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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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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司馬遼太郎]豐臣家的人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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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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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41: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以這一天為轉機,一個新的命運在等待著親王。
  那天傍晚,右大臣今出川(菊亭)晴季,步履匆忙地來到了親王所在的勸修寺家。晴季在藤原公卿這一皇族之中,雖不是最高的名流,但是由於早就和秀吉交情很深,為此,目下正以私人顧問這樣的身份,在秀吉和皇室的政治聯系方面發揮著很大的作用。在勸修寺家,接待來客的是當代的家主晴豐。這晴豐乃是親王的舅舅。
  晴季開口說:“此次登門拜訪,為的是六之宮親王的事。”
  六之宮是親王的通稱。
  晴季接著說:“關白殿下,懇切地希望把親王領作豐臣家的養子。”
  對此,勸修寺晴豐不能不保持沉默。
  “親王不是皇族嗎?怎麼可以作臣下的養子呢。更何況去作秀吉這樣出身卑賤的人的養子!”
  晴豐心中這麼暗暗思忖著。他還是一聲不吭。順便交代一下,勸修寺晴豐是親王的生母新上東門晴子的親弟弟,並兼任親王的太傅之職。所謂太傅,雖是親王的臣下,然而卻是代行父親之職的。
  今出川晴季又開口說:“再說,這養子的事已經得到天子的非正式的允承。只是皇上的御旨說,得聽聽勸修寺家的意向。”
  “……”
  晴豐思考著。他想道,正像世人眾所周知的那樣,秀吉沒有子息。他也早就聽說過,為此,秀吉將把外甥秀次領作養子。另外還聽人說,秀次性格輕浮,草率,秀吉正為這件事拿不定主意呢。這些都不去管它。反正都是豐臣家內部的事兒,以往聽到這些消息時,都把它們當作與己無關的事兒,沒有放在心上。
  “您先聽我說,”今出川晴季又說道,“秀吉卿這回受皇上之命,創設了豐臣氏。這麼一來,除了原有的源、平、藤、橘四姓之外,豐臣氏也是皇族的姓了,將來這一族准會日益繁榮昌盛,前程遠大。既然秀吉卿沒有親生兒子,那麼,自然希望有一個出身高貴的養子,來繼承這一家業。這麼看來,六之宮親王可算是最合適的人選了。將來天下的大權,有可能會讓給你家的六之宮親王呢!你看怎麼樣啊?”
  勸修寺晴豐慌忙回答說:“讓我考慮考慮。”
  在他看來,這件事得三思而行。你想想看,這六之宮至今雖還是個孩童,未受詔封為親王,可他是個響當當的皇族。而且是繼父親誠任親王和哥哥一之宮(周仁)之後,第三個具有皇位繼承權的人,上面二位倘使有個萬一,那麼,他就要當天皇了。如此高貴的人,怎能拜原本連姓氏都沒有、而出身又低賤的尾張中村的莊稼漢的兒子為父,去當他的養子呢。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例子嘛。保住血統的純潔,對於貴族來說,和生命一樣寶貴。
  晴豐低聲說:“古往今來,沒有這樣的規矩啊!……”
  今出川晴季打斷了他的話,說:“這,我明白。但這是時勢。現在的事情已經不能什麼都按老規矩來辦了。眼前就有一個例子,不久前新設了豐臣這個姓。由皇上下令創立新的姓氏這樣的事情,自從創立源、平、藤、橘四姓一千年來,不曾有過。因此,從現在起,一切都得按新的規矩來辦。以今衡古,比起老規矩和先例來說,更應考慮的是當前。我是這麼想的,你看怎麼樣啊?”
  今出川晴季說到這裡,向前探著身子追問道:“到底贊成還是不贊成啊?”
  勸修寺晴豐心裡想道:“這個人真不好對付。”
  自從秀吉掌管京城以來,這位今出川晴季一直在為他效犬馬之勞。晴豐也曉得,秀吉每次晉升官位,全都是晴季從中斡旋的。此人雖然其貌不揚,面孔細長得猶如一根棒頭,誰知倒是個非同一般的足智多謀的人物。
  打去年到今年這段時間裡,秀吉一會兒也離不開今出川晴季。秀吉有個弱點,不用說,那是他的出身低微。開始時,秀吉想開設幕府,而要開設幕府,則必須是征夷大將軍才行。然而,如果不是源氏,就不會被任命為征夷大將軍。開設鐮倉幕府的源賴朝乃是源氏的宗主,開設室町幕府的足利尊氏也同樣是源氏出身。這是宮廷裡的老規矩,而對宮廷來說,老規矩是最最重要的法律。但是,秀吉不是源氏。
  為此,秀吉想得一個源氏的姓,便請求流落在安藝的前代將軍足利義昭,希望當他的養子。但是,源氏的宗主義昭不願意自己家高貴的血統為卑賤的人所玷污,不肯答應。秀吉不知如何是好。幫助這時的秀吉擺脫困境的,正是這位今出川晴季。
  晴季對秀吉說:“我看殿下不用去當什麼將軍,當關白就是了。關白是人臣中最高的職位。以關白的身份執掌天下大權,那就不必要去當什麼征夷大將軍以及開設幕府了。當關白就足夠了。”
  可是只有藤原氏才能當關白。這是千古的慣例。其他姓氏的皇族,無論是源氏、平氏還是橘氏,都不能任關白。也沒有這樣的先例。而出身低賤(盡管秀吉曾效法早先的主人信長,在這之前曾一直私下稱自己是平氏出身)的秀吉,那就更沒有資格被任命為關白了。
  晴季建議道:“不用費心,不用費心。事情很簡單。請閣下當近衛家的養子。這麼一來,你就是藤原氏了。”
  事先他已得到了藤原氏的宗主近衛前久對這件事的允承。聽晴季這麼說,秀吉大為高興,當天,他就成了近衛家的養子。就在同一天,秀吉通過晴季奏請皇上,要求以“藤原秀吉”這個名字,任命他為關白。對於這件事,就連當今的皇上正親町帝都面露難色。皇上說道,秀吉不是藤原氏出身,這是明擺著的事實,但是卻明火執仗地欺世盜名,這是不允許的。然而,皇上迫於秀吉所擁有的強大的力量,只能放棄原先的主張,最後,按照奏請的要求,任命他為關白。從那時起,僅僅過了三個月之後,秀吉便放棄了藤原姓,公開使用新設姓氏豐臣了。這是去年,即天正十三年(1585)九月十三日的事。秀吉為了登上貴族寶座而攀登的階梯,在宮廷裡的那一段,可並不是很容易的。
  勸修寺晴豐是公卿之一,對於這些事情的始末,自然是早已有所耳聞的。他原以為這都是旁人的事,並沒有放在心上。誰知如今卻干系到自己身上了。個中的利害得失究竟如何呢?
  勸修寺晴豐凝視著晴季,心裡想道:“想認六之宮親王為養子這件事,恐怕不是秀吉提出的,不過是這位今出川晴季獻的計吧。”
  就是這位晴季,靠了推舉秀吉當上關白的功勞,去年已經一躍而為從一位右大臣了。
  “您也要作好日後當大官的思想准備啊!”
  今出川晴季在口氣之中透露了這麼一層意思。這位秀吉的策士謀臣說道,六之宮親王到了豐臣家,將來如果成了執掌天下的人,那麼你在宮廷裡封個高官、得點厚祿,那就是隨心所欲的事了。這必將使勸修寺家光宗耀祖,門庭增輝啊。
  勸修寺晴豐聽了這番話之後,暫時離開座位進到屋裡,和親王的生母晴子也商量了一下。
  晴子當即說:“你還猶豫什麼!這對勸修寺家來說,那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嗎?”
  聽了這話,晴豐這才下定了決心。他重整衣冠,再次來到書院裡,以一種明朗的聲調說:“既然皇上早已內中允准,我作為親王的太傅沒有什麼意見。自然也是親王的福分,是值得慶賀的。”
  “不過,”晴豐有點不放心地問道,“關白殿下是否認識六之宮親王呢?”
  “哈,這件事可就用不著您費心嘍!”
  晴季說著向晴豐擺了擺手,“他們已經在今天見過面啦!”
  說這話的時候,晴季臉上稍稍露出得意之色,咧著張嘴。看來這也是這位軍師早就安排好的。今天,秀吉把一座黃金做的茶室搬進了小御所裡,那時皇上臨幸小御所,跟隨的人中,有一個還未行戴冠禮的兒童,那便是六之宮親王。
  “關白殿下見到了親王,事後高興極了。”
  勸修寺晴豐點頭稱是:“那就更好了。”
  他心裡想,秀吉當然會很滿意嘍。六之宮長得眉清目秀,在宮中也是獨一無二的。再加上資質不凡,甚至連細川幽齋這樣的才子都曾經說,他誠然是一位神童。比起漢學來,親王更愛好和學(指有關日本歷史、文學、神道以及古代的禮儀、典故等方面的學問,亦稱國學),十歲的時候,就已經熟讀了全部《古今集》,甚至已經達到了能夠評釋《伊勢物語》的水平。晴豐心想,即便秀吉走遍天下,恐怕也無法找到像六之宮這樣出身尊貴、資質聰慧的養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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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42: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親王成了秀吉的猶子。
  猶子這個名稱,來源於“猶如兒子”這個詞。猶子和養子幾乎沒有什麼差別,大多數場合都用作同樣的意思。但有時候也加以區別。養子的話,就要住在養家,用養家的姓,這似乎是一條原則。而猶子則不一定這樣。親王是豐臣家的猶子,但他照舊住在勸修寺家,以天皇的同族人的身份生活著。一方面,這恐怕也是因為他太幼小,還不適於離開這環境吧。
  正月過去了。進入二月之後,天氣很快就暖和起來,到了二月中旬,御所的櫻花開始含苞待放了。
  宮廷裡有人議論道:“今年賞花的御宴,看來要比往年早一些吧。”
  過了二十五日之後,下一場暖雨,第二天,御所乾門的櫻花一下子開了六成。皇上十分驚喜,決定把原定的御宴提前,改在二十八日舉行。
  二十八日這一天,親王也出席了賞花的盛宴。雖說是御宴,但這是皇上的所謂私游,參加的人也只限於親王及其一族,還有皇室直屬的寺院、神社的主持人,以及與皇上關系密切的公卿等人,也就是說,都是皇家的自己人。
  自然沒有邀請秀吉。不過,即便請了他,恐怕他也未必能來赴宴,為了把東海地方的德川家康納入自己的屬下,他正忙於種種外交活動呢。但是,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天,按理應在大阪的秀吉,卻突然帶著少數兵丁上京,進入御所來了。說是並沒有別的事情,只不過順便來向皇上請個安。
  剛好碰上這一天御花園裡舉行賞花會。
  秀吉想道:“不可有礙皇上的雅興。”
  於是沒有叫人通報皇上,而是悄悄地呆在御花園的一角,站著遠遠地賞花,不久便退了出去。皇上事後知道了這件事,十分欣喜。宮廷中人最喜歡的便是這種眷眷之情。
  “把這一首詩拿去給豐關白看看。”
  皇上邊說邊把自己寫的一首和歌交給負責聯絡的公卿。
  滿園櫻花開,幽香溢林外。
  賞花正當時,何以君離去?
  猶如花未謝,春天早消逝。
  秀吉拜讀之後,立即和了一首,獻給皇上。詩雲:
  花光映新綠,滿眼雲霞明。
  久立花樹下,不忍擾雅興。
  未辭先離去,卻為皇上知。
  皇上和臣屬之間的詩歌的美妙動人的唱和,立即在宮廷中傳開了,成了大家喜歡談論的話題。親王不用說,也聽到了。從兩首詩作比較,雖說是誠惶誠恐的,然而令人覺得秀吉的那首即興詩,要比皇上的御歌高明得多。
  親王對太傅勸修寺晴豐說:“豐關白也很有詩才嘛。”
  晴豐最近已晉升為權大納言,擔任皇上的傳遞聯絡的工作。把皇上的御歌送給秀吉的就是他,而帶回秀吉的和詩的也是他。
  晴豐四平八穩、模棱兩可地回答說:“高見,高見!”
  他也承認秀吉看來有點詩才,但是他發覺這首出色的和唱詩似乎並非出自秀吉的手筆,倒好像是經過細川幽齋修改潤色過的。
  不過,晴豐沒有向親王講明這一點,由於這個緣故,親王始終相信這首詩是秀吉自己作的。他後來的所見所聞,為這種信念提供了足夠的根據。秀吉死的那年,也就是慶長三年(1598)三月十五日,在醍醐舉行賞花會的時候,秀吉當著親王的面作了幾首即興詩,吟唱了和親王一起游園的快樂心情。這些詩歌的韻律極其自然,不像是事先作好了的。親王一生中曾讀到過很多首秀吉作的詩歌,其中有好幾首稱得上是詩中的精品,他都能背誦出來。對親王來說,秀吉的一切方面都是極有吸引力的,就連理應是秀吉最不拿手的詩歌也是如此。
  在成為秀吉的猶子的天正十四年(1586),親王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這一年的七月二十四日,他的生父誠任親王得了急病,當天去世了。誠任親王是當今的皇上正親町帝的養子和嗣子。對宮廷來說,他的突然逝世是一件重大的事件。
  當時,秀吉正在大阪,聽到誠任親王患急病的消息,立即趕往京都,然而未能趕上臨終。
  誠任親王死後,留下了一個繼承皇位的問題。當然,應該是親王的哥哥周仁親王當繼承人。事情也是這麼安排的。
  這一年的九月,新的皇太子周仁親王舉行戴冠禮。擔任戴冠的義父角色的,是朝中的首席大臣秀吉。後來,正親町帝按照他幾年前就提出的希望當了上皇,讓出了皇位。十一月二十五日,周仁親王在紫宸殿即位。這位新帝就是後陽成天皇。
  新帝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他是六之宮親王的胞兄。由於還沒有皇子,理所當然的,六之宮在皇族中處於領先的地位。倘使當今的天皇萬一有個好歹,六之宮將繼承皇位。
  但是六之宮卻是豐臣家的猶子。
  “這樣子,事情不好辦。”
  公卿之間有這麼一種情緒。他們認為有必要請求秀吉,讓他刪除六之宮在豐臣家的族席。別人且不去管他,勸修寺晴豐對這件事的情緒特別強烈。自己是六之宮皇子的外戚,在他看來,讓皇子繼承天皇的皇位,遠比去當什麼豐臣家的接班人強得多。然而,這事兒,就連晴豐也難於啟口,終於沒有提出。因為講這種話,就等於盼望新帝早死,那是不妥的。
  當事人六之宮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情況。
  他依然住在勸修寺家,勤奮地學習和學。特別是近來,他拜九條稙道為師,開始聽關於《源氏物語》一書的講解。
  對於養父秀吉,他一如既往地懷著善意。第二年春上,當秀吉為了征討九州而從大阪城起程的時候,六之宮和眾多的公卿、皇家直屬寺院的主持人,曾一起到大阪去給他送行。當秀吉騎著馬出城門的時候,後陽成天皇派來的御使趕到了。只見使節向前奔著,一邊奔,一邊把皇上的聖旨告訴了騎在馬上的秀吉。
  於是一眨眼的工夫,人們看到了一幅異乎尋常的情景。秀吉頓時變得惶恐萬分,只見他從跌落了下來。他那下馬的動作,使人覺得,除了用“跌落”二字之外,實在找不出其他更好的形容。緊接著秀吉跪了下來,迅速脫下戰盔,趴在地上叩起頭來。
  在場的大、小諸侯,面對秀吉的此種隆重的禮節,都很驚訝,他們也都紛紛從馬上“跌落”下來,跪在地上叩頭。正在周圍看熱鬧的全城百姓,看到這意外的光景,無不驚得瞠目結舌,嚇得靈魂兒出竅。他們原以為這位秀吉才是這世上擁有最大權力的統治者,而竟能讓這位秀吉都不得不慌張地跪拜在地上的天皇,又該是何等至高無上啊!
  六之宮親王目睹了這番光景。他也受到了不小的衝擊。自從源賴朝在鐮倉開設幕府以來,政權就轉到軍人手中。
  在由武將執政的以往各個朝代裡,恐怕不曾有過像秀吉這樣崇敬天皇的人吧。此情此景,他六之宮真是終生難忘啊。
  這一年一直到仲夏,秀吉都在九州前線。而六之宮在這一年裡跟中院通勝學習了《新古今集》。養父秀吉公務繁忙,六之宮則是在鑽研學業中度過光陰的。
  天正十六年(1588),六之宮十二歲了。
  這一年春天,秀吉籌辦了一次游宴,其規模之大,是這個國家的宮廷有史以來從未見過的。
  這便是一般人所說的天皇行幸聚樂第。秀吉的目的,是想請皇上和宮廷中人到他在京都的邸宅聚樂第,跟武臣們一起盡興游樂。
  六之宮不用說也受到了邀請。他早就希望看一看秀吉的聚樂第了,因而從聽到這一計劃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數著日子巴望那一天快點到來。六之宮聽人說,聚樂第坐落在京城的內野地方,它既是城郭,又是殿舍,建築十分壯麗,是去年秋天竣工的。結束了征討九州的戰爭,凱旋歸來的秀吉已經住進聚樂第,並在那裡過了年。這聚樂第的壯麗情景,恰如在京師之內又建造了一座皇宮一般,是任何善長丹青的名畫家之筆都無法加以描繪的。
  五月十四日是宴游開始的日子。
  當天早晨,秀吉親自到皇宮裡接駕。當天子從南殿出來的時候,秀吉趕緊繞到他的身後,幫他提著曳地錦袍的下擺,緊跟在身後,一直步行到鳳輦之前。
  從御所到聚樂第共有一千六百多米,沿路擔任警衛的士兵共有六千人。道路兩旁,排滿了五彩繽紛的歡迎者的行列,看去就如一條長長的織錦一般。六之宮也坐在彩轎裡,他的彩轎緊挨在天子之後。
  當天子一行人的隊伍走過護城河上的朱橋,進入聚樂第的城門的時候,六之宮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全新的天地。映入他眼簾的是怎樣一派雄偉、壯麗的美景啊!在宏大的氣勢之中,又帶有輝煌。全無寺院的那種抑郁、低沉的情調,而寺院乃是以往的大建築物的代表。處處洋溢著秀吉想要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氣派。這種輝煌壯麗的建築,一不小心是很容易失之於浮華的,秀吉憑著他對茶道的愛好所獲得的美感,在各緊要之處加以控制,從而避免了浮華。
  “這只有豐關白才做得到啊!”
  直到過了多少年之後,六之宮親王仍然沒有忘記當時的這句感嘆之言。親王思忖,正如信奉禪宗的僧侶想以書畫來表現自己的胸襟和風韻那樣,看來,秀吉是企圖通過建築來做到這一點。
  皇上在預定的位子上入坐了。秀吉跪行著向前,舉行入坐儀式,不久,酒宴便開始了。
  宴會大廳的西首完全敞開著,大廳外面是一座占地寬廣的庭園。院子裡滿目新綠。遲開的櫻花、提前開放的杜鵑,以及盛開的棠棣花和燕子花等等花草,給庭園增添了繽紛的色彩。在從庭園吹來的帶著花草香氣的陣陣薰風中,酒宴按原定的程序一步步進行著。當宴會進行到中途的時候,秀吉向皇上呈獻了大批貢物。夜宴則以管弦樂的演奏為主。天子大概感到極其愉快吧,他親自把一架古箏橫在面前,以高超的技藝,彈奏了一曲。
  宴游連續進行了三天。原定第三天結束。但是天子的游興未盡,說是:“還想在這裡再呆兩天。”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群臣們都為之感到意外。
  親王心裡想:“原來天子也很喜歡秀吉哪!”
  他為自己的愛跟當天子的哥哥相一致,而快活得真想亂蹦亂跳。親王對這位很可能是有史以來文化修養最高的天皇——後陽成帝,終生都是很尊敬的。天子還是六之宮的師長,使六之宮領悟了唐詩的興趣的,是這位天子,而當他初讀《白氏文集》的時候,為他作啟蒙性講解的,也正是這位天子。
  親王擔心道:“也不知秀吉有何想法?”
  然而這擔心是多余的。對天子要求延期一事感到高興的,不用說是秀吉自己。秀吉欣喜之余,把自己屬下的大名都叫到天子面前。這乃是原定的計劃中沒有的節目。被召集的都是豐臣家具有三位以上級別的諸侯。他們是織田信雄、德川家康、豐臣秀長、豐臣秀次、宇喜多秀家、以及前田利家。比他們級別低的人則聚集在另一間大廳裡。
  秀吉向前移動了幾步,向天子奏道:“真是感奮之至啊!”
  接著他對自己手下的諸侯們作了訓示。這訓示的大意是說,承蒙皇上不棄,行幸到此。今天,像現在這樣,我們這些武人,有幸被恩准朝見皇上,這是永生難忘的光榮。這無比的歡樂真正叫我們不知如何置身是好。但是,我們的子孫會怎麼樣呢?我很擔心,我們的子孫中會出現亂臣逆子,他們也許會遺忘掉浩蕩的皇恩,甚至玩弄武力企圖對聖上做出大逆不道的勾當。為了這個緣故,讓我們大家,給皇上寫一封效忠信,發誓世世代代忠於天子,永不違背天子的旨意。
  在場的各位諸侯都遞交了效忠信。
  親王目睹了這一歷史性場面的部分情景。他看著看著,不由地為秀吉的這一舉動感動萬分,以至於裹著錦袍的身子顫抖不止。回想從前,他的祖父,即前代天皇正親町帝年輕的時候,武人們甚至連皇室的存在都不知道,皇宮裡的人們十分貧困,有時甚至連飯都吃不飽。而如今卻出現秀吉這樣對皇室體貼入微的人。這難道不像是一個奇跡嗎?
  不過,秀吉自有秀吉的打算。秀吉手下的大名,許多人從前與他是同級,或者如織田信雄、德川家康那樣,比他地位還高,而豐臣家現在得統轄他們,並且在秀吉死後,也還要把這種局面永遠保持下去。為此,秀吉想借用天皇的神聖性,把這種神聖的觀念徹底地灌輸到各個大名的頭腦裡去,通過這一辦法,教育他們:居於人臣之首的關白家,是何等尊貴!告訴他們,應該像順隨天皇那樣,順隨豐臣關白家。但是,六之宮親王沒有成熟到這一地步,能夠如此居心不良地來觀察這一事態。何況,更重要的是,親王喜歡秀吉,他絲毫也沒有懷疑秀吉的一片至誠。
  在這次宴席上,親王見到了大納言德川家康這個人物。家康直到不久以前,還是與秀吉相對抗的東海地方的霸主。親王早就聽說過,就連秀吉也對他很是敬畏,雖說是屬下的大名,然而秀吉待之若賓。
  這是一個脖子粗大的人。鬢發稀疏,臉頰豐滿,身子肥胖得甚至有點影響了動作的敏捷。這是一位甚至擊敗過秀吉的軍隊的武將,然而絲毫也看不出倨傲的神情,彬彬有禮,謙而恭之,此人的舉止風度,活像一位年老退隱了的富商。家康也遞交了效忠信。
  宴席上,還有即席賦詩的活動。
  參加賦詩的,皇家方面有二十四人;武將方面,包括秀吉在內四人;共二十八人。從席次看,秀吉坐在最上席,其次是六之宮親王,從最下座起倒數第二席是德川家康。各人的膝邊都放著謄寫自作的詩歌的硯台和稿紙。還選定了進行詩會所必要的人選,分別擔任詩會的司令、命題、評選和朗誦等職務。
  天子所作的那首詩,格調非常清純,詩如其人,它正好表現了皇上那種正人君子的崇高人品。
  久盼今日會,果不負朕心。
  從此結良緣,代代松柏情。
  親王和了一首。接著,秀吉也和了一首,秀吉那首是:
  萬歲行幸處,群臣樂融融。
  草木俯大地,擎天一青松。
  親王心裡想道:“家康怎麼樣呢?”
  他看了一下靠近末座的家康。自從聽人傳說,這家康是足以與秀吉相匹敵的英雄之後,親王就對他無法漠然置之了。聽太傅勸修寺晴豐講,這個人物全然沒有秀吉那種對藝術的愛好。他既不喜歡精致而華美的衣著,也不喜歡富麗堂皇的建築。就連他所居住的濱松城裡也只有一些極其實用而樸素的房屋。城內連茶室都沒有。也有人傳說家康不喜歡茶道,還說他連一首和歌、俳句都不曾吟詠過。
  可就是這麼個人物,今天卻濫竽充數、忝列在吟詩作詞的人們之中。這倒叫人想看看這位胖大漢究竟如何寫出他根本就一竅不通的和歌來。
  自從詩會開始以來,親王一直對此事十分關心。少頃,只見家康將手伸進懷裡,掏出一張小紙片,逐字抄起來。
  親王心裡想道:“在抄啊!”
  他感到意外。他想,這恐怕是別人代寫的吧。准是請細川幽齋寫的。因為這位家康,前年十月和秀吉講和之後,曾上大阪來向秀吉叩頭稱臣。那一次,就是這位通曉禮儀的幽齋,負責接待家康,並安排他們兩位會見的。這些情況是幽齋親口對親王講的。聽說從那以後,幽齋和家康過往甚密。如果是請人代筆的話,那恐怕就是幽齋了。
  不過,既然是抄襲,最好還是多少避一避別人的眼睛為好,可家康卻堂堂正正地在面前鋪開紙張,毫無顧忌地在抄著。這情景給了親王以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一種肆無忌憚、目中無人的態度,與剛才那種文質彬彬、謙而恭之迥然不同。誇大一點兒說,使人覺得,此人即便在皇上的面前,也是連半點畏懼都沒有的。一會兒,讀師吟誦了家康所抄寫的那首詩:
  蒼翠的松樹,千枝萬葉數不清。
  皇上的恩澤,千代萬代暖人心。
  這詩的意思大概是說,松樹有數不清的葉子,而這每一片松葉都祝皇上萬世榮華。如果說詩歌是詩作者的內心的明證,那麼,似乎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通過這首詩,家康也對皇室的繁昌作出了保證。
  時間進入了天正十八年(1590)。
  六之宮已經舉行了成人儀式,改名為智仁親王了。時年十四歲。
  在這之前的一年,豐臣家出生了一個嫡子,他便是鶴松。後陽成帝派了御使到大阪,下賜寶刀一把,作為賀禮。從這以後,人們自然而然地議論起這樣一個話題來,那就是:應該把親王從豐臣家猶子的身份中解放出來啊。人們說,秀吉已經有了親兒子,而後陽成天皇還沒有親兒子。應該趁這個機會,讓親王恢復早先的純粹皇家人員的身份。結果,正是這樣做了。
  秀吉很想為曾經作過他猶子的這位親王做一件什麼事情,作為對他的酬謝。他苦思冥想了好久,終於想到了一條好主意:讓親王從皇室中分出來,成為一家獨立的皇族。要自成一家皇族,一要有領地,二要有府邸。秀吉決定首先給親王三千石的領地,他把這一新的皇族稱作八條宮家,並決定在八條河畔替它建造府邸。
  這一年的正月,秀吉為了討伐小田原城,忙於備戰工作,但他還是抽空進宮,把親王接了出來。
  秀吉說:“親王的府邸,由我來劃定範圍後呈獻給您。”
  他跟從前一樣,還是一個喜歡大興土木的人。秀吉把親王帶到預定建造府邸的場所,並叫來了負責營造工程的官員以及工匠,和他們一起研究營造的基本方針。
  秀吉說:“得好好地動動腦筋啊!”
  因為是親王的住處,所以應該帶有御所的風格,就是說必須是帶主殿的那種結構。然而光這樣,則缺少輕快的情趣,光線也不好。而且首先是過於老式。因而要在這種主殿式結構的基礎上,再加一點時興的風雅(如茶室那樣的建築)才好。以上這些是秀吉的要求。
  秀吉勸說道:“親王,有什麼意見,請您也說說啊!”
  但是,親王對建築方面的事情,還不太了解,他只說了句:“一切拜托您了。”
  秀吉當即命令工匠畫一張建築圖。在他回到大阪之後,圖紙送來了。他便親自用朱筆作了修改。並且吩咐道:“也拿去給親王看看!”
  親王看了這張圖樣,談了如下的意見:秀吉的這一設計,茶道的趣味非常突出,他對這一點並無異議。如果要說希望的話,倒是希望多少有一點王朝風格的因素,例如使用遮蔽風雨的板窗等等。最近一個時期,親王和當天子的哥哥在一起,正在熱心地考究《源氏物語》一書,他想要一間能聯想起源氏的屋子。這意見傳到秀吉耳裡。秀吉認為“親王說的很有道理”,便用朱筆作了最後的修改,隨後就出發征討小田原去了。但是即便在小田原的軍帳之中,秀吉還惦記著營造工程的進度,命令負責官員一一向他報告。
  親王時常到工地現場,夾在工匠裡面,看著他們干活。這位親王之所以逐漸對房屋發生了興趣,大概和八條宮的建造工程有關系。
  這年年底,營造工程基本完成了。秀吉在小田原聽到這消息,大為高興。
  只是隔扇上的畫尚未完工。秀吉督促擔任作畫的畫師狩野加緊進行。直到大年夜之前,這畫才完成,並裝進了府邸。
  畫的是一枝扁柏。
  只見在巨大的畫面上用濃重的筆墨,畫著一枝扁柏,另外還配有色彩濃厚的流水、天空和岩石。構圖十分豪壯華麗,完全是秀吉所愛好的所謂聚樂第風格。令人覺得,這幅畫生動地體現了秀吉所創造的這一時代的精神面貌。
  進入新的一年之後,親王搬進這座新邸居住。不久,到同年九月,秀吉從東方凱旋歸來的時候,他曾順路到親王的府邸。
  當他仔細察看府邸內的種種建築的時候,曾再三說:“造得不錯啊!”
  只是那庭院不很中意,他便親自指揮,讓人把裝飾在園中的一些石頭調動了位置。
  天正十九年(1591)這一年裡,豐臣家相繼發生了幾起不幸的事件。正月,秀吉的親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去世;八月,鶴松夭折。
  豐臣家又沒有繼承人了。秀吉終於下了決心,於這一年的十一月,把外甥秀次認作養子,第二個月便把關白的職務讓給了這位養子。在這之後,進攻朝鮮的戰爭開始了。可是,秀吉卻從這時候起,突然開始衰老起來,就像身體裡的一根主心骨折斷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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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關於秀吉,八條宮智仁親王所記得的,只有這麼一些。即便這一些事情,也是在親王十分幼小時的記憶。當秀吉英姿颯爽、風華正茂的時候,這位親王還只是個幼童或少年,而當他觀察世事人情的眼光開始成熟時,關鍵人物秀吉卻早已衰老,不久之後就與世長辭了。但是,在秀吉去世以後,親王的思想認識有了很大的成長。與此同時,親王心目中的秀吉的形像,也似乎在秀吉死後,變得越發栩栩如生了。
  關原戰爭爆發的時候,親王二十四歲。
  “家康想奪豐臣家的權。”
  這件事早在關原之戰發生之前,在皇族人員的眼裡已經是一清二楚的了。秀吉死後,家康雖然是豐臣家的一個大名的身份,但他卻單獨接近宮廷,給宮廷進貢了不少金銀財寶。其用心可謂昭然若揭,那准是為了事先博得宮廷的好感,為將來起事作准備。這期間,家康違反豐臣家的法規,常常做一些刺激大阪執政機關的事,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甚是反感,代表大阪當局起而攻之,他公開譴責家康的罪狀,並在大阪舉兵討伐。這對家康來說,也許是正中下懷。於是,普天下的大名一分為二了,他們或參加東軍,或參加西軍,兩者必居其一。
  教親王學詩的老師細川幽齋,在丹後的田邊(舞鶴)地方,原地不動地參加了家康一邊。
  幽齋把自己這一家族的存亡的賭注壓在家康方面。這場賭博最後是贏了。但是在中途,即戰事進行過程中,曾陷入過困境。因為西軍的大兵團團包圍了這丹後的田邊城。
  圍城的西軍達一萬五千人,而在城內防守的幽齋卻只有五百人。因為幽齋的兒子忠興,率細川家的主力,開赴關東去了,因而幽齋身邊留下的就只有這麼一支軍隊了。他必須以這僅有的五百人作戰。然而,幽齋卻打得很好。
  世人都思忖道:“幽齋恐怕很難取勝,他怕是活不成了。”
  然而,幽齋的武藝高強,作戰勇敢,是連織田信長都贊嘆過的。而且,此人的智謀更是大大超過他的武勇。此刻,這位老人,自有他的絕處逢生而又不為世人所笑話的訣竅。
  這便是動用八條親王。
  幽齋自前年以來,為後陽成天皇和八條宮親王講授《古今集》全卷的注釋,直到去年才講完。第一次共教了七十多天,第二次四十多天。
  通過這兩次授課,他把《古今集》全卷的注釋都講完了。但是還留著一個尾巴,那就是世間所傳的可稱之為秘傳的東西。
  社會上一般人所說的這門學問,便是解釋《古今集》的秘傳,用藝術界的術語來說,則是秘訣。這東西是不傳給外人的,倘若幽齋戰死的話,那麼這一秘訣就將永遠從人世間消失了。
  幽齋正是靠這一條來施展他計謀的。
  幽齋對身在京城的八條親王提議道:“我的死輕,但《古今集》秘訣重。我希望在我死之前,將這套秘訣傳授給八條親王。”
  幽齋派了自己的一名部下當密使,衝過敵人的封鎖線,到達了八條親王的府邸。
  親王吃了一驚。
  他立即到御所,拜謁了作天皇的哥哥,談了些丹後的戰況之後,講到了《古今集》秘訣的事。
  智仁親王說:“幽齋說,他想給皇上講解這書的秘訣。”
  這話與事實多少有點出入。親王心想,即便自己要向幽齋學習,那也成不了天下大事。倘使皇上親自要學,那就可以以敕命使其停戰。有了皇上的命令,那麼,幽齋的性命也可以體面地得救了。幽齋了解親王的為人,他大概早就估計到親王會這樣去稟報皇上的。
  皇上說:“這可非救不可。”
  他立即采取了行動,派敕使到大阪的秀賴那裡,請他給丹後方面的西軍下了一道停戰的命令。這次從京都派到大阪去的敕使共有三個:大納言三條西實、中納言中院通勝以及中將烏丸光廣。三位都是通曉詩韻的人。秀賴答應了。接受皇命是豐臣家的家法。
  除了烏丸光廣中將作為皇上的使節前往丹後戰地之外,秀賴方面還派出了使者——官居主膳正的前田義勝(前田玄以之子)。
  比這更早一步,親王自己派了他的家臣大石甚助,火速趕往丹後田邊城,告訴交戰的敵我雙方:“皇上就要派人來了。”
  然而,親王的使者接見了幽齋,並把改變他來信的原意的事告訴了他。
  幽齋作了復雜的表演。
  當皇上派來的使節進入城內的時候,起先幽齋拒不接受這勸告停戰的皇命,多次說,倒像是貪生怕死似的,這是武人的恥辱。
  同時派人到關東的家康那裡報告。如果不同時讓家康也了解這樣的情況,這會對日後不利。
  幽齋在城內和皇上派來的使節經過一陣爭論之後,終於打開城門,以把城池交給主膳正前田義勝的名義,退出城去。與此同時,圍城的軍隊也拔陣離去。
  其後幽齋一直寓居在丹波的龜山城,直到戰亂平息,和平重新降臨。過了不久,戰爭以東軍的勝利告終之後,他首先到大阪向家康拜謁。
  隨後又上京去,為了給親王講授《古今集》秘訣而住進了八條宮家。為了這一天的開講儀式,親王特意在邸內造了一所房子,作為講堂。幽齋所講授的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內容。不過是一邊把一張張的紙條夾進書裡,一邊口授《古今集》裡的幾個難解的地方和某些語句,這與其說有什麼重要的內容,不如說,是為了使詩學秘訣的權威神秘化而舉行的一種宗教儀式。按照傳統的禮儀,親王向幽齋遞交了一紙誓文。誓文寫道:
  向天地神明起誓,決不對他人言及。如若違背誓言,甘願接受神佛的任何
  懲罰。
  家康取得了天下。
  偏愛秀吉的後陽成帝,對於秀吉死後還只有三年就到來的這一變故,很是失望,他不願再當天子了。他自己想退位,而把皇位讓給八條親王。
  但是,家康和他手下的官僚們不允許他這樣做。他們開始用跟前一代的秀吉以及豐臣家截然不同的態度來對待宮廷了。
  他們說,皇帝退位很容易被人看成是對德川家的嘲諷。這種任性的舉動是不允許的。而把皇位轉讓給八條親王,那更是不妥當的。理由是,親王過去當過秀吉的猶子,不僅現在,就連今後也不宜讓他坐皇位上,因為那會有損於德川家的天下的穩定。
  一切都不是秀吉執政的時候那樣了。秀吉當初所設立的京都奉行完全是以朝廷為主體、主動為朝廷辦事的機關。而家康掌權之後所設立的京都所司代,則是監視宮廷的機構。有時甚至居高臨下地充當法官的角色。這樣一來,從天子直到宮女,宮廷中的人們的日子變得黯然失色了。
  親王安慰當天皇的哥哥說:“因為太陽下山了。”
  他所說的太陽是指秀吉。對於這個國家的宮廷來說,秀吉的出現,正猶如旭日東升一般。在秀吉活著的年代裡,宮廷裡始終陽光燦爛。秀吉一死,天空驟然變得陰霾了。
  親王也說過這樣的話:“家康原來就不像豐氏啊!”
  他雖然只見過家康幾次,但他看到的家康決不是個詩人。而秀吉是詩人。如果不是詩人,那恐怕就無法理解宮廷的典雅和俊美及其藝術性的吧。要是不能理解,那自然就不會對宮廷產生什麼感情。
  從這之後的十年裡,後陽成帝繼續在位,後來他就把皇位讓給了皇嗣政仁親王,即後水尾天皇。
  元和六年(1620),家康發動了人所共知的對大阪城的夏季戰役,包圍了秀賴,並讓他們葬身火海。接著,家康派了一批人來到京都,把阿彌陀峰頂上的秀吉靈廟砸了個稀爛,並讓他們把豐臣家的祖神——豐國大明神扔進了大海。
  親王也許暗暗尋思過:“有必要做得這麼絕嗎?”
  進而,家康為了束縛宮廷的手腳,使他們的活動只局限在御所之內,制定了一項法規。這便是《朝廷法規》。
  親王對這一切感到失望了。他終於想要逃出京城了。
  盛夏,親王到桂川河邊去賞瓜。他忽然想起要在這地方造一所房子。他想在這裡建造一座別墅,住到這裡,使自己沉浸到和學的美妙境界中去。
  這位親王建造了一座後人所說的桂離宮。但是,桂離宮並非全是他建造的;他生前,離宮只是初具規模,余下的是他晚婚所生的兒子智忠親王完成的。
  親王所造的這幢別邸,用他的話來說是:“瓜田裡的一間小巧的茶室。”
  雖說小巧,可它的精美卻在宮廷裡出了名。親王在設計這幢別邸時,從《源氏物語》、《伊勢物語》、《古今和歌集》以及他所喜愛的《白氏文集》等作品中,得到啟發,他試圖把這些作品中的詩情,形像地體現在別墅的建築裡。夏天的夜晚,每當明月當空,翠綠色的瓜田籠罩在乳白色的月光之下的時候,親王的腦海裡也許曾多次出現過這樣的念頭:如能讓秀吉死而復生,請他來別邸小住幾天,該有多好啊!
  親王於德川幕府的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執政的寬永六年(1629)去世,時年五十歲。親王死後不久,家康的靈廟東照宮在下野的日光地方開始動工興建,不久就完成了。東照宮所體現的德川家的審美觀和京都南郊的那座桂離宮所體現的八條親王的審美觀,成了後世的人們廣泛議論的話題。人們認為,這是兩種迥然不同而又互成對照的審美觀念(東照宮吸收了中國的建築特色,建築雄偉,色彩濃重;桂離宮體現了日本式的美:小巧雅致,風格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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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喜多秀家

第一節

  有一個關於佩刀的故事。那是秀吉住在伏見城的時候,有一天,他穿過長廓到大廳裡去。途中,有一間客廳裡放著五把佩刀。走到這裡,秀吉停下了腳步。
  秀吉說道:“要不要我來猜一猜,這五把佩刀都是誰的?”
  不用說,從客廳的陳設極為雅致這點來看,這五把佩刀准是豐臣家五位地位最高的大名所佩帶之物。從今天登上伏見城拜謁的大名來看,他們應該是:
  內大臣 德川家康
  大納言 前田利家
  中納言 毛利輝元
  中納言 宇喜多(浮田)秀家
  中納言 上杉景勝
  這五位大名,在秀吉晚年,擔任豐臣家的“五大老”。大家起誓,在秀吉過世之後,同心協力輔佐秀賴。這一體制,一直持續到關原之戰。
  僧侶出身,現任奉行之職的前田玄以說:“噯喲,殿下您是說,您要猜一猜哪把寶刀是哪一位的嗎?”
  他的臉上故意裝出一副不勝驚訝的神色。
  “那麼,我就猜啦!”
  於是,秀吉抬起手,指著五把寶刀,挨個兒地報出了他們的主人,竟是一無差錯。
  這下子玄以驚得目瞪口呆,問道:“您是怎麼猜到的呢?”
  秀吉回答說:“這沒有什麼奧妙。”
  接著,他一一揭開了謎底。
  “先看江戶閣下(指德川家康)的那一把。毫無裝飾,樸實無華。江戶閣下不是那種平庸的武士,想仗一劍之勇橫行天下。因而,那一把該是他的。”
  “加賀藩主(指前田利家)原來又叫左衛門,早就是一位久戰沙場、名傳遐邇的武將,或擔任先鋒,或擔任殿後,所立戰功,不勝枚舉。那把用皮革包著刀柄的重質寶刀,無疑就是他的。”
  “上杉景勝,繼承他先父上杉謙信的遺風,善長馬上的劍術,自然喜用長劍,因此那把長長的寶刀,就不能不是他的了。”
  “安藝中納言(指毛利輝元)喜歡用奇特的物品打扮、裝飾周身。為此,那把與眾不同、別具一格的寶刀,就一准是他的。”
  “備前中納言(指宇喜多秀家)怎麼樣呢?”
  秀吉這麼說著,舉起了手指。宇喜多秀家,在這五個人中,年紀最輕,而且秀吉自己名義上又是他的養父。秀吉指著他的那把佩刀說道:“秀家生來如此,凡事講究華麗。因而,那把刀柄上鑲嵌著黃金的佩刀,就准定是他的嘍。”
  前田玄以在朝堂中,逢人便講這段故事,贊嘆地說:“這真是神機妙算哪!”
  然而,這對於秀吉來說,卻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在洞察人的內心世界方面,秀吉是一位史無前例的天才。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從織田信長手下的一個奴僕起家,最後成了主宰天下的人物。在取得天下之後到晚年,他變得有點昏聵。然而,上述這種程度的游戲,對於他來說,仍不費吹灰之力。這比大相撲力士玩玩掰手腕之類,還要容易得多。
  秀吉喜歡跟人開個玩笑。不久前,他上“講究華麗”的宇喜多秀家在伏見的公館去玩,先喝了茶,後來又在院子裡散步,對庭院裡的單瓣茶花贊不絕口。
  隨後,秀吉拍著巴掌,對宇喜多秀家府中的家老們喊道:“家老們,家老們!”
  家老們現在正跪在與庭院相接的鋪著白沙的空地上恭候著他。宇喜多家是瀨戶內海沿岸的一家大大名,擁有五十七萬四千石封地,面積包括現在的岡山縣和兵庫縣的一部分。因而,府邸中的家老甚多,如紀伊守長船、肥後守戶川、明石掃部、志摩守花房、越前守岡等,共有十多人。
  秀吉說:“秀家托付給你們啦!秀家幼名八郎,是我從小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請多多關照啊!”
  過了一會兒,當他正要返回書齋的時候,突然間叫了家老中的肥後守戶川達安的名字。
  秀吉命令道:“請把我背到書房去!”
  戶川這個人武藝高強,早從宇喜多直家在世時起,就已是在山陽道頗有名氣的一位將校。此人的背脊,足足有一張鋪席那樣寬。此刻,只見他彎下身子,把秀吉背在背上,抬起毛茸茸的雙腿,跨上台階,輕捷地走過了通往書齋的長廊。
  個子瘦小的秀吉,興致勃勃,大聲嚷嚷著:“這真是舒服極了。”
  這也可以說是秀吉的一種政治手腕。宇喜多家的家老之中,有不少人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依仗著自己的實力,每每小看年輕的主君秀家。家老裡面也有派系,分成兩派。這位肥後守戶川達安,可稱得上是在野黨的領袖,要是得罪了他,誰也吃不准他會給你搞出點什麼名堂來。秀吉大概想讓他對自己抱有親近感,通過這一著,為秀家求得宇喜多家的和睦太平。
  還在秀家年幼的時候,秀吉就曾不止一次地悄悄對說過:“哪個孩子都比不上八郎討人喜歡啊!”
  秀吉從自己的親屬以及妻子的親屬中,領養了不少孩子作為自己的養子,也認了不少猶子(相當於中國的干兒子,猶如兒子的意思)。可是看來他最喜愛的倒是這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秀家。
  秀吉自己明白,他的最要不得的缺點是,特別喜歡女人。他有這麼一個毛病:每當他看到出身名門且又姿色動人的女子,就難以克制自己的情欲,總得設法弄到手才罷休,哪怕一次也好,即使這女子是別人的妻子。
  那還是秀吉擔任織田家的將領,攻打中國地方的毛利氏的時候的事情。
  那時,秀吉的大本營設在姬路城。敵軍毛利氏的大本營在廣島城。秀吉的亡父宇喜多直家在這兩城之間的岡山城裡。直家是個擁有備前和美作兩國的大名,起初,此人加入毛利氏一方。
  “照此情形,恐怕還是投靠織田氏有利啊!”
  直家改變了原來的想法。毛利氏雖說是擁有山陽、山陰十余國的大領主,然而領地的谷米收獲總數不過一百幾十萬石。而織田氏以近畿地方為中心,已經征服了三十余國,勢力範圍已達三百萬石以上。從實力來看,估計織田氏將取勝。
  直家是個精於計算的人。
  不僅如此,世界上再也沒有像他那樣忠於自己的計算的了。原來,宇喜多家雖是山陽道的名門,但在直家幼年時代,家道已經衰落,他赤手空拳重振家業。年輕的時候,直家在備前的大名浦上家當奴僕,暗暗立下志向,通過計謀,接連殺死了浦上家的實力人物,最後把浦上家據為己有。像直家這樣心狠手毒的陰謀家,即使在戰國時代,也是絕無僅有的。他雖然是在風起雲湧、激烈動蕩之中爬上來的大名中的暴發戶,然而在他那一代裡,頗具規模的戰爭,卻只進行過一次。一切目的,全是靠了精心策劃、巧施陰謀來實現的。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不管是主君、主家、恩人,還是義父、親友,他都一概不加區別地進行殺害。甚至連他的親弟弟——從年輕時起就一直和直家一起行動的忠家,也在直家死後對人說道:“沒有再比哥哥更可怕的人了。哥哥很愛護我,可他是個黑心腸的人,有時弄不清他的心裡到底在策劃什麼。為此,我每次到哥哥面前去時,必定在衣服裡面偷偷穿上護身用的連環甲之後,才去見他。”直家就是這麼一個人物。
  最後,直家終於投靠了織田家。在具體事務方面,則和織田家的攻打毛利氏的部隊司令秀吉聯系。在秀吉和直家之間擔任穿針引線工作的,是直家領地內出身的堺地方的商人小西壽德及其兒子小西彌九郎。小西壽德的兒子小西彌九郎,在這場談判中,顯示了非凡的才干,因而被秀吉所看中,後來當上了豐臣家的大名,人稱攝津守小西行長。然而,這與本篇故事沒有多大關系,因而只好割愛。
  雙方簽訂了密約,直家差人把他的兒子秀家(當時稱八郎)送到駐扎在姬路的秀吉的帳中,作為人質。那時八郎正好八歲。秀吉在姬路城內接見這位幼童時,看到他長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異常俊美,不禁大為驚訝。
  “到我跟前來,讓我抱抱你!”
  秀吉一邊這麼說,一邊向少年招手,然後抱起少年,高高地舉到了空中,並順勢轉了幾個圈子,接著問送這少年前來的宇喜多家的家老說道:“這位八郎少爺,長得像他父親還是像他母親呢?”
  秀吉雖然至今尚未見過直家,不過聽說直家是個有名的美男子,年輕時,曾因長得漂亮而博得了主君浦上宗景的歡心。
  不料,家老側著頭,略表遲疑:“咳,怎麼說呢?”說武將的兒子不像其母而像其父,那才是誇獎人的話。然而可惜的是,八郎一點也不像直家,而是酷似他的母親。
  家老說:“恕奴才如此直言。”接著就把這情形稟報了。
  秀吉聽了恍然大悟,不禁連連點頭,應和著說:“嗯,嗯,是吧,我猜是這樣的。從這位少爺來看,他的母親也准定是個美人無疑嘍!”
  八郎被送到了住在近江安土城的信長身邊。八郎雖說是宇喜多直家的次子,但是由於長子與太郎基家已在不久前戰死,所以他現在是宇喜多家的獨生子。拿獨生子作人質,代價是很高的。以玩弄陰謀詭計而著稱的直家,居然把自己的獨生子八郎送來作人質,這件事連安土城裡的織田信長都感到意外。他對於直家的誠意表示滿意。況且八郎是個美少年,為此,信長不僅對八郎的父親直家,而且對這位少年本身也抱有了好感。
  信長吩咐僕人們說:“從備前來的那孩子,長得挺秀氣,你們要特別愛護著點!”
  看來八郎從小就挺討人喜歡。
  沒過多久,進入了新的一年,即天正九年(1581)。直家在備前的岡山城得了絕症。醫生診斷說,估計壽命不長了,這是因為年紀已經五十開外,加上身體已很虛弱。出於對毛利氏作戰的戰略上的需要,直家患絕症的事,對外嚴格封鎖了消息。然而只有姬路城裡的同盟者是例外,差人給秀吉悄悄地通報了。秀吉感到意外。他多次自言自語地說:“直家要死啦,可別讓他死啊!”他真誠地為直家的不幸而嘆息。情深誼厚,這是秀吉的秉性,他對人總是十分和藹可親,體貼溫存。正因為他有這樣的秉性,人們才敬慕他,並且放心地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給他。甚至連以奸詐無比而著稱的宇喜多直家也不例外。臨死之前,直家的心願是: “在我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希望能見一見羽柴殿下,把有關八郎的功名前程等事情托付給他。”
  秀吉答應了直家的請求。但他的左右不放心。他們說,直家是個以謀殺而出了名的人物,准是偽裝有病,請秀吉到岡山城去,如果秀吉上他的當,竟自前往,那就會落入圈套,遭他暗算。頭腦聰明的秀吉對這種議論,付之一笑,他認為“這是過慮了,直家說的是真心話”。
  況且他明白,自己不過是代替織田家進行聯絡的官員,殺了自己,對直家來說沒有任何好處。秀吉做了去岡山城的准備。在當時的時局下,自己主動跑到一個新訂盟約的同盟者的城裡去,這樣的例子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而秀吉卻果斷地答應了。這體現了他對人關懷備至的態度,秀吉深深懂得,這種對別人無比的體貼和關懷,正是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的資本。他也明白,對別人的體貼,與其做到恰如其分的程度,莫如做得徹底為好。為此,秀吉請求住在安土城裡的織田信長,准備把直家的獨生子八郎帶去。
  “啊呀,這可是……”
  連軍師黑田官兵衛(如水)也對秀吉的這種大膽的舉動瞠目結舌了。帶著人質去岡山城登門造訪,只要直家有心戕害,不等於送上門的天鵝肉嗎?殺了秀吉,奪回人質。官兵衛說道:“這實在太危險啦!”然而秀吉卻相信,如果不冒這點風險,想在這亂世之中收攬人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是秀吉的根本出發點。自然,他沒有接受官兵衛的自作聰明的建議。不用說,在這冒著生命危險的緊要關頭,秀吉的腦海裡,並沒有想起八郎的母親——那位絕代佳人的身影。對於秀吉來說,好色也許可以說是他的一種愛好,然而卻並不是他的生死攸關的事業。
  此時已經是天正九年。新年伊始,秀吉便帶著八郎,從播州的姬路城起程,沿山陽道而下。這次旅行給八郎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當時八郎虛齡九歲。在這位少年的幼小心靈裡,對於秀吉的立場等等,當時尚無能力理解,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每當他想起這件往事,都不由得感激秀吉的舍己為人的深情厚誼,深深感謝他的恩德。
  “為了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八郎在他的內心深處,更加堅定了這樣的決心。在這一點上,八郎和豐臣家的其他幾位養子不同。其他養子都是秀吉的親戚或連襟,可以說是自然而然地獲得了尊貴的地位。他們都把這看作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宇喜多秀家這位養子,正因為與秀吉沒有任何血緣關系,與其他養子經歷不同,所以反而能真正地感到秀吉對他的恩愛。
  秀吉在去直家病床前探望時,對八郎的這位親生父親的態度,也是八郎終生難忘的。
  “我就要遺下幼兒妻室離開人世,望殿下能體諒在下此刻惆悵的心情。”
  直家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向秀吉伸出了骨瘦如柴之手。秀吉也把手伸過去,並把直家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裡,此時此情,秀吉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淚下。看到秀吉流淚,直家放了心。
  “小兒八郎的事, 煩請殿下多多照應。 ”直家再三再四地這樣拜托秀吉道,“本應由我作父親的教會他騎馬射箭、領兵打仗諸多本領,還望殿下代替我,全部教會八郎。”
  秀吉把嘴湊近直家的耳朵,說道:“請足下放心就是。從今以後,我將把八郎看作我自己的孩子,閣下原有的封地備前、美作自不必說,我一定把八郎培養成一員能夠指揮大軍在全日本馳騁的大將。”
  聽了秀吉的這一番話,直家感動得涕淚縱橫,說道:“這,我就放心了。從今以後,即便在下變成鬼魂,也要護持您築州殿下安康。不僅是在下,就是我宇喜多家的祖靈——天日槍命神以及列代祖先的在天之靈,也會齊心協力,保護您築州殿下武運長久!”
  八郎是個富於感情的孩子。他聽了父親和秀吉的這些對話,感動萬分,不禁飲聲啜泣起來。這一情景,更加使在座的人感動不已。
  直家接著說:“我還有一個奢望,不知能否蒙殿下恩准。我希望在我一息尚存的時候,看一眼八郎的男子漢大丈夫的風度。”
  這意思是說,要求為八郎舉行戴冠禮。八郎太小,還不到舉行戴冠禮的年齡。然而,這樣的事在世間也不是沒有先例的。秀吉允承了。他親自擔任儀式中的義父,並立刻在直家的枕頭邊准備了起來。
  不一會兒,便把各人在儀式中的差使分配停當了。有擔任加冠的,有擔任理發的,有當義父的,有負責鏡台的。其中,小西彌九郎行長按秀吉的吩咐,擔任理發的。這位宇喜多家領地內堺地方出生的商人,在溝通直家和秀吉之間關系方面,顯露了卓越的外交才能,為秀吉所賞識,已成為秀吉的下屬,近來正奔走於另地方的大名和小名之間,並已連成了一條反對毛利氏的統一戰線。
  彌九郎為八郎撩起了披在肩頭的頭發。
  同時,秀吉當場命令彌九郎擔任八郎的太傅。這位商人出身的武將和秀家的關系,從這時起,一直持續到關原之戰的戰場上。這件事恐怕是當時在座的任何人都未能想像到的吧。
  接著是命名。宇喜多家的人名,代代以“家”字相傳。八郎的曾祖父名叫能家,祖父是興家,父親是直家。
  “築州殿下,我還有一個請求。不知殿下肯否從您的大號裡賜一字給小兒八郎作名字?”
  應直家的請求,秀吉決定給八郎一個秀字。他命人准備了一張按規定用的紙,在紙的中央揮毫寫了一個大大的“秀”字,並在紙的左下方畫了花押,交給了八郎。
  這次秀吉雖在岡山地裡逗留了兩天,然而未能見到八郎的母親。聽說她得了感冒,正臥床休息呢。
  秀吉返回姬中城的時候,以讓兒子看護父親的名義,把秀家留在了岡山城裡。這樣的厚意,無論對宇喜多家來說,還是從戰國的慣例來說,都幾乎是難以置信的。八郎的母親於福,也和直家一樣,很感激秀吉的好意。
  於福和直家一樣,差不多每天都對八郎念叨著:“可不能忘了築州老爺的恩德啊!”
  於福還很年輕。
  再過幾個春秋她才到三十歲。自然,她不是直家的第一個妻子。直家娶妻的歷史本身,也就是他的陰謀發跡的歷史。他的第一個妻子是原來的備中太守中山信正的女兒,中山家是直家原來的主人浦上家屬下一支最大的勢力。直家結婚之後,和岳父十分親熱,逐漸取得了他的信任,不久使他放松了警惕心,隨後就將岳父加以謀殺,從而奪得了他擁有的領地。此後不久,直家的第一個妻子就病死了。關於她自殺的消息,在世間流傳很久。接著,直家娶了美作守後藤的女兒,這後藤家也是浦上家的一位顯臣,美作國的一半是他的封地。直家利用自己是女婿的有利地位,使岳父疏忽大意,隨後毒死了岳父,奪取了他的領地。第二個妻子也病死了。這於福乃是直家的已故的第二個妻子的妹妹,人們都說她“婉麗絕倫”。
  她自幼是由宇喜多家養大的,待她發育成熟的時候,直家就把她作了自己的妻室。婚後沒多久,便生了一男一女,男孩便是這八郎。
  且說在秀吉探望之後不久,即天正九年正月十四日,宇喜多直家便一命嗚呼了。時年五十四歲。秀吉作為宇喜多家的保護人,再次來到岡山,他讓秀家繼承了家督的職位,又對宇喜多家府中的家老以及男女俾妾們訓示了一番,並對直家的死,采取了嚴格的保密措施。直家去世的消息乃是直到一年之後的天正十年(1582)正月九日才公之於眾的。由於這個緣故,在死訊公布之前,直家的未亡人既不能落發為尼,也沒有起用院號(當時日本的貴族有個習俗,丈夫死後,未亡人落發為尼,並起用院號。所謂院號,是在戒名之後加個“院”字,亦即法名),而是必須保持原有的俗體。
  這期間,秀吉第一次見到了於福。
  不用說,此時的於福並沒有穿喪服。“噯喲!您就是八郎的母親呀,您和八郎真像,簡直不覺得是第一次見到啊!”秀吉這樣親熱地與她攀談。然而內心深處,卻不禁對於福的美貌驚嘆不已。於福的眼眶上有一圈淡淡的陰影;眼睛忽閃忽閃的,盼顧之間,光彩奪目。就連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秀吉,也幾乎沒見過如此天姿玉色的美人兒。
  “哎呀呀!死去的泉州(指直家)倒也給我做了件好事啊!”
  這句話差點兒脫口而出,他感到不好,終於在喉嚨口剎住,把它咽下下去。
  這次在岡山逗留期間,秀吉和秀家建立了猶子關系。猶子者,猶如兒子一樣之意,地位僅次於養子。
  秀吉住在岡山城內的時候,舉止言談十分爽直,宇喜多家的人們對他印像很好,特別是內宮的女人們都說:“真沒見過這樣和藹可親的大將呢。”
  提起築前守羽柴秀吉,那可是織田家首屈一指的武將。信長是一位性格那樣苛烈的將軍。為此,人們原先想像,為織田信長所最最信賴的武將,該又是何等可怕的人物呢。可是,他在岡山城內的言行,卻一點沒有架子,甚至叫人覺得有點過於隨便了。有什麼可笑的事情,他會捧腹大笑;他覺得好的事情,會大聲稱贊幾句,並當場給你賞賜,完全沒有一點裝腔作勢之處。
  內宮侍女的某個領班,從秀吉那裡得到一大把金銀,對於秀吉的慷慨大度,甚是感激,成了第一個崇拜秀吉的人。秀吉為了說服於福,拜托此人從旁撮合。這件事,使這位秀吉的崇拜者也不免感到吃驚。盡管直家如今算作還活著,他的死訊對外人秘而不宣,然而嚴格地講,於福現在不正是服喪期間嗎?
  秀吉說道:“嗯,嗯,這個,我知道,我知道。你瞧,我都這樣子求你了。”
  這個男子漢大丈夫, 此時竟對著一個侍女,雙手合十,如拜佛似地懇求著:“不瞞你說,唯有這方面的欲望,實在難以克制,我早就對於福愛慕心切,但千方百計忍耐,甚至捶胸頓足地詛咒著克制自己,然而全不奏效。求求你,請你幫我一把忙。你看我已苦成這般模樣了。請能明白我的苦衷。”看到這番情景,連這個侍女也不免笑了起來,終於忘記了事情的嚴重性,答應幫他的忙。這個侍女將秀吉的意思偷偷告訴了於福。
  於福聽了,也不知作何感想。不過,和江戶時代不同,這一時代的女子,尚未受到儒教道德的束縛,這倒是事實。因而在道德觀念方面,也許並不會感到多大的苦痛。在自己的所有主——丈夫在世期間,自然要尊重丈夫的權利。既然所有主已經死了,那麼只要她有勇氣,又不怕別人說閑話,她就可以自己來安排、處置自己的身體。於福沒有這樣的勇氣,正在為難的時候,秀吉鑽進了她的閨房,順利地和她同床共衾了。於福只得聽任他擺布。她大膽地接受了挑戰。這件事,並不是她的勇氣的產物。
  秀吉找了個奇怪的理由來撫慰於福:“對八郎來說,你是母親,我是養父,現在這樣反而更好。”
  雙方既然都是八郎的家長,那麼家長之間如果沒有任何關系,這反而是奇怪和不自然的。這是性格活潑的秀吉所杜撰的道理。聽秀吉這麼一說,於福也覺得茅塞頓開,恍然大悟似的。
  在岡山城逗留期間,這位八郎的養父,每天夜裡都到八郎母親的房裡來。於福頗覺為難,然而感情上倒也並不討厭秀吉。比起亡夫來,這是個其貌不揚的男子,身長也只有五尺左右。但是,這位八郎的養父的為人,卻比亡夫遠為爽直,而且每次來,總給於福的衾被裡留下一股粗獷而健康的氣息。如果說,於福對此感到快樂的話,那麼也許可以說,她對秀吉已經產生了一種類似愛情那樣的東西了。
  自然,秀吉對於福是有愛情的。他不光是一個沾花惹柳的采花人,而且這個人對於跟他有過關系的任何女性,都有著多得過剩的愛情,他總要千方百計地讓這個女人幸福。這是秀吉的脾氣和性格。而這種脾性,可以說是無以倫比的。如今,於福也明白了這一點。
  秀吉一昧許願道:“將來,我要設法把八郎培養成一個為世人所敬重的人物。”
  自然而然地,以秀家為媒介,於福和秀吉之間,在感情上有了一條強有力的紐帶。這條感情上的紐帶終於使於福感到,她和秀吉之間的這種奇特的關系,是一種順乎天理、合乎人情的極其自然的關系。待到秀吉此次短暫的逗留的最後幾個晚上,於福已經像是秀吉結婚多年的妻子似的以很自然的態度接待秀吉了。
  中納言宇喜多秀家,這位豐臣家的大名,就是在這樣的閨房之情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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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從那以後,秀吉始終不曾讓秀家離開自己的身邊。打仗的時候一定帶著他,引見各將領時也總是叫他在自己的左右奉陪著。自然,將領們對秀家也是彬彬有禮的。
  信長死後,秀吉把這位少年從猶子改為養子,使他成了豐臣家的一員。無論在這以前,還是在這之後,任何時候秀吉都是對秀家和顏悅色的,從未發過脾氣。
  每當秀家對大人的問話作了機靈的回答的時候,秀中准會笑容滿面地說:“你們瞧,你們瞧,八郎說得多好啊!”並顯出萬分欣喜的樣子。
  或許可以說,比起其他任何一個有血緣關系的養子來,秀吉更疼愛這位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養子宇喜多秀家。
  人們在背後竊竊私語道:“簡直有點像親兒子嘛!”
  就秀吉自己來說,也許正是因為他與八郎的母親有肉體關系,所以對這位少年,懷著特別的感情,往往容易產生一種朦朧的錯覺,以為秀家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所謂父親者也,本來就沒有經歷過婦女臨盆時的那種生理上的痛楚,僅僅是與所生孩子的母親有肉體上的聯系而已。就這一點來說,秀吉作為八郎秀家的父親,是有充分的資格的。
  宇喜多直家的遺兒八郎深受秀吉的鐘愛,為此,在豐臣家的府第之中,沒有一個人不對八郎的此種幸運而羨慕的。
  他們說:“少爺真是好福氣哩!”
  也有人說:“全仗他母親啊!”
  這時,於福已經來到了大阪城。在大阪城下的備前島,原有一座宇喜多家的公館,然而於福並沒有住在那裡,秀吉在大阪城裡給了她一幢住宅。
  不過,於福所受的並非側室的待遇。豐臣家的後宮裡,住著很多名門出身的婦人:秀吉的已故主人織田信長的第五個女兒三之丸娘娘、信長的弟弟信包的女兒姬路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淺井氏家出身的二之丸娘娘(澱姬)、前田利家的三女加賀之局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京極氏家出身的松之丸娘娘、蒲生氏鄉的妹妹、人稱才女的三條之局娘娘等等,真是不勝枚舉。於福不屬於這一群花團錦簇的後宮姬妾。
  人們稱她作“備前夫人”。這時她已是出家之身。直家死後的第二年,發喪之後,按照慣例,於福削發為尼,身穿白色喪服。從秀吉來說,他不能把一個尼姑納作側室,無奈只好在大阪城內建造了一所庵堂,讓於福住在那裡。
  秀吉常到尼姑庵造訪,大聲地說:“出家之後,倒越發變得嫵媚動人了,我現在也還戀著你呢!”
  不過秀吉已不再與她共房事。如果讓一個已經當了尼姑的寡婦夜裡作陪的話,那麼秀吉這個男子的情欲也就未免過於反常了。他不過是來和她談談家常的。然而,這位極善於取悅人的秀吉,每當遠征在外的時候,常常差人給這位於福送來書信,報告自己和秀家的近況,就如對正室夫人和其他側室姬妾所做的那樣。
  秀吉還常對於福說:“沒有比八郎更可愛的孩子啦!”
  秀吉這麼喜歡八郎,倒也並不全是出自對於福的溫存,看來八郎本人也有值得秀吉鐘愛之處。秀家心地純潔,情趣高尚,舉止言談溫文爾雅。秀吉自己親戚家的那些孩子不僅長得醜陋,而且反應遲鈍,言辭蠢笨。由於這個緣故,他更加喜歡秀家。也有一點可憐他的意思。秀家雖是養子,然而因為與秀吉沒有親屬關系,所以無權繼承豐臣家的家業。在這一點上,比起姐姐的兒子秀次,和正室夫人北政所的侄子秀秋來,秀家這個養子給人一絲寂寞惆悵之感。這種感覺,秀家本人當然是不會有的,只有養父秀吉感到了,每當這種時候,秀吉總是想:“得待八郎好一些啊!”
  他在其他養子面前,很少顯露笑容,而對秀家卻總是笑嘻嘻的,十分和藹可親。
  秀吉也沒有放松對秀家的訓練,他希望把他培養成一員能征善戰的武將。秀家十三歲的時候,秀吉任命他為從四位下左近衛中將,帶他參加了征討四國的戰爭,並讓他參加了攻打阿波國的木津城的戰鬥。兩年以後,又讓他參加了征伐九州之戰,凱旋後提拔他任從三位參議。這參議,在中國稱作宰相。為此,人們曾稱他作“備前宰相”。
  這時秀家剛剛十五歲。
  接著他又參加了小田原討伐戰。那時才十八歲,擔任水軍總指揮官,沒有發生大的差錯。不過,之所以能這樣,那靠了秀吉自己手把手地指教,以及家老們的輔佐,並非由於秀家自己的能力。
  這時候,秀家已經結婚。妻子是秀吉的養女,名叫豪姬。
  “把豪姬許配給秀家吧!”
  當秀吉這樣吩咐時,豐臣家府中的人,無不為秀家的連連交好運而羨慕不已。
  豪姬是前田利家的女兒。當初有一個利家的三女叫阿麻的,十四歲那年,作了秀吉的養女,不久就成了側室。阿麻還有個妹妹叫豪姬,早從秀吉任織田家的將領的時候起,就作了秀吉的養女,一直養在身邊。秀吉把豪姬視作掌上明珠,令人覺得,即便是親身父親,也不會如此愛憐。當秀吉作為織田家的將領,身在播州戰場上的時候,曾給留在近江長濱城裡的這個女孩,從軍帳中差人送去一信,信中寫道:
  甚是想念。勿要過於頑皮而跌傷身體。另外,為了健康,要堅持熏灸。此
  事可轉告乳母。
  不知吾兒身體可好,飯吃得多否?甚想知道。總之,非常思念吾兒。我定
  要設法接你來這裡姬路城住,請放心就是。要是你說來時想坐轎子,那我一定
  為你准備一頂,此事望來信告知。
  父示
  於軍旅之中
  豪姬吾兒
  真可以說是一位疼愛子女的人。這位豪姬長大成人了。這次秀吉與對待豪姬的姐姐阿麻時不同,沒有沾手。對於她,秀吉自始自終保持了“爹爹”的身份,看來,這樣的身份使他更加感到快樂。
  “我要為豪姬找一個天下無雙的乘龍快婿!”
  秀吉早就這麼說過,而他早就打定主意,准備把她許配給秀家。秀吉也許是想,通過把養子許配給養子,以便進一步加強秀家在豐臣家的地位吧。
  秀家曾兩次參加朝鮮之戰。這期間,他升任權中納言,由於這個緣故,人們一般稱他為“備前中納言”。
  前面所說秀吉猜中五位大名的佩刀的事,大概是在這前後的事吧。
  從這時期起,秀吉無論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開始顯著地衰老起來。這時,豐臣家的嫡子秀賴早已誕生,秀吉的全部注意力,已經集中在這個嬰兒身上。他預料到關白秀次將成為秀賴前進道路上的障礙,所以已經予以誅殺;地位次於秀次的養子秀秋也已送給小早川家作了養子;留下的只有秀家了。秀家沒有那並不牢靠的繼承權,因而秀吉對他的疼愛一如既往。不僅如此,簡直可以說,反倒是秀吉方面,流露出了一種想要依仗秀家的意思。
  有一天,秀吉把秀家叫到跟前,說道:“我原本一直打算,無論如何要活到秀賴長到十五歲的時候。可是,如今看來連這也有點靠不住了。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望你像從前我養育身為孤兒的你時那樣,好生照管、護衛你的弟弟秀賴。”
  說這話的時候,秀吉凝視著秀家,眼眶裡含滿了熱淚。
  秀家沒有作答。這位反應敏捷的年輕人,此時卻一反常態,只見他滿臉不悅地始終緘默著。
  秀吉不覺心生疑竇,追問他道:“為什麼不講話呀?”
  秀家這才回答說,照管和護衛弟弟秀賴,這本來是我的天經地義、義不容辭的責任,而父親卻還要再次念叨,這大概是因為覺得我的態度還不夠鮮明之故。我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對這一點感到很不愉快。
  聽了秀家的這番話,秀吉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秀吉想道:“畢竟是八郎啊!”
  但是,他立即又恢復了教育者的身份,教訓秀家說:“你的誠實,我是理解的,可是剛才的態度卻不好,容易招人誤解。作為一個大名,他的一舉一動,全得考慮政治效果,所謂政治,不要以為就是奸詐之道,應該看作是把自己的誠意傳給別人的本領。你缺少這種本領。在剛才的一瞬間裡,連我都對你的誠意突然產生了疑慮。對你的這一缺點,我早就放心不下,我想對你講的,正是這一件事。”
  秀吉接著又問道:“你家裡的事,解決了嗎?”
  世間盛傳著宇喜多家的家老之間關系不和,糾紛不斷的消息。就連秀吉也多少有所耳聞。
  然而,這位當事人的秀家卻不知道。秀家從幼童時起就在秀吉身邊,由於多年來一直在府衙中生活,所以對自己家的事情,以及封地內的政治情況,知道得很少,五十七萬余石領地的一應事務,全托給了首席家老紀伊長船。為此,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大多不知道。
  秀家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幸好,沒有發生什麼事。”
  事實上,秀家是這麼相信的,而且他也只能這麼回答。
  “這個年輕人,興許不像我早先預料的那樣有出息!”
  據秀吉看來,秀家在戰場上倒是相當勇敢的,在領兵打仗和統率軍隊方面,也還不無能耐,然而似乎不善於料理內政。自然,秀家具有作為一個貴族應有的文化修養。例如,他善於詩歌,也會擊鼓和演唱能樂,為此,在朝堂的社交場中,尚能應付裕如。然而,這些文化修養,看來只有在朝堂之中才有用處,而在統率宇喜多家方面,卻是全不頂事的了。
  “興許是我不好,不該把八郎一直留在府衙裡。”
  此刻,秀吉對自己的教育方式微微感到有點後悔,不過,他如今已經沒有精力來更多地談論宇喜多家的內部事務了。秀吉從這一年(慶長三年)的初夏時起,不知為什麼原因,一直瀉肚子,食欲也減退。他為即將到來的夏天發愁。為了避開大阪那酷烈的暑氣,不久前遷居到建造在伏見高地上的夏宮裡。然而他仍然擔憂。他這樣風前殘燭似的身體,不知能否度過夏天,這樣的愁思一直在他的腦海裡縈繞,始終不肯離去。他只是對他的侍醫曲直瀨道三透露了自己的心境。秀吉與其說是對自己的生命,不如說是對豐臣家的前途感到不安。只有秀吉的健康長壽,才是豐臣政權的光榮,它的唯一的政治基礎和動力。如果這健康的肉體死亡的話,那麼與此同時,這個政權也將滅亡,這一點,任何頭腦冷靜的人,只要稍微觀察一下,誰都會明白的。上一代的織田政權的興亡史早已證明了這一點。十六年前,織田信長死於非命,與此同時,他所建立的政權也滅亡了。秀吉正是通過消滅這一政權才繼承了故主信長的盟主的寶座,建立了豐臣政權的。這位秀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懂得這一原理。正是這一原理的作用,秀吉才異軍突起,獨占了鰲頭的,而如今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刻,反而卻一直受著這一原理的威脅。秀吉期待著能出現奇跡。他希望能夠超越這一規律,把天下傳給如今還只是個幼兒的秀賴。他完全懂得,這是非常勉強的事。然而正因為如此,他才十分焦躁地希望出現奇跡。他的整個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件事上。眼下的秀吉既沒有那樣的耐心,也沒有那樣的興趣,來長篇大論地對秀家的家庭事務提出忠告了。
  進入九月後,“太閤歸天”這一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從朝中傳出。這消息使城下的諸侯們大為震驚。城下所有府邸裡的人都走出門來,站在大路上,使者們催馬急馳,各十字路口,人吼馬嘶。可是這時秀吉卻仍在本丸的裡間活著。實際上,在極度虛弱的情況下,又並發了其他病症,在病床上暈過去了兩個來小時,不省人事,這被誤傳成死訊。在這之後,多少恢復了一點氣力,然而秀吉由此而不得不作思想准備,知道自己行將就木了。
  秀吉想要建立一個完整的體制,以便在他死後,讓豐臣政權繼續運轉下去。這件事必須抓緊辦理。在這之前的豐臣政權,在管理方面,是沒有什麼組織機構的,秀吉自己一個人說了算,他的秘書長石田三成、長束正家等充當他的手足,他們將秀吉所下的一道一道命令和指示,化作具體的行政措施,僅僅如此而已。現在改變了這種作法,任命了石田三成等五人為豐臣家的執政官,稱為“五奉行”。在這五奉行之上,有一個領導機關,設置了五個決策官,這五人被稱為五大老。其中的首席大老是內大臣德川家康,這或許可以說是輔佐秀賴的首相職位吧。可以稱之為副首相的,是五大老中的二把手,官居大納言的前田利家。再往下是毛利輝元、上杉景勝、宇喜多秀家。秀吉給了這五個人在輔佐秀賴方面以最高的發言權。不用說,這五個人無論領地還是官位,都超過其他大名。不過在各人的能力、性格和人望方面,卻有很大的差距。按世間一般人的評論來說,則是上杉景勝愚直,毛利輝元平庸,至於宇喜多秀家,還只能說是個娃娃。
  秀吉在病床上口述了五大老這一新的組織機構的名單。聆聽他的指示的,和往常一樣,是石田三成等五位執政官。淺野長政也在其中。秀吉口述完了之後,講了一點感想,類似於對五大老這五個人物的評論。淺野長政把秀吉一邊嘆息一邊講述的感想筆錄下來,並將它傳給兒子,繼而又留傳到了後世。
  江戶閣下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我與他多年共事,深知這一點。希望他把他
  的孫女許配給秀賴。我相信,這位規矩人一定會很好地扶持秀賴的。
  這些談話,與其說反應了秀吉的看法,倒不如說寄托著秀吉的滿腔的熱望。另外,也許還希望這些話在傳到家康耳朵裡時能產生某種效果吧。
  加賀大納言(前田利家)和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我深知他是一個十分正
  直的人。因而我請他擔任秀賴的太傅,我相信他一定會大力協助秀賴的。
  景勝和輝元,這兩位也是忠誠的人。
  秀家不比旁人,他是我從小一手撫養和提拔起來的。在護衛秀賴方面,他
  與別人不同,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相信他是決不會逃避的。他已擔任大老,
  但也希望他參與奉行的事務,忠實而沉著地工作,並能公正地調解各方面的關
  系。
  秀吉又讓五大老、五奉行以及其他各位大名分別寫了效忠信,並讓他們在信中按了血手印,信的內容大致是:在秀吉死後,仍然嚴守豐臣家的章程和體制,忠實地為秀賴服務,毫不懈怠。這樣的效忠信不止是一次,而是讓他們寫了兩三次。秀吉從中抽出了家康寫的那封效忠信。
  他甚至說:“別的不管它,唯有這一封信,我可要裝進棺材,帶到陰間去!”
  然而,這一切都白費勁了。秀吉死後,安放著他遺體的建造在阿彌陀峰上的廟堂,被家康搗毀了。當然,不是在秀吉死後馬上搗毀的,而是在大阪戰役結束之後。
  秀吉在他死之前一個月,給各位諸侯分贈了紀念品,並寫了一篇死後將成為法律的、內容周密而詳盡的遺囑。這時,他還在呼吸。秀吉死於慶長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在他去世的前兩天,他把五大老請到了病房裡。目的是再一次托付秀賴的事情。五大老之中,只有上杉景勝因回鄉去了,沒有在場,德川家康等四位大老都來了。他們的座位被安排在秀吉的枕頭不遠的地方。每個人都作出了副嚴肅而悲痛的表情。唯獨秀家耷拉著下嘴唇。四個人中,只有他目睹著躺在病床上的秀吉,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這打擊甚至使他裝不出那樣一副出自政治需要的表情來。眼前的秀吉已經瘦得不成人樣,只剩下皮包骨頭了。每當他閉上眼睛的時候,那樣子就活像是一個餓死的人。不過,此時他還活著。
  “這就是太閤啊!”
  想到這裡,秀家再也忍不住了,便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時而凄厲,致使秀吉的重要談話,都難以叫人聽清。秀吉只把眼珠子向秀家轉動了一下,以低微的聲音喊了聲:“八郎!”
  大家都側耳靜聽著。
  大概是因為身體虛弱、意識朦朧的緣故吧,秀吉以一種簡直是在與嬰兒喁喁私語的聲音說道:“我現在正講要緊的話,你不好靜一靜吧?”
  聽了這話,秀家更是悲痛不已。小時候,當他和其他小勤務兵一直在秀吉身邊嬉鬧時,養父常用與這同樣的話語責備過他。
  秀吉繼續說下去。
  他的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請各位憐憫秀賴,拜托大家,希望你們誠實地遵守誓言等等。另外三個人將繼續活下去,並因此而感到驕傲;從他們來看,這不過是些滑稽可笑、荒誕不經的言論。然而,秀家早在八歲那年,就曾在亡父的枕頭邊,見到過這般情景,因而此時此刻,他的感受與那三個人完全不同。當時的他正相當於現在的豐臣秀賴,已故的父親則相當於眼前的秀吉。那時候,築前守羽柴秀吉風華正茂,英姿颯爽,猶如渾身光芒四射似的。
  秀吉湊到直家的耳邊說:“請閣下放心就是,八郎少爺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真是言行信果,說到做到,秀家在秀吉的身邊長大成人,如今已是二十五歲的青年了,宇喜多家的領地也比原先增加了。秀吉信守了在直家臨終前所許下的諾言,其證據就是跪在他床前的秀家本身。要是秀家今天是自己一個人跪在養父面前,那麼他一定會抓著養父病床上的被頭,嚎啕痛哭,衷心祈求他平安無事的吧。
  然而,此刻秀家不便開口。按照規矩,這種場合應該由坐在上席的人應答的。坐在上席的家康,不久就用膝蓋向前挪動了幾步,回答道:“請閣下盡管放心就是。”
  家康的話裡充滿了惆悵和凄切,同時帶有一種令人十分可信的、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莊嚴的語氣。聽了家康的回答,秀吉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笑了一笑,並牽動了一下下巴,微微地點了下頭。
  就在兩天之後的深夜裡,秀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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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秀吉死後的第二天,伏見城的政界就改變了面貌。家康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已經估計到了關原決戰的事,並在這一目標下行動起來。他滿不在乎地破壞了秀吉遺書中規定的禁止事項,開始與各地的諸侯進行種種接觸,以收攬人心。他無視法紀,私自與諸侯以及貴族家庭建立婚姻關系。這些事刺激了擔任奉行之職的石田三成。從家康來說,他原來就是想激怒三成或前田利家,通過挑釁,讓他們舉兵反對他,然後自己出兵討伐他們,從而實現改朝換代的目的。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家康制訂了縝密的計劃,然後大膽地采取了行動。豐臣家的大部分諸侯,看到家康的一連串活動所包藏的內在動機,都主動地去接近家康。
  這時候,宇喜多家發生了一場動亂。這場動亂和秀吉之死也是不無關系的。
  看來正如秀吉所指出的,秀家缺少政治活動的能力。特別是他對自己家裡的事務知之甚少,和宇喜多家的重臣們,關系十分疏遠。為了這個緣故,他起用了自己的親信,任刑部之職的中村,讓負責與故鄉的重臣之間的政治聯系,並對他很是寵用。
  這位刑部並非宇喜多家的老臣。他是加賀地方人。
  他原是豪姬身邊一個僕人,是從加賀地方的前田利家家裡來到宇喜多家的。早先擔任前田家與大阪城宮廷之間的聯絡事務,長於社交。
  秀家心裡想到:“次郎兵衛(指刑部)十分有用。”
  他覺得此人使用方便,得心應手,讓他當了有關政治事務的聯絡員。所謂聯絡,是指擔任往返於秀家與紀伊守長船之間的信使。長船是宇喜多家派駐大阪備前島公館的首席家老。在進行聯絡的過程中,刑部巴結上了長船,深得他的歡心,漸漸地,這位加賀人擺布起秀家和長船雙方來了。沒過多久,無論秀家,還是長船,沒有他的介入,幾乎變得無法溝通意思了。從而形成了一股以他為中心的強大的勢力。這位刑部有點類似豐臣家的石田三成這個人物。秀家出自某種需要,給了這位刑部二千石領地,讓他當了末席家老。
  “嘿,這暴發戶倒要來對我們指手畫腳啦!”
  宇喜多家裡充滿了這樣一種憤憤不平的情緒。
  對刑部的這種厭惡之情,在秀家的家鄉,尤為濃厚。大阪的公館常常通知家鄉的本家調拔所需的費用。接到通知,家鄉的本家便只得籌集通知上要的那筆數目的錢款或谷米給大阪送去,本家完全處於一種任人擺布的地位。原來心情就不舒暢,再加上首席家老紀伊守長船原本就是個無德無望的人,什麼事情都喜歡玩弄權術,處理事務時,偏心很重。當地人對長船的怨恨早已積得日久年深,甚至早在刑部列入家老之前,當地就有“殺長船以謝天下”的呼聲了。這一點,秀家並非不知道。
  以前,在討伐朝鮮的戰爭期間,有一個名叫岡越前的宇喜多家的老家臣,在軍旅之中得了病,在釜山死了。此人早在秀家已故的父親在世時,就在宇喜多家效力。這位老家臣臨終之前,秀家到他病床邊去探望,對他多年來輔佐自己的一片忠心表示慰勞,並問他道:“在這最後分手之際,不知你有什麼忠告沒有?”越前只說了一聲“徒勞”,便閉上了嘴。
  這意思是說,說了也是白搭的。秀家再次希望他提時,越前說道:“唉,唉!即便我講了,您也不會采納的。”秀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提出來。這時越前才點了點頭說道:“紀伊守長船是個大惡棍,老爺如果用這樣的人,府上定會起亂子,恕我說句不吉利的話,最後定會弄得家破人亡的。”
  後來,岡越前死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秀家沒有聽他的話。因為不管怎麼說,紀伊守長船乃是先父那時起就在宇喜多家侍候的老家臣。況且還謁見過秀吉,秀吉還賜過他羽柴的姓呢。性格善良的秀家,光憑這一點,就不願意把這位老人從宇喜多家內事務的管理職位上攆下去。
  況且,在秀吉活著的時候,故鄉的反長船派,也不敢對姓羽柴的長船公開采取敵對行動。然而,如今秀吉死了,這使他們活躍了起來。
  “太閤既死,長船的劫數已到。各人統帥自己的部隊到京城去,找長船算帳去,以便把長船和暴發戶中村刑部的首級統統扭下來!”
  正當故鄉這船群情激奮的時候,紀伊守長船卻突然病倒,在大阪的公館裡死了。原先大家都挺起勁,這麼一來,故鄉的反長船派就頗為失望。
  反對派中有人說:“有什麼可失望的,中村刑部這小子還活著哪!”
  這時傳來消息說,有一部分反對派為了討伐刑部,已經帶著洋槍從故鄉出發了。刑部在大阪城得到了這個消息,便連夜坐船上伏見,上岸後直奔秀家那裡。秀家不在公館,在伏見城。刑部在公館裡左等右等還不見主人回來,實在等得不耐煩了,便登上伏見城,在大老專用的廳室裡拜謁了秀家。廳室的前面有一個庭院。
  庭院的水池畔,盛開著一片胡枝子花。
  秀家望著院子,頭也不回地對刑部說:“刑部,那個你知道不?那是宮城野的胡枝子。”
  秀家十分喜愛胡枝子,在大阪的府邸和伏見的公館裡都栽種了各類品種的胡枝子花。所謂宮城野,是指從仙台東郊到海岸之間的一片原野。每到秋天,原野上開滿了胡枝子、桔梗和木蘭花,同時也棲息著許多金鐘兒和金琵琶等。自古以來,這裡就是和歌詩人們詠唱的名勝之地。聽說,這庭院裡的胡枝子是奧州的伊達政宗送給秀吉的。秀吉甚感惋惜的是,他沒有參加征討奧州的戰役,未能親眼看一看那名聞天下的宮城野。然而他曾想像過這原野上的景色,寫過一首和歌,也背誦了幾首有關的古詩。此刻,他臉朝著庭院,忽然詩興大作,順口吟唱起來:
  浮想如潮湧,心馳宮城野。
  繁花開似錦,秋蟲唧唧鳴。
  秀家低吟淺唱,自我陶醉在詩的意境裡。這時,一直低垂著頭跪著的刑部再也忍不住了,開口說道:“在下誠惶誠恐向主公稟報……”
  說著便仰起頭來,向秀家報告了家中發生騷亂的事。刑部覺得有必要給秀家一點刺激,便信口開河地說道:“前些日子所傳病死的紀伊守長船老爺並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下毒藥害死的。主公你猜那下毒的人是誰?”
  聽到這裡,秀家也不禁大吃一驚,便問到底是誰放的毒。刑部回答說,是故鄉的首席家老宇喜多左京亮(秀家的叔父忠家之子,亦即後來的出羽守阪崎直盛)干的。秀家聽了心裡思忖,這話可能有些道理,因為左京亮這個人,性格暴躁,遇事容易偏激,不善於深思熟慮,況且對人冷酷,因而他這樣的人放毒殺人這類事情,說不定是會做得出來的。不過,左京亮住在鄉下,這件事他怎麼能做得了呢?再說,並沒有什麼證據。
  “刑部,你可不要隨便亂說啊!”
  “不,不,這可不是小人隨便亂說。況且,聽說左京亮這一幫人戴盔披甲,全副武裝,現在正率領大軍,氣勢洶洶地沿山陽道,向大阪城奔來呢。”
  所說的左京亮一派,是以左京亮為首,包括肥後守戶川、越前守岡(上面提到死在朝鮮的那位老家臣越前的兒子)、志摩守花房及花房助兵衛。這些人當中,除了助兵衛之外,都是食祿五萬石以上的大戶。要是發生騷亂的話,那麼可能會發展成一場留駐京城的家老集團與故鄉的家老集團之間的戰爭。這樣的事態在其他諸侯家可是從未見過的。
  出乎意料之外,秀家卻很樂觀,他說道:“請和明石掃部好好商量一下。”
  明石掃部本名全登,傳說是個很會打仗的人,長船死後,由他擔任了駐大阪的首席家老。
  結果,這場騷亂發展成了事變。明石掃部曾居間調停,可是未能說服雙方。首先,原來的長船派居守在伏見公館裡不出來,而故鄉的反對派則進入了大阪,其間,經過了幾場小規模的巷戰之後,反對派占領了大阪的備前島公館,雙方以澱川十三裡為界,進入了武裝對峙的狀態。社會秩序開始亂起來了。要是秀吉活著的話,這樣嚴重的事態是根本無法想像的。
  和秀家很要好的大名,官居刑部少輔的大谷吉繼看不下去了。
  吉繼對秀家建議道:“如果不礙事的話,我可以為你進行調解。”
  秀家正好對事態的發展感到束手無策,便決定托別的大名來幫忙收拾自己家裡家裡出的亂子。
  秀家懇托吉繼道:“拜托,拜托,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務請老兄助我一臂之力。”
  說真的,有吉繼出面幫忙,秀家感到松了口氣。
  大谷吉繼看來是靠得住的吧。吉繼雖是敦賀地方五萬石的小大名,然而從秀吉在世時起就擔當豐臣家的行政事務,人們對他的辦事手腕,評價頗高。此人是秀吉從小栽培、提拔而逐漸升上來的,為人爽直,會武藝,懂計謀,被認為是秀吉一手栽培的大名中的姣姣者。他患有癩病,面貌已遭破壞,總是用白布遮著臉,只讓兩只眼睛露在外面。說幾句題外話,且說這大谷吉繼,在豐臣家的派閥之中,由於出生地和職務上的來往關系,和石田三成關系親密。不過他並不像三成那樣進行派系活動,而是持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
  吉繼心裡想:“要進行調解,得把江戶內府給請出來才行。”
  家康乃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秀賴的代理人。他如今在伏見料理著各種行政事務。倘使由這位大名鼎鼎的家康出面調解的話,那麼估計宇喜多家的家老們也會聽從的吧。不過,家康身份太高了,不宜請他本人親自出面介入一家大名的家老之間的糾紛。因此,吉繼決定拉一個家康麾下的大名一起合作。德川麾下的大名中,首先當推榊原康政。康政是早在德川家還只是三河地方的一個大名時起,就為德川家效勞的老家臣。他從家康擁有的關東二百五十萬領地中分封到了上州館林地方的十萬石領地,官名從五位下式部大輔。
  想到這裡,吉繼便立即出門去拜訪康政。康政聽了來意,回答說:“要是用得著小弟之處,敝人很樂意協助。”他對吉繼的計劃大為贊成。後來,他們兩人便分頭奔走起來。他們把雙方的代表叫到了伏見的榊原公館,進行調解,然而問題卻還是不容易解決。但吉繼沒有灰心。吉繼的想法是:“秀賴公的天下,還剛起步走”就了如此的亂子,如果聽之任之,很有可能由此而延燒成一場燎原大火。
  後來,這兩人在奔走調解的消息,傳到了家康的耳朵裡。
  “正想不到啊,居然連咱們家的小平太(對康政的俗稱)也在奔走哪?”
  家康心裡很不愉快。
  他早就巴不得出亂子了。這次宇喜多家的糾紛如能擴大成天下之亂,那麼,到那時候就可以以“為了秀賴公”的名義,動員各地的大名,討伐挑起糾紛的一方,繼而利用這支討伐軍乘勢一舉建立幕府;否則就坐山觀虎鬥,坐等宇喜多家的兩派勢力兩敗俱傷,這也不壞。在家康看來,將來會向自己挑戰的,估計是石田三成。三成充其量不過是個領地不到二十萬石的大名,因此,他必將拉攏執政黨的其他大名參加。他恐怕會請宇喜多秀家參加,讓他擔任這支部隊的主力軍吧。如果是為了秀賴公的話,秀家一定會踊躍加入的。對家康來說,秀家是個眼看將成為敵人的人物。秀家的家裡正自行崩潰這件事,對家康是很有利的。然而居然會有這樣的蠢貨,特意為宇喜多家調解糾紛。
  榊原康政具有三河地方人的質樸氣質。盡管打過多次仗,是個久戰沙場的武將,然而在參與天下的政治活動啦,觀察政局的細微變化啦等方面,卻是一個毫無能力的人。
  照家康通常的作法,這種場合,他可以教訓康政幾句。但是既然要教訓他,那麼家康就不能不講明自己私下的意圖和政治策略,而這在目前是不能不避開的。
  家康有一次和身邊的人閑談,突如其來地說了句:“真叫人難辦哪!”他皺了皺眉頭,又說道:“我講的是小平太。你們想一想看,七之助不是早已上京來了嗎?”
  所說的七之助是任主計頭的平岩親吉,他是家康屬下的一個大名,管理著上州廄橋城,擁有三萬三千石領地。按照家康制定的制度,他屬下的在關東的大名們輪流上伏見城來。榊原康政在伏見城的期限早已過了,他本該和平岩輪換,趕快回自己的領地去。可是他為了調停宇喜多家的糾紛而東奔西走,一點也沒有要離開伏見回封地去的意思。
  家康說:“這個人真是傻極了。看樣子恐怕是為了得一點謝禮吧!”
  如果調解成功的話,那麼宇喜多家將會拿出錢物酬謝調解人的。家康講的是這件事。不,不用說,家康也並不認為康政就是這麼一個人。不過,這樣的場合,他不能不這麼說。家良估計他的這些話,不久就會傳入當事人康政的耳朵,康政准會氣得要死,並立即動身回自己的封地去。只要這樣,家康的目的就達到了。家康恐怕是位天生的善於使用計謀的人吧,即便他在調動、指揮自己的部下時,也常常采用這種含而不露的辦法。甚至可以說,使用計謀已差不多成了他的一種癖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康政聽了家康背後講他的壞話,很是氣憤。康政每次見到自己的朋友,都發家康的牢騷道:“難道他認為我是那樣的人嗎?”在這以後,如家康所希望的那樣,康政迅速地帶著一批手下人,回關東去了。
  由於康政撒手不干了,調停失敗了。靠吉繼一個人沒有辦法說服那些脾氣倔強的備前人,最後連吉繼自己也撒手了。
  秀家不得不親自出馬來處理糾紛。占領了大阪的備前島公館的宇喜多左京亮等人,硬是來到伏見城,強迫秀家與他們舉行談判。
  他們要求道:“請老爺把中村刑部交給我們吧!”
  左京亮的言詞雖然很客氣,然而態度卻很無禮,有點目中無人,大有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這般地步,盡管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惜與之兵戎相見之勢。日後,這位左京亮改稱出羽守阪崎,當了家康的大名。後來他又發動了傳說的千姬騷動,不僅如此,此人萬事都要按自己的主張辦,動輒鬧事,最後自取滅亡,可以說是一個天生喜歡鬧事的人。這種場合,盡管秀家有一點兒政治影響,但要圓滿解決這一糾紛,定然是很困難的。秀家聽了左京亮的話,生氣了。
  “刑部也是我的家臣,要是我出賣他,把他交給你們,那我在武士之中還有什麼臉面見人。這事務請多多原諒。”
  秀家想用這些話來說服這位與自己同宗同族的瘋子一般的家老。然而左京亮卻越發氣勢洶洶,叫人無法對付。原來,這個雷神爺式的人物,那副尊容,也有點與眾不同。油光锃亮的和尚頭,一絲頭發都沒留。
  他發誓說:“在要求實現之前,堅決不留頭發!”並且強制與他同黨的人也這麼做。
  第二天,左京亮又來了。
  不過,秀家這一天心情很好。中村刑部是爆發糾紛的起因,秀家找他詳細談了一談,給了他一筆錢,於昨天夜裡,暗暗地放他回加賀去了。
  秀家說:“刑部偷偷跑掉了。”
  左京亮不相信,雙目緊盯著秀家,意思是說,你這是在撒謊吧。秀家面對他這種蠻橫無禮的態度,實在有點難以忍受。但是此刻除了忍讓之外,別無他法。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左京亮既然已把十個家老中的七個拉作自己的黨羽,強迫秀家與他談判,那麼弄得不好,會被這家伙搗騰得家敗人亡的。可以說,這時候,唯有容忍是秀家所具有的一點微弱的政治能力。
  “要是這麼不相信我的話,你自己把這公館裡裡外外搜查一遍好了。倘若搜了而刑部不在,那麼,這就是你的過錯,那我就不能輕易饒你。”
  由於秀家說了這番話,這一天,左京亮一幫人只好退下去,回到了大阪城的備前島公館。但是秀家的手下有人內通左京亮,向大阪報告說,放走刑部的是秀家。
  左京亮得此消息後,怒發衝冠,揚言道:“好哇,老爺既然如此包庇刑部,那麼,老爺就是我們的敵人!”
  隨後他便在備前公館的各處要津構築了望台,設置鹿寨,夜裡點起篝火,開始作打仗的准備。當然,如果再放任不管,聽之任之的話,那麼在豐臣政權首都的大阪,就會發生巷戰。家康作為秀賴的代理行政官,對此也不能置若罔聞了,終於以大老的身份進行了調查,並對肇事人作了發落。本來,反叛主人的家老們,理所當然地要判處切腹自殺的。但是家康對他們從寬發落了。
  家康將他們“流放管制”,同時把他們叫到自己的公館,讓自己的下屬對這些人說了這樣一席話:“你們的心情,完全能理解。等將來有機會的時候,我再赦免你們。”而且在管制期間,家康還差人送去了柴米汕油鹽,接濟他們。這些人都很感激家康,起誓效忠於他。被發配的有宇喜多左京亮、肥後守戶川、志摩守花房和花房助兵衛。這幾個人在日後的關原之戰中都參加了家康一邊。左京亮和肥後守成了大名,志摩守當上了有六千石封地的親兵頭目,助兵衛也成了家康手下的親信幕僚。
  這樣的發落,對宇喜多家的影響,遠比上面所說的還要嚴重。由於這幾個家老離去了,他們手下的僕人也走了一大批。宇喜多家能動員的兵力可以說是減少了三成左右。
  事隔多年之後,當家康回憶起這一事件時,曾追述往事道:“治部少輔這個人有點兒不正常。”
  他還說,如果我是治部少輔的話,那就幫秀家出些點子,設法讓宇喜多家的糾紛在內部解決,無論如何也不讓它出現那麼多犯人。這件事使宇喜多家的人員大減,結果,在關原戰場上的戰鬥力也就相應地減弱了。而當時治部少輔卻未能有那樣的預見。首先,他只把此事看作是別人家裡的小糾紛,沒什麼關系,就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僅從這一點來看,治部少輔本來就不是我的對手。他缺少戰略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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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然而,家康的這番話裡,是含有不少回憶往事的那種樂觀情緒的。事實上,在關原戰場上,家康有好幾個瞬間嘗到了幾乎完全絕望的滋味。
  家康本想在關原之戰發生之前就決定這場大會戰的勝負的。他對參加西軍的敵方的各大名,采用一切辦法進行離間、懷柔等策反工作,從他們那裡取得了從西軍內部策應的保證。他甚至對西軍的統帥毛利氏都做了工作,毛利氏部隊的將領吉川廣家,以及毛利家的家老福原廣俊等人,曾答應從內部策應。家康甚至和他們訂立了密約,他們保證在戰場上不動一兵,不發一槍。當離開江戶、奔赴戰場的時候,家康是成竹在胸,感到穩操勝券的。其證據是:行軍途中,甚至當小早川秀秋兩次派來密使,要求為家康作內應時,他都用“小人之言不足信,別去理他”這話,竟然兩次都沒有加以理睬。
  東西兩軍的戰爭,是以西軍攻打家康的部將所守衛的伏見城揭開序幕的。秀家被選為由四萬西軍組成的這支攻城部隊的總司令。
  從秀家的官位之高和所擁有的軍隊人數之多來說,由他任司令一事,也許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當年秀家的父親直家臨終之前,秀吉還姓羽柴的時候,曾經在他的病榻旁邊,答應過說:“備前、美作自不必說,我一定把八郎培養成一員能夠指揮大軍在全日本馳騁的大將。”秀吉的這一句話,出於偶然的原因,竟實現了。
  “是嗎?叫我來指揮啊!”
  秀家這麼說著,歡喜得如天真的小孩似的。在這政治形勢風雲變幻的復雜時刻,唯有他沒有任何政治方面的顧慮,僅僅出於一種年輕人常有的正義感——為了已故的太閤之遺兒秀賴而戰。
  石田三成是這次舉兵反對家康的謀主,近來連與三成朝夕共事的幾個奉行私下的活動,都不免叫人感到可疑。在這樣的時刻,三成所完全可以信得過的,也唯有這位備前中納言。
  石田三成曾經說過:“只有備前中納言可以說實話,不必考慮策略和計謀。”
  這話的意思大概是,對秀家說話時,既可不必強調政治形勢對我方有利,也不必許諾戰爭勝利後的利益。在托他做事時,只要坦率地告訴他事情的實際情形,他就會實實在在地幫你挑起擔子來。況且,在西軍方面,宇喜多部隊的人數比其他部隊多得多,再加上秀家麾下的備前兵打仗十分勇敢,因為憎惡膽怯,喜歡勇敢是主將秀家的脾氣。由於上述緣故,這支人數一萬七千人的宇喜多部隊,看來將成為西軍的主力兵團。
  秀家率領七十名將領和四萬大軍,作了種種部署之後,便開始了攻打伏見城的戰鬥。不多久便把城攻了下來。
  其後,秀家讓部隊在大阪休整,不久便經過伊勢,進入美濃平原的大垣城,接著又乘著月色,冒雨行軍,趕到關原盆地的預定戰場,選擇了隆起在盆地西部的、通稱天滿山的山麓作為陣地,把整個部隊分成了五個梯隊。秀家的大本營前面,樹著一面紅色帥旗。從山頂到山麓,到處插著宇喜多家的軍旗,每一面旗幟都在白底上畫有宇喜多家的家徽——一面圓形的大鼓。天色放亮的時候,布陣完畢了。
  沒過多久,家康行動了。
  他從美濃平野的赤阪地方發兵,尾隨於西軍之後,經過日以繼夜的急行軍,於天亮時分,趕到了關原,擺開了共有八萬兵力的陣勢。
  但是,天氣不允許開戰。大霧彌天,咫尺難辨,無法識別敵方還是我方,東西兩軍各自堅守在自己的陣地上,不得動彈。上午八點過後,朝霧開始消用散。與此同時,響起了第一聲槍聲。
  戰鬥是以由東軍先鋒福島正則所率領的六千人的部隊對西軍的突擊開始的。從正面接戰的是宇喜多秀家的部隊。雙方一交手便立即變成了激戰,福島部隊的先鋒隊受挫,潰退,終於被迫退卻了數百米。正則大怒,他揮舞著銀色帥旗,在前沿奔跑督戰,企圖挽回敗勢,然而還是無法擋住宇喜多部隊的其勢猛烈的反擊。
  東軍看到先鋒隊出現敗色,都很慌張。加藤嘉明部隊和筒井定次部隊立即投入了戰鬥,試圖突破宇喜多部隊的側面,然而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與福島部隊一起退了下去。
  秀家穩坐於放在山麓高地的折凳上,俯視著下面的戰況。軍隊的作戰指導由明石掃部全登擔任,布置成五個梯隊的部隊分別由延原土佐、浮田太郎左衛門、長船吉兵衛、本多正重等人指揮,在這位特別喜歡勇猛的大將的麾下,將士們以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敢精神戰鬥著。
  這可以說是一場孤軍奮戰。
  由於家康事前進行了策反工作,所以西軍中有百分之七十的部隊都按兵不動,不發一槍,緊貼在陣地上。只有余下的百分之三十在作戰。這百分之三十的部隊的主力是宇喜多的部隊,除此之外,只有石田三成和大谷吉繼的兩支部隊。其他百分之七十的部隊在一旁觀戰,猶如睡著了似的紋絲不動。看到西軍部隊有七成袖手旁觀,家康起初覺得已經勝券在握了。
  “對方參戰的是些什麼部隊?”
  家康命令派出探子,在霧靄迷濛中查清了西軍中參戰的只有上述三支部隊。在家康看來,三成缺少謀略,秀家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大谷吉繼雖說是個有些才智的人,然而職位低微,所指揮的部隊,人數很少。再加上吉繼身患癩病,皮膚已經潰爛得甚至無法穿戴鎧甲上陣作戰。
  但是隨著雲消霧散和時間的流逝,戰況漸漸呈現出與家康早先的樂觀估計相反的情況。由於西軍的百分三十的部隊拚死奮戰,東軍全線亂了陣腳,幾乎連家康的命令都無法傳達下去,出現了友軍部隊互不聯系、各自為戰的局面。家康有生以來恐怕還從未見過自己統率下的各部隊竟然變得如此支離破碎、分崩離析的狀況。
  不過,盡管多次進攻都遭失敗,被敵人擊退下來,然而在火線上吆喝兵丁、指揮作戰的福島正則,卻從豐富的實戰經驗中深信:“這次定能取勝。”
  因為不斷衝擊自己部隊的正面的宇喜多部隊,盡管攻勢凌厲,卻不深入進擊。如果福島部隊後退四五百米,他們便停止追擊,生怕直追到盆地中央來,不敢給福島部隊以致命的打擊。敵人的這種打法真叫人感到奇怪。
  然而,正則明白對方采用這種打法的原因。這是因為宇喜多部隊沒有友軍作後盾。西軍將領們都在周圍的山頭、山麓和道路兩旁布下了陣地,可是並不打算支援宇喜多部隊的進攻。
  “敵人只有一層,沒有後援,大家不要害怕!”
  當正則發覺了敵人這種打法的原因之後,他這麼大聲喊著,給被對方打得亂逃亂竄的自己的兵士壯膽打氣。在正則看來,宇喜多部隊盡管凶猛異常,然而到頭來將疲憊下去,最終會衰竭的。
  正則為了挽回頹勢,進行了好幾次反衝鋒。因此從盆地四周的各山頭的陣地上往下看,只見福島家的山道旗和宇喜多家的鼓紋旗一進一退,一退一進;戰場上空,煙塵滾滾,遮天蔽日;時而呈現出犬牙交錯的狀態;忽而一方面追趕另一方,繼而一方又被另一方所追。雙方打得難分難解,不辨勝負。到上午十一點左右,西軍的石田三成部隊也打退了正面陣地上的東軍部隊的進攻,大谷部隊有大規模地突入盆地中央之勢,對此,東軍各部都向盆地的中央靠攏,然而卻只是白白地卷起了幾股人馬的漩渦而已,未能阻止住西軍的推進。
  但是到正午十二點,戰場的形勢發生了逆轉。
  這是因為在松尾山上布陣的小早川秀秋發動叛亂,命令他的一萬五千人組成的部隊從山上往下衝,突破了在山麓布陣的西軍的大谷部隊,把他的一字長蛇陣切成了數段,分割包圍,並幾乎把它全殲了。大谷吉繼投刃自盡。這麼一來,宇喜多部隊被東軍的過半數所包圍,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秀家弄不清這是瞬間所發生的變化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在這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那是金吾搞的?不可能是他吧!”秀家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早從開戰之前起,石田三成等西軍首腦們就一直對金吾秀秋懷有疑慮,然而秀家卻始終是樂觀的,他無論對石田三成還是大谷吉繼都這樣說過:“秀秋叛變?那是不可能有的事。”秀家的理由是極其單純的,正如他的為人一樣。
  理由僅僅如此:“秀秋是太閤養子。”
  秀家的看法是,秀秋受過太閤的大恩。自己也是養子,我們是同一立場的人,我了解他的心思。即便其他人都背叛了秀賴,秀秋也根本不會起這樣的歹心。我可以為他擔保,金吾是根本不會背叛的。秀家只是一個勁兒地講著這個意思,而且看來是真心實意地相信這一點。石田三成曾在背後議論秀家道:“這是個無憂無慮的人。”事實上是,自舉兵討伐家康以來,關於政局的這樣一種復雜情況,三成差不多一次也未曾和秀家商量過。
  但是,秀家通過正在使戰場發生急劇變化的非常事態,懂得了人世的離奇。秀家,這位詩歌的愛好者,要是時世太平的話,也許已成了個第二、第三流水平的詩人,通過這件事,與其說他省悟到自己對政治感覺遲鈍,莫如說他對秀秋的忘恩負義感到無比的憤怒。秀家喊道:“金吾這小子,不能饒了他!”現在可不是饒不饒的問題,眼下宇喜多部隊被東軍打得七零八落,幾乎潰不成軍了。而秀家此刻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不能饒了金吾。或者可以說,他已經為此而下定了死的決心。他從折凳上倏地站起身來,命令道:“給我牽馬來!”
  他說要立即驅馬殺入小早川的部隊之中,找到金吾,與他決一死戰。秀家大喊道:“天道不容啊!”只見他一腳踏著馬鐙,縱身一躍,便騎在馬上。
  此時,明石掃部牽住了馬韁,勸他說;“主公不宜這樣!”
  掃部按照吃敗仗時的慣例,想讓主將秀家從戰場上脫險。掃部向東北方望去,只見石田三成據守的笹尾山陣地也已陷落,剛才還在山頭上迎風飄揚的“大吉大利”字樣的帥旗已經不在,由此看來,石田三成也已逃之夭夭。掃部講了這情況。
  這位年輕詩人回答道:“治部少是治部少,我是我。”
  秀家說:“治部少也許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而發動這一場戰爭的,然而,我則是根據自己的信念到這裡作戰的。別的事,我不管它。我只是一心一意要遵照已故的太閤殿下的遺囑,扶持秀賴公執掌天下,而作了全力以赴的努力。太閤的遺囑也好,秀賴公的天下也好,全都敗壞在金吾這忘恩負義之徒的手裡了。我除了用這柄寶劍誅伏金吾這逆種之外,已無法貫徹自己的信念。”秀家還要繼續說下去,但是掃部不聽他的,動作敏捷地卷起帥旗,折斷旗杆,接著命令秀家的親兵們,叫他們保護著秀家趕緊離開戰場。秀家被衛侍部隊的一股人馬推擁著向西邊落荒而去。
  秀家戰敗之後,宇喜多家也隨之而滅亡了。但是,在秀吉為了維護豐臣家而一手提拔的好幾個養子當中,唯有這位秀家報答了養父秀吉對他的期望。
  在這之後的秀家的境遇,則是屬於另外的主題了。戰後他逃到了薩摩,偷偷地藏在島津氏的公館裡,受他的庇護。後來,島津氏投降了幕府,他的身份敗露。島津氏及其夫人的娘家——前田家一起向德川幕府懇求,請求饒他一命,為此,才幸免一死。他曾一度被送到駿河國,幽禁在該國的久能地方。
  家康大概是覺得“用不著殺了”。
  關原之戰以後,石田三成和安國寺的和尚惠瓊,以及小西行長等主謀,都被處了死刑,他們的首級被放在京都的河灘上示眾。家康認為,秀家原來就沒有被三成他們當作政治人物來看待。三成等人僅僅是看重他的俠義心腸和戰鬥力,才請他入伙的。誠然,在關原的主戰場上,秀家曾起過那麼大的作用,使東軍多次陷入危險的境地。然而,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也就算了。現在的秀家,已經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了。
  後來,秀家又從久能發配到在江戶城以南一百二十裡之遙海面上的孤島——八丈島上。秀家在這個島上足足住了四十年。他在島上的生活始終十分貧苦。日常的工作就是編草席,然後把它換成食物,這樣來勉強維持生活。“要是能吃一頓白米飯,就是死了也心甘。”這是他常說的一句口頭禪。這話傳到了江戶。有一年,一艘便船來到八丈島,給他帶來了幾草袋的大米。贈米的是他過去的家臣志摩守花房。此人在關原之戰中參加了家康一方,現在在江戶享受著榮華富貴呢。這麼做,大概是因為對過去的主人有點負疚之感吧。
  秀家死於明歷元年(1655)的冬天,終年八十四歲高齡。在這之前,秀賴也死了,家康也死了;德川幕府也已經到了第四代,即家綱將軍這一代了。秀家,這個被流放的囚徒,關原戰場上的失敗者,卻比勝利者中的任何人都活得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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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中納言

第一節

  秀吉的正室夫人,官名北政所,俗稱寧寧。不用說,她是豐臣家庭的主宰者。此人為人爽直、性格開朗。就是在官居從一位之後,也一點不擺架子;始終操一口她的出生地、故鄉尾張的方言,與秀吉說話時也不避人前。
  有一次,夫婦倆正看著能樂的狂舞時,好像發生了口角,爭論得很激烈,雙方都用的是尾張的方言,說得又快,在座地其他人,不知道他們倆說了些什麼。不一會兒,北政所咧嘴笑了起來。緊接著,秀吉也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剛才不是吵嘴呀!”看到這情景,在座的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心裡這麼想。
  誰知秀吉卻對這些能樂的演員們說:“對我們剛才的吵嘴,怎麼看哪?”
  秀吉的脾氣是:什麼事情都喜歡開個玩笑。他特別喜歡詼諧的和歌和機智的談吐。演員們都知道這一點。首先,鼓手以大鼓相比,開口答道:“夫妻吵架鬧嚷嚷,鼓錘敲在鼓皮上。”
  緊接著笛師借笛音作比喻,說道:“比哩哩哩哩,誰是誰非?誰是誰非?”
  聽了兩人如此機敏的回答,秀吉夫婦都不禁捧腹大笑起來。
  北政所就是一個這樣性格的婦女。
  倘使她生得有子女,那麼,豐臣家的命運興許會發生巨大的變化。豐臣家沒有子息,這是豐臣政權自成立那天起就具有的一個致命性的缺陷。各地的大名嘴上雖然不說,但是肚子裡卻在想:“這個政權怕長不了。只能在秀吉殿下這一代保得住。”
  大名們心裡只顧盤算一個問題:秀吉之後,執掌天下的該是誰呢。不用說,誰都明白,那是在各方諸侯中位居首席的德川家康。此人不僅實力雄厚,出身高貴,而且才干超群,官位顯赫。於是有不少大名,一方面對豐臣家恭而敬之,而同時卻又悄悄地與家康交好。例如藤堂高虎,此人可以說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作為大名,他本與家康處於同等地位,可是他竟然偷偷地對家康說道:“請閣下把敝人當作臣僕吧!”
  為了穩定政局,豐臣家必須造就接班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此乃豐臣政權最重要的政治。然而,不幸的是,秀吉的近親為數極少。是的,他已經讓外甥秀次作了自己的養子。除了秀次,身邊再也找不出合適的人了。為此,他甚至把不是自己親屬的宇喜多秀家都收作了養子,算作豐臣家的一員。此外,與秀吉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金吾中納言小早川秀秋之所以成了豐臣家的養子之一,也是以上述情況為背景的。
  這位秀秋乃是北政所血統的人。
  北政所的娘家有兩處,一個是生她的家,一個是養她的家。她出生在織田信長家的小臣杉原(後來改姓木下)助左衛門定利的家裡,很早就作了姨母淺野家的養女。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同時,無論這杉原家,還是淺井家,都成了諸侯。奇怪的是(盡管是有原因的),只有北政所的這兩處娘家,日後成了德川政權的大名而殘存了下來,直到明治維新的時候。
  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前後,北政所出生的杉原家,已由比她小一歲的弟弟家定當家了。弟弟家裡,子女很多,北政所早就講過:“我想從你們家這麼多孩子中要一個作養子。”
  天正五年(1577),她的弟弟木下家裡,又生了第五個兒子。這就是日後的秀秋。秀吉這時擔任織田信長手下的中國地方的司令。北政所住在秀吉的基地近江地方的長濱城裡。杉原家早就是秀吉的部屬,因而他們的邸宅當然在長濱城下。北政所以城主夫人的身份,回娘家祝賀外甥的誕生。
  “這孩子真可愛啊!”
  北政所把這嬰孩仔細看了一番之後,不禁高興得拍起了巴掌。她想,干脆從裹著襁褓的時候起,就撫育這個孩子,便對弟弟家定表示了這個意思。
  弟弟家定迎合著她說:“姐姐要是這麼喜歡的話,那就……”
  當秀吉從播摩戰線回到長濱城的時候,北政所對他講了這件事。
  “好哇,這可是個好主意。就領來作咱們的養子吧。”
  喜歡小狗小貓和小孩的秀吉,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妻子的要求。這樣,秀秋就被接進了長濱城內。不用說,特意為孩子請了奶媽。由於北政所自己喜歡孩子,因此盡管她沒有生過子女,但對於秀秋的養育,倒也頗為周全。
  秀秋平安地長大成人了。他小名叫辰之助。圓圓的臉龐,白淨的皮膚,眼珠兒滴溜溜地轉得很快。即便與其他同年齡的少年相比,這孩子看來也長得特別聰明伶俐。
  “依我看,這孩子將來會成個了不起的人物。”北政所這麼對秀吉說。
  “盼他成材啊!”
  秀吉和妻子一樣,喜歡小孩。而且,他早就暗暗地認為,自己妻子的優點在於能夠識人。而且有不少這方面的實際例子。自然,秀吉也對秀秋抱著很大的希望。在家庭裡,雖然秀秋作為首席養子秀次的弟弟,位居第二,但秀吉有時甚至想,萬一秀次有個三長兩短,到那時把豐臣家的繼承權讓給秀秋,也是可以的。
  他甚至曾對北政所這樣說過:“寧寧,必要的時候,讓這孩子繼承咱的家業也是可以的。你要有這樣的思想准備啊。”
  天正十三年(1585),秀吉升任關白。這時他奏請朝廷,讓虛齡剛十二歲的秀秋擔任了從四位下右衛門督。這一官職在中國叫作金吾將軍。那是宮門的警備隊長。“金吾”這個名稱,大概來自“披金甲,守宮門”之意。為此。諸侯們都稱這位豐臣家的少年為“金吾閣下”,以表示特別的敬意。
  不過在營地裡,也有人悄悄地稱之為“金吾這小子”。從這時候起,秀秋已失去了幼童時候那種招人喜愛之處,也不再聰明伶俐了。直截了當地說,這時他已開始表現出一種愚昧和瘋癲。秀秋身邊,早已配置了教他讀書識字、學作和歌和老師,以便將來不至於在公卿社會丟醜。然而,他始終沒有顯露出什麼像樣的才華。
  “大概是我看錯了人吧。”
  北政所開始覺察到這一點,並越來越感到失望。即便在御所,秀秋也常常儀容不端、拖著鼻涕,在應該嚴肅的地方,會突然笑出聲來。甚至在理應步履莊重緩緩行走的走廊上,竟也劈劈啪啪地跑起步來。
  北政所對秀吉嘀咕說:“只有這個孩子,沒有看准,真叫人慚愧。”
  本來,她的親屬、娘家杉原(木下)家的人,雖然都同樣缺少充當武士所必須具備的勇氣和果斷,然而,像她這樣,資質聰慧者居多,如秀秋的長兄勝俊(官至侍從,日後削發為僧號稱長嘯子),在和歌的素養方面,比起諸侯們的其他公子,都是毫不遜色的。
  秀吉說道:“用不著擔心嘛。”
  他在這方面是很樂觀的。秀吉對於自己少年時代由於不懂事而調皮搗蛋的事,還是記憶猶新的。另外,織田信長——他的亡主,也可以說他畢生的師長,少小時候的惡作劇,曾使織田家的全家人十分沮喪。由此看來,並不能用少年時的粗野和愚鈍來推斷他成人後是聰明還是蠢笨。
  秀吉反而寬慰北政所道:“事情就是這樣。”
  然而北政所心裡仍是怏怏不樂。因為秀秋盡管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少年,而對於異性的興趣,卻是異乎尋常的強烈。例如,當宮中的女官們在屋裡換衣服的時候,秀秋常常躡手躡腳地潛入房內,目不轉睛地窺視著她們。要是你說他幾句,他便像瘋子似地大吵大嚷。不過,這事兒,寧寧可沒有告訴秀吉。要是告訴了他,他准會笑著說:“對於異性的追求,是人的癖性。與善惡、賢愚沒有任何關系。啊,是嗎?金吾這小子已經會偷看啦,從年齡來看是早了些。”
  在好色和早熟這一點上,秀吉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寧寧不敢把這事兒如實地告訴秀吉。
  秀吉有時甚至表現出這樣的傾向,比起他的親屬秀次來,莫如說,他更看重秀秋。天正十六年(1588),秀吉在京城建造聚樂第,同年四月十四日,恭請後陽成天皇行幸。天子行幸臣下的私邸,這種事情是近一百多年來從未見過的。這可以說是顯示豐臣政權穩定的一次壯麗的示威行動。秀吉動員了全國的力量,為這次接駕作了准備。四月十四日這一天,皇都附近五國的百姓自不必說,就是偏遠地區,也有許多人來京城看熱鬧。天子經過的道路兩旁,人山人海,盛況空前,光在十字路口擔任警備的衛兵,就動員了六千名之多。天子隊伍的儀仗,極盡了華貴之能事。
  “皇上竟是如此的尊貴啊!”
  上起大名,下至百姓,所有看到的人大概都會這樣想的吧。這正是秀吉通過這次盛典期望達到的政治效果。讓普天下的人們都知道天子之尊貴。而關白是僅次於天子的。知道了天子的尊貴,也就一定懂得關白的神聖。由於秀吉的天下是短期內取得的,他手下的諸侯大多是他擔任織田信長部下時的老同事。例如德川家康,當初是織田家的盟國的盟主,比秀吉的地位還高。至於織田信雄,更是亡主織田信長的嫡子。秀吉依靠自己的武力和幸運,使這些人對他俯首稱臣了。然而,由於有前面這一段歷史因緣,人們很可能並不心悅誠服。因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對人的尊卑的看法更頑固的東西了。而秀吉的目的在於打破原有的觀念。他想借天子的尊貴,和通過對這件事的宣傳,以達到在人們的心目中建立起一種對尊卑和秩序的新的觀念,新的感覺。
  天子在聚樂第住了四個晚上。這期間,每當天子要到園中游逛的時候,執掌天下實權的秀吉總是像奴僕一樣替他擺好散步穿的草屐。後來,秀吉又把豐臣家六個最大的諸侯召集到聚樂第的一室之內,請求天子接見。這六個諸侯的大名是:
  內大臣 織田信雄
  大納言 德川家康
  權大納言 豐臣秀長(秀吉的親弟弟)
  權中納言 豐臣秀次
  參議左近衛中將 宇喜多秀家
  右近衛權少將 前田利家
  秀吉向他們宣布道:“各位大臣,今天諒已為天子的尊貴和恩德而感激涕零了吧。為了表示世世代代忠於朝廷,請各位每人給皇上寫一封效忠信吧。”
  於是當場發給每個大臣一張寫有誓言的紙,文章是早已做好了的,只需全體大臣在這張紙上按個血手印就可以了。文章的末尾有這麼一句:
  遵照關白殿下之建議,臣特起誓如上,保證決不違反。
  對於秀吉來說,讓各位諸侯在天子面前起誓效忠,這件事也許是這次接駕的最大目的吧。可是出人意外的是,這封效忠信的形式很特別,受信人不是秀吉本人,而是他的代理人秀秋。也不知秀吉選擇秀秋,心中是何打算。
  效忠信上預先寫好了“金吾閣下”字樣。起誓的對像竟是十五歲的金吾將軍秀秋。這麼一來,關於豐臣家的接班人,人們當然會作出這樣的推測:“出乎意料之外,竟是金吾啊!”
  通過這封效忠信,秀秋在豐臣家的地位眼看著變得明確了。這可以說是一次飛躍。看來比起秀次,秀吉更有可能把權力讓給秀秋呢。
  “既然如此,那就不好得罪這位金吾閣下嘍。”
  大名們心裡暗自這樣想,都去討好這位嘴邊剛開始長出幾根絨毛般細胡子的少年,競相饋贈禮物給他。
  “要是這麼下去,秀秋可會變得驕傲起來的。”
  北政所很是擔心。對此,秀吉卻聽之任之,他隨諸侯們去奉承秀秋,就如聽任諸侯們從前奉承秀次一樣。他不僅不擔心,毋寧說還有有點喜滋滋的呢。
  “他們願意送厚禮,讓他們送就是了。好讓天下人知道,秀秋的身份有多麼高貴。”
  北政所說道:“要看是什麼人!這對金吾是有害無益的。”
  然而,秀吉在家庭裡對於孩子的溺愛,近乎一個愚父。他說道:“沒關系,你這是過慮。”
  其聰明才智,被人認為天下無雙的秀吉,也有他的盲點。這就是對於子女的教育。要說過慮,那麼,教育的出發點,本來就是過慮嘛。但是,秀吉本人小時候,沒有受過教育。因而不知不覺地輕視了教育。這或許可以說是豐臣家的一個缺陷吧。正因為這一家族,是一個在短期內突然形成的貴族,所以還沒有養成對子女進行教育的家風。而這種風氣,如果在其他的大名或小名的家庭裡,是一種必然保有的傳統。
  秀吉所能做到的,只是給他的子弟晉升官位而已。天正十九年(1591),秀吉把年方十五的秀秋提升為參議,並讓他兼任右衛門督。文祿元年(1592),十六歲的秀秋出任權中納言,官居正三位。為此,世人都稱他作“金吾中納言”。
  不過,秀秋的晉升,到這權中納言為止,便停止不前了。因為這一年,他的義兄秀次突飛猛進,當上了關白,名副其實地成了豐臣政權的接班人。
  這時已經開始了攻打朝鮮的戰爭。十六歲的權中納言秀秋,為了尾隨業已南下到肥前名護屋大本營的秀吉,正在不久前受封的丹波的龜山城中,作著出發的准備。
  順便交代一下。在這次軍旅倥傯之中,秀吉特意只帶了他的愛姬澱姬一人隨行。從成群的側室之中,特地選了澱姬,按秀吉的解說是:“前幾年,小田原那一仗,因帶著阿澱,如願以償地取得了勝利。阿澱給戰場帶來了吉祥。”秀吉這樣說,自然也包含著防止其他側室產生閨怨的用意。而實際上,大概是因為,秀吉從澱姬身上發現了生育接班人的希望吧。在秀吉所與之同床共衾的眾多女子中,只有這一位澱姬,不久前曾為秀吉生了一個兒子。這就是鶴松。可惜得很,這位鶴松夭折了。然而,澱姬說不定還可能再次懷孕。正是這一希望,促使秀吉帶澱姬隨軍的吧。
  轉年,秀秋於文祿二年(1593)三月南下到了肥前名護屋城,在動身離開大阪之前,曾登上大阪的宮城,向養母北政所辭行。時年十七歲。
  北政所僅僅說了這麼一句:“這回你要辛苦了。”
  這個對誰都是和顏悅色的女性,唯獨對金吾中納言秀秋,卻很少顯露笑顏。這一次,她也只是動了動嘴唇。她對於秀秋那張如豬狗般蠢笨而令人討厭的面孔,連看都不願看一眼。
  而另一方面,秀秋又臉皮不厚。如果他能老著臉皮去討好養母,那倒還好。可他一見養母不高興,就會突然像一條膽怯的狗一樣,馬上垂下尾巴,眼睛朝天,一副呆滯而麻木的表情。而這副蠢相,更使北政所生氣。她心裡雖然有點可憐他,然而不禁冒上火來,越發顯露出滿臉厭惡的神情。
  秀秋身旁的人,都急得直出冷汗。最近有一位豐臣家的老臣,官居玄蕃頭,名叫山口正弘的,按秀吉的命令,擔任秀秋的隨身家老(大名家的重臣,總管該家的家務),兼任秀秋的太傅。山口正弘是近江地方人。從秀吉任近江長濱城的城主時代起,就跟隨秀吉。此人不僅在軍事方面頗有才干,而且通曉行政事務。他是秀吉的一項重要的土地政策,即所謂太閤丈量地畝政策的實際執行人,並為此而出了名。這樣一位通曉民政事務的人物,當然也是長於世故的。此時,他向前挪了一步,代替秀秋進言道:“北政所大人,小臣誠惶誠恐,想請大人為金吾將軍此次出征,賜幾句臨別贈言。”
  豐臣家的兒子出征去,作為養母,光講一句“這次你要辛苦了”,那是不夠的。
  “是嗎?”北政所聽完點了點頭,又補充了這麼一句:“肥前地方水多,你要當心一點。”
  這種場合理應會有的餞別的紀念品都沒有。秀秋滿臉羞愧地退了下來。
  一行人是三月二十二日到達肥前名護屋的。秀秋身穿華美的軍裝,進入名護屋城,拜謁養父秀吉。
  秀吉看到秀秋華麗炫目的軍裝,大為滿意,於是興致勃勃地問秀秋道:“離家的時候,從你媽那裡得到不少禮物吧!”
  誰知秀秋卻回答說,什麼也沒有得到。
  這一點,是秀吉多少預料到的,他就立即問山口正弘說:“她情緒怎麼樣?”
  正弘也如實向秀吉稟報了當時的情形。
  “臨別贈言也只有兩句話嗎?”
  秀吉笑著點了點頭,然而心中卻甚是困惑。從他來說,萬一秀次有個好歹,將要把這位秀秋立作豐臣家的後繼人。而自己的妻子,也就是秀秋的養母,對秀秋的態度卻不好。
  在這之後,秀吉曾修書一封,差人送往大阪的妻子那兒,信裡流露出對她的責怪之情,表示“你不該這樣”。
  金吾一行於二十二日抵達名護屋,隊伍人數眾多,軍容整齊華美,我大大
  嘉獎了他一番。
  聽說金吾登大阪城向你辭行時,你心情不佳,連必要的日用品都未為他准
  備。這到底是為何緣故啊?
  秀吉又寫道:
  你沒有兒子。你又不疼愛秀秋,那究竟疼愛誰呢?
  秀吉接著寫道:
  要是金吾品行端正,我打算把自己辭官退休以後的年俸讓給這孩子(因為
  其他東西要讓關白秀次繼承)。連我秀吉都甚至作了如此打算,所以你可千萬
  不能過分地舍不得財物啊!
  最後,秀吉寫道:
  太閤致寧寧夫人
  但是,從這一天算起,過了不到兩個月,豐臣家的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澱姬懷孕了。
  秀吉欣喜若狂。他立即修書一封,差人送到大阪,把這大喜訊告訴北政所。而書信的措辭卻很微妙。
  前幾天患了感冒,不能提筆。現已痊愈。此乃病愈之後第一次提筆寫信。
  先寫這麼一句,意思無非要表明,即便寫信,也是首先給你北政所寫的。
  秀吉好像是在講別人家的事情,仿佛是順便提一下似的接著寫道:
  再者,聽說二之丸夫人(指澱姬)懷孕了。
  此乃喜訊。然而我秀吉並不想要子女。絲毫不想。望你也能如此理解我。
  誠然,秀吉有兒子,鶴松是也。他已離我他往。因此,此次非我秀吉之子,
  僅是二之丸夫人一個人的孩子。
  秀吉擔心北政所不悅,故用了這樣的措辭,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這奇特的邏輯,也與當時世間的迷信有關。“不是自己的孩子,是揀來的。”傳說這麼一來,孩子就會健康地長大。早夭的鶴松出生的時候曾取名舍兒。這次懷孕的兒子出生之後,定名拾兒,這便是後來的秀賴。
  按照世俗的迷信,為了向神明強調這是澱姬一個人的孩子,秀吉讓澱姬離開名護屋城,遷移到山城澱城居住。
  不久,她又移居大阪城的二之丸,生了一個男孩。那是同年八月三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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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秀吉難於抑制住自己的喜悅之情,整日價合不攏嘴,說笑喧鬧,以致周圍的人都擔心他會不會因此而發狂。這位天才,從這時候起,也日見衰老起來。他甚至放棄了渡海遠征軍的指揮權,離開名護屋城,回到了上方(指京都及附近的地區)。這期間,秀吉給北政所寫了封信,信中說:
  心中積了許多話想和你說。
  同時,也給澱姬寫了信,差人送去,信中叮嚀她道:
  務必給拾兒喂好奶。為了能多出奶水,你也要多吃啊!還有,多費心思,
  會減少奶量的,因此,你千萬不要勞神啊!
  秀吉在另一封信裡,又關照她說:
  為了使身體更加健康,你是否用灸熏烤一下。但是,熏灸療法對拾兒是沒
  有用的。即使母親給他熏也是不行的。
  秀吉這邊越是欣喜若狂,金吾中納言的地位越是搖搖欲墜。
  黑田如水認為:“照這樣下去,豐臣家恐怕不久會出大亂子。”
  如水,俗稱官兵衛,官居勘解由此次官,從秀吉創業時代起,就一直是他的智囊,非常喜好出謀劃策;此人清心寡欲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對如水來說,出謀劃策,與其說是為自己的私利私欲,莫如說是一種愛好,就如酒客愛好喝酒一般。為此,甚至令人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子超凡脫俗的仙氣。在大阪、伏見地方的老百姓中,崇拜如水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人說:“太閤殿下的豐功偉績,恐怕有一半是靠了那位瘸子(指如水)的計謀。”然而,在豐臣秀吉取得天下之後,如水得到的,僅僅是一點十分菲薄的恩賞,那就是豐前中津地方的年俸十余萬石的封地。
  這是題外話了。有人問秀吉為什麼給如水的封地這麼小。
  秀吉笑著回答說:“你別開玩笑!”
  據說秀吉當時曾對人說,要是給那瘸子一百萬石的封地,他准會拿下整個天下的。另外,秀吉還在別的地方說過類似的話。有一天夜裡,秀吉把他的一些親信幕僚叫到一起聊天。話題轉到了對各位諸侯的評價上。這時,秀吉出其不意地問道:“要是我死了,你們看,誰會得天下?”不用說,這是一句戲言。在座的幕僚們各自談了自己的看法。而秀吉卻搖著頭說:“取天下的是那個瘸子。”
  眾人不服氣,認為黑田如水充其量只有十余萬石的封地,靠這麼點收入無法募集天下的兵丁。幕僚們講了不同的意見。這時,秀吉卻一個勁兒地搖頭,連連說:“不,不……”接著說道:“你們可不知道,那位跛腳才厲害呢!我過去曾和他一起在荒山野林裡同甘共苦過,只有我了解他。”
  如水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對於秀吉畏妒自己的才能一事,了如指掌,對於自己所受待遇意外的菲薄,絲毫也不表露出不滿的神情。如水的聰明才智使他懂得功過於主者必受害的道理。如果以功自居,要求更大的恩賞,那麼他如水恐怕會遭到滅頂之災的吧。
  秀吉在功成之後,便把如水調離出了帷幄。
  “只有如水,他既知道我的威力,也知道我的真意!”
  秀吉過去常常依仗如水的足智多謀。如水走後,被人稱為文官的石田三成、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人擔任了豐臣家的行政官吏。他們這些人,每有機會就想湮沒那些曾為豐臣家打下江山的開國功臣,從而漸漸地使他們遠離了秀吉。對此,看來如水卻並沒有什麼不平。這位策士謀臣准是知道,任何一個人都只可能在一個歷史時期內發揮作用。
  其後,如水為了保身,便把家財和城池都讓給兒子黑田長政,自己則削發為僧,遁入空門。這下子秀吉不禁感到大為驚訝。
  秀吉對如水說:“你可不要回鄉下去啊,留在京城裡,給我當個參謀吧!”
  他又賜給如水五百石,作為他留在京城裡的俸祿。後來又把這數目增加到二千石。
  這位黑田如水“為了替豐臣家謀求安寧”,想出了一條計策。這僅僅是一種嗜好,他不是什麼世代受豐臣家重恩的臣僕,因而並不是一心一意期望豐臣家安穩。反正,由於拾兒即秀賴的出生,如水預感到關白秀次的生命面臨危險。秀次的橫行霸道,為非作歹,已弄得普天下議論鼎沸。看來秀次將在這種罪名下被殺。如水常常陪伴秀次下圍棋,曾在言談之中暗暗勸他,萬事要小心謹慎,並建議他主動去擔任渡海遠征軍的總指揮的職務,這樣,太閤殿下也許會可憐他,從而寬恕他。然而,秀次卻完全領會他的意思。為此,如水看透了秀次的為人,從此再也不上秀次的公館去了。
  另一個人是金吾秀秋。
  如水心裡想道:“既然已經生了阿拾,金吾必將無人問津,得為金吾想個辦法。”
  這真是多管閑事。如水眼下已不是秀吉的謀臣,況且,他也未擔任什麼管理豐臣家的家庭事務的官職。再加上,如水也並沒有特別受到豐臣家的委托,這完全是出自這位軍師酷愛謀略的一種嗜好。如水因沒有地方表現他的才能,而閑得無聊。他大概可以說是因為百無聊賴才主動出來管閑事的吧。
  有一天夜裡,如水利用與秀吉閑談的當兒,以突然想到似的口吻,對秀吉說道:“要是把金吾少爺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作個養子,那麼,豐臣家就會萬萬歲嘍。”
  如水這麼說,是探探秀吉的口氣,問他願不願意把金吾給人作養子。秀吉覺察到如水已開始在謀劃什麼事情。他決定順水推舟,便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是啊!”
  秀吉大聲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便立即轉換了話題。只聽了這麼一句,如水就已經滿足了。下面要做的是找人家了。
  如水暗自思忖道:“毛利家最合適。”
  不管怎麼說,毛利家乃是天下眾多的大名中之大者。自毛利元就創業以來,其領地遍及山陰、山陽十余國。在織田信長在世期間,毛利家一直是織田家最大的勁敵。天下歸秀吉所有之後,秀吉施展巧妙的外交政策,遂使毛利家對秀吉屈膝稱臣,成了豐臣家的大名。可巧的是,現在毛利家的戶主,中納言毛利輝元沒有子息。
  “對,把金吾送上門去!”
  通過這一著棋,如能與西方實力雄厚的諸侯建立一條紐帶,那麼,在秀吉歸天之後,要保豐臣家的安泰,何況,此事對毛利自身的安全也有好處,這真是兩全其美之計啊。
  如水心裡想道:“還是對小早川隆景說吧!”
  順便說一下。 毛利家在家族的組織管理方面,有獨特之處。街頭巷尾流傳的“三支箭的故事”,如水也是知道的。話說在毛利家創業人毛利元就臨終之前,曾把三個兒子叫到跟前,交給他們三支箭,要他們折折看。開始一支一支地折時,箭輕易地被折斷了,而把三支箭合到一起折時,卻不容易折斷。這是父親留給他們的教訓:萬事要同心協力!日後這成了毛利家的一條家規。這時候的三兄弟是:毛利隆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自父親去世以來,以毛利氏為中心,加上吉川和小早川兩家,宛如一個聯合王國一般緊密團結。如今,長子毛利隆元已經去世,毛利本家由其子輝元繼承了家業。吉川元春也已不在人世。此時,早先的三兄弟中,只有從三位中納言小早川隆景還活著。這隆景,自己是一個有著大片封地的大名,而同時又兼任本家毛利氏的最高顧問。要說服毛利家收養秀秋為養子的話,自然是找這位小早川隆景為好。
  如水和小早川隆景的府第都在伏見城地方。如水的府第坐落於岩山的山麓,從如水的邸宅出發,翻過一座中山,再往東去,便是伏見城堡,城下最宏偉的一處邸宅,便是小早川的公館。如水動身上路了。為了慎重起見,他帶了一位名叫生駒親正的老人。親正是豐臣秀吉一手栽培起來的大名,從二百六十石起家,如今已是在贊岐國的高松地方擁有十七萬多石封地的大名了。兩人翻過了中山頂。只見左邊是一片丘陵,滿目秋天的景色,黃櫨樹葉,紅得鮮艷可愛,耀人眼目。且說這辦事時兩個人同去,乃是日本人的習慣。是為了便於日後互相作證。
  隆景已年過六旬,是位為人敦厚的老者。然而,就是這個人,曾在戰國時期那群雄蜂起、逐鹿天下,風起雲湧的年代裡,與他的次兄吉川元春一起,保住了毛利家的江山,這樣的能力,自然非同尋常。
  隆景先把兩位來客讓進屋裡,然而又命下人准備茶室,賓主三人圍著茶爐閑談起來。
  如水用那帶點他家鄉播州方言的卷舌音的語調,開口道:“此次登門拜訪,非為別事。”
  他講了希望毛利家收秀秋為養子的事。這麼做的目的,不用說是為了“和豐臣家建立特殊的關系,對於毛利家的安泰,是一樁無上的好事。”
  “您說得不錯,這實在是天賜良緣。”
  隆景一邊向客人勸茶,一邊高興得大笑起來。然而內心卻剛好相反。他的背上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中想道:“這件事對毛利家可是非同小可啊!”
  要說毛利家,可不是連自己的祖宗是誰都搞不大清楚的那種暴發戶式的大名。雖說隆景的已經過世的父親毛利元就,發跡之前只是擁有安藝吉田莊的一萬石土地,可是毛利家原本就是名門望族,祖先大江廣元曾任鐮倉幕府的政所的首腦,從那以後,出過一大批身居顯位、擔任高官人材。這般血統高貴的毛利家,突然讓一個並非秀吉嫡親外甥的野小子闖進來,這如何得了?
  隆景心裡想,這不等於在雄偉壯麗的佛殿牆壁上塗糞一般嗎?歷代祖先的靈位不用說,就是曾為保持毛利家的門第,而比他人費心勞神百倍的先父元就,要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恐怕也難於瞑目啊!
  “這件事,即使豁出性命去,也非阻止不可。”
  隆景下定了決心。然而,表面上卻笑容可掬,顯得十分老練世故。
  “如足下所說,這件事對於毛利本家,實在是件莫大的喜事。當今毛利家的戶主輝元得知消息,想來也定會十分欣喜的吧!”
  他用這樣的回話,把兩個說客打發走了。
  嗣後,隆景喬裝打扮,悄悄地出了家門,來到坐落在伏見城護城河邊的施藥院全宗的公館訪問。
  卻說這施藥院全宗,乃是室町幕府末期的名醫曲直瀨道三的一位高足,早先在宮廷內擔任御醫,如今是秀吉的侍醫。由於秀吉近來對於自己因衰老而引起的疾病十分在意,所以,施藥院天天形影不離地侍候在秀吉身旁,故此,這位專制的君主,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沒有人比施藥院知道得更清楚的了。自然,諸侯們也十分敬重施藥院。隆景也常給這位秀吉的侍醫長送禮燒香,以便從他嘴裡獲得一點有關宮廷中政治動向的情報。隆景心想,只要問一下施藥院,就會知道如水講的事情是否出自秀吉之口。
  施藥院全宗搖了搖頭回答說:“噢,是嗎?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
  據施藥院全宗說,似乎有過要把秀秋送給別人家作養子的話,可是並沒有講起送給哪一家,更沒有說是毛利家。
  “這可放心啦。”
  隆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倘若像如水所說的,並非秀吉自己的意思,那麼還是有辦法對付的。然而,事不宜遲。哪怕是在平日閑談的時候,秀吉說一聲毛利家,就是“主君的意思”了,那就萬事休矣。
  第二天,隆景從伏見城的正門進城,拜訪了坐落在城堡內石田廓的石田三成的邸宅。之所以選擇三成,是因為看准了石田三成是當今具有炙手可熱的權勢的人物,與如水不同,他是豐臣家的正式的行政長官,過去曾擔任過秀吉的秘書,有時候甚至能左右秀吉的主張。要改變秀吉的主意,通過石田三成,可以說是一條捷徑。
  但是,三成早已上伏見城的城樓去了,不在家。隆景大為失望。
  “既然如此,那就……”
  隆景改變了主意。他想,與其托擔任公務的石田三成,不如請終日在秀吉身旁的施藥院全宗,通過私人之口,以漫談的方式,在太閤的耳邊,悄悄說上幾句,也許來得更快些。想到這裡,隆景立即扭轉身,向施藥院公館奔去。此時的隆景早已累得汗流浹背了。
  實際上,從小早川隆景來說,他並不認為可以逃脫這件事。“把秀秋給毛利本家作養子”,盡管這是黑田如水一己之見,但是既然已經在生駒親正在場的情況下,說出口了,就已經不是隨便閑聊,而是一樁正經事了。如果隨隨便便地加以拒絕,那麼不用多久,這件事的始末就會傳入秀吉的耳朵,從而事態會對毛利家不利。對付如水這一計策,只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隆景自己作犧牲品。這就得先發制人。
  “敝人非常想迎接金吾中納言秀秋閣下,作我小早川家的養子。此事,不知能否蒙關白殿下恩准?”
  要請施藥院向秀吉轉告的是這麼一句話。這等於讓毛利家分支的自己主動代替本家喝下原計劃用來暗害本家的那杯毒酒。
  隆景心裡想道:“對付如水自作聰明的計策,只有這一條辦法。”
  他現在完全是在戰場上與敵軍撕殺時的那種心情。如水是他的老對手了,曾在備中戰場上與他鬥過計謀。那時,秀吉擔任織田家攻打毛利部隊的司令官。隆景與如水從那時候起就有一些因緣,所以隆景今天的心情非同尋常。只是有一點令人怨恨:“堂堂正正的小早川家,竟要因金吾這個蠢才而敗落嗎?”
  小早川家雖說只是毛利家分出來的一家,然而在隆景看來,這已是一家名門了。小早川家已有綿綿數百年的歷史,從鐮倉幕府時代起,在安藝國竹原地方的直系武士的登記冊上,就早已有記載。靠了先父毛利元就的英明決策,三子隆景繼承了這一家的家業。隆景雖說是過繼到小早川家來的,然而這樣的一家名門望族的血統,因秀秋而遭玷污,那是無法忍受的事情。
  隆景的這種感情,倒也並非他所獨有。豐臣政權屬下的大名中,有好幾家鐮倉時代以來的名門大族。從北往南數,計有佐竹氏、最上氏、毛利氏、小早川氏、島津氏等等。他們盡管在豐臣家的強大權勢面前俯首稱臣,然而內心深處,卻很瞧不起豐臣家出身低微的血統。假使豐臣家對他們說,要送一個女婿給他們,那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像隆景一樣,不寒而栗的吧。何況隆景還有一個庶子呢。如今卻要撇下自己的兒子不管,把秀秋迎到自己家來。然而,隆景極力克制住這起伏不平的心潮。
  說來也巧,當隆景再次登門的時候,施藥院全宗仍在家裡。隆景拜托這位老醫官,希望他從中撮合,向秀吉提說過繼兒子的事。其態度十分懇切,就像在以迫不及待的心情,翹首盼望秀秋早日到來似的。
  隆景說道:“敝人領受著太閤殿下的如海深恩啊!”
  這話是有來由的。當織田信長在京都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殺害之後不久,正在前線作戰的秀吉急於要和正面的敵人毛利氏講和。在這次和談中,秀吉的軍師黑田如水大大發揮了作用。隆景的二哥吉川元春極力反對講和,而隆景則看到秀吉是個非凡的人物,主張不要去進擊秀吉,而是任他去取得天下,將來在他麾下稱臣,以保住毛利家的安泰,認為此乃上策。最後,終於按這一主張做了。要是當時毛利家不肯講和,而是和秀吉決戰,那麼秀吉就會無法出兵討伐據守京城的明智光秀,說不定就拿不下天下。秀吉在戰爭結束之後,得知了個中的情形,給了隆景以厚遇。他把僅僅是毛利家的一個分支的小早川家,提升為一個獨立的大大名,給了他築前一國大片的疆土之外,還加築後和肥前的各二個郡,合計四個郡,官位也晉升到從三位中納言,使隆景與本家的毛利輝元具有同樣高的地位。隆景所說的“如海深恩”指的就是這件事。
  “但是,我早已是風燭殘年了。留在世上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看來自己已經沒有機會報答太閤殿下的深恩。為此,想將自己大批封土讓給殿下的養子金吾閣下,以表達老朽的一點心意。”
  隆景這種急迫的心情和斷然的行動,使施藥院也感到吃驚。這等於說,一個堂堂的大名要放棄自己的封地。
  施藥院心裡暗自琢磨道:“這位中納言到底是發瘋了,還是有萬分緊迫的情況呢?”
  他久久沉默不語,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隆景的臉,想從隆景的臉上探出其內心的真意。然而從隆景溫厚忠良的臉上,卻什麼也沒有探出。最後,連施藥院也垂下了頭,說道:“足下所說,我全明白了。”
  說完這話之後,又抬起頭來問道:“把封地讓給秀秋之後,你自己怎麼辦呢?”
  “敝人不敢作非分之想。如能在山陽道的某個地方,得到一片小小的養老地,以此安度殘年,那也就心滿意足了。”
  要說養老的土地,通常最多只有三千石封地。聽了隆景的這一番話,施藥院說不出話來。
  施藥院急忙登上大阪城,向秀吉稟報了這件事。秀吉歡喜得如一個天真的少年一般。秀吉是個天才,這種天才的特性表現在:少壯時期,在洞察一切,知悉一切之後,能以純真的態度,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抓住人心;如今到了晚年,已經十分衰老,原有的那種純真,完全變成了凡夫俗子式的平庸。秀吉對於小早川家裡是名門一事,顯得十分欣喜。這甚至叫施藥院都有些難為情了。
  秀吉甚至說道:“能繼承小早種家的家業,是秀秋這小子的光榮啊!”
  他答應了把秀秋過繼出去的事。
  隆景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在這之後的一段時間裡,他忙得不亦樂乎。他必須趕快找個養子以填補成為問題的毛利本家的後繼人的空位。隆景勉強找了個人。毛利家的臣僕之中,有一個叫種田元清的,他是元就晚年的庶子,與隆景乃是同父異母兄弟,只因生母出身低微,因而元清老早就當了毛利家的家臣。這位元清生得一子,名叫宮松丸,隆景把這少年選作了毛利家的養子,並准備讓他繼承毛利家的家業。對於從三位中納言金吾秀秋來說,在血統尊卑這一點上,正好相當於毛利家的臣僕的那位少年。不過,事情總算全都順利地安排停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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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47: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送出養子的豐臣家方面,為秀秋盡力作了准備。首先,拿出備後三原城的三萬石俸祿回贈給養父隆景。作為養老費,這筆俸祿可說是分外的大了。
  “夜長夢多,事不宜遲。”
  於是,在事情決定後的第三個月,秀吉打發秀秋離開京城去到隆景的城堡——備後的三原城。秀吉為這個年輕人准備了一支規模宏大、絢麗多采的儀仗隊。特意挑選了兩名能征善戰的的大名級的武將,充當秀秋的隨身家老,試圖以此抬高秀秋的身價。而當事人秀秋只是聽天由命,任憑別人的擺布行事而已。
  當秀秋一行進入三原城後,舉行了就任小早川家戶主的各種儀式和佛事。這期間,隆景一直保持著長者所特有的那種溫和慈祥的表情,但是那些在小早川家多年的老僕人們,卻看出主人隆景臉上隱隱地流露出惆悵的神色。大家都默默地咬緊嘴唇。
  有人甚至在背後罵道:“瞧那副傻相!”
  連三原城下匡真寺(現在的宗光寺)的長老義達這樣的人,也在拜謁過秀秋之後,偷偷在日志上寫道:
  資性愚鈍,且粗野無禮,此乃家業敗亡之兆。可悲、可悲。
  慶長二年(1597)六月十二日,隆景去世,終年六十六歲。隆景生前所擁有的全部領地,包括築前及其他地方在內,共有五十二萬二千五百石之巨。
  這些都成了秀秋的家產。
  繼承家產後不久,第二次進兵朝鮮的命令發布了。秀秋被安置到新的命運之下。他擔任了大軍的元帥(總司令)。
  在派遣這麼大規模的外征軍的時候,如果從純軍事的角度來看,擔任總司令的,恐怕只有像豐臣家的首席大名德川家康這樣的人材才合適吧。可是,從政治角度看,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要是派一名大人物擔任遠征軍司令,他就會在戰地掌握外征軍,獲得人望和名聲,為此在凱旋回國之後,就有使國內的政體發生變動的危險。
  不過,當初曾有人建議由家康任司令。而且事實上家康也曾經說過:“有敝人在,殿下(指秀吉)不用穿甲胄。”這話的意思是願意任遠征軍司令,為秀吉代勞。這可以說是家康的一句客氣話,但也由此表明了他的態度。關於這次渡海遠征的事,和其他絕大多數大名一樣,家康在內心裡是反對的。雖說如此,但心裡似乎也曾想過,關於當司令的事,至少應該和秀吉談一次為好。聽說,當他的手下人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就像被人看透了自己心思似的,家康很不高興,說道: “別胡說。要是我渡海遠征了,那麼箱根誰來守啊!”
  在這之前不久,擁有九十一萬余石領地的會津領主蒲生氏鄉死了。彌留之際,他當著親信們的面,以十分厭惡和鄙夷的語氣罵道:“這猴崽子,沒死找死,准是發瘋了。”
  據說,這是大部分大名私下裡對征討朝鮮之役的批評。秀吉發動對朝鮮的遠征,僅僅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虛榮心,而對於諸侯們來說,沒有任何物質上的好處。在第一次遠征時,各方諸侯的領地內都因之而疲憊凋敝了。如今居然又要派兵遠征,消耗國庫,豐臣家的威望,因之而急劇下降了。然而和過去比起來,秀吉卻判若兩人了。他絲毫沒有覺察到這一形勢的變化,叫沒有去遠征的、留守在家的諸侯們出人、出錢,在伏見地區的別的地方大興土木,開始了大規模的築城工程。修築這座城池,並非出自軍事上的目的和原因,而是所謂為兒子著想,即為了把大阪城讓給現在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兒的秀賴,自己則擁有伏見城。從這時候起,秀吉在處理各方面的政務時,都首先為秀賴打算,這成了他思考問題的唯一出發點。“這猴崽子……發瘋了”,蒲生氏鄉所唾罵的那句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連串不幸的事情降臨到了金吾中納言小早川秀秋的頭上,其中之一,可以說是在這種形勢下當上了遠征軍的司令。
  秀秋率領了由四十二個大名參加的總計十六萬三千人組成的大軍,渡海進入了朝鮮,在戰線後方的釜山府設置了大本營。沒有穿軍服的黑田如水跟隨秀秋來到朝鮮,擔任他的參謀。
  遠征軍的先鋒是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長,雖然在對敵作戰中經常處於優勢,然而與第一次出兵時不同的是,士氣不振,各大將之間的聯系混亂,軍紀松馳,甚至連服勞役的腳夫們也有著濃厚的厭戰情緒,因而有時出乎意料之外地吃敗仗。
  這些戰場上的情況,都由監督官(監軍)逐一向伏見城作了報告。石田三成接到這些報告之後,再稟報給秀吉。
  第一次遠征時擔任監軍的石田三成,那時充分暴露了他那檢察官式的性格,從雞蛋裡挑骨頭似的,他把加藤清正及其他將領在作戰中的缺點和錯誤,都當作攻擊的對像,一一報告了秀吉。石田三成這個人的脾性是:容不下其他人的任何細小的過錯,以及不守紀律和不禮貌的行為。為此,出征的每個將領都惹得秀吉不高興。例如加藤清正甚至差一點把大名的烏紗帽都丟了。這一回的第二次遠征中,石田三成留在伏見城裡,但寄回國的報告書都是經過他審閱、整理之後,再傳到秀吉耳朵裡的。
  自然,秀吉對遠征軍的現狀很不高興,對哪一個將領都不滿意。
  遠征第十個月時,發生了著名的蔚山城保衛戰。加藤清正孤軍堅守,與明朝的四萬軍隊交戰,最後連糧食都吃光了。加藤差人急報釜山的大本營,乞求救援。
  黑田如水建議道:“金吾將軍,此事可要分秒必爭地行動啊!”
  後來他以秀秋的名義,向各位將領發布了軍令,各路同時進軍,對敵人來個反包圍,經過一場大規模的較量之後,取得了斬敵首級一萬三千二百三十具的大勝利。秀秋對於他首次經歷的實戰,感到非常有趣,他在軍帳中再也坐不住了。明朝的四萬軍隊在戰場上四處奔逃,日本軍隊猶如獵人們追逐野鹿似地到處追打著逃敵,並輕易地取下他們的首級。
  “我也去殺!”
  秀秋也產生了去殺人的衝動。想到這裡,這位年輕人的脾性使他無法克制自己了。幕僚們想要阻止他出去,但他用鞭子把他們趕開之後,便揚鞭催馬進入了敵陣。秀秋的衛兵們為了保衛秀秋,不得不拼命追趕。追擊落荒而逃的敵人,既不要什麼勇氣,也不要什麼高強的武藝。秀秋騎在馬上像發了瘋似地橫衝直撞,擊斃了十三個敵人,他自己也濺得渾身是血,最後弄得精疲力竭,才結束了這場殺人游戲。
  這件事立即被報告到伏見了。
  秀吉向蔚山城保衛戰中立了戰功的加藤清正等三位將領,發了獎狀,對於秀秋所率領的援軍所發揮的作用,也深為滿意。
  秀吉就像一個離家外出遠足的小孩子那樣,興高采烈地說:“金吾還真行嘛!”
  心情好的時候,秀吉身上仍然有一股魅力,往往使周圍的人為之動心。
  然而,秀吉的這種心情,幾天之後就完全變了。這種突入其來的變化,如果是在二十世紀的今天,莫如說是屬於醫學領域內的事了。
  秀吉突然說道:“金吾是不以容忍的。”
  這並不是因為看到了秀秋的什麼新材料,他看的報告仍然是上次那一份,只是對報告的看法有了變化。
  石田三成的意見使秀吉的看法改變了。三成認為,要是秀秋因為這一次的蔚山城解圍仗而大大提高了威望,那麼不能不說,將來他對秀賴是很危險的。秀秋的哥哥關白秀次已被誅滅,對於秀賴來說,這就少了一個威脅。余下的就是秀秋和那位關東的德川家康啦,家康作為外藩(旁系諸侯)擁有過於強大的力量。
  對於石田三成來說,確保秀賴的安全乃是唯一的一條政治原則。正因為秀吉明白這一點,所以也就特別寵信和重用三成。三成除了對秀吉個人十分忠誠之外,對於澱姬及其兒子,懷著敬慕之情,這種心情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對鄉土的懷念。三成是北近江人。澱姬則是滅於織田信長之手的北近江的大名淺井氏的千金小姐,北近江人在感情上把這位小姐視作神明。不用說,豐臣家的大名中,近江出身的人以澱姬為核心,組成了一個沙龍,這個沙龍又形成了閨閥,在澱姬生下秀賴之後,這一群近江派的大名,成了豐臣家執政官員中的主流派。對此,加藤清正、福島正則、加藤嘉明等尾張出身的大名,則與同是尾張出身的北政所,從年少的時候起,便有著深厚的情誼,因而,自然而然地以北政所為中心組成了閨閥,並且在任何事情上都與石田三成為中心的敵閥相對抗。現在在朝鮮前線打仗的將領,絕大多數是屬於北政所一黨的人。將來這個黨派要是抬出秀秋來與秀賴相抗衡,結果將會如何呢?
  三成進言道:“殿下抬高金吾將軍,將會對秀賴不利。”
  在民間,人們相信,關白秀次的被誅殺,也是由於石田三成進了讒言。且不說當時三成是否進了讒言,總之,秀次的滅亡確實是和當時三成的政見以及秀吉的利益相一致的。而且秀次的滅亡,也的確使秀賴的將來變得更安全了。
  “噢,你說得不錯,原來是這樣啊。”
  秀吉認為,三成對於秀秋的行為的解釋很有道理。作為一軍的統帥的人,不能像一位單槍匹馬的武士一樣,自己揮戈上陣,衝入敵陣。除了這一件之外,行為不檢點之處還有很多。
  秀吉想道:“該制裁秀秋嗎?”
  但是,三成所說的那些,只是一個作為一員武將缺少修養的問題,是個道德問題,而不是犯法。況且,也並沒有因之而戰敗,莫如說,使士氣越發高漲,從而打了個大勝仗。因而難以處罰他。
  然而,又非懲罰不可。從秀秋的所作所為來看,他隨意破壞養父隆景所制訂的軍隊的制度。由於這個緣故,小早川家的將士們都深感困惑,無所適從。隆景這個人,即使在一般百姓眼裡,也是一代名將。他手下的將士對他心悅誠服,因而小早川家兵強馬壯,軍法嚴正。但是自從秀秋到小早川家當養子以來,常常無緣無故地無視軍隊的制度。對於已故的養父,全然沒有一絲尊敬之意,壓根兒沒有恭謙順從。倘使秀秋的品行如此,那麼,在秀吉歸天之後,他對豐臣家必然會采取同樣的態度。這就是所謂資性愚鈍而驕傲。盡管是個愚鈍之輩,然而如果有壞人為他抬轎子,吹喇叭,說不定也會惹出大禍來。秀秋的存在不僅對秀賴毫無好處,而且一定是個大害。
  秀吉說道:“你說得有道理。築前五十二萬石的封地,對秀秋來說是對於大了。”
  他認為,有了大面積的封地,有了實力雄厚的軍隊,就必然有人會對他阿諛奉承;封地不多,則人們就不會去吹捧他。
  “把他原有的封地收回來,在越前地方給他十五萬石左右。究竟給他哪一塊地方,你好好查一下。”
  秀吉當場責令石田三成把這件事付諸實行。
  第二年,即慶長三年(1598)四月,秀秋接到了要他回國的命令。他不得不把加藤清正等人的部隊留在戰場,自己班師回朝,來到了伏見城。此時的秀秋,依然是滿身征塵,在朝鮮戰場的這一段時期的生活,可說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時期了。在他離開的時候,伏見城尚在建造中,而現在,一座雄偉壯麗的城堡已經矗立在眼前了。秀秋懷著激動的心情登上伏見城,拜謁秀吉。
  然而,一件怪事發生了。從大廳正中,傳來了秀吉的斥罵聲。秀吉用一種震撼屋宇的大聲, 斥責他在蔚山反包圍戰中, 和士兵一起衝入敵陣搶功,甚至說道:“我現在很後悔,當初不該任命你這樣的貨色為上將。”而對於他的戰功卻只字不提。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最初,秀秋不知所以,一時驚呆了。接著,他才省悟到,這大概是石田三成的讒言所致吧。而這正是在朝鮮戰場上的將領們私下怨恨的事情。
  “沒、沒、沒那樣的……”
  也許是因為天生膽子小吧,他情緒一激動,說話便結結巴巴口吃起來,幾乎叫人難以聽清他說些什麼。大概是因為結巴的緣故吧,說話的聲音都不知不覺地變高了。這副腔調,使人覺得他是想虛聲恫嚇他的養父。秀秋大聲嚷嚷:“沒有那樣的事。殿下一定是聽了別人錯誤的稟報了。您要是不信,請把監軍叫來,把治部少這小子叫來,讓我們在殿下面前對質,以辯明是非曲直。”
  秀吉也以尾張方言,用比秀秋更大的聲音喊道:“你,說什麼?”
  他的嗓門盡管還很響,但他畢竟已經十分衰老了,那種衰弱的樣子,甚至令人擔心他患的是絕症。這個曾經創造了歷史的人物,其理智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如今只剩下感情的衝動,使得他那瘦小的身體在激烈顫動。從秀吉來看,這個古怪的少年(雖然這麼說,實際上當時已經二十一歲了)之所以當上了貴族和大大名,完全是他一手提拔的。忘了這一切,對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大聲吆喝,這是何等的忘恩負義啊!
  秀吉一句話也不說,就如掉了舌頭似的。傷心和憤怒支配著他,使他那裡在錦袍裡的軀體,顫抖不已。這在秀吉,可以說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原來能言善辯、談吐機智、語彙異常豐富的秀吉,今天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他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離開坐席,向裡屋走去。
  秀吉命令身邊的侍者說:“我要睡一會兒。”
  幾天前,他因身體過於虛弱,甚至在床上失禁了,弄濕了身子。而今天的秀吉,在床上流著淚水。他悔恨,他不安。當他想到那個忘恩負義的家伙本該是秀賴的保護人的時候,他感到決不能就這麼死去。秀吉重新下了要處分秀秋的決心。
  另一方面,秀秋在大廳裡,提高了嗓門大聲辱罵秀吉的親信幕僚們,鬧得不可開交,叫人束手無策。他喊道:“給我把三成交出來!”三成從後房來到了大廳。
  “金吾閣下,您好!”石田三成瞪著兩眼一邊直視著秀秋的目光,一邊很平靜地說:“從剛才的情形看來,殿下不會馬上息怒。回頭,等他的心情好一些的時候,我再從中幫你調解一下,今天你就早點回去吧!”
  秀秋一手握著插在腰間的短刀刀柄,向前躍進一步,喊道:“治部少!”
  他真想斬了三成。但是,擔任秀吉太傅的官居玄蕃頭的山口正弘,把他制止了。而秀秋卻撇開山口的手,大聲說:“你也和治部少一個鼻孔出氣嗎?” 聽了秀秋這句蠻不講理的的話,就連正弘也終於無法忍受,事後他乞求秀吉解除了他太傅的職務,回到自己的領地——六萬石的加賀大聖寺城去了。這時,有一個他的隨身家老,名叫杉原下野守的,從身後一把抱住了正在廝鬧的秀秋。
  這期間,為了謁見秀吉而正好也在場的豐臣家的大老德川家康,自始自終在旁邊觀望著這場糾紛。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平靜地說道:
  “金吾閣下,我要下城去了,咱們一塊兒走吧!”
  這時,秀秋可能是受到一種威壓的緣故吧,突然安靜了下來,就如打擺子的人退了高燒似的。據說,這情景真叫人感到有點滑稽。
  家康近來在豐臣家的府衙中給人的印像是:這是一位誠實可信、風度翩翩的長者。然而,他在心中盤算著的,卻淨是秀吉死後,必然會到來的政局變動的事。家康利用他很早以來就得到北政所的信任這一有利條件,企圖通過北政所,得到她的同黨大名們的信賴,為此,這一段時間裡,他一有機會,便設法給他們恩德。秀秋雖說愚昧無知,可他畢竟是個擁有五十二萬石封地的大大名,又是北政所的侄子。自從這件事以後,家康對這位年輕人,開始表現出一種甚至可以說是過分的關懷。
  秀秋差不多是被家康半拉半推著下了伏見城堡的。他回到公館之後,就命令僕人拿酒來。連飲了三四杯之後便酩酊大醉,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因為這個人生來就是不會喝酒的。
  秀秋到家沒過多久,孝藏主從秀吉身邊以使者的身份來訪了。關於這位孝藏主,在本書的第一篇故事《殺生關白》裡已經講到過了。這是一位主管豐臣家內宮家政的女官。由於秀秋是豐臣家的一個成員,受的是同族人的禮遇,因而所派來的使者,就不是在府衙裡擔任差役的武士,而是豐臣家家庭的主管人。誘勸秀次離開聚樂第的也是這位尼姑。此人處世圓通,誰都對她很敬重。這個尼姑充當使者去處理豐臣家的兩個養子的事情的時候,兩次都擔任了惡魔般的角色。
  尼姑眼睛看著下面,說道:“殿下有令,築前及其他地方的領地全部收回了。請立即動身到越前去。”
  “我……”秀秋想大喊一聲:“我沒有做任何壞事啊!”然而他終於語塞了。只見他嘴唇一開一閉地顫動,呼吸急促。孝藏主看到他這副模樣,害怕起來,剛說完上面這句話,就想拔腳溜掉。秀秋一把抓住了尼姑的衣袖。
  “尼姑,尼姑,我沒有罪啊!”
  “這是殿下的命令,老老實實地服從,對你有好處。”
  “我沒有罪。不過……”
  秀秋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哥哥秀次及其妻妾慘遭殺戮的情景。哥哥秀次的罪狀是謀反,看來沒有這樣的事實,他也是無辜的啊。到現在,我這才明白了。
  秀秋叫喊道:“請殺了我吧!”
  這並不是因為神經錯亂的緣故。從秀秋來說,現在是他有生以來最最冷靜時刻。“請殺了我吧,我活在世上,就不得不聽從老爺的命令,不得不遵命到越前去。但是,如果蒙老爺賜我一死,那就不必聽從他的命令了。尼姑,請你轉告老爺,就說干脆殺了金吾吧。”
  孝藏主像逃跑似地趕緊離開了秀秋的邸宅,但是照此情形,難以回伏見城向老爺復命。她感到十分為難,最後命令轎夫,加快腳步,沿大路向西,急奔家康的公館而去。因為她想托家康從中調解一下。
  “你怎麼啦?”
  家康那肌肉豐滿的臉頰上,綻露出一絲微笑。
  “金吾少爺的事兒。”
  “金吾閣下怎麼啦?”
  “那位金吾少爺,打小的時候起,就是那麼愛發火兒,他一鬧騰,我們就拿他沒辦法。”
  尼姑向家康報告了秀秋的情況,請他幫一把忙。家康點了點頭,答應了要求,便對僕人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叫僕人立即趕到小早川公館去了。
  家康叫僕人轉告秀秋道:“為你的安全計,關於轉換封地的事,請暫且服從命令為好。”
  但是,家康又教秀秋:“您自己可不必立即離開築前,重臣也不要轉移,先派後來歸順的武士以及新收下的僕人到越前去,而且要一小批一小批地派。總之,只要作出一副正在遷移的姿態就行了。請您按照敝人的計策,爭取時間。在此期間,敝人將設法為您向太閤殿下說情,調解,請殿下撤銷他早先要您轉封地的命令。”聽了家康這一不僅入情入理,而且考慮周密的建議,連怒火萬丈的秀秋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來人說了聲“請多多關照”,便把這件事完全拜托給了家康。不用說,家康答應助他一臂之力。
  第二天,家康登上伏見城,作出似乎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要稟報的樣子,乞求單獨拜謁秀吉。秀吉來到了坐處,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家康卻什麼也不說,只是怯生生地低著頭,沉默著。之後,講了一兩句關於天氣的話,就告退了。在這以後的第二天,同樣登城求見,可是舉動與昨天完全一樣。第三天也是如此。
  秀吉感詫異,便問道:“內府,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啊?”
  秀吉唯有在接待家康的時候,總是彬彬有禮,以接待客人的禮遇相待,而不是當作自己的臣僕。說話時的用語,也跟對待其他諸侯不同。
  家康憂心忡忡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回答道:“關於金於中納言閣下的事,本想從中調解一上,為此而叩求接見,然而見到殿下心境似有不暢,終於叫小生難以啟口。”
  “噢,原來是那件事兒啊!”
  秀吉頓時不高興起來,說完這句話之後,再也沒說什麼,一直沉默著。家康也不勉強,就此告退了出來。第二天又照樣登城拜謁。第三天也一樣,總是耐心地低著頭,眼睛看著下面。
  兩人默默對坐了好幾天之後,秀吉忍不住又問家康道:“你怎麼啦,還在拘泥著金吾的事嗎?”
  家康作了與上次同樣的答復。
  秀吉終於沉不住氣了,就說道:“秀秋的罪狀是明擺著的。但是如何處分,那就委托內府去辦吧!”
  家康作出一副極為欣喜的神情,跪叩在地上答道:“既然如此,為了使豐臣家的家業永世長存,敝人願周密考慮,妥善處之。”
  秀吉僅僅聽了家康這麼一句話,便激動得熱淚盈眶,感嘆一聲,說:“內府這一句話,真個如金石擲地,錚錚作響。此事拜托了。”
  秀吉說的不是秀秋,而是秀賴的事。這話的意思是說,為秀賴的安全著想,請妥善地處置秀秋。
  家康下了伏見城,回到私宅之後便把小早川家的家老們全都叫到跟前,傳達了秀吉的指示。
  家老們無不對家康感激涕零。接著,家康又補充說道:“我作為政府的大老,將負責處理金吾閣下的事,我真正的想法,是想讓秀秋閣下照舊留在原有的封地。不過,考慮到秀吉殿下已經講了那樣的話,如果我現在馬上決定讓金吾殿下留下,則將與秀吉殿下的指示背道而馳,那是十分危險的。”家康作了縝密的安排。他要金吾“先待在自己的邸宅裡,萬事小心謹慎”。
  家康說道:“以後等待好消息吧!”
  照家康看來,秀吉的壽命估計不會很長了。等秀吉一死,事情就不了了之。
  家康的這一安排,給事務方面,多少帶來一些混亂。秀秋在築前的原有領地,現在已是豐臣家的直屬領地了。石田三成他們催促秀秋早日移交。為此,秀秋又到家康家裡求助。
  家康又教他說:“你少量地分批還一點給他們!”
  為此,小早川家逐漸交出了一批封地。一部分小早川家屬下的家臣失去了自己的領地,從而開始產生了一些浪人。當這樣的浪人增加到一百人左右的時候,秀吉死了。這是慶長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正好是秀秋獲罪四個月之後。家康的預料變成了事實,秀秋照舊留在原來的領地上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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