臣下之親和,無一不使這些實務吏員與亭長
鄉長里長們感慨萬端。然則,更要緊的還是,這些實務吏員們看到了秦王決戰涇水的膽魄,看
到了秦王不拘一格大膽簡拔能事幹員的魄力。有李斯、鄭國、李渙、下邽縣令這些毫無貴冑靠
山而只有一身本事的幹員重用在前,便會有我等事功之臣的出路在後!多難興邦,危局建功,
這是所有能事之士的人生之路。既入仕途,誰不渴望憑著功勞步步晉陞?然則,能者有志,還
得看君王國府是否清明,是否真正地論才任事論功晉陞,君王國府昏聵亂政,能事布衣縱有千
般才能萬般功勞,也是白說,甚或適得其反。這些實務吏員們,十有八九都是山東六國士子,
當初過江之鯽一般來到秦國,圖的便是伸展抱負尋覓出路。多年勤奮,他們終於在秦國站穩了
根基,進入了最能展現實際才幹的實務官署。可就在此時,有了那個突兀怪誕的逐客令,他們
竟被莫名其妙地一桿子打出了秦國。那時候,這些實務吏員們真是絕望了,要不是蒙恬王翦一
班大將,將他們攔阻屯紮在桃林高地的秘密峽谷,又不斷傳送變化消息,不知有多少人當時便
要自裁了。唯其如此,實務吏員們對這個年青的秦王是疑惑的,捉摸不定的,甚至在內心是不
相信的。然則,今日親見諸般事體,親耳聽到了秦王對逐客令的斥責,誰能不怦然心動,誰能
不意氣勃發?
  年青的秦王向李斯肅然一躬:「秦國上下,悉聽客卿調遣。」
  「君上––」
  李斯喉頭一哽,慨然拱手,轉身大步跨上一方大石,盈眶淚水已經化成灼熱的火焰:「諸
位同僚,秦王以舉國重任相託我等,孰能不效命報國!秦人與天爭路,涇水河渠大戰,自今夜
伊始!本卿第一道號令:目下臣工三分,經濟十署一方,合議河渠外圍事務;全部縣令工將軍
一方,合議民力重新部署;河渠署一方,合議諸般施工難點與工匠配置。本官先行交接河渠署
事務,一個時辰後三方合一,重新決斷大局部署。天亮之前,全部趕回營盤。明日正午,河渠
全線開戰!」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一聲秦誓震盪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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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春尾夏頭的四月,烘烘陽光明亮得刺人眼目。
  一天碧藍之下,整個秦川在鼓蕩的黃塵中亢奮起來。一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從四面八方趕
向渭北,一隊隊挑擔扛貨的人流連綿不斷地從關中西部南部趕向涇水垣坡,糧食草料磚頭石頭
木材草蓆牛肉鍋盔,用的吃的應有盡有。咸陽城外的條條官道,終日黃塵飛揚。咸陽尚商坊的
山東商旅們,終於被驚動了。幾家老辣的大商社一聚首,立即判定這是一次極大的財運。二話
不說,山東商旅們的隊隊牛車出了咸陽城,紛紛開到渭北山坡下的民工營地,搭起帳篷擺開貨
物,掛起一幅寬大的白布寫下八個大字––天下水旱山東義商,做起了秦國民眾的河渠生意。
隨著山東商人陸續開出咸陽,各種農具家什油鹽醬醋麻絲麻繩布衣草鞋皮張汗巾陶壺陶碗陶罐
鐵鍋,以至菜根茶梗等一應農家粗貨,在一座座營盤外堆得小山也似。可山東商旅們沒有想到
,連綿營盤座座皆空,連尋常留營的老工匠女炊兵也蹤影不見,即便是各縣的幕府大帳,也只
能見到忙得汗流浹背的一兩個守營司馬。山東商旅們轉悠守候幾晝夜,座座營盤依然人影寥寥
,生意硬是不能開張。後有心思靈動者突然明白,各處一聲大喊:「不用揣摩,人在渠上!走
!」山東商旅們恍然大悟人人點頭,立即趕起一隊隊牛車,紛紛將商舖又搬上河渠工地。
  一上河渠,山東商旅們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逶迤伸展的垣坡黑旗連綿戰鼓如雷,人喊馬嘶號子聲聲,鋪開了一片亙古絕今的河渠大戰
場。觸目可及,處處一片亮晃晃黑黝黝的光膀子,處處一片鐵耒翻飛呼喝不斷。無邊無際的人
海,沿著一道三丈多寬的渠口鋪向東方山垣。擔著土包飛跑的赤膊漢子,直似秦軍呼嘯的箭鏃
密匝匝交織在漫山遍野。五六丈深的渠身渠底,一撥撥光膀子壯漢舞動鍬耒,一鍬鍬泥土像滿
天紙鷂飛上溝岸,溝底呼呼的喘息如同地底一道碩大無比的鼓風爐。渠邊僅有的空地上,塞滿
了女人孩童老人。女人和麵烙餅,老人挑水燒水,孩童穿梭在人群中送水送飯。人人衣衫襤褸
,個個黑水汗流,卻沒有一個人有一聲呻吟一聲嘆息––
  「秦人瘋了!秦國瘋了!」
  這裡正是涇水幹渠,正是受益二十三縣的輕兵決戰之地。
  卻說那日客卿李斯接手決戰涇水,連夜謀劃,拿出了「大決十分兵」的方略:其一,四百
多里幹渠是涇水河渠的軸心硬仗,全數交給受益二十三縣分兵包攬;其二,三十多條支渠與過
水(幹渠引入小河流的地段),分別由關中西部與隴西、北地的義工縣包攬;其三,進地毛渠
三百餘條,由受益縣留守縣吏統籌留村老弱婦幼就近搶修;其四,咸陽國人編成義工營,專一
馳援無力完成進地毛渠的村莊;其五,瓠口峽谷的收尾工程,由鄭國大弟子率三千民力包攬;
其六,鄭國率十名大工師坐鎮河渠署幕府,專一應對各種急難關節;其七,李渙率二十名水工
師,人各配備快馬三匹,專一飛騎巡視,就地決難;其八,各方聚來的工匠技師,交李渙分派
各縣營地,均平每百人一個工匠,專一測平測直,並隨時解決各種土工疑難;其九,李斯自己
親率十名工務司馬,晝夜巡視,統籌進度,掌控全局;其十,秦王帶王綰,每日率百騎護衛東
西巡視,兼行執法:但有特異功勳,立地授爵褒揚,但有怠工犯罪,立地依法處置。
  部署完畢,李斯說了最後一句話:「立即裁汰老弱,三日後一體開戰!」
  晨曦初上時分,陣陣驟雨般的馬蹄聲飛出了瓠口。
  三日之後的清晨,隨著瓠口幕府的長號嗚嗚吹動,涇水大決全線開戰。
  部署得當,上下同心,秦國關中民力百餘萬奮力搶工,卻是秩序井然絲毫不亂。經過裁汰
,病弱者一律發給河渠糧返鄉,加入各縣搶修進地毛渠的輕活行列。留在幹渠者,縱然是燒火
起炊的婦幼老人,也全都是平日裡硬槓槓的角色。李斯在三晝夜間飛馬查遍二十三縣營盤,家
家都是一口聲:「但有一個軟蛋,甘當軍法!」及至大決開始,旬日之內,不說犯罪,連一個
怠工者也沒有。秦王嬴政的巡視馬隊日日飛過山垣,黑壓壓的光膀子們連看也不看了,常常是
秦王馬隊整肅穿過一縣十餘里工地,連一聲萬歲呼喊也不會起來。眼看萬千國人死活拚命,王
綰與騎士們唏噓不止,遇見縣營大旗每每不忍心查問違法怠工情形,對縣令與工將軍們多方撫
慰,只恨不得親自光膀子下渠挖土。每遇此際,嬴政便勒馬一旁黑著臉不說話。旬日過去,嬴
政終於不耐,將王綰與全部隨行吏員騎士召到了行營。
  「諸位且說,吏法精要何在?」嬴政冷冰冰一句。
  「各司其職,敬事奉公。」帳下整齊一聲。
  「河渠大決,秦王行營職司何在?」
  「執法賞功,查核奸宄!」
  「長史自問,旬日之間,可曾行使職責?」嬴政這次直接對了王綰。
  「臣知罪。」王綰一躬,沒做任何辯駁。
  嬴政拍案站起:「商君秦法,大仁不仁!身為執法,熱衷推恩施惠,大行婦人之仁,安有
秦國法治?今日本王明告諸位:做事可錯可誤,不可疏忽職守。否則,涇水執法,從行營大吏
開始!」
  行營大帳肅然無聲。嬴政大袖一拂,逕自去了。
  次日巡視,秦王馬隊迥異往日。但遇縣營大旗,馬隊勒定,王綰便與兩名執法大吏飛身下
馬,一吏詢問一吏記錄,最後王綰核定再報秦王,座座營盤一絲不苟。開始幾個縣令不以為然
,如同往日一樣擦拭著滿頭汗水只說:「沒事沒事!都死命做活,哪裡來的疲民也!」可王綰
絲毫不為所動,硬邦邦一句便迎了上去:「如何沒事?說個清白。誤工?怠工?違法?一宗宗
說。」縣令一看陣勢氣色,立時省悟,一宗宗認真稟報再也不敢怠慢了。如此一月,到了最最
要緊的決戰當中,整個四百多里幹渠依舊是無一人違法,無一人怠工。
  這一日司馬快報:「下邽輕兵勞作過猛,再不消火,定然死人!」
  李斯犯難了。雖說是輕兵大決,他也清楚秦人的輕兵便是敢死之士的死戰衝鋒。可是在李
斯內心看來,這只是全力以赴抖擻精神免除懶惰怠工的激勵之法。趕修河渠畢竟不是打仗,還
能當真將人活活累死?再說,秦軍輕兵也極少使用,只在真正的生死存亡關頭才有敢死輕兵出
現;而且,自秦孝公之後,秦國獎勵耕戰新軍練成,輕兵營作為成建制的傳統死士營已經在事
實上消失了,此後秦人但說輕兵決戰,也往往是一種慷慨求戰的勇邁之心;孝公之後百餘年大
戰多多,除了呂不韋當政時年青的王翦為了搶出落入峽谷重圍的王齕所部而臨場鼓勇起一支輕
兵衝殺之外,連最慘烈的長平大戰也沒有使用過輕兵。如今是搶水決旱,情勢固然緊,可要出
現掙死人的事情,李斯還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反覆思忖,李斯以為不能太過,立馬飛奔下邽營
盤,黑著臉下令:「下邽輕兵當勞作有度,以不死人為底界!」回到幕府,李斯又下令十名司
馬組成專門的巡視馬隊,每日只飛馳工地,四處高呼:「輕兵節制勞作,各縣量力而行!」
  饒是如此,進入第二個月剛剛一旬,各縣決水輕兵已經活活累死一百餘人。
  李斯渾身繃得鐵緊,飛赴秦王行營稟報。
  秦王沉著臉一句話:「輕兵輕兵,不死人叫輕兵?秦人軍誓,不是戲言。」
  李斯一聲哽咽,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走!下邽。」秦王大手一揮,二話不說便出了行營。
  與東南華山遙遙相對的北洛水入渭處,是下邽、頻陽兩縣的決戰地。
  下邽、頻陽兩縣,都是秦川東部的大縣,其土地正在涇水幹渠末端地帶。涇水幹渠從這兩
縣的垣坡地帶穿過,再東去數十里匯入北洛水再進入渭水,便走完了全程。下邽、頻陽兩縣的
三十多里幹渠,難點在經過頻陽境內的頻山南麓的一段山石渠道。兩縣多垣坡旱地,平川又多
鹽鹼灘,對涇水河渠的「上灌下排,旱鹼俱解」尤其寄予厚望,民眾決戰之心也尤為激切。已
經是內史郡守的原下邽縣令畢元,親自坐鎮兩縣工地,親自督戰這段山石渠道,日日鏖戰,已
經進入了第四十三天。
  兩縣輕兵,全數是十八歲至四十歲的身強力壯的男子。這些精壯以「亭」為隊,亭長便是
隊長。每亭打出一面繡有「決死輕兵」四個斗大白字的黑色戰旗,晝夜鑿石死戰,號子聲此起
彼伏浪浪催湧,看得山東商旅們心驚肉跳。李斯天天飛馬一趟趕來巡視,見兩縣山石渠道確實
艱難,連燒水治炊送飯的老人女人少年都累得癱倒在地了,於是破例與國尉署管轄的藍田大營
緊急磋商,由藍田大營的炊兵營每日向頻山工地運送鍋盔牛肉等熟軍食,確保這段最艱難的幹
渠鏖兵奮戰。如此一來萬眾歡騰,兩縣輕兵不再起炊,餓了吃,吃了拼,拼不動了睡,睡醒來
再拼。隊隊人人陀螺般瘋轉,完全沒有了批次輪換之說。誰醒來誰拼,晝夜都是叮叮噹噹的錘
鑿聲,時時都是撬開大石的號子聲。
  「懶漢疲民絕跡,雖三皇五帝不能,秦人奇也!」
  令山東商旅們浩嘆者,不僅如此。下邽縣渭北亭的輕兵營有一百零六名憨猛後生,開渠利
落快速,一直領先全線幹渠,是整個涇水河渠大名赫赫的「輕兵渭北營」。自從遭遇山石渠道
,渭北營精壯不善開石,連續五六日進展不過丈。渭北營上下大急,亭隊長連夜進入頻山,搜
羅來六名老石工,無分晝夜,只教老石工坐在渠畔呼喝指點,全部輕兵死死苦戰。如此旬日,
一套鑿石訣竅悉數學會,進境又突兀超前,幾乎與挖土渠段的進展堪堪持平。鄭國開始不信隨
營工匠的消息稟報,連番親自查勘,見所開渠道平直光潔無一處暗洞疏漏,愣怔間不禁大是驚
嘆:「老夫治水一生,如此絕世渠工,未嘗聞也!」
  秦王嬴政的馬隊風馳電掣般趕到時,正是晨曦初上的時分。
  渭北輕兵營的二十六名後生率先醒來,猛咥一頓牛肉鍋盔,立即開始奮力挖山。堪堪半個
時辰,輕兵營精壯陸續醒來,又全部呼喝上陣。渠畔幕府,嬴政李斯正向已經是內史郡守的老
縣令畢元詢問輕兵情形,遙遙聽得一陣震天動地的號子聲,一陣如滾木礌石下山的隆隆雷聲,
一片歡呼聲剛剛響起又戛然而止,隨即整個工地驟然沉寂。
  「出事了?」李斯臉色倏忽一沉。
  營司馬跌跌撞撞撲進幕府:「郡守!渭北輕兵營––」
  「好好說話!」畢元一聲大喝。
  營司馬哭嚎著喘息著癱倒在地,喉頭哽咽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渠!」嬴政一揮手大步出了幕府。
  河渠景象,令人欲哭無淚。成千上萬的光膀子都聚攏了過來,黑壓壓站在渠岸,靜得如同
深山幽谷。當君臣三人穿過人眾甬道,下到渠底,目光掃過,嬴政三人不禁齊齊一個激靈!石
茬參差的渠身渠底,茫茫青灰色中一汪汪血泊,一具具屍身光著膀子大開肚腹,一幅幅血乎乎
的腸子肚子搭在腰身,一雙雙牛眼圓睜死死盯著渠口––
  「娃們等著!生死一搭!」矗在渠心的光膀子壯漢嘶吼一聲猛撞向青森森石茬。
  「亭長!」李斯一個箭步過去,死死抱住了這個輕兵隊長。
  匆忙趕來的新下邽縣令斷斷續續地稟報說,渭北輕兵營剛剛鑿開最堅硬的五丈巖,撬開了
山石幹渠最艱難的青石嘴段,厚厚的石板剛剛吊上渠岸,最先趕活的二十六名精壯便紛紛倒地
,個個都是肚腹開花。
  「君上,後生們掙斷了腸子,當場疼死––」畢元已經泣不成聲。
  嬴政身子猛然一抖,手中馬鞭啪嗒掉在地上。趙高機警靈敏,早已經寸步不離地跟在秦王
側後,幾乎便在馬鞭落地的同時立即撿起了馬鞭,又輕輕伸手扶在了秦王腰際。便在這剎那之
間,嬴政穩住了心神,走到渠心,對著茫茫青灰中一片血泊深深三躬。
  渠岸萬千人眾恍如風過松林,一齊肅然三躬。
  「父老兄弟們!決水輕兵還要不要!」嬴政突然一聲大吼。
  「要––!」茫茫松林山搖地動。
  「老秦人怕死麼!」
  「不怕––!」萬眾齊吼山鳴谷應。
  「大決涇水,與天爭路!」嬴政一聲嘶吼。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漫山遍野都呼喊起來。
  李斯第一次喊啞了聲音。那天夜裡,嬴政在下邽幕府請教李斯如何褒獎渭北輕兵時,李斯
只能比劃著寫字了。回到瓠口行營,嬴政召李斯、王綰、鄭國、李渙一夜商議,次日便有《輕
兵法度》頒行河渠:各縣輕兵,每晝夜至少需歇息兩個時辰,飯後一律歇息半個時辰開工,否
則以違法論處!緊接著,又有一道秦王特書頒下:舉凡輕兵死難河渠,各縣得核准姓名稟報秦
王行營,國府以斬首戰功記名賜爵,許其家人十年得免賦稅;並勒石以念,立於頻山松林垣渭
北輕兵死難地,以為永誌!
  旬日之後,第一座巍巍刻石在頻山南麓松林坡矗立起來。丈六石身鐫刻著由李斯書寫的一
行雪白大字––渭北亭二十六銳士決水石,石後鐫刻著二十六銳士的姓名與秦王親賜的爵位。
消息傳開,舉國感念,一首秦風歌謠便在三百里河渠傳唱開來:「
  我有銳士決水夭亡
  捨生河渠斷我肝腸
  勒石涇水魂魄泱泱
  上也上也大秦國殤
  五月將末,鼓蕩關中的漫天黃塵終於平息了。
  工程全部勘驗完畢的那一日,李斯鄭國李渙三人來到行營,不期蒙恬與老廷尉也來了。兩
方意願一致,都是敦促秦王早日移駕還都,處置兩個多月積壓的諸多急務,放水大典寧可專程
再來。嬴政卻說:「秦國萬事,急不過解旱。不眼見成渠放水,我這個秦王臉紅。再說,我還
要到頻山松林垣去,要走了,看看那些烈士。」聽著精瘦黝黑的年青秦王的沉重話語,幾個大
臣沒有了任何異議,人人都點頭了。
  次日清晨,秦王嬴政率行營及瓠口幕府的臣工出了瓠口,沿著寬闊的渠岸轔轔走馬奔赴頻
陽。君臣們誰也沒有料到,一出瓠口,便見茫茫幹渠上黑壓壓人群成群結隊絡繹不絕地匆匆趕
赴東邊,如同開春趕大集一般。李斯勒馬一打問,才知道這是即將拔營歸鄉的民眾依著秦人古
老的喪葬習俗,要趕往頻山松林垣,向長眠在那裡的輕兵銳士做最後的招魂禮。
  「這,這是誰約定的?」鄭國大為驚訝。
  「人群相雜,不約而同。」
  「怪也!一個巫師就行了,還人人都去?」鄭國不解地嘟噥了一句。
  嬴政凝望著滿渠岸的黑壓壓人群,略一思忖道:「下馬,步行頻陽。」趙高立即哭聲喊了
出來:「君上,大熱天幾百里路,不能走啊!」嬴政突然大怒,揚手狠狠一馬鞭,抽得趙高陀
螺般轉著圈子撲在地上。不等趙高爬起,嬴政已經沉著臉大步走了。一班臣工人人感奮紛紛下
馬,撩開大步便融進了黑壓壓無邊無際的光膀子人群。
  是老秦人都知道,秦人自古便有烈士招魂禮:士兵戰死沙場,屍身不能歸鄉,大軍撤離之
日無論戰況多麼危急,都要面對戰場遙遙高呼:「兄弟!跟我歸鄉––」若是戰勝後的戰場,
便要就地安葬好戰死者屍身,盡可能地立起一座刻石、木牌甚至枯木樹樁,繞著墳塋呼喚幾遍
,再在石上結結實實地摁下自己的血手印,而後才揮淚班師。老秦人原本是遊戰遊牧遊農兼而
有之的古老族群,居無定所,死無定葬,便將這撫慰死者告慰遺屬的招魂禮看得分外上心。歷
經春秋戰國,秦人漸漸成為有國有土的大國族群,然則這古老的招魂風習卻沒有絲毫改變。後
來秦國變法,移風易俗,有新入秦國的變法士子建言要革除此等陋習。商鞅卻批下個斷語:「
生者激哀,磨礪後來,慷慨赴死,聞戰則喜,固秦人哉!何陋之有?」於是,秦人安魂禮便依
然如初地延續了下來。嬴政少年在趙,早早便從「趙秦」(早期流入趙國的秦人)部族的習俗
中知道了招魂禮對老秦人的要緊,自然不同於來自楚國韓國的李斯鄭國,他立即明白了河渠民
眾其所以不約而同地匆匆趕赴頻陽的緣由。
  兼程行走,晝夜不停,第三日清晨,嬴政君臣終於到了頻山。
  茫茫松林垣,二十三座大石依著各縣在幹渠的決戰次序東西排開。石林之後,是六百六十
三座輕兵死士的新土墳塋。各縣民眾各自聚集在本縣輕兵死士的刻石前,繞著圈子捶胸踏步,
三步一呼:「兄弟!跟我歸鄉了––」呼喚完畢,各自散開,各尋一方粗糙石頭,瘦骨嶙峋的
大手壓上粗石猛搓,直至手掌滲出血珠;而後大步走到刻石前,在石上結結實實一摁,一個血
手印摁在了石身或石背;罷了肅然一躬,便赳赳去了。
  嬴政君臣一行風塵僕僕趕到,松林垣萬千人眾大出意外,各自佇立在墓石墳塋前凝望著秦
王不知所措了。年青的秦王也不說話,對著一齊朝他凝視的茫茫人眾深深一躬,大步走到一柱
顯然是有心者特意立起的粗糙巨石前,大手猛然搓下,頓時血流如注。
  萬千黑壓壓光膀子的秦人悚然動容,寂靜得只聽見一片喘息。
  嬴政舉著血掌,大步走過刻石,一石一掌,結結實實地摁在碑身大字上。未過三五石,光
膀子人群感奮不已,爭相到粗石柱下搓出血手,呼喝著唏噓著紛紛跟了上來,完成與兄弟烈士
同心挽手的最終心願。及至嬴政走到最後一座大石前,摁罷最後一個血手印,回頭看去,一片
二十三座大石,座座鮮血流淌,一片血紅的刻石在夏日的陽光下驚心動魄。
  嬴政繞著下邽刻石踏步一圈,突然昂首向天,一聲長呼。
  「涇水銳士,頻山為神!守我河渠,富我大秦!」
  萬千人眾唏噓慷慨,跟著秦王陣陣長呼,整個頻山都在烈日下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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