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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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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4: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堪堪夏種,涇川瓠口舉行了隆重的成渠放水大典。
  兩岸青山,一條白石大溝從峽谷穿過。東西山巒擠滿了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幼,旌旗招展鼓
樂喧天。瓠口幕府前的雲車將台下,嬴政君臣們人人都在可著嗓子說話,儘管誰也聽不見誰,
依舊是樂呵呵地高聲訴說著。將近午時,水司馬來報:瓠口之外的所有斗門、渡槽、跌水、過
水、幹渠、支渠、毛渠的交接口再次查勘完畢,無一差錯;幹渠兩岸的迎水民眾井然有序,只
待放水。嬴政得報,向李斯揮手高喊了一句。李斯立即會意,轉身利落地走上將台,一劈令旗
,將台前雲車上的大纛旗左右三擺,漫山遍野的鼓樂喧嘩便漸漸平息。
  秦王嬴政率領著全體大臣,整齊地在將台後站成了一個方陣。
  「吉時已到,秦王擊鼓告天!」李斯洪亮嘶啞的聲音迴盪開來。
  年青的秦王走上將台,走到鼓架前,接過幕府司馬遞過的一雙長長鼓槌,拱手向天,奮然
高聲道:「秦王嬴政禱告上天:引涇入洛,開渠灌田,秦國庶民生計之根本。天公旱秦,逼我
秦人與天爭路,以血肉之軀奮力死戰,方引得涇水東下。秦人不負上天,上天寧負秦國乎!願
上蒼護佑秦國,保我涇水滔滔,長流不斷,關中沃野,歲歲豐年!今涇水渠成,依國人心願,
依天下通例,涇水河渠定名––鄭國渠!」
  嬴政的鼓槌用力打上牛皮大鼓,隆隆之聲震盪峽谷。
  「秦王定名,引涇河渠為鄭國渠––!」李斯正式宣呼了河渠名號。
  「鄭國萬歲!鄭國渠萬歲!」吶喊聲浪頓時淹沒了峽谷山垣。
  一時平息,李斯聲音復起:「河渠令開渠放水––!」
  宣呼落點,四名軍士抬著一張軍榻出了幕府,山垣人眾立即肅靜下來。
  三日之前,全部渠道驗收完畢,回程未及到秦王行營交令,鄭國便昏倒在了瓠口峽谷的山
道上。待嬴政領著太醫趕來,鄭國已經被先到一步的李斯與吏員們抬進了河渠署幕府。太醫一
把脈,說這是目下官吏人人都有的「涇水病」,一色的操勞奔波過甚以致脫力昏迷,河渠令病
症之不同,在於諸般操勞引發了風濕老寒腿,悉心靜養百日後可保無事。嬴政當即吩咐,老太
醫從秦王行營搬進河渠署幕府,專門守著鄭國診治。嬴政還重重撂下一句話:「有難處隨時報
我,便是要龍膽鳳肝,也給你摘來!沒了鄭國,本王要你人頭!」
  鄭國臥榻,這放水大典便缺了一個最當緊的人物,雖說不關實務,卻有說不出的缺憾。李
斯反覆思忖,主張秦王親自號令放水,只要激勵人心完滿大典,似可不必因一人而耽延放水日
期。年青的秦王卻斷然搖頭:「主持成渠放水,是水工最大尊榮,縱是本王也不宜取代。走,
與鄭國去說。」來到幕府,剛剛服下一大碗湯藥的鄭國,疲憊得連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蒼
白的嘴唇動了動,幽幽目光閃爍著一絲難得的光焰。年青的秦王站在榻前,眼中便是一眶淚水
。鄭國只愣怔怔看著秦王,嘴角抽搐著說不出話來。嬴政高聲說:「老令啊,沒有你,便沒有
涇水河渠!放水大典,誰也不能取代你!到時抬你出去,老令只須搖搖號令,行麼?」李斯看
得很清楚,那一刻,鄭國溝壑縱橫的黝黑臉膛驟然間老淚縱橫,喉頭咕的一聲便昏了過去。也
就是在那一刻,李斯深深感悟了年青秦王「賞功不欺心」的罕見品性,一時也是止不住的熱淚
盈眶。自後三日,眼看大典在即,李斯每日都要去探視幾趟鄭國,可每次都見鄭國在昏昏大睡
。今日,鄭國行麼?
  萬千人眾的灼熱目光之下,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鄭國從軍榻上坐了起來,站了起來,撐持著那支探水鐵尺,緩慢地沉重地一步一步地向將
台走來。司禮的李斯驚愕得不知所措,疾步迎來想扶鄭國,又覺不妥,便亦步亦趨地跟著鄭國
走上將台,竟是先自一頭大汗淋漓。
  此時,中山峰頂的大旗遙遙三擺,表示引水口已經一切就緒。只見佇立在將台上的鄭國像
一段黝黑的枯樹,凝目遠望峰頂龍口,緩緩舉起了細長的探水鐵尺,猛然奮力張臂,砸向了牛
皮大鼓。鼓聲一響,李斯立即飛步過去,張開兩臂攬住了搖搖欲倒的鄭國。
  「水!過山了––」鄭國黝黑的臉猛然抽搐了。
  「老令醒來!水頭來了!」李斯搖著鄭國,說不清是哭是笑。
  此際遙聞中山峰頂一陣號角一陣轟鳴,隆隆沉雷從天而降,瓠口峽谷激盪起漫天的白霧黃
塵,一股濃烈而又清新的土腥水汽立時撲進了每個人的鼻中。兩岸萬千人眾的忘情吶喊伴著龍
口噴激飛濺的巨大雪浪,轟轟隆隆地跌入了瓠口,衝向了峽谷。
  鄭國猛然醒轉,忽地起身一吼:「水雷如常!涇水渠成––!」
  一句未了,鄭國又搖搖欲倒。李斯堪堪扶住,趙高已經飛步搶來,雙手一抄便要托起鄭國
去行營救治。鄭國卻倏地睜眼:「不!老夫還要走水查渠!」一句話沒說完,人已經直挺挺從
趙高臂彎掙脫出來。此時嬴政大步趕來,聽李斯一說立即高聲下令:「小高子,駟馬王車!」
說罷一蹲身背起鄭國大步便走。
  九尺傘蓋的青銅駟馬王車轔轔駛來堪堪停住,嬴政恰恰大步趕到,不由分說將鄭國扶上了
寬大的車廂。車中少年內侍扶住鄭國坐靠妥貼,嬴政便是高聲一句:「老令,你坐在車上聽水
。但有紕漏,只敲傘蓋銅柱!」鄭國滿臉通紅連連搖手:「秦王秦王,大大不妥,老臣能走–
–」嬴政哈哈大笑:「妥妥妥!老令縱然能走,今日也得坐車!」
  說話間李斯趕到,嬴政匆忙一揮手:「我去趕水頭,客卿後邊查渠。」
  李斯還沒來得及答話,年青的秦王已經風一般去了。
  李斯笑著搖搖頭,對王車上的鄭國一拱手高聲道:「老令哥哥,秦王趕水頭去了,你也先
走,我帶大工們後邊查渠。」鄭國黑紅臉上汪著涔涔汗水,探水鐵尺當當敲打著車廂:「好!
老夫先走,趕不上水頭也趕個喜慶!」一言落點,駟馬王車嘩啷啟動,山坡趕水人眾立即閃開
了一條大道。及至王綰帶一班青壯吏員疾步趕來,秦王已經沒了人影。
  王綰頓時大急,二話不說飛步追趕下去。
  趕水頭,是敬水老秦人的又一古老風習。蓋秦人老祖伯益部族,是與大禹並肩治水的遠古
英雄族群,自來對「水頭」有著久遠的仰慕情結。那時候,秦人部族經年累月在三山五嶽間疏
導天下亂水。但有新的水道開闢,汪洋大水激盪著流入水道,水頭昂首飛撲倒捲巨浪激起塵霧
濺起雪白浪花,一條巨龍飛騰呼嘯在峽谷水道。兩岸秦人歡呼著追逐水頭,直是治水者的最大
盛典。這種久遠的記憶,化成了無數傳說掌故,流傳在所有的秦人部族中。即或後來遊牧躬耕
於隴西草原群山,偶爾開得些許短渠,渠成放水之日,老秦人也一定是傾巢而出追逐著水頭歡
騰不斷。立國關中數百年,秦人開渠寥寥無幾,數得上的大渠,只有秦穆公時百里奚在關中西
部開出的那條百里渠,趕水頭的盛大慶典便也漸漸淡出了老秦人的風習。縱然如此,那條百里
渠每年春季放水,還是有黑壓壓人群在渠岸追逐著水頭歡呼,不吃不喝一直追到盡頭。
  如今,這條鋪滿秦人鮮血的四百多里的涇水大渠,已經巍巍然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渠。一
朝放水,豈能不喚起老秦人久遠的記憶與風習?除了不得不提前回鄉照應渠水入田的一家之長
,幾乎家家都有人留下趕水頭。老秦人期盼著昂昂龍頭的飛騰之象,能隨著趕水頭的家人帶來
光耀的歲月。大典前一日,所有民工都清理了營盤,打好了包袱,收拾得緊趁利落,預備好今
日追趕著水頭回鄉。
  當中山峰頂巨大的龍口開啟,清澈的涇水翻捲著巨浪撲入瓠口峽谷,漫漫人群便開始了由
渠首漸次發動的歡呼奔跑,不疾不徐,一浪一浪地伸展到山外,伸展到茫茫幹渠。水頭一入幹
渠,趕水頭人群便有了種種樂事,歡笑喧嚷聲連綿不斷。這鄭國渠是漫漫四百多里的長渠,趕
水頭事實上便成為一種腳力競技。雖說因不斷分水於一些主要支渠,幹渠水頭的流速並不是太
急。然則,終究也得人緊步追隨才能追得上。幹渠兩岸的大多人,都是趕水頭趕到自己家鄉田
園的地界,便回歸鄉里趕渠水入田的喜慶去了。只有非受益區的義工縣的精壯,與家在渠水下
游的精壯,才是專心一志的長途趕水者。戰國之世人人知兵,都說這是兼程行軍,一邊追逐著
水頭歡呼,一邊嚷嚷評點著不斷變換的領跑者。即或是那些體力不濟者,呼呼大喘著坐在新土
渠岸上吃喝歇息一番,也看著紛紜流過的人群,拍著大腿可著嗓子嚷嚷得不亦樂乎。
  水頭趕到雲陽地界,渠岸突然一陣歡呼:「秦王趕水頭!萬歲!」
  趕水頭又遇君王,吉慶再吉慶,老秦人頓時興奮了。
  全程親自趕水頭,這是嬴政在會商放水大典時執意堅持的一件事。
  秦王的說法是,親自趕水頭,眼見四百多里幹渠不滲不漏,心下才算踏實。對於秦王這個
主張,李斯是反對的,大臣們也是反對的。在李斯與大臣們看來,這件事多多少少有幾分秦王
的少年心性,有幾分趕熱鬧意味。當然,最要緊的理由是堂堂正正的:旬日之前,秦王趕赴頻
山為輕兵烈士招魂,已經步行了兩百多里;這次再一晝夜步行四百多里,事實上是最大強度的
兼程行軍,若有意外,秦國何安?再說,決戰涇水兩個多月,這個年青的秦王眼看著瘦成了人
乾,所有尋常合身的袍服都變成了包著「竹竿」晃蕩的水桶,誰不心痛有加?雖然,幾乎人人
都變成了人乾,但誰都明白,這個殺伐決斷凌厲無匹的年青秦王真要出了事,目下的秦國便注
定要亂得不可收拾了。唯其如此,誰能贊成秦王一路疾步四百多里?於是上下一口聲,都說秦
王這次大可不必,要查渠也得乘坐王車,高處看水才清楚。可嬴政卻說得斬釘截鐵:「連續兼
程三五日,是秦軍老規矩,老秦精壯誰都撐得住,不用商議!客卿只管部署沿渠事務,我只帶
十名鐵鷹劍士、十名年青工匠趕水頭,老臣一個不要跟。」
  李斯眼見無法說動秦王,便在夜裡單獨來到行營。李斯先與王綰說了一陣,而後兩人一起
來到了秦王的寢室書房。李斯王綰反覆陳說了理由,年青的秦王卻好長一陣沒有說話。便在兩
人以為秦王已經默認而預備告辭時,年青的秦王卻拍案開口:「人要有氣!國要有氣!長平大
戰之後,昭襄王收斂固本,之後兩代秦王無所作為,秦人之精氣神業已低落數十年。我上涇水
,原本便不僅僅是搶渠搶水,更是要鼓蕩秦人雄風!只要秦人長精神,嬴政縱然兩腿跑斷,也
值!」
  那一夜,李斯徹夜未眠。
  次日,總攬河渠的李斯與王綰一番謀劃,立即分頭部署:先私下說服所有大臣,將秦王趕
水納入大典程式;再從王城禁軍中遴選出十多名善奔走的銳士,由王綰帶領,專司聯絡接應;
又特意找到形影不離秦王左右的趙高,叮囑了諸多應急援助之法。可無論如何周密謀劃,李斯
王綰也沒有想到秦王親自將鄭國背上王車這一樁。趙高一離開秦王,李斯王綰心下便不踏實。
兩人都曾多次見識趙高的過人藝能,幾乎是本能地相信,只要這個趙高在秦王身邊,秦王便不
會發生意外。今日趙高駕車,李斯查渠,追趕秦王的王綰便分外焦灼。
  聞得前方陣陣歡呼,王綰立即吩咐善走銳士飛奔急追。正在此時,卻聽身後一陣秋風過林
般的沙沙聲。王綰轉頭之間,一道黑影正從身邊掠過,同時飛來一句尖亮的話音:「長史莫急
,小高子追君上去了!」
  「趙高!王車誰駕?」王綰急忙一喊,畢竟,鄭國也不能出事。
  「王車馭手有三人,長史放心!」黑影沒有了,尖亮的聲音卻飄蕩在耳邊。
  長吁一聲,王綰呼哧呼哧剛剛放緩了腳步,卻被身邊一群一群歡呼奔跑的光膀子裹進了茫
茫人流。原來,兩邊渠岸的老秦人一聽秦王趕水頭,精神陡然大振,後行弱者們紛紛一片呼嘯
吶喊:「丟膊了!豁出去!趕秦王老龍頭了!」吶喊之間,人們紛紛脫下專門為大典穿上的簇
新長袍順手一丟,撩開光膀子狂喊著潮水般追了上來。王綰也是老秦人,自然知道老秦人這聲
「丟膊了豁出去」意味著何等情形。丟膊者,光膀子猛幹也。豁出去,拚命也。無論是做工趕
活還是戰場廝殺,秦人但喊一聲丟膊了豁出去,立時便是拚命死戰之心。今日不是戰場,老秦
人要丟膊了豁出去,心裡話顯然便是一句:「秦王做龍頭,老秦人死也要緊緊追隨!」身處狂
熱人流狂熱吶喊,王綰心頭大熱一身汗水,只覺特意預備的輕便官服也變得累贅。興起之下,
王綰也大喊一聲:「丟膊了!豁出去!」扯掉官服撂在路邊,便大步飛奔起來。
  日落時分,嬴政堪堪趕著水頭到達高陵縣地界,正好是鄭國渠一半水程。
  嬴政雖然沒有光膀子,卻也早早丟了斗篷冠服,一身緊趁利落的短衣汗濕得水中撈出來一
般。鐵鷹劍士與精壯吏員二十人,原本在兩邊護持著秦王。可在王綰一班人趕上後,嬴政硬是
下令,只許劍士吏員跟在後邊,不許遮擋兩廂人眾。
  如此一來,渠岸頓成奇觀。無邊無際的黝黑閃亮的光膀子人群沒有了吶喊,只咬著牙關看
著秦王看著水頭,刷刷刷大步撩開趕路。及至水程過半,趕水頭人群已經漸漸形成了默契規矩
:但有後來者趕上,秦王兩側的人群便自行讓道退開;前方但有等水頭的老人婦幼群,秦王兩
側的光膀子人群便整齊一致地落到秦王身後緊緊跟隨,好教父老們一睹秦王風采。
  眼看暮色降臨,渠岸便有了萬千火把,浩浩蕩蕩在幾百里高坡山巒展開,恍如一道紅光巨
龍在天邊蜿蜒翻飛。此等壯觀奇景,深深震撼了平川夜間灌田的農人與查水的官吏,遙遙吶喊
呼應,連綿起伏不斷。有脫得開身的精壯農夫,便紛紛舉著火把吶喊著向北?趕來。一片片火
把瀰漫了無數的田間小道,一陣陣吶喊此起彼伏,整個秦川都被攪翻了。
  曙光再現時,被趕水者一口聲呼為「秦王老龍頭」的水頭,嘩啦啦抵達頻山。經過那片依
然閃爍著血紅光芒的刻石松林時,嬴政向著北岸遙遙一聲長呼:「兄弟!趕水歸鄉了––」一
聲未罷,無邊無際的光膀子人群立時一陣陣山呼海嘯:「兄弟!跟緊秦王,趕水歸鄉!」夏日
清晨的陽光映照著石林松林的血光,映照著萬千老秦人的淚光,吼喝著呼嘯著,一路奔向遙遙
在望的洛水入口。
  將及正午,趕水頭的茫茫人群終於定在了北洛水的山巒河谷。
  嬴政站住腳步,只說了一句話:「趕水人眾,俱賜戰飯––」
  這趕水頭雖是風習,卻沒有定規。諸如關中西部的百里渠短途趕水,不吃不喝者多。四百
多里趕水頭,不吃不喝不可能。一過雲陽,王綰已經吩咐吏員軍士沿途不斷呼喊:「長路趕水
,吃喝自便!」饒是如此,許多人還是死死盯著秦王,秦王不吃不喝,我也不吃不喝!王綰一
路看得清楚,年青的秦王一晝夜又一半日,只在腳步匆匆中喝了十三次水,吃了兩張乾肉夾鍋
盔。如此也就是說,大多趕水者在四百多里兼程疾走中只吃了兩飯,此刻人人都是飢腸轆轆。
王綰已經軟得不能挪步了,只看著趙高搖了搖令旗。趙高二話沒說,過來接了令旗,便飛步張
羅去了。
  大約小半個時辰,趕水頭人眾陸續抵達,一輛輛牛車拉著鍋盔乾肉也絡繹不絕地趕到了渠
水洛水交匯地。山巒水口,兩邊渠岸,到處都湧動著黝黑閃亮的光膀子,人人亢奮個個激昂,
大笑大叫不絕於耳。一句最上口的話處處山響著:「秦王咥實活!攢勁!」人群處處喧嘩,對
開在龍尾之地專門等著這一日大市的山東商旅的帳篷商舖,卻沒有一個人光顧。
  山東商社的執事們紛紛出門,站在飯鋪酒鋪貨棧前驚訝莫名,一口聲驚呼:「怪也!四百
里趕水沒一個人趴下!沒一個人買飯買酒!老秦人鐵打的不成!」
  正在一片熱汗騰騰裹著喧嘩笑語的時刻,年青的秦王過來了。嬴政一身汗淋淋短身布衣,
提著一條寬大的白布汗巾,大步赳赳地走上了山坡一方大石。不知誰喊了一聲秦王來了,萬千
光膀子們立即軍旅甲士一般肅然噤聲昂首挺胸,活生生一片森森然黝黑閃亮的森林。
  「父老兄弟們!四百里趕水,沒一個趴下!好!」秦王當頭喊了一句。
  「秦王萬歲!」黝黑閃亮的胳膊刷的一齊舉起,吼聲隆隆震盪天際。
  「鄭國渠成,涇水入田。秦人好日子已在眼前!父老兄弟們,咥飽喝足再歸鄉。回到鄉里
整治農田,搶灌夏種,使秦人糧倉早早堆滿!人無神氣,一事無成!國無神氣,一事無成!秦
國該強大!秦國該富庶!秦人,更該有精神!」
  「萬歲!秦人精神!」彌天吼聲夾著轟隆隆水聲,淹沒了洛水山巒。
  片刻之間,萬千光膀子老秦人人人變成了浸透猛火油的火把,火焰呼呼直躥。繃著臉大步
赳赳到牛車前領一份鍋盔乾肉,蹲在地上狼吞虎嚥猛咥乾淨,大腿一拍:「走!」立即三五成
群地風風火火離開洛水口。不消片時,滿山遍野黝黑閃亮的光膀子便消失在無邊無盡的田野裡。
  「瘋子秦王!瘋子秦人!」
  守著始終沒有一個秦人光顧的商舖,山東商旅們又一次驚愕了。
  晚霞滿天的時分,李斯鄭國帶著一班水工吏員終於趕到了洛水口。
  秦王扶著趙高的肩膀站在洛水岸邊,迎頭先問了一句:「客卿老令,後水如何?」李斯鄭
國雙雙一拱手:「全線堅固順暢,支渠毛渠全部進水!」嬴政聽罷沒有來得及說話,便一頭碰
在趙高身上軟了過去。李斯一轉身斷然下令:「行營中止政事,全部人馬歇息徹夜!」
  當夜,行營大帳的燈火早早熄滅,整個營地一片雷鳴般鼾聲。
  直到次日將近正午,夏日的太陽已經火辣辣掛在當頭,行營的聚將號才嗚嗚地吹動起來。
人喊馬嘶中,一頓結結實實的鍋盔夾乾肉戰飯下肚,大臣吏員們便踏著號聲趕赴行營大帳了。
對於秦國官吏,多少晝夜不睡少睡不吃不喝少吃少喝都是家常便飯,而能一夜無事地從天黑酣
睡到次日正午,實在是絕無僅有的奢侈了。有如此一夜酣睡,臣工吏員們聚到行營大帳時個個
精神抖擻,許多人說不上名目的怪病也都神奇地煙消雲散了。
  李斯進帳,一見清新矍鑠的鄭國,揉著眼睛直呼:「奇也奇也!」鄭國一陣哈哈大笑:「佳
水灌枯木而已,客卿何奇之有也!」尋常間永遠皺著眉頭的鄭國一笑,一班臣工不禁人人大樂
,一時滿帳笑聲。
  午時末刻,查水查渠之各方匯聚渠情水情,結果是:全線無斷無裂無滲無漏,所有支渠毛
渠都順利進水,無一縣報來故障。鄭國歸總,點著探水鐵尺硬邦邦撂下一句話:「涇水河渠四
百六十三里,全線堅實通暢,入田順當,涇水渠成!」鄭國說完,連同嬴政在內,所有人都不
約而同地長長鬆了一口氣。李渙與幾個經年奔波的老水工嘖嘖感嘆不已,連說這鄭國渠快得匪
夷所思,好得匪夷所思,教人如在夢裡一般。
  嬴政叩著書案:「李渙,你報個大賬,鄭國渠究竟灌田幾多?」
  李渙掰著指頭高聲道:「鄭國渠,直接受益者二十三縣,間接受益者全部秦川;關中缺水
旱地四百六十餘萬畝,可成旱澇保收之沃野良田!另有兩百餘萬畝鹽鹼灘,三五年之後,也大
體可變良田!若以鹽鹼灘地接納山東移民,可容五六萬戶之多!如此,秦國腹地可增加人口五
十餘萬。尋常年景之下,每畝可產糧一鍾,每年國庫至少可積粟三十萬斛。五六年後,關中之
富,甲於天下!」
  「老令,果真如此麼?」
  「這是老臣最低謀算。」
  「旱澇保收,根基何在?」
  「君上,」鄭國一拱手:「關中從此旱澇保收,根基在於:涇水河渠不僅僅是一條幹渠,
而是三千多條支渠毛渠織成的水網。水網之力,在於將關中平川之大多數池陂河流連接溝通,
旱天水源豐厚,渠不斷水,澇天排水暢通,水無滯留。此所謂旱灌澇排之渠網也!秦法嚴整,
若能再立得一套管水用水之法度,秦川無疑天府之國!」
  「還有上灌下排。」李斯插了一句。
  「那是獨對鹽鹼灘地之法,得另修排水溝。」李渙答了一句。
  「好!」嬴政當即拍案:「河渠管用法度,便由老令草擬。」
  「嗨!」鄭國第一次學著老秦人的模樣挺身應命,引得滿帳一片笑聲。
  嬴政一拍大腿起身:「好!從?下回咸陽,一路再看看鹽鹼灘。」
  王綰一拱手:「河渠已成,君上回咸陽要緊,鹽鹼灘事各縣自有切實稟報。」
  「不。」嬴政搖搖手:「左右順路,一次揣摩清楚,不能光聽稟報。」
  「秦王明斷!」舉帳不約而同地喊了一句。
  片刻之後,行營拔帳南下,一行車馬轔轔下了洛水山巒。西行四十餘里,進入下邽縣地界
,便見一條條支渠毛渠伸入到白茫茫鹽鹼灘,清清之水汩汩澆灌著一片片白森森的鹽鹼花。鹽
鹼灘中散佈著一群群農人,顯然在緊急開挖通向南邊渭水的排水毛渠。嬴政二話不說下了馬,
大走進了道邊一片鹽鹼灘。
  一條毛渠剛剛挖成,渠底已經滲出清亮亮的水流。一個赤膊壯漢滿頭大汗跳進渠中,笑著
喊著:「都說鹽鹼灘水鹹,我偏不信清亮亮的水老天能撒鹽?嘗嘗!」俯身捧起渠底清水一口
大喝,剛剛入口又噗地一口吐出,齜牙咧嘴地笑著叫著:「呀!鹹!鹹死人也!」渠邊赤膊揮
汗的農夫們一片大笑。一個白髮老人道:「這渠不是那渠,那渠是涇水,這渠是鹽鹼湯。上衝
下排,幾年後這鹽鹼地就變肥田了,那時才有甜水喝,懂麼?瓜(傻)娃子!」赤膊壯漢一邊
點頭一邊爬上渠來,緊跑幾步伏身涇水毛渠中一陣牛飲,又跳起來大喊:「好甜水!不信趕緊
喝!」眾人一陣嚷嚷:「誰不信了,只你個瓜子不信!」於是一片大笑。
  「老伯,」嬴政走過來一拱手:「你說這鹽鹼灘果然能變成良田?」
  「能!」白髮老人的鐵耒噗地插進泥土:「鹽鹼灘又不是天生的,長年積水排不走,地不
病才怪!涇水最清,天生治地良藥。上邊灌藥,下邊排膿,兩三年準保好地,不好才怪!」
  「那老伯說,這地官分,有人要麼?」
  「不要才怪!老夫想要三百畝,官府給麼?」
  「若是給山東移民,村人願意麼?」
  一個光膀子後生湊近老人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老人頓時瞪大了老眼:「你,你是秦王?」
嬴政呵呵一笑:「秦王也是秦人,一樣說話。」老人猛然撲地拜倒,兩手抓著濕乎乎的泥土又
哭又笑:「天!趕水頭老朽沒趕上,在這見到秦王了!天啊天,老朽命大也!」嬴政連忙扶起
老人,四野人眾已經紛紛趕來,秦王萬歲的吶喊又瀰漫了茫茫鹽鹼灘。老人站起來搖搖手,身
邊人眾便靜了下來。老人對嬴政一拱手,轉身對著四面人眾高聲道:「秦王問我,若是將這鹽
鹼灘分給山東移民,我等老秦人是否願意?都說,願意不願意?」
  「願意––」四野黑黝黝光膀子們一片奮力吶喊。
  「為甚願意?」老人一吼。
  「種地靠人!打仗靠人!人多勢大!」
  老人慨然拱手:「老朽乃東白氏族長,老秦人決不欺負山東新人!」
  「對!老秦新秦都是秦!」四野一片奮然呼喝。
  連同嬴政在內,所有後邊趕來的臣工吏員們的眼睛都濕潤了。尤其是李斯鄭國以及那些近
年入秦的山東士子們更是感奮有加,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大喊了一聲:「秦國萬歲!」一時之間
,秦國萬歲秦王萬歲秦人萬歲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夕陽下的原野又燃燒起來。
  嬴政對著光膀子農夫們深深一躬,一句話沒說便上馬去了。大臣吏員們也是深深一躬,紛
紛搖著手出了鹽鹼灘。行營人馬在道邊聚齊,嬴政凝望著田野中久久不散的黑黝黝人群,猛然
回身一句:「換駟馬王車,星夜趕回咸陽!」
  在秦王萬歲的呼喊中,馬隊王車轔轔啟動,風馳電掣般向西而去。
  行至櫟陽城外官道,恰遇蒙恬飛馬趕來。在寬大的王車中,蒙恬稟報了一則緊急消息:鄭
國渠成放水,山東六國倍感震撼,紛紛派出特使譴責韓國將如此赫赫水工派進秦國,直是蓄意
資秦;韓國君臣倍感壓力,已經拘押了鄭國全族人口,聲稱鄭國若不回韓謝罪,立即將鄭氏全
族處斬!蒙恬擔心韓國已經派出刺客,怕鄭國有失,是以連夜東來稟報。
  「狗彘不食!」嬴政狠狠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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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乾坤合同

【第一節】
  驀然醒來,鄭國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寬大敞亮的青銅榻,寧靜涼爽的廳堂。鋪榻竹蓆編織得異常精緻,貼身處卻挨著一層細軟
愜意的本色麻布,老寒腿躺臥其上既不覺冰涼又不致出汗。不遠處,一面藍田玉砌成的石牆孤
立廳中,恍若一道大屏,滲著細密光亮的水珠。顯然,這是牆腹壘滿了大冰磚的冰牆。榻邊白
紗帷帳輕柔地舒捲,穿堂微風恍若山林間的習習谷風,夾著一種淡淡的水草氣息,雖不若瓠口
峽谷的水汽醇厚,倒也清新自然。如此考究的廳堂寢室,令他這個經年奔波高山大川過慣了粗
糲生活的老水工很有些不適。一抬眼,陽光隔著重重門戶紗帳明亮得刺人眼目。
  「有人麼?」鄭國猛然坐起,一打晃立即扶住了涼絲絲的銅柱。
  「大人醒來了?」紗帳打起,面前一張明媚的女子笑臉。
  「你!是何人?」
  「小女是官僕,奉命侍奉大人。」
  「這是何地?」
  「這是大人府邸。」侍女過來攙扶鄭國。
  「豈有此理,老夫何來府邸?」鄭國推開侍女,黑著臉下地嘟噥了一句。
  「大人初醒不宜輕動,小女去喚太醫。」
  「不用。誰是此地管事,帶老夫去見。」
  「大人稍待,小女即刻喚家老前來。」侍女風快地去了。
  「這是人住的地方麼?不中不中。」鄭國煩躁地嘟噥著轉悠著。
  正當此際,一個中年男子大步進門,迎面深深一躬:「稟報大人,在下奉大內署之命暫領
府務。一俟大人覓得得力家老,在下便原路回去。」鄭國正要說話,一個鬚髮雪白的老者背著
藥箱又進了廳堂,身後正跟著那個明媚的侍女。鄭國頓時煩躁:「老夫沒病,誰也不用管!這
裡有沒有車馬?老夫要見李斯,不行就見秦王!」家老一拱手道:「李斯大人原本叮囑好的,
大人醒來立即報他。在下這便去請李斯大人。」話一落點人已大步出門。鄭國看慣了秦人風風
火火,知道不會誤事,也不去管了。
  侍女輕步過來,低聲道:「大人,這是長史署派下的住府太醫。大人病情,住府太醫要對
太醫署每日稟報。查脈換方,不費事也。」鄭國無奈,只好皺著眉頭坐在案前,聽任老太醫診
脈。認真地望聞問切一番,老太醫開好一張藥方,又正色叮囑道:「大人臥榻多日,老寒腿未
見發作,足證大人根基尚算硬朗。只是大人觸水日久,風濕甚重,日後家居宜乾宜燥宜暖爽,
避水尤為當緊,切切上心為是。」鄭國苦笑著點點頭:「好好好,老夫知道。」離座起身便去
了。
  鄭國已經習慣了秦國吏員僕役的規程:但遇法度明定的職責,縱然上司或主人指責,也得
依照法度做事。譬如鄭國病情,老太醫叮囑不到,日後一旦出事,太醫署便得依法追溯。如此
,老太醫豈能不認真敬事?可在鄭國聽來,這番叮囑卻荒唐得令人啼笑皆非。叫一個老水工不
去觸水,還要長年乾燥爽暖,簡直就是教一隻老虎不要吃肉而去吃草!想歸想,涉及法度,老
太醫盡職盡責,你說甚都是白說,只有點頭了事。
  午後時分,李斯匆匆來了。
  「你個老兄弟!塞我這甚地方?老夫活受罪!」鄭國當頭直戳戳一句。
  「哎呀老哥哥!你可是國寶也,誰敢教你受罪!坐下坐下,聽我說。」
  李斯一番敘說,鄭國聽得良久默然。
  原來,一出頻陽鹽鹼灘,鄭國就發起了熱病。行營馬隊只有秦王一輛王車,鄭國與大臣們
一樣乘馬,昏沉沉幾次要從馬上倒栽下來。李斯總攬河渠,照應鄭國與一班水工大吏是其職司
所在,自然分外上心。一見鄭國狀況不對,李斯覺得鄭國不能再在馬上顛簸,欲報秦王,可王
綰說秦王正在車中與蒙恬密談。李斯稍一思忖,給王綰說了一聲,便立即帶一班吏員護持著鄭
國下了官道。進入櫟陽,調來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教鄭國乘坐,又請來一個老醫士隨車看護,
這才上道疾行趕上了大隊。將到咸陽,前隊駟馬王車突然停住,秦王帶著蒙恬匆匆下車,找到
李斯低聲吩咐了一番這才離去。依照秦王叮囑,李斯將鄭國乘坐的篷車交給了蒙恬。蒙恬也不
對李斯多說,立即帶著自己的馬隊護送著鄭國車輛離開行營大隊,飛上了向南的官道。當時,
李斯也是一肚子疑惑,不明就裡。
  回到咸陽,李斯因尚無正式官邸,原居所又沒有僕役照應,驟然回去難以安臥,被長史署
安置在了咸陽驛館的最好庭院。李斯沐浴夜飯方罷,正要上榻歇息,蒙恬卻大步匆匆來了。蒙
恬對李斯說了韓國問罪鄭國的消息,並說斥候已經探查到韓國刺客進入秦國的蛛絲馬跡,他奉
秦王之命,已經將鄭國送到一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去了,教李斯不要擔心。李斯一時驚愕默
然,這才明白了秦王中途停車,教他將鄭國交給蒙恬的原因。李斯也有些後怕,假若在自己護
持鄭國出入櫟陽時陡遇韓國刺客,後果豈非難料?
  次日小朝會,秦王的第一道王書,便是擢升鄭國為大田令,爵位少上造,府邸由長史署妥
為遴選,務求護衛周全。王書頒布之後,秦王沉著臉說了一句話:「鄭國是大秦國寶,是富民
功臣。韓國敢加鄭氏部族毛髮之害,教他百倍償還!」朝會之後,蒙恬陪同李斯去了那個「該
當萬無一失」的地方。一過渭水進入南山官道,一進茫茫樹林中護衛森嚴的山林城堡,李斯立
即明白,也不禁大為驚訝。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秦王能教鄭國住在章台行宮治病。而護衛鄭
國者,竟然是蒙恬的胞弟––少年將軍蒙毅。
  旬日之後,鄭國高熱已退。老太醫說章台過於蔭涼,不宜寒濕症者久居。秦王這才親自下
令,將鄭國移回咸陽官邸。李斯說,目下這座大田令官邸,地處王城之外的重臣坊區,蒙毅又
專門做了極為細緻的護衛部署,完全不用擔心。末了,李斯興奮地說,回到咸陽將近一月,夏
田搶種已經完結,諸般國事也已擺置順當;秦王早已經說好,大田令何時痊癒,何時便行重臣
朝會,鋪排日後大政方略。
  「這個秦王––難矣哉!」良久默然,鄭國一聲長嘆。
  「老哥哥,這是何意?」李斯有些意外。
  「你我都是山東客,老夫可否直話直說?」
  「當然!」李斯心下猛然一跳。
  「你老兄弟有所不知也。」鄭國很平靜,也很麻木,盯著窗外明亮的陽光瞇縫著一雙老眼
,灰白的眉毛不斷地聳動著:「當年韓王派老夫入秦,曾與老夫約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
侯,活逃秦。老夫答應了。那時,山東六國不治水,六國又有盟約,嚴禁水工入秦。老夫對天
下水勢瞭若指掌,知道只有秦國不受山東六國牽制,可自主治水。入秦治水,大有可為,是當
時天下水家子弟的共識。然則,老夫若不答應韓王約法三章,便要老死韓國,終生不能為天下
治水––」
  「老哥哥且慢,」李斯一搖手:「先說說這韓王約法。疲秦,是使命?」
  「對。使秦民力傷殘於河渠,疲憊不能東出,是謂疲秦策。」
  「那,不成渠,便是不能使秦國真正成渠?」
  「對。只能是壞渠,滲漏崩塌,淹沒農田,使渠成害。」
  「死封侯?」
  「假若秦國識破,老夫被殺,韓國封我侯爵,食三萬戶。」
  「活逃秦?」
  「若老夫完成使命而僥倖未死,當逃離秦國,到他國避禍。」
  「到他國?為何不能回韓國?」
  「韓國弱小,不能抵擋秦國問罪。老夫不在韓,韓國便能斡旋開脫。」
  「這便是說,只有老哥哥死,韓國才認你是韓人,是功臣?」
  「大體如此。」
  「厚顏!無恥!」素有節制的李斯勃然變色。
  鄭國長長一嘆:「老夫畢竟韓人,既負韓國,又累舉族,何顏在秦苟活也!」
  「老哥哥!你要離開秦國?」李斯霍然站起。
  「老夫回韓領死,才能開脫族人。」鄭國認真點頭。
  「不能!那是白白送死!」
  「死則死矣,何懼之有?鄭國渠成,老夫死而無憾!」
  「老哥哥––」
  生平第一次,李斯的熱淚湧出了眼眶,撲簌簌落滿衣襟。
  在與鄭國一起櫛風沐雨摸爬滾打的幾年裡,李斯只覺鄭國是一個認死理的倔強老水工。鄭
國的所有長處與所有短處,都可以歸結到這一點去體察。工程但有瑕疵,鄭國可以幾天幾夜不
吃不喝地守在當場,見誰都不理睬,只圍著病症工段無休止地轉悠。但有糧草短缺民力衝突,
李斯找鄭國商議,鄭國便黑著臉一聲吼:「你是總攬!問我何來?」吼罷一聲扭頭便走,且過
後從來沒有絲毫歉意。前期,李斯是河渠令,鄭國說他是總攬而不願共決或不屑共決,李斯也
無話可說。可後來鄭國做了河渠令,李斯是河渠丞了,鄭國還是如此吼叫,李斯心下便時時有
些不耐。然則,李斯終究是李斯,一切不堪忍受的,李斯都忍受了。李斯有自己的抱負,以名
士當有的襟懷容納了這個老水工頗有幾分迂腐的頑韌怪誕秉性,誠心誠意地襄助鄭國,毅然承
攬了鄭國所厭煩的所有繁劇事務。李斯沒有指望鄭國對自己抱有感恩之心,更沒有指望這樣一
個秉性怪誕的實工派水家大師與自己結交為友人。李斯只有一個心思,涇水河渠是自己的第一
道功業門檻,必須成功,不能失敗,為此必須忍耐,包括對鄭國這樣的怪誕秉性的忍耐。
  鄭國寡言。除了不得不說,且還得是鄭國願意說的河渠事務,兩人共宿一座幕府,竟從來
沒有議論過天下大勢與任何一國的國事。偶有夜半更深輾轉難眠,聽著鄭國寢室雷鳴般的鼾聲
,李斯便想起在蒼山學館與韓非共居一室的情形。韓非比鄭國更怪誕,可李斯韓非卻從來都是
有話便說,指點天下評判列國,那份意氣風發,任你走到哪裡想起來都時時激盪著心扉。兩相
比較,李斯心下更是認定,鄭國只是個水工,絕不是公輸般那種心懷天下的名士大工。然則鄭
國也怪,不管如何對李斯吼喝,也不管如何對李斯經常甩臉子,但說人事,便死死咬定一句:
「涇水河渠,老夫只給李斯做副手!」縱然在秦王面前,鄭國也一樣說得明明白白。李斯記得
清楚,秦王王書命定鄭國做河渠令的那天夜裡,鄭國風塵僕僕從工地趕回,只黑著臉說了一句
話:「不管他給老夫甚個名頭,老夫只認你李斯是涇水總攬,老夫只是副手!」李斯搖著頭還
沒說話,鄭國卻已經大步進了自己寢室––
  今日鄭國和盤托出如此驚人的秘密,李斯才電光石火般突然明白,鄭國既往的一切怪誕秉
性與不合常理的煩躁,都源於這個生死攸關的命運秘密。一個心懷天下水勢,畢生以治水為第
一生命的水家大師,既想報國又無以報國,既想治水又無從治水,既想疲秦又不忍疲秦,不疲
秦則背叛邦國,疲秦則背叛良知,如此日日憂憤,該當忍受何等劇烈之煎熬?在秦國治水,鄭
國最終選擇了水家應有的良知,寧願背負叛國惡名;面對邦國問罪,族人命懸一線,鄭國又平
靜地選擇了回國領死,生生拋棄了一個他歷經艱難深深融入其中的生機勃勃的新國家,生生拋
棄了他剛剛在這方土地上建立的豐功偉業––
  如此際遇,人何以堪?如此情懷,夫復何言?
  「秦王駕到––」庭院中傳來長長一呼。
  「老哥哥––」李斯有些茫然了。
  「老夫之事,與你老兄弟無涉。」鄭國平靜地站了起來。
  年青的秦王大步匆匆地進來,鄭國李斯一拱手還沒說話,秦王便焦急問道:「老令自感如
何?甘泉宮乾爽,我看最好老令搬到甘泉去住一夏。」鄭國喟然一嘆,深深一躬:「秦王待人
至厚,老夫來生必有報答––」嬴政驟然愣怔,一時竟口吃起來:「老老老令,這是是是何意
?」李斯見秦王急得變了臉色,連忙一拱手道:「稟報君上,鄭國要離秦回韓,以死謝罪,解
脫族人。」嬴政恍然點頭,呵呵一笑道:「此事已經部署妥當,王翦已派出軍使抵達新鄭,我
料韓王不致加害老令一族。」李斯正要說話,嬴政已經皺起了眉頭:「不對!老令縱然離秦回
韓,談何以死謝罪?老令何負韓國?」鄭國搖頭一嘆:「涇水渠成,老夫將功抵罪,該是自由
之身矣!餘事不涉秦國,秦王何須問也。」嬴政的炯炯目光掃視著鄭國,斷然地搖搖頭:「老
令差矣!果真老令無事,無論回歸故國還是周遊天下,嬴政縱然不捨,也當大禮相送,使老令
後顧無憂。今老令分明有事,嬴政豈能裝聾作啞?」李斯深知這個秦王見事極快,想瞞也瞞不
住,更沒必要瞞,便一拱手道:「臣啟君上,鄭國方才對臣說過:當年老令入秦,韓王與老令
約法三章,老令自感違約韓王,是有以死謝罪之說。」嬴政一點頭:「老令,可有此事?」鄭
國長嘆一聲點頭:「老夫慚愧也!」嬴政又倏地轉過目光:「客卿,敢問何謂約法三章?」李斯
便將方纔的經過說了一遍。
  「鼠輩!禽獸!」嬴政黑著臉惡狠狠罵了兩句。
  「秦王,容老夫一言。」
  「老令但說。」
  鄭國平靜淡然地開口:「老夫一水工而已,以間人之身行疲秦之策,負秦自不必說。韓王
約法三章,老夫終反其道而行之,負韓亦是事實。族人無辜,因我成罪,老夫更負族人。負異
國,負我國,負族人,老夫何顏立於天下?若秦王為老夫斡旋,再使秦韓兩國兵戎相見,老夫
豈非罪上加罪?老夫一生癡迷治水,入秦之前,畢生未能親領民力完成一宗治水大業。幸得秦
王胸襟似海,容得老夫以間人之身親統河渠,並親自冠名鄭國渠,使老夫渠成而業竟,老夫終
生無憾矣!老夫離秦回韓,領死謝罪以救族人,心安之至,無怨無悔,唯乞秦王允准,老夫永
誌不忘!」
  「老令––」嬴政的眼眶溢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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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心下猛然一跳––秦王要放鄭國走?!
  嬴政長吁一聲:「老令初醒,體子虛弱,且先靜養幾日可否?」
  「秦王,老夫行將就木,不求靜養,唯求盡速回韓。」
  「好!旬日為期,嬴政親送老令回韓!」
  「老夫––謝過秦王。」眼見李斯目光示意,鄭國終於沒有再說。
  嬴政大步赳赳地走了。李斯鄭國送到廊下,親眼看見嬴政在門廳喚過少年將軍蒙毅叮囑了
一陣,王車才轔轔出了官邸。鄭國皺著眉頭,埋怨李斯不該說出約法三章事。李斯卻說,你老
哥哥當真糊塗也,韓國如此沒有擔待,韓王又如此歹毒,李斯不說還算人麼?鄭國苦笑搖頭,
再不說話了。李斯一時把不准秦王決斷,覺得如此送鄭國回韓,分明便是害了鄭國害了鄭氏一
族。心下老大過意不去,李斯便沒有急著離開。李斯知道鄭國不善打理,二話不說開始鋪排:
先喚來侍女,吩咐庖廚治膳,不要夏日生冷,只要熱騰騰的秦地燉肥羊與蘭陵老酒;再吩咐住
府老太醫的小徒煎藥,到時刻便送來,他親自敦促鄭國服藥;而後又親自將冰牆與寢室諸般物
事檢視一遍,該撤則撤該換則換,直到合乎李斯所熟悉的鄭國喜好為止。李斯按捺著重重心事
,一直留在這座大田令官邸陪著鄭國吃飯、服藥、說話,直到暮色降臨,鄭國老眼矇矓地被侍
女扶上臥榻。
  便在此時,少年將軍蒙毅快步走來,說秦王急召李斯議事。
  李斯趕到王城書房,蒙恬、王綰與一個厚重威猛的將軍已經在座了。李斯向厚重威猛的將
軍看了一眼,不期正與將軍向他瞄來的炯炯目光相遇,心下一動正要說話,卻見秦王恍然拍案
起身笑道:「對也!兩大員還沒見過。來,認認,這位客卿李斯,這位前將軍王翦。」李斯莊
重謙恭地拱手作禮:「久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王翦赳赳拱手:「先生總攬河渠
,富國富民,富我頻陽。王翦景仰先生,後當就教!」
  君臣各自就座。嬴政笑意倏忽消失,叩著書案道:「近日原當謀劃長遠大計,不期鄭國之
事意外橫出,是以急召四位會商。前將軍先說,韓國情形如何?」
  「臣啟君上,韓王可恨!」
  王翦憤憤然一句,皺著眉頭稟報了出使新鄭的經過。
  原來,嬴政從涇水河渠回到咸陽,深感鄭國之事牽涉甚多,不能小視,立即派快馬特使給
關東大營的桓齕發出了一件密書:迅速派一軍使趕赴新鄭,向韓王申明秦國意願––韓國向秦
國派出間人疲秦,罪秦在先;韓王若能開赦鄭國族人,並許鄭氏族人入秦,秦國可不計韓國疲
秦之惡行,否則,秦韓交惡,後果難料。桓齕接到密書,連夜與王翦商議。王翦一番思忖,覺
得軍中大將、司馬適合做這個使節者一時難選,決意親自出使新鄭。桓齕原本也為使節人選犯
愁,王翦自請,自然大是贊同。畢竟,關東一時無戰,王翦又是文武兼備聲望甚高的大將,王
翦做軍使,也能給韓王些許顏面,有利於此事順當解決。
  然則,誰也沒有料到,王翦對韓國君臣竟是無處著力。王翦車馬進入新鄭,先是硬生生在
驛館被冷落三日,非但無法見到韓王,連領政丞相韓熙也是閉門謝客。直到第四日午後,韓王
才召見了在王城外焦灼守候的王翦。及至王翦將秦國意願明白說完,年青的韓王卻陰陰笑著一
直不說話。王翦按捺住怒氣正色詢問:「韓王究竟意欲如何,莫非有意使秦韓交惡?」韓王卻
呵呵一笑:「秦為大國,韓為小邦,本王安敢玩火?」王翦冷冰冰一句:「既然如此,韓王是允
諾秦國了?」韓王又陰柔一笑:「將軍當知,韓國不若秦國,老世族根基深厚,本王即便允諾
也是不中。果真要鄭國一族離韓入秦,本王亦當與老世族商議一番,而後方能定奪。」王翦問
:「韓國定奪,須要幾多時日?」韓王皺著眉頭一臉苦笑:「王室折衝老世族,至少也得三個月
了。」王翦不禁厲聲正色:「韓國若要三月之期,便得先教本將軍面見鄭氏一族,並得留下一
支秦軍甲士看護鄭氏族人,否則不能成約!」韓王卻只哭喪著臉:「拘押鄭氏族人,乃老世族
所為也。本王尚且不知鄭氏族人拘押在誰家封地,如何教將軍去見?」王翦眼見韓王成心推諉
搪塞,本欲以大軍壓境脅迫韓王,又慮及因一人用兵而影響秦國對山東之整體方略,便重重撂
下一句話:「果真秦韓交惡,韓國咎由自取!」憤然出了王城。此後王翦留新鄭旬日,韓國君
臣硬是多方迴避,任誰也不見王翦。直至離開新鄭,王翦只有一個收穫:探察得鄭氏一族拘押
在上大夫段延的段氏封地。
  「欺人太甚!豈有此理!」年青秦王一拳砸在青銅大案上,
  「這個韓王,可是剛剛即位兩年多的韓安?」李斯問了一句。
  「正是。」王翦黑著臉一點頭。
  「這個韓安陰柔狡黠,做太子時便有術學名士之號。」王綰補充一句。
  「小巫見大巫。」蒙恬冷笑:「韓安不學韓非之法,唯學韓非之術。」
  「若非投鼠忌器,對韓國豈能無法!」王翦顯然隱忍著一腔怒氣。
  李斯一拱手:「將軍是說,目下整體方略未就,不宜對韓國用兵?」
  「正是。先生好見識。」王翦顯然很佩服李斯的敏銳洞察。
  「這是實情。」王綰的語氣很平穩:「大旱方過,朝野稍安。當此之時,秦國內政尚未盤
整,外事方略尚未有全盤謀劃,驟然因一人動兵,牽一髮而動全身,只怕對大局有礙。」
  「然則,果真一籌莫展,也是對秦國不利。」蒙恬顯然不甘心。
  「鄭國倒是絲毫不怨秦國,將回韓看作當為便為之行。」李斯嘆息了一聲。
  「鄭國是鄭國!秦國是秦國!」年青的秦王突然爆發,一拳砸案霍然站起,大步走動著臉
色鐵青著,一連串怒吼震得大廳嗡嗡作響:「鄭國固然無怨,秦國大義何存!鄭國是誰?是秦
國富民功臣!是韓國卑鄙伎倆的犧牲品!是捨國捨家心懷天下的大水工!是寧可自己作犧牲上
祭壇,也不願修一條害民壞渠的志士義士!韓國卑劣,鄭國大義!韓國渺小,鄭國至大!鄭國
不是韓國一國之鄭國,是天下之鄭國!更是秦國之鄭國!鄭國為秦國富庶強大,而使族人受累
,秦國豈能裝聾作啞?功臣不能全身,秦國何顏立於天下!嬴政何顏立於天下!秦國果真大國
大邦領袖天下,便從護持功臣開始!安不得一個功臣,秦國豈能安天下!」
  偌大廳堂,寂靜得深山幽谷一般。
  四位大員個個能才,可在年青秦王這一連串沒有對象的怒吼中都不禁有些慚愧了,一則為
之震撼,二則為之感奮。一個國王能如此看待功臣,能如此掂量國家大局與保全功臣之間的利
害關聯,天下僅見矣!與如此國王共生共事,生無後顧之憂矣!
  「臣等聽憑王命決斷!」四人不約而同,拱手一聲。
  年青的秦王喘息了一聲平靜下來:「此事交李斯王翦,要旬日見效。」一句話說完,嬴政
大踏步轉身走了。蒙恬不禁呵呵一笑:「亂麻亂麻,快刀一斬,服!」王綰也紅著臉一笑:「大
局大局,究竟甚是大局,服!」李斯卻對王翦一拱手:「此事看來只有從『兵』字入手,將軍
以為如何?」王翦站起大手一揮:「有秦王如此根基,辦法多得很,先生只跟我走!」一句話
說完,兩人已經聯袂出了大廳。蒙恬對王綰一笑,都是一堆事,各忙各也。蒙恬也起身走了。
只王綰坐在案前愣怔良久,彷彿釘在案前一般。
  卻說李斯王翦出了王城上馬,立即兼程趕赴函谷關外的秦軍大營。
  天色堪堪大亮,兩騎飛進關外幕府。王翦將秦王一番話對主將桓齕一說,白髮蒼蒼的老桓
齕拍著大腿便是一嗓子:「鳥!好!韓安這小子,是得給他個厲害!你兩個說辦法,老夫只搖
令旗便是!」一路之上,王翦與李斯斷斷續續已經謀好了對策。然王翦素來厚重寬和,更兼推
崇李斯才具,此刻便一力要李斯對桓齕說出謀劃對策,好教桓齕明白,是李斯奉秦王之命在主
持目下這場對韓斡旋。短暫相處,李斯對王翦的秉性已經大有好感,便不再說奉王命介入之類
的官話,一拱手便道:「李斯不通兵事,只一個根基:目下秦國對山東之整體方略未定,此次
只對韓國,不涉他國。王翦將軍與在下共謀,對策有二:其一,對其餘五國明發國書,戳穿並
痛斥韓國之猥瑣,申明秦國護持功臣之大義,使列國無由合縱干涉;其二,三五日內猛攻韓國
南陽諸城,但能攻下三五城,大事底定!」
  老桓齕立即拍案:「好主意!李斯主文,王翦坐帳,老夫攻南陽!」王翦連忙一拱手:「上
將軍不可不可!此事是先生與末將之事,末將如何能坐在幕府?」老桓齕哈哈大笑:「老夫不
打仗,渾身癢癢!不知道麼?兩年大旱沒動兵,老夫只差沒癢死人!幕府老夫不稀罕,不教老
夫打仗,老夫便不搖令旗!你兩個奈何老夫?」李斯與秦軍大將從未有過來往,一見這威名赫
赫的白髮上將軍如同少年心性一般,心下頓時沒底,不知如何應對了。再看王翦,卻是不慌不
忙道:「老將軍要搶我功勞,末將讓給老將軍便是。」老桓齕頓時紅臉:「攻得三五城,算個鳥
功勞!老夫是渾身癢癢。你小子!非得老夫脫光給你看麼?老夫打仗,功勞記你,賴賬是老鱉
!」王翦依舊不慌不忙:「自秦王去歲下令特製草藥入軍,老將軍一日一洗,甲癢病業已大有
好轉。末將看,老將軍還是要奪末將功勞。」老桓齕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好好好,你小子小
氣!要掙功勞給你!那,老夫照應糧草總歸可也。」王翦還是不慌不忙:「也不行。秦王不久
將要巡視大軍,大營軍務堆積如山,上將軍豈能做輜重營將軍?」老桓齕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終究又是無可奈何地呵呵一笑:「你小子老夫剋星也!好好好,老夫離得遠遠便是。」
  入夜,李斯草擬好國書,正好王翦進帳來商定兩方如何文武協同。李斯多少有些擔心老桓
齕掣肘,卻又不好明說,只好沉吟著一句:「此事宜速決,全在文武步伐協同,上將軍果真發
令不暢––」王翦不禁哈哈大笑:「先生多慮也!秦人聞戰則喜,個個如此。全軍呼應配合,
只怕老將軍比你我還要上心。」李斯自然知道,持重的王翦決然不會在邦國大事上嬉鬧,一時
心下大是寬慰。
  次日,李斯在幕府軍吏中選好五名幹員,五道國書立即飛往趙魏燕齊楚。之後,李斯自帶
幾名得力幹員,秘密出使韓國,一則與王翦雙管齊下,二則要察看韓國虛實,三則還想會見韓
非勸其入秦。
  卻說王翦親率五萬步騎精銳,同時猛撲南陽。旬日方過,李斯與五路特使尚未回程,王翦
一旅已經連下南陽五城,將南陽最大的宛(縣)城已經鐵桶般圍定。多年來,韓國非但對秦屢
屢敗績,便是在山東六國的爭戰中也是多有戰敗屢屢割地,腹地已經支離破碎互不連接,幾成
一張千瘡百孔的破網。南陽之地,是韓國最後風華尚存的富庶地帶,一旦失守,韓國便只有新
鄭孤城了。秦軍一攻南陽,韓國立即派出飛車特使向五國求援。奈何秦國國書在先,五國頓時
氣短,覺得韓國在鄭國之事上太過齷齪。普天之下,哪有個不許本國間人逃回本國的黑心約法
?再說,秦軍關外大營距南陽近在咫尺,五國縱然有心合縱發兵,至少也得一月半月會商,縱
然不會商立即發兵,至少也得旬日之後趕到,韓國一片南陽之地撐得了十天半月麼?大勢如此
,五國只有搖頭嘆息了。求救無望,韓王安立即慌了手腳,當即派出特使請求秦軍休戰。可王
翦根本不理睬,只揮動大軍包圍宛城,聲稱韓國若不送鄭氏族人入秦,秦軍立即滅韓!
  李斯回程之日,韓國丞相韓熙已經親自將鄭氏族人數百口送到了秦軍幕府。
  萬般感慨之下,李斯立即知會王翦退兵。
  秦王接到快報,下書內史郡郡守畢元:在鄭國渠受益縣內,任鄭氏族長選地定居,一應新
居安置所需全部由國府承擔。李斯將一應事務處置完畢,遂星夜趕回咸陽,尚未晉見秦王,先
趕到了大田令府邸。李斯將諸般經過尚未說完,鄭國已經是老淚縱橫了。當夜,李斯還是沒有
回驛館,陪著鄭國整整說叨了一夜。鄭國反覆念叨著一句話:「老夫治水一生,閱人多矣!如
秦王秦國這般看重功臣者,千古之下不復見矣!」次日清晨,李斯要陪鄭國到下邽縣撫慰族人
,鄭國卻斷然搖頭:「不!老夫立即到官署任事,立即草擬水法。既為秦國大田令,老夫豈能
尸位素餐!」
  正在此時,家老匆匆進來稟報:中車府軺車在車馬場等候,專門來接李斯。中車府是專司
王室車馬的內侍官署,派車接送官員自然是奉秦王之命。李斯當即向鄭國告辭,疾步出府,在
車馬場上了高高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而去。
  軺車出了官邸坊區,沒上王城大道,卻繞過王城直向北門駛去。李斯不便公然詢問,心下
卻不禁溢出些許鬱悶。軺車向北,不是去北阪,必是去太廟。便是說,此行未必定然是秦王召
見,縱然是秦王召見,也多半不是大事正事。畢竟,秦王只要在咸陽,議政從來都是在王城書
房的。李斯目下最上心者,是自己這個客卿之身究竟落到哪個實在官職上?河渠事完,後續事
務已經移交相關官署,李斯這個客卿便虛了起來。回咸陽兩月有餘,上下忙得風風火火,除了
擢升並安置鄭國,朝會始終沒有涉及人事。雖然李斯明白,鄭國已經做了大田令,秦王絕不會
閒置自己於客卿虛職,然真章未見,心便始終懸著。
  「客卿,敢請下車。」
  駕車內侍輕輕一聲,李斯驀然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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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4: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太廟松柏森森,幽靜涼爽,嬴政的煩躁心緒終於平復下來。
  夜來一場透雨,絲毫沒有消解流火七月的熱浪。太陽一出,地氣蒸騰,反倒平添了三分濕
熱,王城殿堂書房處處揮汗如雨,直是層層疊疊的蒸籠。按照法度,每逢酷暑與夏日葬禮,王
城冰窖都要給咸陽城所有官署分賜冰塊以鎮暑,如同冬日分賜木炭一般。分冰多少冰磚大小,
以爵位官職之高低為主要依據,同時參照實際需求。譬如晝夜當值的城防、關市等官署,職爵
低也分得多;經常不當值的駟車庶長官署,職爵雖高,也分冰很少。國君駐地的王城殿堂、書
房、寢宮,自然是處處都有且不限數量。唯其如此,王城歷來不懼酷暑,任你烈日高照,王城
殿堂卻處處都是涼絲絲的。可自從嬴政親政,咸陽王城便與天地共涼熱,再也沒有了那種酷暑
之中的清涼氣息。因由只有一個:冰塊鎮暑要門窗緊閉,否則縱是冰山在前也無濟於事,而嬴
政最不能忍受者,恰恰是門窗緊閉的憋悶。尋常時日,嬴政無論在書房還是在寢宮,歷來都是
門窗大開,至少也是兩對面的窗戶大開,時時有穿堂清風拂面,心下才覺得安寧。每逢夏日,
嬴政寧可吹著熱風,也不願關閉門窗教那涼絲絲的冷氣毫無動靜地貼上身來。事情不大,可歷
來的規矩法度卻是因此而大亂。第一樁,嬴政晝夜多在書房伏案,無論趙高叮囑侍女們如何輪
流小心打扇送風,酷暑時節都是汗流終日,終致嬴政一身紅斑痱子。打扇過度,又容易熱傷風
,實在難煞!第二樁,所有的內侍侍女與流水般進出王城的官吏,都熱得氣喘如牛,大臣議事
人人一條大汗巾,不消片刻滿廳汗臭瀰漫,人人都得皺著眉頭說話。執掌王城起居事務的給事
中多次建言,請秦王傚法昭襄王,夏季搬到章台避暑理政。可嬴政每次都黑著臉斷然拒絕,理
由只有一個:章台太遠,議事太慢。
  趙高精明過人,將這種無法對人言說的尷尬悄悄說給了蒙恬,請蒙恬設法勸秦王搬到章台
去。蒙恬原本沒上心,只看作趙高嘮叨而已。直到一日進入王城書房,眼見年青的秦王熱得光
膀子伏案渾身赤紅,痱子紅斑半兩錢一般薄厚,悚然動容之下,蒙恬留心了。也是蒙恬天賦過
人,對器物機巧有著特異的感知之能,在王城著意轉悠了幾次,便給秦王上了一道特異文書–
–請於王城修築冰火牆以抗寒暑。嬴政對此等細務歷來不上心,呵呵笑著將蒙恬上書撂給了趙
高:「小高子,蒙恬改制了秦箏,改制了毛筆,又要在王城做甚個牆。你去給他說,想做甚做
甚,只不要聒噪我。」趙高一看蒙恬上書與附圖,高興得一跳三尺高,忙不迭一溜煙去了。旬
日之後,嬴政走進書房,只覺涼風徐徐分外舒暢,看看窗外烈日,不禁連聲驚詫。旁邊趙高竊
竊一笑:「君上,不覺書房多了一件物事?」嬴政仔細打量,才驀然發現眼前丈餘處立起了一
道高高的藍田玉石屏,石屏面滲著一層細小晶亮的水珠,使原本並不顯如何奪目的藍田玉潔白
溫潤蒼翠欲滴,竟是分外的可人。
  「蒙恬的冰火牆?」嬴政心頭猛然一亮。
  「是!整玉鏤空,夏日藏冰,冬日藏火,是謂冰火牆。」
  「門窗都可開?」
  「門不能開,只可開窗。」
  「能開窗便好,比銅箱置冰強出許多。」嬴政不禁讚嘆一句。
  「君上,冰火牆一丈高,頂得好幾個銅箱藏冰!」
  「那,尋常官署沒法用?」
  「咸陽令說了,石牆大小隨意做,尋常官署都能用!」
  「費工麼?」
  「石料比銅料省錢多了,還留冷留熱,比銅箱實受。」
  「好好好!蒙恬大功一件,王城官署,都立冰火牆!」
  「嗨!」趙高一個蹦跳,不見了人影。
  此後一個多月,嬴政身上的紅斑漸漸消褪,王城的殿堂書房也漸漸恢復了井然有序寧靜忙
碌的氣象。然則,無論冰火牆多麼愜意,只要一煩躁,嬴政立時覺得只能開窗的書房悶熱難耐
,痱子老根也便立時瘙癢,恨不得撕扯開衣冠將渾身挖得流血。今日便是如此。清晨剛進書房
,嬴政沒有想到久病臥榻的老駟車庶長卻在書房等候。老庶長言語簡約,一拱手便說:「太后
專書,請見秦王,說有大事申明。」嬴政驚訝莫名,接過老庶長遞來的一卷竹簡,看過便沉默
了。
  這駟車庶長,是專掌王族事務的大臣,歷來不問軍國常事,除非王族內亂之類的大事,尋
常在王城幾乎看不到這個老人的身影。今日,他竟捧著太后的「專書」來了,當真不可思議。
更令人不解的是,太后自從被嬴政重新迎回咸陽宮,恢復了母子名分,便一直不問國事。當然
,這也是嬴政的期望,是恢復太后名分時的事先約法。如今的太后,能有何等大事?更有奇者
,太后縱然曾經有失,畢竟還是恢復了名分的太后,果真有事,直接到王城見他這個秦王也是
無可非議,如何要專書請見,而且還要經過執掌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傳遞?經過這個關口,分
明意味著大大貶低了太后的至尊名分。靈慧的母親,豈能不明白此中道理?一番思忖,嬴政覺
得很不是滋味。
  終於,嬴政對老庶長迸出一句話:「明日,本王親到太后宮。」
  駟車庶長一走,嬴政便煩躁起來。一想到不知母親又將生出何種事端,心口憋悶得直喘大
氣。這個母親最教嬴政頭疼,冷不丁生出個事來便是天翻地覆。尋常人家還則罷了,母親偏偏
是一國太后,他嬴政偏偏是一國國王,一旦出事,必惹得天下紛紜列國竊笑。每念及此,嬴政
便憤怒不能自已。當初母親若堂堂正正下嫁了呂不韋,以嬴政之特異秉性還當真不會計較。不
合母親自賤,與那個活牲畜嫪毐滾到了一起,將好端端秦國攪成了一攤爛泥,令王族深覺恥辱
,令秦人深為蒙羞。更教嬴政血氣翻湧的是,母親竟然與那個活牲畜生下兩個私生子,還公然
宣稱要去秦王而代之!那時候,他已經立定主意,只要平息嫪毐之亂,立即永遠地囚禁這個母
親,教她再也不能橫生事端。嬴政深切明白,縱然他不囚禁母親,王族法度也要處置母親。嬴
氏王族可以容忍君臣私通,但決然不能容忍王族太后與亂臣賊子生出非婚孽子而大亂血統,更
不能容忍取嬴氏而代之的野心圖謀。
  後來,嬴政派趙高率改裝甲士趁亂進入雍城,秘密撲殺兩個孽子,又斷然囚禁母親於萯陽
宮,整個嬴氏王族都是沒有一個人異議的。這便是歷經危難磨煉的嬴氏王族––只要沒有異議
,便是承認國君做得對;一旦異議,則意味著王族要啟動自己的法則。可偏有一班從趙燕入秦
的臣子士子憤憤然,說秦王已經撲殺兩子,再囚禁太后實在有違人倫。如此議論之下,這些慷
慨之士們紛紛來諫,請求秦王開赦太后以復天道人倫。嬴政怒火中燒,連殺勸諫者二十七人,
並下令不許任何人收屍,以告誡後來者不要再傚法送死。
  那一刻,整個王族與秦國臣民,沒有一個人指責嬴政違背秦法殺人過甚。
  嬴政明白,這是老秦人蒙羞過甚,對這個太后已經深惡痛絕了。
  在殿階屍身橫陳的時候,那個茅焦來了。
  茅焦是齊國一個老士子,半遊學半經商住在咸陽。聽得王城殺人盈階,趙燕士子一體噤聲
,茅焦二話不說,赳赳大步地奔往王城。路人相問,茅焦只一句話:「老夫要教秦王明白,天
下言路不是斧鉞刀鋸所能了斷也!」其時,嬴政正在東偏殿與老廷尉議事,宮門將軍進來一稟
報,嬴政冷冷回道:「問他,可是為太后事而來?」宮門將軍疾步出去倏忽即回,報說正是。
嬴政臉色鐵青地拍案:「教他先看看階下死人!」宮門將軍出而復回,稟報說茅焦看過屍身,
只說了一句話:「天有二十八宿,茅焦此來,欲滿其數也!」嬴政又氣又笑,卻聲色俱厲地喝
令左右:「此人敢犯我禁,架起大鑊煮了他!」鑊是無腳大鼎,與後世大鐵鍋相類。甲士們一
聲呼喝,在王座下架好了鐵鑊,片刻間烈火熊熊鼎沸蒸騰。老廷尉不聞不問恍若不見,起身一
拱手也不說話便告辭去了。嬴政情知老廷尉身為執法大臣,不能眼看此等非刑之事起在眼前,
有意迴避而已,也不去理睬。
  老廷尉一出殿口,嬴政便一聲大喝:「茅焦上殿!」
  殿口一聲長呼,一個鬚髮灰白布衣大袖的老士進了東偏殿,小心翼翼步態萎縮,還時不時
東張西望地打量一眼。嬴政覺得此人實在滑稽,不禁大笑:「如此氣象,竟來滿二十八宿之數
,當真氣壯如牛也!」茅焦聞言,站定在大鑊丈餘之外,一拱手道:「老朽靠前一步,離死便
近得一步,秦王固狠,寧不肯老朽多活須臾乎?」說話間老淚縱橫唏噓哽咽,看得將軍甲士們
一片默然,一時竟沒了原先的殺氣聲威。嬴政實在忍俊不禁,又氣又笑地一揮手道:「好好好
,有話你說,說罷快走!」不想茅焦陡然振作,一拱手清清楚楚道:「老夫嘗聞人言:有生者
不諱死,有國者不諱亡;諱死者不可得生,諱亡者不可存國。此中道理,秦王明白否?」嬴政
天賦過人,目光一閃搖搖頭:「足下何意?」茅焦平靜地說:「秦王有狂悖之行,豈能不自知也
?」嬴政冷冷一笑:「何謂狂悖?願聞足下高見。」茅焦正色肅然道:「君王狂悖者,不計邦國
聲望利害,徒逞一己之恩仇也。秦國堪堪以天下為事,而秦王卻有囚母毀孝之惡名,諸侯聞之
,只恐人人遠秦國而懼之。天下親秦之心一旦瓦解,秦縱甲兵強盛,奈何人心矣!」
  嬴政二話沒說,起身大步下階,恭敬地扶起了茅焦。
  旬日之後,嬴政經過駟車庶長與王族元老斡旋,終於恢復了母親的太后名分,將母親迎回
了咸陽王城。母親萬般感慨,設宴答謝茅焦。席間,母親屢屢稱讚茅焦是「抗枉令直,使敗更
成,安秦之社稷」的大功臣。那日嬴政也在場,對母親的熱切絮叨只是聽,一句話也不應。後
來,母親趁著些許酒意,拉著嬴政的手感慨唏噓:「茅焦大賢也!堪為我兒仲父,襄助我兒成
就大業––」母親還沒說完,嬴政霍然起身,對侍女冷冰冰一揮手:「太后酒醉,該醒了說話
,扶太后上榻。」說完,鐵青著臉色逕自去了。老茅焦尷尬得滿面通紅,連忙也站起來跟著秦
王去了。
  在嬴政看來,母親在大政國事上糊塗得無以言說。但反覆思忖,還是找來國正監排了排官
吏空缺,下書任命茅焦做了太子左傅。茅焦入府之日,嬴政特意召見,鄭重叮囑:「先生學問
儒家居多,今日為太子左傅教習王族子弟,只可做讀書識字師,不得教授儒家誤人之經典。日
後但有太子,其教習歸太子右傅,先生不必涉足。」嬴政心下想得明白:茅焦因諫說秦王「不
孝」而彰顯,給茅焦大名高位,是向天下昭示秦國奉孝敬賢,以使天下親秦;然茅焦這般儒家
士子,不可使其將秦國的王族學館當做宣揚儒家人治之道的壁壘,更不能使他做未來太子的真
正老師,只能限定其教習王族子弟讀書識字;茅焦若是不認同,嬴政便要依原先謀劃好的退路
,改任茅焦做一個治學說話都沒人管的客卿博士,任他去折騰。
  然則,茅焦沒有異議,而且很是欣然。
  茅焦只說了一句話:「儒家雖好,不合時勢。秦行法治,老夫豈能不明!」
  也就是從茅焦事開始,母親再也沒有說過有關國事有關王室的一句話。
  既然如此,母親這次鄭重其事地上書請見,究竟何事?
  ––
  「客卿李斯,見過秦王。」
  「呵,先生到了,好!進去說話。」
  進了太廟跨院的國君別居,嬴政立即吩咐侍女上茶。松柏森森罩住了庭院,門窗大開穿堂
風習習掠過,李斯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不禁便是一句讚嘆:「先祖福蔭,佑我後人哉!」嬴
政大覺親切,慨然笑道:「先生喜歡便好!日後三伏酷暑,先生可隨時到此消夏。」李斯連忙
一拱手:「君上笑談,社稷之地,臣下焉敢輕入?」嬴政一笑:「只要為國操勞,社稷也是人居
,怕甚來?小高子,立即到太廟暑給先生辦一道令牌,隨時進出此地。」趙高嗨的一聲,便不
見了人影。李斯心下感動,不禁肅然一躬:「君上如此待臣,臣雖死何當報之!」嬴政哈哈大
笑:「先生國家棟樑,便是秦國也有先生一份,進出社稷,何足道哉!」驟然之間,李斯心下
怦怦大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君臣坐定,嬴政看著李斯喝下一盅涼茶,這才叩著書案道:「今日獨邀先生到此,本欲商
定一件大事。可不知為甚,我今日心緒煩躁得緊,先生見諒。」李斯微微一笑:「大事須得心
靜,改日何妨。煩躁因何而起,君上可否見告?」嬴政道:「太后召我,說有大事,不知何事
?」李斯沉吟少許一點頭:「太后不問國事,必是君上之事。」嬴政不禁驚訝:「我?我有何事
?」李斯平靜地一笑:「是大事,又不是國事,便當是君上之終身大事。」嬴政恍然拍案:「先
生是說,太后要問我大婚之事?」李斯點頭:「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該當如此。」嬴政長吁
一聲緊皺眉頭,一陣默然,突兀開口:「果真此事,先生有何見教?」惶急之相,全然沒了決
斷國事的鎮靜從容。李斯不禁喟然一嘆:「臣癡長幾歲,已有家室多年,可謂過來人矣!婚姻
家室之事,臣能告君上者,唯有一言也。」
  「先生但說。」嬴政分外認真。
  「君王大婚,不若庶民,家國一體,難解難分。」
  「此話無差,只不管用也。」
  「唯其家國難分,君王大婚,決於王者之志。」
  「噢?說也。」
  「君上稟賦過人,臣言盡於此。」
  李斯終究忍住了自己,卻不敢正視年青的秦王那一雙有些淒然迷離的細長的秦眼。嬴政凝
望著窗外碧藍的天空,一動不動地彷彿釘在了案前。良久默然,嬴政突兀拍案:「小高子備車
,南宮!」
  冬去春來,太后趙姬已經熟悉了這座清幽的庭院。
  咸陽南宮,是整個咸陽王城最偏僻的一處園林庭院。這片園林坐落在王城東南角,有一座
山頭,有一片大水,有搖曳的柳林,有恰到好處的亭台水榭,可就是沒有幾個人走動。在車馬
穿梭處處緊張繁忙的王城,這裡實在冷清得教人難以置信。趙姬入住南宮後,一個跟隨她二十
多年的老侍女,一臉憂戚而又頗顯神秘地說給她一個傳聞:陰陽家說,咸陽南宮上應太歲星位
,是太歲太歲,古代星名,亦稱歲星,即當代天文學中的木星。先秦堪輿家認為:在與太歲對
應的土地上(俗稱太歲土)建房,不吉。土;當年商鞅建咸陽太匆忙,未曾仔細堪輿便修了這
座南宮;南宮修成後,第一個住進來的是惠文後,之後便是悼武王后、唐太后,個個沒得好結
局;從此,不說太后王后,連夫人嬪妃們都沒有一個願意來這裡了。老侍女最後一句話是:「
南宮凶地,不能住。太后是當今秦王嫡親生母,該換個地方也!」趙姬卻淡淡一笑:「換何地
?」老侍女說:「甘泉宮最好,比當年的梁山夏宮還好哩!」趙姬卻是臉色一沉:「日後休得再
提梁山夏宮,這裡最好。」說罷拂袖去了。老侍女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梁山夏宮,是趙姬永遠的噩夢。
  沒有梁山夏宮,便沒有呂不韋的一次次「探訪會政」,更不會有呂不韋欲圖退身而推來的
那個嫪毐。沒有嫪毐,如何能有自己沉溺肉慾不能自拔而引起的秦國大亂?狂悖已經過去,當
她從深深上癮以致成為荒誕肉慾癖好者的深淵裡苦苦掙扎出來的時候,秦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
地的變化。兒子長大了,兒子親政了,短短兩三年之中,秦國又恢復了勃勃生機。回首嬴柱、
嬴異人父子兩代死氣沉沉奄奄守成的三年,不能不說,自己這個兒子實在是一個非凡的君王。
不管他被多少人指責咒罵,也不管他曾經有過荒誕的逐客令,甚或還有年青焦躁的秉性,他都
是整個秦國為之驕傲的一個君王。趙姬不懂治國,兒子的出類拔萃,她是從宮廷逐鹿的勝負結
局中真切感受到的。假如說,嫪毐這個只知道粗鄙肉慾的蠢物原本便不是兒子的對手,那麼呂
不韋便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無論是才能、閱歷、智慧、學問、意志力,呂不韋都是天下公認的
第一流人物,且不說還有二十多年執政所積成的深厚根基。當年,誰要是用嬴政去比呂不韋,
一定是會被人笑罵為失心瘋的。當年的趙姬,能答應將自己與嫪毐生的兒子立為秦王,看似荒
誕肉慾之下的昏亂舉動,其深層原因,卻實在基於趙姬對兒子嬴政的評判。趙姬認定,兒子嬴
政永遠都不能擺脫仲父呂不韋的掌心,只要呂不韋在世,嬴政永遠都只能聽任擺佈;以呂不韋
的深沉遠謀,秦國的未來必定是呂不韋的天下。假如呂不韋還是那個深愛著自己的呂不韋,趙
姬自然會萬分欣然地樂於接受這個歸宿,甚或主動促成呂不韋謀國心願亦未可知。呂不韋本來
就應該是她的,既然最終還是她的,那麼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兒子,誰為王誰為臣還不都是
一樣?
  可是,那時的呂不韋已經不是她的呂不韋了。
  呂不韋對她的情意,已經被權力過濾得只剩下曖昧的體諒與堂而皇之的君臣迴避了。既然
如此,她與呂不韋還有何值得留戀?事後回想起來,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開始她對呂不韋並
沒有報復之心,只一種自憐自戀的發洩。後來,牲畜般的嫪毐催生了她不能自已的肉慾,也催
生了昏亂肉慾中萌生的報復慾望––你呂不韋不是醉心權力麼,趙姬偏偏打碎你的夢想!你要
藉著我兒子的名分永遠掌控秦國麼?萬萬不能!所以,嫪毐才有了長信侯爵位,秦國才有了「
仲父」之外的「假父」,嫪毐才有了當國大權,終於,嫪毐也有了以私生兒子取代秦王的野心
––然則,趙姬沒有想到,在秦國亂局中不是她和嫪毐打碎了呂不韋的夢想,而是呂不韋打碎
了她與嫪毐的夢想。當她以戴罪之身被囚禁冷宮時,她又一次在內心認定,呂不韋是不可戰勝
的權力奇人。那時,沉溺於肉慾之中的她根本沒有想到,毀滅嫪毐與自己野心夢想的,恰恰是
兒子嬴政!那時,對國家政事素來遲鈍的她,只看到了結局––兒子並沒有親政,呂不韋依舊
是仲父丞相文信侯,既然如此,秦國必然屬於呂不韋。
  那時候,她真正地傷心絕望了,為平生一無所得身心空空。
  那時候,趙姬想到過死。
  然則沒過一年,秦國就發生了難以置信的突變。
  兒子嬴政親政!呂不韋被貶黜!接著呂不韋自裁!
  任何一樁,在趙姬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也絕不是兒子的才具所能達到的。她寧肯相信,
這是呂不韋在毀滅了趙姬之後良心發現而念及舊情,在她的兒子加冠之後主動歸隱,又將權力
交還給了她的兒子。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個想法一閃現,她枯澀乾涸的心田竟驟然重新泛
起了一片濕潤!可是,沒過半年,呂不韋死了,自裁了!消息傳來,趙姬的驚愕困惑是無法言
狀的。她不能相信,強毅深厚如呂不韋者,何等人物何等事情,能教他一退再退,直至自己結
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趙姬才開始認真起來,不斷召來老內侍老侍女,不斷詢
問當年的種種事體。
  漸漸地,趙姬終於明白過來。趙姬知道,人們口中的秦王故事不是編造得來的,只有真實
的才具,真實的業績,才能被老秦人如此傳頌。兒子嬴政的種種作為與驚人才具,使她心頭劇
烈地戰慄著。第一次,她在內心對自己的兒子刮目相看了。第一次,她為自己對兒子的漠視失
教深深地痛悔了。恰在此時,呂不韋私葬事件又牽連出了天下風波,秦國大有重新動亂之勢。
依著秉性,趙姬從來不關心此等國事風雲。可這次,冷宮之中的她,卻莫名其妙地心動了,每
日都要那個忠實的老侍女向她備細訴說外間消息。她也第一次比照著一個秉政太后的權力,思
忖著假若自己當國,此等事該當如何處置?令她沮喪的是,每次得到消息,自己看去都是無法
處置的大險危局,根本無法扭轉。可是,沒過幾多時日,一場場即將釀成驚天風雨的亂局,在
秦國都乾淨利落地結束了。那時候,她的驚訝,她的困惑,她的興奮,簡直無以言傳。那一夜
,在空曠寂寥的咸陽南宮,趙姬整整轉悠到了天亮。之後又是天下跨年大旱,秦國該亂沒亂,
還趁機大上涇水河渠,一舉將關中變成了水旱保收的天府之國。逐客令雖然荒誕,可沒到一個
月便收了回去,終究沒誤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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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4:32 |只看該作者
  至此,趙姬終於相信,兒子決然是個不世出的天縱之才。
  趙姬心頭常常閃出一絲疑問,兒子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窩囊自保一生,兒子的父親莊襄王嬴
異人心志殘缺才具平庸,如何自己便能生出如此一個殺伐決斷凌厲無匹的兒子來?與兒子相比
,自己的「太后攝政」簡直粗淺得如同兒戲。也許因了自己是個女人,也許因了自幼生在大商
之家,聰明的趙姬見多了爺爺父親處置商社事務的灑脫快意,從來以為權力就是掌權者的號令
心志,只要大權在手,想用誰用誰,想如何擺弄國家便如何擺弄,甚主張甚學說,一律都沒用
,只能是誰權大聽誰的。在趙姬看來,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世事。所以,她敢用人所不齒
的畜生嫪毐,敢應允教全然沒有被王族法度所承認的「亂性孽子」做秦王。直至其勢洶洶的嫪
毐被連窩端掉,自己還不知所以然。想起來,自以為美貌聰慧,其實一個十足的肉女人,實足
的蠢物。
  趙姬想得很多。自己的愚蠢,不能僅僅歸結為自己是個女人。兒子的能事,也不能僅僅歸
結為他是個男人。宣太后是女人,為何將秦國治理得虎虎生氣?嬴柱、嬴異人是男人,為何秦
國兩代一團亂麻?說到底,趙姬終歸不是公器人物,以情決事,甚至以欲決事,是她的本色心
性,根本不是執掌公器者的決事之道。公器有大道,不循大道而玩弄公器,到頭來丟醜的只是
自己。
  兩三年清心寡慾,趙姬漸漸平靜了。
  畢竟,她還不到知天命之年,還有很多年要活。對於一個太后,她自然不能有吃有穿有安
樂了事,總得有所事事。否則,她會很快地衰老,甚至很快地死去。對於曾經滄海的她,死倒
不怕,怕的是走向墳墓的這段歲月空蕩蕩無可著落。自然,趙姬不能再干預國事,也不想再以
自己的糊塗平庸攪鬧兒子。趙姬已經想得清楚,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暮年之期幫兒子做幾件
自己能做該做的事,以盡從來沒有盡過的母職。可是,雖然是母親,自己與兒子卻是生疏得如
同路人,想見兒子一面,卻連個由頭都找不出來,更不說將自己的想法與兒子娓娓訴說了。
  生嬴政的時候,趙姬還不到二十歲。那時候,她正在日夜滿懷激情地期盼著新夫君嬴異人
,期盼著呂不韋大哥早早接她回到秦國,對兒子的撫養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也是卓氏豪門巨商
,大父卓原閒居在家,便親自督導著乳母侍女照料外重孫,從來沒有叫趙姬操過心。趙姬記得
清楚,嬴政五歲的那一年秋天,爺爺對她很認真地說起兒子的事。爺爺說,昭兒,你這個兒子
絕非尋常孩童,很難管教,你要早早著手多下工夫,等他長大了再過問,只怕你連做娘的頭緒
都找不著了。那時,漫漫的等待已經在她的心田淤積起深深的幽怨,無處發洩的少婦騷動更令
她寢食難安。爺爺的話雖然認真,她卻根本沒上心。直到兒子八歲那年母子回秦,趙姬對兒子
,始終都是朦朧一片。兒子吃甚穿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少年遊戲是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喜
好秉性,她也不知道。趙姬只知道兒子一件事,讀書練劍,從不歇手。那還是因為,她能見到
兒子的那些時日裡,兒子十有八九都在讀書練劍。
  回到咸陽,嬴政成了嫡系王子。儘管兒子與她一起住在王后宮,卻是一個有著乳母侍女僕
人衛士的單獨庭院。母子兩人,依然是疏離如昔。趙姬也曾經想親近兒子,督導兒子,教他做
個為父王爭光的好王子。可是,她每次去看兒子,都發現兒子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刻苦奮發,便
再沒了話說。關心衣食吧,乳母侍女顯然比自己更熟悉兒子,料理得妥貼之極,她想挑個毛病
都沒有,也還是無話可說。後來,親眼目睹了兒子在爭立太子中令人震驚的稟賦,趙姬才真切
地覺得,兒子長大了,長得自己已經不認識了。後來,兒子做了太子,搬進了太子府,趙姬認
真地開始了對兒子的關照。可是,已經遲了。兒子我行我素,經常不住王城,卻在渭水之南的
山谷給自己買下了一座獵戶莊院,改成了專心修習的日常住所。趙姬想關照,還是無從著手。
及至嬴異人病體每況愈下,趙姬才真正生出了一絲疏離兒子的恐慌。將呂不韋定為兒子的仲父
,實際上是她對將死的秦王夫君提出的主張。趙姬當時想得明白,她這個母親對兒子已經沒有
了任何影響力,要約束兒子,成全兒子,必須給兒子一個真正強大的保護者。這個人,自然非
呂不韋莫屬。
  可是,最終,呂不韋對兒子還是沒有影響力。
  漫漫歲月侵蝕,連番事件迭起,母子親情已經被搜刮得蕩然無存了。
  春秋戰國之世,固然是禮崩樂壞人性奔放,可那些根本的人倫規矩與王族法度以及國家尊
嚴,依然還是堅實的,不能侵犯的。身為公器框架中的任何一個男人女人,可以超越公器框架
的法度制約,依著人性的驅使去尋找自由快樂的男歡女愛。公器權力可以對你在人倫節操的評
判上保持沉默,也可以對你的男女肉慾不以律法治罪。也就是說,作為個人行為,春秋戰國之
世完全容納了這種情慾的奔放,從來不以此等奔放為節操污點。那時候,無論是民間還是宮廷
,男歡女愛踏青野合夫婦再婚婚外私情幾乎比比皆是,以致瀰漫為諸如「桑間濮上」般的自由
交合習俗。對這種風習,儘管也有種種斥責之說,但卻從來沒有被公器權力認定為必治之罪。
然則,春秋戰國之世也是無情的,殘酷的。當一個人不顧忌公器框架的基本尺度而放縱情慾,
並以情慾之亂破壞公器與軸心禮法,從而帶來邦國動亂時,公器法度便會無情地剝去你所擁有
的權力地位與尊嚴,將你還原為一個赤裸裸的人而予以追究。
  曾經是王后,曾經是太后,趙姬自然是邦國公器中極其要害的軸心之一。
  是兒子嬴政,將嫪毐案情公諸天下,撕下了母親作為一國太后的尊嚴。
  是兒子嬴政,將母親還原成了一個有著強烈情慾的淫亂女人。
  可是,趙姬也很清楚,兒子還是給她保留了最後一絲尊嚴。
  廷尉府始終沒有公示她與呂不韋的私通情事。雖然,呂不韋罪行被公佈朝野,其中最重罪
行便是「私進嫪毐,假行閹宦」的亂國罪。然則,無論是廷尉府的定刑文告,還是秦王王書,
都迴避了呂不韋這番作為的根基因由。也就是說,趙姬與呂不韋的情事,始終沒有被公然捅破
。不管兒子如何對待自己,在此一點上,趙姬還是感激兒子的。在趙姬內心深處,不管秦國朝
野如何將自己看作一個淫亂太后,可趙姬始終認定,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不是姦情。因為,終其
一生,她只深愛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呂不韋。如果呂不韋更有擔當一些,她寧肯太后不做,
也會跟呂不韋成婚。如果秦國將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也看作私通姦情而公諸天下,她是永遠不
會認可的。最有可能的是,她也會同呂不韋一樣,自己結束自己,隨他的靈魂一起飄逝。
  兒子默認了她心底最深處的那片淨土,她的靈魂便有了最後一片落葉的依託。
  沒有親情的母子是尷尬的,如果兒子果真答應見她,她該如何啟齒呢?
  ––
  「太后太后。」忠實的老侍女氣喘吁吁跑了過來。
  「甚事,不能穩當些個?」趙姬有些生氣。
  「太后太后,秦王來了!」老侍女驚訝萬狀地壓低著嗓子。
  「!」
  「太后!快來人,太后––」
  就在老侍女手忙腳亂,想喊太醫又想起南宮沒有太醫只有自己掐著太后人中施救時,身後
一陣腳步聲,一個年青的內侍風一般過來推開了老侍女,平端著太后飛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
及至將太后放平,一名老太醫也跟了上來,幾枚細亮的銀針利落地插進了太后的幾處大穴。驚
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著身披黑絲斗篷的偉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進茅亭,既忘了參拜,也忘了
稟報,只呆呆地大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你是,是,秦,王?」趙姬睜開霧濛濛的雙眼,夢魘般地嘟噥著。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話沒說完,趙姬又昏了過去。
  嬴政清楚地看見,母親的眼睛湧出了兩行細亮的淚水。
  他心頭猛然一酸,二話不說俯身抱起母親,大步進了寢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趕來,給
母親餵下一盅湯藥,母親睜開眼怔怔地看著自己,嬴政還是久久沒有說話。對望著母親的眼神
,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記憶裡,母親曾經是那樣的美麗,母親的眼睛是澄澈碧藍的
春水,寫滿了坦然,充溢著滿足,蕩漾著明澈。可是,目下的母親已經老了,鬢髮已經斑白,
魚尾紋在兩頰延伸,迷濛的眼神嬰兒般無助,分明積澱著一種深深的哀怨,一種大海中看見了
一葉孤舟而對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種對些微的體察同情的珍重,一種對人倫親情的最後乞求––
  「娘老矣!」嬴政內心一陣驚悚,一陣戰慄。
  多少年了,嬴政沒有想過這個母親。在他的心靈裡,母親早早已經不屬於他了。在他的孩
童時期,母親屬於獨處,屬於煩躁,屬於沒有盡頭的孤獨鬱悶。在他的少年時期,母親屬於王
城宮廷,屬於父親,屬於快樂的梁山夏宮。當他在王位上漸漸長大,母親屬於仲父呂不韋,屬
於那個他萬般不齒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記憶裡,母親從來沒有屬於過自己。母親對他沒有過
嚴厲的管教,沒有過尋常的溺愛,沒有過衣食照料,沒有過親情廝守,疏疏淡淡若有若無,幾
乎沒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跡。他已經習慣了遺忘母親,已經從心底裡抹去了母親的身影。
甚至,連「母親」這兩個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種不明不白的彆扭與生疏。嬴政曾經以為,
活著的母親只是一個太后名號而已,身為兒子的他,永遠都不會與母親的心重疊交匯在一起了
。然則,今日一見母親,一見那已經被細密的魚尾紋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驀然體察,自己
也渴望著母親,渴望著那牢牢寫在自己少年記憶裡的母親。
  「娘!我,看你來了。」終於,嬴政清楚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趙姬一聲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悶,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連自己也驚訝的話來。
  「政兒––」趙姬猛然撲住兒子,放聲大哭。
  嬴政就勢坐在榻邊緊緊抱住母親,輕輕捶打著母親的肩背,低聲在母親耳邊親切地哄弄著
。娘,不哭不哭,過去的業已過去,甚也不想了,娘還是娘,兒子還是兒子。趙姬生平第一次
聽兒子如此親切地說話,如此以一個成熟男人的胸襟體諒著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親,那渾厚
柔和的聲音,那高大偉岸的身軀,那結實硬朗的臂膊,無一不使她百感交集。一想到這便是自
己的親生兒子,趙姬更是悲從中來,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旁邊老侍女看得驚愕又傷痛,一時全然忘記了操持,也跟著哭得嗚嗚哇哇山響。趙高眼珠
子瞪得溜圓,過來在老侍女耳邊低聲兩句,老侍女這才猛然醒悟,抹著眼淚鼻涕匆匆去了。片
刻間,老侍女捧來銅盆面巾,膝行榻前,低聲勸太后止哀淨面。嬴政又親自從銅盆中絞出一方
熱騰騰的面巾,捧到了母親面前。趙姬這才漸漸止住了哭聲,接過面巾拭去淚水,怔怔地看著
生疏的兒子。
  「政兒,這,這不是夢––」趙姬雙眼矇矓,一時又要哭了。
  「不是夢。」嬴政站了起來:「娘,過去者已經過去,別老擱心頭。」
  「娘沒出息也。」趙姬聽出兒子已經有些不耐,嘆息了一聲。
  「娘,」嬴政皺起了眉頭:「我沒有多餘的時光。」
  「知道。」趙姬離榻起身,抓過了一支竹杖:「跟我來,娘只一件事。」
  看著母親抓起的竹杖,嬴政心頭頓時一沉。
  母親老了。青綠的竹杖帶著已經顯出遲滯的步態,以及方纔那矇矓的眼神與眼角細密的魚
尾紋,一時都驟然湧到嬴政眼前,母親分明老矣!剎那之間,嬴政對自己方纔的急躁有些失悔
,可要他再坐下來與娘磨叨好說,又實在沒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著母親出了寢宮,來到
了池畔茅亭下。畢竟,是娘要上書見他。嬴政最關心的,還是娘要對他說的大事。嬴政來時已
經想好,只要娘說的大事不關涉朝局國政,他一定滿足娘的任何請求。他已經想到,娘從來沒
有喜歡過咸陽王城,或者是要換個居處安度晚年。若是尋常時日的尋常太后,這種事根本不需
要秦王定奪,太后自己想住哪裡便哪裡,只須對王城相關官署知會一聲便了。可母親不是尋常
太后,她的所有亂行都是身居外宮所引發的。為了杜絕此等事體再度復發,處置嫪毐罪案的同
時,嬴政便給王城大內署下了一道王書:日後,連同太后在內的宮中嬪妃夫人,除非隨王同出
,不得獨自居住外宮!這次,母親著意通過駟車庶長府上書請見,嬴政對自己的那道嚴厲王書
第一次生出了些許愧疚。來探視母親之前,他已經下書大內署:派工整修甘泉宮,迎候太后遷
入。嬴政想給鬱悶的母親一個驚喜。嬴政相信,母親一定會喜出望外。至於李斯說的大婚之事
,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覺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個:母親從來沒有管過他的事,立太子,
立秦王,以及必須由父母親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禮,母親都從來沒有過問過;而今母親失魂落
魄滿腔鬱悶,能來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政兒,你已經加冠三年了。」
  「娘,你還記得?沒錯。」嬴政多少有些驚訝,母親竟然沒有說自己的事。
  「政兒,既往,娘對你荒疏太多。」母親嘆息一聲,輕輕一點竹杖:「然則,娘沒有忘記
你的任何一個關節。你,正月正日正時出生,八歲歸秦,十二歲立太子,十三歲繼任秦王,二
十一歲加冠親政––二十多年,娘給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沒有忘記兒子,兒知足。」
  「政兒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過娘。然,終究不恨。」
  「你我母子縱有恩怨,就此泯去,好麼?」
  「娘說的是,縱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親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點:「娘要見你,只有一事。」
  「娘但說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肅然站在了母親面前。
  「娘,要給你操持大婚。」母親一字一頓。
  「!」嬴政大感意外,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你且說,國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傳,傳承有人。」嬴政喘息一聲,很有些彆扭。
  「然則,你可曾想過此事?」
  「––」
  「駟車庶長府,可曾動議過?」
  「––」
  「你那些年青棟樑,可曾建言過?」
  「––」
  「政兒,你這是燈下黑。」
  趙姬看著木然的兒子,點著竹杖站了起來:「娘不懂治國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國安
穩,根在後繼。你且想去,孝公唯後繼有人,縱然殺了商鞅,秦國還是一路強盛。武王臨死無
子,秦國便大亂了一陣子。昭王臨終,連續安頓了你大父你父親兩代君王,為甚來?還不是怕
你爺爺不牢靠,以備隨時有人繼任?你說,若非你父親病危之時決然立你為太子,秦國今日如
何?你加冠親政,晝夜忙於國事,好!誰也不能指責你。至於娘,更沒有資格說你了。畢竟,
是娘給你攪下了個爛攤子––可是,娘還是要說,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來,幾曾有一個國王
,二十四五歲尚未大婚?當年的孝公,在二十歲之前便有了一個兒子,就是後來的惠文王嬴駟
。政兒,娘在衣食、學業、才具上,確實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說,你雖然
已經二十四歲,可你連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漲紅,猛然吼叫一聲。
  看著平素威嚴肅殺的兒子侷促得大孩童一般,母親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趙姬重新坐下,拉著兒子胳膊說,你給我坐過來。嬴政坐到母親身邊,仍然不知道該說什
麼。母親說的這件事,實在太出意料,可是聽罷母親一席話,嬴政卻不得不承認母親說得對。
只有母親,只有親娘,才能這樣去說兒子,這樣去看兒子。誰說母親從來不知道自己,今日母
親一席話,哪件事看得不准?歷數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無差。自己從來不知道女人的滋
味,母親照樣沒說錯。這樣的話誰能說?只有母親。生平第一次,嬴政從心頭泛起了一種甜絲
絲的感覺,母親是親娘,親娘總是好。可是,這些話嬴政無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經
無法輕柔親和地傾訴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紅著臉聽娘絮叨,時不時又覺得煩躁不堪。
  「政兒,你說,想要個何等樣的女子?」娘低聲笑著,有些神秘。
  「娘!沒想過,不知道。」
  「好,你小子厲害。」母親點了點兒子的額頭。
  「娘,說話便是了。」嬴政撥開了趙姬的手。
  「好,娘說。」趙姬還真怕兒子不耐一走了之,多日心思豈非白費,清清神道:「娘已經
幫你想了,三個路數,你來選定:其一,與山東六國王族聯姻。其二,與秦國貴冑聯姻。其三
,選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無論你選哪路,娘都會給你物色個有情
有意的絕世佳人。你只說,要甚等女子?」
  嬴政默然良久,方纔的難堪窘迫已經漸漸沒有了。母親一番話,嬴政頓時清醒了自己大婚
的路數。驀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這個秦王的婚姻絕非尋常士子那般簡單。
  「娘,若是你選,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娘只一句。」趙姬認真地看住了兒子。
  「娘說便是。」
  「男女交合,唯情唯愛。」
  「無情無愛,男女如何?」
  「人言,男歡女愛。若無情意,徒有肉慾,徒生子孫。」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日,連娘在身邊也忘記了。
  「娘,容我想想。」將及暮色,嬴政終於站了起來:「
  「政兒,娘說得不對麼?」趙姬小心翼翼。
  「娘,容我再想想。」
  趙姬長長一聲嘆息:「政兒,無論如何,你都該大婚了。」
  「娘,我知道。我走了。」嬴政習慣地一拱手,轉身大步去了。沒走幾步,嬴政又突然回
身:「娘,你不喜歡咸陽王城,我已經派人整修甘泉宮,入秋前你便可搬過去住。」
  趙姬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驀然一眶淚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為,娘要說的大事是
搬家?不,娘沒那心勁了。娘要對你說,娘哪裡也不去。」
  「娘!這是為甚?」這次,嬴政驚訝了。
  趙姬點著竹杖:「甚也不為,只為守著我的秦王,我的兒子。行麼?」
  嬴政對著母親深深一躬,卻沒有說一句話。
  「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
  「娘,我會常來南宮的。」
  「來不來不打緊,只要你年內大婚。」
  「娘,我得走了。」
  看著母親強忍的滿眼淚光,嬴政咬著牙關大步出了南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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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三更時分,蒙恬被童僕喚醒,說王車已經在庭院等候,秦王緊急召見。
  軺車剛剛駛進車馬場堪堪緩速,蒙恬已經跳下車,疾步走向正殿後的樹林。蒙恬很明白,
這個年青秦王每夜都堅持批完當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後很是平常,但卻很少在夜間召見臣下議
事。用秦王自己的話說:「一君作息可亂,國之作息不可亂。天地時序,失常則敗。」今夜秦
王三更末刻召見,不用想,一定是緊急事體。
  「王翦將軍到了麼?」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東兵禍。
  「沒有。」緊步趕來的趙高輕聲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獨召我,國中有變?倏忽一閃念,蒙恬已經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
的燈火熟悉的殿堂。剛剛走過大池白石橋,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渾沒在意。身
後趙高卻已經飛步搶前:「將軍隨我來。」離開書房路徑便沿著池畔迴廊向東走去。片刻之間
,到了迴廊向水的一個出口,趙高虛手一請低聲道:「將軍下階上船。」蒙恬這才恍然,秦王
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話不說踩著板橋上了小舟。身後趙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經無聲地劃了出
去。「將軍請。」趙高一拱手,恭敬地拉開了艙門。船艙沒有掌燈,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灑入
小小船艙。蒙恬三兩步繞過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見那個熟悉的偉岸身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船邊
,凝望著碧藍的夜空。
  「臣,咸陽令蒙恬,見過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圓也!」年青偉岸的身影兀自一聲慨然嘆息。
  「君上––」蒙恬覺察到一絲異樣的氣息。
  「來,坐下說話。」秦王轉身一步跨進船艙:「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趙高答應一聲,輕悄悄到船頭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擺好的大碗涼茶咕咚咚一
氣飲下,擱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邊擦拭著額頭汗水嘴角茶水,一邊默默看著秦王。年青的秦
王目不轉睛地瞅著蒙恬,好大一陣不說話。蒙恬明慧過人,又捧起了一碗涼茶。
  「蒙恬,你可嘗過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君上––」蒙恬大窘,臉色立時通紅:「這,這也是邦國大事?」
  「誰說邦國大事了?今夜,只說女人。」
  「甚甚甚?幾(只)說,女,女人?!」蒙恬驚訝得又口吃又咬舌。
  若是平日,蒙恬這番神態,嬴政定然是開懷大笑還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卻不一樣,不管
蒙恬如何驚訝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蒙恬,認真又迷濛。素來明朗的蒙恬,竟被
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聲來了。
  「說也,究竟嘗沒嘗過女人滋味?」嬴政又認真追了一句。
  「君上––甚,甚叫嘗過女人滋味?」蒙恬額頭汗水涔涔滲出。
  「我若知道,用得著問你?」嬴政黑著臉。
  「那,以臣忖度,所謂嘗,當是與女子交合,君上以為然否?」
  「國事應對,沒勁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明白!」蒙恬心頭一陣熱流。
  「蒙恬,給你說,太后要我大婚。」嬴政長吁一聲:「太后說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準
了根本。可太后問我,想要何等女子?我便沒了想頭。太后說,我還不知道女人滋味。這沒錯
!你說,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說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樣式?你說難不難,這事不找你說
,找誰說?」
  「原來如此,蒙恬慚愧也!」
  「干你什事,慚愧個鳥!」嬴政笑罵一句。
  「蒙恬與君上相知最深,竟沒有想到社稷傳承大事,能不慚愧?」
  「淡話!大事都忙不完,誰去想那鳥事!」嬴政連連拍案:「要說慚愧,嬴政第一個!李
斯王翦王綰,誰的家室情形子孫幾多,我都不知道。連你蒙恬是否還光禿禿矗著,我都不清楚
!身為國君,嬴政不該慚愧麼?」
  「君上律己甚嚴,蒙恬無話可說。」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倫之首也,子孫乃傳承根基也。」
  「正是!這宗大事,不能輕慢疏忽。」
  「那你說––」
  「實在話,我只與一個喜好秦箏的女樂工有過幾回,沒覺出甚滋味。」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麼?」
  「沒,沒想過。」
  「每次完事,過後想不想?」
  「這,只覺得,一陣不見,心下便一動一動,癢癢的,只想去抓一把。」
  嬴政紅著臉笑了:「癢癢得想抓,這豈不是滋味?」
  「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該多嘗嘗。」
  「鳥!」嬴政笑罵拍案:「不嘗!整日癢癢還做事麼?」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長人精神!」
  「你得說個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許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無以建言,當召李斯。」
  「李斯有過一句話,可著落不到實處。」
  「對!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蒼山學館,冬日休學,與李斯韓非聚酒,各自多
有感喟。韓非說李斯家室已成,又得兩子,可謂人生大就,不若他還是歷經滄海一瓢未飲。李
斯大大不以為然,結結實實幾句話,至今還砸在我心頭––大丈夫唯患功業不就,何患家室不
成子孫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孫為人生大就者,終歸田舍翁也!韓非素來不服李斯,只那一次
,韓非沒了話說。」
  嬴政平靜地一笑:「此話沒錯。李斯上次所說,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
則,無論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總得常常面對。且不說王城之內,不是內侍便是女人,
想迴避也不可能。沒個法度,此等滋擾定然是無時不在。」
  「也就是說,君上要對將有的所有妻妾嬪妃立個法度?」
  「蒙恬,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嘆。
  蒙恬良久默然。年青的秦王這一聲感嘆,分明是說,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亂國的事件了。
而在秦國,女人亂國者唯有太后趙姬。秦王能如此冷靜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親,雖復親情
而有防患於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幾人?可循著這個思路想去,牽涉的方面又實在太多。畢
竟,國王的婚姻,國王的女人,歷來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雖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
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國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時還當真不知從何說起。然則,無論如
何,年青秦王的深謀遠慮都是該支持的。
  「君上未雨綢繆,蒙恬決然擁戴!」蒙恬終於開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議議,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選可以先秘密開始。此事耗費時日,當先走為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從選女開始,便要法度。」
  「蒙恬明白!」
  一聲嘹亮的雄雞長鳴掠進王城,天邊明月已經融進了茫茫雲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將來臨
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銅鏡。小舟划向岸邊。嬴政蒙恬兩人站在船頭,誰也沒有再說話。小舟靠
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經想定路數。李斯目下還是客卿虛職,正好一力謀劃這件大事。王翦、王綰與自己
都有繁忙實務,只須襄助李斯則可。路數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便直奔城南驛館。
李斯剛剛離榻梳洗完畢,提著一口長劍預備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卻被匆匆進門的蒙恬堵個正
著。蒙恬一邊說話,一邊大吞大嚼著李斯喚來的早膳。吃完說完,李斯已經完全明白了來龍去
脈,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謀劃,只要聚議一次,其餘事體我來。」說罷立即更衣,提著馬鞭
隨蒙恬匆匆出了驛館。
  暮色時分,兩騎快馬已經趕到了函谷關外的秦軍大營。
  吃罷戰飯大睡一覺,直到王翦處置完當日軍務,三人才在初更時分聚到了谷口一處溪畔涼
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說叨起來。王翦聽完兩人敘說,寬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
嫁娶妻也要立個法程?我看,找個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李斯問:「將軍只說,何等女人
算好女人?」王翦揮著大手:「那用說,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能折騰,
還能一個一個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紅著臉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能折騰?」王翦哈哈
一笑:「你這兄弟,都加冠了還是個嫩芽!榻上事,能說得清麼?」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
何說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著道:「若說尋常
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與將軍老妻一個模樣,操持家事生兒育女樣樣不差
,還不擾男人正事。然則,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難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約兩
者都不能偏廢。」蒙恬點頭道:「對也!老哥哥說,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臉色一沉:「你
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後說得的麼?」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議君上之婚約法度,自然說得。
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這可是秦王說的。」王翦默然片刻,長吁一聲:「是也!原本多好的
一個女子,硬是被太后這個名位給毀了。要如此看去,比照太后諸般作為對秦國為害之烈,還
當真該有個法度。」李斯點頭道:「正是。君王妻妾常居樞紐要地,不想與聞機密都很難。若
無法度明定限制,宮闈亂政未必不在秦國重生。太后催婚之時,秦王能如此沉靜遠謀,李斯服
膺也!」王翦慨然道:「那是!老夫當年做千夫長與少年秦王較武,便已經服了。說便說!只
要當真做,一群女人還能管她不住!」
  三人一片笑聲,侃侃議論開去,直到山頭曙色出現。
  入秋時節,傳車給駟車庶長書送來一道特異的王書。
  王書銅匣上有兩個硃砂大字––擬議。這等王書大臣們稱為「書朝」,也叫做「待商書」
。按照法度,這種「擬議」的程式是:長史署將國君對某件事的意圖與初步決斷以文書形式發
下,規格等同國君王書;接到「擬議」的官署,須得在限定日期內將可否之見上書王城;國君
集各方見解,而後決斷是否以正式王書頒行朝野。因為來往以簡帛文書進行,而實際等同於小
朝會議事,故稱書朝。因為是未定公文,規格又等同於王書,故稱待商書。
  「甚事燒老夫這冷灶來了。」老駟車庶長點著竹杖嘟噥了一句。
  「尚未開啟,在下不好揣測。」主書吏員高聲回答。
  「幾日期限?」
  「兩日。」
  「小子,老夫又不能歇涼了。」老駟車庶長一點杖:「念。」
  主書吏員開啟銅匣,拿出竹簡,一字一句地高聲念誦起來。老駟車庶長年高重聽,卻偏偏
喜好聽人念著公文,自己倚在坐榻上瞇縫著老眼打盹。常常是吏員聲震屋宇,老駟車庶長卻聳
動著雪白的長眉鼾聲大起,猛然醒來,便吩咐再念再念。無論是多麼要緊的公文,都要反覆念
誦折騰不知幾多遍,老駟車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如此遲暮之年的大臣,在秦國原本早該退
隱了。可偏偏這是職掌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署,要的便是年高望重的王族老臣。此等人物既要
戰功資望,又要公正節操,還要明銳有斷,否則很難使人人通天的王族成員服膺。唯其如此,
駟車庶長便很難遴選。就實而論,駟車庶長與其說是國君遴選的大臣,毋寧說是王族公推出來
的衡平公器。老嬴賁曾經是秦軍威名赫赫的猛將,又粗通文墨,公正堅剛,歷經昭襄王晚期與
孝文王、莊襄王兩世及呂不韋攝政期,牽涉王族的事件多多,件件都處置得舉國無可非議,便
成了不可替代的支柱。好在這駟車庶長署平日無事,老嬴賁一大半時日都是清閒,不在林下轉
悠,便是臥榻養息,便也撐持著走過來了。
  「不念了。」老嬴賁霍然坐起。
  「這,才念一遍––」主書捧著竹簡,驚訝得不知所措。
  「老夫聽清了。」老嬴賁一揮手:「一個時辰後你來草書!」
  「兩日期限,大人不斟酌一番?」
  「斟酌也得看甚事!」老嬴賁又一揮手:「林下。」
  一個侍女輕步過來,將老嬴賁扶上那輛特製座車,推著出了廳堂,進了池畔柳林。暑期午
後的柳林,蟬聲陣陣連綿不斷,尋常人最不耐此等毫無起伏的聒噪。老嬴賁不然,只感清風涼
爽,不聞刺耳蟬鳴,只覺這幽靜的柳林是消暑最愜意的地方,每有大事,必來柳林轉悠而後斷
。秦王這次的擬議書,實在使他這個嬴族老輩大出所料,聽得兩句他便精神一振,小子有心!
及至聽完,老嬴賁已經坐不住了。秦王要給國君婚姻立法,非但是秦國頭一遭,也是天下頭一
遭,若是當真如此做了,究竟會是何等一個局面,老嬴賁得好好想想。儘管是君臣,秦王嬴政
畢竟是後生晚輩,其大婚又牽涉王族聲望尊嚴,也必然波及諸多王族子孫對婚姻的選擇標桿,
必然會波及後世子孫,決然不是秦王一個人的婚事那般簡單。
  暮色時分,老嬴賁回到書房,主書已經在書案前就座了。
  「寫。」老嬴賁竹杖點地:「邦國大義,安定社稷為本,老臣無異議!」
  「大人,已經寫完。」主書見主官沒有後話,抬頭高聲提醒了一句。
  「完了。立即上書。」一句話說罷,廳堂鼾聲大起。
  主書再不說話,立即謄抄刻簡,趕在初更之前將上書送進王城。
  當晚,李斯奉命匆匆進宮。秦王指著案上一卷攤開的竹簡道:「老駟車至公大明,贊同大
婚法度。先生以為,這件事該如何做開?」李斯道:「臣尚不明白,此次法度只對君上,還是
納入秦法一體約束後世秦王?」嬴政一笑:「只對嬴政一人,談何大婚安國法度?」李斯有些
猶疑:「若做秦法,便當公諸朝野。秦國不必說,只恐山東六國無事生非。」嬴政驚訝皺眉:「
豈有此理!本王大婚,與六國何干?」李斯道:「春秋戰國以來,天下諸侯相互通婚者不知幾
多。秦國王后多出山東,幾乎是各國都有,而以楚趙兩國最盛。以君上大婚法度,從此不娶天
下王公之女,山東諸侯豈能不惶惶然議論蜂起?」嬴政恍然大笑:「先生是說,山東六國爭不
到我這個女婿,便要罵娘?」李斯也忍不住笑了:「一個通婚,一個人質,原本是合縱連橫之
最高信物。秦國突兀取締通婚,山東六國還當真發虛也。」嬴政輕蔑一笑:「國家興亡寄於此
等伎倆,好出息也,不睬他。」李斯略一思忖道:「臣還有一慮,君上大婚人選,究竟如何著
手?畢竟,此事不宜再拖。」嬴政恍然一笑:「先生不說,我倒忘記也。太子左傅茅焦前日見
我,舉薦一個齊國女子,說得如何如何好。先生可否代我相相?」李斯愕然,一臉漲紅道:「
臣豈敢代君上相妻?」見李斯窘迫,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一陣,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先生也,
那茅焦說,這個女子入秦三年,目下便住在咸陽。先生只探探虛實,我是怕茅焦與太后通氣騙
我,塞我一個甚公主!」李斯第一次見這個年青的秦王顯出頗為頑皮的少年心性,心下大感親
切,立即慨然拱手:「君上毋憂,臣定然查實稟報!」
  白露時節,一道特異王書隨著謁者署的傳車快馬,頒行秦國郡縣。
  咸陽南門也張掛起廷尉府文告,國人紛紜圍觀奔走相告,一時成為奇觀。
  卻說國人驚嘆議論之時,分佈在秦國各地的嬴氏支脈都接到了駟車庶長署的緊急文書,所
有支脈首領都星夜兼程趕赴咸陽。半月之後,嬴氏王族的掌事階層全部聚齊,駟車庶長老嬴賁
又下號令:沐浴齋戒三日,立冬之日拜祭太廟。自秦孝公之後,秦國崛起東出,戰事連綿不斷
,王族支脈的首領從來沒有同時聚集咸陽的先例。目下王族支脈首領齊聚,拜祭太廟便是當然
的第一大禮。
  這日清晨,白髮蒼蒼的老嬴賁坐著特製座車到了太廟,率眾祭拜先祖完畢,便命王族首領
們在正殿庭院列隊。首領們來到庭院,有祭過太廟的首領立即注意到了正殿前廊的新物事。這
太廟正殿之前廊不是尋常府邸的前廊,入深兩丈,橫闊等同大殿,十二根大柱巍然矗立,實際
上便是祭拜之時的聚散預備場所。宏闊的前廊,原本只有兩隻與洛陽九鼎之一的雍州鼎一般偉
岸的大銅鼎。昭襄王晚年立護法鐵碑,大鼎東側多了一道與鼎同高的大鐵碑。今日,大鼎西側
又有一宗物事被紅錦苫蓋,形制與東側鐵碑相類。首領們立即紛紛以眼神相詢,此次趕赴咸陽
,事由是否便要落腳到這宗物事上?
  「駟車庶長宣示族令––」
  司禮官一聲宣呼,老嬴賁的座車堪堪推到兩鼎之間。
  「諸位族領,此次匯聚咸陽,實事只有一樁。」軍旅一生的老嬴賁,素來說話簡約實在,
點著竹杖開門見山:「秦王將行大婚,鑒於曾經亂象,立鐵碑以定秦王大婚法度。至於如何約
法,諸位一看便知。開碑。」
  「開碑––」
  兩位最老資格的族領揭開了西側物事上苫蓋的紅錦,一座鐵碑赫然顯現眼前––碑身六尺
,碑座三尺,恰與秦昭襄王立下的護法鐵碑遙相對應。
  「宣示碑文––」
  隨著主書大吏的念誦,族領們的目光專注地移過碑身的灰白刻字––
  秦王大婚約法
  國君大婚,事涉大政。為安邦國,為定社稷,自秦王政起,後世秦王之大婚,須依法度而
成。其一,秦王妻女,非天下民女不娶。其二,秦王不立后,舉凡王女,皆為王妻。其三,王
女不得涉國事,家人族人不得為官。其四,舉凡王女,所生子女無嫡庶之分,皆為王子公主,
賢能者得繼公器。凡此四法,歷代秦王凜遵。不遵約法,不得為王。欲廢此法者,王族共討之
,國人共討之!
  主書大吏念完,太廟庭院一片沉寂,族領們一時懵了。
  這座鐵碑,這道王法,太離奇了,離奇得教人難以置信!就實說,這道大婚法度只關秦王
,對其餘王族子孫沒有約束力,族領們並沒有利害衝突之盤算,該當一口聲贊同擁戴。然則,
嬴氏族領們還是不敢輕易開口。作為秦國王族,嬴氏部族經歷的興亡沉浮坎坷曲折太多了。嬴
氏部族能走到今日,其根基所在便是舉族一心,極少內訌,真正的同氣連枝人人以部族邦國興
亡為己任。目下這個年青的秦王如此苛刻自己,連王后正妻都不立,這正常麼?夫妻為人倫之
首。依當世禮法,王不立后便意味著沒有正妻,而沒有正妻,無論妾婦多少,在世人看便是無
妻,便是沒有大婚。秦國之王無妻,豈非惹得天下恥笑?更有一層,不立王后,沒有正妻,子
女便無法區分嫡庶。小處說,王位繼承必然麻煩多多。大處說,族脈分支也會越來越不清楚。
嬴氏沒了嫡系,又都是嫡系,其餘旁支又該如何梳理?不說千秋萬代,便是十代八代,便會亂
得連族系也理不清了。用陰陽家的話說,這是乾坤失序,是天下大忌。凡此等等,秦王與駟車
庶長府沒想過麼?
  「諸位有異議?」老嬴賁黑著臉可勁一點竹杖。
  「老庶長,這第四法若行,有失族序。」隴西老族領終於開口。
  「對對對,要緊是第四法。」族領們紛紛呼應。
  「諸位是說,其餘三法不打緊,只第四法有疑?」
  「老庶長明斷!」族領們一齊拱手。
  「第四法不好!族系失序,非同小可!」隴西老族領奮然高聲。
  「失序個鳥!」老嬴賁粗口先罵一句,彭彭點著竹杖:「王室嬴族歷來獨成一系,與其餘
旁支不相擾。這第四法只是說,誰做秦王,誰的子女便沒有嫡庶之分!所指只怕堵塞了庶子賢
才的進路!其餘非秦王之家族,自然有嫡庶。任何一代,只關秦王一人之子女,族系亂個甚?
再說,駟車庶長府是白吃飯?怕個鳥!」
  「啊!也是也是!」族領們紛紛恍然。
  「我等無異議!」終於,族領們異口同聲地喊了一句。
  「好!此事撂過手。」老嬴賁奮力一拄竹杖站了起來:「眼看將要入冬,關中族領各歸各
地,隴西、北地等遠地族領可留在咸陽窩冬,開春後再回去。散!」
  「老庶長,我有一請!」雍城族領高聲一句。
  「說。」
  「秦王大婚在即,王族當大慶大賀,我等當在親王大婚之後離國!」
  「對也!好主意!秦王大婚酒能不喝麼?」族領們恍然大悟一片呼喝。
  老嬴賁雪白的長眉猛然一揚:「也好!老夫立即呈報秦王,諸位聽候消息。」
  族領們各回在國府邸,立即忙碌起來。最要緊的事只有一件,立即擬就秦王大婚喜報,預
備次日派出快馬飛回族地,知會秦王即將大婚之消息,著族人預備秦王大婚賀禮,並請族中元
老盡速趕赴咸陽參加慶典。誰料,各路信使還沒有飛出咸陽,當夜三更,駟車庶長府的傳車便
將一道秦王特急王書分送到各座嬴族府邸。王書只寥寥數行,語氣卻是冰冷強硬:「我邦我族
,大業在前,不容些許荒疏。政娶一女,人倫尋常,無須勞國勞民。我族乃國之脊梁,更當惕
厲奮發,安得為一王之婚而舉族大動?秦國大旱方過,萬民尚在恢復,嬴氏寧不與國人共艱危
乎!」
  一道王書,所有族領都沒了話說。
  年青秦王的凜凜正氣,使這些身經百戰的族領們臉紅了。舉族大慶秦王婚典,也是從古至
今再正常不過的習俗,放在山東六國,只怕你不想慶賀君王還要問罪下來。可這個年青的秦王
卻斷然拒絕,理由又是任誰也無法辯駁,尤其是最後一句:「秦國大旱方過,萬民尚在恢復,
嬴氏寧不與國人共艱危乎!」誰能不感到慚愧?不以王者之喜滋擾邦國,不以王者之婚紊亂廟
堂,寧可犧牲人倫常情而不肯擾國擾民,如此曠世不遇之君王,除了為他心痛,誰還有拒絕奉
命的心思?
  當夜五更之前,咸陽嬴族府邸座座皆空。
  嬴氏支脈的族人們全部離開了咸陽,只留下了作為王族印記的永遠的咸陽府邸。駟車庶長
老嬴賁來了,坐在寬大的兩輪坐榻上,被兩名僕人推到了咸陽西門。面對一隊隊絡繹不絕的車
馬人流火把長龍,老嬴賁時不時揮動著那支竹杖,可勁一嗓子大喊:「好後生!嬴氏打天下!
不做窩裡罩!」老嬴賁這一喊,立時鼓起陣陣聲浪。「嬴氏打天下!不做窩裡罩!」的吼聲幾
乎淹沒了半個咸陽。倏忽晨市方起,萬千國人趕來,聚集西門內外肅然兩列,為嬴氏出咸陽壯
行,直到紅日昇起霜霧消散,咸陽國人才漸漸散開。酒肆飯鋪坊間巷閭,詢問事由,聚相議論
,老秦人無不感慨萬端。一時間,「秦人打天下,不做窩裡罩」廣為流傳,竟變成了與「赳赳
老秦,共赴國難」同樣蕩人心魄的秦人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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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4: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大雪紛飛,一輛垂簾輜車轔轔出了幽靜的驛館。
  從簾櫳縫隙看著入冬第一場大雪,李斯莫名其妙地有些惆悵。涇水河渠完結已經半年,他
還是虛任客卿,雖說沒有一件國事不曾與聞,但畢竟沒有實際職事,總是沒處著落。別的不消
說,單是一座像樣的官邸便沒有,只能住在驛館。說起來都不是大事,李斯也相信秦王絕不會
始終讓他虛職。然則,李斯與別人不同,妻小家室遠在楚國上蔡,離家多年無力照拂,家園已
經是破敗不堪,兩個兒子已近十歲卻連蒙館也不能進入,因由便是交不起先生必須收的那幾條
乾肉。凡此等等尷尬,說來似乎都不是大事,但對於庶民日月,卻是實實在在的生計,一事磕
絆,便要處處為難。這一切的改變,都等著李斯在秦國站穩根基。依著秦王對鄭國的安置,李
斯也明白,只要他說出實情,秦王對他的家室安置定然比他想得還要好。可是,李斯不能說。
理由無他,只為走一條真正的如同商鞅那般的名士之路––功業之前,一切坎坷不論!李斯相
信,只要進入秦國廟堂,他一定能趟出一條寬闊無比的功業之路,其時生計何愁。然則,這一
步何時才能邁出,李斯目下似乎看不清了––
  「先生,秦王在書房。」
  李斯這才恍然回身,對恭敬的馭手點頭一笑,出車向王城書房而來。
  碩大的雪花盤旋飛揚,王城的殿閣樓宇園林池陂陷入一片茫茫白紗,天地之間平添了三分
清新。將過石橋,李斯張開兩臂昂首向天,一個長長的吐納,冰涼的雪花連綿貼上臉頰,猛然
一個噴嚏,李斯頓時精神抖擻,大步過了剛剛開始積雪的小石橋。
  「先生入座。」嬴政一指身旁座案:「燎爐火小,不用寬衣。」
  「君上終是硬朗,偌大書房僅一隻燎爐。」李斯入座,油然感喟。
  「冷醒人,熱昏人。」嬴政一笑:「小高子,給先生新煮釅茶。」
  不知哪個位置答應了一聲,總歸是嬴政話音落點,趙高已經到了案前,對著李斯恭敬輕柔
地一笑:「堪堪煮好先生便到,又燙又釅先生暖和暖和。」面前大茶盅熱氣騰起,李斯未及說
一聲好,趙高身影已經沒了。
  「先生還記得太廟聚談麼?」嬴政叩著面前一卷竹簡。
  「臣啟君上,太廟有聚無談。」李斯淡淡一笑。
  「先生好記性。」嬴政大笑:「今日依然你我,續談。」
  「但憑君上。」
  「小高子,知會王綰,今日任誰不見。」
  待趙高答應一聲走出,嬴政回頭目光炯炯地看住了李斯:「今日與先生獨會,欲計較一樁
大事,嬴政務求先生口無虛言,據實說話。」
  「臣有虛心,向無虛言。」李斯慨然一句。
  「好!先生以為,秦國目下頭緒,何事為先?」
  「頭緒雖繁,以架構廟堂為先。」
  「願聞先生謀劃。」
  「秦國廟堂之要,首在丞相、上將軍、廷尉、長史四柱之選。」
  「四柱之說,先生發端,因由何在?」嬴政很感新鮮,不禁興致勃勃。
  「丞相總攬政務,上將軍總領大軍,廷尉總司執法,長史執掌中樞,此謂廟堂四柱。四柱
定,廟堂安。四柱非人,廟堂晦冥。」
  「四柱之選,先生可否逐一到人?」
  「君上––遴選四柱,臣下向不置喙!」李斯大為驚愕。
  「參酌謀劃,有何不可?」嬴政淡淡一笑。
  「如此,臣斗膽一言:丞相,王綰可也;上將軍,王翦可也;廷尉須知法之臣,一時難選
,可由國府與郡縣法官中簡拔,或由國正監改任;長史,唯蒙恬與君上默契相得,可堪大任。
」李斯字斟句酌說完,額頭已經是細汗涔涔了。
  一陣默然,嬴政喟然一嘆:「先生之言,豈無虛哉!」
  「君上,臣,何有虛言?」李斯擦拭著額頭汗水,幾乎要口吃起來。
  嬴政面無喜怒平靜如水:「先生如此擺佈,將自己安在何處?」
  「臣,豈,豈敢為自己謀,謀官,謀,謀職?」李斯第一次結巴了。
  「但以公心謀國,先生不當自外於廟堂。」年青的秦王有些不悅。
  「臣––臣慚愧也!」突然,李斯挺身長跪,面紅過耳。
  「嬴政魯莽,先生何出此言?快請入座。」秦王連忙扶住了李斯。
  「君上,臣雖未自薦,然絕無自外廟堂之心!」李斯兀自滿臉漲紅。
  「先生步步如履薄冰,他日安得披荊斬棘?」嬴政深淺莫測地一笑。
  「臣––」李斯陡然覺察,任何話語都是多餘了。
  「先生只說,目下秦國,先生擺在何處最是妥當?」
  「以臣自料,」李斯突然神色晴朗:「臣可任廷尉,可任長史。」
  「好!」嬴政拍案大笑:「先生實言,終歸感人也!」倏忽斂去笑容,嬴政離案站起,不
勝感慨地轉悠著:「先生不世大才也!若非目下朝局多有微妙,先生本該為開府丞相總領國政
。果真如此,國事有先生擔綱,嬴政便可放開手腳盤整內外大局。奈何廟堂元老層層,先生又
尚在淘洗之中,驟然總領國政,實則害了先生也。嬴政唯恐先生不解我心,又恐低職使先生自
覺委屈,是以方才逼先生自料自舉,先求先生之真心也。先生畢竟明銳過人,自舉之職恰當之
極。然則,嬴政還要再問一句:廷尉與長史,目下何職更宜先生?」
  「長史!」李斯沒有任何猶豫。
  「為何?」
  「長史身居中樞而爵位不顯,既利謀國,又利立身淘洗。」
  「廷尉何以不宜?」
  「廷尉位高爵顯,執掌卻過於專一,宜大政之時,不宜離亂之期。」
  「不謀而合!好!」嬴政拍掌大笑。
  眼看暮色降臨,窗外大雪茫茫彌天,君臣兩人卻是渾然忘我,一路直說到初更方才用飯。
飯罷又談,直至五更雞鳴,李斯才出了王城。回到驛館,李斯又疲憊又輕鬆,想睡不能安臥,
想動又渾身酸軟,眼睜睜看著窗外飛雪化成一片日光這才大起鼾聲,開眼之時,庭院一片雪後
晚霞分外絢爛。李斯猛然坐起,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正欲起身沐浴,忽聞庭院車聲轔轔,隨即
一聲長呼:「客卿李斯接王書––」
  李斯尚在愣怔,特使已經大步進入正廳。
  「三日之後,正殿朝會,客卿李斯列席。」
  「臣,李斯奉命!」
  大寒朝會,天下罕見。
  時令對人世活動之節制,春秋之世依然如故。這種節制的最鮮明處,便是天下所形成的春
秋出而冬夏眠的活動法則。「春秋」之所以得名,便在於記錄春秋兩季發生的大事,實際便是
記錄了歷史。原因在於,冬窩藏,夏避暑,兩季皆為息事之時,向無大事發生,邦國大政亦然
。古人之簡約灑脫,之與自然融為一體,由此可見。時至戰國,多事之時,大爭之世,一切陳
規陋習盡皆崩潰,時令節制也日漸淡化。最實在的變化是,冬夏兩季不再是心照不宣共同遵守
的天下休戰期,反倒成了兵家竭力借用的「天時」。由是,天下破除時令限制,漸漸開始了冬
夏之期的運轉。及至戰國末期,冬夏大舉早已司空見慣,當為則為遂成為新的天下準則。雖則
如此,邦國冬日朝會,依然是少見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時令限制。朝會須外臣聚國,冰天雪
地酷暑炎炎,外臣迢迢趕路畢竟多有艱難。是以,勤政之國,春秋兩朝,便成為不約而同的天
下通例。當此之時,年青的秦王要舉行冬日朝會,朝野自然分外矚目。
  這是一次極為特殊的小朝會。
  所謂特殊,是與會者除了李斯一個客卿,全數為實職大臣。也就是說,三太(太史、太廟
、太卜)之類的清要大臣均未與會,大吏之類的實權低職主官(譬如關市)也未與會。戰國末
期的秦國,在國(中央)實職大臣有五個系列:其一為政務系列,其二為軍事系列,其三為執
法監察系列,其四為經濟系列,其五為京都系列。就其職位而言,政務系列之主官大臣為丞相
、長史,軍事系列之主官為上將軍、國尉,執法監察系列之主官為廷尉、國正監、司寇,經濟
系列之主官為大田令、太倉令、邦司空,京都系列之主官大臣為咸陽令、內史郡郡守。目下,
秦國大政尚未理順,丞相職位虛空,上將軍職位有「假」(代理)無實,其餘若干大臣職位則
大多是元老在位。依照職位,小朝會當與會者十二人,連同秦王、李斯,統共十四人。因丞相
無人,今日與會者只有十三人。
  朝會人數很少,地點卻在咸陽宮正殿。
  咸陽宮正殿很少啟用。尋常朝會,多在東西兩座相對舒適的偏殿舉行。新秦王親政以來迭
遇突發事件,政事緊張忙碌而求方便快捷,從來沒有在這座正殿舉行過任何朝議。許多新進大
臣在職多年,還根本沒有踏進過這座聚集最高權力的王權廟堂。今日,當大臣們踩著厚厚的紅
地氈,走上高高的三十六級白玉台階,穿過殿台四隻青煙裊裊的巨大銅鼎,走進穹隆高遠器局
開闊的咸陽宮正殿時,莊重肅穆之氣立即強烈地籠罩了每一個人。九級王階之上,矗立著一座
九尺九寸高的白玉大屏,屏上黑黝黝一隻奇特的獨角法獸獬猘瞪著凸出的豹眼,高高在上,炯
炯注視著每一個大臣。屏前一台青銅王座,橫闊過丈,光芒幽幽。階下兩隻大鼎,青煙裊裊。
鼎前六尺之外,十二張青銅大案在巍巍石柱下擺成了一個闕口朝向王座的三邊形。每張大案左
角,皆樹著一方刻有大臣爵次名號的銅牌。案心一張尚坊精製羊皮紙,一方石硯,一支蒙恬新
筆。案旁,一隻木炭火燒得恰好通紅又無煙的大燎爐。
  「足下以為如何?」鄭國低聲問了一句。
  「簡約厚重,莊敬肅穆,天下第一廟堂也!」李斯由衷讚嘆。
  「秦王駕到––」白髮蒼蒼的給事中快步從屏後走出,站在王台一聲長呼。
  「見過秦王!」大臣們整齊一拱手,不禁都有些驚訝了。
  年青的秦王今日全副冠冕,頭戴一頂沒有流蘇的天平冠,身披金絲夾織爍爍其光的黑斗篷
,內則一身軟甲,腰懸一口特製長劍,凜凜之氣頗見肅殺。身為秦王,此等裝束原不足奇。然
在這個素來不看重程式而講求實效的年青秦王身上,此等禮儀裝束便實在罕見了。
  「諸位入座。」嬴政一揮手,自己也坐進了王案。
  李斯是沒有職掌沒有爵位的客卿,位居西南角的最末席次。遙遙看去,秦王似乎展開了一
卷竹簡看得片刻才又抬起了頭,接著便是渾厚清晰而又咬字極重的秦人口音迴盪開來。
  「諸位,秦國饑荒之危業已度過,鄭國渠大見成效,秦國元氣正在一步步恢復。當此之時
,整肅朝局便成第一要務。」說得幾句,嬴政似乎覺得大臣們聽得不太清楚,摘下長劍站了起
來,走到王階前,目光炯炯地掃視著正襟危坐的大臣們:「本王親政三年有餘,先逢動盪餘波
之亂局,再遭跨年大旱之饑饉,內外大政,均未整飭。目下秦國大局穩定,本王整飭國政,自
今日伊始。」
  「君上明斷!」十二名大臣異口同聲。
  「謀事在人,成事亦在人。諸位既無異議,今日先定樞紐人事如何?」
  「臣無異議!」十二名大臣又是異口同聲。
  「好!本王先行申明:要職遴選,須當以功業為根基;然則,秦國未曾大舉,臣下大功一
時無從確立,而繁劇國事又得有人擔責;唯其如此,本王之意,初定要職人選,俱以假職代署
,一俟功業立定,而後正位定爵。期間,若假職者連續三番大錯,而證實才不當其位,立即離
職。此法,諸位以為如何?」
  「臣無異議!」十二名大臣異口同聲。
  「如此,本王宣示大位人選。」
  嬴政話未落點,趙高便從王案上捧起那卷竹簡恭敬地遞了過來。秦王接過竹簡,又遞給肅
立一邊的給事中。這個白髮蒼蒼的執掌王城事務的內侍總管深深一躬,接過竹簡便清晰緩慢地
念誦起來––
  秦王政特書:欲立廟堂,先謀棟樑。業經各方舉薦,元老咨議,今立大政如左:其一,原
長史王綰,擢升假丞相,署理丞相府總領國政。其二,原前將軍王翦,擢升假上將軍,專司整
軍經武;原咸陽令蒙恬,擢升假上將軍,襄助王翦整軍經武;原假上將軍桓齕,專司關外大營
;但有軍爭大計,三假上將軍會商議決。其三,原客卿李斯,擢升假長史,署理秦王書房並襄
助秦王政務。其四,原內史郡守畢元,擢升假廷尉,總司執法各署。其五,原咸陽都尉嬴騰,
擢升假內史郡郡守,兼領咸陽令咸陽將軍。其六,原大田令鄭國大功爍爍,職掌拓展,得總領
經濟十署,議決一切經濟大計。秦王政十三年冬。
  「諸位若有異議,當下便說。」嬴政目光掃過,高聲一問。
  「臣等無異議!」殿中整齊一聲。
  嬴政微微一笑:「老國尉有話說?」
  蒙武離座站起,一拱手:「老臣無異議,只是有話說。」
  立即,大臣們的目光一齊聚向這個鬚髮灰白的老國尉,幾乎是人人不明所以。方才王書,
在座大臣除老國尉蒙武、老廷尉嬴?、老太倉令嬴寰原職未動,其餘幾乎人人擢升。更不說長
公子蒙恬擢升假上將軍,父親蒙武能有甚話可說?
  「老國尉但說無妨。」嬴政分外平靜。
  「老臣才具平庸,年事漸高,今日請辭,以讓後生。」蒙武一副坦然神色。
  「老國尉體魄強健,毫無老相,寧終日閒居乎?」
  「老臣雖非軍政之才,然馳騁疆場自信尚可。老臣一請,入軍為將!」
  「既然如此,老國尉資望甚重,便做假上將軍,與桓老將軍共掌關外大營。」
  「君上差矣!」老蒙武陡然紅臉:「老夫不做假上將軍,只求一軍之將沙場建功!老夫少
小入軍,總是奉命糾纏軍政,終未領軍征戰,身為將門之後,軍旅老卒,老夫愧煞!」
  「好!老國尉壯心可嘉!但有接任人選,許老國尉入軍為將。」
  「老夫舉薦一人!」老蒙武昂昂一聲。
  「噢?老國尉有人?」
  老蒙武一說,不獨秦王驚訝,這些新銳大臣們也無不驚訝。誰都知道,國尉之才歷來難選
。其根本原因,在於這國尉的實際執掌牽涉實在太多,一面不通便是梗阻多多。糧草徵集、兵
員征發、大本營修建、兵器甲冑之製造維修、關隘要塞之工程佈防、郡縣守軍之調度協調,還
有與關市配合收繳外邦商旅關稅、與司寇配合抓捕盜賊等等等等。一言以蔽之,舉凡大軍征戰
之外的一切軍務防務,通歸國尉署管轄,涉軍涉政又涉民,頭緒之多令尋常將軍望而生畏。當
年趙國之名將趙奢,封馬服君後不任大將軍而任國尉,便在於趙奢有過田部令閱歷,軍政兼通
。唯其如此,歷來朝野對國尉府有個別號,叫做「帶甲丞相」。此等人物,大軍將領要認,各
官署也要認,否則摩擦多多。所以,國尉之選,既要軍旅資望,又要政才資望,單純將領或單
純政務官都不能勝任。蒙武其所以任國尉多年,便在於他少年入軍,秉性大有乃父蒙驁的精細
縝密,又因與莊襄王及呂不韋之特異交誼,多有周旋秦國政務之閱歷。放眼秦國朝野,如蒙武
這般軍政兼通者還當真難覓。今日蒙武聲言有人,卻是何人?
  「老臣所舉之人,已在函谷關外。」
  「那,是山東入秦之士?」
  「正是!」
  「此人與蒙氏世交?」
  「非也。」
  「那,老國尉如何判定其人有國尉之才?」
  「此人三世國尉之後,連姓氏都一個『尉』字,只一個天生國尉!」
  嬴政不禁大笑,一揮手道:「此等人物,諸位誰有耳聞?」
  李斯霍然起身:「臣知此人!只是––」
  「散朝。」嬴政一揮手:「新老長史留宮,盡速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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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年青的秦王在那道合抱粗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日,偌大東偏殿靜如幽谷。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這也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
柱。字是李斯所寫,筆勢秀骨峻拔,將筆畫最繁的秦篆架構得法度森嚴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
驚嘆世間文字竟有如此靈慧陽剛之美境!然則,年青的秦王所矚目者,卻不是文字之美。他對
字寫得如何向無感覺,只知道李斯的字人人讚許,好在何處,他實在不知所以。他之所以久久
釘在石柱之下,是對這篇文字湧流出的別樣精神感慨萬端。
  積微,月不勝日,時不勝月,歲不勝時。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後興之務之。如是
,則常不勝夫敦比於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數,其懸日也博,其為積也大。大事之至也
希,其懸日也淺,其為積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時者霸,補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
,霸者敬時,僅存之國危而後戚之。亡國至亡而後知亡,至死而後知死,亡國之禍敗,不可勝
悔也。霸者之善著也,可以時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勝日誌也。財物貨寶以大為重,政教功
名者反是,能積微者速成。詩曰:「德如毛,民鮮能克舉之。」此之謂也。
  嬴政讀過《荀子》的若干流傳篇章,卻從來沒有讀過如此一篇。
  那夜書房小宴,當李斯第一次鏗鏘念完這段話,並將這段話作為他入主中樞後第一次提出
的為政方略之根基時,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話也沒說。那場小宴,是在王綰與李斯歷經三日忙
碌順利交接後的當晚舉行的,是年青的秦王為新老兩位中樞大臣特意排下的開局宴。主旨只有
一個:期盼新丞相王綰與新長史李斯在冬日預為鋪排,來春大展手腳。酒過數巡,諸般事務稟
報叮囑完畢,嬴政笑問一句:「廟堂大柱俱為新銳,兩卿各主大局,來年新政方略,敢請兩位
教我。」王綰歷來老成持重,那夜卻是赳赳勃發,置爵慨然道:「君上親政,虛數五年,糾纏
國中瑣細政事太多,以致大秦遲遲不能東出,國人暮氣多生。而今荒旱饑饉已過,廟堂內政亦
整肅理順,來年便當大出關東,做他幾件令天下變色的大事,震懾山東六國,長我秦人志氣!
」嬴政奮然拍案:「好!五年憋悶,日日國中瑣事糾纏,嬴政早欲大展手腳!兩位但說,從何
處入手!」王綰紅著酒臉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軍出動,或邦交斡旋,事務謀劃好說
!」嬴政大笑一陣,突然發現李斯一直沒說話,眉宇間似乎還隱隱有憂慮之相,不禁揶揄:「
先生新入中樞,莫非怕嬴政不好相與乎!」
  「臣所憂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著嬴政。
  「先生何意?欲做大事便是急功?」議政論事,嬴政從來率直不計君臣。
  「臣所憂者,王之見識有差也。」李斯很平靜。
  「怪亦哉!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認真,那雙特有細眼分外凌厲。
  「長史,你不明不白究竟要說甚?」王綰顯然有些不悅。
  「臣啟君上。」李斯沒有理會王綰,一拱手徑直說了下去:「強國富民一天下,世間最大
功業也。欲成此千秋功業,尋常人皆以為,辦好大事是根基所在。其實不然,大功業之根基,
恰恰在於認真妥當地做好每件小事。臣所謂君上見識有差,便在於君上已經有不耐瑣細之心,
或者,君上對幾年之間的邦國政務評判有差。此等見識瀰漫開去,大秦功業之隱憂也。臣之所
憂,唯在此處,豈有他哉!」
  「大業以小事為本?未嘗聞也!」王綰第一次拍案了。
  「新說––先生說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亮光。
  「臣請念誦一文。」
  嬴政點了點頭,思緒還纏繞在李斯方纔的新說中。
  李斯咳嗽一聲,竭力用略帶楚音的雅言念誦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綰皺起了眉頭。
  「我師荀子《強國篇》之一章。」
  「怪也!大事不成王業,小事速成王業?這說得通麼?」王綰兀自嘟噥。
  李斯很認真地回答了王綰的困惑:「丞相,此論主旨,非是說大事無關緊要,實是說小事
最易為人輕慢疏忽。對於廟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約也,滅國也,變法也,靖亂也。
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許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飭吏治、批
處公文、治災理民、整軍經武、公平賞罰、巡視田農、修葺城防、獎勵農工、激發士商、移風
易俗、衣食起居等等等等。凡此小事日日在前,疏忽成習,必致荒政而根基虛空。其時大事一
旦來臨,必是臨渴掘井應對匆匆,如何能以強國大邦之氣象成功處置?是故,欲王天下,積微
速成。不善小政而專欲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業,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為政方略何在?」王綰又皺起了眉頭。
  嬴政沒有說話,卻猛然盯住了李斯,顯然,這也是他要問的。
  「五年之期,專務內政。」
  「內政要旨何在?」
  「整飭吏治,刷新秦國,倉廩豐饒,堅甲利兵。」
  「而後?」
  「東出函谷,勢不可當,必一天下!」
  嬴政肅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請先生大筆,賜我積微篇章。」
  次日午後,李斯在一幅絹帛上寫成了那篇大論。嬴政立即吩咐趙高宣來尚坊令,遴選一名
最好的石工,將這篇文字刻在了日常處置政務的東偏殿斜對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為這篇大
論取了個名目––事也政也,積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便釘在柱下不動了。
  暮色降臨,銅燈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開始批閱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
嬴政自覺心頭分外平靜。這種臨案心緒的變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臨案,同樣認真奮發
,但他的內心卻是躁動不安的。不安躁動的根本,是對終日陷溺瑣細政務而不能鯤鵬展翅的苦
苦忍耐,只覺得竟日處置政務小事,對一個胸懷天下大志的君王簡直是一種折磨。假如不是他
長期磨礪的強毅精神,也許他會當真摔下大筆趕赴戰場的。今日不同了。荀子的高遠論斷,李
斯的透徹解析,使嬴政心頭的盲點豁然明朗––這日復一日的瑣細政務,實際是一步步攀上大
業峰巔的階梯!何謂見識?發乎常人之不能見,這便是見識。荀子的「積微速成」說,不是尋
常的決事見識,而是一種方法論,一種確立功業路徑的行進法則。縱觀歷史成敗,可謂放之四
海而皆准也。思謀透徹,見識確立,嬴政突然覺得自己成熟了。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誰,
自己每日在做甚。這種對人生況味的明白體察,使年青的秦王實實在在地處於前所未有的身心
愉悅之中。
  提出「五年刷新秦國,而後東出天下」的為政方略後,李斯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
年關之前,李斯開出了一卷長長的整飭內政清單,分為農事、工商、執法、關防、新軍、倉廩
、鹽鐵、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項具體實務。也就是說,各個大口該當整肅的
事務以及該當達到的法度目標,全數詳細開列。
  會商清單時王綰臉紅了:「君上,臣請換位,李斯當任開府丞相!」
  「丞相何出此言!」李斯也紅臉了。
  嬴政笑了:「自知之明,好事。然則目下丞相,還是王綰最宜,無須禮讓。」
  「君上明斷!」李斯長吁一聲。
  「君上,臣忝居高位,終究不安矣!」王綰面有愧色地搖著頭。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重臣高位,既在才具,又在情勢,丞相何須不安也!目下之要,
需我等君臣合力共濟同心謀事,一天下而息兵戈,職爵之分何足道哉!」
  「正是!職爵之分,只在做事便捷。」李斯坦然呼應了秦王。
  「好!此話撂過。臣定依先生清單鋪排,全力督導。」王綰也坦然地笑了。
  那日,君臣三人將所有事項都做了備細分工,其中要害事項一一落實到最佳人選。落到嬴
政頭上的只有一件大事,此事非秦王出面無從著手。嬴政目下所看的公文,恰恰便是這件棘手
的事情。
  「小高子,羽陽宮之事如何了?」嬴政突然抬起頭。
  「好好好,好了。」看著秦王罕見的舒暢面容,趙高惶恐得不知所措了。
  冰雪消散,啟耕大典方過,沉寂多年的羽陽宮熱鬧起來了。
  這是陳倉山地南麓的一片王室苑囿,佔地三百餘畝,南臨滔滔渭水,北靠蒼莽高原,與南
山群峰遙遙相望,堪稱形勝之地。從關防要塞說,這座宮室正在大散關、陳倉關、隴西要道之
交匯處,一旦有事,這座宮室便是處置三方危機的樞紐之地。羽陽宮是秦武王時期的丞相甘茂
選址建造的,其目的便在於上述關防思慮。唯其如此,這羽陽宮不大,卻極是堅固厚重,磚石
大屋黑頂白牆直簷陡峭,很是簡潔壯美。直到後世宋代,大學問家歐陽修的《研譜》還記載著
長安民獻來「羽陽千歲萬歲」字樣瓦當的故事:「其瓦猶今舊瓦,殊不朽腐」。後人之《澠水
燕談錄》亦有記載云:「秦武王作羽陽宮––其地北負高原,南臨渭水,前附群峰,形勢雄壯
,真勝地也!」
  蒼翠的山徑,碧綠的池畔,到處遊蕩著白髮皓首的老人。他們或徜徉踏青,或泛舟池陂,
或聚相議論,或遙望南山,嘖嘖讚嘆山水形勝之時又透出隱隱不安。池畔十多個老人更是守著
茶爐無心品嚐,人人兩手握著一隻早已經變冷的陶盅轉悠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議論著,雖則言
語簡約,卻也你問我答地斷續著。
  「我說諸位,我等到底為甚而來?」
  「為甚?奉王書而來,等候西畤郊祀也。」
  「然則,西畤郊祀便撂下國事了?」
  「啊呀,撫慰元老,賞宮踏青,有何不可!」
  「非也!老夫之見,秦王要與我等會商大事。」
  「會商個鳥!逐客令廢除之後,他聽誰?」
  「依你說,將我等一班王族元老搬弄到此,意欲何為?」
  「總歸說,沒好事!」
  「不然不然。我等嬴姓子孫,秦國不靠我等靠誰?」
  「對也,不靠我等靠誰?」終於,有了一片呼應。
  「做夢!他連王后都不立,有了個夫人還不宣姓名,誰能左右?」
  「未必也。王后太后,惹事老虎。老夫看,秦王此事沒錯。」
  紛紛嚷嚷之際,一聲尖亮的長宣突兀而起:「秦王駕臨,列位大人回宮––」也是奇怪,
內侍這種特異的聲音總能破眾而出直貫每個人耳膜。老臣們相互看看,各自嘟噥著只有自己聽
得懂的牢騷感慨,終於搖開老邁的雙腿向那座唯一的殿堂走來。
  嬴政此來,長史李斯沒有隨同。
  按照規矩法度,長史幾乎是秦王的影子,外出政事尤其如此。這次卻不然,秦王執意獨自
前來羽陽宮。理由有兩個:一則是李斯須得盡快回北楚,接出妻小來咸陽;二則是王族元老之
糾葛,年青的秦王不想教李斯陷入其中。後一點,嬴政是從先祖孝公的為政之風中學來的。孝
公處置王族事務,從來不牽涉商君,為的便是要商君全力以赴應對變法大局。無數的歷史證實
,新銳大臣一旦捲入王族糾葛,往往都要埋下巨大隱患。孝公巡視不在國,商君毅然處置了太
子違法導致的民變,刑治公子虔,不得已介入王族糾葛。便是這唯一的一次,使法聖商君在孝
公之後慘遭車裂。對於秦國的這段歷史,嬴政歷來有不同見識。這個不同,便是不像尋常秦國
臣民那般,以秦惠王之功忌談殺商鞅之過。嬴政從來不諱言,商君之死於非命,是秦國的最大
國恥!一個大君主面對復辟風暴,不是決然剷除復辟勢力,而是借世族之壓力殺戮自己心有忌
憚的功臣,而後再來剷除復辟勢力,實在當不得一個「大」字。嬴政無數次地在內心推演過當
時情勢,設想假如自己是秦惠王該當如何?結果,他每次的選擇都是義無反顧––與商君同心
,一力剷除世族復辟勢力,而後一人主內政,一人專事大軍東出。以商君之強毅公心,以惠王
之持重縝密,秦國斷不致在秦惠王初期那般吃緊,幾乎被蘇秦的六國合縱壓得透不過氣來。
  「此次正好不用長史,空閒難得,先生安置好家事便是大功!」
  嬴政慨然一句,李斯一時熱淚盈眶。
  李斯沒有再推辭,帶著秦王的特頒兵符,連夜趕赴關外大營去了。老桓齕一見兵符哈哈大
笑:「秦王也是!老夫提兵關外,楚國敢來滋事?只怕它巴結先生還來不及也!鐵騎之外五十
輛牛車,先生看夠不夠?」李斯紅了臉:「不須不須,李斯家徒四壁,三輛牛車足矣!」老桓
齕卻是不由分說,牛車一輛不少,還堅持親自率領五千精銳鐵騎護送李斯回到上蔡。李斯不贊
同也沒用,只好浩浩蕩蕩地回到了汝水東岸的老家。果然不出老桓齕所料,楚國上蔡郡守以「
昔年舊交」的名義,率一班吏員迎出十里。當年舉薦李斯出任小吏的老亭長更是上心,呼喝著
四鄉八村的民眾聚在村頭道口,鼓樂一片聲浪陣陣,硬是將李斯的軺車抬著進了李氏小莊園。
李斯很清醒,也很實在,既牽掛秦王離開後的中樞政務,又很不喜歡與楚國官員應酬,更不想
學蘇秦那般錦衣歸鄉散金樂民的豪舉。路途之上,李斯已經對老桓齕說定,大隊鐵騎十里外歇
息等候,他只帶一個百人隊並牛車十輛進莊,接出妻小當夜便回咸陽。老桓齕也笑呵呵答應了
。及至官吏庶民紛紛來迎,老桓齕卻立時改了主意,說是不能給秦國丟臉,不能悄沒聲地進出
楚國。老桓齕一定要李斯風風光光地周旋幾日,一應恩仇了卻乾淨!不由分說,老桓齕立即下
令五千鐵騎在汝水河谷紮營,立即派司馬飛騎轉回,火速送來三十車秦酒肉菜。老桓齕給李斯
只一句話:「鳥!撂開整!該當!不能教楚人說秦人不知鄉情!」
  接到老桓齕的快馬急書時,嬴政正要動身西來。他給老桓齕的回書也只一句話:「務求長
史平安返秦,餘事老將軍斟酌。」嬴政車馬方到雍城,又得老桓齕快馬急報:李斯只周旋了兩
日,流水酒宴晝夜不停,楚官與鄉人全數與宴,贈老亭長五十金,莊園桑田捐入族產;目下長
史已經回程,老桓齕親自護送進入函谷關,三日後定可安然抵達咸陽。嬴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立即給假內史兼領咸陽令的嬴騰一道王書:「長史家室初安咸陽,府邸修葺、官僕選派等一
應事務,務求以北楚風習安置妥當,不使其家人有隔澀之感。」
  嬴政這次要處置的,是一件新銳大臣們無法插手的棘手事。
  在李斯開列的一百多項積微政事中,只有這件事無法由任何官署完成。這就是,從官署中
裁汰王族元老。裁汰冗員,本是整肅吏治的一個細目。裁汰王族元老,更是這一細目中的細目
。然則,恰恰是這一細目中的細目,構成了整肅吏治的最大難點。商鞅變法之後,天下王族之
中,秦國王族可說是最沒有特權的王族了。然則,王族領袖國家,畢竟是全部族群的軸心。歷
史積累,邦國傳統,無論法令如何限制,王族終究有著其餘臣民無法比擬的諸多根基特權。便
以秦國的官吏任職期限說,秦法沒有明定退隱年歲,但卻有裁汰力不勝任者的種種法度。具體
說,但凡秦官,尋常五旬以上年歲者便進入了暮年之期,便進入了國正監的裁汰視野;其時若
有困頓之相或某種老疾,是一定要被裁汰的。當然,這種正常裁汰不是治罪,自然不能削官為
民,而是退隱閒居薪俸照舊。若是精神體力健旺超常,則可照常任事。譬如老將桓齕與軍中一
班老將,個個老當益壯,則誰也不會以其年高為由而生出異議。
  因了此種法度傳統,秦國官署的力不勝任者很少,病弱者更少。但是,此次五年積微,李
斯仍然將裁汰老弱冗員列進了重點細目之內。李斯說:「兵在精,不在多,官亦同理。一官無
力,百事艱難。大出天下,貴在官吏精幹也!」
  嬴政與一班新銳大臣無不贊同。
  但是,秦國的王族官員卻有所不同。不同者一,王族子弟但有軍功政績,所任多為要害官
署之實職大員,至少是各官署的領班大吏。目下的秦國官署,六成的領事之「丞」(官署副職
)都是王族子弟。不同者二,王族官吏年高不退隱者居多。除了明顯的傷殘大病不能理事者,
王族官吏極少有因年高體弱而退隱的先例。其間因由有三:一則,王族子弟都有本來的家族封
地與王室苑囿每年撥付的「例穀」進項,儘管是虛封不領民治,但所分賦稅還是能在加冠之後
人人擁有一座府邸;如此,王族子弟任官之後不須另建官邸,各方都覺得儉省物力。二則,王
族官吏熟悉政務通曉各官署人事,辦事利落快捷,無論其主官上司還是其屬下吏員,都喜歡有
個王族子弟做署丞。三則,秦國王族子弟向有傳統,守法奉公,不貪不奢不爭功。甚至多有王
族子弟更換姓名隱匿出身而從軍,直到高年,軍中依然不知其為王族子弟。唯其如此,朝野對
王族任官從來沒有作為事端提出過。
  因了秦國王族的奮發自律,也因了給官署帶來的種種便利,各官署裁汰冗員,便極少列入
王族官吏。只要不是顯然病弱,王族子弟尋常都是老來依然在官在職。依據李斯與國正監的共
同查勘,軍中王族將士除外,在咸陽並各郡縣任職的王族高年官吏百餘人。此等高年老吏除了
堅持每日應卯會事,遲暮懵懂者大有人在。而這些高年大吏的職司,恰恰又都是最需要能晝夜
連軸轉且機敏精幹的要害職位。
  反覆思忖,嬴政登門探視了駟車庶長老嬴賁,會商出一則移勢之策:以西畤郊祀為名,將
在位的王族元老與年高大吏,全數高車駟馬送到西畤左近的羽陽宮,而後由文火化之。西畤,
是秦人立國之初在秦川興建的第一座祭壇城堡,建成於秦襄公八年。西畤落成之時,東來秦人
在西畤舉行了盛大的祭祀白帝禮。此後六代一百餘年,秦人一直奉上天白帝為秦人正神。後來
,秦宣公在關中渭南地帶興建密畤,改祭青帝,同時奉上天青帝為秦人正神。及至秦獻公東遷
都城於櫟陽,恰逢櫟陽「雨金」祥瑞,建成畦畤又行大祭,再次祭祀白帝正神。期間,雖也有
秦靈公祭過華夏始祖神黃帝、炎帝,但從此之後,秦人尊奉的上天正神,便始終是白帝青帝並
存,直到嬴政在統一天下後經陰陽家論證而正式尊奉水德,奉青帝,色尚黑。這是後話。目下
之秦國,西畤是秦人東進的最早祭壇,具有無可爭議的發端地位,與早期都城雍城一起成為秦
人的立國聖地。在西畤郊祀,老秦部族的任何成員能夠被邀參與,都是一種很高的榮耀,斷沒
有拒絕的理由。
  王族元老們匆匆趕到大殿,秦王卻沒有臨殿會事。
  羽陽宮總管老內侍宣讀了一道王書:秦王進入沐浴齋戒,著所有與祭者從即日開始沐浴齋
戒三日,而後行西畤郊祀大禮,祈禱白帝護佑秦國。王書讀罷,老臣們一片肅然,異口同聲地
奉書領命。目下朝野無人不知,這個年青的秦王日夜勤政惜時如命,他能三日沐浴齋戒脫開政
事,實在是破天荒也!秦王如此看重郊祀大典,王族臣子夫復何言?
  三日之後,曙色未顯,隊隊車馬儀仗轔轔開赴十多里之外的西畤。及至太陽高高昇起的辰
時,郊祀大典圓滿成禮。所有與祭者都分得了一份祭肉,無不感慨唏噓。依照郊祀禮儀,與祭
君臣三百餘人,各自肅立在原有的祭祀位置虔誠地吃完各自分得的祭肉,祭禮方算圓滿告結。
這日也是一樣,吃完具有神性的祭肉,盛大的車馬儀仗轟隆隆開回了羽陽宮。將到宮門,與祭
元老們接到王書:歇息兩個時辰,午後赴殿,秦王會事。
  午後的庭院春陽和煦。秦王說大殿陰冷,不利老人,不妨到庭院曬著太陽說話。元老們分
外高興,紛紛來到庭院各自找一處背風旮旯舒坦地坐了下來。年青的秦王也在池畔一方大石坐
了下來,看看這個問問那個,一時還沒說到正事。誰知這一到太陽地不打緊,不消片刻,便有
幾個老人在暖和的陽光下瞇起老眼扯起了鼾聲。更有許多老臣,急匆匆站起離開,歸來片刻又
急匆匆離開,額頭汗水臉色蒼白呼哧呼哧大喘不息。嬴政眼見不對,一邊詢問究竟何事一邊緊
急召來太醫巡視。三位老太醫巡視一圈,回稟說沒有大事,瞌睡者是連日齋戒今日奔波,體子
發虛的老態;來去匆匆者是吃了祭肉消化不動,內急;服得三兩服湯藥再調養幾日,當無大事。
  「王叔,我吃得祭肉最多,如何沒事?」嬴政聲音大得人人聽得清楚。
  「王叔能與你比?」做大田丞的元老氣喘吁吁搖手:「你虎狼後生也,我等花甲老朽也。
那祭肉,都是肥厚正肉,大塊冷吃,倒退十年沒事。今日,不行也––」
  「是也是也,不行了。」週遭一片紛紛呼應。
  「三日齋戒,腹內空虛,突遇祭肉來襲,定然內急。」
  國尉丞的兵法解說,引來一片無奈的咳嗽噴嚏帶出鼻涕的苦笑。
  年青的秦王強忍著笑意站起,拱手巡視著四周高聲道:「此乃嬴政思慮不周,致使諸位尊
長受累。嬴政之過,定然彌補。太醫方才說過,諸位尊長需要調養始能恢復。嬴政以為,這羽
陽宮乃形勝之地,諸位不妨在此多住幾日,一則緬懷先祖功業,二則遊覽形勝,三則調養元氣
。諸位尊長,以為如何?」
  「君上,只是,只是國事丟棄不得也!」大田丞勉力高聲一句。
  一元老伸展腰身一個激靈:「噫!老夫如何夢見周公也。」
  在元老們一片難堪的笑聲中,嬴政正色道:「諸位尊長與聞國事之心可嘉。本王之意,諸
位尊長集居羽陽宮,亦可與聞國事。實施法程,由老駟車庶長宣示。」
  一輛座榻兩輪車推了出來,一直沒露面的老嬴賁點著竹杖說話了:「諸位都是王族子孫,
該將秦國功業放在心頭。然則,掌家日久,尚知家事傳於後生。在座諸位,還有執掌家族事務
的麼?沒有!因由何在?年高無力,老邁低能。家事尚且明白,國事如何糊塗?說到底,公心
不足,奉公尚差!今次郊祀,三日齋戒、一頓祭肉、片刻春陽,諸位便老態盡顯,談何晝夜輪
值連番奔波?以老夫之意,該當全數退隱,老夫也一樣!奈何秦王敬老敬賢,著意留諸位與聞
國事參酌謀劃,老夫方謀劃出一個法程,諸位聽聽。」
  「願聞老庶長謀劃。」元老們一片呼應。
  駟車庶長署的府丞展開竹簡,備細陳述了元老與聞國事之法。這個法程是三個環節:其一
,駟車庶長府會同王室長史署,每旬日向羽陽宮送來一車公文副本,供元老們明白國政大要。
其二,元老們可據國事情勢論爭籌劃,每有建言,交羽陽宮總管內侍快馬稟報咸陽王室。其三
,建言良策若被採納,視同軍功,建言者照樣晉陞爵位。
  老嬴賁一點竹杖:「諸位既能建言立功,又可頤養天年,如何?」
  元老們異口同聲地說了沒有異議。之後一陣默然,老臣們似乎有某種預感,又相繼提出了
幾個實實在在的心事。一是咸陽家人可否搬來同住?嬴政笑答,諸位家人盡可一併搬來,羽陽
宮不夠還可拓展。二是老臣若念咸陽,能否還國小住?嬴政笑答,所有王族老臣在咸陽的府邸
都長久保留,誰想還國,隨時可回可居。三是日後若無建言之功,爵位祿米是否便沒有了?嬴
政笑答,諸位既往之功不能抹煞,且日後依然謀國,無非虛職而已;元老原本爵位祿俸依舊,
若有建言新功業,仍依大秦律法論功晉爵。如此這般一一明定,元老們再也沒有話說了。全場
默然良久,白髮蒼蒼的一群王子王孫忽然都哽咽了,涕泣念叨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只要能為秦
國效力,掛冠去職怕個鳥。
  了結此事的當晚,年青的秦王大宴元老。正在酒酣耳熱之際,咸陽快馬傳車飛到,李斯密
書急報:關外秦軍開始大舉攻趙,國尉蒙武已經親自趕赴函谷關坐鎮糧草。嬴政接報沒有片刻
猶豫,留下駟車庶長老嬴賁善後,自己連夜趕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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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關外秦軍對趙國的戰事,是嬴政君臣共同謀劃的一著大棋。
  依照李斯「五年積微,刷新秦國」之政略,秦軍似乎不該在專務內政之時大舉出兵。然則
五年不戰,在刀兵連綿的戰國之世,在目下秦國,則完全可能形成另一種局面。一則,秦國威
懾收斂,山東六國壓力大減,立即便會孜孜不倦地多方騷擾秦國,甚或可能重新結成合縱遏制
秦國。二則,秦法獎勵耕戰,秦人昂揚奮發聞戰則喜,果真五年不戰而聽任山東六國恢復元氣
滋生事端,秦國朝野既有可能怨氣大增,也有可能暮氣大增,內政是否會生出新的變局實難逆
料。當沉靜的王綰說出這種擔心時,嬴政君臣無不默默點頭。基於此等天下大勢戰國傳統以及
秦國實情,嬴政與四位新銳棟樑反覆計議,才有了架構廟堂時的「假上將軍者三」的奇特佈局
。歷來軍權貴在專一,秦國一次出三個上將軍,且個個都是假(代理)上將軍,實在是天下唯
一了。蒙武得知謀劃,不禁大皺眉頭:「一國三帥,徒惹山東六國恥笑耳。」嬴政卻道:「唯其
有效用,我便是我,何在他人一笑哉!」
  王翦蒙恬謀劃的五年軍爭方略是:關外有常戰,關內大成軍。
  王翦說,此一方略之實施,圖謀主要在四處:其一,給天下以秦國無將之表象,使山東六
國鬆懈對秦軍的戒備;其二,以攻勢作戰使山東六國自顧不暇,不明秦國內事作為,更對秦國
行將「一天下」的長策大計無所覺察,以收未來出其不意之效;其三,使國人不忘戰事,同心
振作;其四,使大數額招募兵員與訓練精銳新軍,有不用解釋的正當理由。蒙恬將這一方略歸
結為八個字:以戰示形,亂敵強國。
  「此謂瞞天過海,六國醒來,為時晚矣!」李斯一語點題。
  「好!方略實施,由三位上將軍謀劃。」嬴政奮然拍案。
  王翦蒙恬星夜趕赴關外大營,與老桓齕商議三日,一卷詳盡的實施之法擺上了嬴政的王案
:其一,五年之內秦軍實行兩軍制,分成關外關內兩支獨立大軍;關外大軍名為主力,實則偏
師;關內大軍以藍田大營為根基擴充整訓,實則是未來東出的主力大軍。其二,三大將明定職
司:老將桓齕統帥關外大軍,專司對山東常戰;王翦執掌藍田大營,專司練兵練將;蒙恬通聯
各方,專司招募兵員與軍器衣甲改制。其三,將士分營:舉凡四十五歲以上之將軍,四十歲以
上之校、尉、千夫長、百夫長,三十五歲以上之頭目與兵士,一律劃歸關外大營;其餘年青將
軍頭目與年青士兵,一律劃歸藍田大營做新軍骨幹。其四,兩軍五年內達成目標為:關外大軍
至少一年兩戰,關內大營擴充整訓為一支四十萬員額的精銳大軍。
  嬴政與李斯會商,當即批下八個大字:「內外協力,著即實施。」
  一月之內,秦軍三十餘萬主力大軍兩分完畢,關外大軍十三萬餘,藍田大營十八萬餘。兩
軍相比,藍田大營留下的頭目兵士多,關外大軍劃走的將軍校尉多。
  「鳥!老夫率老師,教它山東六國火燒猴尻子!」
  在關外幕府,老桓齕一句粗豪,聚將廳哄然大笑。點卯之後,老桓齕慷慨拍案的正經說辭
是:「諸位將士,我等的兄弟子侄都撂到藍田大營了,父子兵、兄弟兵都分開了!我關外大軍
,清一色能征慣戰之銳士!一句結實話:秦國即將大出天下,但我等老兵老將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等老兵老將,打仗的日子不多了!這五年之期,便是我等老卒的最後軍旅,最後征程!老
軍打得好,關內大營的後生便能從容成軍,五年之後東出函谷泰山壓頂,秦國便能一六國,天
下從此無戰事!老軍打得不好,關內後生不能全力練兵,反要來為我等擦尻子收拾攤子,羞也
羞死人!說到底,仗仗都要乾淨利落,不能鬆尻子拉稀!老夫只有一句話:拋下白頭,馬革裹
屍,最後一戰!」話音落點,大將們一口聲齊吼震得聚將廳磚石縫的土屑刷刷落下。
  開春之後,桓齕老軍猛撲趙國平陽。
  選定趙國作為首戰,理由只有一個:趙國為目下山東六國唯一的強兵之國,只要對趙作戰
有成效,便能震懾天下。兩年前大旱方起,為使六國不敢趁天災合縱攻秦,桓齕王翦曾猛攻平
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隨後即撤出平陽退守關外大營。後來,趙國新王即位,為防秦軍
再次東進,從陰山草原調來邊軍五萬防守平陽。此次老桓齕再攻平陽,目標便是這五萬精銳趙
軍,若能一鼓殲之,對趙國朝野無異於當頭棒喝。桓齕的部署是:前軍大將樊於期率五萬主力
大軍正面攻城,老將麃公、屠雎各率一萬鐵騎兩翼游擊,阻截有可能出現的趙國援軍。桓齕則
自率五萬鐵騎,千里奔襲邯鄲東北的武城,以使趙國虛實不辨精銳邊軍不敢輕易南下。
  及至嬴政趕回咸陽,第一道快馬戰報已經送來:秦軍攻克平陽,擊潰五萬趙軍,斬首兩萬
餘。次日戰報再來,說樊於期已經率軍北上奔襲,從西路深入趙國腹地。嬴政詢問了軍使,得
知東路桓齕一軍業已奔襲武城,心中有些不安,便留下李斯與王綰處置政務,自己連夜趕赴藍
田大營與王翦蒙恬會商關外軍情。
  「三地開戰,兩路奔襲,趙國必亂陣腳也!」蒙恬很是興奮。
  王翦卻皺起了眉頭:「一班老將如此戰法,力道太過。平陽距關外大營近便,若能集聚大
軍一戰斬首五萬,既可穩妥大勝,又可殲滅趙軍一支主力,本是上上戰法。如今兩路奔襲,聲
勢雖大,然一旦照應不周––」
  「可能出事?」嬴政臉色有些不好。
  「如今的趙軍統帥,是李牧。」王翦一字一頓。
  「想起來也!」蒙恬突然拍案。
  「甚?」王翦有些驚訝。
  「當年君上立太子時,便說趙將李牧將成秦軍勁敵!」
  「李牧做了大將軍。看來,趙王遷不是平庸之輩。」嬴政臉色陰沉。
  「我意,立即急書老將軍:著兩路奔襲大軍星夜回師!」蒙恬見事極快。
  「老軍初戰,君命過早干預,也有弊端。」持重的王翦顯然還在思忖。
  嬴政在幕府大廳轉悠著,一時實在難以決斷。若以目下山東六國之軍力軍情,老辣的秦軍
兩路奔襲,似乎也不該有多大危險。唯一顧忌者,便是這個李牧與他統帥的趙國邊軍。可李牧
初接趙國軍權,一時照應不及亦未可知。當此之時,君王強令回師,定然挫動一班老將慷慨赴
戰之銳氣。畢竟,分兵常戰是既定方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是戰國傳統。如此數萬兵力的
小戰剛剛開打,便要以王命干預,將來動輒數十萬大軍出動的滅國大戰又當如何,一個君主豈
能照應得過來?再說,桓齕、樊於期、麃公、屠雎等歷來都是獨當一面的沙場老將,所率秦軍
又是能征慣戰之老師,縱然李牧邊軍南下,憑甚說一定打不贏?反覆思忖,嬴政轉悠過來搖了
搖頭。
  「君上何意,不管了?」蒙恬有些著急。
  「李牧邊軍與我秦軍從未交過手,可是?」
  「這倒是。李牧久駐陰山,沒有南下打過仗。」
  「李牧果然出兵,便是與秦軍第一戰,不妨試試成色。」嬴政從容一笑。
  「君上言之有理。既定方略,不宜多變。」王翦立即贊同了。
  「桓齕東路該當無虞,樊於期西路令人擔心。」蒙恬轉了話題。
  「何以見得?」嬴政問了一句。
  「樊老將軍求勝心切,攻克平陽後深入趙國,不在桓齕軍令之內。」
  「樊於期老將堅剛多謀,該當無事。王翦以為如何?」
  「當下,臣不好論斷。」
  「好!我在藍田大營住幾日,等兩路戰勝軍報。」
  旬日之後,關外奔襲的第一道戰報終於抵達:桓齕一軍攻克武城,斬首趙軍萬餘,奪糧草
輜重千餘車,業已順利回師關外大營。嬴政很是高興,與王翦蒙恬聚酒小宴以示慶賀。在君臣
三人各自揣測李牧遲鈍不出之因由時,第二道戰報飛來了:樊於期大軍兼程急進連下兩城,回
軍時被李牧親率邊軍飛騎截殺,秦軍戰死三萬餘,餘部突圍散戰正在漸漸聚攏,樊於期將軍下
落不明!君臣三人深為震驚,留下蒙恬鎮守藍田大營,秦王與王翦立即率五千鐵騎兼程趕赴關
外大營。
  彙集各方消息,戰敗經過終於清楚了。
  攻克平陽之後,老軍將士嗷嗷求戰。樊於期也是意猶未盡,立即與麃公、屠雎會商,主張
從西路北上奔襲趙國恆山郡,策應東路桓齕。樊於期的奔襲主張理由有三,都很堅實:其一,
桓齕東路奔襲是孤軍,不能說沒有被趙軍伏擊的可能,需要策應;其二,若從西路再出奇兵北
上,則趙軍必然不明虛實而遲疑,不敢輕易對任何一路動手;其三,我軍已克平陽,枯守原地
徒然窩了兵力,兩軍齊出事半功倍!樊於期本來就是僅僅次於主帥桓齕的前軍大將,此次又是
平陽戰事的主將,西路奔襲的主張儘管在桓齕預先部署之外,然從大局看卻無疑是主動策應主
力的積極之舉,完全符合秦軍傳統,老將們二話不說便齊聲贊同了。樊於期立即部署:屠雎率
兩萬步軍留守平陽,自己與麃公率五萬鐵騎北上奔襲。
  樊於期選定的奔襲路徑是:沿汾水河谷秘密北上,於晉陽要塞外突然東折,從遠離井陘要
塞的南部山道進入恆山郡,攻克赤麗、宜安兩城後,若東路無事便立即回師。就長平大戰後的
秦趙情勢說,這條路徑確實是趙國的一道軟肋。長平大戰後,趙國對秦國的防禦部署歷來集中
在三坨:河東一坨,以平陽為根基與秦國做最前沿對峙;中央一坨,以上黨山地為縱深壁壘,
使秦軍不能威懾邯鄲;北部一坨,以晉陽、狼孟的長期拉鋸爭奪戰為緩衝地帶,以井陘要塞為
防守樞紐,不使秦軍以晉陽為跳板突破趙國西部北大門。如此三大坨之間,南北千餘里東西數
百里,疏漏空缺處原本很多。尤其是平陽至晉陽之間的汾水河谷,沒有一處重兵佈防的要塞。
之所以如此,也是形勢使然。長平大戰後,魏國韓國的實力在整個河東與汾水流域大大衰減,
說全部退出也不為過。也就是說,連同上黨在內的整個河東與汾水河谷,都在事實上變成了兩
方四國哪一邊也無法牢固控制的拉鋸地帶,趙國能扼守住如上三要害,已經是萬分地不容易了
。唯其如此,秦軍殲滅河東平陽的趙軍主力後,趙國在整個汾水河谷的南大門便洞開了,只要
不東進上黨,沿汾水谷地北上幾乎沒有阻力。
  樊於期五萬鐵騎秘密行軍,果然未遇一支趙軍,直到在晉陽郊野東折,進入趙國恆山郡,
一路都出奇地順當。作為老軍老將,此等順當原是異常。然在目下樊於期麃公一班老將眼裡,
這卻是完全該當的。趙國新王即位兩年,第一年便被秦軍攻克平陽斬首十萬殺大將扈輒,趙國
已成驚弓之鳥全然在意料之中,再說趙國精銳也就是那二十萬邊軍,要趕到恆山郡,最快也得
半月上下,縱然趙國察覺了又能如何?
  攻克赤麗,是順利的。攻克宜安,也是順利的。
  秦軍戰心愈加熾熱,上下嗷嗷叫,索性南下奇襲邯鄲大門武安,打一個大勝仗!樊於期很
是清醒,不為眾議所動斷然下令回師,軍令理由只有一句話:「深入趙國腹地,策應東路震懾
趙人之使命已成,回師!」秦軍戰心熾烈,軍法卻更是嚴明,主將一聲令下,立即將戰勝財貨
裝車回軍。暮色時分經過滋水南岸的肥下之地,誰也想不到的災難突然降臨了。
  廣闊舒緩的青蒼蒼山巒上,突然四面冒出森林般的紅色騎兵,夕陽之下如漫天燃燒的烈焰
轟轟然卷地撲來,雪亮的彎刀裹挾著急風驟雨的箭鏃,眨眼之間便狠狠鉚進了黑色的銅牆鐵壁
。秦軍將士沒有慌亂,卻實實在在地措手不及––麃公身中三箭死戰不退,被護衛騎士拚命夾
裹著殺出重圍,綁在一輛輕車上一路拚殺西來。堪堪望見晉陽城,麃公大吼幾聲,奮然拔出釘
在前胸的三支長箭,便失血死了。一個千夫長說,麃公臨死的吼叫是,李牧!記住李牧!血仇!
  ––
  幕府聚將廳一片沉寂,如同戰場後的血色幽谷。
  幕府外黑壓壓站滿了校尉頭目,他們是為戰場失帥而自請處罰。天下軍法通例:主帥戰死
,將佐與護衛無過;主帥被俘抑或失蹤,將佐治罪,護衛斬首。目下主將樊於期活不見人死不
見屍,突圍將士豈能安寧?老桓齕回師途中突聞戰報,先是暴跳如雷,之後大放悲聲,若非兩
個司馬死死抱住,那口精鐵長劍眼看便插進了肚腹。從戰報傳來,截至秦王與王翦趕到,整個
關外大軍三日三夜不吃不喝地漫遊在幕府營地,搜尋接應突圍逃生者、救治傷殘者、埋葬有幸
逃回而死在軍營者,殘兵將佐痛悔請罪,未遇劫難者激昂請戰,整個營地既如死寂的幽谷又如
焦躁的山火,憤激混亂不知所措。秦王來到,將士聞訊雲集而來,卻都死死地沉寂著。儘管有
待處置的緊急軍務太多太多,但有秦王親臨,大將們誰也不好先說如何如何。不是不敢說,而
是誰都清楚,這是秦王親政之後的第一次敗績,敵方是與秦軍試手的神秘的李牧,秦軍大將則
是備受秦王器重的老將樊於期,牽涉多多干係重大,驟然之間誰也不好掂量這次敗績對目下秦
國秦軍的影響以及對於未來的份量。
  「將士都在轅門外?」嬴政終於開口了,似乎剛剛從沉睡中醒來。
  鬚髮散亂面色蒼白的老桓齕默默地點了點頭。
  「走!本王要對將士說話。」秦王舉步便走。
  眼看老桓齕懵懂不知所以,王翦低聲急迫地提醒:「號令全軍聚集!」
  老桓齕如夢方醒,拳頭一砸白頭赳赳出帳。片刻之間長號大起,軍營各方默默忙碌的兵士
們轟隆隆聚來,轅門外的大軍校場倏忽大片茫茫松林。沒有號令,沒有司禮,黑壓壓的甲冑叢
林肅然靜寂,唯有千人將旗在叢林中獵獵風動。
  走出幕府,年青的秦王沒有與任何一個大將說話,也制止了中軍司馬將要宣示的程式禮儀
,逕自穩健地踏上了一輛只升高到與幕府頂端堪堪平齊的雲車,高亢結實的秦音便激昂地迴盪
起來:「將士們,我是秦王嬴政!本王知道,大軍首戰大敗,將士們都想知道我這個秦王如何
說法,否則人人不安。唯其如此,本王今日暢明說話,歸總只有三句。第一句,勝敗乃兵家常
事!當年沒有胡傷的對趙閼與之敗,寧有舉國協力的長平大捷?本戰,大將謀劃無差,兵士協
力死戰,不依無端戰敗論罪。第二句,秦軍有了勁敵,大好!李牧邊軍能在我軍全無覺察之下
突襲成功,堪為秦軍之師也!秦軍要師李牧而後勝李牧,便是天下無敵!第三句,秦國既定方
略不變,關外大軍還是關外大軍,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
  黑色叢林沉寂著,秦軍將士們熱淚盈眶地期待著秦王繼續說下去。嬴政卻戛然而止,大步
走下了雲車。便在秦王舉步之間,十萬大軍的老誓吼聲驟然爆發了,如滾滾沉雷如隆隆戰鼓如
茫茫呼嘯,士兵將佐們幾乎喊啞了嗓子,久久矗在校軍場不願散去。
  夜幕降臨,幕府聚將廳的君臣會議開始了。
  李斯是在接到戰報後快馬兼程趕來的,心緒沉重得無以復加。在轅門口外,李斯恰恰聽到
了秦王對三軍將士的慷慨之說,心下雖然長吁一聲,卻一直沒有說話。老桓齕是憤激悲愴羞愧
折磨得有些懵懂,鐵板著臉緊咬著牙不知如何。王翦與左軍大將屠雎倒是沉穩如常,矗在趙國
板圖前一動不動,卻也一直沒有說話。
  「上將軍,肥下之地宜於伏擊麼?」嬴政一陣轉悠,終於打破沉默。
  「不,不宜。」王翦顯然還沉溺在深深思慮之中。
  「你說不宜,李牧為何就宜了?」
  「臣所謂不宜,是以兵法而言。」王翦已經回過神來,指點著板圖道:「君上且看,這是
恆山郡,滋水從西北向東南流過,滹池水從西向東流過,兩水交匯處的滹池水南岸,便是肥城
,肥城之南統稱肥下。此地方圓百里,盡皆低緩山巒,多是說平不平說陡不陡的小山丘,除了
尋常林木,一無峽谷險地,二無隘口要道。依據兵法,實在不足謂奇險之地。然則,偏偏在這
般尋常地帶,李牧卻能隱藏十餘萬大軍發動突襲,其中奧秘,臣一時難於道明。」
  「老將軍以為如何?」嬴政平靜地坐進了大案。
  「咳!肥下實在沒甚稀奇,陰溝翻船!」老桓齕的生鐵拳頭砸得將案匡當大響:「但凡秦
軍老將老卒,誰都將趙國趟得熟透。邯鄲城門有幾多鐵釘,老兵都數得上來!那肥下山地非但
無險,還是個敞口子四面不收口。誰在肥下做伏擊戰場,直一個瘋子!李牧就是瘋子!老夫看
,他定然是湊巧帶兵路過!老夫不服!不信他神!」
  「左將軍以為如何?」
  「臣啟君上,」屠雎一拱手:「上將軍所言,老軍將士無不贊同。」
  「關外大營還想攻趙?」
  「正是!三萬餘將士戰死,豈能向李牧低頭!」屠雎慷慨激昂。
  「啟稟君上,老臣請戰,再攻趙國!」老桓齕立即正式請命。
  嬴政看看李斯又看看王翦,叩著大案沉吟不語。李斯自入關外大營,見秦王已經知曉軍情
,便一直沒有說話。最要緊的原因是,李斯當初一力贊同內外分兵的方略,也從來不懷疑秦軍
戰力,根本沒有想到偏師小戰竟會大敗,更沒有想過如果關外戰敗又當如何?身為長史,又是
國策總謀劃者,李斯不能不從全局思忖。目下局部失利,翻攪在李斯心頭的便是:是否因這一
局部失利而改變全局謀劃?具體說,五年刷新秦國的謀劃之期是否短了?秦軍兵力以及將才,
是否不足以分為兩支大軍?如果繼續對趙作戰,是繼續由關外大軍獨當還是合兵全力赴戰?思
慮看似對趙戰事,實際卻牽涉著「一天下」的長策偉略如何實現的全局。李斯之短,在於對軍
事不甚通曉。當年在蒼山學館,荀子評點弟子才具,對李斯的評語是:「斯之政才,幾比商君
也。然兵家之才縱橫之能,與蘇秦張儀尚不及矣!」也就是說,蘇秦張儀尚算知兵,李斯連「
尚算知兵」亦不能。法政名士之所謂知兵,非指真正具有名將之能,而是指對軍旅兵爭有沒有
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可能學而知之,然更多的卻是基於一種天賦直覺。若就兵家學問言,以
李斯之博學強記,尋常之談兵論戰自不待言。然要真正地肩負萬千軍士之性命而全局謀劃軍爭
,李斯總覺得沒有如同透徹的政事洞察一樣的軍事見識。譬如目下,李斯實在沒有看出原先方
略有何不妥,然則,在該不該對趙繼續作戰這個具體事項上便覺頭緒頗多,無法一語了斷。但
無論如何,作為中樞主謀,他不能不說話。
  「以臣之見,若對趙戰事無勝算,可改向他國,或中止關外用兵。」
  「何以如此?」秦王追了一句。
  「其一,關外戰事,意在示形,並非定然咬緊趙國。」
  「也是一理。」
  「其二,即或關外停戰,亦不影響關內整訓新軍,於大局無礙。」
  「王翦以為如何?」秦王沉吟地叩著大案。
  「臣之評判,有所不同。」王翦慨然一句,顯然已經是深思熟慮:「老軍東出,初戰失利
,並非全然壞事。最要緊處,是扯出了趙國李牧的邊軍。李牧威震匈奴,已經是天下名將。然
其才具、戰力究竟如何?秦軍極為生疏。若果真李牧此時不出,而在五年之後陡然與秦軍相遇
,戰局難料。肥下之戰逼出李牧,臣以為是最大好事。然則,此戰僅為李牧邊軍的獨有戰法,
若李牧僅僅如此一種戰法,不足慮也。臣所慮者,李牧用兵之能我軍依然沒底––」
  「且慢!」老桓齕一拍案:「李牧獨有戰法?是甚!」
  「善藏飛騎,善開闊決戰。此為李牧邊軍之獨有戰法。」
  「鳥!這也叫戰法?有地誰不會藏兵,你說個明白。」
  「中原各國戰法,以地藏兵,開闊之地不阻敵。」見老桓齕點點頭,王翦指點著板圖又道
:「可大草原不同,險山惡水極少,大軍難以隱藏,只能依靠剽悍騎兵的急劇飛馳追殲敵軍。
然則,李牧大敗匈奴,卻不是死追匈奴決戰。當然,也是匈奴聚散無定來去如飛,無從追殲。
李牧之法是長期麻痺匈奴,而後在匈奴大軍南下時以飛騎大軍合圍痛擊。老將軍且想,在一望
無垠的大草原,能使數十萬騎兵隱藏下來而匈奴毫無察覺,這不是善藏飛騎麼?開闊山原,四
面敞口,最不宜包圍戰,李牧卻恰恰能做到。這不是善開闊決戰麼?一句話,李牧長期對匈奴
作戰,業已形成了一套迥然不同於中原的獨特戰法。」
  「狗日的!草原狼!刁!」桓齕算是承認了李牧。
  「老將軍說得好!李牧邊軍確實是草原狼,剽悍狡詐。」
  「往下說。」嬴政叩著大案目光炯炯。
  「王翦之見,為摸清李牧邊軍實力與戰法,對趙戰事不能中止。」
  「有血氣!老夫贊同!」老桓齕拳頭砸得咚咚響。
  「若再戰失利,又當如何?」嬴政追問一句。
  「只要不是主力決戰,一戰數戰失利,不足畏也。」
  李斯霍然站起:「不能!至多只能再敗一次。否則六國合縱必要死灰復燃!」
  「長史也,老夫能教他再勝一次麼?真是!」老桓齕拍案高聲。
  「長史所慮,不無道理。」嬴政也站了起來:「天下格局之變化,一大半在秦趙戰場之勝
負。當年趙奢第一次戰勝秦軍,趙國始成山東砥柱。如今李牧第二次戰勝秦軍,山東五國尚不
明就裡,不敢貿然合縱。然則,若是再給趙軍兩次戰勝秦軍的戰績,天下大局必然生變。在秦
而言,絕不允許合縱抗秦之六國同盟再次結成!唯其如此,以再敗一戰為限,對趙戰事仍當繼
續。」
  「適可而止。臣無異議。」王翦明朗一句。
  「臣等無異議!」桓齕李斯屠雎異口同聲。
  「趙王遷若不許李牧再次出戰,又當如何?」嬴政皺起了眉頭。
  老桓齕一臉茫然:「這,這,君上這是從何說起?」
  「君上所慮,是將趙王遷做明君看也。」李斯一笑:「肥下一戰勝秦,業已證實李牧邊軍
足以抗衡秦軍。若是明君,便有可能下令李牧全力對秦備戰而避免小戰,只在秦軍主力大軍東
出之時決戰。」李斯轉身對嬴政一拱手:「然據種種消息,趙王遷絕非明斷君主,不可能有此
定力!我軍再攻,趙王遷必定會敦促李牧盡快出戰。」
  「臣等贊同長史。」桓齕王翦屠雎異口同聲。
  天色微明,秦軍晨操號起。君臣會議方罷,正在狼吞虎嚥鍋盔乾肉戰飯之時,一騎快馬飛
到,送給李斯一支密封銅管。李斯打開一看,過來對秦王低語幾句。嬴政目光一閃便離案起身
:「王翦可留下兩三日,商定對趙部署後再回。我與長史先回咸陽!」
  一語落點,嬴政已經大步出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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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gn=center]【第四章】風雲三才

【[第一節】
  一輛垂簾輜車飛進了燈火稀疏的大咸陽。
  正是午夜時分,輜車進入東門內正陽街,徑直向王城而來。堪堪可見兩排禁軍甲士的身影
,輜車突然向北拐進了王城東牆外一片坊區。這片坊區叫做正陽坊,是最靠近王城的一片官邸
,居者大多是日夜進出王城的長史署官吏。最靠前的一座六進府邸,是長史李斯的官邸,府門
面對王城東牆,南行百步是王城東門,進出王城便捷之極。因了最靠近王城,所居又是中樞吏
員,這片坊區自然成為王城禁軍的連帶護衛區,尋常很少有非官府車馬進出此地。這輛輜車一
進正陽街,便引來了王城東門尉的目光。輜車不疾不徐,駛到長史府前的車馬場停穩。駿馬一
陣嘶鳴,一領火紅的斗篷向府門飄去。隨即,朦朧的對答隱隱傳入東門尉的耳畔。
  「敢問先生,意欲何幹?」
  「有客夜來,尋訪此間主人而已,豈有他哉!」
  「長史國事繁劇,夜不見客。」
  「家老只告李斯一言,南遊故人繚子來也!」
  「如此,先生稍候。」
  片刻之間,一陣大笑聲迎出門來:「果然繚兄,幸何如之!」
  「果然斯兄,不亦樂乎!」
  「一如初會,一醉方休!繚兄請!」
  「好!能如當年,方遂我心也!」
  一陣笑聲隱去,正陽坊又沒在了燈火幽微的沉沉夜色中。
  李斯與尉繚的相識,全然是一次不期遇合。
  蘭陵就學的第四年深秋,李斯第一次離開蒼山學館回上蔡探視妻兒。李斯家境原本尚可,
父親曾經是楚國新軍的一個千夫長,在汝水東岸有百餘畝水田與一片桑園。母親與長子辛苦操
持,父親在沒有戰事時也間或歸鄉勞作。李斯是次子,自幼聰穎過人,被父母早早送進了上蔡
郡一家學館發蒙。不想,李斯十五歲時,父親在與秦軍的丹水大戰中陣亡。那具無頭屍身抬回
來時,母親一病不起,沒有兩年也隨父親去了。安葬了母親,李斯的哥哥立誓為父報仇,昂昂
然從軍去了。三年之後的一個秋日,亭長捧著軍書來說,李斯的哥哥在水軍操練時不慎落水溺
亡,官府發下六金以作撫恤。至此,尚未加冠的李斯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孤子。幸得李斯少學有
成,識文斷字,得亭長舉薦,在郡守官署做了一個記錄官倉出入賬目的小吏。兩年後,在族長
主持下加冠的李斯,已經是一個精明練達的吏員了。倘若長此以往,李斯做到郡署的錢嗇夫(
掌財貨)之類的實權大吏,幾乎是指日可待的。
  然則,李斯不甘如此。事務之暇刻苦自學,李斯讀完了眼前能夠搜羅到的所有簡策書文,
知道了天下大勢,也大體明白了楚國是內亂不息的危邦,縱然做得一個實權大吏,也隨時可能
被無端風浪吞沒,如同自己的父親兄長一樣無聲無息消失。然最令李斯感觸的,卻是老鼠境遇
帶給他的人生命運之感悟。李斯日每進出官倉,常常眼見碩大的肥鼠昂然悠然地在糧囤廊柱間
晃蕩,大嚼官糧吱吱嬉鬧,其飽食遊樂之狀令人欣羨。而進入茅舍廁下,其鼠則常在人犬之下
狼狽竄突,奮力覓食而難得一飽,終日驚恐不安地吱吱逃生。兩相比較,李斯深有感喟:「人
之賢與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從那時起,李斯有了一個最質樸的判斷:要改變自己
的命運,必須脫離自己的處身之地,離開上蔡,甚至離開楚國。
  終於,在加冠後娶妻的那一年,李斯聽到了一個消息:大師荀子入楚,得春申君之助,虛
領蘭陵縣令而實開學館育人。李斯沒有片刻猶豫,辭去了小吏,以父兄用血肉性命換來的些許
撫恤金以及自己清苦積蓄的六千鐵錢,安置好了年青的妻子,千里迢迢地尋覓到了蘭陵蒼山,
拜在了荀子門下。
  用時人話語說,李斯從此開始「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
  自入荀子門下,李斯刻苦奮發,四年沒有歸鄉。荀子明察,屢次在弟子們面前嘉獎李斯云
:「捨家就學,李斯堪為天下布衣楷模矣!尋常士子少年就學,既無家室之累且有父母照拂,
猶多惶惶不安也。李斯孤身就學,既無尊長照拂,又忍人倫之苦,難亦哉!」唯其如此,四年
後李斯歸鄉,荀子破例以蘭陵縣令的名義給了李斯一道通行官文。李斯憑此官文,在蘭陵縣署
領得一匹快馬,以官差之身南下,大體可在立冬前抵達上蔡的汝水家園。
  這日行至陳城郊野,李斯不想進商旅雲集風華奢靡的陳城,在城外官道邊的驛站住了下來
。生計拮据,李斯得處處計較。既有官身之名,又有蘭陵官文,自然是住進官府驛站合算。驛
站有兩大實惠:一是食宿馬料等一應路途費用,不須自家支付,離站上路之時,還配發抵達下
站之前的乾肉乾糧;二是沒有盜賊之擾,住得安生實在。這一點,對李斯很是要緊。畢竟,撫
慰妻兒的些許物事一旦丟失,李斯歸家的樂趣便會了然無存。驛站也有一樣不好:入住者的食
宿皆以官爵高低分開,使諸如李斯這般有志布衣者常感難堪。然則,李斯是不能去計較這些的。
  進了驛站,李斯被官僕領到了最簡陋的縣吏庭院。尋常官吏住在驛站,往往有不期而遇的
同僚須得應酬。李斯沒有這等應酬,也無心與任何人做路遇之談,吃罷官僕送到小屋的一魚一
飯,自己提來一桶熱水擦洗,然後上榻大睡,天亮立即上路。走進榻側隔牆後的小小茅廁裡擦
洗時,李斯一瞥石礅上那窩成一團的粗織汗巾,不禁眉頭一皺。依著規矩,驛站房屋無論等次
高低,沐浴擦洗的器物都是新客換新物。這方汗巾顯然是前客用過的,官僕卻沒有及時更換。
李斯若喚來官僕,更換新汗巾也是很快當的,但李斯沒有這般心情,況這方汗巾雖窩成一團卻
也沒有過甚的汗腥齷齪,用了也就用了。
  李斯拿起那方汗巾一抖,啪啦一聲,一宗物事掉在了地上。
  「書卷!」李斯聽到這種再熟悉不過的竹簡落地聲,不禁大奇。
  打量四周,李斯立即斷定:此書必是前客須臾不離其身之物,在擦洗之時放在了石礅上,
走時卻懵懂忘記了。李斯忘記了擦洗,撿起地上套封竹簡,眼前陡然一亮!卷冊封套是棕色皮
製,兩端各有?亮光滑的古銅帽扣,皮套之皮色已經隱隱發白起絨,顯然是年代久遠之物。再
仔細打量,兩端銅帽上各有兩個溝槽,還有兩個已經完全成為銅線本色的隱隱刻字––繚氏!
顯然,這是一卷世代相傳的卷冊。
  李斯沒有打開封套,回身立即擦洗起來。便在此時,急促的叩門聲啪啪大響。李斯喊了一
聲:「門開著!自己進來。」立即有重騰騰腳步砸進小廳,渾厚嗓音隨即響起:「在下魯莽入室
,先生見諒。」李斯隔牆答道:「足下稍待,我便出來。」牆外人又道:「足下衣物尚在榻間,
我在廊下等候便了。」李斯隔牆笑道:「也好!赤身見客畢竟不宜。」片刻之後,李斯光身子
繞過隔牆穿好袍服,這才走到廊下。庭院寂寂,只有一個長鬚紅衣人的身影在樹下靜靜站著。
李斯一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方才叩門者?」長鬚紅衣人快步走來一拱手道:「在下大梁繚子,
秋來入楚遊歷,不意丟失一物,一路找來未曾得見。思忖曾在此間住過三日,是故尋來詢問一
聲,不知足下在室可曾得見多餘之物?」李斯道:「足下所失何物?」長鬚紅衣人道:「一卷簡
冊,牛皮封套,銅帽刻有兩字。」李斯從袖中捧出道:「可是此物?」長鬚紅衣人雙手接過稍
一打量,驚訝道:「足下沒打開此書?」李斯道:「此乃祖傳典籍,我非主人,豈能開卷?」長
鬚紅衣人當即肅然一躬:「足下見識節操,真名士也!繚敢求同案一飲。」李斯慨然一笑:「路
有一飲,不亦樂乎!足下請進,我喚官僕安置酒菜。」長鬚紅衣人大笑:「足下只須痛飲,餘
事皆在我身!」轉身啪啪拍掌,驛丞快步而來。長鬚紅衣人對驛丞一拱手道:「敢求驛丞上佳
酒菜兩案,與這位先生痛飲。」驛丞恭敬如奉上命:「公子有求何消說得,片刻即來。」一轉
身風一般去了。李斯頗有迷惑,此人住縣吏小屋,卻能得驛丞如此恭敬,究竟何許人也?
  不消片刻,兩案酒菜抬進。除了蘭陵酒,菜餚是李斯叫不出名目的兩案珍饈。長鬚紅衣人
一拱手笑道:「兄勿見笑,此間驛丞原是家父故友之後,世交。你我放開痛飲便是!」李斯不
善飲酒,對蘭陵果釀酒卻是獨有癖好,一時分外高興。及至大飲三五爵,兩人俱感快意,話題
滔滔蔓延開來。紅衣人笑云:「足下博學之士,何無開卷之心哉!」李斯笑答:「我固有心,只
恐開得一卷生意經,豈不掃興也?」紅衣人哈哈大笑:「兄有諧趣,大妙也!人云,得物一睹
,其心可安。兄有古風,得物而視若無睹。我便開卷,請兄一觀生意經!」說罷拉開封套,展
開那卷竹簡已經變得黑黃的卷冊,雙手捧起道:「百餘年來,此書非繚氏不能觀也。然人生遇
合,兄於我繚氏有護書之恩,該當一觀,至少可印證天下傳言非虛。」李斯本當推辭,然見其
人情真意切蘊含深意,不覺接過了那卷黑黃的竹簡。
  「尉繚子?!」一看題頭,李斯驚訝得連酒爵也撞翻了。
  「人云尉繚子子虛烏有,兄已眼見矣!」紅衣人大是感慨。
  「尉繚子兵法久聞其名,不見其書,李斯有幸一睹,心感之至!」
  「足下,蒼山學館大弟子李斯?」
  「正是。得見經典,不敢相瞞。」李斯不問對方如何知曉,慨然認了。
  「我乃第四代尉繚,見過先生。」紅衣人鄭重起身肅然一躬。
  「學子之期,李斯不敢當先生稱謂。」李斯連忙還以大禮。
  「好!你我兄弟交,乾!」尉繚子分外爽朗。
  「得遇繚兄,小弟先乾!」李斯慨然一爵。
  那一夜,兩人直飲到天亮意猶未盡。尉繚子力邀李斯到他的陳城別居小住,李斯毫不猶豫
地去了,一住旬日,幾乎忘記了歸鄉––此後倏忽十年,李斯再也沒有見過尉繚子。那日蒙武
舉薦尉繚子,李斯實在有些意外。本心而言,李斯早該舉薦尉繚子,使秦國設法搜尋這個大才
。可李斯心中的尉繚子,始終是一個剛硬反秦的六國合縱派,不可能入秦效力。當年兩人初交
論天下,尉繚子將秦國看作天下大害,認為只有六國合縱最終滅秦才是天下出路。如此之人,
何能入秦?縱然在蒙武舉薦之後,李斯心下仍在疑惑蒙武的秘密消息。在關外大營,蒙武又快
馬密報,說尉繚子已經進入函谷關。李斯大是驚喜,當時稟報秦王,君臣立即兼程趕回了咸陽
。可是,旬日過去,尉繚子還是沒有蹤跡,李斯又把持不准了––當年的尉繚子是決然反秦的
合縱派,十年之後,尉繚子會以秦國為出路麼?
  月下竹林旁,李斯與尉繚子正在對坐暢飲。
  蘭陵酒依然如故,那是李斯迎接家室時楚國故吏著意送的一車五十年老酒,一開壇便引得
尉繚子聳著鼻頭連聲讚嘆。菜卻是一色秦式:燉肥羊、蒸方肉、藿菜羹、厚鍋盔等等滿當當一
大案。尉繚子直呼秦人本色實在,甚話沒說,與李斯先乾了三大碗蘭陵老酒。撂下大碗,李斯
這才笑問一句:「繚兄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年何處去了?」尉繚子慨然一嘆:「天下雖大,立錐
難覓,離群索居而已!」李斯奮然拍案:「繚兄大才,何出此言?來秦便是正途!」尉繚子淡
淡一笑卻轉了話題:「斯兄,還記當年那卷簡冊否?」李斯大笑道:「你我因簡冊而遇合,刻刻
在心耳!」尉繚子道:「十年之期,它終究編修成型了。」李斯大是驚喜:「如此說來,天下又
有一部兵法大作問世!來,賀繚兄大功,乾!」兩人乾罷,李斯又道:「繚兄兵書既成,以何
命名?」尉繚子笑道:「就以世風,算是《尉繚子》便了。這部兵法起於先祖,改於大父,再
改於父親。我,又加進了數十年以來的用兵新論,算是四代人完成了這部兵法。」李斯不禁感
慨中來:「人言將不過三代。繚氏四世國尉,又成不世兵法,以至人忘其姓氏而以官位為其姓
氏,天下絕無僅有也!」尉繚子哈哈大笑:「斯兄諧趣也!以官為姓,遠古遺風而已,安敢以
此為榮哉!」李斯笑得一陣,突然轉向方才被尉繚子繞開的話題:「繚兄此次入秦,總非無端
雲遊了?」尉繚子沒有正面可否,卻道:「願聞斯兄對秦國之評判。」
  「民眾日富,國力日強,一統天下,根基已成!」
  「當今秦王如何?」
  「當今秦王,不世君主也!懷曠古雄心,秉天縱英明,惕厲奮發,堅剛嚴毅,胸襟博大。
一言以蔽之,當今秦王,必使秦國大出天下!」
  「斯兄不覺言過其實?」
  「不。只有不及。」李斯莊重肅然。
  「我聞秦王,與斯兄之說相去甚遠矣!」
  「願聞繚兄之說。」李斯淡淡一笑。
  「我聞秦王,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
!如此君王,斯兄何奉若神明?」
  「繚兄何其健忘,此話十年前說過一次也!」
  「此說非我說。人云乃相學大師唐舉之說。」
  「任誰也是邪說!山東流言,假唐舉之名而已。」
  「陰陽家如此說,總歸不是空穴來風。」
  「一別十年,繚兄何陷荒誕不經之泥沼?」
  「我,可否見見這個秦王?」尉繚子頗顯神秘地一笑。
  「繚兄也!」李斯慨然一嘆:「山東士子入秦,初始常懷機心。繚兄試探李斯,李斯夫復
何言!據實說話,李斯當初入秦也曾瞻前顧後機心重重。多年體察下來,李斯方覺機心對秦之
謬也!奉告繚兄:秦國非山東,唯坦蕩做事,本色做人,輒懷機心者,自毀也!」
  「如此說來,老夫更要見見這個秦王了。」
  「該!自家評判,最為妥當。」
  「使天下歸一者,果然嬴政乎?」
  「疑慮先擱著。走!夜見秦王。」李斯一拍案霍然起身。
  「斯兄笑談,月已西天,何有四更見王之理。」
  李斯大笑:「這便是秦國!月已西天何足論也,只跟我走!」
  兩人大步出來,李斯問尉繚子是走路還是乘車?尉繚子笑說走路好,王城看得清楚些免得
一個人出來迷路。李斯也不糾纏這些隱隱諷喻,只說聲走便大步出門。尉繚子驚訝連聲,哎哎
哎,你老弟都是長史了,半夜出門也不帶護衛甲士?李斯大笑,這是秦國,哪個官員在咸陽行
路帶護衛了?李斯自豪自信儼然老秦人,引得尉繚子一陣嘖嘖連聲,似感嘆又似揶揄。一路走
來,李斯指點著王城殿閣庭院的處處燈火,說亮燈處都是官署值夜,沉沉黑燈處都是內宮。尉
繚子似驚訝又似感慨地一嘆,漸漸地卻不再說話了。
  王城書房的燈火在幽深的林木中分外鮮亮。
  秦王嬴政正與丞相王綰會商藍田大營報來的裁汰老軍書。王翦蒙恬的實施方略是:五年之
內,秦軍四十歲以上之兵士、四十五歲至五十五歲之千夫長以下頭目,全數解甲歸田;五十五
歲以上之將軍,全數改任文職官吏,以使秦軍確保超強戰力。這個方略謀劃已早,朝會無人異
議。然一旦面臨實施,卻有一個實實在在的難點:安置老軍將士所需的金錢數額是多大?秦國
府庫能否一次承受?秦人素有苦戰傳統,將士幾乎不計較軍俸高低。自然,此間前提是秦國以
獎勵耕戰為國策,歷來不虧征戰沙場的將士。縱然在變法之前,秦國朝野愛惜將士也是天下聞
名的。否則,以秦獻公時期秦國的窮困,根本不可能屢屢以強兵苦戰對強盛魏國保持攻勢。如
今鄭國渠修成,關中眼看日漸大富,再加蜀中盆地之都江堰成就的米糧沃土,秦國擁有兩個天
府之國,對待解甲將士自然更不能摳掐。
  王綰與丞相府大吏們反覆計議,初定:兵士無論戰功高下,每人以十金歸鄉;千夫長以下
頭目無論戰功高下,每人三十金歸鄉;將軍改任,每人十金以為撫慰。歸鄉不計戰功,是因為
秦軍之戰功歷來單獨賞賜,每戰一結,從不延誤。如此算計,秦軍歸鄉總人數大體在十萬餘,
所需金錢總額在百萬餘金。若一次支付,府庫頗是吃緊。若不能一次支付,王綰則有愧對將士
之慮。
  「老軍歸鄉,大數可在關外大營?」嬴政聽完稟報叩著書案。
  「關外大軍七成,其餘關塞三成。」
  「金錢該當不難,一定要一次發放歸鄉金!」
  「軍備器械,王翦蒙恬還要百萬餘金––」
  嬴政站了起來,狠狠大展了一下腰身道:「關外大軍目下有戰,解甲至少在三年之後。丞
相且與王、蒙兩位先會商出一個辦法。總歸一點:五年之內老軍逐步歸鄉,每次都要乾淨了結
安置事宜;若有老軍在歸鄉之前戰死傷殘,撫恤金還得加倍。如此算去,總金則可能達三百萬
上下,須得預為綢繆。」
  「正是。臣立即在會商後擬出實施方略。」
  正在此時,趙高輕步走進,在秦王耳畔輕聲幾句。嬴政目光一亮,霍然站了起來。王綰知
道秦王事多,一聲告辭立即去了。嬴政整整衣冠,隨即大步走出書房,方到廊下,便見兩人身
影從對面白石橋聯袂而來。年青的秦王快步走下石階,遙遙便是一躬:「大賓夜來,嬴政有禮
了。」
  「對面便是秦王。」李斯低聲一句。
  尉繚子一直在悠悠然四面打量,根本沒有想到秦王會親自出迎。無論李斯如何自信,他都
鐵定地認為秦王早已安臥,之所以欣然跟隨李斯進入王城,也是想看看秦國王城的深夜光景。
兵家出身的尉繚子堅信,一國王城的夜色足以看出該國的興衰氣象。臨淄王城夜夜笙歌,聲聞
街市。大梁王城入夜則前黑後亮:處置國事的前城殿閣官署燈火全熄,後城則因魏王與嬪妃諸
般遊樂而夜夜通明。新鄭王城則內外燈火幽微,夜來一片死氣沉沉。趙楚燕三國也大體如此,
薊城如臨淄,郢都如大梁,邯鄲如新鄭。尉繚子從來沒有進過秦國王城,李斯特意領他穿行了
整個前城。一路看來,官署間間燈火明亮,時有吏員匆匆進出,正殿前的車馬場也是車馬紛紜
時進時出。尉繚子不禁萬般感慨。雖則如此,尉繚子依然將夜見秦王這件事沒有放在心上。畢
竟,君王四更不眠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山東六國沒有一個君王能夠如此勤政。尉繚子只抱著
一個心思,看看秦王書房,看看李斯因失言而生出的尷尬,提醒他切莫言過其實。尉繚子相信
,一切都將在他妙算之中,絕不會有絲毫差池。
  「如何如何,秦王!」尉繚子驚訝了。
  「繚兄重聽麼?秦王大禮迎你。」
  此刻,對面那個高大的身影又是一躬:「大賓夜來,嬴政有禮了。」
  尉繚子頗感手足無措,連忙一拱手:「大梁尉繚,見過秦王!」
  「自聞先生將來,嬴政日日期盼,先生請!」
  嬴政側身虛手,那份坦誠那份恭敬那份喜悅,任誰也不會當做應酬。尉繚子心下一熱,不
禁看了看李斯。李斯慨然一拱手:「先生請。」尉繚子再不推辭,向秦王一拱手,大步先行了
。堪堪將上石階,早已經等在階前的趙高恭敬一禮,雙手伸出,似攙扶又似引路地領扶著尉繚
子上了高高石階,又走進了燈火通明的大書房。
  「小高子,小宴,為先生接風!」嬴政沒走進書房便高聲吩咐。
  「啟稟秦王,繚不善兩酒,已飲過一回了。」
  「臣與先生飲了一罈老蘭陵。」李斯補了一句。
  「好!那便飲茶消夜。煮茶。先生入座。」
  不待尉繚子打量坐席,嬴政便虛扶著尉繚子坐進西首長案,自己坐進了東首偏案,李斯南
案陪座,北面正中的王案便虛空起來。如此座次,是戰國之世賓朋之交的禮儀,主人對面為大
賓尊位。尉繚子很明白,若秦王坐進原本的中央面南王案,今日便是臣民晉見君王。如此座次
,今日則是嘉賓來會,雙方皆可自在說話。僅此一點,尉繚子心頭便是一跳––秦王如此敬士
而又通權達變,天下絕無僅有!
  一時茶香瀰漫,三人執盅各飲得幾口品評幾句,嬴政一拱手道:「先生兵家名士,政願聞
先生評判天下大勢,開我茅塞。」尉繚擱下茶盅悠然道:「若說天下大勢,繚只一句:戰國之
世,正在轉折之期。」
  「何謂轉折?先生教我。」嬴政顯出聽到最高明見解時的獨特專注。
  「三晉分立,天下始入戰國。」尉繚淡淡一笑侃侃而下:「戰國之世,大勢已有三轉折矣
!第一轉,魏國率先變法,而成超強大國主宰天下。此後列國紛紛傚法魏國,大開變法潮流,
天下遂入多事之時大爭之世。第二轉,秦國變法深徹,一朝崛起,大出山東爭雄天下,並帶起
新一波變法強國潮流。其間合縱連橫風起雲湧,一時各國皆有機遇,難見真山真水也!第三轉
,趙國以胡服騎射引領變法,崛起為山東超強,天下遂入秦趙兩強並立之勢。其間幾經碰撞,
最終以長平大戰為分水嶺,趙國與山東諸侯一蹶不振,秦國獨大天下矣!此後,秦國歷經昭襄
王暮政,與孝文王、莊襄王兩代低谷,前後幾三十餘年紛紜小戰,天下終無巨大波瀾。然則,
唯其沉寂日久,天下已臨再次轉折矣!」
  「本次轉折,意蘊何在?」
  「要言不煩。根本在於人心思定,天下『一』心漸成!」
  「先生此言,憑據何在?」
  「其一,天下變法潮流終結。其二,列國爭雄之心衰減。」
  「天下將一,軸心安在?」
  「華夏軸心,非秦莫屬。」
  秦王拍案大笑:「先生架嬴政於燎爐,安敢當之也!」
  尉繚冷冷一笑:「燎爐之烤尚且畏之,安可為天下赴湯蹈火也!」
  秦王面色肅然,起身離座深深一躬:「嬴政謹受教。」
  便是這倏忽之間的應對,傲岸而淡泊的尉繚子心頭震顫了––天賦如秦王嬴政者,亙古未
聞也!能在如此快捷的對話中迅速體察言者本心,不計言者儀態,唯敬言者之真意,此等人物
,寧非曠世聖王乎?尉繚子為方纔的著意譏諷卻被秦王視為針砭砥礪而深感意外,竟對面前這
個年青的君主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歆慕與敬佩––此人若是布衣之士,寧非同懷刎頸之交也?
  尉繚默然離座,生平第一次莊重地彎下了腰身。
  天色濛濛見亮,隱隱雞鳴隨著涼爽的晨風飄蕩在王城。從林下小徑徜徉出宮,尉繚始終默
然沉思,與來時判若兩人。李斯笑問一句:「繚兄得見虎狼之相,寧無一言乎?」尉繚止步,
長吁一聲:「天下不一於秦,豈有天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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