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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司馬遼太郎]豐臣家的人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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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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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36:2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豐臣家的人們 作者:司馬遼太郎

殺生關白

第一節

  在尾張國知多半島的根部,有個叫作大高的村莊。村子裡有一些松樹和杉樹,長得蒼勁而古樸。
  聽說,從前這裡曾經是面對鳴海海灘的漁村。但是由於戰國中期織田家常在這一帶圍海造田,致使這村莊如今離開海邊已經相當遠了。然而即便是現在,當人們站在村子裡稍高的地方向大海方向眺望,仍能透過松樹椏杈間的縫隙,看到湛藍的伊勢海翻滾的波濤。
  這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村莊。可出人意外的是,村子的守護神卻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的規定建造的古老的神社裡。由此看來,這村莊從相當遠古的時候起就已經存在了。神社取名火上姊子。
  “姊子”——顧名思義,這裡祭祀的是上古時代曾在這一帶生活過的一位姑娘。她叫宮簀媛,是古時候當地一位名叫稻種的酋長的妹妹。她和從大和地方來這裡征伐東夷的日本武尊結了親。兩人之間大概有過幾夜的衾枕之歡吧。只因為和古代英雄有過這麼一點因緣,這位姑娘的大名載入了《古事記》,當地人還在林木深處為她建造了這座神社,附近的村民們從遙遠的年代起就一直對她頂禮膜拜。人是靠因緣而生存的。如果人只是孤單單一個人生活,那他完全和獸類無異。只有當他生活在因緣——亦即與他人的關系裡時,一個生物的人才具備了作為一個社會的人的資格。這大概是佛教徒們所發現的人世的奧秘吧。宮簀媛姑娘的奇異遭遇,和我們下面要講的故事有一點像征性的關系。
  戰國時候,在這大高村裡,住著一個四肢瘦小的農夫。
  他叫彌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種別人的一點田地過活。彌助無甚本領,相貌也長得醜陋。妻子早死,此時,他正要物色一個可以續弦的女人。在這一帶村子裡,時常有穿村走巷的貨郎來往。這些貨郎,就如傳播花粉的風一般,所到之處,常為人介紹對像、撮合親事。其中有一個貨郎出來擔當月下老人,他對彌助說道:“中村寨裡,有一個女人,正好與你門當戶對,雖是個寡婦,幸好並沒有子女,你看怎麼樣?”就這樣,這門親事成功了。
  女人叫阿友,長得很醜。彌助頗為失望。然而就是這位阿友,日後竟成了全日本無人不知的貴婦人——瑞龍院日秀。這自然是彌助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像彌助這樣階層的人結婚,是談不上舉行什麼儀式的。無非是在門口燃起一堆篝火,請幾個親戚和近鄰,喝幾口像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來賓們都回去之後,阿友雙膝跪在房裡的地板上,用一種與她的長相很不相稱的嬌滴滴的聲調,對彌助說道:“妾無家可歸,望夫君永遠愛憐!”
  “這下可撿到便宜了!”
  彌助聽到這女人嬌滴滴的聲音,看到她那溫順的態度,心裡這樣想道。不錯,阿友就等於沒有娘家。據阿友說,母親生了她和弟弟之後不久,她的生父就早早地離開了人世。母親窮途末路,無以為生,便招了鄰家的男人竹阿彌為婿,重新結了婚。不久以前,又為竹阿彌生了一子。後父竹阿彌生性粗暴,為此,她的一個胞弟被迫棄家出走。她對生養了自己的娘家沒有感情。聽了女人的這番訴說,彌助開口道:“這於俺反倒更好。”要是討了個老是戀著娘家的媳婦,那該是男人的不幸。於是,他又對妻子說:“快快扎下根來,就把俺這村當作生你養你的地方吧。萬事全靠因緣哪。”
  彌助說:“萬事全靠因緣。”然而他哪裡知道,一個奇妙的因緣早已在人世的一角破土而出了。它在彌助夫婦全然不知道的地方萌芽、生長,而且以一種近乎奇跡般的勢頭伸展著。此人就是彌助媳婦的弟弟,小名猴子。順便說一下,有一本叫作《太閤的身世》的書。口述者是中村寨的裡正、稻熊助右衛門的女兒,她是這姐弟二人青梅竹馬的朋友。晚年,她向養子土屋貞知講述了出生在自己村子裡的那位稀世英雄童年的故事,並令他記錄下來。該書一開頭就用簡潔的筆觸介紹了這位阿友的弟弟:
  幼名猴子,改稱藤吉郎,後為築前守。
  繼而寫道:
  信長公賜其羽柴姓,故號羽柴築前守。後任關白,蒙天子賜豐臣姓。……
  太閤姐生於同地,號瑞龍院。此姐弟二人為同父同母所生。
  內弟秀吉的飛黃騰達,完全改變了大高村農夫彌助的生活境遇,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他連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
  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境遇的突變而驚訝,妻弟秀吉說了句:“彌助兄,你當個大名吧!”就使他成了在尾張國的犬山擁有十萬石封地的諸侯。然而彌助畢竟是個農民,他沒有當大名的信心,只得懇求秀吉,允許他不去尾張,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屬管轄之下,他自己則領著俸祿,住在大阪城裡,過著清閑的日子。
  “如今我這身子早已不屬於我了。”彌助茫然地這樣想。
  他被加上“三好”這個姓氏的始末,也如一出魔術戲一般。秀吉出身低微,為此他總要給他的親族的身份盡力粉飾一番,哪怕是虛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門望族,一度曾是京城裡炙手可熱、紅極一時的人家。如今這家族早已沒落,只留下一個號稱笑岩入道的老人,還在人世苟且偷生。這老人原名三好康長,極盛時曾當過山城守,威震攝河泉三州,後被織田信長所驅逐。現在,他將自己的老殘之軀寄靠於秀吉。秀吉也待以諸侯之禮,讓他當了自己的幕僚。秀吉對這位笑岩入道說:“入道,把你的姓借我用一下。”
  既然是秀吉的命令,笑岩當然不能不聽從。於是他就把彌助夫婦認作了自己名義上的養子和養女。不僅他們夫婦,連他們所生的孩子,也算作孫子。並讓其中一個叫次兵衛的, 作了三好家的後嗣, 叫他使用三好家的世襲名字孫七郎,稱作:“三好孫七郎秀次”。
  這便是日後任關白要職的秀次其人。總之,秀次的父母彌助夫婦,並沒有為自己的前程作過任何努力。這一家貴族的形成,完全靠了“因緣”。孫七郎秀次也因之而享受著這奇運帶來的恩澤。雖說如此,不過,孫七郎和他的父母畢竟不同,他多少作過一點點努力。確切地說,這努力還不止是“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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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36: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孫七郎秀次在舉行過成人儀式之後,就在河內領得了二萬石的封地。後來,他在舅舅秀吉的帶領下,從十四五歲起就從軍出征。不消說,他從一開始就擔任了獨當一面的大將。十六歲那年參加了征討伊勢地方的瀧川一益的戰爭。
  “好好努力,干得好,將來有你的好處啊!”舅舅秀吉每每這樣說。
  所謂“好處”,大概是指當秀吉的接班人吧。這敢情是恰當不過的。因為這位孫七郎,乃是世界上最最純真地繼承了秀吉血統的人。雖說孫七郎的二弟小吉(秀勝)也一樣,但是這位二弟智力稍差,而且生下來就是個獨眼龍。三弟還是個孩童(此人後來名叫秀俊),而且早已被秀吉的異父同母的弟弟秀長領去作了養子,所以已經不能算在內了。總之,和秀吉有血緣關系的年輕人,只有他姐姐阿友所生的這三個。
  “這位少爺將來要當統帥。”
  這一點,秀吉軍中的各位將領也都看到了。自然,一些諳於世故的將領們就把孫七郎作為秀吉的代表來對待。
  只有福島正則,把這事當作笑柄,公然對孫七郎抱著輕蔑的態度。福島正則是秀吉為數不多的親戚之一。他原名市松正則,是尾張國清洲地方一個箍桶匠的兒子。因與秀吉的亡父有著血緣關系,從小就養在羽柴家裡,充當小勤務兵,在賤之岳戰役中立過功,現在當了頭領,統率著三隊人馬。正則原本就是個鋒芒外露的人,被人認為有些狂妄之處,加上那種自認是秀吉的至親的觀念過於強烈,致使他只會用一種嫉妒的目光看待孫七郎,並旁若無人地對秀次評論道:“這小子充其量只有翻土塊的本領。”意思是說,這是塊當農民的料子。
  當有人稱孫七郎為“公子”時,正則咧著嘴哈哈大笑。他到處散布說:“那小子也算公子?不錯,穿戴的倒是公子的衣衫,可那是繡花枕頭,徒有其表。這種人就是當個騾馬運輸隊的趕腳的,恐怕也難以勝任。”
  背後講的這些壞話,雖然沒有傳進孫七郎的耳朵,但他感到私下裡似乎有這樣的議論。他自然而然地擺起架子來,到頭來甚至對輔佐他的老將們也禮儀不恭,態度傲慢起來。這時他才十六歲。
  然而,在作戰方面,因有輔佐他的各位將領一手包攬了軍務,雖無大功,倒也沒有大錯。這個年輕人有過一次左右戰局,確切地說是左右歷史的重大行動,那是在這之後的第二年,他十七歲的時候。
  那一仗後來被人稱為小牧、長久手之戰。時間是在秀吉控制了日本中部的二十四國之後。秀吉為了以此勢力征服盤踞在東海方面的德川家康,親自率領大軍開進了尾張。家康也不示弱,他出動了故國三河的全部兵力,在尾張擺開陣勢,和差不多三倍於己的秀吉的軍隊相對峙。參戰的雙方互相窺伺著對方的虛實,虎視眈眈而又都按兵不動。雙方都構築了堅固的野戰陣地,戰線處於膠著狀態。在這種場合,誰如果輕舉妄動,誰恐怕就會吃虧。雙方都采取了同樣的態勢,如果敵人膽敢動手,就立即予以打擊。
  秀吉慎之又慎。然而這時卻有兩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出來向他獻計。他們是池田勝入和他的兒子池田輝政。池田勝入是早先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時的老同事。對於在短期內取得了天下的秀吉來說,這是一位不願得罪的人物。池田勝入邀功心切。他獻計說,家康的老窠三河空虛,可以馬上組織一支游擊部隊,秘密行軍,偷偷地繞過家康的防線,然後長驅直入奔襲三河。這樣,家康定會驚慌失措,拋棄前線,調兵回救老窠。請允許我擔任這支游擊部隊的先鋒。秀吉沒有同意。因為如果這事被家康發覺,必定會招致失敗,給全軍帶來影響。第二天,勝入又向秀吉提出懇求。秀吉為了不使勝入離心離德,終於答應了他。只是向他詳細交代了應該注意的事項。
  一支游擊部隊很快組成。先鋒是池田勝入,中軍由森長可和堀秀政擔任。所選的將領都是從織田時代起就以猛將著稱的人物。擔任殿後的是三好孫七郎秀次,他同時兼任整個游擊部隊的大將。他們這支總共二萬人的部隊,於天正十二年(1584)四月六日深夜,從尾張樂田的陣地出發了。行軍第一天,部隊偷偷地翻過物狂坡,通過了家康陣地的前方,行動順利,沒有被對方發覺。直到第二天,四月七日,在太陽開始西斜之後,家康才得到情報。那是早先家康安插在秀吉軍中一個伊賀地方人名叫服部平六的密探,溜回家康陣地緊急報告的。
  得到秀吉的一隊人馬已經出動的消息時,家康欣喜若狂。太陽落山之後,家康開始了行動。他的辦法是:用一支部隊,以同樣的秘密行軍,尾隨敵人的游擊部隊。家康成功地從小牧的大本營悄悄地抽調了九千人馬,以全速的夜行軍追了上去。夜深的時候,發現了敵人的後衛部隊。
  “敵方擔任殿後的將領是誰?”
  “三好孫七郎。”一個下人回答說。
  這是家康第一次直接和秀次這個人打交道。
  “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家康又問一個熟知敵情的人。
  那個人回答說,他是秀吉的一個養子,今年十七歲。並且說,這位少年將軍所用的武具,珍奇得叫人有點不可思議。
  孫七郎秀次是個搜集迷,喜歡搜集是他畢生的嗜好之一。近來他正在熱心搜集有名武將的武具。舉個例子來說,他所用的作為大將徽記的馬標,是一面金色的大旗。這物件,原為越前北莊戰死的織田信長手下首屈一指的勇將柴田勝家所有。他戴的頭盔是一頂仿照中國的頭盔制作的唐冠,此物本是美濃地方出身的武將、現在秀吉手下任備中守的日根野弘就的武具,孫七郎死乞白賴地一再向物主索取,才勉強弄到手的。那件用鳥毛制作的披肩,則是木村常陸介的物品。木村是一位近江地方出身的豪傑,現在秀吉軍中任職。這披肩本是木村的常用之物,架不住孫七郎苦苦請求,才不得不忍痛割愛。這真可以說是集當代英雄豪傑的戰場裝束於一身。
  “這人真有點怪!”家康歪了一下頭,以略帶迷惑的神情說道。
  家康不由得暗暗發笑。對家康來說,最想知道的是有關敵將強弱的情況。先鋒池田勝入,是一員天下聞名的虎將。中軍堀秀政,身經百戰,武藝高強。森長可原是美濃國齋藤家的舊臣,號武藏守,後來跟隨織田信長南征北戰,縱橫馳騁,得了個“鬼武藏”的諢號。另外,由於他的胞弟蘭丸和力丸在京都本能寺為衛護織田信長奮勇抵抗、以身殉主,為此,他們這一家在世上很有名望。要使奇襲獲得成功,必須打擊敵人的薄弱環節。而上面三人作為打擊對像都過於強大。家康聽說孫七郎的裝束頗為珍奇,便說道:“此人定是個弱將。”
  據家康看來,這位秀吉的親屬,似乎是想用這些表面的裝束來掩飾自己的膽怯和無能。形成這樣的看法之後,家康便把攻擊的重點放在孫七郎率領的後衛部隊上,方法是先圍起來然後再打。
  孫七郎的後衛部隊就在白山林夜營。這是一處山坡地,東邊高西邊低,只有山谷的底部有一條南北向的通路,道路的兩邊長滿了郁郁蒼蒼的樹林。從這地形來看,恐怕只能夠說,孫七郎完全是為了讓敵人襲擊才在這兒宿營的。而且連發動攻擊的家康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敵方好像連步哨都沒有派,高處也沒有設置了望哨。這就成了一場輕而易舉的戰鬥。家康下達了全殲敵人的命令。趁著沉沉夜色,他讓九千人馬全都潛伏進山林深處,把敵人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等待攻擊的時機。
  東方發白,孫七郎的部隊起身了。但是仍然沒有發現被圍。他們吵吵嚷嚷地說著話,一邊在用早飯。就在這時候,家康的部隊發起了全力以赴的猛攻。
  這已經不是打仗而是一場屠殺了。大部份士兵扔下手中的飯碗,連馬都來不及牽,便只身倉皇逃命。
  孫七郎見此情景,早忘了自己是員大將,只覺得自己完全變成了獵場上一只被人圍獵的走獸。他正想奔到馬旁邊去牽馬逃跑,忽見從樹林子裡衝出幾個德川家康的士兵,便趕緊掉轉了方向。他漫無目標地在那一帶徒步亂跑。這期間他只下過一道命令。他連聲呼喊:“把久兵衛給我叫來,把久兵衛給我叫來。”久兵衛是這支後衛部隊的先鋒隊隊長田中吉政。吉政是近江人,行伍出身,在好幾位將軍手下任過職,後為秀吉所賞識,現任孫七郎部隊的隊將,頗有一點名氣。在這場混亂之中,唯有他所率領的一隊人馬沒有潰逃,正在原地與敵人展開殊死搏鬥,以擋住敵人的進攻。“到底什麼事情啊?”吉政感到迷惑不解,一邊從防線上撤了下來,回到孫七郎身邊。這時,孫七郎對他喊道:“快去向勝入和武藏告急,叫他們來救援!”
  聽了這話,吉政可傻了眼了。大將身邊明明有擔任傳令任務的令兵,怎麼能把正在第一線抵抗敵軍的先鋒隊隊長叫回來,讓他去傳令呢?
  而且,這道命令也下得不對。目前這場混亂,完全應該由後衛部隊來制止,派人去叫遠在數裡之外的先鋒部隊,即便他們趕來救援,也必將自投羅網,再次成為敵人的餌食,在這狹長的山谷裡被敵人各個擊破。由於上述三方面的原因,吉政拒絕執行孫七郎的命令。然而孫七郎卻像發了瘋似的狂叫道:“你連我主將的命令也不聽嗎?我斬了你!”為此,吉政不得不單人匹馬前去傳令。吉政快馬加鞭,猛趕了一個小時光景,終於趕上了堀秀政,向他報告了殿軍總崩潰的情況。誰知堀秀政當著眾人之面,對他破口大罵:“久兵衛,你不是傳令兵,而是三好將軍手下身負重任的將領啊!我看你准是貪生怕死才逃跑出來的吧!”
  吉政被罵得面紅耳赤,悻悻地從堀秀政面前離去。他一邊離開戰場,一邊心裡盤算道:“這位三好將軍將來不會有多大出息。”
  吉政看透了孫七郎,打完仗便離開了他,當了浪人。
  這裡附帶交代一下。這位吉政後來經同鄉石田三成介紹,成了秀吉的直屬部下。秀吉對他的才干頗為賞識,賜給他十萬石封地。在日後的關原之戰中,吉政部在家康一邊。戰爭結束後,家康在築後的柳川地方給了他三十多萬石的封地。
  吉政去傳令之後,孫七郎的部隊已經潰不成軍,所有的人都在徒步奔跑著逃命。孫七郎也不例外。他一邊逃跑一邊在動著腦筋。唐冠的頭盔,金色大旗的馬標,鳥毛做的披肩,這些英雄豪傑的標志,全被他扔掉了。他只身奔跑著。這麼一來,敵人會把他看成一名普通的士兵。這當兒,可兒才藏一邊把插在胄甲上的印有剪竹圖案的小旗稍稍向旁邊倒了一下,一邊揚起鞭子催打著他的千裡駒,從孫七郎面前悠然逃去。可兒是美濃人,善使一杆長槍,槍術高超,沒有人抵得過他。秀吉為了培訓孫七郎,特意在他身邊配置了不少像可兒這樣能征善戰的武將。可兒畢竟是個久經沙場的人物,就連逃跑也顯得十分熟練。“才藏,才藏!”孫七郎一邊緊追不放,一邊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從孫七郎來說,現在用不著可兒,要的只是他騎的那匹千裡駒。
  “把馬借我用一下!”
  聽孫七郎這麼說,可兒回過頭來瞪了孫七郎一眼,隨即回答道:“下雨天要借傘嗎?”
  說完便揚長而去。這是一句抱怨的話,意思是說:天下雨要用傘,退卻時得用馬,怎麼好隨便借人呢?可兒才藏早先是美濃的齋藤手下的人,後來到尾張投奔了織田信長,是位久經戰陣的武將。他目睹此種愚不可及的潰敗情景,想必是看透了自己的主人將來不會有什麼作為了吧。事實上,此人後來辭官還鄉,成了福島正則的部下。
  就在這時,孫七郎手下的隊將之一木下利直跳下馬來,把自己的坐騎讓給了孫七郎。他自己則徒步站定,並把作為徽記插在胄甲上的那面小旗拔下來插在地上,迎戰蜂擁而上的敵人,終於戰死。他那擔任周防守的弟弟木下利匡,為了支援他,也同樣的徒步戰死。孫七郎騎上馬後,連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因此,連木下兄弟犧牲的事他都不知道。
  後衛部隊的潰敗立即波及到了前隊。這支游擊部隊的先鋒隊隊長池田勝入和他的兒子池田之助同時戰死。人稱名將的森長可也陷入敵人的重圍,被敵人用火槍打中,落馬身亡。總之,這支游擊部隊可說是全軍覆來了。
  長久手之戰失敗以後,秀吉用外交手段孤立家康,繼而又和家康和談,終於使他臣服,當了豐臣家的諸侯。但是對家康來說,這次戰役的勝利,是他個人歷史上最光彩的一頁,成為他威望的像征。也正因為如此,秀吉始終對他彬彬有禮,秀吉死後他成了眾望所歸的人。如果孫七郎不打敗仗,而是秀吉取勝,家康戰敗並且陣亡的話,那麼秀吉的禍根早在這時就消除了。這一點,秀吉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孫七郎卻並不明白這些道理。他逃回之後就差人去見秀吉,說是:“請另外派一個將領。”
  孫七郎認為。木下兄弟死了,需要有人取代他們的職務,希望秀吉從身邊的武將中調人給他。他甚至指名道姓地要人。他要那位武勇雙全、名傳遐邇的池田監物。那口氣就像是換一件什麼物品似的。
  “你是人嗎?”
  秀吉首先對孫七郎派來轉告口信的使者一柳市助(日後擔任伊豆守)大發雷霆。他甚至說:“我先斬了你,再叫孫七郎切腹自殺。”眼看著木下兄弟戰死而不救,自己一個人光著腳從戰場逃回來,甚至連名將森長可和池田勝入父子都因此而戰死。犯下這樣的彌天大罪,居然還恬不知恥,剛逃回陣地就說要換人,這到底長的是顆什麼心啊!
  “那小子果然是個傻瓜嗎?”
  孫七郎是傻瓜這件事,比起這次戰敗,更使秀吉心情暗淡。秀吉很早以來就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為什麼准備托付自己事業的親屬,都是這樣一些低能兒呢?他的有限的幾個親屬,除了弟弟秀長之外,不是智力低下,就是生性頑劣。再看看妻子方面的親戚,在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中,也沒有什麼像樣的人材。原來以為孫七郎總還可以,曾對他抱著某種期望。現在看來,對他的才干是不好抱什麼指望了。而從他那種殘忍的性格,草率的行動來看,縱使讓他接了自己的班,恐怕世人也不會跟著他走。秀吉完全懂得,如果沒有人跟著,權力的寶座就連一天也難於保住。然而對於秀吉來說,他沒有其他選擇。只有想方設法,把這個年輕人培養成一個具有一般人的情操和心境的人,把他塑造成一個勉勉強強受人敬慕的接班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真是沒有辦法。”
  戰爭結束之前,秀吉一直把這件事壓下來,沒有處理。戰事告個段落之後,有一天秀吉突然把秘書叫來,讓他准備好紙筆,好像孫七郎那張毛孔粗大的可憎面孔就在眼前似的,用一種訓斥的聲調開始口述。這封信一開始就進入本題,字裡行間充滿了“你這個東西”的斥罵聲。
  你平日仗著是我秀吉的外甥,待人接物甚是粗魯無禮。簡直是豈有此理。
  你打錯了算盤。相反,你應當有這樣的決心,讓別人提起你就嘖嘖稱贊,覺得
  你真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
  從今以後決不再寬恕你。有個時候我甚至想處你死刑。但我對你產生了憐
  憫之心,才決定給你寫這封信。如果你今後能夠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我仍當
  極力栽培提拔你。
  就拿這一仗來說,我派木下兄弟助你,而你卻對他們見死不救。對此,你
  原該深感內疚。不料你竟無動於衷。反而派一柳市助前來討池田監物。在別人
  面前你本該愛惜自己的面子,然而想不到你竟叫他向我另外要人。你的傳信人
  也是個十足的蠢貨。我一時曾想一刀斬了他。總之,你今後要深明事理。如能
  學好,讓人稱贊你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就比什麼都使我滿意。
  只要你能改弦易轍,哪一國都可以給你。但是,如果仍像現在這樣不明事
  理、蠢笨無知,縱然我這次饒了你一命,將來仍要嚴懲,因為這關系到我的面
  子。我秀吉並不喜歡殺人,但像現在這樣派你去別國當諸侯,那更會給我丟臉。
  到時我不用別人,要親自斬你。
  這是一封名副其實的訓斥信,同一件事,不厭其煩地反復講述。在這封信的第五段裡,秀吉用了“你頗靈巧而自作聰明”這句話來評論孫七郎的性格。如果是一個出身高貴的少爺,被人說成“頗靈巧而自作聰明”是准會生氣的。然而從秀吉看來,話說到這個程度,那已經是對孫七郎的最高限度的贊美之辭了。這封信接著寫道:
  正因為如此,我才賞識你,原本打算讓你代替我的職位。可像你目前這副
  德行,是根本不行的。我甚至暗自思忖,這興許是老天不讓我秀吉留名後世,
  要我斷絕香煙。我為此而深感惆悵。
  就這樣,這封信反復致力於訓斥這個主題。
  但是孫七郎卻對信的用意不甚明白。他讀完來信之後,當即對來人說道:“是說我武藝不高,膽小怕死嗎?”
  在座的是兩個信使,一個叫宮部善祥房,一個叫蜂須賀彥右衛門(原名蜂須賀小六)。孫七郎的膚淺而粗疏的理解能力,使他們兩人目瞪口呆。他們沉默片刻之後,開口說道:“不,不是這樣。”
  兩個信使仔細地向孫七郎說明了秀吉的真意。“我知道。”孫七郎大聲地說。讀懂這等程度的信件的水平,這個青年人還是有的。然而有一點孫七郎無法理解,那就是秀吉為什麼發怒。孫七郎想,盡管信中有四五處講到了有關精神的事,但真意恐怕是責備他武藝不高和膽小怕死。准是如此。如果是這樣,那麼秀吉對我孫七郎顯然是估計過低了,是看錯了。這真是沒有想到啊!
  “我本來就是個勇猛的人嘛。”
  孫七郎早就有這樣的信念。更確切地說,他早就形成了一種習慣,相信自己是勇猛的。像念經一般再三重復而形成的信念,給他的心靈包上了一層薄膜。正是靠了這層薄膜的支撐,孫七郎才敢於騎在馬上充當一軍的大將的。這時,孫七郎心中在暗暗思忖:“秀吉不知道我勇猛。勝敗乃兵家之常事。只打了一次敗仗,不應該受到如此的責難。”但是他畢竟不好將這些話說出口來。他沉默了許久,然後小聲地問兩個信使道:“我今後究竟該怎麼辦呢?”
  孫七郎想,兩個來人都是老於世故的人物,他們准會知道這怎樣才能平息秀吉的怒氣,使他改變對自己的看法。
  “是啊,這的確是個問題啊。我們覺得,從今以後,你的一舉一動,還是按你左右的老將們的吩咐去做為好。”兩個信使這樣對孫七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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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36: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秀地給孫七郎派了四位輔佐他的老將,他們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內一豐。這四人全是諸侯,是秀吉早在織田信長麾下任軍官時起就栽培提拔起來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秀吉的著意安排,這些老將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性情溫和,學識淵博,飽經風霜而善於處世。他們開口就是:“凡事須冷靜沉著,切不可鋒芒畢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這些話差不多成了他們的口頭禪。老將們用這些話像操縱木偶人似的操縱著孫七郎,巧妙地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面前則又百般推崇孫七郎,說道:“他很聰明。”
  他們把自己的謀劃說成是孫七郎的主意,極力想讓秀吉改變對孫七郎的看法。起先, 秀吉並不輕易相信。 但是後來,看孫七郎沒有什麼大的過錯,也就覺得:“倒也是的。年紀大了,人會改變的啊。”
  有一次,秀吉還曾對左右的人說道:“又左(注:指前田利家)從前也是這樣的。”他還說過:“前田利家在十幾歲的時候,是一個令人束手無策的浪蕩子。可是如今卻成了一個穩重而誠實的人,和從前的又左判若兩人。一條令人討厭的毛蟲變成了一只招人喜愛的蝴蝶。孫七郎這小子總不會永遠是條毛蟲吧。”
  秀吉對於孫七郎這位近親,真是無計可施。由於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拋棄也無法拋棄。不得已,於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任命孫七郎為征討紀州的大軍的副將,盡管他當時只是個十八歲的青年。幸好,這次孫七郎並無大過。緊接著,在同一年,秀吉又讓他參加了討伐四國的戰爭,同樣讓他擔任了部隊的副將。這次也沒出什麼大的差錯。經過這兩次戰爭,秀吉終於拿定了主意。在這一年的閏八月,秀吉允許孫七郎使用羽柴姓,並將近江國封贈給他。同年,秀吉升任關白。與此同時,他奏請朝廷,讓只有十八歲的孫七郎擔任了從四位下右近衛中將。一個出身卑微的青年農夫,一躍而成了朝廷的命臣,這是曠古未有的事。第二年,十九歲的孫七郎當上了參議。參議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為孫七郎的平步青雲感到恐懼。此人就是孫七郎的生身父親,世人稱之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彌助。彌助在京城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孫七郎,對他說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別違反了天意啊!”
  彌助用尾張農民的土話,反復念叨這個意思,而且越說越激昂。也不知彌助是從哪兒聽來的,他說,從前有句話,叫作:“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還說:“自古以來,沒有大的才干而飛黃騰達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留神老天爺發怒,可別違反了它的意志。”他說:“由於過快的榮升,會使你的人品和能力與高位不相稱,最後甚至連人倫道德也會喪失殆盡。”他三番五次、不厭其煩地對兒子說:“你可得留神啊!”
  “我怎麼個留神法?”
  孫七郎一看見自己的父親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當面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賤似的。他的父親長就一副種地人的相貌,這是怎麼裝飾也改變不了的。他的臉上總是顯出一種軟弱無能、膽小怕事的神情。聽了父親的一席話,孫七郎卻說道:“我武藝高強。我的地位與我的才干相當。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氣呢?”
  “不,不,你錯了。”彌助說。
  然而面對已經身居朝廷參議這樣高位的孫七郎的惡狠狠的眼光,彌助沒有勇氣看他一眼,而只是低垂著頭。彌助沒有再說什麼。但是他懂得:孫七郎只不過是一具木偶而已,他決不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而僅僅是被人用來繼承豐臣政權的一件工具。彌助自己就是一個明證。他從尾張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來,自己的三個兒子都被別人弄去。為了光耀豐臣家的門庭,彌助自己也被人為地粉飾了一番。他改名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裡的鄉親們正在背地裡怎麼議論他呢!
  “爹,你以後別來了。”
  孫七郎已經忍無可忍,盡管覺得有點不忍心,但他還是這麼對父親說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參與朝政的貴族了。而且得與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討厭的公卿們相周旋。可他的這位父親卻總是這麼一副貧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張鄉下度過的那一段窮苦生涯。而且每次來總要嘮嘮叨叨地教訓他。這樣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奮、干勁十足呢?這不是故意和他為難嗎?
  然而,養父秀吉卻完全兩樣。
  為了讓孫七郎步步高升,秀吉為他填寫了一項又一項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奪目的履歷。二十歲那年,孫七郎跟隨秀吉出兵征討九州。在老將們的輔佐下,這次也沒有什麼大的過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升任從三位權中納言。接著又在這之後的第二個月,晉升為從二位。這種晉升的速度,更是一個例外。
  “照這樣一直升上去,來年可望當上大納言啦。”
  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見風使舵,對孫七郎奉承了這麼一句,想以此博得這位有希望成為豐臣家的後繼人的歡心。前田原是僧侶,現在擔任豐臣家對宮廷的聯絡事宜。然而,由於晉升得過於迅速和頻繁,孫七郎早已感到遲鈍了,聽了玄以的話,他竟無動於衷,只是應和著說:“噢,明年當大納言啊。”顯得並不特別高興的樣子。看到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
  “這個傻瓜!”
  盡管玄以沒有露於聲色,但因為他是負責指導孫七郎禮儀的教師,因而沒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孫七郎的了。在玄以看來,孫七郎近乎是個白痴。玄以心裡想,恐怕你還不明白大納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對孫七郎說道:“所謂大納言,乃是連藤原公卿、連姊小路、飛鳥井這樣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只有到了老年才能當上的大官。總之,那是僅次於內大臣的官職啊!”聽了這番說明,孫七郎才喜形於色,一邊著急地問道:“是嗎?這麼說,明年就能當上這大納言了嗎?”
  但是沒有想到,第二年竟發生了變故。確切地說,這也許不應該說是“變故”。對於豐臣政權來說,這是一樁出人意料的大喜事。因為秀吉的側室淺井氏生了一個男孩。秀吉一直以為自己沒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這一點上,他幾乎絕望了。而現在卻有了一個男孩,對秀吉來說,哪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呢!
  新生的男孩取名“捨兒”,按照民間的習俗,這名字能夠保證孩子長壽。總而言之,秀吉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諸侯為了逢迎秀吉,耗費了傾城的錢財,贈送了大量的賀禮。甚至連天子也給豐臣家的這位新的繼承人贈送了華貴的襁褓。為了天子送的這件禮品,辦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陣子。這麼一來,孫七郎這個人物,突然之間被人們遺忘了。
  “大納言……”
  孫七郎心裡本來暗暗期待著這一年能當上大納言,然而秀吉方面卻始終沒有什麼動靜。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秀吉和豐臣家的官僚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直截了當而又非常富於實際意義的想法:如果把孫七郎的官爵提得過高,就會對這個新生嬰兒的前途不利。
  不過,孫七郎在軍中所擔任的重要職務,還是一如既往。在捨兒誕生後的第二年所進行的討伐小田原的軍事行動中,孫七郎仍然沒有失去副將的位置。這次戰役結束之後,秀吉雖然沒有把已從接班人的寶座上跌落下來的孫七郎提升為公卿,但是卻給了他對於大名來說最最實惠的犒勞。孫七郎的封地一躍而猛增到一百萬石,他成了故鄉尾張國以及伊勢的諸侯。
  “這下該高興了吧。”秀吉對他說。
  孫七郎卻不知道該如何高興才好。
  “好好干啊!”秀吉還是和從前一樣對他說。
  只是少說了一句多年來聽慣了的老話:“好好干吧,將來讓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話來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孫七郎心想: “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給這個年輕人閑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後,孫七郎又繼續參加了討伐奧州的戰爭。凱旋歸來,回到京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出兵奧州,去鎮壓九戶地方的叛亂。這一次秀吉沒有去。孫七郎第一次當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對這個年輕人的實力還是不放心,便讓德川家康同行,擔任討伐軍事實上的總司令。這時,家康剛好已官居大納言。僅僅為了平衡孫七郎和家康的官爵這一點原因,臨出發時,這個年輕人被任命為權大納言。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無暇歡慶一番,就立即踏上了征途,轉戰奧州各地。平定了叛亂之後,孫七郎於同年十月勝利返回大阪。
  孫七郎登上大阪城朝見秀吉,秀吉照例對他講了一番慰勞的話。使孫七郎深感驚訝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種洪鐘般的聲音(這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身體健康的像征)已經完全消失了,語氣很消沉。從大廳的座位高處傳來的秀吉的說話聲,孫七郎幾乎聽不見。同時,昔日笑語聲喧、充滿生氣、甚至令人覺得過於嘈雜的整個大廳裡,今天卻像寺廟的大殿那樣,寂靜無聲。孫七郎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已經聽人說過,因而知道這是由於秀吉的嫡子、小名叫捨兒的鶴松,已於兩個多月前病死了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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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38: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鶴松病死後,孫七郎的命運發生了變化。豐臣家的這位年輕人的命運,真是瞬息萬變。鶴松剛死三個月,秀吉派來的使者就出現在這位年輕人面前。他們向孫七郎傳達了秀吉的決定:他已正式成為豐臣家的繼承人。由於鶴松的喪期未滿,不便公開設宴歡慶。但是到孫七郎的邸宅來暗暗向他說些祝賀的話的諸侯,則是絡繹不絕。這些達官貴人,三個月前曾在設於如心寺的靈堂裡,為鶴松之死而痛不欲生,都爭先恐後地當著秀吉的面,剪下發髻,以表示對死者的忠貞。
  這一年的十二月,由豐臣家出面奏請朝廷,任命孫七郎為內大臣。從這一天算起,僅僅過了二十四天之後,孫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變了。
  他當上了關白。
  秀吉把自己的關白之職禪讓給了他。秀吉辭去了宮廷的現役職務,住在大阪城裡,從此以後稱作太閤。孫七郎則稱為關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華的官邸聚樂第,和裡面的一應擺設,全都賜給了孫七郎。從此,孫七郎住在京城裡,被人尊稱為殿下。
  “叫殿下嗎?”
  自己如今所處的地位有何等尊貴,起初,孫七郎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因而也完全不感到驚訝。後來,別人漸漸地告訴了他,他這才明白,所謂關白,那是宮廷裡的頭等職位,人臣中至高無上的職位。誠然,當今天下的統治權,依然掌握在太閤手裡。然而,在朝廷裡,孫七郎則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樂第,也足以叫他感到自己所處地位的尊貴。聚樂第東臨大宮神社,西靠淨神寺,北面是一條,南面是下長者町,占地面積十分廣大。四周有護城河、圍牆和崗樓;院內布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飛瀑;樓堂館舍,雜然其中。城牆外住著百來家諸侯,一幢幢金碧輝煌的公館鱗次櫛比。這聚樂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孫七郎成為這所邸宅的主人時,這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地位。
  孫七郎心裡想:“我已經具有這麼高的身份啦。”
  對孫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許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像操縱木偶似的,用約法幾章,把孫七郎的生活管束起來,絲毫也不許他疏忽大意。這約法共有五章,那是秀吉給孫七郎的一封信。秀吉並讓孫七郎提交了一份表示願意遵守約法的決心書。這約法的第一條是嚴整軍備,第二條為賞罰公平,第三條:尊重朝廷,第四條:愛護士卒。約法的內容都很具體而瑣碎,極力避開使用抽像的語言,就如教一個幼童使用筷子那樣。例如,第五條的內容,乃是秀吉最為關切的。在秀吉看來,要是他的政權的後繼人僅僅是個白痴,那倒干脆好辦。難辦的是,孫七郎的性欲非同尋常,似乎有點沒有節制。大概只有在這一點上是和秀吉相似的吧。秀吉在講到這一條時,用了“不要學我”這樣的話。秀吉給孫七郎的信,一開頭就寫道:“茶道、狩獵、女人諸事,切勿過於熱中,勿學秀吉。” “唯茶道可作消遣,可不時舉行,亦可招待他人。至於女人,可在邸宅內安置使女(指妾)五至十人左右。應以此數為限度。不得在邸宅之外沾花惹柳,淫亂放蕩。”對於秀吉來信規定的約法五章,孫七郎用熊野山名寺的佛紙,寫了一紙誓文。文中對梵天帝釋四大天王以及全日本的諸種神佛發誓,表示決不違反規定,如若違反,則“今世要蒙受天下各種苦難,死後要墮入十八層地獄”。這些不過是賭咒發誓時常用的老套子話。
  “把這張誓文給我保存好。”
  秀吉把關白秀次差人從京城送來的誓文,交給他的下人木下半助保管。從那時起,僅僅過了一年零九個月,秀吉就對把繼承權給了養子孫七郎一呈深悔不已。他不能不後悔。因為通稱澱夫人的側室淺井氏又生了一個男孩,取名“拾兒”。
  孫七郎得到秀吉的親生兒子出生的消息時,也不知為什麼,他居然絲毫也沒有感到不安。按理說,他應該主動歸還自己作為豐臣家後嗣的權利,並主動取消自己的養子身份。他本該認識到,既然自己不過是一尊有著繼承權的木偶,那麼,由於秀吉有了親生兒子,他作為養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也就早已雲消霧散了。如果是升任關白之前的孫七郎,他的腦海裡或許會掠過這樣的念頭。而現在他卻不這樣想。孫七郎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與其說他變了,不如說這個年輕人,第一次從木偶變成了人更確切些。
  從十八歲起,孫七郎的地位和官職直線上升,令人眼花繚亂。然而實際上,他僅僅是木偶戲裡的一尊被人不斷更衣打扮、粉墨登場的木偶而已,自己則記不起到底做了些什麼。他只需讓他那瘦骨嶙峋的肉體維持呼吸、飲食和排泄,軍務自有人幫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為他提升。孫七郎有每天大便兩次的習慣。在討伐奧州的征戰途中,他每到一處宿營地,總要隨地拉大便兩次。這麼一路上拉過去,一直拉到了津輕。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奧州,班師回朝。古往今來,恐怕不曾有過如此輕松、省心的遠征將軍吧。況且,秀吉告誡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長久手之戰中,孫七郎大敗而歸。那時秀吉給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內容的訓誡信。自那以後直至孫七郎升任關白,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個年頭。在這五年裡,這封訓誡信,猶如一道緊箍咒一般,一直嚴嚴地管束著孫七郎。這自然不是靠孫七郎的自覺遵守,而是他身邊的老將崛尾、中村、宮部、山內等四位大名對他的強制。
  但是,在孫七郎升任關白之後,這幾個老將都離開了孫七郎,回到了他們設在大阪的將軍府中。而有一個名叫木村常陸介的人,從大阪上京,擔任了關白府衙內的總管,取代了原來的大名們。身邊人事的大變動,使孫七郎獲得了解放。木村常陸介與其說是一員能征慣戰的武將,不如說是一個文官色彩濃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與同鄉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後來的豐臣家,一直負責掌管行政事務。但後來被秀吉疏遠,所得功名富貴,不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他常常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唏噓嘆息。孫七郎升任關白,常陸介覺得此乃天賜良機,便懇請秀吉,讓他當了關白官邸的總管。他思忖,既然在秀吉這一代已無法發跡,那麼,還是把希望寄托於下一代吧。一旦秀吉歸天,秀次成為第二代掌權人,那時我常陸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為執掌天下實權的人了。
  不用說,常陸介對孫七郎的愛好和脾性,采取寬大放縱的方針。常陸介走馬上任那天,甚至對孫七郎說道:“殿下已身居關白,盡可自由行事。”對於孫七郎來說,他可從來沒聽到過這麼動聽的語言。
  “是嗎?”孫七郎說。
  盡管他感到常陸介的話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於長時期養成了習性,他仍然小心謹慎、躊躇不前,但常陸介卻滿有把握似地對孫七郎說:“大阪方面,由我來設法對付,你盡管自由自在地行事。”
  常陸介想盡量迎合孫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孫七郎的歡心,與此同時,這個手段高明頗有才干的總管,千方百計讓孫七郎成為一個合乎時勢、受人愛戴的人物。常陸介想出了一個奇特的辦法。這就是通過宣傳,把孫七郎描繪成一個愛好學問的人,給他戴上一頂學問的保護者和獎掖人的桂冠。
  在這個戰國時代,那些始終在征戰殺伐中過著戎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們,對於什麼學問之類,是根本不關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聽人講釋《論語》。聽了之後,甚至還覺得很稀奇地勸加藤清正說:“世上竟有這麼有趣的學問!主計頭(注:加藤清正的官職),你也聽聽嘛。”秀吉對於學問也是毫不關心的。有一天,他見秘書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該怎麼寫,正在發愁,便說道:“啊呀,你寫個‘大’字(日語裡,“醍”和“大”這兩個字讀音相同)代替不就得了嗎?”那時節,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廟裡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才勉強保持了一點具有學術氣息的文化傳統。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對於繪畫還略有興趣,而對學問之類,則是不聞不問的。這可以說是豐臣政權的一個顯著特征。而常陸介則想把秀次樹立為學問的保護者。通過這種辦法,使世人對秀次造成一種印像,以為他是與其他大名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導者。常陸介責成西堂和尚,一位負責文教事務的官員,去推進這一大樹秀次威信的計劃。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東福寺裡一個頗有學識的和尚,年紀雖然還輕,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廟中,已小有名氣。
  西堂為秀次一手經辦了各種有關學術和文藝方面的活動。邀請五大寺廟的名僧在聚樂第舉行詩會,已經成了一種慣例。他還借用秀次的命令,從全國各地廣泛收集珍本、孤本書籍,並讓下野足利學校和《金澤文庫》捐獻藏書。他把收集來的各種書籍彙總到京城裡,存放在相國寺內,以供世人閱覽。與此同時,西堂還把那些千方百計地收集到的《日本記》、《日本後紀》、《續日本紀》、《續日本後紀》《文德實錄》、《三代實錄》、《實事記》、《百練抄》、《女院號》、《類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義獻給了天皇。另外,還召集了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們抄寫《源氏物語》。
  開始時,朝臣們私下議論道:“這小子不學無術。”
  大家都對秀次避之唯恐不遠。但是後來看到上述這番舉動,也有人隨之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不過,相反地,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厭惡秀次,認為他的所作所為令人作嘔。例如藤原惺窩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請他,他都托辭不去,始終不肯登門拜謁。惺窩私下對他的好朋友說:“這是糟蹋學問啊!”看來,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盜名、籠絡人心的意圖。
  惺窩還在他的好朋友面前,作過這樣的預言:“秀次這人個恐怕不長。”
  惺窩估計到,太閤已經有了嫡子,而秀次卻還老著面皮賴在聚樂第裡,一點也沒有想辭職或引退的意思。這樣,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不只是惺窩,京城裡的所有公卿大夫,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只有秀次官邸的總管木村常陸介,卻極力為秀次編造理由,叫他穩住。
  他對秀次說道:“在太閤殿下讓你退還關白職務之前,你盡可不必客氣。本來,關白的職務與大名不同。這是朝廷的命臣,是由天子任命的。如果隨意辭退,就會違反太閤殿下要你尊重朝廷的第三條訓令。你可千萬不要那樣做。”
  聽了這話,秀次覺得很有道理。而實際上,常陸介是因為擔心,萬一現在秀次辭去關白之職,他自己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
  自然,常陸介並無惡意。他一心想讓秀次成為一個對各種事情都充滿信心的人,極力想把他教育成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事實上,從這時候起,秀次已經開始變了。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心地狹窄、謹小慎微的孫七郎了。
  “我是個武人。”孫七郎口口聲聲這樣說。
  不僅這樣說,而且開始極力炫耀自己是個武將。在宮廷裡與其他人的交往中,這個不學無術的人,除了大肆顯示自己是武將而不是公卿之外,無法掩蓋他的無知和懦弱。然而,他卻始終敏銳地感覺到,真正的武將——他自己的手下人和豐臣家的諸侯,並沒有把他當作一員武將。
  “總有一天,我要讓世人領略我的武藝。”孫七郎暗暗地這樣尋思。
  孫七郎這種不願意示弱的好勝心,起初以一種極其穩妥而謹慎的方式表達出來。那就是舉行個人與個人的擊劍比賽。當時,擊劍技術剛流行不久。在三條大橋上張貼告示,招募那些雲游江湖的劍客,讓他們在聚樂第比賽技擊。順便提一下,秀吉不相信劍術,不喜歡劍客。他從來不肯聘募那些自稱精通劍術的人,更不肯在自己的軍隊裡設置什麼傳授劍術的教官。他甚至從來不曾對觀看這種比賽表示過興趣。而秀次卻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讓聚樂第成為推廣和傳播劍術的中心。更確切地說,是因為他覺得這種比賽出乎意料地有興趣。因為比賽時要流血、要死人。孫七郎認為,不流血的比賽是平淡無味的。為此,他終於布告天下:比賽時所持兵器,須是真劍真槍。孫七郎和他的成群的妻妾,一起觀賞這種兩個劍客殊死搏鬥的場面。女人們看到如此殘酷的情景,嚇得有的大聲驚叫,有的當場昏倒。這使秀次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畢竟是女人,這點小事就嚇壞啦。”
  孫七郎高興得捧腹大笑,他那瘦削的身體笑得前仰後合。他越發喜愛這樣的比賽了。他認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後來,他不僅觀賞別人比賽,而且自己也動了殺人的念頭。孫七郎喬裝打扮,乘著沉沉夜色,潛藏在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近時,他便一躍而起,揮刀砍殺。殺第二人時,變換方式,斜肩帶背地砍下去。第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孫七郎甚至說道,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女人臨死時的慘叫聲了,真想聽聽這種叫聲。就這樣,他接二連三地揮刀殺人。被砍的人倒下時,想不到竟會發出一聲震地的轟響。秀次說道:“這玩意兒挺帶勁,比打獵有趣多了。”
  “看我的武藝!”當一刀就結果了來人性命時,秀次就這麼大吼一聲,叫他的隨從們,聚集在他的獵獲物——被害人屍體的旁邊,讓他們用耳朵貼著死者的心髒,聽聽是否真的停止了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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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38:53 |只看該作者
  後來,甚至在太陽還沒有落山的時候就出動了。有一次,孫七郎一行人正躡手躡腳地來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的牌坊前面。這時,有一個盲人正用手杖篤篤地敲著腳邊的地面探路,迎面走來。以殺人取樂的秀次,這還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悄悄地向他靠近,心想他會作出什麼反應,砍殺時的趣味如何呢?
  “瞎子!”秀次喊了一聲。“來,我給你酒喝。”
  說著便親親熱熱地拉住了盲人的手。 盲人抬起頭來,興衝衝地對秀次說道:“不知是哪位相公,說話這麼和氣。”說著便跟隨秀次走了過來。但是走了沒多久,秀次便扭轉身子,使出渾身的力氣,揮刀把這位盲人的右臂連根砍落下來。按照秀次以往的經驗,如果是正常人,受到這突入其來的打擊,便會昏死過去。然而,也許是由於瞎子的心理狀態與正常人不同吧,只見這瞎子驀地一躍而起,離地有三尺來高,而且伸直了腰,以出人意外的大聲叫道:“附近有人嗎?有壞人殺人哪!快來人啊,救命啊!”盲人用斷斷續續、然而卻是正常人所沒有的那種沉著的語調,不斷地喊叫著。
  “瞎子倒是別有風味嘛。”秀次這麼說。
  這時,擔任大膳職務的年輕大名熊谷亮直之,一位在秀次進行這種殺人游戲時總是跟在身邊,善於討好主人的人物,為了進一步加深秀次的興味,走近盲人,對他說道:“你已經少了一條胳膊啦,鮮血像噴泉一樣流著。”
  熊谷把真實情況告訴盲人,心想,盲人知道了一定會昏死過去的。熊谷期望能出現這樣的結果。誰知盲人卻作了與此不同的反應。他迅速鎮靜了下來,側著頭思索了一下,然後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沉靜的語調,低聲說:“啊,我有數了,我明白了。這個凶手大概就是那個殺生關白吧,近來他常在這一帶出沒行凶,准是他!”
  秀次的跟班熊谷,傳說是熊谷次郎直實的後代,祖上原是室町幕府時代世代相傳的名門望族,祖祖輩輩住在京城裡。如今的熊谷家乃是若狹國井崎城的城主。熊谷是個頗為聰明的人物,他完全明白秀次的興趣所在。他就像醫生詢問病人的病情似的,對盲人說道:“你原本是個瞎子,現在又少了條胳膊,這下可成了雙重殘廢啦。我問你,你現在還想活嗎?”
  熊谷想讓盲人講講他此時此刻的心境如何。秀次站在熊谷的背後,他也伸長了脖子,全神貫注地等待盲人的答復。
  “我不想活了!”盲人高聲喊道。接著他回答說:“這雙重殘廢,我受不了。你們干脆殺了我吧。快朝我的脖子上砍!你們聽,周圍有人們走動的聲音。這說明街上的人都在從門縫裡往這邊瞧呢。快把我的頭砍下來吧。讓你們遺臭萬年吧。老天爺會懲罰你的。”聽著盲人的大聲呼喊,秀次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忍不住了,便揮刀用力向盲人砍去。大概是因為刀口上凝結了一層血的緣故吧,刀口很鈍,只聽得喀啦一聲,肩胛骨裂開了。盲人被砍倒在地,但他仍舊連聲慘叫。這使秀次更加手忙腳亂,揮刀對盲人的面孔、腿腳、身軀亂砍亂戮,打落了牙齒,砍斷了手和手指。最後幾乎將盲人剁成了肉醬,完全不成人樣了,這才結束了這個頑強的生命。自從他愛好攔路殺人以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費勁的事。“沒有比瞎子更有味道的了。”秀次氣喘吁吁地這麼說。然而他已累得精疲力盡,連腰都直不起來,以至於他的跟班們不得不在他身後撐扶著他了。
  當夜,秀次對跪在身邊為他斟酒的女人說:“當今的公卿大夫之中,有哪一位有我這麼大的勇氣啊!”
  這個女人叫一之台,是官居大納言的菊亭晴季的女兒。在先妻池田氏亡故之後,秀次逼迫晴季獻出了女兒,不久前,將她作了自己的正室夫人。一之台雖比秀次要大十幾歲,而她仍是京城裡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曾一度出嫁,生得一女,丈夫早死。女兒今年十一歲,正是個黃花幼女。可秀次連她的這個女兒也不肯放過,賜名“阿宮”,納作側室,同時玩弄著母女二人。人們私下裡議論說:“並奸母女,已非人倫,完全是畜生的行為。”一之台的生父晴季,也為秀次並奸他女兒和外孫女的這種獸行而暗暗哭泣。
  “很有意思吧!”
  秀次之所以向正室夫人一之台誇耀自己殘殺盲人的事,是因為她是公卿家庭出身的緣故。按照秀次的說法,公卿們善長於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經據典,講究排場,卻沒有他這般超群的武藝。他們都是些見了兵器和鮮血就要渾身顫抖的懦夫。一之台默不作聲。
  “你說話啊!”
  她們母女二人,整天沉默不語。秀次想方設法,想叫她們開口。然而自從住進聚樂第一年多來,她們還從未在秀次面前出過聲。
  順便提一下,秀次現有的妻妾,已大大超過秀吉為他規定的數目,最近已增加到三十余人,多得連秀次本人,也只有一一屈指算來,才能數得清楚了。
  “拿掉了緊箍咒,倒有點難收拾了。”
  就連當初勸秀次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的木村常陸介,看到僅僅一兩年工夫,這個政治暴發戶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與其說有點後悔,不如說感到恐懼。看來早先秀吉對秀次的了解,遠遠超過常陸介。當初秀吉那樣不厭其煩地再三管束,這才使秀次像個人樣。如今,去掉了一切束縛,這就使秀次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例如,他干過這麼一些事:有一天看見手下的老臣丸毛不心齋的女人,忽然發生了興趣,心想老太婆的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於是便召來,納作小妾。此人名叫阿東,年紀六十一歲。在秀次的妻妾之中,雖沒有五十來歲的,但有個四十三歲的。有一個是僕人岡本彥三郎的母親。有一天,秀次對手下人說,他想要一個被人稱作母親的女人。這就把她召了進來。此人名叫阿孝,三十八歲。他的這些妻妾,倘若按年齡來分,則十幾歲的有十一人,三十多歲的有四人,四十開外的有一人,六十多的一人,其余都是二十多歲。其中的阿今乃是大名最上義光的女兒,阿竹則是棄兒出身。這一大批女人全是在這短短的一二年裡,從各處搜集來的。猶如一大群雞鴨那樣,她們被圈養在聚樂第這座大柵欄裡。
  秀吉的耳朵裡雖然早已隱約聽到些秀次行為不檢點的消息,但由於他的部下們不敢向他稟報,因而他知道得並不詳細。他一味牽腸掛肚的是他的親生兒子秀賴的前途。秀吉經過苦思苦想之後,終於得出這結論,便把秀次叫到了伏見城。
  “我打算把日本國分成五份,你意下如何?”秀吉提議說,“這麼辦吧。我把五份裡的四份給你,余下的一份請你讓給秀賴。”
  秀吉一邊說著,一邊仔細觀察秀次臉上的表情。從秀吉來說,由於繼承權的問題早已決定了,事到如今,已覺得很難開口,經過左思右想之後,才這麼委婉曲折地提出了問題。可是,聽了養父的建議,秀次的臉上卻沒有反應。
  秀次沉默不語。和秀次那張表情麻木、感覺遲鈍,甚至有點目中無人的面孔相比,秀吉卻是用心良苦,就如在唱著獨腳戲一般,顯得有點滑稽、可憐。更確切地說,秀吉由此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心境:想博取秀次的同情。這種心境有點近於哀求。秀吉在心裡對自己說:“你難道不可憐我這個暮年得子的老人嗎?我已經苦惱到這般地步了,你就體諒體諒我此時的心境吧。要是體諒我的話,那你就干脆講一聲辭去關白、放棄養子和後繼人的地位吧。”秀吉暗暗地期待他能講出這些話來。
  然而感覺遲鈍的秀次沒有滿足秀吉的期望。誠然,他口頭上是回答了的:“大人覺得怎麼合適就怎麼辦吧。”
  秀吉看到,秀次嘴上雖是這麼說,可臉上卻毫無表情,嘴角甚至還留有一點倔拗的神色。更正確地說,秀吉如今已陷入了這樣的心境:即便事實並非如此,他也不能不這麼看了。
  “這個天下究竟是誰的?”
  秀吉真想這麼大喝一聲。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秀吉把心頭的這股怒氣,化成了往常的那種訓斥。然而,就連秀次聽訓斥的表情和態度,也似乎有些與從前的孫七郎不一樣了。從前的孫七郎,猶如一只羽毛未豐的雛鳥,總還有點怯生生的地方,這多少還叫人覺得有些可愛。
  “這小子,可真變了!”
  秀吉覺得有點下不了台,但他仍然極力忍耐著。因為他深深懂得,自己死後,能夠保護秀賴的,沒有別人,唯有這個秀次。從這點來說,秀吉現在已處在得向他哀求的地位了。
  從那次會見以後的幾個月裡,秀吉仍然在思索著這個問題,他又想出了一個收拾殘局的妙計。秀次有個女兒,秀吉的計劃是叫秀次把他的女兒許配給秀賴作妻子。盡管為一個出世不久的嬰兒選擇配偶,是沒有什麼現實意義的,然而秀吉卻把它當作一根救命稻草,抱住不放。秀吉心想,現在拉下這根線,秀次將來總不會虧待秀賴的吧。想到這裡,他便想立即差人到秀次那裡去。
  “這很難說,還是不急的好!”秀吉左右的臣僕勸他說。
  他們認為,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將來的事。可秀吉早已迫不及待了。不巧的是,這期間,秀次為了去熱海進行溫泉治療,離開京都到東方去了。秀次有頭痛的毛病,這次離京是想用溫泉水治療頭痛。
  在療養地,秀次接到了秀吉派人送來的急信。他原以為有什麼重大的急事,誰知拆開信一看,卻是這麼點芝麻綠豆般的小事。
  “請稟報老爺,就說我同意了。”秀次回答來人說。
  使者回到伏見,報告了秀吉。
  “關白只講了這麼一句嗎?”
  自己是滿腔熱忱,滿懷希望,而對方卻冷若冰霜,這使秀吉感到不滿。秀吉心想,即使不辭去關白的職務,也至少得在口頭說上這麼一句:“等秀賴長大成人之後,我就把天下讓給他。”以此讓老人放心,叫老人高興吧。
  “那不是人!”
  秀吉想,他既不懂人情,又缺少憐憫心,真是個畜生。從那以後不久,大納言菊亭晴季來到伏見,聲淚俱下地向秀吉訴說了秀次並奸母女的事實。
  “這混帳的孫七郎,總不至於如此吧!”
  秀吉以為,孫七郎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他派人去京城調查秀次的私生活。擔任調查任務的是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
  果然不錯,孫七郎已經變了。關白殿下令人驚訝的所作所為,這時才點滴不漏地一下子傳入了秀吉的耳朵。秀吉聽完稟報,驚得目瞪口呆,差點兒氣昏過去。像他這麼一個出生入死、久經沙場的男子漢大丈夫,此時此刻竟心亂如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好久之後,才說了這麼一句:“那不是人,是畜生!” 自那以後,“畜生”成了秀吉稱呼秀次時的代名詞。除了得出這樣的結論之外,已經找不到其他辦法可以拯救豐臣政權了。由於秀次作惡多端,豐臣政權在京都的上層縉紳和平民百姓之中的聲譽已經一落千丈了。人們憎恨秀次,而更加抱怨秀次背後的豐臣家的權力。在這種情況下,除了說他不是人,是禽獸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避開人們對豐臣政權的這種怨恨。“他是畜生,並奸母女就是證據。”秀吉用明白無誤的語言總結了他苦思苦想的結果,並把這告訴了他的下屬官吏。
  不久,秀次結束了在熱海的溫泉治療,回到了京城。他知道了這一事態。那是他的留守的臣屬稟告他的。
  “真叫人不明白。”秀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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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39:07 |只看該作者
  他只知道秀吉要他在遙遠的將來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秀賴。他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的臣屬們盡管告訴了他事態的嚴重性,然而唯有他並奸母女一事,卻難於說出口,因而沒有講。
  “看情形,大概是治部少(石田三成)等人讒言害你吧。”木村常陸介如此解說道。 常陸介相信,產生這種事態乃是石田三成向秀吉進了讒言所致。他認為:“一旦太閤歸天,秀次掌權,則太閤身邊的石田三成等人就不得不喪失權勢。相反,作為他們早先的政敵的自己,卻會登上權勢的寶座。為了防患於未然,他們急於要叫秀次失足,並為目下尚是嬰孩的秀賴取得繼承權。”常陸介說道:“因之,這件事乃是秀吉的寵臣石田三成等人的陰謀。”
  秀次派人調查了伏見方面關於他的傳聞,這才明白,事情比早先知道的更為嚴重。伏見地方的人們都在議論紛紛,說秀吉可能會對秀次賜死。
  “會被殺嗎?”秀次聽了稟報,自言自語道。
  在秀次手下任大膳之職的熊谷亮直之,早就預料過:“秀次遲早會被殺。”早從秀賴出生之日起,他就懷有這樣的恐懼,並曾在平日的言談之中,有意無意、閃爍其詞地勸秀次多加小心。他認為,與其束手待斃,倒不如先下手為強,派兵襲擊伏見,殺了太閤,使政權一舉安定下來。熊谷建議使用如下方略:“目下伏見城兵力空虛,如派兵進攻,太閤必退守大阪。估計到他的這一步棋,可事先在澱和枚方兩地埋伏下一千多人的洋槍隊,並把余下的兵力埋伏在大津、大佛官道和竹田官道一線。如能照此辦理,則擊斃太閤一事就會如探囊取物,馬到成功。”聽了熊谷的這番話,秀次嚇得用手掩著耳朵,臉無血色地說道:“大膳,你別再講了,我害怕造反。”
  但是從這一天起,為了防備秀吉方面的襲擊,秀次外出時總是叫他的隨從們披胄戴甲,全副武裝。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伏見。不用說,這被解釋成關白始終對伏見虎視眈眈。秀次自己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提防被人襲擊,竟被作了如此的解釋。
  近來,聚樂第門庭冷落,已經沒有一個大名前來拜訪。例如,以敏感著稱的伊達政宗,原本和秀次最是親熱,經常上聚樂第來,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十天就來訪一次,現在也已經不再登門了。又如,曾向秀次借了百枚金幣的細川忠興,怕因此被懷疑和秀次關系密切,為了償還黃金而到處奔走告貸,最後從德川家康那裡借到了金子,用它還清了欠秀次的債。德川家康在這之後離開京城回到江戶去了,臨行前,囑咐他的留在京都的嗣子秀忠說:“太閤、關白之間如果兵戎相見,則毋用商議就站在太閤一方;萬一太閤亡故,就迅速退守大阪,衛護秀吉的夫人北政所。”
  既然社會上已經議論得如此熱烈,秀次也就不能不采取行動。他采納了熊谷的建議,給朝廷進貢了三千枚銀幣。這是為了作好准備,一旦擊斃秀吉,好讓朝廷迅速承認他的新政權。這是文祿四年(1595)七月三日的事。當天,這機密就傳到了伏見。
  秀吉終於下了決斷。他派了五個人去秀次處質問。這五個人是:宮部善祥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增田長盛、富田知信。秀次會見了他們,並當場交給他們一紙手書的誓文。內容是:“謀叛之事,純屬謠言,本人無意反叛。”這是秀次向朝廷進貢白銀之後的第二天。
  五個使者回伏見後,向秀吉復了命。從那以後的第三天,秀吉又派了另外的使者到聚樂第。他們是早先輔佐過秀次的老將中村一氏、堀尾吉晴、山內一豐以及上次的使者宮部善祥房和前田玄以等五人。他們對秀次說道:“關白殿下與太閤之間缺乏直接晤談的機會。為此,請關白殿下到伏見去一趟。”這是太閤的命令,要他上伏見去。
  憑直覺,秀次知道,這些人乃是死神的使者。他一個勁兒搖著頭,沒有答應。來人也不退讓。雙方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誰知從伏見方面又派來了另一個說客,要求單獨地秘密拜謁秀次。來人是一個名叫孝藏主的老尼姑,她是北政所手下的首席女官。秀次年少的時候,和這位尼姑過往甚密。“請關白殿下聽老尼一言!”她笑容可掬地對秀次說。“太閤殿下心情很好,所有傳說,都不是事實。殿下絲毫也沒有懷疑你。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對曾是他的宿將的幾位大名的來訪,秀次抱有戒心,然而卻上了這個尼姑的當。秀吉的計謀實現了。從後門悄悄來訪的這個老尼姑,正是要他命的無常。
  “是嗎?那就去吧。”
  秀次當即回答說,並馬上做了動身的准備。他身邊的熊谷等人還沒來得及勸阻,秀次早已和老尼姑走出了大門。走在一行人前頭的,是相當於秀吉孫兒一輩的三個幼童,隨從人員也只帶了百來人。晌午過後出了聚樂第,取道竹田官道,午後三時抵達伏見。伏見城下的百姓處在驚恐之中,不少人家已經開始搬運家財,准備逃往別處。街頭巷尾,謠傳蜂起,都說秀次率大軍前來攻城了。秀次感到意外。
  “是說我要造反嗎?”他不禁暗暗地想。
  “暫在此處歇腳,消除一下旅途的勞頓。”
  就這樣,秀次一行人被領到了木下吉隆的邸宅裡。不料剛一進門,各方的門戶全被暗暗地關閉上了。這時,秀次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不多久,伏見城裡來了使者,傳告了秀吉的命令:“已不用登城拜謁,落發之後立即上高野山去。”秀次只得從命。
  當夜,和尚裝束的秀次離開伏見,經過二天的行程,登上了高野山,住在青宿寺裡。從那之後的第五天,太閤所派遣的另一批使者,各自帶著不少手下人,從山底下上來了。為首的正使名叫福島正則。
  秀次向告訴他這一消息的人叮問了一句:“真的是正則嗎?”
  “沒有錯,是他。”那個人回答說。
  這時,秀次知道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了。因為秀次和這個正則,從年輕時起就一直關系不好。從特意選擇正則當使者這事來看,秀吉下了什麼命令,也就不言而喻了。這就是死。
  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令他切腹自殺。
  自從得知自己要死的那一瞬間起,秀次給了人們與以往的他迥然不同的印像。當聽到賜死的命令時,秀次和擔任他的文事顧問的僧侶西堂下著圍棋。眼看著就要取勝。這時,福島正則的部下、任淡路守的雀部,奉正則之命走了進來,通知秀次,已經作好了讓他切腹自殺的准備。秀次看著棋盤,點了點頭,而嘴裡卻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我贏了。”
  他指的是圍棋。“各位仔細看看,作為日後的證據,這次是我勝了。”周圍的人定睛細看,果然不錯,這回是秀次贏了。這件事本身也頗為新奇。因為秀次和西堂對弈,從來沒有贏過。也不知是什麼神差鬼使,到這大難臨頭的時刻,他卻贏了。看來,這件事使他很是高興。他興奮得臉頰緋紅,宛如少年一般。
  秀次對在場的眾人說道:“我現在就去切腹,可這盤棋請別毀了,把它輕輕地搬到房間裡去,大家回頭好好觀摩一下這局棋的著法。”
  秀次說完上面這番話,便轉過身子面對淡路守雀部,用一種對上司的謙恭口吻請求道:“想寫封遺書,能允許嗎?”
  他的請求得到了允准。於是,秀次給自己的父親、正室夫人以及全體侍妾們寫了三封簡單的遺書。遺書的字寫得龍飛鳳舞。
  寫完之後,把筆一擲,然後對西堂和尚說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閤一手安排的。連這死也如此。”當回顧這奇特的、完全由別人一手擺布的人生,他的內心也許不無感慨吧。
  “我馬上就去死,這也是太閤的安排。然而,切腹所用的刀子卻在我自己手裡。”總而言之,他或許是想說,只有切腹自殺是由自己動手的,唯有這件事是一生中自主地采取的行動。接著,他對西堂和尚說:“你是和尚,可不必死。”可是西堂卻說:“您不必說了,敝人陪您同去。”說著,他自己也做好了切腹的准備。順便交代一下,原來這西堂和尚乃是孝藏主的侄子,他為嬸母說了假話而感到羞愧,已暗暗下了陪主人去死的決心。
  秀次悠然地走過一段回廊,不久就在切腹的場所坐下了。
  他弄錯了方向,面朝了東方。按照佛門的說法,佛在西方十萬億土。應該面朝西方。西堂提醒他說:“您這樣不符合規矩。向西坐著吧。”秀次沒有作聲。西堂再次提醒他,秀次這才回答說:“也有人說,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尋求方位。”他的意思是想說:“至少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讓我自由一下吧。”
  擔任介錯(為切腹者斷其頭的人)的人掄起大刀一閃光,秀次的人頭落了地。由於違反了切腹的規矩,他的屍體向東方倒去。
  目睹這副情景,西堂喃喃地說:“殿下搞錯了方向。這事兒頗為奇妙。殿下的一生不也是這樣嗎?”
  西堂仰望著西方坐下,就這樣被砍下了頭。自然,他的屍體倒向了與秀次相反的方向。西堂和尚臨死前自言自語的那句話,後來傳到了民間,這宛如一句箴言,像征了秀次的整個生涯。說實在的,秀次或許是投錯了娘胎吧。
  秀次死後,他的妻妾以及她們所生的孩子,不分男人老幼,一無遺漏地全都被處了死刑。
  刑場設在京都三條河的河灘上。在那裡挖了一個六十來米見方的土坑,土坑的四周圍著鹿寨,行刑的是一些被稱作“河原者”的賤民,他們個個披胄戴甲,手持弓箭。
  行刑那天是八月二日。只見從聚樂第的南門趕出來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婦女和兒童。事先等待在門外的劊子手們,就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他們一個個抓起來往車上裝。每輛車上裝兩三人,然後運往三條河灘。
  在刑場南頭的一角,築了一座土台。台上放著一顆人頭。這是秀次的首級。
  “快向那裡拜幾拜,快拜!”劊子手們一邊叫喊著,一邊把他們驅趕進圍著鹿寨的土坑裡。
  把人都趕進之後,就關閉了入口,接著就開始了屠殺。劊子手們追逐著這群婦女兒童,見人便刺,抓住就殺。刑吏抓住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當著母親的面,猶如殺小狗似的把他殺了。母親面對著這情景,嚇得昏倒在地。這時,另一個刑吏把她拉起,立即揮刀砍下了母親的頭。秀次的正室夫人一之台和她的女兒阿宮姑娘也不例外。她們母女倆事先都寫好了絕命詩,女兒的絕命詩是:“常言道,人生最悲處,莫過骨肉死別離,而今同赴黃泉路,不勝喜。”
  行刑是公開進行的。在刑場四周圍觀的群眾達數萬人之多。特別是能夠俯視刑場內部的三條橋上,更是人山人海,令人擔心橋架是否會被壓塌下去。然而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明白:殺這麼多人到底是為了什麼?當著天下人的面,公開進行這場大屠殺,到底期待產生怎樣的效果?
  不一會工夫,行刑完畢。她們的屍體,連同秀次的首級一起被扔進了在河灘的一角事先挖好的一個深坑裡。然後,往坑裡填上土,在土塚上豎起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如下文字:
  亂臣賊子秀次之墳
  孫七郎秀次的生身父親,封為武藏守的三好一路,被撤去了官職,沒收了封地,降為原來的平民,並被流放到了贊岐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在流配之地贊岐,靠耕種幾畝薄田度日的彌助,每天都要這麼自言自語地嘀咕好幾遍。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位孫七郎的父親,看來也未能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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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39:53 |只看該作者
北政所

第一節

  黑百合花一朵
  那是天正十五年(1587)的盛夏,侍女把寫有上述文字的一張禮品清單呈到寧寧面前。送禮人在來信中寫道:
  不日之內,臣將給閣下奉上此花。
  寧寧心裡想道:“是真的嗎?”
  她起初無法相信禮單上所寫的是真的。百合花而居然是黑的,僅此一點就令人感到事情過於玄乎了。
  “怕是誰弄錯了吧!”
  寧寧不僅心裡想,也對侍女這樣說了。她也和丈夫秀吉一樣,不承認世上有稀奇古怪的事。
  寧寧,也寫作禰禰。在她成了貴族之後也寫作寧子。當時的貴族女子,名字中都有一個“子”字,例如建禮門院德子等。按照那個時代的慣例,關白的正室夫人稱為北政所,為此,當她的丈夫秀吉升任關白的時候,世人便稱呼她作北政所。那時,宮中的來往書信公文,則寫作“豐臣吉子”。
  關於吉子兩字的讀音,看來連她自己也沒有什麼定見,大概不過是因為“吉”字含有福星高照,可慶可賀之意,才選用了它吧。反正寧寧不管用什麼文字來作名字,對於她的高貴的身份,絲毫也沒有什麼影響的。她不僅是“從一位”這個當時婦女所能達到的最高官位的保持者,而且也是豐臣家的家庭、後宮,以及侍女們的總指揮。
  呈獻禮品清單的是佐佐成政。
  成政,原來是豐臣家的政敵。此人是自小在織田家長大的老家人。信長看重他武藝高強,作戰勇敢,性格剛直,不斷地提拔他,沒多年工夫,他便升任為一員獨當一面的將領了。信長進入晚年後,成政被分配到北陸探題的柴田勝家的麾下,身居主宰越中一國的要職。信長死後,當北陸的柴田勝家與秀吉逐鹿中原的時候,成政當然參加勝家一方,抵抗秀吉。他這樣作,並不單單是由於政治上的所屬,而且也是因為他討厭秀吉。在織田家舊日的將領中,像成政這樣強烈地憎惡秀吉的人,實在不多。
  秀吉將北陸柴田勝家的反抗鎮壓下去之後,便領兵進入越中,降伏了成政。出人意料的是,秀吉竟饒了那麼憎惡他的人一條命。世人對於秀吉的這種寬宏大量,甚感意外。而比誰都要感到意外的,不用說是成政自己。
  “不知為什麼,我的一條命會得救啊!”
  對於像成政那麼思想單純、脾氣剛烈的人來說,這樣的疑問很可能是一個終生難解的迷了。秀吉當時所考慮的,主要不是什麼成政個人的問題,而是如何平定天下的事。“秀吉胸懷寬大,連成政都沒有殺。”如果這樣的名聲在天下傳布開去,那麼,聽到這一消息的各國尚在抵抗的人,將會絡繹不絕地自動打開城池,把弓箭扔在地上來投順他的吧。秀吉希望產生這樣的效果。為了擴大影響,他把越中一個郡封贈給了成政。僅僅這一點,就已經使世人瞠目結舌了。何況緊接著在征服九州之後,秀吉又把肥後五十余萬石封地賜給了成政。肥後這地方被公認為日本土地最肥沃、物產最富饒的領地。
  “為什麼會蒙受如此優厚的待遇呢?”
  成政苦思冥想,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使自己滿意的答案:那是因為有寧寧。在歸順秀吉之後,有一段時期,成政曾在秀吉身邊服侍過,陪他聊天。這時候,他也曾拜謁過寧寧,並給寧寧贈送過禮物。
  成政心裡盤算著:“可不能怠慢了這個女的。”
  正因為他是一個曾經吃過敗仗的人,因而可以說,在這方面,他比別人更為敏感。若論在豐臣家對人事最有發言權的人物,那可絕不是謀臣黑田如水,以及從創業時期起就一直輔佐秀吉的先鋒大將蜂須賀正勝等人,而是這位北政所寧寧,這一點,成政也是一清二楚的。
  也有人說,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這兩位將領,是寧寧一手栽培的。在長濱城的時候,他們還只是個小小勤務兵,寧寧看出他們頗有才干,老早就推薦給秀吉了。成政還聽到過其他許多類似的故事。她這種知人善任的才能,也深得秀吉的信賴。秀吉一貫很器重她,對她的意見,從不等閑視之。如果追溯到秀吉還在使用藤吉郎這個名字時的往事,甚至可以說,豐臣家是秀吉和她聯合經營起來的。
  寧寧不僅性格開朗,而且不擺架子,絲毫也沒有專權弄勢、作威作福之處。她唯一的癖好是喜歡評論豐臣家的各種人物,好對人事安排發表意見。這種癖好,就是在她被稱為北政所之後,仍和草創時代一樣,沒有改變。而且,她對人物的品評,很少私心,又切中要害。在這方面,秀吉也很器重她,遇事常常和她商量。自然而然地,在她周圍聚集了一批武將們,他們對位高勢盛而又親切隨和的她十分仰慕。也許可以說,上面提到的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以及寧寧的養父母家的淺野長政及其兒子淺野幸長,乃是這一武將集團中最早的成員了。
  佐佐成政覺得他自己的近乎奇跡般的榮升,抑或是由於北政所為他美言了幾句之故;對豐臣家來說,這倒是很自然的事。
  “她為什麼喜歡我這樣的人呢?”
  這原因,盡管模糊模糊,不甚分明,但成政也是略有所悟的。寧寧對男子的評價標准,有明顯的特點。她對於馳騁沙場的武將們要求寬,而對那些善長於宮廷社交的人物要求嚴。她喜歡男子的粗獷的性格和耿直的品質。即便由於他們的粗疏而招致失敗,她也毋寧是傾向於把這種失敗看成是他們的美德。曾經有過這麼一件事,有一次,秀吉想要撤除兩三名武士的職責,理由是認為他們粗疏、魯莽。但是當寧寧聽到這件事後,便在秀吉面前一再為他們說情,終於救了他們。以至於聚在她身邊的武將們不久便給世人以這樣一種印像:他們都是些能武不能文的人物。之所以這樣,究其根源,恐怕也是和她這種性格愛好不無關系的吧。
  想到此,成政似乎明白了北政所為什麼會對自己這樣的男子懷有好感的原因。加之,成政與寧寧、秀吉同是尾張人,對於生在尾張的寧寧來說,在這方面,也是多少有些偏愛的。她對豐臣家的為數眾多的近江人,常常態度冷淡;而對跟自己同鄉的尾張人,則格外親熱。佐佐成政是尾張西春日井郡比良村人,看來僅憑這一條,就使寧寧產生了一種他並非外人的感情。
  成政想道:“對她的此種好意,得設法回禮啊!”
  在這種情況下,如能加強與這位喜歡參與人事的北政所的聯系,那麼對於成政這樣一個封地在遠離京城的邊遠地區的大名來說,乃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了。
  然而,該送什麼禮物好呢,此事卻叫成政頗傷腦筋。寧寧原是個物欲淡薄的人,加之處在如今這樣的貴婦人地位,即使送她任何貴重的禮物,恐怕也不會使她特別欣喜的吧。成政苦思冥想,斟酌再三,終於想起了早先自己在那裡當過諸侯的越中國的名山——立山上開著一種黑百合花。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為奇特的花了。即便在越中這個地方,知道有這種黑百合花的,也是鳳毛麟角,為數甚少。只有家住黑部溪谷的獵戶和崇拜立山上的神仙而在深山裡修仙的行者當中,有少數人看到過這種花。成政一想到要饋贈黑百合花,便立即派人飛馬馳往越中國,拜托曾作過自己部下的當地武士設法采集。盡管這是一種世上少見的奇花,不過既然托了當地的樵夫和獵戶,也就不難到手了。沒過多久,便采得了數株,將其栽入盛著泥土的木桶中,差人日夜兼程送往大阪。這花生於高寒山巔,不耐暑熱,運送時,費了很大的周折。
  當黑百合花送到大阪公館的時候,成政立刻從中取出一枝,插在一個繪有精致的鑲金花卉的漆盒,送到了擔任北政所秘書職務的老尼姑孝藏主跟前。孝藏主早就在翹首盼望這花的到來,這時便毫不耽擱地拿進北政所的居室,把它放在壁龕裡。
  “這就是……”
  這就是那份禮單上寫的黑百合花呀!北政所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久久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伸長了脖頸看著這奇花出神。這花,與其說是黑色,嚴格地說是呈暗紫色。然而比起原先想像中的漆黑的花瓣來,在透過窗紙的光線的映照下,這自然的黑色反而更加顯得莊重和典雅。過了一會兒,北政所便不斷地扭動她那胖胖的身體,開始表達她的喜悅之情了。
  她大聲說:“這個陸奧侍從老爺,可真能體貼人啊!”
  那時候,成政曾蒙秀吉賜姓羽柴,擔任陸奧守,官居侍從。為此,世人通稱他為“羽柴陸奧侍從”。“真是難能可貴呀!武士理當都應這樣啊!”北政所聲音哽噎地動情地說。北政所出生在織田家的一個下級武士家庭,剛毅之中又帶有這種柔情的武士,可以說是符合她的美學觀點的典型的武士形像。而秀吉所寵用的石田三成等等近江出身的官吏們如何呢?他們有成政這樣的高尚情懷嗎?北政所不禁暗暗地把他們作了比較,並越發看重這位成政了。
  北政所說:“真不愧是個連對部下苛刻的右大臣織田老爺都十分中意的人物!”
  從遙遠的越中國,千裡迢迢,跋山涉水,備受辛苦,就為的是把這一枝黑百合花送到北政所面前,如此的用心,真叫人欽佩啊。在這無止境的豪華、奢侈的世俗之中,成政以一朵黑百合花表達了一種清寂而典雅的境界,而這不正是茶道所要求的理想境界嗎?盡管他平素常說:“敝人對於茶道一竅不通。”
  “我想,世上還沒有人知道有這種黑百合花吧。”
  她想,應該把這花朵展出一下。她命令手下人開始作准備,以便為這枝黑百合花舉行一次茶會。 她是茶會的主人,而茶會的實際事務,則請大阪堺地方店號叫[貝鳥]的老板的年輕的妻子擔當。這家[貝鳥]屋老板的妻子,就是千利休(茶道千家流的創始人)的女兒阿銀,擔任著北政所以及豐臣家其他婦女們的茶道師父。
  這次茶會獲得成功,取得了好評。應邀出席茶會的賓客,淨是豐臣家後宮中的貴婦人,不用說,沒有一個男子參加。婦人們都對這開在高山雪嶺上的神話般的花朵,發出嘖嘖的贊嘆聲,並異口同聲地感謝說:“真是開了眼界啊!”
  後世的人對這次茶會添枝加葉,編造了一個故事。
  故事裡有澱姬登場。說是澱姬應邀以客人身份參加了茶會,然而由於她對黑百合花的事早已有所風聞,便不由地心生一計,自己也派人飛馬趕往越中國,命人采集黑百合花。佐佐成政離開之後,越中國沒有再派大名,而是成了豐臣家的直轄領地。這直轄領地的統治權掌握在大阪的奉行們手裡。這些奉行們正是石田三成、長束正家等人,他們都是些以澱姬為後台的近江地方出身的文官。為此,在這件事上,一切都對她很有利。
  當托人采集的黑百合花尚未送到大阪之前,澱姬應邀參加了北政所舉行的茶會。其他客人面對這一枝黑百合花,猶如發現了一個神奇的世界似的,都顯示出驚嘆不已的神色,而唯獨這位澱姬是個例外。只見她平靜地看了一眼這朵花之後,只是輕描談寫地說了兩句恭維話。她這種冷漠的態度,叫北政所甚是納悶。令人覺得,此人要麼生來就對事物感覺遲鈍,要麼她早已見過這黑百合花,因而並不覺得新奇,兩者必居其一。
  從那以後過了三天,事情的真相大白了。那一天,澱姬在她所住的公館二之丸的長廊裡,舉行了摘花佛事,北政所也成了座上客。北政所帶著孝藏主前往一看,只見三天前她那麼以為了不起,甚至那般不惜興師動眾、勞命傷財地為之舉行茶會展出的那種黑百合花,竟與敗醬草等其他雜草一起,有的被塞在木桶裡,有的被胡亂地插著。況且,不是什麼一枝、二枝,而竟是二三十朵之多。
  這情景猶如在向人們說:“黑百合之類,並不是什麼奇花!”
  它仿佛在嘲笑北政所的愚昧無知似的。誰能受得了這等奇恥大辱呢。何況,她的恥辱已被公之於眾了。事情已經關系到豐臣家的女掌權人的威望問題。北政所不僅憎恨澱姬,而且把這種憎惡一古腦兒都轉嫁到了呈獻黑百合花、從而讓她蒙受了恥辱的佐佐成政身上。沒過多久,她便策動秀吉,讓他從成政手裡,收回了肥後國這塊新封的領地,並最後制造了讓成政在攝津國的尼崎地方剖腹自殺的結局。
  ……
  以上,便是後人為這次茶會添加的故事。
  這故事,日後頗為世人所相信。然而這卻很難說是事實。因為成政被沒收了領地是在天正十五年(1587),那時澱姬剛剛成為秀吉的側室,理所當然的,她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勢,能以如此周密、細致的謀劃來對抗北政所。而且,佐佐成政的失足是由於別的事件和其他政治方面的原因,硬說是由於一枝黑百合花的緣故,未免過於幼稚可笑。但是,這故事卻以誇張的手法,像征性地描述了一個事實:北政所和澱姬兩人之間的閨閥之爭,曾對豐臣家後來的政治和命運給予深刻的影響。從這一意義來說,沒有任何一個故事比這更生動而深刻的了。
  閑話打住,言歸正傳。且說這佐佐成政被秀吉賜死是在天正十六年閏五月。這麼一來,肥後國沒有了諸侯。成政死後,把肥後國賜給誰呢?這件事成了朝中談論的話題。秀吉因是從織田家一員將領的身份,而在極短的時期內取得了天下的,因而他與日後的德川家康不同,在他的親信將領之中,無論在才干、資歷和出身等方面,能足以擔任一國大名的人物為數很少。遇到這種場合,就不得不從他的直系武士中提拔了。
  “封給誰好呢?”
  秀吉不是那種沉思默想的人。即使思考問題的時候,他也會像唱歌似的,一邊嘴裡說著一邊進行思考。聽到秀吉這麼說,寧寧——確切地應稱之為北政所——立即插嘴說道:“虎之助正合適麼!”
  虎之助乃是加藤清正的小名。這青年是秀吉的母親阿仲(大政所)的親戚,五六歲的時候,被他母親領來,要求秀吉給撫養的。秀吉欣然同意了。後來,秀吉把他放在長濱城裡,讓他和家裡人同吃一鍋飯長大的。清正小的時候,寧寧還給他縫補過衣服,一年四季的穿著也都是寧寧費心照料的,甚至還因為過於頑皮而斥責、打罵過他呢。寧寧替清正操了這麼多心,也就自然而然地疼愛起他來。對她來說,沒有比清正這孩子更招人喜愛的了。不久,清正當了小勤務兵,接著就以十五歲的小小年紀又被提升為擁有一百七十石封地的小大名,在賤之岳戰役中立了一功之後,封地又增加到三千石。清正身高六尺有余。此人不僅在戰場上勇猛無比,而且似乎還有點謀略,頗具將帥之才。從寧寧看來,清正的性格中最叫人喜愛的一點是,這位年輕人,如果豐臣家給他施以恩澤,那麼日後他是定會報答的。
  秀吉一個人嘀咕道:“只是年紀還小啊!”
  他也並非反對寧寧的意見。他是說,把只主管過三千石領地的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一下子提拔成為大大名,是否合適。然而,從短期內取得了政權的豐臣家的實際情況來說,萬事都得速成。因此秀吉說道:“行啊!”
  在決定封領地給清正之後,秀吉聯想到自己的另外一項規模宏大的計劃,從而使這次任命具有了深遠的意義。這項計劃便是將來攻打大明王朝。征服大明,這是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任將領時起,就抱有的一個理想。他很想在他的這一生中實現這一理想。信長在世的時候,秀吉有一次從姬路到安土城去朝見信長,這時他曾半開玩笑地說過:“到時候,請賜我九州,我願領兵前往。”秀吉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九州,大概是因為從這裡渡海到大明去很方便的緣故吧。況且肥後(熊本縣)在九州之中,也是土地肥沃、物產富饒之處,比起日本國中的其他任何州來,能養更多的軍隊。再者,肥後人,自菊池氏以來,也以驍勇而著稱。要是把這肥後國封給清正,會怎麼樣呢?在秀吉麾下的將領中,沒有其他人比虎之助清正更適合於擔任外征軍的先鋒大將的了。肥後雄厚的經濟力量,足以承擔那沉重的軍事負擔。如果清正這樣的將領帶領肥後兵出征,那麼,不管大明的軍隊如何強大,也是能夠輕而易舉地予以粉碎的。
  秀吉說道:“給他半個肥後國吧!”
  雖然是半個肥後國,那也有二十五萬石領地之多。從僅有三千石領地的清正目前的身份來說,這簡直是一次叫人頭暈目眩的榮升。
  清正聽到封給他半個肥後國的消息,一方面感謝秀吉的大恩,同時以加倍的深情感謝北政所——也可以說是感謝養母對他的慈愛。在清正對北政所的感情中,常常有一種思慕之情,就如幼兒喜歡聞聞剛剛洗完澡的母親的身體所散發出的香味。對於清正來說,道義上的主人是秀吉,而感情上的主人,也可以說是北政所吧。
  “肥後的另外一半二十四萬石領地,決定給彌九郎,你們要和睦相處啊!”
  清正正叩拜在地上的時候,聽到秀吉這麼說,他登時感到無比的氣憤。
  “竟是那開藥鋪出身的彌九郎這小子啊!”
  想到這裡,清正沒法理解秀吉的用意。清正信奉一種單純的價值觀念:所謂武士,有武功才有價值。在這一點上,和他的保護人北政所的價值觀念毫無二致,正因為他們之間有著同樣的價值標准,所以北政所喜愛清正,清正也樂意和她親近。然而,對清正來說,秀吉的用人卻叫人難以捉摸。
  小西彌九郎行長是秀吉作為織田手下的一員將領、擔任中國地方的行政長官時發現的人材。
  由於他足智多謀、善長外交,秀吉將他收作了自己的部下,擔任下級的參謀軍官,並讓他出使過許多地方。後來,秀吉又把他的父親——在堺地方經營藥材的商人小西壽德,以及他的哥哥小西如清也請來,叫他們充當秀吉的行政顧問,有時也讓他們擔任某一地方的行政長官,給以很大的重用。秀吉在奪取政權之後,由重用清正這樣的善於野戰攻城的軍人,改為重用小西行長這樣具有經濟眼光的行政管理人材。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事。順便交代一下,商人小西一族,過去在從堺地方到大阪這帶,生意頗為興隆,然而,行長所在的小西家,在這小西一族之中,只是個中流人家,因而即便在商界之中,也還算不上名門。
  由於經營藥材的關系,小西行長這一家,祖祖輩輩精通對朝鮮的貿易,行長也曾幾次渡海去過朝鮮,對朝鮮的山川地理和政治形勢了如指掌,而且還通曉朝鮮語。行長的這些經歷和能力,對秀吉具有很大的魅力。他打算將來讓他擔任對朝鮮的外交工作,而且有朝一日出兵征討時,可讓他與清正兩人配合,共同挑起先鋒大將這副擔子。清正的驍勇,再加上行長的智謀和外交知識,兩者要是能互相配合,那麼征討軍就會如虎添翼了。
  但是,清正不理解這一點。
  “原來竟把半個肥後國封給了他呀!”
  清正僅僅以一種偏見來看待事物。他感嘆世道之衰落,認為那種雖然沒有什麼武功,卻會在府衙的鋪席上對秀吉阿諛奉承、獻媚取寵的武士,竟比有赫赫戰功的人越來越受到重用。而且,這一批朝中派聚集在豐臣家政權的中樞,相互之間的團結也很緊密。才子石田三成當上了這一幫人的首領,統率著近江地方出身的一批官吏,小西行長也隸屬於這一集團。
  “離開京城到邊塞去後,會怎麼樣呢?”
  清正的心中不免湧出這樣的憂慮。清正既然討厭這批朝中派,而且對他們敬而遠之,如果被這幫人在秀吉面前信口開河的誣告上幾句,那麼說不定他也會遭到跟佐佐成政同樣的命運——赴任之後,被沒收掉所封的領地,被命令剖腹自殺。當初,倘使成政與這批朝中派有交情的話,他們就會幫他在中央調解,說情,也許就不至於遭到那樣的厄運吧。
  “不知夫人知道這事不?”清正以哀求似的口吻說道,“小的與那藥材商關系不好,現在將一國五十萬石領地一分為二,讓我們兩人各得一半,那就必然會發生糾紛,弄得兩敗俱傷,而且這賣藥小子准會通過治部少輔,在殿下面前說小的壞說。”
  清正的請求是,到那時候,萬望夫人可憐在下,救救我。他以一種小兒對母親撒嬌提要求的心情,說了上述這一番話。
  北政所毫不猶豫地點頭回答說:“我明白。”
  清正對前程的憂慮,她也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可以說,他們兩人有共同的憂慮,而且擔憂的不僅僅是清正的前途。北政所本人也和清正一樣,對於豐臣政權今天這種偏重朝臣的情況,暗暗地感到不滿,對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長這幫人沒有好感。
  她對清正說:“你放心地去吧!”
  她的特點是:說話總是那麼直截了當。聽了北政所如此明確的表態,清正臉上的愁雲消失,面容也變得開朗了。他匆匆地向北政所告辭了。
  但是北政所自己的心境卻並沒有如她的話語那麼明快。在秀吉還姓木下的時候,可以說沒有她的內助,是談不上秀吉的功勞的。她常常為秀吉充當人事安排方面的參謀。在秀吉去外地作戰期間,還擔任對織田家的社交工作,並把家中的整個情況,報告給秀吉。她一方面要精打細算地安排全家的經濟開支,同時又要照料秀吉的那些手下人。要是沒有她,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秀吉。
  在秀吉改姓羽柴,任近江地方長濱城主的時代,也是一樣。這一時期,秀吉淨去抓中國地方的事務,經常不在家裡。為此,甚至可以說,長濱城的事實上的城主是她。
  然而,現在,她的這些工作,已由石田三成等奉行們干了。可以說,隨著豐臣政權機構的日趨完善,她已經失業了。
  她的作用也已經失去了。即便清正被人讒言,她對處理這些事情的石田三成他們領導的行政機關,已經沒有什麼影響力。為此,她能否保護得了清正,也還是個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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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40: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但是,秀吉對她的態度卻與從前沒有兩樣。
  秀吉常常發口頭禪似地說:“只有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現在有側室多人。這話既可理解為對寧寧的深情厚愛,意思是你寧寧和她們不一樣,我特別愛憐你,沒有人比你更叫我喜歡的了;另一方面,這話也可能是指寧寧的地位。寧寧是豐臣家的主婦,是豐臣家本身的代表,而眾多的側室在法制上不過是侍女而已,在她們看來,秀吉是主君,與此同時,寧寧是主家。因之,這就成了所謂的“例外中的例外”吧。
  說實在的,作為豐臣家的主婦寧寧,她的地位是比任何時代的任何婦人都更為華貴的。
  秀吉任內大臣的時候,她同時被冊封為從三位,進而於天正十五年,升為從二位。接著於同年的九月十二日,和婆婆大政所一起,從大阪搬到京城的聚樂第居住。遷居時,按照秀吉的愛好所動用的儀仗之盛大,行裝之華麗,在婦女的出游史上,可稱得上是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的了。光是隨同的侍女就達五百多人。轎子二百乘,車馬一百具,箱櫃行李不計其數。隨行的各大夫和擔任警衛的武士,全穿一色火紅的服裝。這副裝扮更顯出,這是一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婦人上京的行列。
  而且,沿路禁止男人觀瞻,即便是僧侶也禁止混在人群之中。理由是:考慮到他們看到年輕美貌的侍女之後,可能會想入非非。哪怕偷偷地想一下,那也是對北政所的不恭。這支壯麗無比的隊伍引得人們贊嘆不已,不久就傳遍了天下。六十余州的人們都普遍地得到這一印像:北政所乃是日本國首屈一指的貴婦人。而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的效果,多半是靠了秀吉所一手導演的這支儀仗隊的成功。
  第二年(天正十六年) 四月十九日, 即加藤清正冊封肥後的一個月前,這位“豐臣吉子”晉升到從一位。這已是人臣中的最高位了。回想起從前在尾張清洲淺野家那鋪著薄薄席子的陋室裡舉行了簡單的婚禮的往事,對於如今這般顯赫的地位,她連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了。
  寧寧常常對身邊的侍女們說:“盡管官位升了,但我還是當初的我,沒有變化。”
  她的奇跡,與其說是她的飛黃騰達,不如說是她並沒有因之而使自己的人品有絲毫的改變。就是在她晉升為從一位之後,她也從來不講京都話和宮中用語,任何場合總是用一口說得很快的尾張方言。平常對秀吉講話也是一樣。和幾十年前她被稱作藤吉郎的老婆時的那種作風一模一樣。有什麼不稱心的事,哪怕在別人面前,也會與秀吉熱烈地爭論起來;她也常常和侍女們一起高聲談笑。例如,夜裡在燈下聊天的時候,會毫不掩飾地講起過去窮困時的種種趣話,引得大家發笑。又如,前田利家的妻子阿松,從前住在織田家的軍營裡時,與寧寧是近鄰。當初她們常常隔著“一道木槿的綠籬”站著聊天,現在寧寧對阿松的態度,和那時完全沒有兩樣。
  阿松常常說:“真是難能可貴的人哪!”
  阿松早先曾對她的親生兒子前田利長和次子利政講過:“北政所夫人,說不定比太閤還強。”
  這位叫作阿松的前田利家的老妻本人,也是一個內助利家創業的、很有魄力的人物,並非尋常的女子。利家死後,她取了個色彩絢麗的法名,叫“芳春院”。在加賀地方的前田家是擁有足以與尼將軍(指鐮倉幕府源賴朝的妻子北條政子。源賴朝死後,落發為尼,掌握了政權)相匹敵的權勢。下面講的是後話,且說在利家死後,在關於前田家將來的歸趨問題上,阿松曾一一和寧寧商量,並全部聽從了她的意見。
  阿松還這樣訓戒她的長子利長:“無論什麼事,你都要聽北政所夫人的啊!”
  由此看來,也許可以說,正是寧寧所具有的豪爽的性格和聰慧的資質,吸引了人們,使之在豐臣家的大名中,形成了一派盡管不顯眼,然而卻確實存在的政治勢力。
  不過,寧寧所具有的威勢,也並不單是寧寧一個人造成的。那也是秀吉為寧寧所表演的有點誇張的愛情和尊敬,給世間的影響的產物。世人都知道,秀吉所最最愛的是北政所。
  秀吉用朝堂的用語稱寧寧作“夫人,夫人”,寫信時也是這樣。
  僅僅為了問候:“夫人,不知你食欲可盛否?”秀吉特意差人從前線給留守在家的妻子送去一封信。信中僅僅問她:“近來飯吃得多嗎?”
  每當收到秀吉的這種信件,寧寧常常想:“真會開玩笑!”
  她比誰都健康,平素食欲旺盛,本來就已經過於肥胖了,如果還要多吃,那可真不知會胖成什麼樣子呢。身材瘦小的秀吉喜歡面頰豐滿的女人,當時社會上也把這樣的女人看作美人,因而寧寧並沒有由於發胖而感到著急。但是,不管食欲如何,無庸置疑的是,秀吉對她的這種厚愛,越發加重了她在豐臣家的地位。舉個例子來說,天正十五年,九州之役的時候,秀吉從遠離京城數百裡的肥後八代的軍旅之中,按照慣例,給留在大阪的寧寧寄了信。信中介紹了戰爭的情況和九州的風物,末尾寫道:
  嗚呼!此次九州之役使我衰老了許多。不知不覺之中,頭上已增添了許多
  銀絲。白發如此之多,以至已無法一根根拔去。真叫我回大阪時,愧見夫人。
  這信的語氣,宛如給意中人的情書似的。而且不僅僅如此,信裡還有叫寧寧喜歡的話語。
  然則,我雖已白發斑斑,如是其他女人,則又當別論,而與夫人相會,則
  可完全不用介意。話雖如此說,但我頭上的白發也真增加得過快的了!
  “跟從前一樣,真會說話呀!”
  讀了這封信,寧寧一半覺得有點好笑,而內心深處倒也不無欣喜。其證據是,她一邊說著“你們瞧瞧這封信,看殿下有多好笑啊!”一邊把這封信給身邊的侍女們讀了。
  從這個時期起,秀吉的身體開始衰老起來。其證據是,從九州班師回朝以來,夜裡來寧寧房中的次數已經甚少。即便有時來了,也只是說:“啊!身體好嗎?今兒個飯吃了沒有?好吧,我講件有趣的事給你聽聽吧!”聲音洪亮,喜歡說話,這和從前完全一樣,而且對寧寧的態度越發顯得親熱了。然而卻已無力履行作為丈夫的那種義務。秀吉確實是老了。看來,正如他從遠隔山山水水的九州戰場,差人送到的那封為自己的衰老而嘆息的信所說的那樣了。
  秀吉對其他側室,好像也是如此。
  “殿下近來很少行幸。”
  雖然還說不上是閨怨,她們卻這樣向寧寧訴說自己寂寞的心情。寧寧毫不介意地傾聽她們的訴說。也許是由於這一原因吧,寧寧也深得這些側室們的信賴,特別是加賀姬、三條姬、松之丸等人,都對寧寧十分欽慕,把她看作自己的姐姐。由於這個緣故,寧寧也常常受到這些側室們的娘家的敬愛。加賀姬,乃是前田利家和他的妻子阿松所生的女兒;三條姬出身於浦生家;松之丸姬出身於京極家。她們的娘家,在豐臣政權下,可以說個個都是聲勢顯赫的大名,他們通過女人和寧寧連結在一起,並把寧寧當作自己的靠山。寧寧在政治方面的影響力之大,非同尋常,雖然這不是她自己策劃的。
  然而,從這時起,在豐臣政權的朝堂的勢力之中,開始發生了一個與以前不同的變化。秀吉變得一味沉迷於一個女人的閨房裡。這在一向對人體貼入微的秀吉來說,乃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個女人出身於淺井家,幼名茶茶,來到豐臣家後,開始稱為二之丸姬,後來又稱作澱姬。寧寧早就覺察到,秀吉不僅為這個女人的美貌所傾倒,而且這位澱姬的高貴的血統,對於他來說,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大概是由於出身卑賤的緣故,秀吉對那些出身名門的女性,始終懷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憧憬。即使在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後,他這種感情也還是一如既往。舉個例子來說,寧寧是過繼給織田家手下的武士的,當秀吉的身份還低微的時候,寧寧曾經是他憧憬的對像,而這是符合他當時的身份的。
  寧寧心裡想道:“男人的愛好,好像不會變化似的,即便年紀大了也一樣啊!”
  對此,她不免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秀吉所喜好的貴族婦女,只是貴族中的武將人家的女兒,他並不喜歡公卿及親王的女兒,他之所以不想收羅這樣的女人到自己的後宮裡,大概是因為,在他年輕的時候未曾見過這些貴族婦女,因而也就不曾刺激過他,使他產生追求某個這種貴族婦女的欲望。秀吉對於異性的追求,是以他年輕時所見到的範圍為限的。其中與秀吉關系最為密切的武家貴族,乃是織田家。無論對於當時的秀吉來說,還是對於現在的秀吉來說,唯有信長的家族,才是至高無上的貴族;唯有繼承了這一家屬血統的女性,才有資格稱為閨閣千金。那時候,織田家裡,有個叫阿市的女子,她是信長的妹妹。生得婉麗無比,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秀吉當時也一准曾以一種仰視高山雪蓮的心情,為之傾心的吧。這位絕世佳人阿市嫁到北近江地方的大名淺井家。後來,形勢發生了突變,淺井氏為信長所滅,阿市拖兒帶女改嫁到了柴田勝家。秀吉把這勝家追到越前的北莊城,並加以殲滅。當時,麗人阿市也自殺了。死時留下三個女兒,“乃是右大臣(指信長)的外甥女兒”,秀吉甚是看重,把她們一一撫養成人。這三個姑娘中最大的,便是澱姬。秀吉讓她住在大阪城的二之丸,故通稱“二之丸姬”。是否從澱姬住進二之丸時起,就屈從了秀吉,這件事就連寧寧也不清楚。照寧寧猜想,澱姬讓秀吉進她的閨房,是在秀吉從九洲戰場班師回京之後,即天正十六年(1588)秋天前後。
  其證據是,天正十七年正月,秀吉突如其來地說起“打算在澱地方造座城”的事,並托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負責建城的工程。且說這澱地方是在山上,從大阪上京城的時候,必定要經過這裡。說是要讓澱姬住在那裡。為自己的側室特意造一座城池,這在秀吉是前所未有的事兒。那恐怕是秀吉開始愛上了澱姬這個女人,而且愛之甚深的證明吧。
  當寧寧聽說要在澱地建城的時候,曾用一種半正經、半挖苦的口氣對秀吉說:“排場好大啊!”
  秀吉縮著個脖子,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聽說了?”
  那語氣倒仿佛是在悄悄議論別人的事情似的。然而,唯獨臉上卻堆滿了天真的笑。寧寧不知有多少次受過這張討人喜歡的笑顏的騙。也許說不定,她這半輩子都是在這張笑臉的引誘下而度過的吧。
  “這可不是在說別人哪!”寧寧說。
  “那是主家的人哪!”秀吉回答道。
  他在主家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秀吉說,澱姬不是一般的側室和侍女,她既然是信長的外甥女,那麼就是主家。因為是主家,理應給予特別的待遇——這才是情理。
  “是主家嗎?”寧寧反問他道。
  她說,從信長來看,澱姬乃是他的外甥女。總不能連外甥女都說成是主家吧。
  “不,不,是主家的人嘛。”
  秀吉講了根據。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三日,秀吉窮追猛打,一直把早先都在織田家麾下的同事柴田勝家追進了越前地方的北莊城,勝家最後停止了抵抗,差人通知秀吉他將自刎。那時派到秀吉軍帳中的是勝家的家臣,叫富永新六郎。
  “這裡有三個姑娘,都是淺井長政的遺兒。正如足下所知,這三人都是先主的親屬,對足下來說,也相當於主家的人。想必殿下也不會虧待她們。為此特將她們送到足下軍帳之中去。”
  富永新六郎這樣轉達了勝家給秀吉的口信。不用說,秀吉答應了勝家的要求。這時,正式用了“主家”這個詞。可以說,澱姬和她的兩個妹妹,是秀吉主家的人,這早已是公諸於眾、並為人所公認的歷史事實。秀吉向寧寧講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想以此作為應該特別優待澱姬的理由。
  寧寧說:“你說的事兒……”她指的是右大臣織田信長,“我也知道,不過……”
  她感到膩味了,只好苦笑了一聲,叫人摸不著要領,她為什麼要笑。要再追問這個好色的男人也是徒勞的了,她已經沒有這份力氣,因而放棄了這一話題。然而,無論在理論上還是感情上,她都沒有被秀吉這套幼稚可笑的理由所折服。
  她心裡想:“難道因為是主家,因為澱姬是主家的親屬,所以每天夜裡都必須和她同床共枕嗎?”
  寧寧每想起這事兒,總覺得十分荒唐。三條姬和加賀姬也好像對這件事感到不快。她們每次來寧寧宮中玩時,都向她發牢騷。像她們這樣有教養的人,說起話來,竟那樣毫不掩飾,真叫人感到意外。自然,她們無法說秀吉的壞話。她們的牢騷是對澱姬而發的。什麼澱姬見了她們連招呼都不打一下啦;也不知有什麼好神氣的,連對殿下都很傲慢啦;還有什麼澱姬那裡起用的,都是些大藏卿娘娘、正榮尼等早先在淺井家服侍過的女浪人啦。淨是這樣一些牢騷話。
  “得了,得了!”
  寧寧豐腴的臉頰上露出微笑,她耐心地聽著她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臉上一點也沒有變顏色。這盡管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但是如果寧寧和她們唱一個調子,那將會有失自己作為豐臣家的正室的身份。
  “嗨!算了。算了!”
  寧寧時常不得不從她們的保護者的立場出發,這樣勸解她們。
  寧寧並不是禮儀端莊的女性,她在聽別人講話的時候,也常常要多次變換跪著的雙腳的重心,變換的時候,常常連下擺的襯裡都顯露出來。有時又搔搔面頰,吐口痰,總不能保持正襟危坐、紋絲不動的姿態。這與其說是因為少女時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教養,恐怕還不如說是她生來就性格豪放,無法使自己成為一個溫良恭儉讓的人物。就是這位寧寧,有一回當她聽到有關澱姬的傳聞的時候,曾吃驚得呆若木雞,半晌沒有動彈。這消息不是側室們帶來的,而是她的侍女頭目孝藏主告訴她的。
  消息說,澱姬把許多近江人募集在她身邊。所謂近江人,是指近江系的大名。他們這一批近江系的大名,是從秀吉進入長濱城時起開始形成的。織田信長把近江長濱城封給秀吉,這是秀吉第一次當大名。封地面積二十二萬石,原是舊日淺井氏的領地,總共三個郡,從那以後,他從木下藤吉郎改稱築前守羽柴。為了要配備與二十二萬石領地相適應的部下,秀吉在近江地方招兵買馬,網羅人材,大量錄用了當地的名門大戶人家的子弟、有戰鬥經驗而眼下無主人的落魄江湖的武士以及僧侶出身的才子等等人材。這一批人形成了豐臣勢力中的近江派,這批近江地方出身的人的特點是:通曉經營管理的知識。他們不僅善於理財,而且還掌握了其他地方的人所不會的記帳的技術。靠了這方面的技能,石田三成、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人被提拔為豐臣家的五奉行,擔任財政和行政事務,成了近江派勢力的首領。
  他們這些近江人(嚴格地說是北部近江人)的絕大多數原是淺井家的舊部下。盡管難於說出口來,然而,他們自然地對已經滅亡的舊主家有著帶有感傷情調的忠誠心,隨著澱姬的出現,這種感傷的心情找到了寄托的對像。正如秀吉感到織田信長的妹妹阿市有著金子般高貴的血統那樣,淺井家的舊臣們從淺井氏的遺女澱姬身上,也感到了這一點。他們對澱姬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情,認為唯有澱姬才是真正稱得上貴婦人的人,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主家的人,由於主家的男子已為信長殺盡,因而澱姬不僅僅是主家的人,而且就是舊主本人了。於是,他們自然地聚集到澱姬的身邊來了。
  而另一方面,澱姬也以一種對待舊部下的親切感與他們來往。何況,澱姬身邊的年老的女用人都是近江人,她們和那些近江系的大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和來往。在這樣的氣氛中,澱姬自然地成了他們的後台。
  “澱姬想和我抗衡。”
  寧寧從上面這一消息中感到了這一點。這一次,她無法把此事單單當作側室們的牢騷話而充耳不聞了。就說肥後的那件事吧,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同時冊封。這件事,寧寧已經感到不能等閑視之了。她猜想,有可能是澱姬和石田三成一起請求秀吉,推舉了近江派之一的小西行長。
  對事物感覺敏銳的孝藏主說:“恕我冒昧地進一言,我覺得,澱姬好像是有心在將來,超過您北政所啊!”
  所謂“超過”,倒也並非想搶奪正室的位子。大概是說,想建立一種實質上超過正室的權勢吧。寧寧覺得,沒有比這更為可笑的事情了。在豐臣家後宮裡,有資格對人事發表意見的,除了我這個與秀吉一起建立了豐臣家江山的糟糠之妻之外,是沒有第二個人的。也是不應該,不可以,不允許有第二個人的。
  不過,寧寧絲毫也沒有為這件事而在秀吉面前說過抱怨的話。
  對此,秀吉也是心領神會的。
  秀吉的態度是,他的心越是倒向主家的澱姬,便越發對寧寧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柔情和關切,越發尊重她作為豐臣家的主婦的榮譽。
  出人意外的是,澱城的建造工程很快就完成了。這座城池是天正十七年正月動工的,三個月之後就基本建成了。建城工程進展之神速,固然令人驚訝,而比這更叫世人震驚的是澱姬的懷孕,以及在澱城完工兩個月之後的五月二十七日生了一個男孩這件事。這就是她所生的第一個兒子鶴松。
  背地裡有人議論道:“會不會是……”
  他們認為,這也許不是太閤殿下的種子,太閤受了騙,上了當。這風言風語在豐臣家後宮的那些側室們之間流傳著。和秀吉有過肉體關系的這些側室們,模模糊糊地知道,秀吉似乎是不會生兒子的。首先,秀吉是個十分喜歡女色的人,倘使他這方面的機能是健康的話,那麼,過去總應有人懷孕過啊,可是從來沒有過,由此可見,澱姬生兒子的事,十分蹊蹺。
  寧寧也思忖著:“是啊,是有點怪啊!”
  正因為她與秀吉的夫妻關系史比誰都長,因而感到迷惑不解。不過,寧寧絲毫也沒有把自己心中的疑竇主出口來,她以豐臣家主婦的身份,熱烈地祝賀了鶴松的誕生。她不光是豐臣家的主婦,從法律上來說,她還是新生兒的母親呢。
  “媽媽!”
  她被孩子這樣稱呼著。這就是說,鶴松有兩個母親,孩子也叫澱姬為“母親”。而當秀吉和鶴松身邊的人必須把這兩個母親加以區別的時候,就稱澱姬為“媽媽”或“娘”,而寧寧則被稱為“政媽媽”。
  這個“政”,大概是寧寧的官位北政所的政字吧。
  給鶴松贈送東西的時候,寧寧自己也說:“這是政媽媽給你的。”
  對於近江系的大名們來說,鶴松的出生真是可以說是一支響徹雲霄的凱歌。他們的後台澱姬在豐臣家的地位,從側室一躍成了公子的生母了。外地的諸侯們在給北政所送禮的同時,開始用更加華貴的禮品去孝敬澱姬了。寧寧在名大名之間的威望,不用說是降低了。
  “澱姬為豐臣家立了大功!”
  寧寧常常這樣說,顯出萬事都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對孝藏主以及其他寧寧身邊的侍女們來說,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了。她們對這一新的事態,常常抱有一種敵視的態度。她們認為,如果鶴松就此長大成人,那麼澱姬和她的親生兒子,就會占據豐臣家的核心,總有一天,北政所的威望和權勢,一定會成為明日黃花。
  鶴松出生的第二年,即天正十八年,秀吉率大軍東下,把原在關東八州稱霸的北圍困在他的老窠小田原城裡。
  秀吉采取了長期包圍的方針,為了讓被圍的城池裡漸漸的耗盡糧草,他叫了些藝妓到軍中供士兵游樂,也舉辦過酒宴。甚至還讓軍中的諸侯把妻妾也叫來了。
  秀吉也寫信告訴寧寧“我這樣做了”。
  信中這樣寫道:
  我軍以凌厲的攻勢,很快把敵人趕進了鳥籠。這樣,估計已不再會有危險
  的戰鬥,請放心就是。我常常想念少爺(指鶴松),但每當想到打好這一仗也
  是為了他的將來,同時也是為了穩定天下,我就能夠排解這種思念之情。我自
  己雖身在戰場,但還是通過熏灸等辦法,注意身體的保養,萬望你也保重身體。
  另外,我已下令,在這小田原戰場打一場持久戰,為此,決定讓大名們把妻子
  接到軍營中來。因為……
  秀吉寫道這裡才進入正題。歸根結蒂一句話,秀吉是想把澱姬叫去。不過他沒有直說。在這一點上,他體察寧寧的心情,十分照顧她的處境,進而慰藉她那可能會受到損傷的自尊心。他接著寫道:
  如上所述,引戰將持久,為此,我欲召澱來軍帳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動
  身的准備。澱是僅次於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也。
  信的意思是要正室夫人寧寧命令澱姬到小田原去,並通知她作好動身的准備。秀吉通過這辦法,保持了她的地位和體面,並想由此消除她可能會有的不快。
  寧寧苦笑著說:“嘴巴還是這樣甜啊!”
  她一方面看透了秀吉的心思,另一方面秀吉既然這麼尊重她,她也就沒法生氣了。況且,信中還說“澱是僅次於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他這麼赤裸裸地捧她,倒使她沒法對付,終於使寧寧發生一種錯覺,以為這封信是秀吉在向她講私房話呢!
  秀吉沒有忘記寫上這麼一句:
  我年老力衰,不中用了。
  這是考慮到,對於不久之後他和澱姬之間將在小田原發生的關系,寧寧可能會展開種種想像和聯想,為此而特意用上這句話來封住她的思路。秀吉用這樣一番心思,與其說是他一廂情願,自以為是,莫如說,應該看作這是秀吉那種體貼人的性格的表現。盡管這種辦法過於方便了,然而他的本意是想減輕寧寧精神上的苦痛。如果他真的那麼年老力衰,則寧寧的妒忌也就可以減少到最低限度了。
  “來了這麼一封信。”
  寧寧說著,把信給孝藏主看了。秀吉雖然沒有叫寧寧到小田原去,然而,她覺得即便把這封信給孝藏主讀了,也並不會失去面子。因為,在這封來自軍旅之中的信裡,秀吉向她確認了這樣一個事實:比起澱姬來,他更愛寧寧,從地位來說,寧寧是主,澱姬是副,寧寧對澱姬甚至有著發號施令的權力。
  不過,寧寧卻並沒有到澱姬所住的府邸,親口通知她作好動身的准備,她並沒有傻到這樣的地步。寧寧要是這麼蠢笨老實的話,那麼,秀吉也早就不會有什麼顧忌了。這種場合,恐怕也就不會、更沒有必要差人送這麼一封費盡心機的信來了吧。
  寧寧把信扔給了孝藏主,對她吩咐道:“你去適當處理一下。”
  孝藏主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如何處理才好,不知道該如何去對澱姬說,又該幫澱姬照料些什麼。
  她反問寧寧說:“我可不知道怎麼辦好啊?”
  這時,寧寧才嘿嘿一笑,說道:“你作什麼難啊!”
  寧寧說,秀吉對她都尚且寄來了內容如此詳盡的信,對那位澱姬,肯定早已差人送信,作了充分細致的指示了。哪裡還用咱們去幫忙啊,根本沒有什麼事情要咱們幫的啦!多管閑事,反倒會有失面子。
  但是孝藏主卻不明白其中的奧妙。秀吉信中明明要寧寧去通知澱姬的嘛。
  “你也真是死心眼!”寧寧又一次笑著說,“這就叫言辭麼。”
  照寧寧來說,這不過是秀吉的一種說話技巧而已,只要能讓寧寧的心境有所松寬,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對待信中的內容,不必那麼死心眼。
  寧寧對孝藏主說:“你只須給澱姬手下的老年女僕打個招呼,就說這次你們要去關東,辛苦了。這樣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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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不久,鶴松夭折,秀吉在極度的悲嘆之中發布了外征令。
  旁系大名蒲生氏鄉這個人,對於這根本想不出有什麼必要性的大規模外征,極為不滿,私下曾破口大罵道:“這猴崽子沒死找死,興許是發瘋了吧!”
  大部分大名在得到封地之後,還沒過幾年,百姓對領主都還不熟;加之,民力尚未從戰亂和土地丈量調查所受的創傷中完全恢復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叫人如何去征集那為數龐大的外征軍費呢?
  “這是奉行們出的壞主意啊!”
  連寧寧都聽到這樣的風言風語,說是石田三成等奉行們建議秀吉——這個已經衰老的獨裁者,用外征來平息人民的不滿。寧寧心裡想,總不至於會這樣吧。然而,她如今已經遠離豐臣家的政治舞台了,以至於連判斷這傳聞的真假的材料都沒有。如今,三成、長盛、正家這些滿口近江方言的才子們,把秀吉據為己有。正是這一批人,掌管著豐臣家的家政、人事以及治理天下的大權。從寧寧身邊的侍女們那種女人所特有的眼光來看,這現狀大概可以用這麼一句話來概括:“如今澱姬可真威風啊!”
  事實正是如此。眼下,豐臣家的朝政全被近江人所壟斷了。一向受寧寧關照的那些尾張出身的大名們,如今在中央已沒有什麼發言權。豐臣家的勢力中心,已經不是北政所,它正在逐漸向澱姬轉移。
  以上這些是朝中的人們所喜歡談論的話題。每天傳進寧寧耳朵的消息,全都與這件事有關。被近江派疏遠了的諸侯、親兵,甚至連同他們的側室和侍女們,都跑到寧寧面前,來訴說他們的憤慨和不平。對於他們來說,除了依仗寧寧之外,沒有其他靠山。
  “澱姬並不壞。”
  不管有多少詆毀這位寵姬的流言蜚語傳進寧寧的耳朵,在這件事上,她的看法是很清醒的。澱姬,除了她那超群出眾的美貌之外,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一個資質平庸的女性,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也許多少有一點追求權勢的欲望,但是,她並沒有自己主動去建立一支政治力量的能力。要說壞,她身邊的那一批從舊淺井家來的老侍女們才壞呢。正是這些家伙趁澱姬作了鶴松的“媽媽”的機會,積極地與以石田三成為首的豐臣家的官僚集團相勾結,妄圖與正室夫人北政所想抗衡;另一方面,石田三成等人也企圖通過擁戴澱姬,想在秀吉死後,在豐臣家中保持核心的位置。幾乎可以肯定地說,這種外界的力量,正在把澱姬推上政治舞台。寧寧是這麼認為的。在寧寧看來,壞的正是這些外界的人們。
  寧寧從心底裡不喜歡他們。
  寧寧心裡想:“這幫子人整天在盤算著殿下死後的事啊!”
  她不願設想的是:一旦秀吉死了,鶴松和澱姬將登上這豐臣家的主座,把石田三成這批近江系的大名用作親信。不用說,北政所將退居第二線,那些以她為靠山的開國功臣們,也不得不隨之而淪落下去。從寧寧來說,即便退居第二線也還無妨,然而對於那些尾張出身的大名們,這前景不啻是一場噩夢吧。不過,畢竟事關重大,各人都只是在肚子裡想著心思,誰也閉口不談這可怕的前景。
  文祿元年(1592)四月,外征軍在朝鮮登陸了。第一路軍司令小西行長,第二路軍司令加藤清正,兩路兵馬克城拔寨,爭先恐後地沿著朝鮮半島北上。
  進軍當初,真可說是連戰連勝,然而,隨著明朝的大軍成為正面的敵人之後,進攻的勢頭停滯了,部隊在各處陷於孤立,有時甚至出現了不得不拚死苦戰的局面。況且,行長和清正不和,他們不僅不相互求援,反倒事事爭吵,互不相讓。敵人也知道這一點,便乘機而入,進行反攻。同時,友方的兩軍,在作戰上,也常常發生齟齬。
  為了整頓上述局面,並對兩支部隊進行監督,秀吉設立了一個督軍機關,向戰地派遣了代表他的軍監。福原直高、大田一吉等小大名擔任了這軍監的職務。他們都是近江系的官僚。而可稱是這督軍機關的總頭目的,乃是石田三成。三成並不常駐朝鮮,他經常在戰場視察一周之後,便回到本國。在國內則守在秀吉身邊,把從戰地送來的報告歸納、整理之後,呈報秀吉。由於督軍機關的成員淨是石田派的人,因而來自戰地的報告,對小西行長寬,對加藤清正嚴。有時,甚至把清正的言行舉止說得像一個無賴漢一般。
  例如有一份報告說,當外征軍方面與大明要進入和平談判的時候,清正在給大明代表的公文中署名“豐臣清正”。而他是根本未曾蒙秀吉賜過豐臣姓的。報告還說加藤清正曾對大明的代表講過這麼一番話:“足下等大明朝的先生們似乎把小西行長等人看作了日本國的武士。要知道那是堺地方的商人,根本不懂得彎弓射箭為何物。他們膽小怕死,乃是理所當然的。”
  報告最後說,清正的這些言論行動,使在朝鮮的部隊陷入了混亂,並成了敵軍小看我軍的原因。秀吉是在剛竣工不久的伏見城接到軍監的這份報告的。讀完之後,秀吉怒不可遏,憤憤地說道:“這在清正是可能的。趕快把他叫回來。”於是,立即派出急使渡海來到朝鮮,向清正傳達了這一命令。
  清正把自己的軍團留在了前線,他自己則率領由武士五十人、兵卒三百人組成的一支輕兵,從釜山坐船,經瀨戶內海,取海路直奔大阪,登上了伏見城。
  秀吉不肯接見他。他曾想私下去拜訪一下北政所,而自己如今惹得秀吉如此發怒,在這種情況下,這也是不可能的了。清正帶著旅途的一路風塵,馬未下鞍,人未歇腳,當下就造訪了增田長盛的府邸,想打聽一下朝中的情況。增田是五奉行之一。
  清正甚是激動,還沒有等長盛作什麼說明,就昂著頭怒吼起來:“怕是治部少這小子進的讒言,設下的陷阱。唉,我看准是的。”
  他說,看一下督軍團的成員,就一清二楚了。福原直高是三成的親戚,而大田一吉、熊谷直盛、垣見一直等人,無一不是由三成一手保薦而晉升上來的他的黨羽。他們勢必擁戴同黨小西行長,而想陷害敝人。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條路了,先取下治部少的首級,然後我自己也死。
  長盛舉起雙手,極力勸他息怒,說道:“當今治部少的權勢炙手可熱,朝中已無第二人可與相比。而你竟然如此隨便亂說,這可如何是好。你應與他重歸於好,否則,要出大事。你先冷靜一下。敝人願幫你從中調解,你最好明天就去見一見治部少。”清正聽了這番話,頓時暴跳如雷,拍案叫道:“弓矢八幡大菩薩,皇天作證,我清正起誓:今生今世決不與他修好。敝人率兵進入朝鮮,連戰連勝,攻下八道,作戰幾十次,直打得大明軍隊丟盔棄甲,狼狽逃竄。我們忍受著嚴寒酷暑,有時甚至連糧食都斷絕。而治部少這小子,舒舒服服呆在朝中還不滿足,而竟然依仗主上的寵信,欲把我等在沙場浴血苦戰的將士們置於死地而後快。我等和這般狼心狗肺的家伙,如何能言歸於好?不能,絕對不能。”這麼一來,連原想出面為他從中斡旋的長盛,也不得不縮回了手。
  這時正是慶長元年(1596)的正月。就這樣,也沒有經過什麼調查,審問,清正就被宣判關禁閉,被幽禁在伏見地方他自己的公館裡。從那以後,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斷了音訊。
  距那時大約一年半以前,秀賴從澱姬的肚子裡來到世上。為此,豐臣家的後嗣關白秀次的影響日見衰微,秀次感到自己的前途十分渺茫,不斷地胡作非為。這時已進入了豐臣政權成立起來最最黑暗的時期。秀吉已失去了早昔的那種奕奕豐采,衰老得判若兩人。他腦海裡盤算著的淨是關於秀賴的前途的事,他指示三成他們研究辦法;而三成他們一心想著的,也是如何才能讓豐臣家的天下平安地為秀賴所繼承的問題,為此而對秀吉百般地出謀劃策。從那以後沒過多久,秀次就被誅殺。而在清正回國的時候,秀次還活著。
  事實上是,三成通過軍監的報告知道,在朝鮮前線,有一則與清正有關的可怕的流言。傳說,大明方面害怕清正的武勇,想懷柔他。文祿二年(1593)五月,當清正駐扎在蔚山西生浦的時候,大明王朝讓劉綎將軍與清正互通書信。
  那時,劉綎的使者曾對清正說道:“秀吉已開始執掌日本六十余州,真可謂人中英傑,然壽命長短難以逆料。秀吉死後,日本必將大亂。退而言之,即使秀吉能保長壽,他也不喜歡你,更不喜歡你立功。”
  據說,劉綎將軍還曾派人給清正送去一封親筆信。信中寫道:
  足下乃錚錚漢子,可惜僅一介地方官而已。如足下能乘機事我,則我將奏稟大明皇帝,擔保封你做個大官。豈不美哉!
  同時,劉綎還通過他的使者之口,要清正暗地裡與明軍通力合作,一起反擊秀吉。但是,清正叫身邊的和尚起草了一篇文章,對此嚴加拒絕。回信中還有這樣的話:
  如足下來信所說,敝人蒙受小人之讒言。然而,敝人乃太閤忠良之臣,決非貪生怕死之輩。
  總之,有關劉綎和清正之間對話的概略報告,已經送到了三成手頭。但是,關於這件事,就連三成也沒有敢稟告秀吉,而是將它悄悄瞞下了。不過,三成用另一種觀點來處理了這件事。他想,要是再讓清正去朝鮮立大功的話,那會對豐臣政權的接班人秀賴不利。歷史上不乏這樣的事例,外征將軍建立了武功,在戰地掌握了強大的勢力,其軍事力量反過來會危及中央政權的安全。遠的如安祿山反叛唐玄宗皇帝的例子且不說,近的還有秀吉。秀吉原是織田家的司令官,前去征討山陽、山陰。當他在作戰前線得知信長突然死去的消息,始而掉轉兵馬,討伐了仇人光秀,繼而以其武力壓倒了織田家的遺兒們,從而建立了豐臣政權。雖說看不出清正有如此大的雄心壯志和政治能力,然而,他在戰場上的功勛,需要從現在起就加以扼制。可以說,也正是為了這一點,才羅織罪名,把他從前線撤回來的。
  不過,寧寧對這件事的真相,並沒有了解得這麼詳細,況且她沒有必要去了解。寧寧盡管情況知道得不多,然而她早就深刻地理解了事情的本質。在寧寧看來,三成他們大概是想通過加罪於以寧寧為後台的尾張系的武將們,來斬斷寧寧的翅膀,從而加強澱姬母子的權勢。
  寧寧心裡早就想道:“准是如此。”
  然而,對於營救清正卻無計可施,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清正在家裡過了半年幽禁的生活。到了這一年的閏七月,發生了異變。同月十二日夜間,發生了一次大地震,震中在伏見、鳥羽附近。這是一次空前強烈的大地震。天上閃光,大地崩裂,一瞬間,伏見、鳥羽、澱川沿岸的各村莊的房屋悉數倒坍,伏見城下,被壓死的男男女女達兩千人之多。連大名們的公館也不例外。正在幽禁的清正的公館裡,大書院崩坍,馬廄起火。但是,即便在這樣的逆境中,為了保衛秀吉的安全,他還是決心上伏見城去,於是命令他的僕人做准備。他自己則在腰裡纏了根帶子,穿上白綾子上用朱砂寫著“南無妙法蓮華經”七字的戰褂,額上扎一塊柿黃色的纏頭布,手拿一根八尺長的棍棒。那棍棒是用來撬倒坍的房屋的。同時他命令手下的三十名武士和二百名步卒,一律手執長棍,一行人跌跌撞撞踏著余震還在繼續的大地,登上了伏見城。只見伏見城的正門已經震毀,松之丸的了望台也已崩坍,到處都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
  清正他必須先把秀吉找到。
  “大家都跟我來,先上正殿去!”
  清正一邊大聲下著命令,一邊沿著石階向上奔。他很快地登上了石階的頂端,只見正殿周圍的樓館殿舍也全都倒塌,只聽見大地一個勁兒地在呻吟。清正心裡暗暗尋思:“難道秀吉也被壓死了嗎?”他命令手下人把燈籠提得更高一些,借著光亮在周圍搜索了一陣,沒有發現秀吉的蹤跡。為了防備有疏漏,他們進入後宮,穿過一間天井,跨過一道月亮門,便進入了後花園裡。這時才發現,在花園中假山這邊的草地上,圍坐著一大群宮女,約莫有二十來人,四周圍上了屏風,她們都穿著帶頭巾的鬥篷,一副遠行人的打扮。草地邊上的松樹上,掛著一盞大燈籠。清正發現,秀中正蹲在燈籠火光所映照的圈子之內。也許是害怕在這種意外事變發生的時刻,有刺客乘虛而入吧,只見他一副女人打扮,身上披著鮮艷奪目的女裝。在熟悉昔日秀吉的清正來說,只覺得判若兩人。北政所、松之丸姬以及孝藏主也在場。
  清正就近跪下,對孝藏主大聲說道:“我是主計頭加藤,因為擔心主上和各位娘娘萬一被壓在下面,故而帶著這根棍棒,想用它撬開斷垣殘壁,救出大家。這才不顧自己是禁錮之身,鬥膽登上城來。”
  清正的話音剛落,寧寧就喊道:“虎之助!”
  寧寧大概想,如果抓緊這個機會在秀吉面前表彰他幾句,就等於肯定了清正這一次的行動,那麼,秀吉也就不得不加以承認了吧。“你來得正好,你來得好快啊!”寧寧緊接著說:“你總是那麼勇往直前,勤勤懇懇,忠實可靠。”寧寧的講話聲音比清正還大些。清正跪拜在地。地面上還在余震中搖動著。接著,清正抬起頭來。按照規矩,他必須把目光向著孝藏主,作出對孝藏主說話的姿態。
  “孝藏主,請您聽著!”清正大聲地訴說起自己在朝鮮時所受的冤屈來。他說道:“我連克朝鮮八道,最先進入朝鮮的京城,活捉了一對王子兄弟,接著又打到間島省,在吉州一戰中殲敵十萬騎,擊斃敵方大將,其他方面,我也千方百計、全力以赴地努力工作,然而得到的報酬,卻只有讒言,主上一味聽信治部少的話,連揣摩都不揣摩一下。”
  寧寧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清正的話剛講完,她便說道:“大概是戰場上的勞累造成的吧,虎之助的臉,看來比早先瘦多啦!”
  她說這話是為了激起秀吉對清正的同情。進而寧寧對秀吉說:“讓清正擔任中門的警備,怎麼樣?其他將領到現在都還不見來。”聽寧寧這麼一說,秀吉也微微點了點頭。這麼一來,可以看作秀吉已解除了對清正的禁閉。
  其後,寧寧又再次在秀吉面前說話,替清正解說,終於使秀吉說了聲:“那就恕了虎之助吧。”寧寧立即派孝藏主奔到中門,把秀吉講話的內容告訴了清正。這可能是寧寧為受自己保護的人所作的最後一次調解工作吧。
  從這一年算起,到了第三年的初秋,秀吉在伏見城一命歸天。按照秀吉留下的遺囑,五大老中的首席大老德川家康代理政務,發布了命令,讓在朝鮮的將領撤回到日本。清正是在博多上的岸,待他回到京城之後,便宣布要復仇。他揚言要砍下治部少的腦袋。
  福島正則、黑田長政、淺野幸長、池田輝政等尾張系的諸侯都激動地大聲嚷道:“我也算一個!”
  他們推舉清正為頭領。不同於清正的是,他們不單單對石田三成懷著憎惡之情,此外,也許還有著一種政治上的衝動:想利用秀吉去世的機會,一掃石田三成及其執政黨,讓豐臣家的權柄恢復到他們所考慮的正道上去。至少可以說,黑田長政、池田輝政、淺野幸長等,並非是那種厭惡政治的人。
  形勢緊張起來。這可不是一場無謂的紛擾。有時候看來甚至會發展成一場短兵相接的巷戰。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長方面,對此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們在公館周圍安置了鹿寨;在圍牆的四角,搭了了望台,布置警戒。家康則利用了這一局勢。
  家康從得到秀吉的訃報的那一瞬間起,便開始暗暗琢磨如何從秀賴手裡篡奪政權的事宜。從那以後,他的思考全都集中在這一點上,同時謹慎而機敏地采取了行動。家康仔細觀察著豐臣家的這場內訌,並私下確定了一個行動方針:采取一切可能的辦法,對尾張系的各家諸侯展開懷柔工作,通過操縱這些人,以便將來清除石田黨,把澱姬和秀賴從政權的寶座上攆下來。除了這樣做以外,看來別無其他方法可以取得天下。
  “內府在背後支持他們。”
  對此,無論在朝中還是在自己的同黨面前,石田三成都嚴加責難。然而,家康卻滿不在乎。他考慮的是,首先得通過結親,和他們建立姻戚關系。
  但是,秀吉有遺囑。他怕自己死後別人組成私黨,便留下一條禁止私自通婚的法律,規定各大名的親朋之間的婚事,須在得到上方的贊成後才能決定。家康企圖置這條遺囑於不顧。然而,如果只有他無視法律,而從家康的親朋中娶親的別的大名家,不願破壞這一條法律,那也就無濟於事了。
  想到這裡,家康決定跟北政所商量一下這件事。只要北政所點頭允諾,那麼,那些在她保護下的、或者過去一直和她很親近的大名們,就會無憂無慮地跟家康結成姻戚關系。
  歸根結蒂,家康必須籠絡住北政所的心,把她拉到自己一邊來。不然的話,對豐臣家的策反工作是困難重重的。秀吉的牌位供奉在京都阿彌陀峰的廟堂裡,家康以去上香的名義,多次上山,造訪了正在廟堂裡守靈服喪的寧寧。同時也贈送了禮物,派遣了使者。對於心境寂寥的寧寧來說,這是莫大的慰藉。
  由於這個緣故,在伏見城的朝堂之中,甚至流傳著一則帶有艷情色彩的猜測性的謠言:
  “和內府的關系,有點非同尋常嘛!”
  不用說,寧寧並沒有那樣的感情。不過,在秀吉死後,她覺得家康比別人更可靠,他不僅實力雄厚,而且為人厚道。為了取得寧寧的信任,家康在與寧寧接觸的時候,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很小心。到後來,寧寧甚至認為:“能托付豐臣家和秀賴殿下前程的,除了江戶內府之外,別無他人。既然要依靠內府,就得信任他,甚至應該全盤委托給他才是。”
  寧寧認為:“家康是不會虧待豐臣家的。如果按現在的樣子,由三成他們一幫人擁戴澱姬母子,壟斷豐臣家的權力的話,那才是很危險的。”
  以上這些判斷,是寧寧的理智的產物。而她的感情,則支持這些結論。把豐臣家的權力,悉數奉送給石田三成一派以及他們所擁戴的澱姬和她手下的那批年老的女僕,這是寧寧在感情上所無法忍耐的。這不是妒忌,因為幫助秀吉創建了豐臣家業的是寧寧,而不是三成他們。況且,如果三成他們一派獲勝,那麼一直受寧寧庇護的清正他們就不得不滅亡。
  寧寧甚至作了最壞的打算。政權可能會轉到家康手裡。但是她想,如果是家康掌權,那麼他大概會給秀賴封賜一個五六十萬石的大名,讓他在攝津或大和附近擁有一座城池,從而讓豐臣家繼續自己的家譜,使祭奠的香火綿綿不斷的吧,就像秀保護織田家的嫡孫織田秀信,封他為岐阜中納言一樣。寧寧有時甚至覺得,倒不如以此為條件,把政權轉讓給家康為好。這麼大的決心,對於寧寧來說,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有一個名叫詮舜的人,既是近江浦觀音寺城的城主,又是個僧侶,私下裡曾對寧寧講過這件事。那時候,寧寧以冷靜的態度,從頭到尾聽完了他的話。她之所以能這樣,與其說是靠了理性,不如說是她對那些在大阪擁戴澱姬的石田三成一派人的憎惡使然。上述這些來自感情和來自理智的錯綜復雜的思緒交織在一起,使寧寧相信了家康。
  寧寧回答家康派來的使者道:“結親的事,我也可以對虎之助他們說一說。”
  她立即那樣做了。清正當時是個鰥夫,正好求之不得。家康把自己的幕僚水野重忠的女兒收作養女,經過匆忙的准備之後,便把她嫁給了清正。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家康又把第二個養女嫁給福島正則的嫡子福島正之;把另一個養子許配給蜂須賀家政之子蜂須賀豐雄的事也在進行之中。
  “阿彌陀峰廟堂的新土還沒有干,居然就這麼肆無忌憚地公然破壞主上留下的法規了!”
  三成他們用這樣的話來譴責家康和清正他們。然而,清正他們對此卻不予理睬。不管三成仗著澱姬母子的權勢,如何盛氣凌人,從清正他們來說,他們是得到了北政所的默許的。在這方面,他們是膽大氣粗的,從而就多少減輕一些因違反主上遺囑而產生的內疚。而且,當清正私下拜謁的時候,寧寧曾悄悄地囑咐他道:“萬事聽內府的。”
  只要是按寧寧的吩咐去做,就不會是對豐臣家的不忠。這樣的習性,早從少年時代起,就成了他們精神上的一條准繩。
  秀吉死後的第二年,發生了所謂的關原之戰。當糾紛發生,三成充當謀主,在大阪舉旗討伐家康的時候,寧寧抽身離開了大阪,移居京都,隱居在三本木地方,一心為秀吉祈求冥福。這期間,寧寧曾訓誡自己的侄子——六萬石的大名若狹小濱城主勝俊道:“不要弄錯方向,要跟江戶內府走。”另外,對勝俊的弟弟小早川秀秋——他也是寧寧的養子之一,一方面對於他由於偶然的原因而參加了西軍一事,表示諒解,但是另一方面,卻又以堅定的語氣命令他道:“你以後要從西軍內部策應內府!”
  加藤清正在九州進行了支援東軍的活動。在關原戰場上,福島正則等寧寧從小一手栽培大的人以及她的親屬,全部投向了家康所領導的東軍。而且他們個個都努力作戰,最後,由於秀秋的內應,決定了戰局的勝負。關原一仗摧毀了屬於西軍的澱姬一幫的勢力。
  按照某種看法,甚至可以這樣說:所謂關原之戰,乃是秀吉的妻妾各自調動了十數萬大軍,在關原盆地展開的一場戰爭。家康乘機取得了天下。
  自那以後,就是寧寧的余生了。寧寧對這一事態以及時勢的變化,始終不曾發過一言。她只是一心為秀吉做佛事,除此之外,沒有給人留下任何印像。關原之戰結束後數年,在慶長十年(1605),寧寧讓孝藏主向家康要求說:“想要一所寺院。”
  家康十分尊重寧寧的這一意願,他吩咐自己手下的重臣酒井忠世和土井利勝,負責在京都的東山山麓營造了一所壯麗的寺院。這就是高台寺。
  寧寧不僅把秀吉的牌位供奉在這座高台寺裡,而且自己也在這裡定居下來。家康對這位對自己帶來了天下的女性,十分看重,把河內地方的一萬三千石封地賜給她作為化妝費, 給她以優厚的待遇。寧寧以尼姑的身份生活下去。到了元和六年(1620),大阪城陷落了,澱姬母子死去。那以後,寧寧還一直活著。直到江戶幕府已進入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統治下的時候,即寬永六年(1629)九月六日,她才去世,享年七十六歲。
  江戶時代的儒學家曾說過這樣內容的話:“北政所的才氣,導致了豐臣家的滅亡。”
  然而這種說法與事實多少有些出入。是她和秀吉共同培育了豐臣家這棵大樹,而在秀吉死後,她又親自揮劍,把這棵大樹連根砍斷了。使人感到有一種“寧可毀掉,不予他人”的近乎豪俠的氣概。
  晚年,她享受著風花雪月,在受過她影響的大名們的敬慕之下,過著悠閑自得的日子。對於她自己的行動,看不出有什麼悔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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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41:29 |只看該作者
八條親王

第一節

  豐臣氏突然之間出現了。這個比以往誕生在地面上的任何政權都更加窮奢極侈、富麗堂皇、規模宏大、氣像萬千的政權,竟然在僅僅十天多一點(即從天正十年六月二日織田信長死於非命到同月十三日明智光秀戰敗而亡之間)這一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短暫時間內,忽然降臨人間。在任何准備都還沒來得及作的情況下,這一家族卻不得不被迫倉促地登上貴族的寶座。
  這樣一來,就產生了種種弊病。豐臣氏的直親、姻親以及養子們,由於生活境遇的突變,無論愚鈍的還是聰明的,都已無法像以往那樣安身立命,過四平八穩的生活,一個個都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總是那麼焦躁不安,有的甚至因此而被擠壓得粉碎。
  然而,有一個例外。
  唯有他保持了冷靜沉著的態度,唯有他自始至終,溫文爾雅,在這一新的時代和新的環境中,神態自若,游刃有余。
  這是一位叫作賞瓜親王的年輕人。
  確切地說,他叫八條宮智仁親王,是天皇的弟弟。理所當然,這位生來的貴族,在血統問題上,比起豐臣家的其他養子來,高貴得猶如鶴立雞群一般,不僅僅如此,此人還是個學問淵博的人,即便在政治的洞察力方面,也具有超乎常人的資質。
  順便說一下,在京都南郊一個叫桂之鄉的地方,有一片一望無際的瓜田。
  寓居京城的人們,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許多賞心樂事。陽春三月,去嵐山郊游;滿樹新綠的早春時節,則去清水,觀賞陽光照射下閃著晶瑩波光的雨珠。秋天上高雄看紅葉。哪怕是盛夏季節,也有樂趣。這便是沿著陽光燦爛的丹波官道南下,到桂之鄉觀賞那一帶長得又肥又大的甜瓜。在驕陽似火的瓜田裡,品嘗清涼可口的甜瓜,這大概就是賞瓜之行的樂趣所在吧。
  最愛這盛夏的風雅之舉的,便是上述這位親王。由於這個緣故,他得了“賞瓜親王”的雅號。
  智仁生於天正五年(1577)正月,幼名古佐丸。他出生的那個時候,織田信長已經建造好了安土城,並且在與中國地方的毛利氏和大阪的本願寺作戰的同時,關心京城的市政建設,致力於整頓市內的秩序。信長十分崇敬宮廷,常為改善宮廷和公卿們的生活而操心。他給了他們領地,並且接二連三地為他們新建公館。御所周圍常常響著夯槌的聲音,親王是在看著工匠們的忙碌的工作中長大成人的。日後,這位親王之所以對建築表現了強烈的興趣,這恐怕是和他小時候周圍的這樣一種環境不無關系吧。
  他的父親是誠任親王,母親名叫勸修寺晴子。
  按照貴族的習俗,八條親王是在母親的娘家勸修寺家出生,並長大成人的。
  他有一個胞兄。
  那就是日後的後陽成天皇,成人以後的名字叫周仁,比八條親王大六歲。
  八條親王的童年生活過得平平淡淡,無事可記。
  當他六歲那年的夏天,織田信長在京城身亡。這怕是親王童年時期發生的最大的事件了吧。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凌晨,他曾經有機緣越過勸修寺家的圍牆,遠遠地望著染紅了本能寺上空的衝天大火。他遙望著這場大火,怕得渾身發抖,然而卻不敢哭出聲來。親王長就一副細長的宛如用刀削出來似的眼睛,這是他的長相上的特征。此刻他定睛地久久注視著這場大火。不久,他開口問乳母說:“日向守會打到這裡來嗎?”
  盡管他還是個孩童,然而對光秀這個名字已經抱有敵意了。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 對於宮廷來說,在剛才的那場衝天大火中滅亡的織田信長是近幾個世紀以來(從1192年源賴朝在鐮倉開設幕府時起,政權從天皇轉移到軍人的手裡。鐮倉幕府約有一百五十年,其後的室町幕府長約一百八十年,兩個幕府之間又有幾十年的亂世,所以說“近幾個世紀以來”)第一次出現的救星,他給宮廷和公卿們饋贈土地,為他們新建邸宅,並且恢復古來的禮儀等等,他接二連三地給他們帶來了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幸福,他簡直是個神仙一般的人物。而現在明智光秀卻正在攻打他。而且是以家臣的身份,試圖謀害主上。在少年的心裡,這光秀其人,就如魔王一般凶殘。恐怕不僅僅是少年,凡是宮廷中的人——天子,乃至天子以下的其他人,都在這場熊熊大火中,與少年有著同樣的想法吧。不過,對於年少的親王來說,此刻更多的是恐怖, 而不是憎惡。既然信長是幫助宮廷的朋友,那麼自然會叫人覺得:“日向守(指光秀)准會打到御所來。”
  少年親王遙望著衝天的大火,回過頭來看看乳母,不止一次地問她這件事。
  乳母名叫大藏卿,在宮廷的女官之中以擅長和歌而著稱。她從背後抱起親王,一邊回答說:“不,不,大概……”
  據乳母說,大概不會打來。她一半是說給自己聽似的低聲嘀咕說:即便有軍隊到來,那也准是為了保護天子。她極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聽人說,明智光秀雖是個武人,但也有相當於公卿水平的教養。倘使這傳說是事實,那麼,愛好古典,對從古至今的權威抱有崇敬之情的人,會把宮廷當作仇敵看待嗎?
  “唉!”乳母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更緊地把親王抱在懷裡。“請鎮靜一些。只要鎮靜如常,毫不驚慌,自古至今,武人們還不曾有過加害宮廷的事例。盡管放心玩耍吧。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鎮靜、穩重、悠然自得地玩樂,這才是宮廷中人的為人之道。”
  然而事實上,親王此刻只是靜靜地仰臉望著天空而已。而乳母自己卻有點驚慌失措。她是想用這一根據自己的切身體會所得出的結論,來給自己壯膽,讓慌亂不堪的心情平靜下來。但是,她所說的這一教訓是沒有錯的。歷史為它的正確性提供了證據。只要宮廷——天子和廷臣們對事態保持清靜無為和與世無爭的態度,在舉止言行上穩重而謹慎,那麼,古往今來,所有權力的爭奪者們都未染指宮廷。不如說,他們反倒要煞費苦心地想方設法一籠絡和抬舉宮廷,以便把宮廷拉到自己一邊。乳母想教給親王的正是這一點。她繼續說道:“當執掌權力的武人們互相爭奪權力的時候,宮廷不可以和其中的一方來往。而要保持旁觀的態度,不幫助其中的任何一方。當兩虎相爭,勝負已定,勝利者存活下來,前來朝拜之前,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然而,親王沒有理解這一席話。他沉默不語,繼續瞪大著兩眼遙望著黎明前的夜空。他還太幼小,還不能理解乳母講的這番生活的哲理。何況,靠這一番說教,也無法消除他眼下對光秀的憎惡和恐怖之情。
  事情出人意料。
  從這一天數起,到了第十一天,光秀在山崎地方的天正山山麓的沿著澱川的平原上與羽柴秀吉決戰的時候,為北上的秀吉的部隊所擊破。全軍潰敗。光秀在逃跑途中,於小栗棲喪命。僅僅一天工夫,歷史的車輪便改換了方向。
  親王得知了光秀戰敗身亡的消息,並聽說了勝利者的名字。
  “噢,原來此人叫秀吉哪!”
  親王想記住這位勝利者的名字。正是他粉碎了邪惡的勢力。既然秀吉是勝利者的名字,那麼,在少年的感覺裡,很自然的,“秀吉”這兩個字具有才智超群和伸張正義的含義。
  時局開始向新的方向發展了。
  秀吉在打敗光秀之後,並沒有立刻離開戰場,他一方面把大本營設在山崎的寶寺裡,運籌帷幄,思考著統一天下的大計,另一方面則派人到京城恢復秩序。直到同年十月,他才第一次到皇宮參拜,被任命為從五位左近衛少將。嗣後又以這一身份在大德寺為織田信長主持了葬儀。但是,為了和他的競爭者——織田家的首席家老柴田勝家等人逐鹿中原,這時他仍然沒有進入京城。京城不是要害。對於此刻如秀吉那樣尚未把政權牢固地掌握在手的人來說,京城並不是合適的棲息之所。從此以後,足智多謀的秀吉,南征北戰,馳騁天下。他不斷地移動部隊,於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四月,首先在近江的賤之岳擊破了柴田勝家的軍隊,然後繼續北進,在越前消滅了柴田勝家。次月,秀吉已出現在京城,並到皇宮朝拜。這時,他被補序為從四位下參議。但是秀吉的天下未定。此後數年之內,原織田家的大名們,仍然各自割據一方;德川家康在東海地區,保持著獨立的態勢;關東、奧羽、四國、九州等等,依然處在秀吉政權的統治之外。
  秀吉繼續東奔西走,南征北戰。在這戎馬倥傯之間,他從未停止過大阪城的建造工作。到了天正十一年的歲暮,大阪城的本丸終於建造完畢。這個消息也傳到了京城。據說這是一座連中國和印度都沒有的巨大的城堡。秀吉在緊挨這本丸的地方,營造了一座稱之為“山鄉水廊”的地區,他把這個地方用作舉行茶道的場所。
  “山鄉水廊”這個名字在京城傳開了。
  聽說這山鄉水廊果真是名不虛傳,那是在大阪城內的一廓,建造了一片規模宏大的自然景色,這裡,假山起伏連綿,溪流潺潺蜿蜒,四季奇花不斷,晝夜松濤陣陣。在這草木繁茂、景色宜人的去處,建得有一座茶室,秀吉獨自在這裡品著幽茶。
  宮廷中的人們都競相談論著:“看來,他倒是一位非同一般的風雅之士嘛。”
  連親王智仁也聽到了這樣的傳聞。但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去理解茶道這東西。一方面,他不理解是由於年紀還太幼小,另一方面,諸如茶道這樣新興的然而是難以捉摸的美學觀念,這時尚未傳入宮廷那保持著古老傳統的社會裡。上一代的織田信長愛好茶道,但是他沒有把茶道移入宮廷。廷臣們認為,品茶之類,不過是京城、堺市(大阪)以及博多附近的富商、僧侶或少數喜歡追求新奇的武士們的舉動而已。
  “不過話雖這麼說,這茶道倒也是志趣高潔、頗有意思的玩意兒。”
  應秀吉之請去過大阪的公卿們,回京之後給勸修寺家帶來不少有關山鄉水廊的消息。據他們說,所傳的茶室,是特別的小,僅止有兩鋪席的面積。
  “在僅有兩鋪席大的茶室裡……”
  親王試圖設想這幅情景。在連中國和印度都沒有的那麼莊嚴雄偉的城堡裡,秀吉卻建造了僅有兩鋪席大的茶室,他置身其間,弓著背,猶如一個鄉下老頭似的在品著茶。親王是懷著一種好奇和善意的心情來想像這一幅圖畫的。
  少年親王不由得在心裡這樣問道:“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
  他很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
  “這便是茶道所提倡的所謂閑寂啊。”
  丹後的大名細川幽齋用這句話解答了少年心中的問題。幽齋這個人,在成為豐臣家的大名之前,原是織田家的大名,過去曾屬於明智光秀指揮之下。再往前數,他又曾是足利將軍的親信幕僚。在這前後三個朝代的動蕩的年代裡,他卻巧妙地生存了下來,而且由於有深湛的文化知識和學問,始終得到每一個朝代的掌權者的器重。也許可以說這就是善於處世吧。幽齋原先跟明智光秀關系特別,他的嫡子忠興的妻子還是光秀的女兒,為此,他和光秀交情極深。但是,他預料光秀將會沒落,因而不肯入伙與光秀一起謀反,而是站到了不久之後沿山陽道北上的秀吉一邊,參加了秀吉的大軍。在洞察前程方面,他也許具有一種特殊的靈感吧。
  幽齋在王公貴族之間也有很高的信望。他畢竟是早先的室町幕府時代的名門出身,既有京城的武家貴族所具有的那種儒將風度,又有王公貴族們的深厚的文化修養。而且他的文化修養也是非同尋常。他不僅擅長連歌,而且通曉茶道,就連烹調之道,也達到了名人高手的境界。然而,使幽齋在京城裡身份百倍的,恐怕還是他的有關詩歌的知識和才能。他曾經師承三條西實條,被授以可稱為詩歌最高權威的《古今集》秘訣。就連素以文化修養深湛著稱的公卿大夫們,也不得不向武人身份的幽齋學習堪稱皇族文化像征的詩歌。而正是這位幽齋,經常出入勸修家,正在教智仁親王及其哥哥詩歌呢。
  幽齋說:“茶道這東西,也不可等閑視之啊!”
  他勸親王學習並掌握這一當今流行的美學觀念。可是親王還是個少年,他覺得詩歌比茶道更有意思。
  這時候,親王問道:“所謂閑寂,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啊?”
  他想知道,為何秀吉喜歡山鄉水廊這樣的地方呢?
  幽齋回答說:“閑寂的精神,可以通過詩歌來理解。”
  他輕輕地挺一挺身子,將一把紙扇立在膝頭上,接著吟唱了一首詩:
  讓一心盼望繁花盛開的人們
  看看山村殘雪間的春草吧。
  這是藤原家隆(日本鐮倉時代詩人)的一首詩。據幽齋說,這首詩所吟詠的景色,正是閑寂的精神。
  “換句話說,”幽齋繼而說道,“把一匹千金寶馬系在一所簡陋不堪的茅屋裡,這景致體現的正是閑寂,也就是茶道的精神所在。”
  親王說道:“所謂千金寶馬,是說大阪城嗎?”
  這位少年聰慧過人。聽了老師剛才的一席話,他似乎已經隱約地懂得了秀吉心裡向往的是什麼,懂得了他為什麼要在金碧輝煌的大阪城的一角,特意布置下一片自然景色,並在其中建造一座僅有兩鋪席大小的茶室的緣故了。
  天正十四年(1586)正月,親王長到十歲了。這個月的十四日,秀吉為了祝賀新年,到皇宮裡晉謁天皇。這時,秀吉已經升任關白,地位顯赫到甚至另立了豐臣氏這樣的姓。然而,東海道的德川家康還沒有臣服於他,九州地方也還處於其勢力範圍之外。秀吉每天都為處理日常的政務、軍務面繁忙不堪。只見他晉謁之後,立即退出宮廷,匆匆離京他往。
  然而,出人意料,在這之後的第三天,秀吉又出現在京城,只見他急匆匆小跑著奔進了御所。
  “關白殿下好像在計劃著什麼事情。”
  從前一天起,宮廷裡早就在為這件事議論紛紛。秀吉進宮的當天,親王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到皇宮裡去一次,盡管他當時還是年小孩,並沒有舉行過成人的儀式。於是,他以孩童的裝束,同另一位親王,即他的哥哥,一起進了御所。“也許能見到秀吉”——這樣一種期待使他心情激動。親王至今尚未領略過秀吉 ——這個新時代的創造者的風采。
  這一天,秀吉顯示了一種奇異的志趣。
  他把一座全部用黃金做成的攜帶用的輕便茶室搬進了皇宮內苑,在小御所這一廳堂裡裝配好之後,讓當今的皇上(正親町帝)觀賞,並且准備獻給皇上。
  親王了正是為了觀賞這座黃金的茶室,才陪同天子進入小御所的。小御所的地板上擺著招人物議的那座小建築物,它放射著金燦燦的光芒。茶室的柱子、門檻、門框,全包著一層厚厚的金箔,茶室的四壁和屋頂也都是清一色的黃金。甚至連采光用的小方格紙窗的窗架,以及窗戶下部的護板也全是用的黃金。只有那三鋪席不是金子,而是猩猩的毛皮。而且那毛皮鋪席的四邊還鑲著含有淡綠色小花紋的金線織花錦緞。光是這座茶室就已經十分光彩奪目了。
  更何況所有的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黃金。放茶具用的架子以及方盆、茶盒、茶爐、鍋子、水杓、洗茶具用的缽子、水罐、茶杓,甚至連炭簍也全是用黃金做成的。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到底有誰在日本這塊土地上見過這麼多黃金呢!
  “這是怎麼回事啊!”
  親王面對這樣的窮奢極侈,吃驚得呆若木雞。他怎麼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這哪兒是美啊!至少,這不是《古今和歌集》所吟詠的那種美。至少它不是宮廷裡的人們所賞識的那種傳統的美。然而,卻自然而然地撥動了人們的心弦,使人亢奮起來,激動起來。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的作用呢?這是金色的力量嗎?難道金色具有超越傳統的美感作用嗎?
  不只是智仁親王,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無一不是一副看得入迷的如痴如醉的表情,驚訝得嘴唇微微張開著。就連皇上都不例外。秀吉的目的達到了。
  “秀吉在哪兒?”
  親王暗暗尋思,他抬眼望去。根本用不著費神尋找,只見秀吉正跪伏在這座用黃金做成的活動茶室側面稍稍靠下手的地方,活像一只青蛙一般。令人驚訝的是,甚至連他的裹著錦袍到袖子的部分,都仿佛被映成淡金色似的。黃金是沒有陰影的。在一片令人嘖嘖稱贊的異乎尋常的輝煌之中,秀吉跪伏在沒有陰影的光澤裡。他那奇妙地跪伏著的姿態,不由得叫人覺得,他仿佛就是那黃金的化身。
  可是,他那副長相卻有點兒滑稽。你看那副臉形,就像隨時都會跟人開起玩笑來似的。這個人說不定就是為了跟人逗樂,才把這黃金的茶室搬進御所這潔淨的聖城來的吧。親王曾聽到過一則世間的謠傳,說秀吉這個人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是一個愛說笑取鬧的大活寶。
  “說不定他就是打算跟人開玩笑的?”
  親王畢竟還年少,他面對這異樣的景致,便展開想像的翅膀隨意猜測起來。親王這一次所受到的衝擊和留下的疑問,一直到許多年之後,還沒有從他的記憶中消失。大活寶秀吉也許正是為了慰藉宮中人寂寥的生活,才化作一只金蛙,跳出來跟人開這麼個玩笑的吧。
  過了許多年之後,親王曾想:否則,他的神經就不正常了。御所的一切,全都必須是淡泊的。這種淡泊乃是宮廷中人的傳統的美感。無論是御所的禮儀、宴飲,還是家具擺設,全都體現著質樸、明快的原則。不過,在歷史久遠的皇家傳統之中,偶爾也出現過對這種傳統美感的叛逆者。例如,後白河法皇就是這樣。法皇愛好流行的俚俗歌謠,這是一種充滿了世俗氣息的民歌,他自己也常常詠唱,而且還編輯了一部歌詞選集《梁塵秘抄》;另一方面,他還喜愛色彩濃重的鍍金的雕刻。因為愛之極深,他甚至請人造了一千零一座這種鍍金的佛像。但是,就連這位後白河法皇也沒有把他的這種趣味帶進御所裡來。他沒有干預神道教所提倡的淡泊風格。他把一千零一座金色的佛像放在別的收藏院內,以此將它們同御所隔開了。然而,秀吉卻把色彩濃重的黃金的建築物搬進了風格淡泊的御所。
  “請皇上用茶。”——這是秀吉獻上茶室時的說明,也是秀吉的意圖所在。他自己有品茶的嗜好,但他不願意一個人獨占,而想讓它也能在宮廷中流行起來。秀吉的用心是不錯的。問題是黃金做的茶室。所謂茶道,所謂閑寂,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直到過了很多年之後,親王還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他畢竟是秀吉的崇拜者,因而他對秀吉的評價,也就沒有超過他對秀吉所懷有的感情的壁壘。
  “他是個虛懷若谷、眼光遠大的人。”
  親王這樣理解秀吉。在大阪城建造山鄉水廊,這大概是想在豪華和奢侈之中追求一點閑寂,亦即茶道的精神吧。秀吉把這種精神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正是這位秀吉,在御所,卻故意導演了一場與大阪城的山鄉水廊意趣相反的演出。御所的淡泊的志趣,盡管和閑寂不同,然而卻略有相似之處。在御所那樣的清靜的環境裡,反而放進一座黃金做的茶室,其目的大概是想在淡泊之中添加一點輝煌吧。也許秀吉正是以半開玩笑的心情,亦即用他那張滑稽的臉,導演了這場活劇的。他告訴人們,對比會產生一種特殊的意趣。親王是這樣來理解的。如果說親王的這種解釋多少有點牽強之處,那也准是他對秀吉懷有深情和敬意的緣故。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在這時候,在這小御所內,親王和秀吉見了面,兩人近在咫尺。映入親王眼簾的是一張小小的臉盤。這張臉,稍稍有點緊張,猶如一個握緊了的拳頭一般。也許是久戰沙場,風吹日曬所造成的吧,臉色有點黝黑,兩只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得很厲害,給人的印像是:有點像一把磨光了的鋼刀。正當親王久久地注視著秀吉的時候,秀吉微微抬起頭來盯著親王,忽然咧嘴笑了笑。
  當秀吉笑的時候,他的臉形完全變了。臉上出現了很多皺紋。特別是眼角,那一道道紋路都像畫圓圈似的直向下伸展。這是一張和善的臉,活像一個年老的莊稼漢。不錯,正是這張臉。親王在見到他之前,早就在腦海裡描繪過了。現在親王已經喜歡他了。他覺得,一個誅討了光秀的、代表正義的將軍,理所當然地應該是這樣一副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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