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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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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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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8: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客廳裏的折磨

  但是客廳裏的談話,已經告終;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心情極為激動,儘管看來神色很堅決。阿遼沙和霍赫拉柯娃太太走進來的當兒,伊凡·費多羅維奇正站起來,預備出去。他的臉有點發白,阿遼沙不安地望著他。因為阿遼沙心裏的一個疑團,一個若干時間來一直在折磨著他的不安的啞謎現在終於就要解決了。還在一個月以前,已經從四面八方有人多次向他暗示,說伊凡哥哥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且更要緊的是,他決心想從米卡手裏把她「搶奪」過去。直到最近以前,雖然阿遼沙對這事很覺不安,但卻覺得這是荒唐無稽的。他愛兩位兄長,他們中間這樣的競爭使他感到可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昨天忽然對他坦白說,他甚至很喜歡伊凡哥哥的競爭,這樣反倒對他,對德米特裏,有很大幫助。幫助什麼?幫助他娶格魯申卡麼?但是阿遼沙認為這事情是極壞的下策。此外,阿遼沙顯然直到昨天晚上還毫不懷疑地相信——不過只是在昨天晚上以前這樣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是強烈而執著地愛他的德米特裏哥哥的。而且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她不會愛象伊凡那樣的人,而只能愛他的長兄德米特裏,愛的就是他那種本來面目,雖然這愛情是很離奇的。但昨天,在目睹了格魯申卡的那一幕以後,他似乎忽然有了新的看法。霍赫拉柯娃太太剛才說出「折磨」這個字眼,使他幾乎渾身一哆嗦,因為就在昨天夜裏黎明前還在朦朧中的時候,他忽然好象針對自己的夢境似的出聲地說出:「折磨,折磨!」他整夜夢見的都是昨天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發生的那幕戲。現在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忽然直率而固執地堅持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愛的是伊凡哥哥,只是為了裝腔,為了自找折磨,才故意自己哄騙自己,用似乎出於感恩而對德米特裏所抱的造作的愛情來折磨自己。這些話使阿遼沙大吃一驚:「也許這話真的完全是事實!」但如果是這樣,那麼伊凡哥哥的處境又將如何呢?阿遼沙從某種本能上感到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這樣的性格是好發號施令的。但是她只能物件德米特裏那樣的人發號施令,而決不能對伊凡。因為惟有德米特裏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這甚至是阿遼沙所希望的)在她面前俯首就範,——雖然這需要很長時間,但是伊凡卻不能,他決不會在她面前甘心順從,何況這順從也不能給他帶來幸福。阿遼沙不知為什麼,不由自主地對伊凡產生了這樣的看法。現在在他走進客廳的一?那間,所有這些疑惑和想法全都在他的腦際飛快地閃過。突然,他又不由自主地閃過另一個念頭:「也說不定她誰都不愛,既不愛這一個,也不愛那一個吧?」應該說明的是,阿遼沙對於自己有這些念頭似乎感到不好意思,在最近一個月來每逢想到這些,就譴責自己。「我對於愛情和女人懂得什麼?我怎麼能下這樣的斷語。」——他在每次生出這樣的念頭或猜疑以後,就總要這樣自責。然而又無法不想。他本能地瞭解到,現在,對這兩位兄長的命運來說,這競爭是關係十分重大的問題,許多事情要受到它的影響。伊凡哥哥在昨天氣憤中談起父親和長兄的時候,曾經說過:「一條毒蛇咬死另一條毒蛇。」這麼說,德米特裏在他的眼睛裏是一條毒蛇,也許早就認為是一條毒蛇了吧?是不是從伊凡哥哥認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開始的呢?這句話自然是伊凡昨天無意中脫口而出的,但是正因為無意,就更顯得重要。既然如此,那還怎麼談得到和解呢?相反地,這不正增加了他們家庭裏仇恨和憎惡的藉口麼?重要問題是阿遼沙應該同情誰?希望他們倆每一個人怎麼樣呢?他對兩人都愛,但當他們彼此發生這樣可怕的矛盾時,他能希望他們每一個人怎麼樣呢?在這一團亂麻中,會使人完全不知如何才好,而阿遼沙的心是不能忍受曖昧不明狀態的,因為他的愛永遠是積極的愛。他不能消極地愛,一有了愛,就要立刻動手去幫助。但是要這樣就必須先確定一個目標,應該明確地知道,他們每人需要的是什麼,什麼對於他有好處,自然必須先確信目標是準確的,然後才能去幫助他們每個人。然而現在一切只顯得曖昧和混亂,卻沒有確定的目標。現在說出了「折磨」這個詞!但是就是對這種折磨,他又懂得什麼呢?對這整個亂七八糟的啞謎,他甚至連一個字也不懂!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看見了阿遼沙,欣喜地急急對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想走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說:

  「等一會!再呆一會兒。我想聽聽這個人的意見,他是我衷心信任的。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您也不要走。」她又對霍赫拉柯娃太太說。她讓阿遼沙坐在自己的身旁,霍赫拉柯娃太太坐在對面,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並坐。

  「這裏全是我的好朋友,在這世界上我僅有的好友,親愛的朋友們!」她熱烈地說了起來,聲音中飽含著真誠而痛苦的眼淚,阿遼沙的心一下子馬上又充滿了對她的同情。「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昨天是那件……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證人,看到我當時的情景。您沒有看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是看見的。昨天他對我有怎樣的看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如果今天,現在,再重複同樣的事,那麼我也一定會顯示出和昨天同樣的感情:同樣的感情,同樣的話語,同樣的行動。您總該記得我的行動,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自己還曾阻止過我的一個行動……」說這話的時候,她臉漲紅了,眼睛閃出光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對你聲明,我不能甘心忍受這一切。告訴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甚至說不準現在我愛他不愛。我開始可憐他,這是愛情有問題的證明。假使我愛他,繼續愛他,我也許現在不會憐惜他,相反地會恨他……」

  她的嗓音顫抖了,淚珠在她的睫毛上閃光。阿遼沙在內心裏哆嗦了一下:「這位姑娘是率直而誠懇的,」他心想,「她……她再也不愛德米特裏了!」

  「這是對的!這是對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

  「等一等,親愛的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我還沒有說出主要的事情,沒有完全說出我昨天決定的一切。我感到也許我的決定是可怕的,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是我預感到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改變主意,一輩子也不再改變,就這樣了。我的親愛的,善良的,永遠忠實而好心腸的顧問和善於體察人心的朋友,我在全世界上僅有的,唯一的好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也完全同意我,並且稱讚我的決定,……他知道這個決定。」

  「是的,我贊成這個決定。」伊凡·費多羅維奇用沉靜而堅定的聲音說。

  「但是我希望阿遼沙——啊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對不起,我不客氣地管您叫阿遼沙了,——我也希望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就當著我的兩個好友的面對我說,我對不對?我有一種出於本能的預感,那就是您,阿遼沙,我親愛的兄弟,——因為您就是我的親愛的兄弟,」她再一次滿心歡喜地說,並且用發燙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冰涼的手,「我預感到,您的決定,您的贊成,不管我受了多少痛苦,都會使我得到寬慰,因為在您說過話以後,我就會平靜下來,甘心順從一切,——我有這個預感!」

  「我不知您是在問我什麼,」阿遼沙漲紅著臉說,「我只知道我愛您,並且在這個時刻希望您有幸福勝過希望我自己!……但是我對這類事情實在是一點也不懂的。……」他突然不知為什麼急忙補充了最後這句話。

  「在這類事情裏,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這類事情裏,現在主要的是名譽和義務,此外不知還有什麼,但也許還有一種東西甚至比義務還要崇高。我的心覺察到這種無法拒絕的情感,這種情感無比強烈地支配著我。不過可以用兩句話就說完這一切。我已經決定了:即使他甚至娶了那個……畜生,」她用鄭重其事的神氣說,「那個我永遠永遠也不能寬恕的畜生,我也決不丟棄他!從今以後,我永遠永遠也不丟棄他!」她竭力露出慘澹的強顏歡笑的神情說,「我並不要釘在他的後面,時時刻刻呆在他眼前,折磨他,——不,我要離開,走到隨便什麼別的城市去,但是我將一輩子、一輩子不斷地關注他。他和那個女人一定很快就會相處得很不愉快的,那時候他可以到我這裏來,他可以遇到一個朋友,一個姊妹,……自然只是姊妹,而且永遠這樣,但是他最後總會明白,這個姊妹確是一個愛他,而且終生為他犧牲的姊妹。我一定要做到這樣,我一定要使他最後終於理解我是怎樣的人,願意毫不羞愧地對我傾吐一切!」她幾乎瘋狂地喊了起來。「我將成為他崇拜祈禱的上帝,——這至少是他為了自己的變心,和為了昨天我為他所遭受的一切而欠我的債。讓他一輩子看到,儘管他不忠實,變了心,我卻仍然將終生忠實于他,忠實于我當時曾一度給予他的諾言。我將成為……我將變為他的幸福的手段,怎麼說呢,變為他的幸福的工具,機器,而且終生不渝,終生不渝,讓他一輩子看著吧。這就是我的全部決心!伊凡·費多羅維奇是完全贊成我的意見的。」

  她說得氣都喘不上來。她也許想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更高尚些,巧妙些,而且自然些,但結果說得太急躁、太露骨了。話中充滿年輕沉不住氣的意味,許多地方顯得只出於昨天的餘怒,出於想表示她的自豪,這是她自己也感覺得到的。她的臉似乎忽然陰沈了,眼神顯得極不愉快。阿遼沙立刻注意到這一切,他的心裏產生了憐憫。偏巧伊凡哥哥又在這時候開了口。

  「我只是表示了我的想法,」他說,「在任何一個別的女人身上,這一切都會顯得矯揉造作,在您身上可不是這樣。換了別的女人就會顯得無理,而您卻有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說明這一點,但是我明白,您是十分真誠的,因此您是有理的。……」

  「但這只不過是現在一時的念頭。……一時的念頭算得了什麼!這都是因為昨天的侮辱,——才產生這種一時的念頭!」霍赫拉柯娃太太忽然忍不住了。她顯然不願插嘴,但是一時忍不住,忽然說出了很正確的想法。

  「是的,是的,」伊凡突然急躁地攔住她說,對於人家打斷他的話顯然很惱火,「是的,然而如果是別的女人,這一時的念頭只不過是昨天的餘波,僅僅只是一時而已,但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性格來說,這一時卻將要持續終生。在別人只是口頭的允諾,在她卻是永恆而沉重的,也許陰鬱、但卻永不中止的義務。她將靠自己履行了這個義務這樣一種感覺而活著!您的一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今將在痛苦地反省自身的情感,自身的苦行,自身的憂愁之中度過,但最後這痛苦終將減輕,而您的餘生,將從此用來欣慰地反省自己那已經徹底履行了的堅定而驕傲的志願,這種志願固然是驕傲的,至少可以說是破釜沉舟的,但它卻被您克服了,而這種感覺,最終將會使您得到極大的滿足,使您能和其餘一切事物融洽地相處下去。……」

  他說這些話時顯然帶著某種惡意,看來是有意這樣說的,而且也許還毫不想掩飾自己的動機,那就是故意要說這些話來加以訕笑。

  「哎呀,上帝,這可多麼不對頭啊!」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嚷起來。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說吧!我非常想知道您會對我說什麼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大聲說,忽然流下眼淚。阿遼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這不要緊,不要緊!」她一面哭一面說,「這是由於心情紊亂,由於昨晚的激動,但是在您和令兄這樣兩個好朋友身邊,我還感到自己很堅強,……因為我知道……你們兩位是永遠不會拋開我的。……」

  「不幸的是我明天也許就要到莫斯科去,離開您很久,……而且不幸,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說。

  「明天到莫斯科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臉忽然整個變了樣,「但是……但是我的天,這真是謝天謝地!」她喊了起來,一下子聲音全變了,?那間眼淚全幹了,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就在這一?那間她心裏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使阿遼沙十分驚訝:剛才還因內心飽受折磨而痛哭的那個受了委屈的可憐姑娘,忽然一下子成了一位完全鎮定自若,甚至十分心滿意足,仿佛突然為了什麼而顯得興高采烈的女人。

  「哦,我說謝天謝地,並不是因為我將和您離別,自然不是的,」她忽然帶著那種社交場上的可愛的微笑更正說,「象您這樣一位好朋友是不會這樣想的。正相反,我喪失您是很不幸的。」她突然急急地走到伊凡·費多羅維奇面前,拉住他的兩手,熱烈地緊握著。「謝天謝地的是您可以在莫斯科當面對舅母和愛葛莎講我在這裏的情形,我現在的可怕的境況,對愛葛莎可以完全坦率地講,對親愛的舅母應該說得和緩些,這您自己是一定知道怎樣應付的。您簡直不能想像,我昨天和今天早晨是多麼不幸,真不知道該怎樣寫這封可怕的信,……因為這事在信裏是無論如何沒法說清的。……現在我卻很容易下筆了,因為您可以到她們那裏去,當面說明一切。哎呀,我真是高興!但是我只是為這一點感到高興,我再一次請您相信我的話。當然您本人的離開,在我來說是別人沒法抵補的。……我現在就跑回去寫信。」她突然結束了自己的話,甚至舉步就想離開屋子。

  「那麼阿遼沙呢?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意見不是你特別想傾聽的麼?」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她的話裏流露出嘲笑和惱怒的語氣。

  「我沒有忘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站住說。「為什麼您在現在這樣的時刻這麼仇視我,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她帶著辛酸而強烈的責備說出這句話來。「我說過的話永遠算數的。我需要他的意見,不但這樣,我還需要他的決定!他說什麼,就照他說的辦。——您瞧我跟她所說的正相反,是多麼渴望聽到您的意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可您是怎麼啦?」

  「我從來沒有想到,也簡直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阿遼沙忽然悲痛地喊道。

  「什麼,想不到什麼?」

  「他到莫斯科去,您竟會嚷著說您很高興,——這是您故意這樣說的!以後又立刻解釋說,您並不是高興這事,而是相反地,十分惋惜……您喪失了好朋友,——但是這也是您故意裝出來的,……象在戲院裏演喜劇一樣!……」

  「象在戲院裏?怎麼?……這是什麼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驚訝地叫了起來,滿臉通紅,緊皺眉頭。

  「您儘管對他說,您惋惜喪失了他這個良友,但您卻還是堅決當面對他表示,他離開這裏對您是幸運的事。……」阿遼沙幾乎完全喘不過地說著。他站在桌旁,不坐下來。

  「您說的是什麼呀?我不明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好象忽然恍然大悟似的。……我知道我這樣說不大好, 但是我一定要完全說出來。 」阿遼沙仍舊用斷斷續續的發抖的聲音說下去。「我恍然大悟,您也許完全不愛德米特裏哥哥,……從一開始就這樣,……而德米特裏也許也同樣根本不愛您,……從一開始就這樣,……而只是尊敬您。……我真不知道我現在怎麼敢這樣說,但是總該有人說出老實話來,……因為這裏誰也不願意說實話。……」

  「什麼實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喊了起來,聲音裏有一種歇斯底里的味道。

  「實話就是這樣,」阿遼沙口齒不清地匆忙說,仿佛下狠心從屋頂上跳了下來似的,「您現在把德米特裏叫來,——我會找到他的,——讓他到這裏來,拉住您的手,再拉住伊凡哥哥的手,把你們的手聯結起來。因為您在折磨伊凡,只是因為您愛他。……您所以折磨他,是因為您出於自我折磨而硬要愛德米特裏,……並不是真正的愛,……而是您自己硬要自己相信您在愛……」

  阿遼沙的話中斷了,沈默了下來。

  「您……您……您是一個小瘋子,您就是這種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迸出這句話,臉色煞白,嘴角都氣歪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笑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帽子已經拿在手裏。

  「你弄錯了,我的好心的阿遼沙,」他說話時,臉上帶著一種阿遼沙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神情,其中流露出某種年青人的真摯、強烈而抑止不住的坦白心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來沒有愛過我!她早就知道我愛她,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她知道,但是她卻並不愛我。我也從來沒有做過她的好朋友,連一天也沒有;這位元驕傲的女人並不需要我的友誼。她把我放在身邊,只是為了不斷地報復。她對我報復,在我身上報復她長時期以來每時每刻從德米特裏那裏經常不斷受到的一切侮辱,從他們兩人相遇的時候起就受到的侮辱,……因為就連他們最初的那次相遇,她也是把它作為一次侮辱藏在自己的心頭的。她的心就是這樣!我一向在她那裏只聽得她講自己如何如何愛他的話。我現在快走了,但請您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確實只愛他。而且他越是侮辱您,您越是愛他。您內心的折磨就在這兒。您就是愛他現在這個樣子,您愛他正是為了他侮辱您。假使他改過自新,您就會馬上拋棄他,不再愛他。但您是需要他的,因為借此可以不斷地默察自己堅守忠實的苦行,同時責備他的不忠實。而這一切全是出於您的驕傲。是的,這需要甘受許多委屈和輕視,但是這完全是出於驕傲。……我年紀太輕,愛你太深。我知道我不應該對您說這種話,在我來說,簡單地離開您還顯得更恰當一些,那樣不至於使您感到這樣受辱。但是我將要遠遠地離開,而且永遠不再回來,永生永世不再回來。……我不想老是呆呆地守在折磨的旁邊。……不過,我真是不會說話,我全都說完了。……別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不應該生我的氣,因為我所受的懲罰比您還厲害百倍:只拿從此不再能看見您這一點來說,就夠受懲罰的了。別了,我不想跟您握手。您那樣有意識地折磨著我,眼前我實在沒法寬恕您。以後會寬恕的,現在用不著握手。

  Den Dank,Dame,begehr ich nicht!?」

  ——

  注:?德語:太太,我不需要賞賜。這是席勒的歌謠《手套》裏最末的一句詩。

  ——

  他強笑著補充了這樣一句,證明他也能出人意料地把席勒的詩背得爛熟,這是阿遼沙以前怎麼也不會相信的事。他走出房間,甚至同女主人霍赫拉柯娃太太也沒有告別。阿遼沙激動得把兩手一拍。

  「伊凡,」他失魂落魄地在他身後喊著,「伊凡,快回來!哎,哎,他現在怎麼也不會回來的了!」他又痛心地恍然大悟說,「可是這全是我,全怪我,是我起的頭!伊凡的話說得很惡毒,很不好。既不公平,又很惡毒。……」阿遼沙象瘋狂似的大聲喊著。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走到另外一間屋裏去了。

  「您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您的舉動非常出色,象天使似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對悲苦的阿遼沙急促而高興地低聲說。「我要想盡辦法讓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離開。……」

  她臉上的喜色,使阿遼沙十分苦惱;但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回來了。她的手裏拿著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

  「我拜託您一件事情,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用顯然是十分平靜而且不慌不忙的語調直接對阿遼沙開口說,仿佛剛才實際上並沒發生什麼事,「一個星期——對,大概是一個星期以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做了一件暴躁而毫無道理的事,很丟臉的事。此地有個名聲不大好的地方,一家小酒店。他在那裏遇見了那個退職軍官,就是令尊常常利用他辦什麼事情的那個上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麼對這上尉發起火來,一把揪住了他的鬍鬚,當眾就這樣十分作踐人地把他拉到街上,還拉著他在街上走了好長一段路,聽說這時一個在此地一所小學裏讀書的還很小的男孩——就是那個上尉的兒子,看見了這情形,就一直跟在他們旁邊跑著,大聲哭泣,替父親哀告,撲向每個人,請求他們出來解救,可是大家全嘻嘻地笑著。對不起,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這種可恥的舉動,我想起來就不能不氣憤,……這種舉動只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個人在憤怒中,……並且是為了色情的緣故,才能做得出來!我簡直沒法講清這件事,我辦不到,……說得都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了。我以後打聽過受侮辱的人的情形,他是個很窮的人。他姓斯涅吉遼夫。他犯了什麼過失被撤職了,我不大講得清楚。現在他帶著他那可憐的一家子人,其中有害病的小孩和大概是瘋狂的妻子,一家大小正陷在可怕的貧困的境況裏。他已經住在這個城裏很久了,幹著點什麼工作,在什麼地方當錄事,現在忽然一個工資也不發了!我瞧著您……我心想,——不知怎麼回事,我說話有點亂了,——您瞧,我想求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的善心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求您到他那裏去一趟,找一個藉口上他們家裏,到這個上尉家,——唉,我的天!我說得多亂,——客氣地,謹慎地,正象唯有您能做到的那樣(阿遼沙突然臉紅了),想法把這點救濟款子——二百盧布交給他。他一定會收下的,……就是說要勸他收下來,……哦,不,該怎麼說呢?您明白,這並不是買他和解,讓他不告狀的代價(因為他似乎打算控告),這只是一點同情,一點幫忙的意思,這是我,是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未婚妻給他的,而不是從他那方面來的。…… 總而言之,您是會說的。……我本來可以自己去,但是您會辦得比我好得多。他住在湖濱路,小市民女人卡爾梅科娃的家裏。……看在上帝的分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替我辦這件事吧。現在……現在我有點……累了。再見吧。……」

  她忽然迅速地轉過身去,又隱到帷幔後面去了,使阿遼沙都來不及說一句話,—— 而他本來是很想說幾句的。他想請求原諒,責備自己,——總之想要說點什麼,因為他有滿肚子的話,他沒說出來,決不願意離開這屋子。但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拉住他的手,親自引他出去。在外屋裏,她又讓他站住,和剛才一樣。

  「她很驕傲,自己鞭策著自己,但卻是一個善良、優雅而寬宏的人!」霍赫拉柯娃太太用壓低了的聲音讚歎說,「唉,我真是愛她,特別是在某些時候,現在我對一切事情又感到非常高興了!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還不知道,告訴你吧,我們大家,——我,她的兩位姨母,以及所有的人,甚至連麗薩在內,整整一個月來都在一心希望並且祈禱,但願她同您所愛的那個既不想理解她,也一點不愛她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分手,就讓她和這個品學兼優,愛她勝過世上一切的青年人伊凡·費多羅維奇結婚吧。我們還在這件事上定出了整整的一套計畫,我到今天還不離開這裏,也許就是為了這件事。……」

  「但是她哭了;又受了侮辱!」阿遼沙說。

  「您不要信女人的眼淚,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這類事情上,我永遠反對女人,贊成男人。」

  「媽媽,您是在那裏引他學壞哩!」麗薩嬌細的嗓音從門後傳了過來。

  「不,這一切都怨我,我真該死!」仍然于心不安的阿遼沙又重複說,對於自己的行為猛感到一陣痛苦的羞愧,羞愧得甚至用手捂住了臉。

  「正相反,您的行為象天使一樣,象天使一樣,這話我準備反復說上幾千、幾萬遍。」

  「媽媽,為什麼說他的行為象天使一樣?」又傳來了麗薩的聲音。

  「看了眼前這一切,」阿遼沙繼續說,似乎沒有聽見麗薩的話,「我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她是愛伊凡的,因此我就說了這麼一句蠢話。……現在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你們說誰?誰?」麗薩嚷著問,「媽媽,您一定是想憋死我啦。我問您,你不回答我。」

  正在這時女僕跑了進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很不好,……她哭著,……犯了歇斯底里,渾身發抖。」

  「怎麼回事?」麗薩喊了起來,聲音裏已經充滿了驚惶,「媽媽,倒是我就要犯歇斯底里了,不是她!」

  「麗薩,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別要了我的命。你的年紀還輕,有些大人們知道的事,你還不應該知道,我馬上就來,凡是可以告訴你的事情都會講給你聽的。唉,我的天呀!我馬上去,馬上去。……歇斯底里——這是吉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犯了歇斯底里,這是最好不過的事。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我在這類事情上永遠反對女人,反對這一切歇斯底里和女人的眼淚。尤裏亞,你快去說,我立刻就來。說到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子離開,那得怨她自己。但是他不會走的。麗薩,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哦對,你並沒有嚷,這是我在嚷,你原諒你的媽媽吧。但是我是高興極了,高興極了,高興極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注意到了沒有,伊凡·費多羅維奇剛才出去的時候,顯得是個多麼年輕的人,說完那些話,立刻就走了!我原以為他是一個那麼有學問的人,一位大學者,誰想他突然那麼激烈、坦率而年輕,又沒經驗,又年輕,而這一切都多麼好,多麼好,就跟您一樣。……還背出那首德文詩,也跟您一樣!但是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快去辦那件托您的事,快點兒回來。麗薩,你沒有什麼事吧,看上帝分上,一分鐘也不要耽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

  霍赫拉柯娃太太終於走了,阿遼沙臨走以前想開門上麗薩那兒去一下。

  「千萬別進來!」麗薩叫道,「現在千萬別進來!您可以隔著門說話。我只要知道,你幹了什麼突然會成了天使了?」

  「就因為幹了可怕的蠢事,麗薩!再見吧。」

  「不許您就這樣走了!」麗薩嚷道。

  「麗薩,我正有十分苦惱的事情!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但是我現在有十分、十分苦惱的事情!」

  他從屋裏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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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8: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農舍裏的折磨

  他心裏真的有十分苦惱的事情,這是他以前很少感到的。他冒冒失失跳出來,「做了蠢事」,而且不是在別的問題,偏偏是在關於愛情的問題上!「可我在這類問題上懂得什麼?在這類事情上我能弄得清什麼?」他漲紅著臉,幾百次在自己心裏反復地說,「唉,羞愧倒不算什麼,那只是我應得的懲罰,最壞的是現在無疑地將因為我而造成新的不幸。……長老是打發我來給大家調解,使大家團結的。這樣能使他們團結麼?」想到這裏他又忽然記起自己是怎樣想要「聯結人們的手」的,這時他又感到羞愧極了。「雖然我做這一切都是出於誠意,但是以後還是應該更聰明些,」他忽然下了結論,對於這結論甚至一點不覺得可笑。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委託的事情得到湖濱路去辦,德米特裏哥哥就住在離湖濱路不遠的胡同裏,恰巧是順路。阿遼沙決定在到上尉家去以前,無論如何先上他那裏去一下,雖然預感到他將見不到他。他疑心德米特裏現在也許會故意竭力躲開他,——但是不管怎麼樣,他必須找到他。時間十分緊迫;對於快將圓寂的長老的掛念,他從離開修道院的時候起,一分、一秒鐘也沒有放下過。

  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托他辦的事情裏隱約出現了一個他自己也十分關心的情況: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提起有一個很小的男孩,小學生,上尉的兒子,跟在父親身邊邊跑邊哭,——阿遼沙當時就閃過了一個念頭,猜想這男孩大概就是那個小學生,剛才在阿遼沙問他什麼事情得罪過他的時候,竟咬了他的手指頭。現在阿遼沙幾乎完全確信是他了,雖然自己還不知道為了什麼。就這樣,他借著沉浸於其他的念頭來排遣心事,並且決心不去「思考」剛才他闖下的「禍事」,不用悔恨來折磨自己,一心辦實際事情,至於那件事,就聽其自然吧。想到這裏,他又振作起精神來了。他拐到胡同裏去找德米特裏哥哥的時候,感到餓了,就順便從口袋裏掏出從父親那裏取來的麵包,一路吃著。這使他增添了力量。

  德米特裏不在家。那所小屋子的房東——一個老木匠,他年老的妻子和他的兒子,甚至帶著懷疑的神色瞧著阿遼沙。「已經有三天沒有在這裏住宿,也許出門去了。」老人對阿遼沙的再三追問這樣回答。阿遼沙明白,他是接受囑咐這樣回答的。他問:「他是不是在格魯申卡家,或者又藏在弗馬那裏了?」(阿遼沙故意挑明瞭說,)幾個房主人甚至驚懼地看著他。「這麼說他們還愛他,他們在為他出力,」阿遼沙心想,「這是很好的。」

  他終於在湖濱路找到了小市民女人卡爾梅科娃的房子。這是一所舊得東倒西歪的小屋,臨街只有三個窗子,院子極髒,院子中間孤零零地站著一頭母牛。從院裏走進門是穿堂,穿堂的左首住著老房東太太和她的女兒——也是個老太婆,兩個人好象都是聾子。他反復問了幾遍上尉家住在哪里。其中一個女人終於明白問的是房客,這才伸出手指朝穿堂的那一面一點,指了指一間整潔的農舍式屋子的門。上尉的住宅的確只是一間普通的農舍。阿遼沙的手抓住鐵門閂,正預備開門,忽然察覺門裏邊特別寂靜,感到很驚奇。不過他聽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過,退伍上尉是有家眷的人,他想:「不是他們全都睡了,就是他們或許聽見我來了,正等著我開門進去;最好我先敲一下門。」他敲了一下。聽到了答應,但卻不是馬上就應的。而是也許足足過了有十秒鐘。

  「誰呀?」有人用特別生氣的聲音大聲喊道。

  於是阿遼沙開了門,跨進門檻。他來到了一間農舍裏,這農舍雖相當寬敞,卻被人和一切家用的器具擠得滿滿的。左邊有一個俄國式大爐子。從爐子到左邊的窗戶那裏橫過整個屋子系著一根繩子,繩子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破爛衣服。靠左右兩邊牆各放有一張床,上面蒙著毯子。左邊那張床上摞著四個花布枕頭搭成的小山,一個比一個小。右面那張床上只看見一個很小的枕頭。屋子沖門的正上方有一小塊地方用布幔或被單攔著,布幔也是搭在一根橫過屋子系著的繩子上面。可以看到在這布幔後面也搭著一張鋪,是用長凳和椅子支起來的。一張簡陋的,農民用的木方桌被從屋子正上方推到了靠近中間窗戶的地方。三個窗戶,每個有四塊烏黑發黴的小塊綠玻璃,都關得嚴嚴實實,因此屋裏十分悶熱,也顯得陰暗無光。桌上放著一個鍋,裏面盛著吃剩下來的煎雞蛋,還有一片咬過的麵包,此外還放著一個小瓶,瓶底裏剩下了一點點燒酒。左面床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花布衣裳,模樣很象個上等女人。她的臉又瘦又黃,兩頰深陷,使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態。但是最使阿遼沙驚訝的是這個可憐的太太的眼神,——一種滿含疑問而又傲慢得可怕的眼神。當她自己還沒有開口,阿遼沙正在向男主人說明來意的時候,她一直帶著傲慢和疑問的神情,一雙栗色的大眼睛不住輪流看著兩個說話的人。在這位太太身旁靠近左邊窗戶站著一位面貌長得很不好看的年輕女人,頭髮稀疏,栗色,衣服著得很差,卻還整潔。她厭惡地望著走進來的阿遼沙。右邊床旁還坐著一位女性。那是一個很可憐的人,也是年輕的姑娘,有二十歲模樣,駝背,瘸腿,據以後別人對阿遼沙說,是雙足癱瘓。她的拐杖放在附近床和牆中間的角落裏。這個可憐的女郎那對十分美麗而善良的眼睛帶著一種安靜而溫順的神情瞧著阿遼沙。一位四十五歲的男人坐在桌旁,正在吃完剩下的煎雞蛋。他身材不高,體格孱弱,骨瘦如柴,淺栗色頭髮,長滿稀疏的栗色鬍鬚,很象一團亂糟糟的樹皮擦子(阿遼沙後來想起,不知為什麼他一看到這團鬍子,腦子裏就馬上閃現出這個比喻,尤其是「樹皮擦子」這個詞)。大概就是這位先生從門裏喊的「誰呀!」——因為此外屋裏沒有別的男人。但是當阿遼沙走進來的時候,他仿佛從桌旁的板凳上一下跳了起來,趕忙用一塊有破洞的飯巾擦著嘴,跑到阿遼沙身旁。

  「修士替修道院化緣來了,真找准了地方!」就在同時那個站在左邊角落裏的姑娘大聲開了口。

  但是朝阿遼沙跑來的那位先生一下子轉過身向著她,用激動而有點不連貫的聲音反駁她說:

  「不,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不是這麼回事,您沒有猜到!還是讓我來請問一聲,」他忽然又轉過身來向著阿遼沙,

  「什麼事勞您來親自拜訪……這個窩?」

  阿遼沙仔細打量著他。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這人仿佛有點身上帶刺,性急,好發火。儘管看得出他剛才喝了點酒,但並沒喝醉。他的臉顯得極度地蠻橫無禮,同時又很奇怪地露出明顯的膽怯。他象那種長時期服從他人,吃了許多苦頭,卻有時又會忽然跳起來想表現一下自己的人。或者不如說更象一個很想打擊你,又生怕你來打擊他的人。在他的話語和十分尖細的聲音裏,有一種瘋瘋癲癲的幽默意味,一會兒是氣勢洶洶的,一會兒又是畏畏葸葸的,語調常常變化,語氣也不連貫。他發出那句關於「窩」的問話的時候,似乎渾身哆嗦了一下,瞪著眼睛,一直沖到阿遼沙的緊跟前,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位先生穿一件灰暗、破舊的土黃布大衣,滿是補釘,油漬斑斑。他身上穿一條如今早沒有人穿的顏色極淺的褲子,料子很薄,大方格,褲腳揉得皺皺巴巴,因此往上縮起,好象小孩穿著已經太小了的衣服似的。

  「我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阿遼沙剛要回答。

  「我太知道了,」那位先生立刻打斷他,讓他明白不用他說,就知道他是什麼人,「我是上尉斯涅吉遼夫,但我還是很想請問,究竟什麼事情勞您……」

  「我只是順便來一趟。老實說,我有一句話想跟您談談,……如果您允許的話。……」

  「既然這樣,這裏有椅子,請就座吧。這是古代的喜劇裏常說的話:‘請就座吧。’……」上尉於是用飛快的動作抓了一把空著的椅子——農民用的簡陋的白木椅子,放在屋子的正當中;隨手給自己抓了另一把同樣的椅子,坐在阿遼沙的對面,照舊緊挨著他,兩人的膝蓋都幾乎碰到了一起。

  「尼古拉·伊裏奇·斯涅吉遼夫,前俄國步兵上尉,雖然犯錯誤丟了臉,卻到底還是個上尉。不應該說是斯涅吉遼夫上尉,而應該說是低三下四上尉,因為我從後半輩子起是低三下四地說話。低三下四是在屈辱中養成的。」

  「的確是這樣。」阿遼沙微笑說。「但究竟是不由自主地養成的呢?還是故意那樣?」

  「上帝知道,那是不由自主的。我過去從來不說,一輩子沒有低三下四地說話,忽然栽了跟頭,爬起來的時候,就開始這樣說話了。這是上天的意旨。我看出您對現代的問題很感興趣。但究竟什麼事會引起您對我這麼大的興趣的呢,因為現在我生活在連客人都無法款待的環境裏。」

  「我到這裏來……是為了那件事情。……」

  「為了哪件事情?」上尉急不可待地插嘴說。

  「就為了您同家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那一次相遇的事情。」阿遼沙拙笨地回答。

  「哪一次相遇?就是那次麼?跟樹皮擦子有關的,澡堂裏用的樹皮擦子?」他忽然挪近身子,這次膝頭完全撞在阿遼沙身上了。

  他的嘴唇有點異乎尋常地緊緊抿成了一條細線。

  「什麼樹皮擦子?」阿遼沙囁嚅地問道。

  「爸爸,他是來找您告我的!」阿遼沙已經熟悉的剛才那個男孩的尖細嗓音在布幔後面的角落裏喊了一聲,「是我剛才咬了他的手指頭!」

  布幔掀開了,阿遼沙看見他剛才的那個敵人正躺在角落裏神像下面長凳和椅子支成的床鋪上。男孩躺在那裏,身上蓋著他自己的大衣和一條舊棉被。他顯然不舒服,從那雙火灼灼的眼睛看起來,身上正發著寒熱。他現在看著阿遼沙,神色毫不畏懼,不象剛才那樣,好象說:「我現在在家裏,你不敢碰我。」

  「咬了什麼指頭?」上尉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是咬了您的手指頭麼?」

  「是的,咬了我的手指頭。剛才他在亍上同小孩子們互相拋石子;他們六個人朝他扔,他只有一個人。我走到他面前去,可他竟朝我扔了塊石子,接著又有一塊石子打在我的頭上。我問他:我對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他忽然撲過來,狠狠地咬了我的手指頭,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立刻就揍他!現在就揍他!」上尉已經從椅上跳了起來。

  「但我完全不是來告訴這件事的,我只是說說,……我並不願意您打他。再說他現在好象有病。……」

  「您以為我會揍麼?我會把伊留莎拉過來,在你面前揍他一頓,讓你滿意麼?您想我馬上這樣做麼?」上尉忽然轉身對阿遼沙說,那副架勢就好象要向他撲過來似的,「先生,我為您的手指頭感到難過,但是您要不要我在揍伊留莎以前,為了公平地使您得到滿意,先當著您的面砍掉我這四個手指頭,就用這把刀子砍?我想四個指頭是夠您滿足復仇的渴望了,不再需要第五個了吧?」他忽然住了口,好象氣都喘不過來了似的,他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在抽搐扭動,目光帶著異常挑釁的神色。他似乎發狂了。

  「我現在好象全都明白了,」阿遼沙平靜而憂鬱地回答,仍舊坐著不動,「看來,令郎是個好孩子,很愛他的父親,他所以攻擊我,是因為我是侮辱您的人的兄弟。……現在我全明白了。」他沉思地反復說著。「但是家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對於自己的行為也很後悔,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只要能到府上來,或者最好在原地方再見一面,他將當眾向您請求寬恕,……假使您願意這樣做。」

  「那就是說,揪了鬍鬚,然後請求原諒,……意思是一切了結,大家滿意,對不對?」

  「不,相反地,他可以做一切您吩咐的,而且認為應該做的事情。」

  「如果我請他閣下就在那家字型大小叫做‘京都’的酒店裏,跪在我的面前,或者跪在廣場上面,他也會跪麼?」「是的,他甚至也會跪的。」

  「您真打動了我的心。您真讓我感動得落淚,打動了我的心。我這人太好動感情了。現在容我好好介紹一下:這是我一家人,我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我的小傢伙。我一死,有誰去憐惜他們呢?我活著的時候,除了他們以外,又有誰來愛我這個壞人呢?這是上帝為每一個象我這樣的人安排下的偉大的事業。因為即使象我這樣的人也總得有人來愛。……」

  「哦,這話對極了!」阿遼沙喊道。

  「算了吧,不要裝小丑了。只要有一個傻瓜到這裏來,您就叫我們丟臉!」窗旁的姑娘突然帶著厭惡和輕蔑的表情朝父親嚷起來。

  「您等等,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讓我來定方向。」父親向她喝道,雖然用命令的口氣,卻十分贊成地望著她。「我們就是這樣的性格。」他又轉身向阿遼沙說。

  「對天地間的一切,

  他都不願有所贊許。?

  ——

  注:?普希金《魔鬼》一詩中最後的句子。

  ——

  應該用陰性代詞:她都不願有所贊許。不過還是讓我把我的內人也給您介紹一下吧:阿裏娜·彼得羅芙娜,沒腿的女人,四十三歲,兩條腿勉強能走,但走不了幾步。她是平民出身。阿裏娜·彼得羅芙娜,莊重點兒:這位是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站起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抓住他的手,用甚至料想不到會有的力氣,忽然把他拉了起來,「您和太太相見,應該站起來。孩子他媽,這並不是那個卡拉馬佐夫,就是……唔,如此這般的那一個,這是他的兄弟,是位非常謙遜有德的人。阿裏娜·彼得羅芙娜,讓我,孩子他媽,讓我先吻吻你的手。」

  他恭敬甚至溫柔地吻了吻他太太的手。窗旁的姑娘氣得扭過臉去不看這個場面。那位太太帶著驕傲的疑問神色的臉忽然顯出了少見的和藹。

  「您好呀,請坐,契爾諾馬佐夫先生。」她說。

  「卡拉馬佐夫,孩子他媽,卡拉馬佐夫。——我們是平民出身。」他又悄悄地對他說了一句。

  「好吧,管他是卡拉馬佐夫或是什麼,我總覺得是契爾諾馬佐夫。……請坐呀。他何必要拉你起來。他說我是沒腿的女人,腿是有的,但腫得象木桶,我自己卻乾癟了。以前我胖得很,現在好象吃了針線似的。……」

  「我們是平民出身,平民出身。」上尉又再次對他解釋說。

  「爸爸,唉,爸爸!」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的駝背姑娘忽然開口說了一句,並且突然用手帕掩住了臉。

  「小丑!」窗前的女郎脫口說。

  「您瞧,我們家有了什麼樣的新鮮事?」母親攤開手指著兩個女兒,「好象烏雲飄過;雲一散,我們的老樣子就又回來了。以前我們在軍隊裏的時候,有許多那樣的客人來。老爺子,我並不想作什麼比喻。誰喜歡什麼樣的人,就讓他喜歡好了。那時候教堂助祭夫人常來,說:‘阿曆山大·阿曆山德羅維奇是個好心腸的人,娜斯塔霞·彼得羅芙娜卻是地獄裏的怪物。’我回答她:‘這是各人各喜愛,你可真是喜歡無事生非的臭脾氣。’她說:‘你該恭敬點兒。’我對她說:‘哎呀,你這黑刀子,你跑來教訓誰呀?’她說:‘我要給你們放進點新鮮空氣來,你這人的氣味不清潔。’我回答她:‘你去問問所有的軍官先生們:是我身上的氣味不清潔還是別的人?’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把這事記在心裏。沒多久以前,我就象現在這樣坐在這裏,看見一位將軍走進來,他是到我們這裏來過復活節的。我對他說:‘大人,可以對一位體面的太太說要給她放點新鮮空氣進來麼?’他說:‘ 對,您這裏應該開一開氣窗或房門,因為這裏的空氣不很新鮮。’您瞧全是這一套!我的氣味幹他們什麼事?死人的氣味要難聞得多。我說:‘我不想染髒你們的空氣,我要穿上鞋子,離開這裏。’親人們,老爺子,不要責備你們的親媽媽!尼古拉·伊裏奇,老爺子,我雖不能討你的歡心,但是我有我的伊留莎,他從學堂回來,他愛我。昨天還拿回來一個萍果。請原諒,老爺子,請原諒,親人們,請原諒你們的親媽媽,請原諒我這孤孤單單的女人,為什麼你們討厭我的氣味!」

  可憐的女人忽然放聲痛哭起來,眼淚直流。上尉急忙跑到她身邊。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寶貝,得啦!得啦!你不是孤單的人。大家全喜歡你,全愛你!」他又吻起她的雙手來,用手掌溫柔地摸她的臉;他忽然抓起飯巾,去擦她臉上的眼淚(阿遼沙甚至覺得他的眼睛裏也閃爍著淚光)。「看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他忽然狂怒似的回過身來向著他,手指著可憐的瘋女人。

  「我看見了,也聽見了!」阿遼沙喃喃地說。

  「爸爸,爸爸,你幹嗎跟他……別理他吧,爸爸!」男孩忽然喊起來,在小床上欠起身來,通紅的眼睛望著父親。

  「你別再裝小丑,別再裝瘋賣傻了,永遠也得不到什麼好處的!……」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仍舊從那個角落裏怒氣衝衝地喊叫著,甚至跺著腳。

  「您這次發脾氣完全有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可以馬上滿足你的願望。請您戴好你的帽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讓我也拿著帽子,——我們一塊兒出去。有句正經話要對您說,不過要到這房子外面去。那個坐著的姑娘是我的女兒,尼娜·尼古拉耶芙娜,我忘了給你介紹——她是天使現身,……下降塵凡,……假使你能夠明白這個……」「你看他渾身發抖,好象害抽風病似的。」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很不滿意地繼續說。

  「那個現在對我跺腳說我是小丑的人,也是天使現身,罵得我極對。我們走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應該了結一下……」

  他抓住阿遼沙的手,從屋裏一直把他拉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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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8: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在清新空氣裏

  「空氣真清新,但是在我們府上可真是不大新鮮,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這樣。先生,我們慢慢地走著。我很希望您能對我的話感到興趣。」

  「我自己也有一件要緊的事要對您說,……」阿遼沙說,

  「只是不知道怎樣開頭。」

  「我怎麼能不知道您有事找我?沒有事您決不會來看我的。難道真的來告小孩麼?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談起那個孩子!我在家裏不便對你細說,現在在這裏可以對你講講那個場面。您看見麼,一個星期以前這團樹皮擦子還要濃密些,——我說的是我的鬍鬚;人家把我的鬍鬚叫作樹皮擦子,主要是那些小學生們這樣叫。令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當時抓住我的鬍鬚,把我從酒店里拉到廣場,恰巧小學生們放學出來,伊留莎也和他們在一起。他看見我那種樣子,就撲到我的身邊來喊道:‘ 爸爸,爸爸!’抓住我,抱著我,想把我拉開,對侮辱我的人喊著:‘放開他,放開他,這是我的爸爸,饒了我的爸爸吧。’他的確是那麼喊的:‘饒了他吧!’他的兩隻小手還抓住侮辱我的人,抓住他的手,就抓住他的那一隻手,吻著它。……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那間他的小臉上的那副神情,沒法忘記,也永遠不會忘記!……」

  「我敢起誓,」阿遼沙大聲說,「家兄會用極誠懇極完滿的方式來表示懺悔,哪怕甚至跪在廣場上也可以。……我會讓他這樣做的,要不然他就不是我的哥哥!」

  「哦,那麼說這還只是一種打算。並不是直接出於他的授意,而只不過是您根據您自己的熱心腸所採取的一種高尚行為。您早應該對我這樣說明的。不,既然如此,那就容我再充分說說令兄當時那種十足騎士式和軍官式的高尚行為吧,因為他當時就表現了這樣一種行為。他抓住我那樹皮擦子把我揪了一段路以後,就放了我,說道:‘你是軍官,我也是軍官。如果你能找到一位正經的決鬥證人,你就打發他來,——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雖然你是一個混蛋!’他就是這麼說的。真是十足的騎士風度!那時我和伊留莎兩人連忙走開了,可是當時發生的景象就象世代相傳的家譜圖那樣,將會永遠銘刻在伊留莎的記憶中的。哦,不,我們哪配學貴族氣派。您自己想想好了,您剛才到我家去過,看見了什麼?三個女人坐在那裏,一個是沒有腿的瘋子,另一個是沒有腿的駝子,第三個有腿,可是太聰明,女學生,總是急著想再跑回彼得堡去,在涅瓦河畔探求俄國的女權。關於伊留莎我不必說,還只九歲。只有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假使我一死,這一家子人將怎麼辦呢?我只問您這一點。既然如此,如果我叫他出來決鬥,而且他立刻把我打死了,那時候會怎樣呢?那時候所有這些人將怎麼辦呢?更壞的是如果他不殺死我,只是把我弄成殘廢:我既不能工作,卻留下了一張嘴,那麼誰來喂它,喂我的嘴,誰來喂他們大家呢?是不是讓伊留莎不上學,卻每天出去要飯呢?所以說,找他決鬥對於我沒有什麼意義,只是一句蠢話,不會是別的。」

  「他會對您陪罪,在廣場當中對您下跪的。」阿遼沙又帶著燃燒的眼光喊著說。

  「我想到法院去告他,」上尉繼續說,「但是請您翻一翻我們的法典,我會因為自己所受的人身侮辱而得到多大的賠償呢?而且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又忽然叫了我去,對我斥責說:‘連想也不許想!如果你到法院去告他,我會想法子讓全世界都知道他打你是因為你有欺詐行為,最後會弄得你自己上法庭受審的。’可是只有上帝明白,這個欺詐行為是從誰那裏來的,我這小角色是奉了誰的命令行事的,——還不是奉了她自己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命令?她又說:‘還有,我要永遠趕走你,你往後不要想再在我手裏掙一分錢。我還可以對我的商人說(她總是把她的老頭子叫做:我的商人),他也會把你趕走的。’我心想,假使商人也趕走我,那時候我到誰那裏去掙飯吃呢?現在我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可以依靠了,因為令尊大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不但不再信任我,還想利用我寫下的收據,把我送上法庭去哩。因為這種種原因,所以我就只好軟了下來,而您也看見了我那個窩裏的情形。現在請問您:伊留莎剛才把您的手指頭咬得厲害嗎?在我那個尊府上,我不敢當他的面詳細問您。」

  「是的,很厲害。他很生氣。他因為我姓卡拉馬佐夫,所以替您報仇,我現在明白了。可是您沒看見他是怎樣跟那些同學們互相扔石子的!那真危險,他們會把他打死的,他們是孩子,不懂事,石子飛過來,會把腦袋打破的。」

  「實際已經打中了,雖不是腦袋上,卻也是胸脯上,在心口上方,今天被石頭打的,一片青紫,回家後就哭泣,呻吟,跟著就病倒了。」

  「您知道,是他首先攻擊他們大家的,他仇恨他們,他們說他剛才用鉛筆刀紮了一個叫克拉索特金的孩子的腰部。……」

  「我也聽說了,這很危險,克拉索特金的父親是此地的官員,也許還會惹出麻煩來哩。……」

  「我勸您,」阿遼沙熱心地繼續說,「暫時完全不要讓他上學去,等他冷靜一些,……他的怒氣平息了再說。……」

  「怒氣!」上尉接著他的話頭說,「的確是怒氣。一個這樣的小東西身上,竟有那麼大的怒氣。這裏面有許多情況您還不知道呢。讓我來專門講一講這段故事。那是在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小學校裏的學生們都開始逗他,叫其他樹皮擦子來。學校裏的小孩們是沒有同情心的人,單個分開,是天使,到了一起,尤其在學校裏,他們就常常變得毫無同情心了。他們開始逗他,逗得伊留莎發起性子來。換了一個平常的男孩,一個軟弱的兒子,——是會低聲下氣,為自己的父親而感到抬不起頭來的,但是這個孩子卻為了父親,一個人起來反對大家。為了父親,還為了真理和公道。在他吻令兄的手,對他說:‘饒了爸爸吧,饒了爸爸吧’的時候,他當時心裏是什麼樣的滋味,那只有上帝知道,還有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們,——不是你們的,是我們的,那些被人輕視但卻心胸高尚的窮人家孩子,還在九歲的時候就知道了世界上的真理。有錢人的孩子哪里談得到:他們一輩子也不會領悟得那樣深。而我的伊留莎,就在廣場上的那個時候,吻他的手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就透徹地瞭解了真理。這真理一進入他的心裏,就永遠把他壓扁了。」上尉激烈而又仿佛發狂了似的說著,用右拳猛擊左掌,似乎想生動地表現「真理」是怎樣壓扁伊留莎的。「就在那天他發了寒熱,說了一夜胡話。白天一整天也不大同我說話,甚至完全默不作聲,只是我發覺他從角落裏不時地看我,後來卻越來越經常地轉過身去對著窗,好象在溫習功課,但是我看出他的腦子裏並沒在想功課。第二天我借酒澆愁,我這作孽的人,醉得百事不知。老伴也開始哭個不停,——我是很愛她的,所以更愁得把最後一文錢也拿去喝了酒。先生,您不要看不起我:在俄國喝醉的人是最善良的。我們這裏最善良的人也就喝酒喝得最凶。我躺在那裏,不狠記得伊留莎在那天的情形,就是那天,學校裏的男孩們從早晨起來取笑他,對他叫嚷說:‘樹皮擦子,人家揪住你父親的樹皮擦子把他從酒店里拉出來,你還在旁邊跟著跑,請求饒恕。’第三天,他又從學校回來,我一看,——他面無人色,臉色灰白。我問,你怎麼啦?他不作聲。在我府上是沒法談話的,因為媽媽和女兒們會立刻參加進來,況且姑娘們已經全都知道,甚至在當天就知道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經開始嘮叨了:‘小丑,傻子,您還能做出有理性的事來麼?’我說:‘正是那樣,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們還能做出什麼有理性的事來麼?’我就這樣把這事敷衍過去了。到晚上,我領著男孩出去玩。你要知道,我同他每天傍晚總要出去散步,就是順著我同您現在走的這條路,從我們的家門口到那塊大石頭為止,那塊大石頭不就在籬笆旁邊象孤兒似的躺著麼?從那裏起就是本市的牧場:又空曠又美麗的地方。我同伊留莎走著,他的手照例握在我的手裏。他的手很小,指頭是細細的,冰涼的,——他的胸部有毛病。他說:‘爸爸,爸爸!’我問他:‘什麼事情?’我看到他的小眼睛冒著火,‘爸爸,他那天那麼對待你,爸爸!’我說:‘有什麼法子呢,伊留莎?’‘你不要跟他甘休,爸爸,不要跟他甘休。小學生們說:他為這事給了你十個盧布。’我說:‘沒有,伊留莎,我現在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他一文錢的。’他全身顫抖,兩隻小手抓住我的手,又吻起來。他說:‘爸爸,爸爸,你叫他出來決鬥,學校裏大家恥笑我,說你膽小,不敢叫他出來決鬥,還收了他十個盧布。’我說:‘伊留莎,我不能叫他出來決鬥。’當時我便簡單地把剛才對你講的那些話全說給他聽。他聽完了我的話,說道:‘ 爸爸,爸爸,一定不要和他甘休:我長大了,就自己叫他出來決鬥,殺死他!’他那小眼睛冒出火花,燃燒著。不管怎樣,我既然是父親,就應該對他說老實話。我說:‘殺人是有罪的,就是決鬥也一樣。’他說:‘爸爸,爸爸,等我長大的時候,我要用劍打掉他手裏的劍,沖上去,把他摔倒在地上,拿劍在他頭上比劃著,對他說:我本可以馬上殺死你,但是現在饒了你,去你的吧。’您瞧,您瞧,先生,在這兩天中他那小腦袋裏發生了什麼樣的念頭,他日思夜想的正是用劍復仇的事,也許夜裏說的夢話也是講這件事。不過他一副狼狽樣子從學校裏回來的情形,前天我才完全知道。您說得很對,我再也不叫他到那個學校裏去了。我一得知他一個人反對全班同學,主動向人家挑戰,首先發怒,滿肚子火氣,——我當時就很替他擔心。我們又出去散步。他問:‘爸爸,是不是有錢的人比世界上別的人都更有力量麼,爸爸?’我說:‘是的,伊留莎,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富人更有力量的了。’他說:‘爸爸,我會發財的,我去當軍官,打敗所有的敵人,沙皇會給我獎賞,我回家來,那時候就誰也不敢惹我們了。……’以後沈默了一會,他的嘴唇還是哆嗦著,說道:‘爸爸,我們的城市真不好,爸爸!’我說:‘是的,伊留莎,我們的城市是不大好。’他說:‘爸爸,我們搬到另一個城市裏去,好的城市裏去,到人家不知道我們的地方。’我說:‘我們要搬的,伊留莎,我們要搬的,——只是要等我攢一些錢下來。’我很高興得了一個使他擺脫那些陰暗心事的機會。我開始和他一塊兒幻想,我們將怎樣自己買一匹馬,一輛車,搬到另一個城裏去。我們讓媽媽、姐姐們坐在車裏,讓她們身上蓋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兩人在旁邊走,‘偶然讓你坐上去歇歇腿,我在旁邊走’,因為我們必須珍惜我們的馬,不能大家全坐上去。我們就這樣出門上路。他對這個非常著迷,主要的是因為可以有自己的馬,自己可以上去騎。大家全知道,俄國孩子生下來就是愛馬的。我們談了很長時間;謝天謝地,我心想,我把他的心事引開,使他安靜下來了。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就又出現了新的情況。早晨他又上學去了,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陰沈,陰沈極了。傍晚我拉住他的小手,領他出去散步。他沈默著,一言不發。當時起了一點微風,太陽隱沒了,露出秋天的景象,天色已黑。我們走著,兩個人心裏都很憂鬱。我說:‘孩子,我們將來怎麼動身,’我想把他引到昨天的談話上去。他默不作聲。只覺得他的手指在我的手裏哆嗦。我心想,壞了,又有新的情況了。我們走到那塊石頭那裏,象現在這樣,我坐在石頭上。天上放起許多風箏來,發出嗡嗡和劈劈啪啪的聲音,看得見有三十個風箏。現在是風箏季節。我說:‘伊留莎,我們也該把去年的風箏放出去了。我來修理一下,你把它藏到哪兒了?’我的孩子一聲不響,側轉身朝著我,眼睛看著旁邊。當時風夾著沙子呼呼地響了起來。……他忽然一下撲到我的身上,兩手摟著我的頸子,緊緊地抱住了我。您知道,凡是平素沈默和驕傲的孩子,自己會長時間勉強憋住眼淚,在碰到特別傷心的事情時,才會一下子忍不住爆發出來,那時候眼淚不但流出來,還會象泉水似的滾滾直湧。當時他的滾滾熱淚一下子把我的臉全弄濕了。他號啕痛哭得象抽瘋似的,全身哆嗦,緊緊地抱住我,我坐在石頭上面。他嚷道:‘爸爸,爸爸,親愛的爸爸,他真是侮辱你呀!’我也哭了起來,兩人坐在那裏,擁抱著,全身顫抖。他喊著:‘爸爸,爸爸!’ 我喊著他:‘伊留莎,伊留莎!’當時沒有人看見我們,只有上帝一個人看見,也許會給我記載在履歷表上。請您向令兄道謝,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不過,我不能為了使您滿意,打我的孩子!’

  他說到最後又帶上了剛才那種惡毒和瘋狂的口氣。不過阿遼沙還是感到這人已經信任他,如果換個別人,這人決不至於同他這樣「談話」,也不會把剛才告訴他的一番話說出來。這使阿遼沙受到鼓勵,他的心靈由於流淚而顫抖起來。

  「唉,我真想和令郎和解一下!」他大聲說,「如果你能夠安排……」

  「當然可以,」上尉喃喃地說。

  「但是現在還先談不上這個,完全談不上這個,」阿遼沙接著說,「您聽著!我有一件別人托我的事,我的這位家兄德米特裏還侮辱了他的未婚妻,一位高貴的女郎,您一定聽說過她。我可以告訴您她受辱的事,我甚至必須這樣做,因為她一知道您受了氣,一打聽出您的不幸的情況,就委託我……剛剛委託我……立刻把她補助你的一點小意思送給您,……但這只是她的一點意思,並不是德米特裏——那個把她也拋棄了的人的,完全不是的,而且也不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弟弟的,不是任何人的,而是她的,只是她一個人的!她懇求您接受她的幫助,……你們兩位受了同一個人的侮辱。……她只有在從他那面受了和您所受同樣的侮辱——同樣厲害的侮辱的時候,才想到了您!這等於是姊妹幫弟兄的忙。…… 她正是委託我勸你接受她的這兩百個盧布,象接受一個姊妹所給的那樣。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決不會發生任何不公正的謠言的。……這是二百盧布,我發誓,你應該收下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世界上就真的只能互相都是仇人了!但是世界上還是應該有兄弟的。……您有著高尚的心靈,……您應該明白這一點,應該明白的!……」

  接著阿遼沙遞給他兩張花花綠綠的一百盧布一張的新鈔票。他們兩人當時正站在圍牆附近的大石頭旁邊,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鈔票似乎對上尉產生了可怕的影響:他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單單是出於驚詫:他從沒有料想到會有這種事情,他決沒有指望會有這樣的結局。有人會給他幫助,而且還是這樣大的數目,這是他甚至做夢也想像不到的。他接過鈔票,一下子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有一種全新的表情在他的臉上閃過。

  「這是給我的,給我的,這是多少錢,二百盧布!老天爺!我已經有四年沒見過這麼些錢了,——老天爺!而且說是姊妹送的,……真的麼?這是真的麼?」

  「我向您起誓,我對您所說的全是真話!」阿遼沙說。上尉臉紅了。

  「您聽著,我的寶貝,您聽著,假如我收下來,我不會成為下流胚麼?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您眼裏看來,我不會,我不會成為下流胚麼?不,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聽著,聽著,」他急忙說,不斷地用兩隻手碰碰阿遼沙,「你勸我收下,因為是‘姊妹’送來的,但是在我收下的時候,您內心裏不會暗地輕視我麼?」

  「啊,不,不!我用我的得救向您起誓:決不會!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只有我們:我,您,她,此外還有一位太太,她的知己朋友……」

  「什麼太太!喂,您聽著,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到了眼前這樣的時刻,您該仔細聽聽我的話了,因為您甚至根本想像不到,現在這二百盧布對我具有什麼樣的意義。」這個可憐的人繼續說著,漸漸地顯出了一種雜亂無章,近乎狂野的興奮心情。他似乎弄昏了頭,說話忙忙亂亂,好象怕有人不讓他說完話似的。「除了這是乾乾淨淨地得來的,一個這樣神聖可敬的‘姊妹’送來的以外,您知道麼,我現在還可以用這筆錢來醫治老伴和我那駝背的天使般的女兒尼娜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曾出於他的好心來過一趟,他整整地診察了她們倆一個小時,說:‘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本城藥房裏能買到的礦泉水(他給她開了方子)還是一定會對她的身體有好處,此外,也給她開了方子,用藥水泡腳。可礦泉水的價錢是三十戈比一瓶,也許要喝四十瓶。所以我只好拿了藥方,放在神像下面的架子上,就讓它那麼放著。他讓尼娜用一種藥水洗澡,化在熱水裏洗,還要每天早晚兩次。但是在我們府上,既沒有僕役,也沒有人幫忙,既沒有澡盆,也沒有熱水,叫我們怎麼去進行這樣的治療呢?尼娜全身患風濕痛,我還沒有對您說過,夜裏整個右半邊身子發痛,難受極了,但是您信不信,為了不使我們著急,她竟硬挺著,不發出呻吟,怕驚醒了我們。我們平時有什麼就吃什麼,能弄到點什麼就吃點什麼,她永遠取最後的一塊,只該扔給狗吃的那一塊;意思是說:‘我連這一塊都不配吃,我是剝奪了你們的口糧,我是你們的累贅。’這就是她那天使般的眼神裏流露出來的話。我們侍候她,她覺得難過:‘我是不配的,不配的,我是沒有價值的廢人,毫無一點用處。’她有什麼不配的,她用那種天使般的溫順態度替我們向上帝祈禱,沒有她,沒有她的平靜的話語,我們家將成為地獄,她甚至能使瓦爾瓦拉的性子也變柔和一些。至於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也是不應該責備的。她也是天使,也是受氣的人。她夏天到我們這裏來,身上帶了十六個盧布,是教書掙來,攢著做路費,預備在九月裏,就是現在,用這錢到彼得堡去的。我們把她的這一點錢也拿來維持了生活,現在她沒有錢回去了,您看弄成了這個樣子。而且現在也不能回去了,因為她象服苦役般地在替我們幹活,我們象給弩馬硬駕上轅似的使用著她,她侍候大家,修補,洗涮,擦地板,扶媽媽睡到床上去,而媽媽又是任性的,媽媽是好流淚的,媽媽是瘋狂的!……現在呢,我就可以用這二百盧布雇一個女僕了,您明白不明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可以著手給親愛的人治病,可以打發女學生到彼得堡去,買點牛肉,改換改換飲食。老天爺,這真是夢想!」

  阿遼沙很高興,他能使他得到這麼多的幸福,高興這可憐的人已同意讓人家把他變成一個幸福的人。

  「等一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等一等,」上尉又抓住了一個突然出現的新幻想,重又用發狂般的急促語調連珠炮似的說了起來,「您知道不知道,我同伊留莎現在真的可以實現幻想了:我們可以買一匹馬,一輛車,馬要栗色的,他一定要買栗色的馬,我們就動身離開這裏,照前天所描寫的樣子。我在K省有一個熟識的律師,從小的交情,他曾托可靠的人轉告我,如果我去,他可以在事務所裏給我一個書記的位置,誰知道,也許會給的。……那就可以讓媽媽坐下,讓尼娜坐下,讓伊留莎趕車,我徒步走路,把全家都載著走了。……老天爺,要是我把一筆長期欠我的債要到手,也許真可以!」

  「做得到的,做得到的!」阿遼沙說,「卡捷琳娜·伊凡諾美娜還可以再送來,隨便多少都行,您要知道,我也有錢,隨便你要多少都可以,就當是一個兄弟,一個朋友的心意,以後再還好了。……(您一定會發財的,一定會發財的!)您知道,您想到要搬到別省去,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辦法了!這樣一來您就可以得救了,特別是對您的小孩來說,您知道,越快越好,在冬天以前,天冷以前。您可以和我們通訊,我們將成為兄弟。……不,這並不是幻想!」

  阿遼沙想擁抱他,他心裏滿意極了。但是他瞧了對方一眼,忽然止住了:上尉站在那裏,伸著脖子,噘著嘴唇,臉色狂亂而發白,嘴唇微微掀動,仿佛想說什麼話;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嘴唇卻不住地動,顯得十分奇怪。

  「您怎麼啦?」阿遼沙不知怎麼突然哆嗦了一下。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您……」上尉斷斷續續地嘟囔著,用好象一個下決心從懸崖上跳下來的人似的神情,古怪而且狂亂地死死盯著他,同時嘴唇似乎還在微笑。「我……您……要不要我馬上變個戲法給您看!」他忽然用急促而堅定的語調低聲說,所說的話已經不再零零亂亂了。

  「什麼戲法?」

  「戲法,一種巧妙的戲法,」上尉仍舊低語著;他的嘴歪到左邊,左眼眯縫著,一眼不霎地瞧著阿遼沙,好象釘在他身上似的。

  「您怎麼啦?什麼戲法?」阿遼沙非常害怕,喊起來了。

  「就是這個戲法,您瞧吧!」上尉突然尖聲叫道。

  他舉起剛才談話時一直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小心捏著一隻角的那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朝阿遼沙晃晃,突然用惡狠狠的神情一把握住,揉成一團,緊緊地攥在右手拳頭裏。

  「瞧見了嗎,瞧見了嗎!」他朝阿遼沙尖聲喊叫著,臉色發白,露出瘋狂的樣子,突然把拳頭高高舉起,一揮手用力把兩張揉皺的鈔票扔到了沙地上,「瞧見了嗎?」他又尖叫了一聲,手指指著鈔票,「就是這樣!……」

  接著他又忽然舉起右腳,狂怒地上前去拼命用靴跟踐踏它們,每踩一下,就喊一聲,呼呼地喘著氣。

  「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他忽然往後跳了一步,筆直地挺立在阿遼沙面前。他的整個臉上顯示出一種無法形容的驕傲。

  「請您告訴打發您來的人說,我樹皮擦子不能出賣自己的名譽!」他舉起一隻手來指點著,大聲嚷道。然後很快地轉過身去,拔腳就跑;但是還沒跑出五步,又轉過身來,突然對阿遼沙做了個飛吻的手勢。但是再跑上五步,他又最後一次回轉身來,這一次已沒有那種強顏歡笑的神情,相反地,滿臉都在淚水橫流中抖索。他用嗚嗚咽咽泣不成聲的急促語調大聲喊道:

  「如果我為我所受的恥辱拿了您的錢,叫我怎麼對我的孩子說話呢?」說完了這話,他就急急跑開了,這一次再也沒有回頭。阿遼沙目送著他,懷著無法形容的悵惘。唉,他明白,上尉直到最後的一?那,也還連自己都不曾料到會把鈔票揉皺扔下。奔跑的人一次也沒有回頭,阿遼沙也知道不會回頭的。他不願意去追他,叫他,他知道對方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在上尉的影子消失以後,阿遼沙揀起了兩張鈔票。鈔票只是很皺,有許多摺痕,陷進沙子裏去,但是還完全完整無缺,甚至在阿遼沙把它打開來抹抹平的時候,還窣窣作響,象新票子一樣。他把鈔票撫平,摺好,塞進口袋裏,就動身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報告她托他辦的這件事情的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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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贊成和反對

第一節 婚約

  又是霍赫拉柯娃太太首先來迎接阿遼沙。她十分慌忙,發生了一件大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犯了歇斯底里以後竟昏厥了過去,隨後發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衰弱,她躺下來,閉上眼睛,開始說胡話。現在發了高燒,已經去請赫爾岑斯圖勃,又派人去請兩位姨母,姨母已到來,赫爾岑斯圖勃還沒有來。大家都坐在她的屋裏等候。她還在昏迷之中,一定會出什麼事情的。要是害了熱病才糟呢」!

  霍赫拉柯娃太太在這樣大呼小叫的時候,顯出異常驚懼的神色,每說完一句話,都加上一句:「這可真是嚴重!真是嚴重!」好象她以前碰到過的一切事情都算不上嚴重似的。阿遼沙帶著愁容聽她說完:開始把自己所遭遇的事情講給她聽,但是他剛講了頭幾句就被她打斷了,她沒有工夫,她請他到麗薩那裏「去坐一會,在麗薩那裏等她。

  「麗薩,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幾乎一直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麗薩剛才真叫我驚奇,卻也使我感動,所以我心裏現在已經全都寬恕她了。您想想看,您剛剛走,她忽然誠懇地表示懊悔,說昨天和今天不應該笑您,其實她並沒有譏笑,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可是她很正經地表示後悔,甚至差點下淚,這真使我驚奇。她以前總是開玩笑式地笑話我的時候,從來沒正經地後悔過。而您也知道,她是時時刻刻在笑話我的。可是這次她卻一本正經,從頭到尾都一本正經。她特別重視您的意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假如可以的話,請您不要生她的氣,不要對她不滿。我自己也不得不時常寬恕她,因為她是那麼聰明,——您信不信?她剛才說,您是她幼年時代的朋友,‘我幼年時代最好的朋友,’您倒想想看,‘最好的 ’,那麼我呢?她在這上面有著非常嚴肅的感情,甚至回憶,尤其是這些話,這些詞句,這些完全出人意外的詞句,簡直是誰也料想不到,突然之間蹦出來的。比如最近關於松樹的一句話就是這樣。在我們的花園裏,在她還很小的時候,曾經有一棵松樹,也許它現在還在,所以其實用不著說‘曾經’。松樹不是人,是萬古長青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說:‘媽媽,我仿佛在睡夢惺忪中記起了這棵松樹。’哦,‘睡夢惺忪——松樹’,好象她不是這麼說的,因為這句話有點纏夾,松樹這個詞本來是很平淡的,可是她說了一句極別致的話,我簡直學不上來。而且也忘了。好了,再見吧。我激動極了,准得發瘋。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一生裏已經發了兩次瘋,後來都治好了。您到麗薩那裏去吧。鼓舞鼓舞她的精神,這點您是永遠做得很好的。麗薩,」她走到她門前喊道,「我現在把受過那麼大欺侮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領來了,可是告訴你,他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因為你這樣想,感到很驚奇!」

  「Merci,maman,?請進來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

  注:?法語:謝謝,媽媽。

  ——

  阿遼沙走了進去。麗薩的神情似乎很窘,忽然滿臉通紅。她顯然為了什麼原因有點羞慚,所以象碰到這種情況時常有的那樣,照例很快很快地講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好象此刻她關心的只是這件無關緊要的事似的。

  「媽媽剛才忽然把那二百盧布和委託您……到那個可憐的軍官那裏去……的事情講給我聽,……把關於他怎樣受了侮辱的全部可怕的故事都講了,雖然她講得很不清楚,……老是跳來跳去的,……可是我聽著竟哭了。怎麼樣,您把錢送到了麼?這可憐的人現在怎麼樣?」

  「問題正是並沒有送到,這事說來話長哩。」阿遼沙回答,他也好象心裏只是想著沒有把錢送到這件事,但是麗薩很清楚地看出,他也是在眼望著別處,也是顯然在竭力說些不相干的事。阿遼沙在桌旁坐下,開始詳細講起來,不過在說了頭幾句話以後,就完全不再感到發窘,同時把麗薩的注意力也完全吸引住了。他說話時,受了強烈的感情和最近的不同尋常的印象的影響,所以講得又好又周到。他以前在莫斯科的時候,還在麗薩小的時候,就愛到她那裏去,有時講他剛剛碰到的事,有時談他在書上念過的事,有時回憶他所度過的童年生活。有時甚至兩個人一塊兒幻想,一塊兒編造整部的故事,但多半是快樂而且可笑的故事。現在他們倆似乎又忽然回到了過去,兩年以前在莫斯科的時代。麗薩很為他的敘述所感動。阿遼沙用熱烈的情感對她描述伊留莎的形象。而當他詳細講完那個不幸的人怎樣踐踏鈔票的那個場面時,麗薩把兩手一拍,抑止不住心中的激動地高聲嚷道:

  「那麼您竟沒有把錢交給他,您竟眼看著讓他跑走了!我的天,您應該親自追上去,追上他……」

  「不,麗薩,我不追上去倒好些,」阿遼沙說,從桌旁站了起來,煩惱地在屋裏踱步。

  「怎麼好些?好什麼?這樣一來他們就會沒有飯吃,就會餓死的。」

  「不會餓死的,因為這二百盧布早晚會到他們手裏去。他明天還是會收下的。明天一定會收下來的,」阿遼沙說,沉思地大步踱來踱去。「您知道,麗薩,」他忽然在她面前站住了,接著說:「我自己也犯了一個錯誤,但這錯誤卻帶來了好處。」

  「什麼錯誤?為什麼又帶來了好處?」

  「是這樣的:他很膽怯,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他受盡了折磨,卻又心腸很好。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他忽然生起氣來,把錢扔在地上踐踏呢,因為您要知道,其實他到最後一?那也還不曾料到會去踐踏的。現在我覺得,他是因為在許多方面感到受了屈辱。……這處在他的境況下也是不足為怪的。……首先他就感到惱火,因為他當著我的面過分流露出見了金錢大喜過望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在我面前掩飾它。假使當時他雖喜歡而並不顯得特別,絲毫不露神色,也和別人一樣,一面接錢,一面裝腔作勢地做出為難的樣子,那時候他還有可能勉強收下來,但是他過於老老實實地顯露出喜歡來,這是很丟臉的。唉,麗薩,他是一個既老實又好心的人,他在這類事情上糟就糟在這裏!他當時說話的時候,嗓音老是那麼微弱無力,話又說得那麼急促,不斷小聲地又笑又哭,……他真的哭了,心情是那樣的喜悅,……當他講到他的女兒,……又講到他可以在別的城裏謀到一個位置的時候。……而他剛剛傾訴了一番真心話,就又忽然因為自己把整個心靈都向我袒露出來而感到了羞慚。因此他立刻恨起我來。他是那種非常害怕丟臉的可憐人。他最感到害臊的是那麼快就把我當成了自己的朋友,那麼快就對我放下了武器,剛剛還在攻擊我,威脅我,忽然看見了錢,就擁抱起我來了。因為他確實擁抱了我,不斷用手拍拍我。大概正因為這樣,他感到自己丟了臉,恰巧這時我又犯了錯誤,很嚴重的錯誤。我忽然對他說,如果他搬到別的城市去錢不夠用,還能給他,甚至我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錢給他,要多少都行。正是這句話使他忽然吃了一驚:幹嗎連我也要跳出來幫助他?您要知道,麗薩,受屈辱的人感到最難堪的就是忽然大家全以他的恩人的姿態來對待他,……我聽說過這種事情,長老對我說過的。我不知道怎樣形容,但是我自己也常常見到過這種情形的。而且連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更重要的是他雖然直到最後的一?那還不曾料想到真會踐踏鈔票,卻畢竟還是有這樣的預感,這是一定的。正因為他有這樣的預感,所以他特別高興。……這一切雖然很糟,卻一定會有好處的。我甚至想,再好也沒有了。……」

  「為什麼,為什麼再好也沒有了呢?」麗薩嚷道,極為驚訝地望著阿遼沙。

  「麗薩,因為假使他不踐踏,卻收下了錢,那麼回家以後,過了一兩個小時就會感到丟臉而痛哭起來,一定會這樣的。哭完了以後,也許明天天一亮就會跑到我那裏去,把鈔票扔在我面前,加以踐踏,象剛才一樣。現在他帶著勝利的心情走回家去,雖然也知道是‘害了自己’,卻會十分自豪。那麼至遲等到明天去讓他收下這二百盧布,就一定會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因為他已經表明了自己的人格,把錢扔過了,踐踏過了。……他在踐踏的時候是不可能知道我明天還會再送給他的。況且這錢他其實是迫切需要的。他現在雖然很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也會想到他是丟掉了多麼大的幫助。到了夜裏他會想得更加厲害,甚至做夢也會想到這事,到了明天早晨也許就會情願跑到我這裏來,請求原諒了。這時候我正好到了那裏,說:‘好了,您是個高傲的人,您已經用事實證明瞭,現在可以收下來,原諒了我們吧。’到那時候他自然會收下來的!」

  阿遼沙仿佛有點陶醉似的說出「他自然會收下來的」這句話。麗薩拍起手來。

  「啊呀,的確會這樣,我現在完全明白了!哎,阿遼沙,您怎麼會什麼都知道?這樣年輕,就已經瞭解人的心靈了。……我是永遠也不會想到的。……」

  「重要的是現在應該讓他相信,雖然他用我們的錢,他還是同我們大家平等的,」阿遼沙繼續陶醉地說,「不但平等,而且甚至還要高些。……」

  「‘還要高些’,——妙極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再說下去,再說下去!」

  「關於高些這句話……我說得似乎不大適當,……但是這沒有什麼關係,因為……」

  「哎呀,沒有關係,沒有關係,自然沒有關係!對不起,阿遼沙,親愛的,……您知道,我以前幾乎不大尊敬您,……尊敬是尊敬的,卻是從平等的地位出發,現在我卻要把您看得更高些地來尊敬您。……親愛的,您不要因為我說‘俏皮話’生我的氣,」她立刻極為熱情地接過他的話頭說,「我是可笑的孩子,可是您,您……噢,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我們所談的這些話裏——那就是說,您所談的……哦,還是不如說,我們所談的這些話裏,有沒有對於他,對於這個不幸的人瞧不起的意思,……那就是說,我們現在這麼盡情地剖解他的心靈,有點居高臨下似的,……我們現在又這麼肯定他一定會接受這筆錢,唔?」

  「不,麗薩,沒有輕視的意思,」阿曆克賽堅決地回答,好象對這個問題早已胸有成竹似的,「我到這裏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想過這層。您想一想,這怎麼會有輕視的意思呢,既然我們自己也是和他一樣,大家全是和他一樣。因為我們確實是一樣的,並不更好些。就算好些,要是處在他的地位,也一定會一樣的。……我不知道您怎樣,麗薩,我自己心裏認為我在許多方面說來有著一個渺小的靈魂。而他的靈魂可並不渺小,相反地,卻是十分優美的。……不,麗薩,這裏面沒有一點對他輕視的意思!您知道,麗薩,我的長老有一次說:對待人應當象侍候小孩一樣,而對某些人更應當象侍候醫院裏的病人一樣。……」

  「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親愛的,讓我們象侍候病人一樣地待人吧!」

  「好極了,麗薩,我準備這樣做,不過我準備得還不很充分;有的時候我很不耐煩,還有的時候我辨別不清。至於您就完全不同了。」

  「唉,我不相信!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多麼快樂呀!」

  「您這樣說我真高興,麗薩!」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真好,但是有時候您好像是個書呆子。……其實您看,您根本不是書呆子。您到門邊去看一下,輕輕地推開門,看媽媽是不是在那裏偷聽。」麗薩忽然用一種神經質的語氣急促地低聲說。

  阿遼沙走過去,把門打開了一點,回報說沒有人在偷聽。

  「您走過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麗薩繼續說,臉越來越紅了,「伸過您的手來,就是這樣。您聽著,我應該對您坦白一件重要的事:昨天我給您寫那封信不是開玩笑,是正經的。」

  她用手捂上了眼睛。顯然她在這樣坦白時覺得很害羞。忽然她抓起他的手來,迅速地吻了三下。

  「哎,麗薩,這好極了,」阿遼沙快樂地叫起來,「可我卻一直確信,您寫信時是正經的。」

  「您看,居然說一直確信!」她忽然把他的手推開一點,但卻仍舊握著它沒有鬆開,臉更加紅得厲害了,輕輕地發出快樂的笑聲。「我吻他的手,他竟說:‘好極了。’」

  但是她責備得不公平:阿遼沙的心裏也很紛亂。

  「我永遠希望博得您的歡心,麗薩,但是不知道怎麼辦好。」他喃喃地說,也臉紅起來。

  「阿遼沙,親愛的,您這人真是又冷淡又無禮。瞧瞧他:選擇了我做自己的夫人,就此心安理得了!還一直確信,我寫那封信是一本正經的。瞧這樣子!這簡直是無禮極了!」

  「我這樣確信,難道有什麼不好?」阿遼沙忽然笑了。

  「唉,阿遼沙,恰恰相反,好得厲害。」麗薩帶著溫柔和快樂的神情望著他。

  阿遼沙站在那裏,手一直握在她的手裏。他忽然彎下身來,吻她的嘴唇。

  「這又是怎麼回事?您這是怎麼啦?」麗薩叫了起來。阿遼沙完全慌亂了。

  「哦,請原諒,如果有什麼不對。……我也許太愚蠢了。……您說我冷淡,所以我馬上就吻起您來。……看來這事做得很蠢。……」

  麗薩笑了,用手捂住了臉。

  「居然還在穿著這種衣裳的時候!」她邊笑邊說了這麼一句,但是忽然不笑了,變得一本正經,近乎嚴肅的樣子。

  「阿遼沙,我們還應該先慢點接吻,因為我們兩人都還不會做這種事情,我們還必須等很長時間。」她忽然不說下去了。「您最好還是告訴我,象您那樣既聰明,又有頭腦,又有眼力的人為什麼要我這樣一個傻瓜,這樣一個有病的蠢女人?唉,阿遼沙,我真幸福,因為我是完全配不上您的呀。」

  「配得上的,麗薩。我不久就要完全離開修道院。一踏進社會,就必須成家,這我是知道的。長老也這樣吩咐過我。我還能娶到比您更好的人麼?……而且除了您以外,誰又會要我呢?我已經仔細想過。首先,您從小就瞭解我,其次,您有很多我完全沒有的才能。您的心比我開朗,更主要的是您比我清白,我已經沾染了許多許多不好的東西。……唉,您要知道,我也是個卡拉馬佐夫家裏的人啊!至於您喜歡笑和開玩笑,也喜歡笑我,那又有什麼關係,正相反,您儘管笑好了,我喜歡這樣。……不過您象小姑娘那樣地笑,卻象殉道者那樣考慮問題。……」

  「象殉道者?這是怎麼回事?」

  「是的,麗薩,剛才您問:我們這樣剖析他的內心,有沒有對那個不幸的人輕視的意思,——這就是殉道者問的問題。……您瞧,我是決提不出這樣的問題來的,不過凡是會想到這種問題的人,常常自己也容易感到痛苦。您長期坐在輪椅上,大概現在就已經考慮各種問題考慮得很多了。……」

  「阿遼沙,把您的手給我,您為什麼把手縮回去了?」麗薩用由於幸福顯得柔弱無力的聲音說。「您聽著,阿遼沙,您將來離開修道院出來的時候穿什麼衣服?什麼式樣的?您不要笑,也不要生氣,這對於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問題。」

  「關於服裝一層,麗薩,我還沒有想到,不過,您願意我穿什麼,我就穿什麼好了。」

  「我願意你穿藏青色天鵝絨的上衣,白嗶嘰坎肩,頭上戴灰色絨軟帽。……您告訴我,剛才我否認昨天的信的時候,您真相信我不愛您麼?」

  「不,不相信。」

  「唉,您這個人真叫人受不了!真是無可救藥!」

  「您瞧,我知道您好像是……愛我的,但是我裝出相信您不愛我的樣子,好讓您……覺得自在些。……」

  「這更加壞!更壞,但又非常好。阿遼沙,我真是愛您極了。剛才在您走進來的時候,我心裏在算卦:我要向他把昨天的信要回來,如果他安然地掏出來,交還給我(他是很可能會這樣做的),那就說明他根本不愛我,一點也沒有感情,只是一個愚蠢的,一錢不值的少年,那麼,我就算完了。但是您把信留在修道室裏了,這使我得到了鼓舞:您果真是因為預感到我會向您要信,所以才把它留在修道室裏,以便不交還給我的麼?對不對?是這樣的吧?」

  「哎,麗薩,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這封信現在還在我身上,剛才也在我身上,就在這口袋裏,您瞧!」

  阿遼沙笑著把信掏出來遠遠地給她看。

  「我可是不給您,要看就由我拿著看。」

  「怎麼,您剛才撒謊?您是修士還撒謊麼?」

  「也許是撒謊了,」阿遼沙也笑了,「為了不肯交還信,所以撒謊。這信對我是很珍貴的,」他忽然感情激動地說,臉又紅了,「而且永遠是珍貴的,我永遠也不肯把它交給誰!」

  麗薩喜悅地看著他。

  「阿遼沙,」她又悄聲說,「您到門口看看,母親是不是在那裏偷聽?」

  「好的,麗薩,我去看。不過,還是別看吧,好不好?何必疑惑您的母親做這樣卑鄙的舉動?」

  「怎麼卑鄙?有什麼卑鄙?她在門外偷聽女兒的說話,那是她的權利,不是卑鄙的舉動。」麗薩臉紅了。「您應該明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當我自己做了母親,有象我這樣的女兒的時候,我也一定要偷聽她的。」

  「真的麼,麗薩,這很不好。」

  「噴,我的天,這有什麼卑鄙?要是一種普通的、交際場上的談話,我去偷聽,那才是卑鄙的行為,可是這是親生的女兒和一個青年人關在一間屋子裏面……聽著,阿遼沙,告訴您,我們一結了婚以後,我馬上也要偷聽您說話的,還告訴您,您所有的來信,我也都要拆、要念的。……這一點您應該早有準備。……」

  「那自然是的,如果……」阿遼沙囁嚅地說,「不過這總不大好……」

  「唉,多麼清高!阿遼沙,親愛的,我們不要一開始就吵嘴,——我是覺得應當把心裏話全對您說出來更好些,因為,偷聽自然是壞事情,我的話自然不對,是您說得對,但是儘管這樣我還是要偷聽的。」

  「那您就這麼做吧。您發現不出我什麼事情來的。」阿遼沙笑了。

  「阿遼沙,您會服從我嗎?這也是應該預先講定的。」

  「我很願意,麗薩,而且一定服從,不過不是在主要的問題上。關於主要的問題,即使您不同意我的意見,我還是要按我的責任所在去做的。」

  「應該這樣。不過告訴您,我卻相反,不但在最主要的問題上準備服從,而且在一切事情上也要對您讓步,現在就可以對你起誓,在一切事情上,而且一輩子,」麗薩熱烈地說,「而且我這樣做感到幸福,感到幸福!不但這樣,我還要對你起誓,我永遠不偷聽您的話,一次也不偷聽,並且永遠不私讀您一封信,因為您說得對,我不對。雖然我會非常想偷聽,這我知道,但我還是不偷聽,因為您認為這是不高尚的。您今後仿佛是我的良心。……聽著,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為什麼您這幾天這樣憂愁,昨天和今天兩天;我知道您有許多麻煩的、不幸的事情,但是我看出來,此外您還有一種特別的憂愁,也許是隱憂,是不是?」

  「是的,麗薩,有隱憂,」阿遼沙陰鬱地說,「您猜得到,可見您是愛我的。」

  「什麼憂愁?愁什麼?可以說麼?」麗薩帶著畏怯的哀求的神情問。

  「以後再說,麗薩,……等以後……」阿遼沙局促不安地說,「現在也許不容易說明白。也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知道,此外您的兩位哥哥,您的父親也使您感到痛苦,是不是?」

  「是的,還有兩位哥哥。」阿遼沙似乎在沉思中說。

  「阿遼沙,我不喜歡您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麗薩忽然說。

  阿遼沙對這句話有點感到驚訝,卻沒有過分顯露出來。

  「哥哥們自己在害自己,」他繼續說,「父親也是的。還同時在害別人。這裏有‘卡拉馬佐夫式的原始力量’,象佩西神父前兩天所說的,——原始的,瘋狂的,粗野的……甚至是不是有上天的神靈在支配著這種力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也是卡拉馬佐夫。……我是修士,我是修士嗎?麗薩,我是修士嗎?您不是剛才說過我是修士麼?」

  「是的,我說過。」

  「可我也許連上帝都不信。」

  「您不信?您這是怎麼啦?」麗薩謹慎地輕聲說。但是阿遼沙沒有回答。在他這幾句過於突如起來的話裏,有某種十分神秘的,非常主觀的東西,也許連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但卻無疑已經在使他很感苦惱。

  「而現在,除了這一切以外,我的知己朋友,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就要離開我們,離開這世界了。您可知道,麗薩,您可知道,我同這個人是多麼心心相印,融洽無間!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要到您身邊來,麗薩,……以後我們要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在一起!從今以後,永遠一輩子在一起!喂,您吻我呀,我允許您。」

  阿遼沙吻了吻她。

  「現在去吧,願基督和您同在!」她朝他畫了十字。「快到他那裏去,乘他還活著的時候。我看得出,我硬把您留在這裏是多麼殘忍。我今天就要為他禱告,為您禱告。阿遼沙,我們會有幸福的!我們會有幸福的,是不是?」

  「大概我們會有的,麗薩!」

  阿遼沙走出麗薩房間時,不想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打算不辭而別,逕自離開她家。但是剛剛開了門,走到樓梯口,就不知怎麼一下看見霍赫拉柯娃太太就站在他面前。剛說了第一句話,阿遼沙就猜到她是特意在等他的。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這真可怕。這是孩子氣的空話,全是胡鬧。希望您千萬別誤以為……真愚蠢極了,愚蠢極了,愚蠢極了!」她立刻沖著他說起來。

  「只是請您不要對她這樣說,」阿遼沙說,「要不然,她會著急,對她目前的情況是有害的。」

  「這是一個明白事理的青年人的明白話。您的意思是不是:您所以同意她,只是因為憐憫她的病,不願意反對她,使她生氣?」

  「哦不,根本不是,我同她談的時候完全是認真的。」阿遼沙堅決地聲明。

  「對這件事認真是不可能的,毫無意義的,而且首先,我今後再也不接待您,其次,我要離開這裏,把她也帶走,您要知道這一點。」

  「那又何必,」阿遼沙說,「這又不是很近的事,也許還要等待一年半載哩。」

  「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這自然是實話,一年半載的時間裏你們也許會吵鬧一千次,最後兩人分手的。但是我真是不幸,真是不幸!就算這完全是胡鬧,但是到底使我傷心。現在我好象是最後一幕裏的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亞,?而且您想想,我特地跑到樓梯上去等你,在那個戲裏也是一切不幸的事都發生在樓梯上面的。我全都聽到了,我差一點沒有摔倒。原來昨天一夜的可怕情景和不久前的歇斯底里發作,原因就在這裏。女兒有了愛情,母親只好死路一條,只好躺到棺材裏去了。現在再說第二件事,最重要的事:她寫給您的那封信是怎麼回事?馬上拿給我看,馬上!」

  ——

  注:?格裏鮑耶陀夫(1795—1829)的喜劇《聰明誤 》中的人物。

  ——

  「不,不必。請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健康怎樣?我很想知道。」

  「仍舊躺在那裏說胡話,昏迷不醒;她的姨母們在這裏,只會歎氣,還對我擺架子,赫爾岑斯圖勃來到以後,竟驚惶得連我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怎樣去救他,甚至想請大夫來給他瞧瞧。後來用我的車子把他送走了。在這一切事情以外,您這裏忽然又發生了這封信的事情。是的,這事情還在一年半載以後。看在一切偉大、神聖的事物分上,看在您垂死的長老的分上,請您把這封信拿給我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給我,給做母親的看一下!如果您願意,您可以用手指捏著,我只從您的手裏念一下。」

  「不,我不能給您看,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即使她允許,我也不能給您看。我明天再來,假如您願意,我可以就許多事情好好談一談,現在呢,——再見吧!」

  阿遼沙說著沖下樓梯,跑到街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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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9: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斯麥爾佳科夫彈吉他

  他實在沒有工夫。還在同麗薩道別的時候,他心裏就閃出了一個念頭:怎樣用最狡黠的方法,堵住現在顯然正躲避他的德米特裏哥哥。天色已經不早,下午兩點多鍾了。阿遼沙滿心想早些趕回修道院,回到他那偉大的垂死者的身邊去,但是必須見到德米特裏哥哥的需要壓倒了一切:在阿遼沙的腦海裏,確信即將發生一種難以避免的可怕災禍的念頭一時比一時強烈。這災禍究竟是什麼,他想立刻對他哥哥說些什麼,也許他自己也講不明白。「即使我的恩人在我不在身邊的時候死去,至少將來我不至於終生責備自己在也許還能挽救的時候不加挽救,竟掉頭不顧,急於回去。現在我這樣做,是奉了他偉大的訓誨做的。……」

  他的計畫是出其不意地見到德米特裏哥哥,也就是象昨天那樣,越過籬笆,走進花園,悄悄掩入涼亭裏去。「假使他不在那裏,」阿遼沙想,「那麼就不必對弗馬和女主人說,躲在涼亭裏等候,哪怕一直等到天黑。如果他還象先前那樣在窺察格魯申卡的行蹤,那麼很可能他也會到涼亭裏去的。……」不過阿遼沙並沒有去多考慮計畫的細節,只是決定就去實行,哪怕今天不回修道院也可以。……

  一切都順利進行:他差不多就在昨天那個老地方越過了籬笆,悄悄地溜進了涼亭。他不希望被人發現,因為不管女主人也好,弗馬(如果他在家的話)也好,都可能會站在哥哥的一邊,聽他的命令,那就可能要麼不放阿遼沙走進花園,要麼預先告訴德米特裏說有人在找他、打聽他的。涼亭裏一個人也沒有。阿遼沙坐在昨天的位置上,開始等候。他瞧了涼亭一眼,不知為什麼,這次他覺得它比昨天陳舊得多;簡直窳敗不堪。然而天氣和昨天一樣晴朗。綠桌子上有一個圓印,大概是昨天那只滿溢出來的白蘭地酒杯留下來的。一些和正事不相干的無聊念頭鑽進他的腦子裏來,就象在煩悶的等待中常有的情形那樣,例如他為什麼剛才走進來以後,就恰恰坐在那天坐過的那個地方,為什麼偏不坐在別的地方等等。最後,他終於十分愁悶起來,為令人不安的前途迷惘而感到發愁。但是還沒坐到一刻鍾,忽然從很近的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彈吉他的聲音。有人在離他二十步遠的地方,決不會再遠,在樹叢裏什麼地方坐著,或者剛坐下來。阿遼沙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昨天離開哥哥,從涼亭裏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或者說偶然瞥見,在左面圍牆旁邊的樹叢中間,有一張低矮的綠色舊花園長椅。看來現在一定有人坐在那上面。誰呢?一個男人突然用甜膩膩的假聲唱起一支小調來,自己彈著吉他伴奏著:

  「用無法遏制的力量,我熱戀著親愛的姑娘。願上帝賜福——給我又給她!給我又給她!給我又給她!」

  聲音停止了。這是男仆式的歌喉和男仆式的怪腔怪調。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說起話來,語氣溫柔而又有點怯生生的,但卻十分矯揉造作:

  「為什麼您好久不到我們這裏來,巴維爾·費多羅維奇,為什麼您老是瞧不起我們?」

  「沒有的事。」男人的聲音回答,雖然很客氣,但更明顯地帶著堅決的、毫不含糊的尊嚴口氣。看來是男的占著上風,女的在逢迎他。

  「那個男人大概就是斯麥爾佳科夫,」阿遼沙想,「至少從嗓音聽起來是他,那個女人大概就是這所房子的女主人的女兒,從莫斯科來的,穿著長長的連衣裙,常到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那裏去要湯……」

  「我真喜歡各式各樣的詩,只要合轍押韻。」女人的聲音繼續說。「您為什麼不繼續唱下去?」

  男聲重又唱了起來:

  「不稀罕皇帝的冠冕,

  但求我的愛人康健。

  願上帝賜福——給她又給我!

  給她又給我!

  給她又給我!」

  「上次唱的更好一些,」女人的聲音評論說,「唱到皇帝的冠冕時您唱的是:‘但求我的心肝康健。’這樣更加溫柔些,您今天一定忘掉了。」

  「詩全是胡鬧。」斯麥爾佳科夫不客氣地說。

  「哦不,我很愛詩。」

  「說到詩,那都是胡鬧。您想想:世上有誰合轍押韻地說話?如果我們說話都要押韻,即使是奉了上司的命令,我們也說不出多少話來,是不是?詩不是件好事,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

  「您怎麼幹什麼事都那麼聰明,對什麼都懂得那麼透?」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溫存了。

  「要不是從小就決定了我的命運,我會的還不止這一點,懂的也不止這一點哩。誰要是因為我沒有父親,是一個臭女人所生,就說我是下賤胚,我本可以和他決鬥,用手槍打死他,但是他們在莫斯科竟指著鼻子這樣說我,這全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從這裏散佈出去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責備我,說我反抗被生養出來:‘你把她的子宮都掙破了。’別說是子宮,只要能不生到這世上來,我甚至情願在娘肚皮裏就殺死我自己的。市場上有人傳說,連您的母親也極不客氣地對我說,她頭上長了糾發病,而且身材只有兩俄尺掛零。為什麼說掛零?本可以自自然然地說兩俄尺多,象一般人常說的那樣!她是有意想要說得眼淚巴巴的,這就是所謂鄉下人的眼淚,鄉下人的感情。難道俄國的鄉下人會比有知識的人更有感情麼?由於無知無識,他根本不會有任何感情。我從小只要一聽到什麼‘掛零’,就簡直氣得要在牆上一頭撞死。我憎恨整個俄羅斯,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如果您當了陸軍士官,或者年輕的驃騎兵,您就不至於說這樣的話了,那時您會拔出劍來保衛全俄羅斯的。」

  「我不但不願意做陸軍驃騎兵,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正相反,我但願取消一切士兵。」

  「但是敵人來侵犯的時候,誰來保衛我們呢?」

  「根本用不著保衛。一八一二年的時候,法國皇帝拿破崙一世,現在那一位的父親,大舉進攻過俄羅斯,如果當時我們被這些法國人征服了,那才好呢:一個聰明的民族征服和吞併了一個十分愚蠢的民族。那會出現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秩序了。」

  「難道他們自己的國家裏會比我們好些麼?我是就算拿我們的某一個美男子去換三個年輕的英國人也不願意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溫柔地說,大概在說話的同時還正在施展著最能撩人的眼色。

  「那要看各人的喜好了。」

  「您自己就象外國人,我說句不怕丟人的話,您一點不假地就象個高貴的外國人。」

  「您要知道,在傷風敗德的行為上,他們那兒的人和我們的人都是一樣的。大家全是騙子,不同的只是那邊的人穿著油光?亮的皮鞋,而我們的混蛋都窮得發臭,卻還滿不在乎。俄國人應該挨打,這話昨天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得很對,雖然他和他的孩子們全是瘋子。」

  「您自己說過,您很尊敬伊凡·費多羅維奇。」

  「但是他們把我看作臭僕人。他們認為我會造反,他們猜錯了。我的口袋裏如果有一筆錢,我早就不在這裏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行為和思想方面比任何僕人都壞,也更窮,又什麼也不會幹,可是卻得到大家的尊敬。我雖然只會煮湯,但是我只要走運,就可以在莫斯科彼得羅夫卡街上開一家咖啡館帶飯店。因為我能做一種特別的菜,在莫斯科,除了外國人,沒有人會做這樣的菜。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個窮光蛋,但如果他要叫一位最最高貴的伯爵的少爺出去決鬥,那個人就會同他去決鬥的,可是其實他比我好在什麼地方呢?他愚蠢得根本不能和我相比。他白白糟蹋了多少錢呀。」

  「我想決鬥一定是很有趣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忽然說。

  「怎麼有趣?」

  「又可怕,又勇敢,特別是年輕的軍官們為了一個女人,拿著手槍,互相射擊。簡直是一幅圖畫。唉,如果讓姑娘們看的話,我真想去看看呀。」

  「自己瞄準人家的時候,自然很好,但是人家對您瞄準的時候,您就會覺得這真是蠢極了。您會拔腳逃走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

  「難道說您會逃走麼?」

  但是斯麥爾佳科夫不想加以回答,沈默了一分鐘以後,又傳來了吉他的聲音,假嗓子唱出最後的一段歌詞:

  「無論你怎樣勸說阻擋,

  我也要遠走他鄉,

  到京城去尋快樂生活,

  再不會煩悶悲傷,

  決不會再煩悶悲傷,

  也不想再煩悶悲傷。」

  這時候忽然發生了一個意外:阿遼沙突然打了個噴嚏;長椅那裏馬上寂靜了。阿遼沙站起來,向他們走去。那人確是斯麥爾佳科夫,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髮上抹過油,似乎還燙卷過,穿著雙雪亮的皮鞋。吉他放在長椅上。女的就是房東的女兒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身上穿的是一件拖著兩俄尺長的衣裾的淺藍色衣裳;她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姿色也不壞,但是臉滾胖發圓,雀斑多得驚人。

  「德米特裏哥哥快回來了吧?」阿遼沙盡力顯得若無其事地說。

  斯麥爾佳科夫慢騰騰地從長椅上站起來。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也欠身起來。

  「我怎麼能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事情呢?除非我是給他當保鏢的,那還差不多。」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清清楚楚毫不經意地回答。

  「我不過問問您知道不知道就是了。」阿遼沙解釋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願意知道。」

  「可是哥哥恰恰對我說,是您把家裏的一切事情告訴他的,還答應等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的時候通知他。」

  斯麥爾佳科夫慢條斯理,而且泰然自若地抬起眼睛看看他。

  「這裏的大門在一個鐘頭以前就閂上了,您是怎樣進來的呢?」他問,凝神地望著阿遼沙。

  「我跳過胡同裏的圍牆,一直到涼亭裏來的。我希望您原諒,」他對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說,「我必須趕快找到哥哥。」

  「啊呀,我們怎麼能生您的氣呢,」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拉長著聲調說,對阿遼沙向她道歉感到很高興,「因為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常常用這種方式到涼亭裏來,所以我們有時都不知道他已經坐在涼亭裏了。」

  「我現在急於要找他,我急於想見到他,或者從您那裏打聽到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有一件對他很重要的事情。」

  「他沒有告訴我們。」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囁嚅地說。

  「儘管我是到這裏來串門的,」斯麥爾佳科夫又說了起來,「他也總是不近人情地不斷逼著盤問我關於主人的事情,譬如說:他那裏情形怎樣?誰來了,誰去了?能不能告訴他一點消息?甚至兩次用死來威脅我。」

  「用死來威脅?」阿遼沙很奇怪。

  「難道這在他還算回事麼?他那樣的性格,您自己昨天也親自看到過。他威脅說,如果我把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放了進去,讓她在家裏住宿,第一個我就活不了。我很怕他,如果不是怕那樣做更有危險的話,我早就該報告官府了。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他前幾天曾對他說:‘我要把你放在石臼裏搗得粉碎。’」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補充說。

  「在石臼裏搗碎的話,也許只是隨口說說的。……」阿遼沙說。「要是我現在能夠見到他,我也可以跟他談談這件事。……」

  「我只能告訴您一點,」斯麥爾佳科夫好象突然才拿定主意說出來似的,「我是因為鄰居老相識的關係到這裏來的,我怎麼能不來呢?不過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今天天剛亮就打發我到湖濱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住所去,沒有帶信,只是口頭請他一定到市場上的酒店裏去,一塊吃午飯。我去了,但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沒在家,那時候已經八點鐘了。女房東說:‘在家過,可是又出去了。’好象在他們中間早已有什麼預約似的。現在也許他正和他弟弟伊凡·費多羅維奇坐在酒店裏,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家吃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個鐘頭以前就一個人吃罷了飯,躺下睡覺了。但是我懇求您千萬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起我告訴您的事,因為他是無緣無故就會殺人的。」

  「伊凡哥哥今天叫德米特裏到酒店裏去麼?」阿遼沙急急地追問。

  「是的。」

  「到市場上的京都酒店去麼?」

  「就是那個酒店。」

  「這是非常可能的!」阿遼沙十分激動地說,「謝謝您,斯麥爾佳科夫,這是很重要的消息,我立刻就去。」

  「不要把我說出來呀。」斯麥爾佳科夫在他背後說。

  「哦,不會的,我裝作偶然到酒店裏去的樣子,您放心好啦。」

  「您往哪里走?讓我給您開門。」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連忙說。

  「不用,這兒近些,我還是跳過籬笆吧。」

  這消息使阿遼沙十分震動。他急忙趕到酒店裏去。他穿了這樣的衣裳到酒店裏去是不大合適的,但是他可以在樓梯上打聽,叫人們出來。但他剛走近酒店,一扇窗子就突然打開了,正是伊凡哥哥從視窗裏俯身朝他喊著:

  「阿遼沙,你要能馬上到這裏來一下,那我就太感謝你了。」

  「當然可以的,不過我穿著這種衣裳進來不知道好不好。」

  「我正好在一個單間雅座裏,你到門廊口去,我馬上就來接你。」

  過了一分鐘,阿遼沙就同哥哥坐在一起了。原來伊凡是一個人在那裏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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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9: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兄弟倆互相瞭解

  但是伊凡所占的並不是單間雅座。這只是靠近窗旁,用屏風擋住的一個地方,外人總算看不見坐在屏風裏面的人。這間屋子是進大門第一間,旁邊靠牆有一個碗櫃。侍役們不時在屋裏來來去去。只有一個客人,是個退伍的老軍人,在角落裏喝茶。然而別的房間裏卻滿是一般酒店裏常有的忙亂景象,聽得見叫人的聲音,開啤酒瓶的響聲,打檯球的撞擊聲,風琴嗚嗚的奏樂聲。阿遼沙知道伊凡差不多從來沒有到這酒店來過,並且平時根本就不喜歡進酒店;看來,阿遼沙心裏想,他進這酒店,只是為了和德米特裏哥哥約會見面。但是德米特裏哥哥並沒有來。

  「我給你叫一份魚羹,或是別的什麼東西,你總不能單靠喝茶過日子吧。」伊凡大聲說,顯然因為拉住了阿遼沙感到十分高興。他自己已經吃完了飯,在那裏喝茶了。

  「來一份魚羹,以後再來茶,我餓了。」阿遼沙快樂地說。

  「櫻桃醬要不要?這裏有的。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多愛吃波列諾夫家裏的櫻桃果醬?」

  「你還記得這個?來一點果醬吧,我現在也愛吃。」

  伊凡按鈴叫侍役來,叫了魚羹、茶和果醬。

  「我全記得的,阿遼沙,我記得你十一歲以前的樣子,我那時候是十五歲。十五和十一,相差這個歲數的兄弟是永遠不會成為朋友的。我幾乎不知道我愛過你沒有。我到莫斯科以後,頭幾年甚至一點也想不起你來。以後,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們好象只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次面。現在在這裏,我已經住了三個多月了,可你我兩人至今沒正式談過一句話。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剛才坐在這裏,正在想:我怎麼能和他見一面,告別一下?恰巧這時你從這裏走過。」

  「你很願意看見我麼?」

  「很願意,我很想徹底瞭解瞭解你,同時也讓你瞭解一下我,然後分手離別。我覺得人們在臨離別以前是最容易互相瞭解的。我看出三個月以來你老在看我,你的眼睛裏有一種不斷期待的神情,這最使我受不了,也正因為這個才不願和你接近。但是到後來我學會了尊敬你:心想,這小人兒倒是堅定地站住了腳跟,你要注意,我現在雖然在笑,說的話卻是認真的。你確是很堅定地站住了腳跟,是不是?我愛這樣堅定的人,無論他站在什麼地方,即使他是象你這樣的小孩子。到了後來,我看到你的期待的眼神也一點不覺得討厭了;相反地,最後我倒愛上了你那期待的眼神。……你好象為了什麼原因愛著我,是不是,阿遼沙?」

  「是愛你,伊凡。德米特裏哥哥在談到你的時候說:伊凡守口如瓶。我卻說:伊凡是個謎。我覺得就是現在你也還是一個謎,但是我已經有一點瞭解你了,這是今天早晨才開始的!」

  「那麼你瞭解了我一些什麼呢?」伊凡笑著問。

  「你不會生氣麼?」阿遼沙也笑起來了。

  「說吧!」

  「那就是:你是個普通的青年,和所有別的二十三歲的青年一樣,同樣是年輕、活潑、可愛的小夥子,實際上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怎麼樣?你聽了不太生氣麼?」

  「相反地,真是巧得出奇!」伊凡快樂而熱烈地說,「你信不信,昨天我們在她那裏相見以後,我也老是自己琢磨著,我還是個二十三歲的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而你這會兒也很正確地看出來了,而且還正巧是從這一點談起。我剛剛坐在這裏,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對於心愛的女人失掉信心,對世間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無秩序的,可詛咒的,也許是魔鬼般地混亂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一個人灰心失望的種種可怕心境的打擊,——我總還是願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這個酒杯上,在沒有完全把它喝幹以前,是不願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即使還沒完全喝幹,我也一定會扔下酒杯,就此離開,——往不知什麼地方去。但是在三十歲以前,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將戰勝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對於生活的厭惡。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沒有一種失望,會戰勝我心裏對於生活的這種瘋狂的、也許是不體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斷定:大概是沒有的,這是說在三十歲以前,到了那時候以後,我覺得我就會自動不再渴求了。這種對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癆病的幼稚道德家時常把它說成卑鄙,尤其是詩人們。的確,這種對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馬佐夫家的特徵,不管願意不願意,它也一定存在於你的身上,但為什麼它一定是卑鄙的呢?慣性力在我們這個地球上還是很強的,阿遼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著,儘管它是違反邏輯的。儘管我不信宇宙間的秩序,然而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帶著滋漿的嫩葉,我珍重蔚藍的天,珍重一些人,對於他們,你信不信,有時候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熱愛,還珍重一些人類的業績,對於這,你也許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於舊印象,還是要從心中產生敬意。瞧,魚羹端來了,你好好吃吧,這魚羹很美,做得不錯。我想到歐洲去一趟,阿遼沙,我就從這裏動身;我也知道我這不過是走向墳墓,只不過這是走向極其極其珍貴的墳墓,如此而已!在那裏躺著些珍貴的死人,每塊碑石上都寫著那過去的、燦爛的生命,那對於自己的業績、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奮鬥、自己的科學所抱的狂熱的信仰。我早就知道,我會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們,但同時我的心裏卻深知這一切早已成為墳墓,僅僅不過是墳墓而已。我哭泣並不是由於絕望,而只是因為能從自己的淚水中得到快樂,為自己的傷感所沉醉。我愛春天帶著滋漿的嫩葉,我愛蔚藍的天,如此而已!這不是理智,不是邏輯,這是出於心底、發自肺腑的愛,愛自己青春的活力。……你多少明白一點我的這段謬論麼,阿遼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於心底、發自肺腑的愛,——你這話說得好極了,我很高興,你是這樣地渴望生活。」阿遼沙大聲讚歎說。「我以為,世界上大家都應該首先愛生活。」

  「愛生活本身甚于愛它的意義,是這樣麼?」

  「一定要這樣。應該首先去愛,而不去管什麼邏輯,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麼邏輯,那時候才能明瞭它的意義。我早就想到這一點了。你愛生活,伊凡,這樣你的事情就已經做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現在你應該努力你的後一半,那樣你就得救了。」

  「你又來拯救我了,也許我並沒有毀滅哩!而且你所說的後一半又是什麼?」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人們復活,他們也許根本就沒有死。好了,拿茶來吧。我很高興我們能這樣談談,伊凡。」

  「我瞧你是心頭正充滿著靈感。我最喜歡這種……見習修士的Professionsde foi?。 ……你是一個堅定的人,阿曆克賽。你想離開修道院,真的嗎?」

  ——

  注:?法語:信仰的表白。

  ——

  「真的。我的長老打發我到俗世裏來。」

  「這麼說,我們還會在俗世裏相見,到三十歲我開始拋開酒杯之前還會相遇的。父親到了七十歲還不願意離開自己的酒杯,甚至還想到八十歲,這是他自己說的,雖然他是一個小丑,但他說這話是一本正經的。他把色欲當作磐石來作為立腳點,……不過在過了三十歲以後,也許除了這個以外,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作為立足點的了。……可是到七十歲總不免有點卑鄙,最好是在三十歲:這樣還可以自欺欺人地保持點‘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沒有看見德米特裏麼?」

  「不,沒有看見,可是我看見斯麥爾佳科夫了。」於是阿遼沙匆促而又詳細地把自己和斯麥爾佳科夫相遇的一段情節講給哥哥聽。伊凡突然很關心地傾聽起來,甚至還重複問了幾句。

  「不過他求我不要告訴德米特裏說他談起了他。」阿遼沙補充了一句。

  伊凡皺起眉頭,沉思了起來。

  「你是為了斯麥爾佳科夫的緣故皺眉頭的麼?」阿遼沙問。

  「是的,為了他。見他的鬼去吧。德米特裏我倒的確想見一見,但是現在不必了。……」伊凡不樂意似的說。

  「你真的想馬上就走麼,哥哥?」

  「是的。」

  「德米特裏和父親怎麼辦呢?他們會落個什麼結局?」阿遼沙擔心地說。

  「你老是講這一套!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是我的兄長德米特裏的保鏢麼?」伊凡氣惱地說,卻忽然又苦笑了一下。

  「這好象是該隱?關於他被殺死的兄弟向上帝所作的回答吧?也許你現在正是這樣想的?但是真見鬼,我總不能老呆在這兒等著他們呀!事情一了結,我就走。你大概以為我在吃德米特裏的醋,以為這三個月來我一直在奪他的美女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才見鬼哩,我是有我自己的事情。等事情一了結,我就走。事情剛才已經了結了,你就是證人。」

  ——

  注:?《聖經》故事,該隱是亞當的兒子,殺了弟弟亞伯,受到上帝懲罰。見《創世記》。

  ——

  「就是指剛才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麼?」

  「是的,在她那裏,一下子就徹底擺脫開了。可是那算什麼?德米特裏與我又有什麼關係?他跟這事是毫不相干的!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間完全是我們自己的事。你也知道,正巧相反,德米特裏做得好象他是在和我同謀似的。其實我絲毫也沒有請他這樣做,是他自己煞有介事地把她交給我,還為我們祝福。這真是可笑。不,阿遼沙,不,你真不知道我現在感到多麼輕鬆!現在我坐在這裏,吃著午飯,你信不信,我真想要一瓶香檳酒,來慶祝一下我剛剛得到的自由。唉,差不多有半年了,忽然一下子,一下子全都擺脫了。我甚至昨天都還想像不到,只要願意的話,了結這事是根本不費什麼的!」

  「你說的是自己的愛情麼,伊凡?」

  「如果你願意這樣說,就算是愛情好了。是的,我戀上了一個小姐,戀上了一個女學生。為她受了折磨,她也折磨了我。我長期廝守著她,……現在忽然一切全煙消雲散了。我不久前還滿腔熱情,可是剛一從那裏走出門來,就立刻恍然失笑了,——你相信麼?是的,我說的完全是真話。」

  「你連現在講起這事時也講得很快樂。」阿遼沙端詳著他那的確忽然開朗起來的臉說。

  「但是我怎麼會料到我是根本不愛她的呢!哈哈!結果卻證明的確是不愛她的。要知道我原先是多麼喜歡她呀!甚至在我剛才說那番慷慨激昂的話的時候,也還是很喜歡她,你知道麼,就是此刻我也還是非常喜歡她,可是同時我離開她又感到那麼輕鬆。你以為我在誇大其詞麼?」

  「不。不過這也許本來就不是愛情。」

  「阿遼沙,」伊凡笑了,「你別開口議論起愛情來!你這樣做是不合身分的。剛才,剛才你竟跳出來議論這個!啊喲!我還忘了為這事吻你一下。……她真是使我吃夠了苦頭,我真是守在折磨的旁邊。唉,她是知道我愛她的!她愛的是我,不是德米特裏!」伊凡愉快地斷然說,「德米特裏只是折磨。我剛才對她所說的話完全是千真萬確的真話。但是最主要的是,她也許需要十五年或者二十年才能覺悟到,她根本並不愛德米特裏,而只愛她折磨著的我。甚至也可能永遠不會覺悟,儘管取得了今天的教訓。所以最好是伸伸腿站起來,從此一走了事。順便問一聲:她現在怎麼樣?我走後那邊情形怎樣?」

  阿遼沙對他講了關於犯歇斯底里的情形,又說她大概現在還不省人事,說著胡話。「不會是霍赫拉柯娃瞎說麼?」

  「好象不會。」

  「應該探問一下。不過從來沒有人因為犯歇斯底里而死的。犯歇斯底里就犯歇斯底里吧,上帝賜給女人歇斯底里,是給她們的一種恩惠。我根本不想到那裏去。再鑽到那兒去有什麼意思。」

  「可是你剛才對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你。」

  「我是故意這樣說的。阿遼沙,我們叫一瓶香檳酒來,為我的自由幹一杯吧。哎,你真不知道我是多麼高興!」

  「不,哥哥,我們還是不要喝吧,」阿遼沙忽然說,「再說我心裏正有點發愁。」

  「對,你早就在發愁,我早就看出來了。」

  「那麼你明天早晨一定要走麼?」

  「早晨?我沒說早晨,……不過也可能是早晨。你信不信,我今天在這裏吃飯,完全是因為不願意同老頭子一塊兒吃,他真使我討厭到了極點。單為了他我也早就該走了。可你幹嗎為我的走感到這麼不安?在動身以前你我還不知道有多少時間。整整一大段時間,無窮無盡的時間!」

  「如果你明天就走,那裏來的無窮無盡呢?」

  「這對你我又有什麼妨礙?」伊凡笑了,「我們總還來得及談完自己的事情,談完我們到這裏來要談的事情的,是不是?你為什麼用驚奇的神氣看著我?你回答一下:我們是為什麼事情到這裏相見的?為的是談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愛情?談老頭子和德米特裏?談外國?談俄國不可救藥的現狀?談拿破崙皇帝?是為了談這些事情麼?」

  「不,不是為了談這些。」

  「那麼說,你自己也明白是為了談什麼。有些人需要談某種事情,我們乳臭未乾的青年卻需要談另一種事情,我們首先需要解決永恆的問題,這才是我們所關心的。所有俄國的青年人現在全一心一意在討論永恆的問題,正當老人們忽然全忙著探究實際問題的時候。你為什麼這三個月來一直露出期待的神情瞧著我呢?就是為了想盤問我:‘你到底信仰什麼,還是壓根兒什麼也不信仰。’三個月來你的眼神不就是這個含義麼,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是不是這樣?」

  「也許是這樣。」阿遼沙微笑了。「你現在不是在譏笑我吧?」

  「我譏笑你?我是不想使我那三個月來一直那樣期待地瞧著我的小弟弟灰心喪氣。阿遼沙,你毫不客氣地瞧著我:我自己就跟你一模一樣,完全是幼稚的小夥子,所差的只是不是個小修士。俄國的小夥子,我指的是他們中間的一些人,是怎樣在活動呢?舉例來說,他們就聚集在這裏的髒酒店裏,坐在一個角落上。他們以前從來不相識,一出酒店,又會幾十年互不相見,但那有什麼,碰到在酒店相會的機會時,你看他們在討論些什麼?討論的不是別的,而是全宇宙的問題: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死?而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講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還有關於怎樣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類等等;結果還是一碼事,是同一個問題的兩面。今天我們這裏有許許多多極不尋常的俄國小夥子都在一心一意地談論永恆的問題。不是這樣麼?」

  「是的,在真正的俄羅斯人心目中,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死的問題,或者如你所說另一面的問題,自然是最首要最嚴重的問題,而且這也是應當的。」阿遼沙說,還是含著平靜而帶有探究意味的微笑,注視他的哥哥。

  「你知道,阿遼沙,做個俄羅斯人有時候就根本不是件聰明事,但再不能想像有比現在那般俄國小夥子們在幹的更愚蠢的事情了。不過有一個俄國小夥子阿遼沙,我卻是非常喜愛的。」

  「瞧你得出個多妙的結論來!」阿遼沙忽然笑了。

  「好,你說吧,從哪里開始?全聽你吩咐。從上帝說起?先談上帝存在不存在,好不好?」

  「你願意從哪里說起就從哪里說起好了,即使是從‘另一面’說起也行。你昨天不是在父親那裏聲明過,上帝是沒有的麼。」阿遼沙探究地瞧了哥哥一眼。

  「我昨天在老頭子那裏吃飯的時候,是故意用這話來逗你,並且看見你的小眼睛冒火了。但是現在我不反對和你詳細談一下,而且是一本正經地談。我願意同你取得一致,阿遼沙,因為我沒有朋友,我願意試一試。嗯,你想想看,說不定我也會承認上帝的,」伊凡笑了,「你不感覺這很突然麼?」

  「自然是的,假如你現在並不是開玩笑。」

  「開玩笑?昨天在長老那裏人家說我是開玩笑。你知道,親愛的,十八世紀有一個老罪人, 他說如果上帝不存在,就應該把他造出來,s′il n′existaitpas Dieu il faudrait l′inven-ter?。而人也的確造出了上帝來。上帝果真存在倒不奇怪,不稀奇了,稀奇的是這種思想——必須有一個上帝的思想——竟能鑽進象人類這樣野蠻兇惡的動物的腦袋裏,而這種思想是多麼聖潔,多麼動人,多麼智慧啊,它真是人類極大的光榮。至於我呢,我是早就決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創造了上帝還是上帝創造了人的問題了。自然我也就不想再去仔細研究俄國小夥子們關於這問題的時髦的原理,——那是完全從歐洲的假設中引伸出來的;因為在歐洲還只是假設的東西,到了我們俄國小夥子的心目中就立刻成了原理,不但小夥子們這樣,也許連有些教授們也是這樣,因為我們現在俄國的教授們也往往和俄國的小夥子們完全是一回事。所以我把那些假設一概略過不提。你我現在的任務究竟是什麼?那就是讓我儘快向你說清楚我這個人的實質,也就是:我是什麼樣的人?信仰什麼?抱著什麼樣的期望?對不對?因此我現在聲明:我直接而且簡單地承認上帝。但是應該注意到這一點:假如上帝存在,而且的確是他創造了大地,那麼我們完全知道,他也是照歐幾裏得的幾何學創造大地和只是有三度空間概念的人類頭腦的。但是以前有過,甚至現在也還有一些幾何學家和哲學家,而且還是最出色的,他們懷疑整個宇宙,說得更大一些——整個存在,是否真的只是照歐幾裏得的幾何學創造的,他們甚至還敢幻想:按歐幾裏得的原理是無倫如何不會在地上相交的兩條平行線,也許可以在無窮遠的什麼地方相交。因此我決定,親愛的,既然我連這一點都不能理解,叫我怎麼能理解上帝呢?我老老實實承認,我完全沒有解決這類問題的能力,我的頭腦是歐幾裏得式的、世俗的頭腦,因此我們怎麼能瞭解非世俗的事物呢。我也勸你永遠不要想這類事情,好阿遼沙,尤其是關於有沒有上帝的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對於生來只具有三度空間概念的腦子是完全不適合的。所以我不但十分樂意接受上帝,而且也接受我們所完全不知道的他的智慧和他的目的,信仰秩序,信仰生命的意義,信仰據說我們將來會在其中融合無間的永恆的和諧,信仰那整個宇宙所嚮往的約言,它‘和上帝同在’,它本身就是上帝,諸如此類,不可勝數。這方面想出來的說法太多了。我的說法好象也不錯,對不對?但是你要知道,歸根結蒂,我還是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創造的世界,而且決不能答應去接受它。我還要附加一句:我象嬰兒一般深信,創傷終會癒合和平復,一切可氣可笑的人間矛盾終將作為可憐的海市蜃樓,作為無力的、原子般渺小的、歐幾裏得式的人類腦筋裏的無聊虛構而銷聲匿跡,在宇宙的最後終局,在永恆的和諧到來的時刻,終將產生和出現某種極珍貴的東西,足以滿足一切人心,慰藉一切憤懣,補償人們所犯的一切罪惡和所流的一切鮮血,足以使我們不但可以寬恕,還可以諒解人間所曾經發生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這樣的情景終會發生,會出現,但是我卻仍舊不接受,也不願意接受!甚至即使平行線能以相交,而且我還親眼目睹,看見而且承認說:確乎是相交了,我還是不肯接受。這是我的本性,阿遼沙,這是我的信條。這話我是一本正經地對你說的。我有意讓我們這場談話以最笨拙不過的開場白開頭,但最後終於引出了我的自白,因為你所需要的正是我的自白。你需要的不是討論上帝,而只是需要知道你心愛的哥哥的全部精神寄託。我現在都說出來了。」

  ——

  注:?法語:如果上帝不存在,就應該把他造出來。(伏爾泰的話。)

  ——

  伊凡突然以一種特別的、意料不到的激動情緒,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

  「可為什麼你要用‘最笨拙不過的開場白’開頭呢?」阿遼沙沉思地看著他問。

  「第一,至少是為了保持一點俄羅斯語言的本色:俄國人談論這類題目的話永遠是說得很笨的。第二,越笨越近事實。越笨越明白。笨拙就是簡捷而朴質,聰明則是圓滑而又躲閃。聰明是下賤的,愚笨則直率而且誠實。我的話已經說到了絕處,所以我越說得笨拙,對於我越加有利。」

  「請你對我解釋,為什麼‘你不接受世界’?……」阿遼沙說。

  「自然要解釋的,這並不是秘密,我原來就是要往這方面談的。我的小弟弟,我不想把你引壞,使你離開你的立腳點,我也許是想用你來治療我自己。」伊凡忽然微笑了,完全象一個溫順的小孩。阿遼沙還從來沒有看到他有過這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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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24: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暫時還很不清楚的一章

  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分手以後,就動身回家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去。但是奇怪的是,他心頭忽然產生一種按捺不住的煩惱情緒,而且每走一步,越接近家門就越厲害。奇怪的事還不在煩惱,而在於伊凡·費多羅維奇始終弄不清煩惱的是什麼。他以前也時常發生煩惱,它在這時候出現本來也並不稀奇,因為明天,他在突然撇下了吸引他到這裏來的一切之後,又要重新來個急轉彎,準備走上新的、前途未卜的道路,重又成為完全孤獨的人,和以前一樣,抱著強烈的希望,卻不知究竟希望什麼,有許多,甚至過多對生活的期待,卻連自己也完全說不清究竟在期待什麼,甚至究竟想要些什麼。但儘管他的心靈裏確實有一種新的無名的煩惱,此刻使他感到痛苦的卻完全不是這個。「是不是對於父親的家的厭惡呢?」他自己尋思,「好象是因為這個,我實在厭惡到雖然今天是最末一次跨進這骯髒的門檻,也還是感到厭惡。……」但不,也不是這個。是不是因為和阿遼沙告別,還有剛才和他講的一番話呢?——「多少年來我對全世界保持沈默,不屑開口說話,今天卻忽然說出了一堆廢話。」——的確,也許這正是由於天真的缺乏閱歷和天真的虛榮心而引起的一種天真的懊喪心情,懊喪自己不善於發抒自己的意見,而且還是對著象阿遼沙那樣一個人,對於這個人他心裏無疑是抱著很大的期望的。自然,這種懊喪也是有的,甚至一定會有的,但是到底也還不是這個,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煩惱到難受的地步,卻弄不清楚究竟自己想要什麼。也許最好還是不去想它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試著「不去想它」,但是仍舊沒有什麼用處。尤其使這煩惱顯得可恨而刺激人的,是它好象具有一種完全是表面和偶然的性質;這是他感覺得到的。他感到似乎有某一個人或某一件東西老在什麼地方矗著,呆著,就好象有時有什麼東西老呆在眼前,在做事或熱烈談話時許久不會去注意到它,然而卻顯然仍在使你受著它的刺激,甚至幾乎受著它的折磨,一直弄到最後,才弄明白應該把某個惱人的東西去掉,而這東西卻原來常常是很無聊而且可笑的東西,例如忘了歸還原處的用具,掉在地板上的手帕,沒有放到架上的書籍等等。伊凡·費多羅維奇在最惡劣、最氣惱的心情下走到了父親的家,忽然在離開園子大約十五步遠的地方,向大門一望,才終於一下子明白了原來一直在使他煩惱和心神不定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僕人斯麥爾佳科夫正坐在大門旁的長凳上乘涼,伊凡·費多羅維奇一見他就立刻領悟到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正是僕人斯麥爾佳科夫,正是這個人使他心裏簡直沒法忍受。忽然一切都搞通了,一切都明白了。剛才,還在阿遼沙敘說他和斯麥爾佳科夫相遇的情形時,就有某種叫人厭惡和不愉快的東西忽然鑽進他的心裏,立刻引起了他憎恨的反應。以後在談話的時候,斯麥爾佳科夫雖暫時被忘卻了,但卻仍舊還留在他的心底裏,而當他剛剛和阿遼沙一分手,獨自走回家去,那個被忘卻了的感覺就又立即飛快地露了頭。「難道這個下賤的混蛋竟會這樣使我不安麼?」他帶著按捺不住的怒氣想著。

  事實是伊凡·費多羅維奇近來的確非常討厭這個人,尤其是在最近的幾天裏。他甚至自己也開始覺察到了對這人有一種愈來愈強烈的近於仇恨的心情。也許,仇恨所以會變得這樣激化,是因為在伊凡·費多羅維奇剛來到這裏的時候,情況恰恰相反。那時候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斯麥爾佳科夫有一種特別的、突如其來的好感,甚至認為他是個很獨特的人。他主動讓斯麥爾佳科夫習慣於和他談話,不過常常對於他的有點思想混亂,或者更確切些說是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情況深感驚訝,想不出有什麼東西會那麼經常不休地使「這個冥想者」心神不定。他們還談論哲學問題,甚至談到,既然太陽、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創造的,為什麼第一天就有了光明,這應該怎樣去理解?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很快就認為,問題並不在於太陽、月亮和星星,太陽、月亮和星星雖然是有趣的東西,但對於斯麥爾佳科夫來說是次要的,他需要的完全是另外的東西。不管怎樣,總而言之,他開始表現出,或者說是暴露出一種無限的自尊心,而且是被侮辱了的自尊心。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這個很不喜歡。他就從這裏產生了厭惡。以後家裏出了亂子,出現了格魯申卡,發生了關於德米特裏哥哥的事情,招來了許多麻煩,——他們也談到了這些,但是儘管斯麥爾佳科夫談起來時總是興奮激動,卻始終叫人弄不明白他自己在這些事上究竟抱什麼願望。他有時雖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某些永遠是曖昧不清的願望,但它們的雜亂無章和不合邏輯卻簡直使人吃驚。斯麥爾佳科夫經常刨根問底,發出一些顯然是故意想出來的拐彎抹角的問題,但究竟為了什麼,——他並不加以解釋,而且時常在詢問得最起勁的時候忽然住了口,或者完全扯到了另外的事情上去。但最後所以會弄得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發了火而且產生了那麼強烈的厭惡,主要是因為斯麥爾佳科夫開始對他表現出一種討厭的、特別親昵的態度,而且越來越厲害。他倒並沒有讓自己放肆,露出不禮貌的樣子,正相反,他永遠畢恭畢敬地說話,但是事情也真怪,斯麥爾佳科夫不知為什麼顯然認為自己仿佛和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成了同謀似的,只有他們倆知道,而其他在他們四周瞎忙著的凡人甚至都不能瞭解。但即使這樣,伊凡·費多羅維奇也還是長期沒弄明白引起自己日見增長的反感的這一真正的原因,只是到了最近才終於覺察到是為了什麼。現在,他懷著惱怒厭惡的心情,打算默默地不看斯麥爾佳科夫一眼就走進園門,然而斯麥爾佳科夫卻已從長凳上站了起來,單從他站起來的這個舉動上,伊凡·費多羅維奇就立刻猜到他是想同他作一次特別的談話。伊凡·費多羅維奇看了他一眼,就站住了,他突然站住而並不象剛才打算好的那樣揚長走過,這件事本身就使他自己氣得直哆嗦。他憤怒而且厭惡地望著斯麥爾佳科夫太監般的、瘦削的臉,用木梳理平的鬢毛和卷起的短小的發綹。他眨著微微眯縫起來的左眼,嘲弄地笑著,好象說:「你幹嗎走著走著又停下了,可見咱們兩個聰明人有話要談哩。」伊凡·費多羅維奇哆嗦了一下。

  「滾開,混蛋,我同你是一類人嗎?傻子!」這話眼看就要從他的舌尖上飛了出來,可是使他十分驚訝的是從舌尖上飛出來的竟完全是另一種話:

  「父親現在怎麼樣,還在睡還是已經醒了?」他和氣地輕聲說,自己也覺得突如其來,接著又同樣完全突如其來地竟忽然在長凳上坐了下來。事後回想起來,他當時在一?那間幾乎都覺得有點害怕。斯麥爾佳科夫面對他站著,倒背著手,充滿自信,幾乎嚴厲地望著他。

  「還睡著呢,」他不慌不忙地說(好象心裏在說:「是你自己首先開口的,不是我」)。「我覺得您先生真奇怪。」他沈默了一會以後,又補充了這句話,還裝模作樣地垂下眼皮,把右腳向前伸出,搖動著漆皮鞋的鞋尖玩。

  「你奇怪我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急躁而嚴厲地說,用全力克制著自己,同時忽然厭惡地明白,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好奇,在沒有得到滿足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這裏的。

  「先生,為什麼你不到契爾馬什涅去?」斯麥爾佳科夫忽然抬起眼睛,親昵地微笑著說。而他的眯縫的左眼似乎在說:「既然你是一個聰明人,我為什麼微笑,你自己應該知道。」

  「為什麼我要到契爾馬什涅去?」伊凡·費多羅維奇驚訝地說。

  斯麥爾佳科夫又沈默了。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為這事甚至親自苦苦地求過你。」他終於開了口,口氣不慌不忙地,似乎自己也不重視自己的回答,仿佛是表示:我這樣用個次要的緣由搪塞一下,只是為了有話可說。

  「唉,見鬼,你說明白點,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生氣地嚷了出來,由溫和一變而為粗暴。斯麥爾佳科夫把右腳擱在左腳上面,挺直身子,仍然用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和淡淡的微笑瞧著伊凡。

  「沒什麼要緊的,……不過是談談。……」

  雙方又沈默了,幾乎沈默了一分鐘。伊凡·費多羅維奇知道他這時應該馬上站起來,發脾氣,但是斯麥爾佳科夫站在他面前,仿佛在等著他,心裏說:「我看你到底生氣不生氣。」至少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想。他終於搖晃了一下身子,準備站起來。斯麥爾佳科夫好象趕緊抓住時機。

  「我的處境真可怕,伊凡·費多羅維奇,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好。」他忽然用堅定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在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歎了一口氣。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又坐了下來。

  「兩個人都簡直好象發了瘋,兩個人都變得簡直就象兩個小孩子,」斯麥爾佳科夫繼續說,「我指的是您父親和您大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現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只要一起床,就一刻不停地纏著我問:‘怎麼還沒來?她為什麼還不來?’這樣一直到半夜,甚至過了半夜還是這樣。要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還不來(因為她也許根本不想來),那麼明天早晨他又會沖著我喊:‘她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緣故還不來?她什麼時候來?’好象在這件事情上我在他面前犯了什麼過錯似的。另一方面,又是那麼一套把戲:只要天剛一黑,甚至還沒有黑,您大哥就會手裏拿著槍在鄰近出現,對我說:‘你聽著,你這壞蛋,煮湯的廚子:如果你疏忽了沒看見她,以致她來了還不來告訴我,那我就首先要你的命!’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也會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樣,又開始拼命折磨我:‘她為什麼還不來?是不是快來了?’同樣又好象那位太太不來是我的錯處似的。他們倆一天比一天、一分鐘比一分鐘激怒得厲害,有時我真要害怕得自殺。先生,我真是對他們沒有辦法。」

  「你為什麼裹到這裏面去?你為什麼當初要替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做偵探?」伊凡·費多羅維奇生氣地說。

  「我怎麼能不裹進去?而且也根本不是我自己要裹進去,如果您想知道全部實情的話。我雖不敢駁回他,也從一開頭就沈默著不敢說一個字的,可是他硬要派我做他的奴才,做他的利喀斯?。從那時候其他翻來覆去只說一句話:‘假如你要放了過去,我殺死你這混蛋!’我覺得,明天我非發一次長長的羊癲瘋不可。」

  ——

  注:?希臘神話中大力士赫居裏斯的僕人。

  ——

  「什麼叫長長的羊癲瘋?」

  「一種長時間的發病,特別長。一連幾小時,也許延續一兩天,有一次我發了三天,那時是從閣樓上摔下來。抽瘋停了又發;我整整有三天沒清醒過來。當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請了這裏的醫生赫爾岑斯圖勃來。把冰放在我的頭上,還使用了另一種治療方法。……我差一點死去。」

  「不過聽說羊癲瘋預先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作。你怎麼知道明天發呢?」伊凡·費多羅維奇帶著特別的、含怒的好奇心問。

  「這確實是預先沒法知道的。」

  「再說你當時是因為從閣樓上摔了下來。」

  「閣樓是我每天都要爬上去的,說不定明天也會從閣樓上摔下來。不是從閣樓上摔下來,就是掉進地窖裏去,地窖我也是每天有事必須去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看了他好一會兒。

  「我知道,你是在那裏瞎編,不過我還有點看不透你,」他輕聲但卻帶著點威嚇的口氣說:「你是不是在故意裝腔,你是想從明天起發三天的羊癲瘋?是麼?」

  斯麥爾佳科夫眼睛瞧著地上,又搖起右腳的鞋尖來,隨後把右腳放下,換了一隻左腳朝前面翹起,抬起頭來,笑了笑說道:

  「就算我也會玩這一套,就是說會裝假,——因為有經驗的人做起來是並不太難的,那麼我也自有權利用這個方法來救我的命,因為如果生病躺下,就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跑到了他父親那裏,他也總不能去責問病人:‘你為什麼不來報告?’那樣他自己會感到不好意思的。」

  「唉,見鬼!」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大聲說,臉都忿恨得變了樣子。「你為什麼總是擔心你的性命!德米特裏哥哥這些威嚇只是一句氣話,說說罷了。他不會殺死你;就是殺,也不會殺你的!」

  「他會殺的,象撚死一個蒼蠅一樣,而且要殺准先殺我。我最怕的還有一件事:生怕在他對他的父親做出什麼荒唐事來的時候,人家會把我當作是他的同謀。」

  「為什麼人家會把你當作同謀呢?」

  「因為我把那套極秘密的暗號告訴了他,人家會把我當作同謀的。」

  「什麼暗號?告訴了誰?見你的鬼,你說得明白些!」

  「我應該完全承認,」斯麥爾佳科夫用學究式的不慌不忙態度慢慢騰騰地說,「在這件事情上我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兩人有一個秘密。您自己也知道(要是您確實知道的話),他已經有好幾天,一到夜裏,甚至天剛黑,就立刻從裏面把門反鎖上。您最近每天很早就上樓去,昨天竟完全沒有下來,所以也許您不知道,他現在開始每到夜裏就小心地鎖上了門。就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進來,他也一定會等聽清他的口音以後,才給他開門。但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是不來的,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屋子裏侍候他,——這是他自從跟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搞這件勾當的時候起,就親自規定了的,而且現在每到夜裏,我也根據他的吩咐離開他,睡到廂房裏去,卻不准我在半夜以前入睡,叫我守著,常常起來到院子裏巡行,等著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因為他已經等了她好幾天,就象發了狂似的。他的說法是:她害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叫他做米卡),所以只有深夜裏從後院進來找我。他說,你應當等她到半夜或者更晚。她一來,你就跑到門前,敲門,或者敲朝花園的窗子,先用手輕輕敲兩下,這樣子:一,二,接著立刻較快地叩三下:篤,篤,篤。這樣我就明白她來了,馬上輕輕地給你開門。他還告訴我另一種發生緊急情況時用的暗號:先快快地敲兩下:篤,篤,停一停,再重重地敲一下,他就明白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我必須要見他,他就會給我開門,我再走進去報告。這是為了防備或許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自己不來,卻派人來通知某種消息;還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或許會來,那麼也應該報告他,說他已到了附近。他很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所以即使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已經來了,他和她兩人正鎖在屋裏,而這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又在近處露面的話,我也必須馬上報告給他,敲門三下。就這樣,第一個暗號,敲五下,意思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了’;第二個暗號,敲門三下,意思是‘有急需報告的事情’。他曾親自反復做樣子教我,給我解釋。因為世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知道這種暗號,所以他會毫不猶豫,而且不用答應(他很怕出聲答應)就開門的。可這些暗號現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全知道了。」

  「怎麼會知道的?是你告訴的嗎?你怎麼竟敢都給說出去?」

  「就是因為害怕。我怎麼敢瞞著他不說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天天逼著說:‘你騙我,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吧?我要砍斷你的兩條腿!’我只好把這種最秘密的暗號告訴他,讓他至少看出我對他真象奴才般忠實,因此相信我並不騙他,倒是竭力向他報告一切。」

  「要是你認為他真的要利用這些暗號進屋子,你不要放他進來。」

  「就算我明知道他那樣不顧死活,還敢不放他進來的話,可是我如果當時發病躺倒了,叫我怎麼還能不放他進來呢?」

  「唉,活見鬼!為什麼你這樣相信一定會發羊癲瘋呢,真是見你的鬼!你是不是在耍笑我?」

  「我怎麼敢耍笑您,而且在那麼怕人的時候,還能顧得上玩笑麼?我是預感到一定會犯羊癲瘋,我有這樣的預感,再說單單因為害怕,病也會發作的。」

  「唉,見鬼!如果你躺倒了,格裏戈裏會值夜的。你可以預先警告格裏戈裏一聲,讓他別放他進來。」

  「我沒有老爺的話決不敢把暗號告訴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的。至於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聽到他來不放他進來一層,恰巧他昨天就病了。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打算明天給他治病。剛才他們已經說定了。他們的治法挺有意思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泡一種藥酒,平時老準備在那裏,用烈性酒泡著一種藥草,這是一種秘方。她就用這秘方的藥酒每年給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治療三次,他每年總要犯三次病,犯起來時腰部不能動彈,好象半身不遂的樣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就取一塊手巾,用藥酒浸濕,擦他的整個脊背,約半個鐘頭,然後擦幹,擦得甚至完全紅腫起來,隨後把瓶裏剩下來的酒給他喝下,還說幾句禱詞,但是並不讓他全喝光,因為她也趁這少有的機會,給自己留下一小部分喝喝。我對您說,他們兩人本來是不會喝酒的,所以當時就醉倒,沉沉地睡熟,睡得很久。等到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醒來,差不多是病完全好了;但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醒來後總是頭痛。所以說,如果明天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照她原來想定的做,那麼他們就不見得能聽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並且下放他進屋去。因為他們正在睡覺。」

  「真是胡說八道!好象一切都故意湊在一起似的:你犯羊癲瘋,他們兩人又都人事不知!」——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該不是你自己想要安排得這樣湊巧的吧?」他忽然脫口說出來,威嚇地皺緊眉頭。

  「我怎麼能這樣安排?……又幹嗎要去安排?一切事情全在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個人,全在於他怎麼想。……他想幹出什麼來,就會幹出來。如果不想,我又不能故意領他來,推他到他的父親那裏去。」

  「可他幹嗎要到父親那裏去,還要悄悄地突然去呢?既然你自己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根本就不會來,」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說,氣得臉色發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在這裏呆了一段時間,也深信老頭子只是自己幻想,那女人是決不會到他這裏來的。既然她不會來,德米特裏還要闖到老頭子這裏來做什麼?你說吧!我倒要聽聽你的看法。」

  「您自己知道他為什麼要到這裏來,何必要聽我的看法?他來也許純粹是為了嫉恨,要不也許就是因為我生病而起了疑心。他疑心起來,就會迫不及待地跑來到各個屋子裏尋找,象昨天那樣:看她會不會乘他不注意偷偷兒跑來了。他也清楚地知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預備下了一個大信封,裏面封好三千盧布,打了三個火漆印,用絲帶捆著,上面親筆寫著:‘如願親來,當以此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過了三天以後,又添上幾個字:‘獻與我的小雞。’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

  「胡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幾乎瘋狂地喊了起來。「德米特裏決不會來搶錢,更不會為了這個殺死父親。他昨天為了格魯申卡也許會把他殺死,象個氣得發瘋的傻瓜似的,但是決不會跑來搶劫!」

  「他現在十分需要錢,需要得太急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您簡直不知道他是多麼的需要。」斯麥爾佳科夫非常平靜地用十分明確的口氣解釋說。「況且他把這三千盧布簡直看作就像是自己的錢一樣,還曾親自對我這樣說過:‘父親還欠我整整三千。’除了這些以外,伊凡·費多羅維奇,還要請您考慮到另外一件完全明擺著的事實,應該說,這幾乎是確定無疑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如果自己願意,一定可以使他,就是說老爺,也就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她結婚,只要她自己願意,——而且也許她真會願意的。我說她不來,只是這麼一說,其實她也許很願意來,不止願意,還簡直想做這裏的女主人。我確實知道,她的那位商人薩姆索諾夫曾十分坦率地當面對她說過——這事倒很不壞哩,說著還笑了。她自己也並不傻。她決不會嫁給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那樣的窮光蛋。所以現在如果把這事也考慮在內,伊凡·費多羅維奇,請您自己想一下,到了那個時候,不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連您和您的弟弟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都會在父親死後幾乎連一個盧布也得不到,因為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肯嫁給他,就為的是要把全部財產都改歸她;全部資金都轉到她的名下。如果現在在這一切還沒有發生時你們的父親一死,你們就可以立刻穩穩的每人分到四萬盧布,甚至他最恨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一樣,因為他還沒有立下遺囑。……這些全是德米特裏· 費多羅維奇知道得很清楚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的臉似乎有點扭曲打顫,他突然滿臉通紅。

  「那麼你為什麼,」他忽然打斷了斯麥爾佳科夫的話,「在看清了這一切情形以後,還勸我到契爾馬什涅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一走你們這裏會發生什麼事情的。」伊凡·費多羅維奇氣都喘不過來似的說。

  「完全對。」斯麥爾佳科夫帶著明理的態度輕聲地說,但同時卻目不轉睛地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怎麼完全對?」伊凡·費多羅維奇反問,眼裏冒著火,竭力控制著自己。

  「我這樣說是因為同情您。如果我處在您的地位,我會馬上扔下一切,……何必在這種情形下逗留下去。……」斯麥爾佳科夫回答,帶著極坦然的神色,望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冒火的眼睛。兩人都沈默了。

  「看來,你是個大傻瓜,自然也是……可怕的壞蛋!」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從長凳上站了起來。接著他打算立即就走進園門去,但忽然又站住了,朝著斯麥爾佳科夫回過身來。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情景: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之間好象抽瘋似的咬著嘴唇,握緊了拳頭,眼看再過一?那,就要撲到斯麥爾佳科夫身上去。斯麥爾佳科夫至少覺察了這點,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後一縮。但是這一?那對於斯麥爾佳科夫來說終於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伊凡·費多羅維奇默默地,又好象有點惶惑不安地轉過身,向園門走去。

  「我明天到莫斯科去,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明天一清早就走,——就這樣!」他忽然滿腔怒氣一字一句地大聲說。事後自己也奇怪,他當時有什麼必要要把這話告訴斯麥爾佳科夫?

  「這是再好也沒有了,」斯麥爾佳科夫馬上說,好象就等他說這話似的,「不過要是出了什麼事情,這裏仍會打電報到莫斯科打攪您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又站住了,飛快地又朝斯麥爾佳科夫轉過身來。但情況又跟剛才完全一樣。斯麥爾佳科夫身上的親昵和滿不在乎的態度一下子飛走了;他的整個臉上顯出了異常注意和期待的神色,但已經是畏怯和卑躬屈節的樣子:「你也許還要說什麼話,補充點什麼吧?」從他目不轉睛一直盯在伊凡·費多羅維奇身上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這個意思來。

  「難道在契爾馬什涅就不會一樣來叫我麼,如果……出了什麼事情的話?」伊凡·費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麼忽然可怕地提高了聲音,吼叫起來。

  「在契爾馬什涅也一樣會來……打攪您的。……」斯麥爾佳科夫幾乎耳語似的喃喃說,似乎有點張惶失措,但卻仍舊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地直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眼睛。

  「只不過莫斯科遠些,契爾馬什涅近些,你主張我到契爾馬什涅去,難道是為了憐惜盤費,或者是可憐我,怕我兜一個大圈子?」

  「完全對。……」斯麥爾佳科夫用抖抖索索的聲音囁嚅地說,卑賤地陪著笑臉,仍舊膽戰心驚地準備隨時倒退著躲避。但是使斯麥爾佳科夫奇怪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笑了,快步走進園門,繼續笑著。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臉,一定會斷定他的笑並不是由於快樂。就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他在這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動作和行走都好象是在抽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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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24:4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跟聰明人談談也是有好處的」

  他說話也像是在抽筋似的。剛一進屋,他在大廳裏遇見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就突然對他揮手嚷道:「我上樓去,不是見您,再見吧。」就這樣走了過去,甚至竭力連看都不看他父親一眼。也許在這時候他真的恨透了老頭子,但是這樣無禮地表現出敵視情緒來,甚至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感到突然。而老頭子這時顯然恰好很想趕快告訴他一點什麼,所以特地走到大廳裏來迎他,現在碰到這樣親切的招呼,就默默地站住了,帶著嘲弄的神色目送兒子走上樓梯到頂樓上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他是怎麼啦?」他連忙問跟著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來的斯麥爾佳科夫。

  「在生什麼氣吧,誰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含糊地嘟囔說。

  「見鬼!讓他生氣去吧!把茶炊拿進來,自己趕快出去。快些!有什麼消息沒有?」

  接著就開始盤問起來,問的就是斯麥爾佳科夫剛才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訴苦的那些事,全是有關他久候著的那位女客的,在這裏我們不再囉嗦。過了半小時,屋門鎖上了,瘋狂的老人獨自在各個屋子走來走去,提心吊膽地期待著五下約好的敲門聲快快來到,還不時地朝黑暗的窗外窺望,但除了一片漆黑以外什麼也看不到。

  天已經很晚,伊凡·費多羅維奇還沒有睡覺,一直在那裏盤算著。這一夜他睡下時已經很晚,大約兩點鐘光景。但是我們不想去介紹他的整個思想活動,現在也不是深入探究他的內心的時候;將來自會輪到這一點的。而且就是我們想要試作介紹,也恐怕很難做到,因為那不是思想,而是說不出所以然的,主要是使人十分心煩意亂的東西。他自己感到喪失了方向。還有各種奇怪的,幾乎完全是突如其來的願望折磨著他,例如,已經過了半夜,他忽然堅決而按捺不住地想下樓,開門到廂房裏去痛打斯麥爾佳科夫一頓,但是你如果問他為什麼,他自己決說不出任何一個確切的原因來,只是覺得這個僕人是世上最嚴重地侮辱他的人,實在可恨。此外,還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可恥的懦怯在這夜裏一再襲上他的心頭,而且他感覺到,正是由於這種懦怯,使他甚至仿佛突然之間渾身失掉了力氣。他頭痛而眩暈。有一種仇恨的情緒緊緊攫住了他的心,仿佛他一心想要對誰進行報復似的。他甚至恨阿遼沙, ——在想起剛才同他那番談話的時候,有時他還十分痛恨自己。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幾乎聯想都忘記去想她,對於這一點以後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奇怪,尤其是因為他深深地記得,還在昨天早晨,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面前滿不在乎地誇口說他明天要到莫斯科去的時候,當時他在心裏還暗自說:「這是胡扯,你決不會象你現在誇口地那樣輕易擺脫的。」許久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回想起這一夜的時候,總帶著特別厭惡的心情想起他曾怎樣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好象生怕有人在暗中監視他似的,悄悄地打開門,走到樓梯上,傾聽樓下房間裏的動靜,聽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如何在樓下活動和來回踱步,聽了好久,足有五六分鐘,懷著一種奇特的好奇心,屏住呼吸,心撲通撲通地跳,至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傾聽,——當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以後一輩子把這「舉動」叫做「卑鄙的」,一輩子暗自在自己的靈魂深處,把這看作是他一生最下流的行為。在當時那一刻,他對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本人甚至絲毫也不感到任何怨恨,卻不知為什麼全神貫注地一味只覺得好奇:想知道他在樓下怎樣走路,現在大概在那裏做什麼事;推測和想像他這時一定在樓下時時朝黑暗的窗外窺望,又突然在屋子中央站住,一直等待著,等待著有人來叩門。伊凡·費多羅維奇走到樓梯上去幹這個一共有兩次。到兩點鐘光景,當一切都已靜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已經睡下時,——伊凡·費多羅維奇也躺了下來,渴望趕緊睡熟,因為他感到自己疲乏已極。果然,他很快就沉沉地睡熟了,連夢都沒有做,但醒得很早,還只七點鐘,天已經亮了。他睜開眼睛,奇怪地忽然感到自己身上異常地精力洋溢,他一躍下床,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後就拉出自己的皮箱,毫不遲延地匆匆整理起來。襯衣恰好昨天早晨就都從洗衣婦那裏取來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想到一切都那麼順利,沒有什麼事耽誤他突然動身,甚至不由得發出了一絲微笑。這次出門的確是突如其來。雖然伊凡·費多羅維奇昨天說過(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阿遼沙,還有斯麥爾佳科夫),說他明天要走,但是他還記得很清楚,昨天躺下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到動身的事情,至少完全沒有設想一清早醒來,第一個動作就會是趕忙去收拾皮箱。最後,皮箱和行李已經準備好了。已經將近九點,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走上樓來,象每天經常的那樣問他:「您在哪里喝茶,在這兒,還是下樓去喝?」伊凡·費多羅維奇走下樓去,雖然在他身上,在他的談話和舉動中似乎有點忙忙亂亂的樣子,但他的神情幾乎是很愉快的。他親切地向父親問了好,甚至還特地詢問他的健康,但是沒等父親的答話說完,就馬上宣佈他過一小時就要動身到莫斯科去,不再回來,請他打發人去叫馬車。老頭子聽到這個消息一點也不感到驚奇,而且十分不近人情地忘了對兒子的出門說些惋惜的話,反而慌慌張張地恰好突然想起了一件自己的緊要事情。

  「哎喲!你這個人!昨天不說,……不過沒什麼,現在也可以安排妥的。勞你駕幫我個大忙,我的小祖宗,順便上契爾馬什涅去一趟。你只要從伏洛維耶車站向左邊拐一下,只走十二俄裏光景,就到了契爾馬什涅。」

  「對不起,我辦不到。從這裏到鐵路有十八俄裏,到莫斯科去的火車晚上七點鐘就從站上開出,——剛剛來得及趕上車。」

  「你趕明天或者後天的車也來得及,今天先到契爾馬什涅去彎一彎。你讓我做父親的安一下心,又費得了你什麼!假使這裏沒有事,我早就自己去了,因為那邊的事情很緊急,而我這裏現在真沒有工夫。……你瞧,我在那兒,在白吉喬夫和賈奇金兩個地區的荒地上有片樹林子。商人馬斯洛夫父子只肯出八千盧布伐這些樹木,可剛剛去年還碰到過一個肯出一萬二的買主,他不是本地的,問題就在這裏。因為本地現在簡直找不到銷路:馬斯洛夫父子是大戶,百萬富翁,他們定了多少價錢,就只能照這個價錢,這裏的人誰也不敢跟他們去競爭。上星期四伊利英斯克的神父忽然來信說,郭爾斯特金到這裏來了,他也是個商人,我認識他,所好的就是他不是本地人,是從波格列鮑夫來的,所以他不會怕馬斯洛夫,就因為他不是本地的。他說,我可以給一萬一買那個林子,你聽見沒有?神父信上說,他在那裏只準備還呆一個星期。所以你最好去一趟,同他談定下來。……」

  「你可以寫信給神父,請他代為談定就是了。」

  「他不會幹,問題就在這裏。這位神父沒有眼光。他真是個難得的人,我願意馬上交給他兩萬盧布請他保存,連收據也用不著他打一張,但是他一點也不會看人,不但是人,就連烏鴉也能騙過他。可他卻是位很有學問的人,你想想看。這位郭爾斯特金樣子象個鄉下人,穿著件藍布褂,但生性卻是十足的壞蛋,這是我們大夥兒的倒楣事:他滿口撒謊,問題就在這裏。有時候他撒謊撒得簡直叫人奇怪,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前年他撒謊說他的妻子死了,他已經娶了續弦,可你想想看,其實完全沒有這麼回事。他的妻子並沒有死,現在還活著,而且每隔三天就打他一頓。所以現在也應該去弄弄明白:他想買,並且給一萬一,到底是說謊還是真的?」

  「可是我在這類事情上也會毫無辦法的,我也沒有眼光。」

  「等一等,別忙啊,你也會行的,因為我可以把郭爾斯特金的特點告訴你,我同他早就打過交道。你瞧:你只要看他的鬍鬚就行。他的小鬍子是栗色的,又稀又難看。如果他的鬍子打顫,他自己說話時怒氣衝天,那就說明情況很好,他是在說實話,誠心想做生意;假如他用左手捋鬍子,自己嘻嘻地笑著,那就是說,他想耍手腕騙你。你永遠不要看他的眼睛,看眼睛是什麼也看不透的,深奧莫測,真是個騙子手,你應該看他的鬍子。我替你寫個條子給他,你帶著拿給他看。他名叫郭爾斯特金,其實也不是郭爾斯特金,該叫‘獵狗’,可是你不要當面這樣叫他,他會生氣的。你要是和他講好,看出一切都很妥當,就立刻寫封信來。你只要寫一句話,就說:‘他並沒撒謊。’你堅持要一萬一,可以減去一千,再多就不行了。你想想:八千和一萬一,差三千哩。這三千盧布就算我白揀,找到好買主不是很容易的,我急著等錢用哩。你只要通知我,這件事是認真的,我就自己想法子勻出一點工夫來,跑去辦好一切。現在如果只是神父自以為是這樣,那我何必去跑一趟呢。怎麼樣,你去不去?」

  「唉,實在沒有工夫,你免了我吧。」

  「唉,替你父親幫一次忙吧,我會記得你的好處的!你們全都沒良心,就這麼回事!一兩天工夫對你有什麼要緊?你現在要去哪兒?是不是威尼斯?你的威尼斯不會在兩天以內就變成廢墟的。我本可以打發阿遼沙去,但是阿遼沙能辦這類事麼?我派你去,完全是因為你是個聰明人。難道我看不出麼?你並不做樹林子的生意,但是你有眼光。這裏所需要的只是看一看:那人說話是不是當真的。我對你說,你應該朝鬍鬚上看,小鬍子一打顫,——那就是當真的。」

  「您為什麼非把我弄到這該死的契爾馬什涅去不可呢?」伊凡·費多羅維奇大聲嚷著說,氣得苦笑。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沒有看出,或是不願意看出氣惱的神情,卻馬上抓住了這微笑:

  「這麼說,你肯去了,你肯去了麼?我立刻就給你寫便條。」

  「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去,我不知道,等我在路上再決定。」

  「幹嗎要到路上,現在就決定。我的寶貝,現在就決定了吧!你一談妥,就寫兩行字給我,交給神父,他立刻就會派人送到我這裏來。以後我就不耽擱你了,你儘管到威尼斯去。神父會用自己的馬車送你回伏洛維耶車站的。……」

  老人滿心歡喜,寫了一張便條,打發人去備馬車,又吩咐取來涼菜和白蘭地。老人一高興起來總是忘乎所以的,但是這一次似乎有所克制。譬如說,關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事,竟一句也沒提。對離別更完全無動於中,甚至好象找不出什麼話來說;伊凡·費多羅維奇特別明顯地覺察到這一點:「他一定很厭煩我了。」他心裏想。直到在臺階上送兒子的時候,老人才好象紛亂起來,想走過去和他接吻。但伊凡·費多羅維奇趕緊伸出手去預備握手,顯然想躲避接吻。老人馬上心裏明白,立刻自行克制住了:

  「好啦,願上帝和你同在,願上帝和你同在!」他站在臺階上反復地說。「你將來總還會來的吧?你來吧,我永遠是歡迎的。哎,願基督和你同在!」

  伊凡·費多羅維奇鑽進馬車裏去了。

  「別了,伊凡,別過分責怪我吧!」父親最後一次嚷著說。

  家裏的幾個人——斯麥爾佳科夫、瑪爾法和格裏戈裏全出來送他。伊凡·費多羅維奇賞他們每人十個盧布。當他已經在馬車上坐定以後,斯麥爾佳科夫跳上去整理毯子。

  「你瞧,……我要到契爾馬什涅去了。……」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脫口而出,又象昨天一樣,不知不覺地迸出這句話來,還發出一聲神經質的輕笑。

  他以後長時間沒忘記這個情景。

  「這麼說,人們說得很對,同聰明人談談也是有好處的。」斯麥爾佳科夫堅定地回答,熱忱地看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馬車動了,駛走了。出門人心緒十分紊亂,但是他貪婪地眺望著田地、山丘、樹木和高高地在明朗的天上飛過的群雁。他忽然覺得心情舒暢起來。他試著和車夫談談。那個鄉下人的回答裏有些話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但是過了一會,又覺得一切都只是耳旁風,他實際上並沒有明白鄉下人所回答的話。他不吭聲了,這樣也很好:空氣清新涼爽,天氣晴朗。阿遼沙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形象在他的腦際閃過; 但是他悄聲地笑了一笑, 輕輕吹散這些親愛的幻影,於是他們就飛走了:「他們的日子還長著哩。」他心想。車很快到了一個驛站,換了馬後,就直奔伏洛維耶去了。「為什麼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他這話有什麼含意?」忽然他屏住了呼吸。「我又為什麼要告訴他,我要到契爾馬什涅去呢?」馬車到了伏洛維耶站。伊凡·費多羅維奇從馬車裏走出來。一些車夫們馬上圍住了他。講好了雇私人馬車到契爾馬什涅去的價錢,要走十二俄裏的鄉間土路。他吩咐他們套車,然後走進驛站的屋子,四面看了看;望了那個驛站長的老婆一眼,忽然又回到臺階上。

  「不用到契爾馬什涅去了。夥計們,七點鐘趕到火車站還來得及麼?」

  「正好來得及。要不要套車?」

  「趕快套。你們這裏有人明天上城裏去麼?」

  「怎麼沒有,米特裏要去的。」

  「米特裏,你能不能幫幫忙?你到我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那裏去一趟,對他說我不到契爾馬什涅去了。你能不能去?」

  「幹嗎不能去,能去;我早就認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我給你一點酒錢,因為他也許不會給你的。……」伊凡·費多羅維奇高興地取笑著說。

  「這一點也不假,」米特裏也笑了,「謝謝您,先生,我一定辦到。……」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伊凡·費多羅維奇走上火車,動身到莫斯科去了。「讓以前的事都過去吧,和以前的世界一刀兩斷,再不想聽到它的任何情況,任何消息,到一個新的世界,新的地方去,從此不再回頭!」但他的心裏不但不覺得歡快,卻反而突然籠罩上一片陰影,一種有生以來從未感到過的哀傷在心頭滋生。他一整夜都在沉思;火車飛馳著,直到清晨快到莫斯科的時候,他才似乎忽然清醒了過來:

  「我是個下賤的人!」他心裏暗自說。

  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送走了兒子以後,卻一直感到心滿意足。他整整有兩小時慢慢地啜著白蘭地,覺得自己幾乎是個幸福的人;但是家裏忽然發生了一樁對於大家都很討厭而且很不愉快的事,一下子就使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感到心煩意亂:斯麥爾佳科夫不知為什麼事到地窖裏去,從臺階頂上掉了下去。幸好那時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在院子裏,當時就聽到了。她沒有看見掉下去的情形,但是聽到了喊聲,一種特別的、奇怪的喊聲,但卻是她早就熟悉的,——一個羊癲瘋病人昏倒時的喊聲。是他在走下臺階的當兒犯了病,因此自然立刻失掉知覺掉了下去,還是相反地先掉了下去,由於震動才使他這誰都知道的羊癲瘋病人犯了病,這已沒法弄清楚,但是別人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地窖的地上蜷曲著,渾身抽筋,不住掙扎,口吐白沫。起初以為他一定不是斷腿就是折了胳膊,摔傷了身體,可是「上帝保佑」,——正象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所說的那樣:絲毫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只是很不容易把他從地窖底下抬到上帝的世界上來。但他們請了鄰居幫忙,總算把這事辦妥了。在辦這件大事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始終親身在場,並且親自動手幫忙,他顯然駭得非同小可,幾乎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但是病人卻一直沒有醒過來:雖然發病曾暫時停止過一陣,以後卻又復發了,大家斷定這准又和他去年也是無意間從閣樓上摔下來時所發生的情形一樣。有人想起,當時曾把冰鎮在他頭上。地窖裏還有冰,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就照樣實行起來。到了傍晚,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打發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來,他立刻就來了。他是個年高德劭的小老頭子,是全省最精細、最認真的醫生,他仔細檢查過病人以後,斷定這次發作是極厲害的,「也許會發生危險」,說他——赫爾岑斯圖勃——還沒完全看明白,但是現在給的藥如果到明天早晨還不見效,他決定另想辦法。病人被安置在廂房的一間小屋子裏,就在格裏戈裏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的住所的隔壁。以後這一整天,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就接二連三碰到倒楣事:飯食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做的,湯和斯麥爾佳科夫所做的相比,就「等於泔水一樣」,小雞炸得太老,簡直怎麼也嚼不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對於主人雖有道理、卻很不客氣的抱怨,反駁說雞本來就是很老的,再說她也沒有學過烹飪。到晚上發生了另一件令人心煩的事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接到報告說,從前天起就得了病的格裏戈裏偏趕在這時病得幾乎完全起不了床,背部不能動彈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儘量早早地喝完了茶,一個人躲進屋裏鎖上了門。他懷著十分焦急不安的心情等待著。原因是正巧這天晚上他差不多滿有把握預料格魯申卡一定會來;至少還在清早斯麥爾佳科夫就幾乎向他切實保證過「她已答應了一定來」。這個固執的老人心跳得十分厲害,他在空蕩蕩的房子裏來回走動,側耳傾聽。應該把耳朵豎得尖尖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許正在那裏守候著她,因此只要她一敲窗子(斯麥爾佳科夫前天就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他已把該敲哪扇門窗告訴她了),就必須儘快開門,決不讓她在穿堂裏毫無必要地多耽擱一秒鐘,千萬可別使她因此受了驚嚇而逃跑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覺得心亂如麻,但是他的心還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充滿著甜蜜的希望:差不多可以十拿九穩地說,這回她一定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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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俄羅斯教士

第一節 佐西馬長老和他的客人
  阿遼沙焦急不安、心情痛苦地走進長老修道室的時候,幾乎驚訝得站住了:他生怕見到他時,他已到了彌留之際,也許已經失去了知覺,但現在他卻忽然看見他坐在安樂椅上,臉色雖衰弱疲憊,卻顯得愉快而振作,在客人們簇擁中,正在同他們安靜地閒談著。其實他只是在阿遼沙回來前一刻鍾才起床的;客人們老早就聚在他的修道室裏,等他睡醒過來,因為佩西神父曾堅決地保證說:「師傅一定會起來,和跟他心意相投的人們再談一談,這是他在早晨親口答應過的。」佩西神父對於即將死去的長老的許諾以至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總是堅信不疑的,堅信到即使看見他已經完全沒有知覺,甚至不再呼吸,也會因為曾得到過還要醒過來和他作別的諾言而對死亡本身都不肯相信,仍舊一直期待死者會醒過來,履行諾言。早晨,佐西馬長老在入睡以前,確實曾對他說過:「在還沒有同你們,同我心愛的人們再暢談一次,看一看你們的親切的臉,再向你們吐露一下我的真情以前,我是不會死的。」聚攏來聽這顯然是長老的最後一次談話的,都是多年來最忠實于他的朋友們。一共有四個人:司祭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司祭米哈伊爾神父,隱修庵的住持,年紀還不很老,沒有多大學問,是平民出身,但是性格剛強堅定,抱有純樸的信仰,態度嚴肅,內心卻充滿深情,但他顯然有意隱藏著,甚至有些羞於流露。第四位客人是一個完全老邁而且憨厚的修士阿菲姆神父,出身于最貧苦的農戶,幾乎不大識字,平素舉止安靜,沈默寡言,甚至從來不大跟誰說話,是最馴順的人中間最馴順的人,看他的神氣,就好象是曾被某種超過他的頭腦所能理解的偉大而可怕的事物所永遠嚇呆了似的。佐西馬長老很愛這個好象永遠戰戰兢兢的人,永遠對他懷著異乎尋常的敬意,但也許一輩子同他說話比誰都少些,儘管有許多年曾和他兩人一起在俄羅斯各聖地雲遊。這是多年以前,已經過了四十年的事情了,那時候佐西馬長老剛在一個貧窮而不甚著名的科斯特羅馬修道院裏初次開始隱修的苦行,不久以後,又隨同阿菲姆神父出外雲遊,為他們的貧窮的科斯特羅馬修道院募化基金。現在賓主一起聚在長老的第二間屋子——也就是放著他的床鋪的那一間屋子裏,以前已經說過,這間屋子是相當狹窄的,所以四個人(不算照常在旁侍立的見習修士波爾菲裏)都勉強在長老的安樂椅周圍擠著坐在從第一間屋子裏端來的椅子上。天色已黑,屋子裏由神像前的油燈和蠟燭照亮著。長老看見阿遼沙走進來,站在門旁,帶著不安的神色,就快樂地向他微笑,伸出手來:

  「好呀,安靜的孩子,好呀,親愛的孩子,你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阿遼沙走到他面前,向他跪下,哭泣了。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心頭翻騰奔湧,他的心靈戰慄,他真想號啕地哭出聲來。

  「你怎麼啦,要哭還早哩,」長老微笑著說,右手放在他的頭上,「你瞧,我坐著談話,也許還能活二十年,就象昨天那個手裏抱著小女孩麗薩維塔從高山村趕來的可愛的善心女人對我所說的那樣。願上帝賜福給那個母親和小女孩麗薩維塔!」他畫著十字。「波爾菲裏,你把她的獻款送到我說的地方去了麼?」

  他是想起了昨天那個快樂的女信徒所捐的六十戈比獻款,是請他送給「比我還窮苦的人」的。這類款子是信徒們作為自己為了某一件事自願承受的懲罰而捐獻,而且總是從自己用勞力換得的錢中拿出來的。長老派波爾菲裏昨天黃昏時候到新近遭了火災的一個小市民婦女家裏去,——她是寡婦,還有子女,家被燒毀後只好出外行乞。波爾菲裏連忙報告說已經照辦了,把款子送了去,照所吩咐的那樣,說是「一個隱名善心女人」捐助的。

  「你起來吧,親愛的,」長老對阿遼沙接著說,「讓我看一看你。你到過自己家裏,見過你那位哥哥了麼?」

  他這樣堅定明確地只探問他哥哥中的一位,阿遼沙覺得很奇怪,但是到底是哪一位呢?看來,也許他昨天和今天打發他出去,都正是為了這一位哥哥。

  「看到了兩個哥哥中的一個。」阿遼沙回答。

  「我是說昨天那個,大的,我對他叩頭的。」

  「我只是昨天看到了他,今天怎麼也找不到。」阿遼沙說。

  「你趕快去找他,明天再去,越快越好,把一切事情扔下,趕緊去。你也許還來得及阻止住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向他將要遭遇的大苦難叩頭。」

  他忽然默不作聲,似乎沉思了起來。這些話很奇怪。昨天親眼看見長老叩頭的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對看了一眼。阿遼沙忍不住了:

  「父親和師傅,」他十分慌亂地說,「您的話太含糊了,……他將要遇到什麼樣的苦難?」

  「你不必探問。我昨天好象覺察到了某種可怕的事情,……就仿佛他的整個前途都在他的眼神中顯露了出來。他有那樣一種眼神,……使我看了心裏立刻就為這人正在替他自己醞釀的某種東西嚇呆了。我一生中有過一兩次看到一些人有這樣的臉色,……仿佛顯示出這些人的整個命運的臉色,可惜居然都應驗了。我打發你到他那裏去,阿曆克賽,是因為我覺得你的友愛的面容也許對他會起點作用。但是一切由於天命,我們的命運也都是這樣。‘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你應該記住這一點。阿曆克賽,你要知道,我一生有許多次心裏在暗中為你的容貌祝福,」長老帶著溫和的微笑說,「我對你的事是這樣想的:你應該離開這裏,到塵世中去象修士那樣地生活。你會有許多敵人,但就連你的敵人也會愛你的。生活將給你帶來許多不幸,但你會恰恰為了這些不幸而感到幸福,並且祝福生活,還使別人也祝福,——這是最重要的。你就是這樣的人。我的神父和師傅們,」他對客人們說,臉上帶著感動的微笑,「直到今天為止,我沒有說過,甚至沒有對他說過,為什麼這個年青人的臉在我的心裏會感到那麼地親切。現在我才對你們說:他的臉對我來說就好象是一種提醒和預告。在我的早年,還是小孩的時候,我有一位哥哥,在十七歲上,還很年青的時候,我就親眼看見他死去了。以後,隨著我的生命一年年度過,我漸漸地深信,我這位哥哥在我一生的命運裏就好象是一種上天的指示和感召,因為假如他不曾在我的生活中顯示,假如根本沒有過他,我想,我也許永遠不會當修士,走上這條寶貴的道路。這種最早的顯示是出現在我的童年時代,可是到了我一生的暮年,它又仿佛在我的眼前重現了。奇怪的是,神父和師傅們,阿曆克賽的臉和他雖不十分相象,只有一點點近似,可是在精神上我卻覺得相象極了,以致有許多次我簡直就把他當作是那個年青人——我的哥哥——在我一生將終時,作為一種提醒和感召,又神秘地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對我自己,對我有這樣奇怪的幻想,簡直都感到驚奇。你聽見麼,波爾菲裏,」他朝這位平素服侍他的見習修士說,「我有許多次看見你的臉上好象有不高興的神色,因為我愛阿曆克賽勝過愛你。現在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了,但你要知道,我也是愛你的,而且常常為了你的不高興而感到發愁。親愛的客人們,現在我想把這青年,我的哥哥的故事講出來,因為在我的一生中再沒有另外一種顯示比它更為寶貴、更為動人和富有預言意味的了。我的心深受感動。在這時候我反省我的一生,好象又一次重頭經歷了它。……」

  在這裏我應該聲明一下:長老同他生活中最後一天來訪的客人們所作的最後一次談話有一部分記錄了下來。那是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在長老去世幾天以後,憑著記憶追記的。然而這是不是完全是那天談的,或者是阿遼沙把他的師傅以前同他所談的話也加了些進去,我沒法判斷。而且在這記錄裏,長老的話似乎是不間斷的,似乎是在用說故事的形式向他的朋友們敘述他的一生,而根據以後的敘述來看,實際情況無疑並非如此,因為這天晚上是作一般的閒談,雖然客人們不大打斷主人的話,但他們也還是插進去談自己的想法,甚至或許也講了些自己的事情。況且這次敘述決不會這樣的不間斷,因為長老有時喘不過氣,說不出話來,甚至還躺到自己的床上休息過,儘管他並沒有睡,客人們也仍坐在原地沒有離開。有一兩次談話還被佩西神父誦讀聖經所打斷。有意思的是他們中間誰也沒有想到他當夜就會死去,尤其是因為他在這自己一生的最後一晚,經過白天睡了一大覺之後,忽然似乎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使他能夠從頭到尾堅持和他的朋友們所作的這次長談。這似乎是一種最後的愛,由於它才使他維持了一種幾乎不可思議的活力,但是時間極短,因為他的生命突然中止了。……不過這話容後再說。現在我要聲明的是我不打算把談話的詳情全寫下來,而僅限於長老所講的故事,象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所記錄的那樣。這樣可以簡短些,不那麼累人,雖然我還要重說一遍,有許多自然是阿遼沙從以往的談話裏取來,加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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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已故司祭佐西馬長老的生平,阿曆克賽·費多羅維

         奇·卡拉馬佐夫根據他的自述編寫

  (傳略)

  1.佐西馬長老的哥哥

  親愛的神父和師傅們,我生在遼遠的北方某省B城,父親家是貴族,卻不是名門望族,也沒有出過大官。我兩歲上父親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記得他。他遺給我母親一所不大的木頭房子,還有一點資財,雖然不大,卻也足夠她同孩子們維持生活,不致窮困。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哥哥馬爾克爾和我——季諾維。哥哥比我大八歲,脾氣暴躁,愛生氣,但是心地善良,不會嘲笑人,沈默得出奇,在自己家裏,同我,同母親和僕人們尤其是這樣。他在中學裏讀書很用功,但是和同學們合不來,不過也不吵架,至少據母親說是這樣的。他是十七歲死的,在他死前的半年,他開始常常拜訪我們城裏一個離群索居的人,——他好象是個政治犯,因為懷抱自由思想,從莫斯科流放到我們城裏來的。這位被流放的人是一位大學者和著名的哲學家,在大學教書。不知為什麼,他愛上了馬爾克爾,開始接待他。這個青年整晚上坐在他家裏,一冬天全是這樣,直到這個被流放的人申請獲准,——因為他有靠山,——被重新召回彼得堡替政府服務為止。開始過四旬齋了,但是馬爾克爾不願持齋,他又罵又嘲笑,說:「這全是胡說,根本就沒有什麼上帝。」弄得母親和僕役們都大驚失色,連我這小傢伙也不例外,我雖然只有九歲,但是聽見了這話,也害怕得要命。我們的僕人都是農奴,一共四個,全是從一位我們相熟的地主的名下買下來的。我還記得,我母親後來把其中一個叫阿菲米亞的瘸腿老廚婦以六百盧布紙幣的代價賣掉了,另外雇了一個自由的農婦來代替她。在四旬齋的第六個星期上,哥哥忽然病了。他的身體一向是不健康的,胸間常隱隱作痛,體質衰弱,象有癆病的樣子;他的個子並不矮,但又瘦又弱,面容倒很清秀。他大概只著了點涼,但醫生來到後,立刻對母親低聲說,這是急性肺癆,活不到春天了。母親哭哭啼啼,開始小心婉轉地(主要是為了不讓他嚇著了,)勸哥哥到教堂去懺悔,行聖秘禮,因為他在那時候還能起床。他聽了以後,生起氣來,痛?上帝的殿堂,但心裏卻沉思起來:他立刻就猜到自己是病得很厲害,所以母親才打發他乘還有力氣的時候到教堂去懺悔和受聖秘禮。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早就有病,還在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吃飯的時候就曾對我和母親不動聲色地說過:「我不是你們塵世上的人,也許連一年也活不到了。」誰知這話竟成了讖語。過了三天,復活節前周到了。哥哥從星期二早晨起出去懺悔。他說:「媽媽,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為了使你快樂,得到安慰。」母親又喜又悲,哭了起來,說:「你忽然變了脾氣,大概快要完了。」但是他到教堂去沒有很久,竟臥床不起了,所以只好在家裏舉行懺悔和聖秘禮。那年的復活節很晚,那幾天天氣晴朗,空氣中充滿芬芳。我記得他整天咳嗽,睡不好覺,早晨總是穿起衣服來,儘量到輪椅上去坐坐。我還記得:他不聲不響地坐著,態度恬靜,面露微笑,雖是病人,臉上卻顯得開朗而快樂。他精神上完全變了,——在他身上好象突然發生了一種驚人的變化!老奶媽到他屋裏,說:「好寶貝,讓我把你這裏神像前的油燈也點上吧。」以前他決不答應,甚至會吹滅它。這次他卻說:「點吧,親愛的,點吧,我以前攔阻你,真是混帳極了。你點上油燈,禱告上帝:我一邊高興地看著你,一邊也在禱告。這樣我們禱告的就是一個上帝。」我們聽到這些話覺得奇怪,母親回到自己屋裏一個勁地哭,只在走進他的房間的時候才擦幹眼淚,裝出高興的樣子。「媽媽,親愛的,不要哭,」他時常說,「我還要活很長時間,和你們一起快樂地過活,生活是多麼快樂,多麼高興呀!」「唉,親愛的,你還有什麼快樂,整夜發燒,咳嗽,幾乎咳得把你的胸脯都震裂了。」他回答說:「媽媽,你不要哭,生活就是天堂,我們大家都活在天堂裏,可是我們卻不願意知道這個,如果願意知道,那麼明天全世界就都會成為天堂了。」大家都奇怪他的話,他是說得那樣奇怪而堅決;大家都感動得哭了。朋友們到我們家裏來看望。他就說:「可愛的親人們,我有什麼值得你們這樣愛,你們為什麼愛我這樣的人,我以前又是多麼不懂得珍重這個啊!」他時時刻刻對走進來的僕人們說:「親愛的,你們為什麼侍候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麼?如果上帝開恩,讓我活下去,我也要親自為你們服務,因為大家應該互相服務。」母親聽了搖搖頭說:「親愛的,你因為有病才這樣說呀。」他說:「媽媽,親愛的媽媽,既然不可能沒有主人和僕人,那麼讓我也做我的僕人的僕人,就象他們做我的僕人一樣。我對你說,媽媽,我們大家在眾人面前都有過錯,尤其是我比別人更有錯。」母親甚至發笑了,一面哭,一面笑,說道:「你怎麼在眾人面前比別人更有錯?世上有的是殺人的、搶人的,你來得及幹哪一件,幹嗎要比別人更嚴厲地責備你自己?」他說:「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他當時出人意外地喜歡說起這些親熱的話來,「我的嫡親的,可愛的媽媽,你要知道,每一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和一切事擔有種種罪責。我不知道怎樣給你講明白,可是我痛切地深深感到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怎麼能活在那裏,生著氣,卻一點也不自覺這一點呢?」他每天醒來以後,一天比一天更顯得親切,愉快,心中洋溢著愛,一個老德國醫生埃森斯密特時常來,有時來了,他就和醫生開玩笑:「怎麼樣,大夫,我還能在世上再活一天麼?」醫生回答他:「不但一天,還能活許多天,——還能活幾個月,幾年。」他嚷起來:「幹嗎幾年,幾個月!用得著計算什麼日子,人只要有一天就可以體會到全部的幸福。親愛的,我們幹嗎要爭吵,互相誇耀,互相記仇:我們大家只應該到花園裏去,遊玩,嬉戲,互相親愛,互相誇獎,親吻,為我們的生活祝福。」「您的兒子已經不是這世上的人了,」在母親送醫生到臺階上的時候,醫生悄聲對她說,「他因為病,變得神經不正常了。」他的房間的窗子是朝花園的。我們家的花園很陰涼,有許多老樹,春天樹上正在發芽,早春的小鳥飛了過來,嘰嘰喳喳地鳴叫,在他的窗外唱歌。他望著,欣賞著它們,突然向它們也請求起饒恕來:「上帝的小鳥,快樂的小鳥,你們也饒恕了我吧。因為我在你們面前也犯過罪孽。」當時我們家裏誰也沒法理解這種話,但是他卻快樂得哭了。他說:「是啊,我的周圍全是上帝的榮耀:小鳥,樹木,草地,天空,只有我活在恥辱裏,糟踏了一切,完全沒有注意到美和榮耀。」「你竟把許多罪孽往自己身上攬。」母親說著就哭了。「我的親愛的媽媽,我哭是因為快樂,並不是因為悲傷,只是我不知道怎樣對你說才好,我是自己願意向他們認錯的,因為我不懂得應當怎樣去愛他們。儘管我在大家面前有罪,大家也會饒恕我的,這就是天堂。難道我現在不在天堂上麼?」

  還有許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也寫不下來了。只記得我有天一個人到他屋裏去,裏面一個旁人也沒有。那時候已將薄暮,天氣清朗,太陽已快要落山,斜暉照亮了整個屋子。他看見了我,向我招手,我走近去,他兩手抓住我的肩膀,溫存和藹地看著我的眼睛,不說一句話,只是看了我好大一會兒,然後說道:「好了,現在你去吧,去替我遊戲、生活下去吧!」我當時走出去玩耍去了。以後我一生裏有許多次含淚想起,他怎樣吩咐我替他生活下去。他還說了許多象這樣奇怪,美麗,但當時我們還不瞭解的話。他是在復活節後第三個星期去世的,死時神志清醒,雖然已不會說話,但是直到最後一刻神色也一點都沒有改變:快樂地看著周圍,眼睛裏充滿喜悅,目光尋覓著我們,向我們微笑,招呼我們。甚至城裏也有不少人談論起關於他死的事情來。這一切當時使我震撼,但並不很厲害,雖然殯葬的時候,我曾大哭一場。我那時很年輕,還是一個孩子,但是一種不可磨滅的印象,一種深藏的感情,卻一直留在我的心上。到了時候全會復活過來,發出迴響。後來真的應驗了。

  2.聖經與佐西馬長老的一生

  那時候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了。不久,有些好心的朋友對她說:現在你既然只有一個兒子,你又不是窮人,有點財產,為什麼不效法別人,打發令郎到彼得堡去,如果一直留在故鄉,也許你會使他喪失發跡的機會的。他們勸母親把我送到陸軍士官學校去,以便以後加入皇帝近衛軍。母親遲疑了許久,捨不得和最後一個兒子離別,但是為我的幸福著想,雖然流了許多眼淚,最後還是下了決心。她把我帶到彼得堡,送進陸軍士官學校,從此我再沒有看到她;因為她為我們兩人悲痛、思念了整整三年以後就去世了。父母的家裏給我留下的完全是寶貴的回憶,因為一個人再沒有比他在父母家裏所度過的幼年時代留下的回憶更為寶貴的了,而且只要家庭裏有一點點的愛情和和諧的氣氛,就差不多永遠這樣。甚至從最壞的家庭裏也會遺留下寶貴的回憶來,只要你的心靈本身懂得尋找寶貴的東西。在我關於家庭的種種回憶中,也包括關於聖經的故事的回憶,這當我在父母家裏,雖然還是孩子時,就已經很感興趣了。我當時有一本聖經故事書,其中附有各種精美的插圖,書名是:《新舊約故事一百○四則》,我就是從這本書開始學會讀書的。現在這本書還放在我這裏的書架上,作為珍貴的紀念起來保存。但是我記得,在我學會讀書以前,還在八歲的時候,某種靈感就已經初次降臨到我的身上。母親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一,領我一個人到教堂去做彌撒(我不記得當時哥哥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天天氣晴朗。我現在回憶的時候,好象還能看見薰煙怎樣從香爐裏升起,靜悄悄地嫋嫋上升,陽光從圓頂上狹窄的小窗裏傾瀉到教堂中我們的頭上,而香煙彎彎曲曲地升上去,就好象融化在陽光裏一般。我感動地望著,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心靈裏有意識地種下了上帝的話語的種子。一位少年拿著一本大書,走到教堂中央,——那本書大得我當時覺得他甚至拿著都很吃力。他把它放在誦經臺上,打開來開始朗誦。當時我忽然第一次懂得了一點意思,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了在上帝的殿堂裏讀的是什麼。在烏恩地方有一個正直、虔信的男子,廣有財產,有許多駱駝,許多驢羊,他的孩子們終日尋歡作樂,他很愛他們,替他們禱告上帝:因為他們這樣尋歡也許會犯罪的。魔鬼同神子們一塊兒來到上帝面前,對上帝說,他已經走遍地上和地下各處。「你看見我的奴僕約伯了麼?」上帝問他。於是上帝指著他的偉大而神聖的奴僕,對魔鬼誇獎起來。魔鬼聽了上帝的話,冷笑了一聲:「你把他交給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奴僕會發出怨言,詛咒你的名。」於是上帝把他所心愛的這個恪守教規的人交給魔鬼,魔鬼殺害了他的子女和牲畜,毀盡了他的財產,一切都是那樣突然,好象神的霹靂一般。於是約伯撕裂自己的衣裳,撲在地上,大聲喊道:「我赤身從母胎裏出來,再赤身回到大地。上帝賜與的,上帝又取了回去。願上帝的榮名千年萬世永受祝福!」神父和師傅們,請你們寬恕我現在的眼淚,——因為我的全部童年生活現在好象重新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現在仿佛又象當時那樣以一個八歲小孩的胸脯呼吸,又跟當時一樣地感到又驚又喜又敬畏。當時那些駱駝是那麼引起了我的想像,還有哪個敢同上帝那樣說話的撒旦,那把自己的奴僕交出去受罪的上帝,以及他那喊著「不管你怎樣懲罰我,你的榮名將永受祝福」的奴僕。隨後就是教堂裏那寧靜而甜蜜的頌歌:「願我的禱詞得聞」,然後又是神父香爐裏的薰煙和跪地的祈禱!從那時期,每逢我重讀這篇聖者的故事就不能不流下淚來,——甚至昨天還是這樣。這裏面有許多偉大、秘密、無從想像的東西!我以後聽到過嘲笑者和褻瀆神明的人傲慢不遜的話:上帝怎麼能把他所愛的聖者交給魔鬼去供它取樂呢?還奪走他的子女,用疾病和毒瘡打擊他,使他用瓦片去擠身上的膿瘡,這是為了什麼?是不是單單為了在撒旦面前誇口說:「你瞧我的聖者能為了我受什麼苦!」但是偉大之處正在於這是一種神秘,——一個朝生夕死的塵世形象和永恆的真理結合在一起了。在地上的真理面前永恆的真理在顯示它的作用。這裏創世主就象在他創世的最初幾天,每天做完後總要誇獎:「我所創造的一切都是很好的」一樣,他看著約伯,重新又在誇獎他自己的造物。約伯讚美上帝的時候,不僅是在為他效勞,而且也是在為他千年萬世,一代又一代的造物效勞,因為他被創造出來時的天職就是如此。主啊,這一本書太好了,裏面有多少寶貴的教訓!聖經真是一部了不起的書,它帶給人多麼神妙的奇跡和力量!真是世界和人,以及各種人類性格的樣板,一切都在這裏面提到了,一切都給我們永遠指示出來了。裏面有多少神秘得到了解決和揭示:上帝重又恢復了約伯的地位,重又賜與他許多財產,又過了多少年,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的子女,而且他也愛他們。主啊!「在以前的那些子女已經沒有,已經被奪去以後,他怎麼還能愛這些新的子女呢?當想起以前的子女來的時候,儘管他也很愛新的子女,但是難道他跟他們在一起,能夠感到完全幸福,象以前一樣麼?」然而這是能夠的,能夠的:舊的悲愁,由於人生的偉大的神秘,會漸漸轉化為寧靜的、感人的歡樂,而年輕的、沸騰的熱血將由馴順的、明朗的暮年所取代;我祝福著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也依舊對它歌頌,但是我現在卻更愛日落,愛它那長長的斜暉和隨之而來的寧靜,溫馴,動人的回憶,整個漫長而幸福的一生中各種可愛的形象;而在這一切之上是上帝的使人感動、使人安慰並寬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將終結,我知道,也聽到了,但是在剩下的每一天中,我感到我的地上的生命已和新的、無盡的、不瞭解的、卻已十分臨近的生命相接觸。在預感到這新的生命時,我的心靈喜悅得顫抖,我的頭腦清澈,心中高興得流淚。……朋友們,師傅們,我屢次聽到,在最近一些時候以來更加時常聽到,我們的神父們,尤其是鄉村的神父們,到處哭哭啼啼訴說自己的薪俸太少,地位太低,公開地說,甚至寫成文字, ——我就曾親自讀到過,——說他們現在好象無法對人民講解聖經,因為他們的薪水太薄,假使有路德教徒和異教徒前來搶奪羊群,只好讓他們搶去,因為我們掙的錢太少。天呀!我心想,但願上帝把他們認為那麼寶貴的薪俸加多些吧,因為他們的抱怨也是有理的,但是說實話:如果誰在這件事上有錯的話,那有一半是錯在我們自己!因為即使沒有時間,即使他說全部時間都忙於工作和各種聖禮確是事實,但到底總還不是全部時間,他在一個星期中至少總還可以找到一兩個鐘頭來想想上帝的吧。而且也不是整年都有工作。他可以每星期一次,在晚上,起初只召集一些孩子們前來,——父親們聽到以後也會來的。做這事情也用不到建造什麼房子,只要在自己的屋子裏接待一下就行,用不著擔心,他們不會糟踏屋子的,因為集會總共只有一兩個鐘頭。他可以對他們打開這本書,就誦讀起來,不要講大道理,不要裝腔作勢,也不要露出高高在上的樣子,而是要帶著親切感動的態度,高興自己能為他們誦讀,高興他們喜歡聽,也聽得懂,而且要自己也愛所讀的那些話,只要偶爾停下來,把一些老百姓不大懂的話解釋一下,不必著急,他們全會瞭解,正教徒們的心是完全瞭解的!你給他們讀亞伯拉罕和薩拉的故事,伊薩克和麗碧卡的故事,讀雅各怎樣到拉朋去,夢中和上帝相鬥,說道:「這地方是令人敬畏的,」你就一定可以使普通老百姓虔信的心產生深刻的印象,你給他們讀,尤其應該給小孩們讀:幾弟兄如何把他們的親弟弟,一個可愛的少年,一個愛作夢的人和偉大的預言者約瑟夫賣去作奴隸,卻拿著他的血衣去對父親說,是野獸把他的兒子撕成碎塊了。給他們讀,後來這幾弟兄如何到埃及去找糧食,那時約瑟夫已成了偉大的帝王,可是他們沒有認出來。他折磨他們,治他們的罪,把弟弟便雅憫扣住,卻完全出於愛:「我愛你們,一面愛,一面折磨你們。」因為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怎樣在酷熱的沙漠中,水井旁邊,被他們賣給商人,他怎樣擰著雙手,放聲哭泣,求弟兄們不要把他賣到陌生的地方去充當奴隸,現在過了許多年以後,看到了他們,重又無限熱愛他們,一面愛,一面加以折磨和壓迫。他後來離開他們,忍不住心中的痛苦,撲到床上哭了;後來他擦幹臉,喜喜歡歡地走出來,對他們說:「哥哥們,我就是約瑟夫,你們的弟弟!」然後再往下讀,老雅各得悉他的可愛的小兒子還活在人世,多麼喜悅,急著到埃及去,甚至拋棄了祖國,死在異鄉,在遺囑裏向後世說出了偉大的預言,一生秘密地藏在他的溫順畏怯的心裏的預言,說他這猶太族裏將出現宇宙的偉大的希望——調解人和救世主!神父和師傅們,請寬恕我,不要責怪我象小孩一樣談論你們早就知道,而且會更加巧妙而動聽百倍地宣講的東西。我只是由於高興才講這些的。請你們寬恕我的眼淚,因為我真愛這本書!讓他,上帝的牧師,也哭泣一下,他就可以看到聽他誦讀的人的心會怎樣受到感動。只需一個小小的子粒:只要他把它播進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心裏,它就決不會死去,而會一輩子活在他的心靈裏,在黑暗和他所犯的種種罪孽的污穢中,作為一線光明,作為一種偉大的警戒而潛藏在他的身上。而且完全不必多加解釋和教訓,一切他全會直接瞭解的。你們以為普通群眾不會瞭解麼?你們可以試試再對他們念一段動人的故事,關於美麗的以斯帖和驕傲的瓦實提的故事,或是先知約拿在鯨魚肚裏的奇妙的故事。還不要忘記讀神的寓言,尤其是讀《路加福音》裏的(我就這樣做過),以後是讀《使徒行傳》裏聖保羅的談話(這是一定要讀的,一定要讀的!),最後,也不妨讀讀《聖徒傳》裏神人阿曆克賽的行述,和最為偉大的快樂的殉難者,神的目睹者埃及來的聖母瑪麗亞的生平,你會使他們的心深深地被這些簡單的故事所打動,而這樣做只要每星期一個鐘頭就行,不管你的薪水多麼少,有一小時就夠了。他就會親眼看見,我們的民眾是厚道的,感恩的,會給予百倍的答謝。他們記住神父的關懷和他的感人的話,會心甘情願地到他地裏和家裏來幫他的忙,而且比以前更加尊敬他,——而這也就等於增加了他的薪水。事情是很簡單的,有時候我們甚至都害怕說出口,因為怕人家會笑你,然而這是完全真實的!凡是不信上帝的人,也不相信上帝的人民。相信了上帝的人民,就能明察上帝的神聖,雖然以前自己並不信它。唯有人民和他們的未來的精神力量可以使我們那些脫離故土的無神派產生信仰。沒有實例,基督的話還有什麼用?而人民要沒有上帝的話,會活不下去,因為他們的心靈迫切需要他的話和一切愉快美好的事物。在我年輕的時候,——這已經是好久以前,差不多有四十年了,我曾同神父阿菲姆長時間周遊全俄,為修道院募捐,有一次在一條可以通航的大河的岸旁和縴夫們一同過夜,一個面目清秀的青年農民和我們坐在一起。看他樣子已有十八歲。他要在第二天趕到一個地方去給貨船拉纖。我看見他用明朗柔和的目光朝前面望著。七月的夜是很明朗、寧靜、溫暖的。河面寬闊,水氣升上來,使我們感到涼爽,小魚輕聲戲水,小鳥沈默著,萬籟俱寂,無限美妙,一切都在向上帝祈禱。只有我們兩人沒睡,我和這青年談論這個上帝的世界的美麗和它的偉大的神秘。每根小草,每個昆蟲,螞蟻,金蜂,全都奇怪地知道自己應走的道路,雖然它們並沒有智力。它們為上帝的神秘作證,而且不斷地自己顯示這個神秘。我看出,這可愛的青年的心燃燒起來了。他告訴我,他愛樹林,愛林中的鳥;他是捕鳥的,瞭解它們的每一聲啼鳴,會召喚每一隻小鳥。他說: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呆在樹林子裏更好了,不過實在說,一切都很好。我回答他:「確實,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美妙,因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匹馬,站在人身邊的巨大的畜生,或是那頭低頭沉思著的牛,它替人做工,養活著人。你瞧瞧它們的臉龐:對於時常無情地痛打它們的人類是多麼溫順,多麼依戀,它們的臉上是多麼地不懷惡意,多麼地信任,多麼地美麗。甚至想想都覺得感動:它們是沒有任何罪孽的,因為一切都是崇高的,除了人類以外一切都沒有罪孽。基督遠在我們以前就和它們同在。」青年問:「難道它們也有基督麼?」我說:「怎麼沒有呢?因為話是為大家而說的。一切創造物,一切生物,每片樹葉都在傾聽著它,為上帝唱頌詩,對基督哭泣,藉著它們的無辜生活的神秘不自覺地完成這一切。你瞧,樹林裏有一隻可怕的狗熊徘徊著,既嚇人,又兇橫,可是它這樣卻並沒有什麼錯。」於是我講給他聽,有一次一隻狗熊走到一位在林中小修道室裏隱修的大聖徒那裏去。這位偉大的聖徒可憐它,不假思索地就走到它的面前,給它一塊麵包,說道:「你去吧,願基督和你同在。」這只兇橫的野獸竟服服貼貼地走開了,不加一點傷害。青年聽見它不加一點傷害地離開,顯然基督也和它同在的話,十分感動,說道:「這真好極了!神的一切是多麼好,多麼奇妙啊!」他坐在那裏,一聲不響地、恬靜地沉思著。我看出他悟解了。接著,他就在我的身旁純潔無邪、無憂無慮地睡熟了。願上帝賜福給青春!我臨睡以前,為他作了祈禱。主啊,願你賜給你的人們和平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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