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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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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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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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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3: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米卡

           第一節 庫茲馬·薩姆索諾夫

  格魯申卡飛進新生活裏去的時候,囑咐阿遼沙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轉致最後的問候,並且請他一輩子記住她的一小時的愛,但對她的事還一點也不知道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那時候也正處於非常紛擾和忙亂的狀態。最近兩天,他的心情是那樣難以形容,正象他以後自己所說的,簡直差一點要得腦炎。阿遼沙昨天早晨沒找到他,伊凡哥哥當天也沒有能夠和他在酒店裏相見。他所住的小房子的房東嚴守他的命令,對誰也不說他的行蹤。在這兩天以內,他真是四面八方到處亂跑,象後來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和他的命運奮鬥,拯救自己”,甚至還出城去辦一樁急事有幾小時之久,雖然他怕離城一步,一分鐘也不敢放鬆對格魯申卡的監視。這一切以後都會在檔形式下非常詳細地弄清楚的,目前我們只想具體地把那個突然出現在他命運中的可怕的慘劇的前兩天,他一生中最可痛心的兩天中最必要的一些事情先說一說。格魯申卡確曾誠懇而真摯地愛過他一小時,這是事實,但與此同時,她有時折磨起他來也簡直是十分殘忍而不加憐憫的。最糟的是他一點也無法摸透她的真正心意,用軟騙硬逼的辦法都辦不到:她不但決不會上勾,反而只會生氣,完全不理他,這一點他當然是很明白的。他當時很正確地猜想到她自己也正處在某種內心鬥爭中,處於一種異常遊移不決的心情下,想下某種決心,卻始終拿不定主意。因此他不無相當理由地懷著戰慄的心情猜到,有的時候她對他和他的熱戀簡直感到憎恨。事實也許就是這樣,但是格魯申卡究竟為著什麼而煩惱,他卻始終還是不曾理解。就他自己來說,他所苦惱的全部問題僅僅只在於:“究竟是他米卡中選呢,還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談到這裏,必須順便說明一個肯定的事實:他完全深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定會向格魯申卡提議(說不定已經提議)和她正式結婚的,他決不認為這老色鬼會當真指望只花三千盧布了事。這個結論,是米卡因為深知格魯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來的。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有時會覺得格魯申卡的全部痛苦和遲疑不決的心情只是由於她不知道應該選擇誰,誰對於她比較更有利。至於那位“軍官”,也就是格魯申卡一生命中註定的那個人快要回來,她正懷著十二分激動和恐懼的心情在等待著他的來臨,說來奇怪,他在那些日子裏竟連想也沒有想到。固然,格魯申卡最近幾天對他絕口不談這件事。但是她在一個月以前曾接到她那位以前的勾引者一封信,這是他聽她親口說起過的,而且也多少知道了些信中的內容。格魯申卡當時在氣頭上,曾把這封信給他看。但是使她驚訝的是他對於這封信幾乎毫不加以重視。很難解釋為什麼:也許就因為他為了這個女人和親生父親爭鋒,這件事的醜惡和可怕已把他完全壓倒,使他簡直不能設想有比這再可怕、更危險的事情了,至少在當時來說是如此。對於失蹤五年以後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鑽出來的未婚夫,他甚至根本不相信,尤其不相信他很快就會來。而且在米卡看到的那位“軍官”的第一封信上,關於這位新情敵回來的話寫得也很不明確:這封信通篇很模糊,很浮誇,儘是些多情善感的話。應該說明的是,那一次格魯申卡把那封信的最後幾行字掩住了沒給他看,在那幾行字裏關於回來的話就說得比較確定些。再說米卡事後還記得,當時似乎看到格魯申卡自己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驕傲的看不起西伯利亞來的那封信的意思。以後,格魯申卡關於和這新情敵進一步聯繫的一切情節,就再也沒有對米卡提起過。因此他漸漸地甚至完全忘卻了這位軍官。他心裏只是想,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無論有什麼變化,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正在臨近的最後衝突的時刻實在太近了,因此一定會比其他一切都更早地弄個水落石出。他戰戰兢兢地隨時都在期待著格魯申卡的決定,而且一直相信這個決定一定會心血來潮地突然作出。她會忽然對他說:“你把我拿去吧,我永遠屬於你了。 ”於是一切都會了結:他會一把抓住她,立刻帶她到天涯海角。立刻帶走,越遠越好,即使不是天涯海角,也要到俄羅斯的盡頭,和她在那裏結了婚,incognito?地安居下來,讓任何人,無論是這裏的人也好,那裏的人也好,或者任何別的地方的人也好,都從此不再知道他們的蹤跡。到了那時候,啊,那時候,就會立即開始過嶄新的生活!關於這不同的、革新的、“善良”的生活,(“一定要善良的,一定要善良的!”)他時時刻刻瘋狂地幻想著。他渴望這樣的復活和革新。他以往出於自己的意志而陷進去的這個污穢的泥沼,使他感到實在再也無法忍受。和很多處於這種境況的人一樣,他最相信環境的變更:只要不是這些人,只要不是這個環境,只要脫離這個可詛咒的地方,一切就可以復活,一切就可以重新做起!這是他所深信的,這是他日夜嚮往的。

  ——

  注:?義大利語:隱姓埋名。

  ——

  然而這只是問題的第一種解決方式,也就是圓滿的解決方式。也還有另一種解決方式,那就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結局了。她會忽然對他說:“你走吧,我已經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商量好了,我要嫁給他,不需要你了,”到了那時候,……到了那時候,……但米卡並不知道到了那時候將怎麼辦,直到最後的一刻他還不知道,這是該替他說句老實話的。他並沒有確定的打算,也並沒有想到要犯罪。他只是在那裏監視,偵探,自己苦惱,但又始終只指望著自己的命運能得到第一種圓滿的結局。他甚至趕走了一切別的念頭。然而這裏又開始碰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樁糟心事,出現了另外一個枝節的,卻也是事關重大而又無法解決的新問題。

  假使她對他說:“我是你的,你把我帶走吧”,那麼他將怎樣把她帶走呢?他哪里有錢,有必要的用費呢?多少年來一直不斷地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所給的那筆錢中陸續支給的生活用款恰巧在這時候全部支完了。自然格魯申卡有錢,但是米卡在這個問題上卻忽然發起可怕的驕傲脾氣來:他要自己把她帶走,用自己的錢和她開始過新的生活,而不願意用她的錢;他甚至想也不願意想他會用她的錢,一想到這裏就感到苦惱而不是滋味。我在這裏不想去渲染這件事,也不想去分析它,而只是指出,此時此刻,他的心情就是這樣。這甚至也說不定完全是由於他偷用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錢,間接而且似乎下意識地感到良心上的隱痛所致:“已經在一個女人面前做了壞蛋,立刻又在另一個女人面前做壞蛋,”他當時想,這是他以後自己承認的,“而且格魯申卡如果知道了,也是不會再要這樣的壞蛋的。”那麼究竟到哪里去籌這筆款子,從哪里去弄到這筆倒楣的錢呢?要不然,一切都將落空,什麼也辦不成,“僅僅因為沒有錢,唉,真是丟臉呀!”

  我得先說兩句:問題正在於他也許知道從哪里去弄這筆錢,也許知道這錢正在什麼地方現成地放著。這裏我不想說得更詳細了,因為以後一切都自然會弄明白的。但他的主要為難處究竟在哪里,這一點我還是要交代一下,雖然也許不見得能交代得很清楚:為了取用這筆正在什麼地方現成放著的款子,為了有權去取用它,必須先把三千盧布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個扒手,壞蛋,而我是不願意作為一個壞蛋去開始新的生活的。”米卡下了這樣的決心。因此,他決心在必要的時候鬧它個天翻地覆,無論如何也一定要首先把三千盧布歸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下這個決心的最後過程,——就這麼說吧,是發生在他生活中的最近幾個小時以內,那就是兩天以前的晚上,在格魯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他在大路上最後一次和阿遼沙相遇的時候;當時米卡聽了阿遼沙對他講述這件事,就承認他自己是一個壞蛋,還囑咐後者把這話轉告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假如這能使她多少輕鬆些的話”。就在當天夜裏,他和兄弟分手以後,他在瘋狂的心情下簡直覺得他甚至情願“殺人越貨,也必須償還卡捷琳娜的債”。“我寧願在被圖財害命的人面前成為兇手和強盜,寧願使眾人把我看作這種人,寧願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也不願讓卡捷琳娜有權說我對她變心,偷她的錢,卻用她的錢同格魯申卡一起逃跑去過善良的生活!決不能這樣!”米卡咬著牙自己對自己這樣說,有時候真的感到自己這樣下去一定要得腦炎了。但是他卻還是繼續在那裏內心鬥爭著。……

  說來奇怪:從表面看來,一旦做出這樣的決定,他除掉得到失望以外,就再不會得到別的了;因為一下子從哪兒去弄這麼大一筆錢呢,更何況是象他這樣的窮光蛋?然而當時他卻始終指望著他可以弄到這三千盧布,以為這筆款子會自己跑到或者飛到他手裏來,甚至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不過,所有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樣的人本來也都這樣,因為他們一輩子隻會白白花錢,揮霍遺產,而對於怎樣才能賺到錢,是一竅不通的。前天他和阿遼沙分手以後,他的腦海裏立刻湧出了一大堆想入非非的念頭,把他的頭腦全攪亂了。結果是他首先第一步就採取了一個最最離奇的步驟。的確,也許這類人處於這樣的境遇之下,恰恰會覺得最不可能、最不實際的步驟反而是必須首先去做,而且可以得出結果的。他忽然決定到格魯申卡的保護人——商人薩姆索諾夫那裏去,對他提出一個“計畫”,而且就憑這個“計畫”從他那里弄到全部所需的款項;從生意的觀點來看,他對於自己的這個計畫是毫不懷疑的,只擔心薩姆索諾夫如果不願意單從生意方面著想,對於他的舉動不知會有怎樣的看法。米卡雖然和這個商人見過面,卻和他並不熟識,甚至一次也沒有交談過。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心裏甚至早就有一個信念:那就是這個老荒唐鬼眼下已經奄奄一息,假使格魯申卡想自己設法安排一種體面的生活,嫁給一個“靠得住的男子”,也許現在他是一點也不會反對的。不但不會反對,反而自己也希望這樣,而且如果有合適的機會,還會親自加以促成。不知是根據某種傳言呢,還是根據格魯申卡某句話的流露,他還斷定老人也許情願他娶格魯申卡,而不願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娶她。也許,讀這部小說的許多讀者會以為希冀這樣的幫助,打算——這樣說吧,從對方的保護人手裏贏得自己的新娘,這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說,未免是太粗魯太不擇手段了。對於這一點,我只能說在米卡看來,格魯申卡過去的一切已經完全過去了。他對這種過去抱著無限同情,並且以他烈火般的爽快脾氣決定,只要格魯申卡一旦對他說她愛他,而且準備嫁給他,那就立刻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格魯申卡,而同時也就會出現一個嶄新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再不犯任何罪惡,只準備做種種善行:他們兩人將互相饒恕,開始過全新的生活。至於庫茲馬·薩姆索諾夫這人,他把他看作是格魯申卡過去一段已經完結的經歷中對她發生過不幸影響的人,她從來沒有愛過他,而且主要的是他自己現在已成為“過去”的人物,已經完結,因此也象其他事物一樣現在已不再存在了。更何況米卡現在甚至都無法把他當作一個人看待,因為城裏大家全知道他只是一個渾身是病的廢物,和格魯申卡保持著可以說是父女般的關係,已經和以前的情況完全不一樣,而且早已如此,差不多已有一年了。總之,米卡在這方面有許多憨厚的地方,因為他雖有不檢的行為,卻還是一個十分憨厚的人。正是出於這種憨厚,他竟深信老庫茲馬在快要爬進棺材的時候,會為了他和格魯申卡的那段往事而感到誠懇的懺悔,因而現在作為保護人和朋友,再沒有比這位無害的老人對她更忠實的了。

  米卡和阿遼沙在野外談話以後,幾乎整夜沒有睡,第二天,早晨十點鐘光景就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求見。這是一所很大的兩層樓房,十分陳舊,顯得陰鬱,院裏有些附屬建築物,有一所廂房。樓下住著薩姆索諾夫的兩個已成婚的兒子和他們的家眷,他的老姐姐和一個沒有出閣的女兒。廂房裏住著他的兩個夥計,其中一人的家庭也是人口繁多的。子孫和夥計們所住的房屋很擁擠,可是老人獨自占了整個樓上的房間,連服侍他的女兒也不放進去住,她只好在一定的時間裏,或者在他不定時的召喚下,一趟趟地從樓下跑到樓上,雖然她早已長期害著氣喘病。樓上有許多堂皇的大房間,裏面全是商人式的舊陳設,靠牆都單調地擺著一長排一長排笨重的安樂椅和紅木椅,頭上是蒙著布套的水晶掛燈,牆間嵌著陰暗的玻璃鏡子。這些房間全是空的,沒有人住,因為這多病的老人只躲在一間小屋裏面,——那是一間遠在一角的小臥房,由一個包著頭巾的老女僕和一個平時總坐在外屋的矮櫥櫃上伺候著的“小鬼”服侍他。老人因為腿腫幾乎完全不能行走,只是偶爾從皮圈椅上站起來,由老太婆架著他的胳膊,領他在屋裏走一兩圈。他甚至對這老太婆也極嚴厲,而且不大說話。當僕人通報“上尉”前來拜訪他時,他立刻吩咐回絕。但是米卡堅持要見,因而又再次去通報。庫茲馬·庫茲米奇詳細盤問小鬼:他是個什麼樣子?是不是喝醉了酒?有沒有撒潑胡鬧?得到的回答是:“人倒挺清醒,就是不肯走。”老人又吩咐出去回絕不見。米卡早就料到這一層,身邊特地揣著紙張和鉛筆,這時就在一張小紙片上整整齊齊地寫了一行字:“為了和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密切有關的極重要的事請見”,由僕人把這張紙送給老人。老人思索了一會,吩咐小鬼領客人到大廳裏去,還打發老太婆下樓叫他的小兒子立刻上來。這小兒子足有兩俄尺十二俄寸高,力氣極大,臉剃得光光的,一身德國式的服飾打扮(薩姆索諾夫自己卻穿著俄羅斯式的長褂子,還留著鬍鬚),他毫無二話地立刻就來了。他們大家在父親面前都是戰戰兢兢的。父親把這個大漢子叫了上來,倒並不是懼怕上尉,他不是膽小的人,只是預防萬一有什麼情況,可以有一個見證人在場。終於,他由小兒子和那個小鬼扶著,走進大廳裏來。可想而知,他也感到了相當強烈的好奇。米卡在那裏等候著的大廳寬大而陰鬱,使人心情煩悶,窗子有上下兩排,牆壁是假大理石的,有三架水晶大掛燈,全蒙著布套。米卡坐在門旁一張小椅子上,懷著神經質的焦躁不安心情等待著決定他的命運。等到老人剛從對面的門裏走出來,離米卡的椅子距離還有十俄丈時,米卡就突然跳起來,用一步跨出一俄尺遠的堅定的軍人式步伐迎上前去。米卡穿得很體面,常禮服的紐子扣得整整齊齊,手裏拿著圓筒禮帽,還戴著黑手套,和三天以前在修道院長老那裏,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兄弟們相見的時候一模一樣。老人站在那裏,用傲慢而嚴厲的神情等待著他。米卡立刻感到在他走過去的時候,老人對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近來浮腫得十分厲害的庫茲馬·庫茲米奇的臉也使米卡吃了一大驚:本來很肥厚的下唇現在好象成了一塊搭拉著的煎餅。他神氣活現地默默對客人鞠躬,手指著長沙發旁邊的圈椅請米卡坐下,自己卻倚著兒子的手,一面發出痛苦的呻吟,一面慢吞吞地坐到米卡對面的沙發上。米卡看到他那種痛苦費力的樣子,心裏立刻為眼前自己在這位被他所打擾的莊重人物面前的猥瑣渺小,感到懊悔和由衷的慚愧之情。

  “先生,您有什麼貴幹?”老人坐下以後慢吞吞地說,字音清晰,態度既嚴厲又客氣。

  米卡哆嗦了一下,剛想跳起來,但又坐定了。接著就立刻大聲說了起來,說得匆促而帶神經質,指手畫腳,露出一副瘋狂的神氣。顯然這人已被逼到了絕境,走投無路,正在尋找最後一根稻草,如果尋不到,就只好立刻跳到水裏沉沒了事。大概,老人一下子就已看透了這個情況,儘管他的臉上仍舊冷冰冰地不動聲色,象個木頭人一樣。

  “尊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大概已經多次聽到過我同家父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之間發生的爭執,他剝奪了我母親留下給我的遺產,……全城都已經在喋喋不休談論這件事情,……因為這裏的人淨愛談些他們不應該談論的事情。……而且您也可能聽格魯申卡說起過,……對不住:我是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最敬愛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米卡這樣開始說起來,頭幾句話沒說完就接不下去了。但我們不打算在這裏逐句介紹他的原話,只想談談它的梗概。據說問題是這樣的:米卡在三個月以前,就有意去諮詢過一位省城裏的律師(他用的是“有意”,而不是“特地”),“那是一位有名的律師,巴維爾·巴夫洛維奇·柯爾涅波洛多夫,您大概聽說過吧,庫茲馬·庫茲米奇?寬寬的額頭,幾乎有政治家的頭腦,……他也認識您的,……很誇獎您……”米卡第二次又接不下去了。但是他並沒因此而住口,他立刻跳了過去,竭力繼續說下去。這位柯爾涅波洛多夫先生在詳細盤問並研究了米卡所能提出的各項檔以後(關於檔的話米卡說得很含糊,還特別匆忙),認為契爾馬什涅莊園本來是母親遺給他的,的確可以提出訴訟,使這老惡棍毫無辦法,……“因為世上沒有打不開的門,法律永遠知道怎麼去找漏洞。”總而言之,還可以希望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補付六千盧布,甚至是七千,因為契爾馬什涅不管怎麼說至少總值兩萬五,也許是兩萬八,“ 甚至值三萬,三萬,庫茲馬·庫茲米奇,但是您想想看,我從這個殘忍的人手裏拿到的竟還不到一萬七!……”當時我——米卡——把這件事暫時擱下了,因為我不懂法律,可來到這裏以後,卻被他提出的反控弄糊塗了(說到這裏,米卡又弄亂了,又跳了好幾句),所以,尊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可否請您接受我對於這惡徒的一切權利,您只要給我三千盧布就行。……您這樣做,決不會吃虧的,我可以用名譽來擔保,恰恰相反,您可以用三千賺到六七千。……主要的是這一切“最好在今天”就了結。“我可以到公證人那裏去,或是用別的什麼辦法。……總而言之,您要我怎樣做我就怎樣做,要我立什麼文書我就立什麼文書,我也可以在隨便什麼檔上簽字,……我們現在就可以立一個字據,如果可能的話,只要有可能的話,最好今天早晨就立。……最好請您當時就把那三千盧布付給我,……因為這城裏還有誰比您更有錢呢。……而且這樣一來,您還救了我,免得……總而言之,救了我這個可憐的傻瓜,使我可以去做一件最最高尚的事,一件可以說是非常崇高的事,……因為我對於一位太太懷有極高尚的感情,這位太太是您所深知,而且象慈父那樣照顧著的。如果不是象慈父那樣,我也不會到這裏來了。而且,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這裏面是三個腦袋頂了牛了,因為命運是可怕的東西,庫茲馬·庫茲米奇!面對現實,庫茲馬·庫茲米奇,只能面對現實!既然您早就應該除外,所以按我的說法,現在只剩下兩個腦袋了,也許我說得太赤裸些,可是我不是文學家。那就是說一個是我的腦袋,另一個是那個惡棍的。現在請您選擇吧:是選擇我,還是選中一個惡棍?現在一切都掌握在您的手裏了,——三個人的命運,只能有兩個人能得到幸福。……對不住,我越說越糊塗了,但是您會明白的,……我從您的可敬的眼睛裏,看出您已經明白了。……要是不明白,我今天就只好投河了!就是這樣!”

  米卡用“就是這樣”這幾個字中止了他的離奇的話,跳起身來,等候著對他這個愚蠢的建議的回答。說完最後的一句,他忽然失望地感到一切都弄糟了,主要的是他說了一大堆可怕的廢話。“真奇怪,到這裏來的時候,一切好象很有道理,現在聽來竟都像是胡說八道!”他的失望的頭腦裏突然掠過這個念頭。在他說話的整個時間裏,老人一直一動不動地坐著,瞧著他,眼睛裏露出冷冰冰的神情。但讓他急迫地等待了一會兒以後,庫茲馬·庫茲米奇終於用極堅決而冷淡的語氣說道:

  “對不起,我們不做這類生意。”

  米卡忽然感到他的兩腿發軟了。

  “叫我現在怎麼辦,庫茲馬·庫茲米奇?”他喃喃地說,臉上露出苦笑。“我現在完了,您明白嗎?”

  “對不起……”

  米卡一直站在那裏,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忽然他覺察到老人的臉上露出了某種神色,他哆嗦了一下。

  “您瞧,先生,這一類生意我們做不來,”老人慢吞吞地說,“要打官司,請律師,麻煩透了!如果您願意,這裏倒有一個人,您可以找他去。……”

  “我的天!這人是誰呀?……您真是救了我的命,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卡口齒不清地連忙說。

  “他不是本地人,現在也不在這裏。他是個莊稼人出身,經營著木材生意,外號人稱‘獵狗’。他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接洽買你們契爾馬什涅的樹林子的事已經有一年了,兩方面價錢總是談不妥,也許您聽說了吧。他現在恰巧又來了,住在伊利英斯克村的神父家裏,離伏洛維耶驛站大概有十二俄裏。他為了樹林子的事也寫過信給我,和我商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想親自去找他。假使您趕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前面,把您剛才對我說的那件事向獵狗提出來,那麼說不定他……”

  “好主意!”米卡興高采烈地打斷他的話,“就是他,這對他正合適!他正在那裏討價還價,向他要的價錢很高,可現在那片地產的文書突然到了他手裏,哈,哈,哈!”米卡忽然發出短促的乾笑聲,來得那麼突然,甚至把薩姆索諾夫嚇得腦袋一哆嗦。

  “叫我怎麼感謝您,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卡滿腔熱情地說。

  “沒有什麼。”薩姆索諾夫低下頭來。

  “但是您不知道,您真是救了我,哦,是一種預感使我跑來找您的。……好吧,我就去找那個神父!”

  “用不著道謝的。”

  “我要馬上飛也似的趕去。我太讓您勞神了。我一輩子忘不了,這是我作為一個俄國人對您說的,庫茲馬·庫茲米奇,俄國人!”

  “好吧。”

  米卡抓住老人的手,正準備緊緊握它,但是老人的眼睛裏忽然閃出一種惡狠狠的神色。米卡連忙縮回手來,但立刻又責備自己多疑。“這是因為他累了。……”他的腦子裏閃過這樣一個想法。

  “為了她,為了她,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明白,這是為了她!”他忽然響徹整個大廳地嚷了一聲,鞠了一躬,猛然轉過身去,仍舊用一步跨出一俄尺遠的大步子,頭也不回地迅速走出門去。他高興得渾身哆嗦。“眼看正要走到絕路的時候,忽然竟會有一個守護天使來搭救了我!”他的腦際掠過這個念頭。“這真是位極高尚的老人,多麼有氣派!既然是象他那樣的事業家指出的道路,那麼……那麼自然是一定會成功的了。現在馬上就趕去。不到夜裏就可以回來,哪怕要到深夜才能回來,但事情是一定能辦妥的了。難道老人還能和我開玩笑麼?”米卡在走回寓所去的路上這樣嚷著,他的腦子裏自然只會有這樣的想法:要麼這是一個精明的事業家的精明的勸告,——他是明白生意經,深知這位獵狗先生(真是奇怪的姓名!)的為人的。要麼,要麼就是老人對他開玩笑!可惜,他後面那個念頭恰恰是正確的!事後很久,在慘劇已經發生了以後,薩姆索諾夫老頭子笑著自己承認,他當時是和“上尉”開了個玩笑。他是個冷酷、惡毒、好嘲弄人的人,而且還有著病態的愛跟人作對的脾氣。老人當時的動機究竟是因為看到上尉的一團高興(因為這個“放蕩鬼”竟會愚蠢地深信薩姆索諾夫會被他那荒唐的“計畫”騙上勾),還是因為為格魯申卡而發的醋勁(這“臭要飯的”居然會跑上門來,用她的名義,拿出荒唐的計畫來要錢),我不知道;但是在米卡站在他前面,感到兩腿發軟,並且無意義地叫出“完了”的時候,——就在這個時候,老人懷著無比的惡意瞧著他,起了要和他開個玩笑的念頭。米卡出去後,庫茲馬·庫茲米奇氣得面色發白,叫兒子吩咐下去,以後再不許這臭要飯的進來,連院子裏也不許放進來,否則的話……

  他沒有說完他恐嚇的話,但是連看慣他發怒的兒子都嚇得打了個哆嗦。事後老人甚至整整有一個小時,氣得渾身發抖,到了早上便發了病,不得不請醫生來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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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發表於 2010-7-24 10:33: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獵狗


  他必須坐馬車趕去,可是就連雇馬車的錢也毫無著落,一共只有兩個二十戈比的硬幣,過了多年舒適的生活以後,如今剩下來的竟然就只這麼一點點了!不過他家裏還放著一隻早就不走了的舊銀表。他連忙拿起它,送到一個在市場上開小鐘錶鋪的猶太鐘錶匠那裏。那鐘錶匠買了下來,給了他六個盧布。“連這也是出乎意外的!”興高采烈的米卡喊了起來(他一直懷著興高采烈的心情),拿起六個盧布,就跑回家去了。回家後他又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湊湊數。房東們是那麼喜歡他,所以他們儘管拿出來的是自己最後僅有的幾文錢,還是很情願地借給了他。正在興高采烈心情下的米卡當時就坦白告訴了他們自己的命運即將決定,還詳細地,自然是非常匆忙地把剛剛他向薩姆索諾夫提出的幾乎整個“計畫”都講給他們聽,又說菩薩姆索諾夫最後怎樣勸告,他的未來的希望怎樣等等的話。他以前也常把他的許多秘密告訴房東們,所以他們拿他當自己人看待,完全不把他看作是一位驕傲的老爺。這樣,米卡一共湊了九個盧布,就打發人去雇驛站的馬車到伏洛維耶車站。但正因為這樣,就顯示出而且使人記住了這樣一件事實,那就是:“在某一個事件發生的前夜,正午的時候,米卡身邊一個小錢也沒有,為了等錢用,曾賣去了表,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而這一切都有證人在場。”

  我預先把這事實指出來,以後大家會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米卡坐馬車趕到伏洛維耶車站去的時候,雖然滿心高興地預感到他終於可以解決“這一切難題”了,但是他還是心驚膽戰地擔心著:此刻他不在跟前的時候,不知格魯申卡會不會出什麼事情?比如說,會不會恰巧在今天終於下決心去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動身的時候沒有對她說,並且吩咐房東們如果有人來找他,無論如何不要說出他到哪里去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他一面在車上顛簸著,一面反復這樣說,“也許最好把這獵狗拖到這裏來,……以便辦完手續。……”米卡提心吊膽地這樣幻想著,但可惜他的幻想是註定了不能照他的“計畫”實現的。

  首先,他離開伏洛維耶車站走上村道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那段路也不是十二俄裏,而是十八俄裏。其次,伊利英斯克的神父有事到鄰村去了,他沒有遇到。在米卡坐了原來的馬車,由已經十分疲乏的馬拉著動身到鄰村去找他的時候,夜幕差不多已經降臨了。那個神父是個矮小羞怯,面貌和藹的人,立刻向他說明這位獵狗先生雖然最初住在他家裏,但是現在已經到蘇霍伊村去了。他在那裏也要談一片林子的生意,所以今天就留宿在看林人的茅舍裏。米卡再三請求他立刻領他到獵狗那裏去,就算是“救他一命”。神父雖然起初有點猶豫不決,可是後來終於答應領他到蘇霍伊村去,顯然是產生了好奇心。但倒楣的是神父竟勸他“走幾步路”到那兒去,因為總共只有一俄裏“多一點點”。米卡自然同意,就邁開每步一俄尺的步伐走起來,弄得可憐的神父幾乎不得不一路小跑跟在他後面。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舉止卻十分謹慎的人。但米卡向他也立刻講起自己的計畫來,熱烈而且神經質地請他出主意應該怎樣和獵狗進行交涉,並且一路上說個不完。神父注意地聽著,卻不大出什麼主意。對於米卡的問話,他只含含糊糊地回答些“我不知道,唉,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等等的話。米卡提到他和父親為遺產鬧意見的時候,神父甚至害怕起來,因為他似乎有一些依賴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地方。他還驚奇地問他為什麼把這個做木材生意的莊稼人郭爾斯特金叫做獵狗,並且當時就殷勤地告誡米卡說,即使他真是獵狗,也不能管他叫獵狗,因為他聽到這個稱號會非常生氣,所以必須叫他郭爾斯特金,“要不然,您和他會什麼也談不成,他會連聽也不想聽的。”神父最後這樣說。米卡頓時怔了一下,說這是薩姆索諾夫自己這樣稱呼他的。神父一聽到這個緣由,就立刻岔開話頭不說下去了,儘管他本來應當當時就把心裏猜想的話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出來,這就是:既然薩姆索諾夫自己打發他來找這個農民,卻又教他稱他為獵狗,那會不會是出於某種動機在有意跟他開玩笑,這裏面是不是有點不對勁的地方?但是米卡沒有工夫考慮“這種細節”。他忙著趕路,大踏步地走著,直等走到蘇霍伊村的時候才明白他們准走了不止一俄裏,一俄裏半,而是足有三俄裏路,這使他心裏很惱火,但是忍耐住了。他們走進了一所農舍,看林人,神父的朋友,占了農舍的一半地方,郭爾斯特金則隔著過道,住在比較潔淨的另一半。大家走進這比較潔淨的農舍,點著了一支牛油蠟燭。屋裏的火爐燒得很旺。一張松木桌子上放著已經熄滅了的茶炊,旁邊還有一個放著幾隻杯子的茶盤,一個喝光了的羅姆酒瓶子。以及一瓶還沒有完全喝光的伏特加酒,和吃剩下來的白麵麵包。那個屋裏的住客自己正叉手伸腳地躺在一張長凳上,把短大衣揉成一團枕在頭下作為枕頭,睡得鼾聲如雷。米卡十分為難地站著。“自然應該把他喚醒過來,我的事情非常緊要,我很忙,今天就忙著要趕回去的。 ”米卡著急了。但是神父和看林人默默地站著,不表示意見。米卡走近前去,自己去喚醒他,但費了很大勁,睡覺的人卻一直不醒。“他喝醉了,”米卡斷定說,“ 可是叫我怎麼辦,天哪,叫我怎麼辦!”他忽然急不可耐地開始拉睡覺的人的手腳,抓他的頭,把他架起來,讓他坐在一張長椅上。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所得的結果只是使那人含糊地嘟囔著,口齒不清地大聲罵起人來。

  “不行,你還是等一等吧,”神父終於開了口,“他好象實在醒不過來了。”

  “整整喝了一天的酒。”看林人附和說。

  “天啊,”米卡大聲嚷著,“你們不知道我的事有多要緊,我現在真是急得走投無路!”

  “不,您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說吧。”神父又重複了一遍。

  “等到早晨麼?發發善心吧,這是絕對不行的!”他在絕望中幾乎又想撲上去叫醒醉鬼,但是明白這完全是白費勁,所以立刻就停止了。神父一言不發,沒有睡醒的看林人露出陰鬱的臉色。

  “現實給人們安排了一個多麼可怕的悲劇!”米卡在完全絕望中說出這句話來,臉上的汗直流。神父趁這個機會很有道理地譬解說,即使能把睡覺的人叫醒,但是既然喝醉了酒,恐怕也什麼都談不清,“您的事情又很重要,所以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說。……”米卡把兩手一攤,只好同意了。

  “神父,我要點亮著蠟燭留在這裏坐等機會。只要他一醒,我就開始……點的蠟燭我會付你錢的,”他對看林人說,“住宿的錢也少不了你,你會記得我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的。神父,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安置您,您在哪兒睡?”

  “不,我要回家去。我就騎他的騍馬回去。”他指指看林人說。“那就再見吧,希望您的事得到十二分圓滿的結果。”

  他們就這樣決定了。神父騎了騍馬回家,心裏很高興,因為總算脫了身,但卻仍在那裏不安地搖著頭,考慮要不要明天就把這古怪的情況先報告恩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要不然萬一他知道了,生起氣來,會不再給我好處的。”看林人搔了搔頭皮,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農舍裏去。米卡坐在長椅上,象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坐等著機會。深沉的煩惱象濃霧一般籠罩著他的心靈。一種既深沉又可怕的煩惱!他坐在那裏想著,腦子裏卻什麼也想不進去。蠟燭上結了燈花,一隻蟋蟀在啾啾悲鳴,爐火燒得很旺的屋子裏悶熱得難受。他腦子裏突然幻想起那所花園,園外的小路,父親家的門神秘地開了,格魯申卡跑進了門裏去。……他從長椅上一下跳了起來。

  “悲劇!”他咬牙切齒地說,機械地向那個睡著的人走過去,瞧著他的臉。這是一個乾瘦的,年紀還不太老的農民,長長的面孔,褐色的捲髮,細細的、淡黃色的鬍鬚,身上穿著印花布襯衫,黑背心,銀表的鏈條從背心口袋裏露出來。米卡懷著切齒痛恨的心情打量這張臉,不知為什麼對他長著捲髮特別憎恨。最使他感到屈辱難忍的是他,米卡,作了許多犧牲,放下了許多事情,受盡辛苦,正帶著刻不容緩的急事站在他面前,而這個不勞而獲的懶漢,“這個現在掌握著我的全部命運的傢伙,卻竟呼呼大睡,滿不在乎,好象另一個世界上的人似的。”“唉,命運實在作弄人!”米卡叫出聲來,忽然按捺不住,重又拼命叫喚起那個酒醉的農民來。他象發了狂似的叫他,拉他,推他,甚至打他,但是忙亂了五分鐘,仍舊毫無結果,只好灰心喪氣地重又回到長椅上去坐了下來。

  “愚蠢!愚蠢!”米卡叫道,“而且……這一切是多麼丟臉!”他不知為什麼忽然又加了這麼一句。他感到頭痛得厲害;“要不拋下他,乾脆走掉算了?”他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不,等到明天早晨再說。非留下來不可,非留下來不可!不然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呢?況且也沒法走,這會兒怎麼走呢,唉,真是瞎說!”

  可是他的頭越來越痛了。他呆呆地坐在那裏,不知不覺打起盹來,忽然坐在那裏就睡熟了。他似乎睡了兩個鐘頭,也許還要多些。由於難忍的頭痛,難忍到了要叫喚出來地步的頭痛,他才醒了。他的太陽穴怦怦地跳,頭頂心疼得脹裂;他醒來以後,好長一會還沒能完全清醒,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麼了。最後才猜到這間生著火的屋子裏有了很重的煤氣,他差一點中毒而死。但是那個喝醉了的農民還是躺在那裏打呼嚕;蠟燭熔化了,快要熄滅。米卡喊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穿過過道,走到看林人的屋子裏去。看林人立刻醒過來,聽說另一間屋裏有了煤氣,雖然馬上過來料理,但是對這個事故卻顯得出奇地無所謂,這使米卡感到又驚又氣。

  “他死了,他死了,那……那可怎麼辦呢?”米卡在他面前瘋狂地嚷著。

  門窗都打開了,煙囪門也打開,米卡從過道裏拖來一桶水,先把自己的頭淋淋濕,然後找來一塊破布,在水裏浸了一浸,敷在獵狗的頭上。看林人對這件事卻仍舊帶著幾乎滿不在乎的神氣,把窗子打開以後,沒精打采地說了聲:“這就行了。”就又去睡覺去了,把一盞點亮了的鐵燈留給米卡。米卡忙碌了半個鐘頭照料這中了煤氣的醉鬼,一直用濕布敷他的腦袋,已經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了,但是實在累得精疲力盡,剛稍稍坐下來一會兒想喘一口氣,眼皮就一下子合上了,接著立刻就不由自己地躺倒在長椅上,象死人一樣沉睡了過去。

  他醒得非常晏,大概已經是早晨九點鐘了。太陽從農舍的兩扇小窗上燦爛地照進來。昨天那個捲髮的農民已經穿上了上衣,坐在長椅上。他面前放著一個新的茶炊和一大瓶新的酒。昨天那瓶舊酒已經喝完,新的也已經喝了一大半。米卡跳起來,頓時猜到這該死的莊稼漢又喝醉了,已經沉醉得無可救藥。他瞪著眼睛,瞧了他一分鐘。莊稼人卻默默地,狡黠地看著他,帶著一種令人氣惱的鎮靜神色,甚至象米卡所感到的那樣,還有點瞧不起人的傲慢態度。他跑到他面前。

  “對不起,你瞧……我……您大概已經聽這裏的看林人說過:我是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中尉,就是老卡拉馬佐夫的兒子,您正想要買下他的那片樹林子。”

  “你這是瞎說!”莊稼人突然平靜而堅決地說。

  “怎麼瞎說?您認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麼?”

  “我可不認識什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莊稼人說,舌頭都有點轉動不靈的樣子。

  “樹林子,您正在想買下他的一片樹林子;您醒一醒,好好清醒一下吧。是伊利英斯克的巴維爾神父領我到這裏來的。……您還寫了一封信給薩姆索諾夫,他打發我來見您。……”米卡喘著氣。

  “你瞎說!”獵狗又一字一頓地說。

  米卡的腳都有點發涼了。

  “求求您,這不是開玩笑!您也許有點醉了。但您總還能說話,能聽懂吧,……要不……要不我可真不懂了!”

  “你是漆匠!”

  “求求您,我是卡拉馬佐夫,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有一件事情找您,……一個有利的提議,……很有利的……也就是關於樹林子的事情。”

  莊稼人神氣十足地捋著鬍鬚。

  “你包了工,卻專門賺錢騙人。你是個壞蛋!”

  “我跟您說,您弄錯了!”米卡絕望地絞著自己的手。莊稼人一直捋著鬍鬚,忽然狡黠地眨眨眼。

  “不,你給我指出來,你找出來,哪一條法律許可你做偷工減料的事?你聽見了麼!你是個壞蛋,你明白不明白?”

  米卡垂頭喪氣地退後了一步,忽然,象以後他自己形容的那樣,似乎“有什麼東西敲了他的額頭一下”,他的腦子猛地裏開了竅,仿佛“亮起了一根火把,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站在那裏,呆若木雞,怎麼也想不通:以他這樣總還算是個聰明的人,怎麼竟會醉心於這樣的蠢事,迷戀於這種冒險的舉動,還花了幾乎整整一晝夜的功夫忙著照料這個獵狗,用濕布敷他的頭。……“瞧,這人喝醉了,喝得爛醉如泥,而且還會狂飲爛醉一個星期的,——那等在這裏會有什麼用?要是這真是薩姆索諾夫故意打發我到這裏來的呢?要是她……唉,我的天,我做了多大的傻事呀!……”

  莊稼人坐在那裏,看著他,微微地笑著。如果換了一種情況,米卡也許真會由於怨恨而殺了這個傻子,但是現在他全身軟弱無力得就象個嬰兒一樣。他靜靜地走到長椅跟前,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屋子去了。他走到另一間屋裏,看林人不在,那裏什麼人也沒有。他從口袋裏掏出五十戈比的零錢,放在桌上,作為過夜、蠟燭和打攪他的報償。他走出農舍,看到四周全是樹林,別的什麼也沒有。他信步向前走著,甚至不記得出了農舍該朝哪個方向拐,——向右呢,還是向左;昨天夜裏,他匆匆忙忙同神父趕到這裏來,並沒有注意道路。他此刻心裏對誰也沒有絲毫仇恨,甚至對薩姆索諾夫也一樣。他在狹窄的林中小路上,無意識地、茫然地走著,懷著“茫然若失”的心情,根本不理會正在往哪里走。他忽然變得身心全都疲倦到了極點,對面來一個孩子就可以把他打倒。但是他總算走出了樹林: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已被割去莊稼的光禿禿的廣闊田地。“周圍全是絕望,全是死亡!”他反復地說,一直大步地往前走著,走著。

  過路的人救了他:一輛馬車載著一個老商人在村道上馳過。馬車走近身邊的時候,米卡問了一下路,原來他們也是到伏洛維耶車站去的,商量了幾句,對方就讓米卡順路搭了上去。三小時以後他們到了。米卡立刻在伏洛維耶車站雇了一輛驛車進城,忽然感到自己已經饑餓到難忍的程度。在套車的時候,他叫了一份煎雞蛋。他一口氣就吃光了,還吃了一大塊麵包,一段現成的臘腸,喝了三杯伏特加。吃了東西以後,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些,心情又開朗了。他坐車在大道上疾馳著,催車夫快趕,心裏忽然想出了一個新的,而且是“無可懷疑”的計畫,就是如何趁今晚以前弄到“這筆該死的錢”。“想想看,只要想想看,能為了這區區三千盧布毀了一個人的命運麼!”他輕蔑地說。“今天一定解決它。”如果不是不斷地想念格魯申卡,怕她出什麼事情,他也許又會十分高興起來。但是對她的想念時時刻刻象尖刀在刺他的心。後來終於到了,米卡立刻就向格魯申卡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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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金礦


  米卡的這次拜訪就是格魯申卡懷著那麼恐懼的心情對拉基金講起的那一次。她當時正等候著“消息”,慶倖米卡昨天和今天都沒有來,而且希望老天保佑,在她動身以前也不會來,但是他竟突然闖進來了。以後的情形我們已經知道:她為了甩開他,立刻請他送她到庫茲馬·薩姆索諾夫家裏去,推說她必須到那裏去“算賬 ”,當米卡立刻送了她去,同他在庫茲馬家的大門口分別的時候,她要他答應在十二點鐘再來接她回家。米卡對於這個吩咐也很高興:“她既然呆在庫茲馬家裏,那就不會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去了,……只要她不是扯謊。”他立刻在心裏補充了這句話。但是據他看來,大概不會是說謊。他是屬於那樣一類好吃醋的男人,這類人和心愛的女人分手以後,馬上會造出不知道多少關於她在那裏做什麼事情、她怎樣“變心”的可怕的想像,但是當他帶著垂頭喪氣的樣子,肯定無疑地深信她已經變了心,又跑到她的面前的時候,只要一看她的臉,那個女人的嘻笑、歡樂、和藹的臉,就會立即又振作精神,立即拋掉了一切疑心,懷著又歡喜又慚愧的心情責?自己太好吃醋。他送過格魯申卡以後,就連忙跑回自己家去。哦,他今天還必須趕著辦多少事情啊!但是至少他的心上已經如釋重負了。“不過一定要趕緊向斯麥爾佳科夫打聽一下,昨天晚上出過事情沒有,說不定她真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來過了麼?唉!”他的腦筋裏又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因此他還沒有走到自己家裏,醋勁就已經在他的按捺不住的心裏蠕動了。

  醋勁!普希金說得好,“奧賽羅?並不好吃醋,他是信任人。”單單這句話就可以證明我們這位偉大詩人的見解是多麼異乎尋常地深刻。奧賽羅只是因為他的理想幻滅,所以他心碎了,他對事物的整個看法混亂了。但奧賽羅並不會去躲在暗中偵察,窺伺:他是信任人的。正相反,必須千方百計地引逗他,推動他,刺激他,他才會猜到變心上去。真正好吃醋的人卻並不是這樣。象好吃醋的人那樣絲毫不感到良心譴責就能安心幹出一切可恥和敗德的行為,說起來簡直是令人難於想像的。這些人並不一定都有一副卑鄙齷齪的心腸。相反地,他們會一方面懷著高尚的心,純潔的愛,充滿自我犧牲的精神,同時另一方面卻會去躲在桌子下面,收買卑鄙的人,安心地幹出種種偵探和偷聽之類骯髒下流的勾當。奧賽羅無論如何也不能遷就變心,——不是不能饒恕,而是不能遷就,——儘管他存心寬厚,天真無邪,有如赤子。真正好吃醋的人並不這樣。我們簡直想像不到一個好吃醋的人有多麼容易甘心,遷就,又多麼容易饒恕!好吃醋的人最容易饒恕,這是所有的女人都知道的。他們能夠,而且常常會非常之快地(自然在首先大吵大鬧一場之後)饒恕例如說幾乎確鑿有據的變心,他已經親眼目睹的擁抱和接吻等等,只要他同時能多多少少相信這是“最後一次”,他的情敵從此以後即將銷聲匿跡,遠走天涯,或是他自己能把她帶到某個地方,使那位可怕的情敵永遠不能跟蹤來到。自然這種相安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因為即使那個情敵果真消失了,明天他也可能發現另一個新的,而又對這新人吃起醋來。別人會覺得,那種必須加以監視的愛情究竟有什麼意思?那種必須盡力看守的愛情究竟有什麼價值?但是真正好吃醋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瞭這層的,可是說實話,他們中間甚至也不乏心地高尚的人。還有說來很有意思的是當這類心地高尚的人們站在一間樓閣裏偷聽和偵探的時候,雖然“其他們高尚的心地”也明白他們甘願去做的事情的可恥,但是在當時,至少在站在小屋裏的時候,是永遠不會感到內疚的。米卡一見格魯申卡就失去了醋勁,暫時變成了有信任心和高尚的人,甚至還為了庸俗的情感而鄙夷自己,然而這只是表明,在他對這女人的愛情裏,還包含著一點比他自己所設想的要高尚得多的東西,不僅僅只是情欲,不僅僅只是象他對阿遼沙所講的那種“身體的曲線”。但是只要格魯申卡一不在眼前,米卡就立刻又會疑心她的下賤和狡黠的變心。而且在這樣想時他並不感到任何良心的譴責。

  ——

  注:?莎士比亞同名劇中的主人公。

  ——

  就這樣,醋勁又在他心裏發作了。無論如何,必須趕緊去做。頭一件事是要想法至少先挪借一小筆零錢。昨天的十個盧布幾乎都花在這一趟出門上了,而身邊一點錢也沒有自然是寸步難行的。他剛才坐在車上的時候,在琢磨新計畫之外,就想到了怎樣去先挪借一點錢用。他有一對決鬥用的好手槍,還帶有子彈,他所以至今沒有把它當掉,就是因為他愛它勝過一切。他在“京都”酒店裏早就和一位青年官員有一面之識,而且在酒店裏就偶然知道這位有錢的單身官員酷愛武器,收買手槍、左輪槍、刀劍等物,掛在自己寓所的牆上,給朋友們觀看,大事誇耀,頭頭是道地講述左輪手槍的型號,怎樣裝子彈,如何射擊等等。米卡沒有多加思索,立刻到他家去,請求把他的手槍抵押十個盧布。那位官員看了很喜歡,勸他索性賣給他,但是米卡不肯答應。官員給了他十個盧布,聲明他一點利息也不要。他們分別的時候已成了好朋友。米卡忙著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後面的涼亭裏去,想叫斯麥爾佳科夫趕快出來相見。但是因此又確定了一件事實,那就是在下面我將講到的一件奇事發生以前的三四小時,米卡身邊一文不名,還把心愛的東西押了十個盧布,而忽然在三個鐘頭以後,他的手裏卻竟有了好幾千盧布。……不過這話我說得太早了些。

  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鄰婦瑪麗亞·孔特拉奇耶芙娜那裏,他得到了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生了病這樣一個使他十分驚訝而且不知所措的消息。他聽到了一段關於掉進地窖,後來犯了羊癲病,延請醫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如何忙著張羅的話;又打聽出兄弟伊凡·費多羅維奇已於今天早晨動身到莫斯科去了,這倒使他感到興趣。“大概是在我之前經過伏洛維耶車站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想,但是最使他擔心的是斯麥爾佳科夫:“現在怎麼辦?誰替我守候,誰給我通報消息呢?”他迫不及待地盤問那兩個女人:她們昨晚有沒有發現什麼情況?她們很清楚他打聽的是什麼,當時就給他解除了不少疑心。沒有一個人來過。伊凡·費多羅維奇睡在家裏。“一切都很正常”。米卡沉思了一下。今天一定還要偵察,但是在什麼地方偵察呢?在這裏還是在薩姆索諾夫家的大門旁邊?他決定兩方面都去,一切看情形而定。然而現在呢,現在呢……問題是因為現在在他面前擺著一個“計畫”,剛才他在馬車上想出來的那個新的、十分正確的計畫,這是再也不能耽擱的了。米卡決定豁出一小時的工夫去實行它,他決定:“在一小時內完全解決,完全瞭解清楚,然後,然後先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打聽格魯申卡在那裏沒有,馬上再跑回這裏來,在這裏呆到十一點鐘,然後再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接她,送她回家。”他決定就這麼辦。

  他飛也似的回到住所,梳洗了一下,把衣裳刷乾淨,穿好,就動身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了。真可歎,他的“計畫”原來是建立在這裏。他決定向這位太太借三千盧布。尤其特別的是他似乎異想天開地突然產生了一種特別的信心,相信她決不會拒絕他。也許有人會奇怪,既然他這樣自信,那他為什麼不先到這個總算是同類人的家裏來,卻要跑去找薩姆索諾夫,找一個氣質完全不同的人,對這類人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講話。但問題是他在最近一個月以來,和霍赫拉柯娃幾乎不相來往,而且以前也並不太熟識,再加以他也很明白她本人對他十分厭惡。這位太太從一開始就只因為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未婚夫而非常憎恨他,因為她不知為什麼緣故,深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拋棄他,嫁給“舉止優美、和藹可愛、象騎士般高雅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而對米卡的舉止她最為討厭。米卡甚至笑過她,有一次曾形容她,說這位太太“既活潑放肆,又毫無教養”。今天早晨他坐在車上,腦子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很清晰的念頭:“既然她那麼不願意我娶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且強烈到那樣的地步(他知道她為這事甚至到了幾乎發作歇斯底里的地步),那麼她現在幹嗎不答應借給我三千盧布,使我能夠用這個錢和卡捷琳娜分手,永遠離開這裏呢?這類嬌生慣養的上流太太們,一旦執意要達到一個目的,是會不惜一切來達到使她們趁心的目的的。何況她還那麼有錢呢!”這是米卡所想到的理由。至於說到“計畫”,那還是原來的那一套,就是以他對於契爾馬什涅應得的產權作交換,——但已不是從做交易的角度考慮,象昨天對薩姆索諾夫所提出的那樣,也不拿花三千盧布取得雙倍利息(六七千盧布)的話去勸誘這位太太,象昨天對薩姆索諾夫所說的那樣,而只是把它作為借款的正當保證。米卡心裏發揮著這個新念頭,越想越興高采烈,但他每逢有了什麼新計畫,作了什麼突如其來的決定,也總是這樣的。他永遠總是對自己的每一個新念頭著迷到了極點。然而等到他登上霍赫拉柯娃太太家的臺階的時候,他突然一陣感到背上害怕得發涼:直到這一?那間,他才完全而且象數學公式般明白地感到,這是他最後一個希望了,如果在這裏也失敗,那麼在這世界上就毫無別的出路了,“除非為了這三千盧布去殺人,搶人,此外再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七點半鍾的時候,他按門鈴了。

  起初事情好象很有眉目:他一通報,主人就特別迅速地馬上接待他。“好象正在等我似的。”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剛被引進客室,女主人就幾乎跑著走了出來,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她正在等著他來。……

  “我正等著您,等著您!我本來決不能指望您會到我這裏來的,您說對不對?但是我確實在等著您來。您對於我的直覺也許會感到驚訝,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但是一早晨我總相信您今天會到我家裏來的。”

  “夫人,這的確是很奇怪,”米卡說,笨拙地坐了下來,“但是……我到這裏來是為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事情,當然是對我來說,夫人,對我個人來說的,因此我急於……”

  “我知道是為了極重要的事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倒不是什麼預感,也不是頑固落後地想顯示奇跡(聽到佐西馬長老的事情了麼?),這裏是數學:您不能不來,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發生了這一切事情以後,您不能不來,不能不來,這是數學。”

  “實際生活的現實主義,夫人,可以這樣說!不過請您聽我講……”“的確是現實主義,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現在完全贊成現實主義,對於奇跡我已經受夠了教訓。您聽說沒有?佐西馬長老死了。”

  “沒有,夫人,我初次聽到。”米卡有點驚訝。他的腦子裏閃出阿遼沙的形象。

  “是在昨天夜裏,可是您可能想到……”

  “夫人,”米卡打斷了她的話,“我只想到,我處在絕望的境地。假使您不幫忙,那麼一切都將完蛋,我首先完蛋。請您原諒我說得粗俗,但是我現在非常著急,心急如火……”

  “我知道,我知道您非常著急。我全知道。您也不會有別種心情的。無論您想說什麼,我都已經預先知道。我早就在考慮您的命運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正在診察、研究您的命運。……哦,您要相信,我是一個有經驗的治心病的醫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夫人,如果您是有經驗的醫生,那麼我就是個有經驗的病人,”米卡勉強說著客氣話,“我預感到既然您這樣注意我的命運,那麼在它將要毀滅的時候您一定會幫忙的。但這就要請您務必讓我談一下我冒昧地跑來向您提出的一個計畫,……談談我想求您的一點事情。……我到這裏來,夫人……”

  “不必說了,這是不重要的。至於說到幫忙,受我幫助的您不是第一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大概已經聽說我有一位表妹別爾麥索娃,她的丈夫遭到了失敗,完蛋了,象您剛才生動地形容的那樣,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好吧,我當時指點他去經營養馬事業,現在他已經得意起來。您對於養馬在行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一點也不,夫人,哦,夫人,一點也不!”米卡大聲說,露出神經質的不耐煩的心情,甚至從座位上站起來了。“夫人,我只求求您聽我說完話,給我兩分鐘暢談的機會,讓我可以首先向您講明一切,講清我來求您的全部計畫。而且我急需爭取時間,我著急得不得了!……”米卡歇斯底里地叫嚷起來,因為覺得她眼看又想說話了,因此想用更大的嗓門壓過她,“我是實在無法可想,……實在已經無路可走才到這兒來,想請您借給我三千盧布,是借款,但有可靠的,極為可靠的抵押品,夫人,有極可靠的保證!請您讓我講一下……”

  “這個您以後再說吧,以後再說吧!”這回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擺擺手打斷了他,“您要說什麼話,我早就知道,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您想借一筆款子,您需要三千盧布,但我要給您更多一些,多得多,我要救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但是您必須聽從我的話!”

  米卡又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夫人,想不到您的心真是那麼好!”他萬分感動地叫道,“天啊,您救了我。您救了一個人使他不致橫死,不致開槍自殺,……我對您永世感激不忘。……”

  “我要給您的比三千盧布多得數不清,多得數不清!”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露出滿心高興的微笑看著米卡歡欣的樣子。

  “數不清麼?但是我並不需要這許多。我只需要對我來說是性命交關的三千盧布。對於這筆款子,我可以給您保證,一方面自然對您無限感激,同時我要對您提出一個計畫,……”

  “夠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說到做到,”霍赫拉柯娃太太打斷了他的話頭,用一位女慈善家的那種謙虛的得意神情說,“我答應救您,就一定會救的。我會救您,就象救別爾麥索夫一樣。您對於金礦有什麼看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對於金礦麼,夫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可是我卻在替您想!反反復複地想著!我已經整整有一個月為這件事注意著您。每逢您走過的時候我就千百遍地看著您,心裏老是對自己說:這是一個有毅力的人,應該到金礦上去。我甚至研究過您的步伐,暗自肯定:這個人是會發現許多金礦的。”

  “根據步伐麼,夫人?”米卡微笑起來。

  “當然,也根據步伐。怎麼,難道您不承認從步伐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然科學也肯定這一點。哦,現在我成為現實主義者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從今天起,從修道院裏那段事情傷了我的心以後,就已經成了十足的現實主義者,願意投身到實際事業上去。我被治好了。‘ 夠了!’——象屠格涅夫所說的那樣。”

  “但是夫人,您那樣寬宏大量,答應借給我的那三千盧布……”

  “您放心好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立刻打斷他的話,“這三千盧布等於放在您的口袋裏一樣,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萬,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最短的時間內!我可以給您描繪一下您將來的美好理想:您會找到金礦,賺到幾百萬盧布,然後回來,成為一個事業家,並且激勵我們也一心向上。難道可以把一切事情全讓給猶太人去做麼!您可以蓋房子,創立各種企業。您可以幫助窮人,讓他們感謝您。現在是鐵路的時代,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會成為名人,成為財政部最需要的人物,現在它正處境十分困難。我們的鈔票貶值害得我覺都睡不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這方面的心情別人不大瞭解。……”

  “夫人,夫人!”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又打斷了她的話,心裏懷著某種不安的預感,“我很可能會十分,十分願意遵從您的勸告,您的聰明的勸告,夫人,很可能會到那邊去,……到金礦上去,……我可以將來再來和您談這件事,……甚至談許多次,……但是現在這三千盧布,剛才您那樣寬宏地……哦,這筆錢真可以解救了我。如果今天可以……您知道,現在我連一個鐘頭、一個鐘頭也不能耽擱……”

  “夠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夠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堅決地打斷他的話。“問題是您究竟去不去金礦?您是不是完全決定了?請您象數學公式那麼明確地回答我。”“去的,夫人,以後去的。……隨便您吩咐我到哪里去,夫人,我都肯去,……但是現在……”

  “您等等!”霍赫拉柯娃太太喊了一聲,跳起身來,跑到她那張有無數抽屜的漂亮的寫字臺邊去,開始一個一個地拉抽屜,在那裏尋找什麼東西,十分急迫。

  “三千盧布!”米卡想,連呼吸都屏住了,“而且立刻就拿出來,用不著寫任何契約、文書,……哦,這可真是紳士派頭!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只要不是這樣愛叨嘮就更好了。……”

  “就是這個!”霍赫拉柯娃太太回到米卡的身邊,高興地喊著,“我找的就是這個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銀質神像,用一根帶子系著,是人家有時連同貼身十字架一塊兒掛在身上的那一種。

  “這是從基輔請來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她虔誠地繼續說下去,“從大殉道者瓦爾瓦拉的骸骨上取下來的。讓我親自給您掛在脖子上,祝福您開始新生活和新事業。”

  她果真把神像給他套在頸上,還要把它塞進衣服裏去。米卡很窘地彎下身,幫著她一起塞,最後總算把那神像從領帶和襯衫的領子裏塞到了胸前。

  “這樣您就可以出遠門了!”霍赫拉柯娃太太說,得意洋洋地重又坐了下來。

  “夫人,我真感動極了,……我簡直不知道怎麼感謝……您這樣的盛意,不過……您要知道,現在時間對我來說是多麼寶貴!……那筆我十分指望您寬宏大量地借給我的款子……哦,夫人,既然您這麼好心,令人感動地對我這樣慷慨,”米卡忽然衝動地提高聲音說,“那麼我可以向您老實表白,……不過您是早就已經知道的,……我在這裏愛上了一個人。……我對卡嘉變了心……我是說,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變了心。……唉,我對她實在無情無義,但是我在這兒愛上了另外……另外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夫人,也許是您瞧不起的,因為一切情況您早就知道,但我卻怎麼也拋不開她,怎麼也拋不開,所以現在,這三千盧布……”

  “一切都拋開它,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用斷然的口氣打斷他說,“拋開它,尤其是女人。您的目標是金礦,女人是不能帶到那裏去的。在您取得了財富和名譽回來以後,您可以在最上等的社會裏找到一位心上人兒。一個現代的女郎,有知識,不迷信。到了那個時候現在還剛提出的婦女問題已告解決,就會出現了新的女性……”

  “夫人,問題不在這裏,不在這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合手央求起來。

  “正是在這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正是您所需要的,您所渴求的,只是您自己不知道。我並不反對現在討論的婦女問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婦女的發展以至於最近的將來婦女在政治上的地位,——這是我的一種理想。我自己也有女兒,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在這方面的心情別人也很少知道。關於這問題我曾寫信給作家謝德林。這位作家在婦女的天職方面給了我不少指導,不少啟示,因此去年我寄了一封匿名信給他,信裏只有兩行:‘我為了現代的婦女擁護你,吻你,我的作家。請您繼續幹吧。’下麵署名是:‘母親’。我本想署名‘現代的母親’,有點猶豫不決,但最後還是只署了‘母親’兩字,這樣顯得更富於道德上的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而且‘現代’兩字也容易使他想起《現代人》?來,在如今的圖書審查制度下,這種聯想對他來說也是很不愉快的。……哎喲,我的天,您這是怎麼回事?”

  ——

  注:?《現代人》是普希金創辦的俄國進步雜誌。

  ——

  “夫人, ” 米卡終於跳了起來,帶著絕望的哀求神情雙手合掌,面向著她,“夫人,您簡直要讓我哭出聲來了,假使您再拖延您那樣慷慨地……”

  “您哭吧,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儘管哭吧!這是高尚的感情,……因為您正要走上那樣一條道路!眼淚可以使您心情輕鬆些。將來回來以後,就會變得非常快樂。您會特地從西伯利亞趕到我這裏來,和我一同分享快樂的。……”

  “但是請您也原諒我,”米卡忽然大叫起來,“讓我最後一次央求您,請告訴我,我究竟能不能今天就從您這裏拿到您答應的那筆款子?假使不能,那麼究竟我什麼時候可以來取?”

  “什麼款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你答應借給的三千……您那樣慷慨地……”

  “三千?三千盧布麼?哎呀,我並沒有三千盧布。”霍赫拉柯娃太太說,露出一種平靜的驚訝神情。米卡愣住了。……

  “那您怎麼……剛才……您這樣說……您甚至說這筆款子就等於在我的口袋裏……”

  “哎呀,您沒有瞭解我的意思,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樣說來,您並沒有瞭解我的意思。我說的是金礦。……不錯,我答應您比三千盧布還要多,多到數不清,現在我全想起來了,但是我全是指金礦說的。”

  “但是錢呢?三千盧布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粗魯地嚷道。

  “假如您指的是錢,那麼我沒有。現在我根本沒有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現在正和我的總管吵架,自己不久前還向米烏索夫借了五百盧布。不,不,我沒有錢。而且您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就算我真的有錢,我也決不給您,第一,我向來不借錢給人家。借錢等於吵嘴。但對您,對您我尤其不願意借,因為愛您,就更加不願意借給您,我的不借錢是為了救您,因為您需要的只是一樣東西:金礦、金礦、金礦!……”

  “哦,真是見鬼!……”米卡忽然狂喊起來,使勁用拳頭敲著桌子。

  “哎呀!”霍赫拉柯娃嚇得喊叫起來,飛也似的逃到了客廳的另一頭。

  米卡啐了一口,快步走出了房間,走出這所屋子,到了街上,走到了黑暗裏!他象瘋子一樣地走著,捶著自己的胸脯,就是兩天以前的晚上,在黑暗中,他和阿遼沙在大路上最後一次相見時所捶打的那個地方。這樣捶自己胸部的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想表示什麼?這暫時還是一樁秘密,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他當時甚至對阿遼沙都沒有說過,但是在他看來,這秘密卻意味著比恥辱更糟糕的東西,意味著毀滅和自殺。如果他弄不到三千盧布去歸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借此從自己的胸脯上,“從胸部的那個地方”去掉他所懷著的,那樣沉重地壓迫著他的良心的那個恥辱的話,他就決心要那麼做。這一切以後都會對讀者作充分說明的。但是現在,在他的最後希望幻滅了以後,這個如此身強力壯的人剛剛走出霍赫拉柯娃家幾步,就忽然象嬰孩一樣地淚流滿面了。他一面走一面迷迷糊糊地用拳頭擦著眼淚。他就在這種狀態下一直走到廣場上,突然感到他的整個身子撞到什麼東西上了。發出了一個小老太婆的尖銳的叫聲,他幾乎把她碰倒在地上。

  “天啊,差一點把我撞死!你怎麼這樣走路,你這要飯的!”

  “哎呀,原來是您呀!”米卡在黑暗中打量了一下小老太婆,喊了起來。她就是侍候庫茲瑪·薩姆索諾夫的老女僕,昨天米卡看得很清楚。

  “可您是誰呀,先生?”老太婆馬上用另一種口氣說,“在黑處我認不出您來了。”

  “您不是在庫茲瑪·庫茲米奇家裏侍候他的麼?”

  “是呀,先生,剛才到普羅霍雷奇那裏去了一趟。……不過我怎麼還是認不出您來呀?”

  “請問您,老大娘,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現在在你們家裏麼?”米卡迫不及待地問。“剛才是我親自送她來的。”

  “來過了,先生,來過了,坐了一會就走了。”

  “怎麼?走了麼?”米卡嚷道。“什麼時候走的?”

  “當時就走了,在我們家裏只呆了一會兒。對庫茲瑪·庫茲米奇講了一段故事,把他逗笑就走了。”

  “你胡說,可惡的女人!”米卡大聲喊道。

  “哎喲!”小老太婆嚷了起來,但是米卡連影兒也不見了。他拼命向莫羅佐娃家跑去。這時候格魯申卡正坐著車去莫克洛葉,動身還不到一刻鍾,費尼婭同她的祖母廚婦瑪特連娜正在廚房裏坐著,“上尉”忽然闖了進來。費尼婭一看見他,就發出一聲絕叫。

  “你喊什麼?”米卡大聲吼著,“她在哪里?”但是還沒容嚇呆了的費尼婭回答一句話,他就突然跪倒在她的腳下:

  “費尼婭,看在基督的分上,告訴我,她在哪兒?”

  “先生,我一點也不知道,親愛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一點也不知道。您就是打死我也不知道,”費尼婭賭咒發誓地說,“剛才您自己同她出去的。……”

  “她回家來了!……”

  “親愛的,沒有回來,我可以向上帝起誓,還沒有回來!”

  “你胡說!”米卡大聲喊道,“單單從你害怕的神氣上看來,我就知道她在哪里!……”

  他跑出去了。嚇壞了的費尼婭非常慶倖這樣便宜地就混了過去,但她心裏很明白這只是因為他沒有工夫的緣故,要不然,她說不定會遭殃的。但話雖如此,他跑走的時候有一個完全出人意外的舉動,仍舊使費尼婭和老瑪特連娜十分吃驚。桌上放著一個銅研缽,裏面有一根小銅杵,只有四分之一俄尺長。米卡跑出去的時候,一手已經在開門,一手卻忽然順勢抄起缽裏的小杵,塞進自己旁面的口袋裏去,就這樣帶著它跑掉了。

  “哎喲,上帝,他想殺誰呀!”費尼婭緊握著雙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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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在黑暗裏


  他跑到哪里去?很明顯:“她不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還能在哪里呢?現在事情已經很明白,她從薩姆索諾夫家一直跑到他那裏去了。全部的陰謀,全部的欺騙現在都已經是明擺著的了。……”這些念頭象旋風一般在他的腦子裏掠過。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院子裏他沒有去:“用不著到那裏去,完全用不著,……一點也不要打草驚蛇,……馬上就會去通風報信,出賣我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顯然是同謀,斯麥爾佳科夫也一樣,也一樣,大家都被收買了!”他腦子裏想好了另一個主意:他穿過胡同,圍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房子繞了一大圈。先經過德米特羅夫大街,然後跑過小橋,一直溜進後門外的那條僻靜胡同裏。那是一條空蕩蕩的、人跡罕見的胡同,一面是鄰家菜園的籬笆,另一面是堅固的高圍牆,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花園團團圍住。他當時選好了一個地方,根據他所知道的傳說,好象這裏就是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曾經越牆而進的地方。“既然她能越過,”天知道他腦子裏為什麼閃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那我為什麼就不能越過呢?”果然,他跳了一下,立即設法用手抓住了牆頭,接著用力提起身子,一下子就爬了上去,騎在牆頭上。園內離這裏稍近處有一個小澡堂擋著,但是從圍牆上看得見正屋裏點著燈的窗子。“果然不錯,老頭子的臥室裏有亮光。她一定在那裏!”想著,他就從圍牆上跳進了花園。他雖然知道格裏戈裏有病,斯麥爾佳科夫也可能真的病倒了,不會有人聽見他的動靜,但是他還是本能地躲了起來,屏息不動,注意地傾聽。四下裏是死一般的沉寂,而且好象天意似的,萬籟俱靜,沒有一點微風。

  “‘只有寂靜在微語’,”他的腦子裏不知怎麼閃出這句詩來,“但願沒有人聽見我越牆的聲音;大概沒有人。”站了一分鐘以後,他輕輕地在園裏草地上走動起來。他躡手躡腳繞著大樹和灌木叢走了半天,每走一步都要側耳細聽一下。足有五分鐘,他才走到了燈火通明的窗子旁邊。他記得緊靠窗前有幾棵高大茂密的接骨木和雪球樹。屋子左側通到花園的門閂上了,他經過時特地去仔細察看了一下。最後他終於走到灌木叢邊,躲在後面。他連大氣也不敢出。“現在必須先等一會兒,”他想,“如果他們剛剛聽見了我的腳步聲,現在正在那裏側耳傾聽,那就讓他們安一安心,……只是但願不要咳嗽,不要打噴嚏。……”

  他靜等了兩分鐘光景,但是他的心跳得厲害,有時候跳得簡直仿佛喘不過氣來。“不行,心跳老不停,”他想,“我實在等不下去了。”他站在灌木叢後面的黑影裏,樹叢的前面一部分被窗內的燈光照亮著。“雪球花果,紅莓果,多麼紅呀!”他喃喃地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他悄然無聲地一步步走到窗前,踮起腳尖。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臥室清清楚楚地整個顯現在他的眼前。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當中用一道紅色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稱之為“中國式”的屏風把整間屋子隔開。“中國式的屏風,”米卡的腦子裏掠過這個念頭,“格魯申卡就在那屏風後面。”他開始觀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他穿了一件帶條子的新的綢睡衣,腰間系著一根帶穗的絲帶,米卡還從來沒有看見他穿過這件衣服。睡衣領口裏露出乾淨、講究的內衣,荷蘭細布襯衫,上面綴著金鈕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頭上還是戴著阿遼沙看見過的紅頭巾。“打扮了一番。”米卡想。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站在窗旁,顯然在那裏凝想。他忽然抬起頭稍為傾聽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什麼,就走到桌邊,從酒瓶裏倒了半杯白蘭地,喝幹了。隨後他發出了深深的歎息,又站了一會,無精打采地走到牆上的穿衣鏡前,用右手把紅頭巾從額上微微掀起一點,開始察看他那還沒有消下去的紫血印和創痕。“他一個人在家,”米卡想,“大概是一個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離開鏡子,忽然轉身向窗,朝外張望。米卡立刻跳到陰影裏去。

  “她也許在屏風後面,也許已經睡了。”他的心裏象被針紮了一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離開了窗子。“他是在窗前張望她,這麼說,她不在裏面;要不然,他為什麼往黑暗裏瞧呢?……看來心裏一定正在等得不耐煩。……”米卡立刻又跳過來,朝窗裏窺視。老人已經坐在小桌前面,顯然露出憂鬱的樣子,後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右掌托著腮。米卡貪婪地細看著。

  “一個人,一個人。”他又一次斷定。“假使她在這兒,他的臉色不會這樣的。”說來奇怪:他的心裏突然因為她不在而湧起一種奇怪而不可思議的懊喪。“並不是因為她不在,”米卡覺察到了這種心情,立刻自己解釋說,“而是因為這樣就仍舊無法確切地弄明白她究竟在不在裏面。”據米卡以後自己回憶,他當時的腦子是異常清楚的,對一切事情都能算得十分周到,不放過每一個細節。但是煩惱,由於看不清和捉摸不透而引起的煩惱,很快地在他的心裏變得越來越強烈。 “她到底在裏面不在裏面呢?”他的心裏急得發狠。他突然下定決心,伸出手去,輕輕地敲起窗框來。他敲出老人同斯麥爾佳科夫約定的暗號:先是兩下慢的,接著是三下快的:篤、篤、篤,這個暗號是表示“格魯申卡來了”。老人哆嗦了一下,猛地抬起頭,迅速跳了起來,跑到窗前。米卡立刻跳進了陰影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開開窗子,把整個頭都探了出來。

  “格魯申卡,是你?是你麼?”他用有點發抖的聲音悄悄地說,“你在哪兒,我的小乖乖,我的天使,你在哪兒?”他激動極了,連氣都喘不過來。

  “是一個人!”米卡心裏斷定。

  “你在哪兒呀?”老人又喊著,把頭更探出來些,連肩膀也伸在外面,向四面八方前後左右地張望著。“快來呀。我預備好了禮物。你快來,我給你看!……”

  “他指的是裝著三千盧布的那個信封。”米卡閃過這個念頭。

  “在哪里呀?……在門旁麼?我馬上就來開。……”

  老人幾乎要爬出窗子來似的,朝右面通花園的門那兒張望著,竭力向黑暗裏搜尋。眼看再過一會兒,他聽不到格魯申卡的回答,就要跑去開門了。米卡一動不動地躲在一旁望著。老人那整個使他十分討厭的側影,那整個松垂的喉結,他那在甜蜜的期待中顯露出笑意的鷹鉤鼻子,以及他那兩片嘴唇,這一切都被左面屋子裏斜射的燈光照得清清楚楚。米卡的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可怕的狂怒:“這就是他,他的情敵,折磨他、毀掉他的一生的人!”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復仇的狂怒,——對於這種怒氣,四天以前他在涼亭裏同阿遼沙談話的時候,當他回答阿遼沙“你怎麼能說你會殺死父親呢”這句問話時,他就曾仿佛有所預感似的公開提到過。

  “我實在不知道,不知道,”他當時說,“也許不會殺,但也說不定會殺。我怕正在那個時候他的臉會忽然引起我的痛恨。我恨他的喉結,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無恥的嘲笑。我感到有一種人身的厭惡。我怕的就是這個,就怕我會按捺不住。……”

  這種人身的厭惡增長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米卡已經失掉了自製,他突然從口袋裏拿出銅杵來……

  ……

  “上帝當時在看顧著我。”後來米卡自己這樣說。恰巧在那個時候有病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在床上醒了過來。那天傍晚他正用斯麥爾佳科夫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講過的那種偏方作了治療:由他妻子幫助用伏特加酒攙一種神秘的濃汁遍擦全身,接著一邊把剩下的喝下去,一邊由他妻子為他低聲念著“某種禱詞 ”,然後躺下睡覺。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喝了些。她本來不會喝酒,所以就在她的丈夫身旁沉沉地睡熟了。但完全出乎意外地,格裏戈裏忽然在夜裏醒了過來,他思量了一會兒,雖然馬上又感到腰際劇痛,還是在床上坐了起來。隨後又思索了一下,就下了床,匆匆忙忙地穿上了衣服。也許他是因為自己在睡覺,“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家裏沒人看守,因而感到良心有些不安。犯了羊癲瘋弄得精疲力竭的斯麥爾佳科夫正躺在另一間小屋裏, 一動也不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沒有驚醒。“這女人醉垮了。”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看了她一眼,這樣想著,就一面哼哼,一面走到了門外臺階上。自然,他只打算站在臺階上看看,因為他沒有力氣走路,腰間和右腿實在疼得難受。但這時他恰巧忽然想起他晚上沒有把通花園的門鎖上。他是個凡事認真、一絲不苟的人,嚴格遵守已定的規矩和多年的老習慣。他痛得一歪一瘸地從臺階上下來,向花園走去。園門完全敞開著。他不加思索地走進了花園,也許是他產生了什麼幻覺,也許是因為聽見了什麼聲音,但他往左右一望,果然看見主人房間的窗子敞開著,空洞洞地,沒有人在窗前張望。

  “為什麼開著?現在已經不是夏天!”格裏戈裏想。突然,正在那個當兒,花園裏有某種異常的東西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在他面前四十步遠的地方,黑暗中好象有一個人跑過,有一個黑影在很快地移動。“天啊!”格裏戈裏說著,不顧一切,也忘記了自己的腰痛,就拔腳奔過去攔截那正在跑著的人。花園裏的路徑顯然他比那個跑著的人熟些,他找了一條捷徑;那個人跑向澡堂裏,繞到澡堂後面,朝牆腳下跑去。……格裏戈裏毫不放鬆地兩眼緊盯著他,同時不顧一切拼命地跑著。他跑到圍牆腳下時,正巧那人已經在開始攀越圍牆。格裏戈裏一聲怒吼,直沖過去,兩手緊緊拉住了他的腿。

  果然如此,預感並沒有錯:他認出他來了,這正是他,那個“殺父的惡棍”!

  “殺父的人!”老人聲震四鄰地大喊一聲,但是剛剛喊出了這一聲,他就象被雷殛了一般地突然倒下了。米卡重又跳到花園裏,俯身去看被打倒在地的人。米卡的雙手還握著銅杵,他不加思索地順手把它扔到草地上,銅杵落在格裏戈裏身旁兩步的地方,但並不是在草叢裏,而是落在小徑上最明顯的地方。他對躺在他面前的人察看了好幾秒鐘。老人的頭上血跡模糊;米卡伸出手去摸索著他的頭。他後來清楚地記得,他那時候很想“弄明白”,他是砸開了老人的腦殼還是只用銅杵打中他的頭把他“打蒙”了。但是血在流著、流得怕人,一股熱血一下子就沾滿了米卡發抖的手指。他還記得他當時從口袋裏掏出自己雪白的新手帕,是為到霍赫拉柯娃家去拜訪特意帶在身邊的,他把它按在老人的頭上,毫無意義地竭力想擦幹他額上和臉上的血。但是連手帕也很快就被血全都滲透了。“天啊,我這是在幹什麼?”米卡忽然清醒過來,“要是當真砸破了,那還怎麼看得清楚,……不過現在反正也都一樣了!”他忽然絕望地說,“殺死了也就只好殺死了,……老頭子是自己碰上來,自己找死!”他大聲說了一句,突然奔向圍牆,縱身跳到胡同裏,拔腿就跑了。浸透了血的手帕揉成一團捏在他的右手裏,他一邊跑,一邊往上衣的裏面口袋裏塞。他拼命跑著,街上偶爾有幾個過往行人,在黑暗中和他相遇,以後還記得他們在那天夜裏遇見了一個沒命奔跑的人。他又飛奔著回到了莫羅佐娃家的房子。剛才費尼婭在他離開以後就馬上跑去找門房的頭兒納紮爾·伊凡諾維奇,哀求他“看上帝的分上”無論如何“不管是今天也好,明天也好,都不要再放上尉進門 ”。納紮爾·伊凡諾維奇聽完以後滿口答應了,但是不巧得很,他因為太太突然叫他,所以暫時離開,上樓去了,中途遇見了他的侄子,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新近剛從鄉里來的,便吩咐他在院裏呆一會,卻忘了交代關於上尉的事情。米卡跑到大門口,敲起門來。青年馬上認出了他,因為米卡曾不止一次給過他酒錢。他立刻給開了門,放他進來,還帶著愉快的笑容,連忙殷勤地告訴他說:“現在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可不在家呀。”

  “她在哪兒,波羅霍爾?”米卡突然站住了。

  “她剛才走了,大概兩個鐘頭以前,由季莫費依趕著車,到莫克洛葉去了。”

  “幹什麼去?”米卡大聲問。

  “這個我不知道,去找一位軍官,有人從那裏叫她去,還打發了馬車來……”

  米卡扔下他,幾乎象發瘋似的跑去找費尼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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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突然的決定


  費尼婭正同祖母坐在廚房裏,兩人都準備睡覺了。她們因為信賴納紮爾·伊凡諾維奇,所以仍舊沒有在裏面把門閂上。米卡沖了進去,撲到費尼婭面前,緊緊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快說,她在哪兒?現在正跟誰一起在莫克洛葉?”他瘋狂地喊著。

  兩個女人尖叫起來。

  “哎呀,我說,親愛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馬上都說出來,一點也不隱瞞。”嚇得要死的費尼婭連聲絕叫著,

  “她到莫克洛葉找那個軍官去了。”

  “找什麼軍官?”米卡吼道。

  “以前的那個軍官,就是那個,以前的那位,五年以前拋下她走的。”費尼婭又炒豆子般地連聲說。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鬆開了掐緊她脖子的手。他站在她的面前,臉色象死人那樣慘白,不出一聲,但是從他的眼睛裏看得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剛聽她說了半句他就一切都已明白無遺,一切全都猜到了。當然,這時候可憐的費尼婭是顧不上去注意他明白了沒有的。他跑進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櫃子上面,現在仍舊坐在那裏,渾身哆嗦著,把手擋在胸前,似乎想抵抗,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呆住在那裏。她那嚇壞了的,由於害怕瞪得老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死盯著他。而他當時又恰好兩手全沾滿了血。他在路上跑的時候大概用手摸過額頭,擦臉上的汗,因此在額頭上和右頰上也留下了紅色的血印。費尼婭眼看就會發作歇斯底里,而老廚婦則跳起身來,象瘋子一樣呆望著,幾乎嚇丟了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站了一分鐘,忽然木頭人似的一屁股坐在費尼婭身旁的椅子上。

  他坐在那裏,並不是心裏在作什麼盤算,卻似乎是完全被驚呆了。但一切是明擺著的:這位軍官——他是知道的,而且瞭解得很清楚,是格魯申卡親自告訴過他的。他也知道他在一個月以前寄來過一封信。這麼說,這事情直到這位新人來到以前,一個月中,整整的一個月中,一直完全瞞著他在暗中進行,而他竟連想也沒有想到他!但是他怎麼能,怎麼能不想到他?為什麼他居然會忘卻了這位軍官,剛一聽說就立刻忘在腦後了呢?這個問題象個怪物似的出現在他面前。他現在確實象被驚傻了似的呆望著它,簡直渾身冰涼。

  但突然間,他就象個安靜溫柔的孩子似的,溫順而小聲地對費尼婭說起話來,仿佛完全忘記他剛才還那麼厲害地嚇唬過她,侮辱過她,折磨過她。他忽然用以他目前的處境來說顯得過分而且出奇地精細的樣子開始盤問起費尼婭來。而費尼婭雖然嚇得要命地望著他那染血的雙手,卻也出奇地願意急忙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甚至好象忙著對他掏出一切“最真實的心裏話”。她逐步地,簡直有點津津有味地講起全部詳情細節來,根本不想去折磨他,反而好象誠心地急於想盡力為他效勞。她十分詳細地對他講今天一天的情形,拉基金和阿遼沙如何來訪,她,費尼婭,怎樣留心守候著, 女主人怎樣動身,她怎樣從窗子裏對阿遼沙喊著叮囑向米卡問候,“讓他永遠記住她愛過他的一小時。”米卡聽到關於問候的話,忽然苦笑了一下,慘白的臉上泛起紅暈。這時候費尼婭已經一點也不害怕顯出她的好奇心來了,她對他說道:

  “您的手是怎麼回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怎麼全是血呀!”

  “是的。”米卡機械地回答,心不在焉地望瞭望自己的雙手,立刻就忘掉了它們,也忘了費尼婭的問話。他又陷入了沉思。從他跑進來到現在已過了二十分鐘左右。他剛才的驚惶已經過去,但看來他已充滿了一種新的、不可抵抗的決心。他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若有所思地微笑著。

  “老爺,您這是怎麼回事?”費尼婭又指著他的手問,而且帶著憐惜的神氣,就好象她現在是他遭到悲痛時最親近的人一樣。

  米卡又看了看他的手。

  “那是血,費尼婭,”他帶著奇怪的神情望著她說,“那是人的血。可是上帝,這又是為了什麼呢!不過……費尼婭,……有這麼一道圍牆,”他望著她,好象對她說出一個謎語似的,“一道高高的圍牆,樣子很可怕,但是……明天黎明,‘太陽升起’的時候,米卡就會跳過這道圍牆。……費尼婭,你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圍牆,但是不要緊,反正一樣,明天你就會聽到,而且全都會明白的。……現在再見吧!我不想去妨礙人,我會自己走開,我還能夠自己走開。好好活下去吧,我的心肝,……你愛過我一小時,那就請你永遠記住米欽卡·卡拉馬佐夫吧。……她是老管我叫米欽卡的,你記得麼?”

  他說完這些話,就突然走出了廚房。費尼婭覺得他出去時的這副神氣,幾乎比他剛才沖進來,撲到她身上時還要使她害怕。

  整過了十分鐘,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到了剛才他押手槍的那個青年官員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家裏。已經八點半鍾,彼得·伊裏奇在家喝了茶,剛剛重新穿好上衣,準備出門到“京都”酒店去打一會檯球。米卡正好在門口遇見了他。他一看見米卡和他那血污狼藉的臉,驚叫了一聲。

  “天啊!您這是怎麼啦?”

  “是這樣的,”米卡迅速地說,“我來贖我的手槍,拿錢來了。真是感謝得很。我很忙,彼得·伊裏奇。請你快些。”

  彼得·伊裏奇愈加感到驚奇起來:他忽然在米卡的手裏看到一大把錢,更主要的是誰也不會象他這樣把一大把錢在手裏攥著,而且就這樣走了進來。他把一整疊鈔票全攥在右手裏,手一直伸在前面,就好象給人家看似的。年青官員的小男仆曾在前屋裏遇見米卡,事後回憶說,他就是這樣手裏握著錢徑直走進屋裏來的,可以想見,他在街上的時候也是這樣右手握著錢伸在前面一直走來的。鈔票全是花花綠綠一百盧布一張的。他用沾滿血的手攥著。後來有關的人很晚才問起彼得·伊裏奇:一共有多少錢;他回答說當時很難一眼就估計出來,也許是兩千,也許是三千,但總之是很大的一疊,“厚厚的”。他事後還作證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己當時“也好象完全是神不守舍的樣子,但並不是喝醉,卻似乎有點歡喜若狂,非常心不在焉,同時卻又好象在那裏聚精會神地想著,在那裏思索著什麼,而又拿不定主意。他很匆忙,回答別人的問話時很生硬,很古怪,有時候似乎並不發愁,卻反而顯得很快樂”。

  “您究竟怎麼啦?您現在究竟是怎麼啦?”彼得·伊裏奇又大聲嚷著,驚奇不已地打量著客人,“您怎麼會這樣渾身是血?是摔倒了麼?您看看!”

  他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拉到鏡子面前。米卡看到他的血污狼藉的臉,哆嗦了一下,惱火地皺緊了眉頭。

  “唉,見鬼;這還不夠受呀!”他恨恨地嘟囔了一句,把鈔票從右手迅速地換到左手,慌亂地從口袋裏抽出手帕來。但手帕上也全是血(他就是用這塊手帕擦格裏戈裏的頭和臉的),幾乎沒有一塊白的地方,不但已經幹了,而且還粘結成一團,簡直打不開來。米卡恨恨地把它扔在地上。

  “唉,真見鬼!您有沒有抹布什麼的,……擦一擦,……”

  “這麼說您只是沾來的血,並沒有受傷?那您最好還是洗一洗。”彼得·伊裏奇回答說,“那裏有洗臉盆,我來給您淋水。”

  “洗臉盆麼?那好,……不過這東西放在哪兒呢?”他顯出古怪的不知所措的神氣讓彼得·伊裏奇看他那一疊一百盧布的鈔票,還用詢問的神氣望著他,好象應該由彼得·伊裏奇來決定他怎樣處置自己的錢似的。

  “放在口袋裏,或者放在桌上,丟不了。”

  “放在口袋裏?對,放在口袋裏。這很好。……哦不,您瞧,這全是無聊!”他大聲說,似乎忽然集中了精神。“您瞧,我們應該先辦正事,那對手槍請您還給我,這是給您的錢,……因為我很需要,很需要,……可時間,時間一點也沒有。……”

  他從那疊鈔票裏拿出上面的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遞給官員。

  “可是我找不出那麼些錢呀,”官員說,“您沒有小一點的票子麼?”

  “沒有,”米卡說,又看了看那疊鈔票,似乎對自己所說的話不大有把握似的,用手指翻了翻上面的兩三張鈔票。“沒有,全是一樣的,”他補充了一句,又帶著詢問的神氣望了彼得·伊裏奇一眼。

  “您這是從哪兒發了那麼大的財呀?”官員問,“您等一等,我打發我那小傢伙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去一趟。他們關得很晚,——也許可以換來小票。喂,米莎!”他朝前室裏叫了一聲。

  “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去,——那好極了!”米卡也叫了起來,似乎想到了一個什麼念頭。“米莎,”他對走進屋裏來的小傢伙說,“我說,你快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去,對他們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問候他們,他自己一會兒就要去。……你聽著,你聽著:你吩咐他們在他回頭上那兒去以前預備好香檳酒,要三打,捆紮得好好的,就象那一次到莫克洛葉去那樣。……我那次從他們那裏要了四打,”他突然朝彼得·伊裏奇說,“他們是知道的。你放心,米莎,” 他又對小傢伙說,“你聽清楚:再叫他們預備乳酪,斯特拉斯堡餡餅,熏魚,火腿,魚子,還有各種各樣、只要是他們那裏有的,一共買那麼一百盧布,或是一百二十盧布的東西,就象那次那樣。……還叫他們不要忘記各種小吃食,糖果、梨,兩三個西瓜,四個也行,——哦,不必,西瓜有一個夠了,還有巧克力,水果糖,太妃糖,牛奶糖,——所有那一次到莫克洛對去帶過的東西,香檳酒要買三百盧布的。……總之,完全要象上次一樣。記住了,米莎,你是不是叫米莎,……他的名字是叫米莎麼?”他又問彼得·伊裏奇。

  “等一等,”彼得·伊裏奇插嘴說,帶著不安的神色聽他說話,仔細打量著他,“您最好自己去說,他會搞不清楚的。”

  “會搞不清楚的,我看也會搞不清楚的!唉,米莎:你替我辦了這件事,我要吻你一下。……如果你不搞亂的話,我賞你十個盧布,快去。……香檳酒,頂要緊的是讓他們把香檳酒取出來,還要白蘭地,紅葡萄酒,所有上次帶的那些東西。……他們知道那一次帶了些什麼。”

  “您聽我說!”彼得·伊裏奇不耐煩地插嘴說,“我說:讓他只是去把錢換來,告訴他們不要關門,然後您自己去說好了。……您把鈔票給他。快走,米莎!越快越好!”彼得·伊裏奇看來是在故意攆走米莎,因為他站在客人面前,瞪大眼睛呆看著他那血跡斑斑的臉和用顫抖的手指攥著一把鈔票的血污狼藉的手,只顧又驚又怕地張著嘴呆站在那裏發愣,一定沒聽進去多少米卡剛才吩咐他的話。

  “哦,現在我們去洗一洗,”彼得·伊裏奇嚴肅地說,“您把錢放在桌上,或是塞進口袋裏,……好,去吧。您把上衣脫下來。”

  他幫他脫衣服,忽然又喊了出來。

  “您瞧,您的上衣上也全是血!”

  “這個……這不是上衣上的。只是這兒在袖子旁邊有一點。……只是在靠著放過手帕的地方附近。從口袋裏滲出來的。我在費尼婭那裏的時候坐在手帕上了,血就滲出來了。”米卡立刻用一種令人驚奇的天真信任神氣解釋說。彼得·伊裏奇皺著眉傾聽著。

  “您幹了些什麼呀;大概同什麼人打架了吧。”他喃喃地說。

  他們開始洗手。彼得·伊裏奇拿起水罐子,倒出水來。米莎匆匆忙忙地,也沒有抹多少肥皂(彼得·伊裏奇以後想起:當時他的手不住哆嗦)。彼得· 伊裏奇立刻叫他多抹些肥皂,多擦一擦。這時候他似乎支配起米卡來,而且越往後越厲害。我們應該順便說一句:這青年是個性格頗為剛強的人。

  “您瞧,指甲下麵還沒洗乾淨;好,現在再擦一擦臉,這兒:鬢角上面,耳朵旁邊,……您就穿著這件襯衫去麼?您究竟要上哪兒去?瞧,您的右手袖口上全是血。”

  “是的,全是血。”米卡審視著襯衫的袖口說。

  “那麼應該換一件內衣。”

  “沒有工夫。您瞧,我……”米卡還是帶著那種信任的神情說,一邊用手巾擦臉和手,穿上上衣,“我可以把袖口挽進去,在上衣裏遮著是看不見的,……您瞧!”

  “現在請您告訴我,您到底幹了些什麼?同什麼人打架了麼?是不是又在酒店裏,象上次那樣?是不是又同那個上尉,象那一次似的,毆打他,拖著他走?”彼得·伊裏奇帶著責備的意味問。“您又揍了誰一頓,……要不把什麼人給殺了?”

  “別廢話!”米卡說。

  “什麼廢話?”

  “別介意,”米卡說,突然笑了一聲,“我剛才在廣場上把一個老太婆壓死了。”

  “壓死了?老太婆?”

  “老頭子!”米卡喊道,兩眼直望著彼得·伊裏奇的臉,一面笑,一面象對聾子說話似的大聲嚷著。

  “唉,見鬼,老頭子,老太婆,……究竟是真殺死人了麼?”

  “講和了。打了架——又講和了。在一個地方。臨分手成了朋友。一個傻子,……他饒恕了我,……現在一定饒恕了。……但他要是能站起來,就不會饒恕我了。”米卡忽然擠眉弄眼地說。“不過去他的,您聽見沒有,彼得·伊裏奇,去他的,不用管他!現在我不想去談它!”米卡堅決地說。

  “我的意思是說您幹嗎喜歡同每個人都打架,……就象那次為了一點小事情同那位上尉那樣。……您打完了架,又跑去喝酒取樂,您就是這種性子。三打香檳酒,何必要這麼多?”

  “妙極了!現在把手槍交給我吧。真的,我沒有工夫。我倒是很想跟你談談,親愛的,可是沒有時間了。而且也用不著,現在再談已經太晚了。哎呀!錢哪兒去了,我放在哪兒了?”他叫了起來,用手在口袋裏亂摸。

  “您放在桌子上了,……自己放的,……就在那裏放著。忘記了麼?您把錢真當垃圾和水一樣。這是您的手槍。真奇怪,剛才六點鐘的時候,還拿它抵押了十個盧布,可這會兒您手裏竟有好幾千,有兩三千,對不對?”

  “大約是三千吧。”米卡笑著說,把錢塞進褲子的旁邊口袋裏。

  “您這樣會弄丟了。您是開到了金礦還是怎麼的?”

  “金礦?金礦!”米卡拼命大喊著,縱聲大笑起來。“您想不想上金礦,彼爾霍金?有一位太太肯馬上塞給您三千盧布,只要您肯走。她就塞給我了,她是多麼愛金礦啊!你認識霍赫拉柯娃嗎?”

  “不認識,可是聽說過,也看見過。難道是她給您的三千盧布?真是她塞給您的麼?”彼得·伊裏奇不大相信地看著他。

  “那您等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當青春常在的斐勃斯神?起來頌禱上帝的時候,可以自己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當面問她:她給了我三千盧布沒有?您去打聽一下吧。”

  ——

  注:?即太陽神(Phoebus)。

  ——

  “我不知道你們的關係,……既然您說得這樣肯定,想必她是給了。……但是您錢一到手,並不到西伯利亞去。卻拿著所有這三千……可您現在究竟到哪兒去呀?”

  “到莫克洛葉去。”

  “到莫克洛葉去?現在這傢伙是夜裏呀!”

  “以前這傢伙是應有盡有,現在是兩手空空!”米卡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怎麼兩手空空?身上帶了幾千盧布還說是兩手空空麼?”

  “我不是說那幾千盧布。去他的幾千盧布!我講的是女人的脾氣:

  女人的心朝三暮四,
  容易變心,又充滿惡行。

  這是攸力棲茲?說的,我很同意。”

  “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我喝醉了,對麼?”

  “沒有喝醉,卻比喝醉更糟。”

  “我是精神上醉了,彼得·伊裏奇,精神上醉了,可是得啦,別說了。……”

  “您這是幹嗎?準備往手槍裏裝彈藥?”

  “往手槍裏裝彈藥。”

  ——

  注:?荷馬史詩《奧德賽》裏的英雄。

  ——

  米卡果真啟開了手槍匣子,打開火藥囊,仔細地往槍裏裝進了火藥,把它填緊。隨後取了一顆子彈,在裝進去以前,先用兩個手指捏著舉起來,放在蠟燭光前檢查一番。

  “您看子彈做什麼?”彼得·伊裏奇帶著不安的好奇心觀察著。

  “沒什麼。產生了一種想像。比如說如果你想把這粒子彈射進自己的腦袋裏,那麼在裝進槍裏以前,你看不看它一下?”

  “為什麼要看它?”

  “它就要射進我的腦袋裏,所以看一看它是什麼樣子,也很有趣。……不過這是胡扯,無聊的胡扯,”在推上子彈,用麻絮塞緊以後,他又接著說,“現在完了,彼得·伊裏奇,好朋友,這是胡扯,全是胡扯,您真不知道這簡直是什麼樣的胡扯啊!現在請你給我一小塊紙。”

  “這兒有。”

  “不行,要光潔的,寫字用的。這就行了。”米卡說著從桌上抓起鋼筆,很快地在紙上寫了兩行字,把紙疊成四折,揣在背心的口袋裏。他把手槍放進匣子裏去,用鑰匙鎖上,拿起了匣子。隨後長時間地,若有所思地微笑著,望瞭望彼得·伊裏奇。

  “現在我們走吧。”他說。

  “到哪兒去?不,等一等。……您是想把子彈送進您的腦袋裏去麼?……”彼得·伊裏奇不安地說。

  “子彈的話是胡扯!我想活,我熱愛生活!你要知道這一點。我愛金髮的斐勃斯和他那溫暖的光芒。……親愛的彼得·伊裏奇,你能自己走開麼?”

  “怎麼叫自己走開?”

  “就是讓出道路來,給可愛的人讓路,也給可憎的人讓路。把可憎的人也當作可愛的,給他們讓路!並且對他們說:願上帝與你們同在,你們只管自己走吧,至於我……”

  “你怎樣?”

  “得了,走吧。

  “我真得對什麼人說一下,”彼得·伊裏奇看著他說,“不能讓您到那邊去。您現在到莫克洛葉去做什麼?”

  “那邊有女人,女人。和你說得不少了,彼得·伊裏奇。你閉上嘴吧!”

  “您聽著,您這人雖然很野,但是我總覺得有點喜歡您,……我很擔心。”

  “謝謝你,老兄。你說,我很野。野蠻人,野蠻人!我自己就老這麼說自己:野蠻人!哦,米莎來了!我倒把他給忘掉了。”

  米莎拿著換來的一疊鈔票,急急忙忙地走進來,報告說,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大家“全忙開了”,在那裏搬瓶子,還有色,茶葉,——馬上都可以準備好。米卡拿了十個盧布,遞給彼得·伊裏奇,另外取了十個盧布,扔給米莎。

  “不行!”彼得·伊裏奇大聲說,“在我的家裏不能這樣,而且這樣胡鬧也很不好。請您把您的錢收好,放在這裏,幹什麼那樣亂花?到明天就會用得著了,說不定您還會來找我借十個盧布的。您為什麼淨往旁邊口袋裏塞?那樣您會弄丟的!”

  “你聽著,親愛的,我們一塊兒到莫克洛葉去好不好?”

  “我到那裏去做什麼?”

  “喂,要不要現在就開一瓶酒,為生活幹一杯!我很想喝,特別喜歡同你喝。我從來沒有同你喝過酒,是不是?”

  “大概是吧,一起上酒店裏去喝是可以的,我們走吧,我本來自己也正想到那兒去。”

  “上酒店裏去沒時間了,可以到普洛特尼科夫店裏的後屋裏去喝。我現在給你猜個謎好麼?”

  “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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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5:25 |只看該作者
  米卡從背心裏掏出那張紙,打開來,給彼得·伊裏奇看。上面用粗大清楚的筆跡寫著:

  “我為我整個的一生懲罰我自己,我懲罰我自己的整個一生!”

  “真的,我一定要去對什麼人說一說,立刻就去說。”彼得·伊裏奇看完了那張紙以後說。

  “你來不及了,朋友,我們去喝酒吧!開步走!”

  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和彼得·伊裏奇家只隔一所房子,在大街的拐角上。那是我們城裏的闊商人所開的一家主要的食品鋪,鋪子裏的貨色很不壞。京城裏任何商店出售的食品,象“葉裏賽兄弟公司經銷”的酒,水果,雪茄,茶葉,糖,咖啡等等應有盡有。經常有三個夥計應付門市,兩個小夥計送貨。我們這一帶地方雖然已經衰落,地主們四散遷離,商業不振,但是食品業卻仍舊繁榮,每年的營業反而日見興隆,因為這類貨品是不愁缺少買主的。店裏的人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著米卡。他們很記得他在三四個星期以前也象這回那樣一下子買了幾百盧布各色各樣的貨品和酒,用的全是現錢(自然,要賒帳賣給他任何東西店裏是決不放心的),也記得當時正和現在一樣,他的手裏攥著大把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胡花亂扔,毫不還價,不假思索而且也不願去費心思索,他買這許多食物,這許多酒有什麼用。以後全城哄傳他當時和格魯申卡兩人到莫克洛葉去,“一晝夜間一下子用去了三千盧布,狂飲作樂完了回來時身上分文不剩”。他當時召集了一大幫恰巧遊蕩到這裏來的茨岡人,他們兩天中間從他這個醉鬼身上偷走了無數的錢,喝掉了無數名貴的美酒。有人笑米卡,說他在莫克洛葉用香檳酒灌粗蠢的鄉下人,拿糖果和斯特拉斯堡餡餅給鄉下姑娘和村婦們吃。還有人,特別是在酒店裏,笑米卡(自然不是當面笑,當面笑他是有點危險的)自己當時曾當眾作過的公開自白,就是:他搞了這麼一場“無遮大會”,結果從格魯申卡身上得到的卻只是“允許他吻吻她的腳,別的一概不准”。

  當米卡同彼得·伊裏奇到小鋪的時候,看見門前已預備好了一輛三套車,車上蓋著毯子,馬身上掛著大大小小的鈴鐺,車夫安德列正候著米卡。店裏差不多已經把一木箱的貨物完全“配齊”了,只等米卡一來就準備釘上箱子,裝上馬車。彼得·伊裏奇感到很詫異。

  “怎麼你連三套馬車也準備妥了?”他問米卡。

  “我到你家裏去的時候,遇見了安德列,就讓他把車一直趕到鋪子門前來。時間不能浪費!上回我是坐季莫費依的馬車去的,這一次季莫費依已經‘噓——’的一聲,拉著一位女妖先走了。安德列,我們已經耽誤得太久了麼?”

  “估計他只會比我早到一個鐘頭,也許還不到,至多一個鐘頭!”安德列連忙應聲說,“是我給季莫費依套的車,我知道他是怎樣走法的。德米特裏· 費多羅維奇,他們的走法不能跟我們的走法比,哪能象我們這麼快。他們早到不了一個鐘頭的!”安德列熱烈地搶著說。他是個年紀還不算老的馬夫,淡褐色頭髮,瘦瘦的個子,穿一件束腰的長褂,左臂上搭著一件粗呢外套。

  “假如只差一個鐘頭,我給你五十盧布的酒錢。”

  “一個鐘頭的時間我是可以保證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嘿,也許不會讓他先到半個鐘頭,更不用說一個鐘頭了。”

  米卡雖然忙忙亂亂地張羅著,但是說話和吩咐的樣子有點奇特,東拉西扯,毫無條理。說了前面,忘了後面。彼得·伊裏奇覺得應當插手幫他安排一下。

  “要四百盧布的東西,不能再少,要跟上次完全一樣。”米卡吩咐著。“四打香檳酒,一瓶也不能少。”

  “你為什麼要這麼多?要那麼些幹嗎?慢著!”彼得·伊裏奇叫了起來。“這是一箱子什麼?都放了些什麼?難道這裏有四百盧布的東西麼?”

  正在忙著的夥計們立刻滿臉陪笑地向他解釋,在這第一個箱子裏只有半打香檳酒和“各種需要先上的食品”,如冷盤菜,糖果,太妃糖等等。至於主要的“必需品”,和上次一樣,弄好以後立刻單獨用另外一輛專門的馬車送去,也是套三匹馬的,一定會準時趕到,“至多只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晚到一小時。”

  “不要過一小時,不許過一小時。太妃糖和牛奶糖儘量多放些。那裏的姑娘們愛吃的。”米卡起勁地強調說。

  “牛奶糖多些就多些吧。可你要四打香檳酒幹什麼?一打就夠了!”彼得·伊裏奇幾乎生起氣來。

  他開始跟他們講價錢,要他們開發票,爭個不休。但結果也只省下了一百盧布。最後的結論是所供全部貨品的價值不應當超過三百盧布。

  “見你們的鬼去吧!”彼得·伊裏奇仿佛突然醒悟了過來似的嚷著說,“這同我有什麼相干?你儘管亂扔你的錢去吧,既然是白掙來的!”

  “到這裏來,經濟學家,到這裏來,別生氣。”米卡把他拖進了店鋪的後屋裏。“他們馬上會給我們開一瓶來的,我們來喝它幾杯。哎,彼得·伊裏奇,我們一起去吧,因為你真是個可愛的人,我就愛這樣的人。”

  米卡在鋪著一塊骯髒桌布的小茶几旁的一張柳條椅子上坐了下來。彼得·伊裏奇勉強安頓在他的對面,香檳酒馬上送了過來。又問老爺們要不要吃蠣黃,“最好的蠣黃,剛剛運到的”。

  “滾它的蠣黃,我不吃。什麼東西也不要。”彼得·伊裏奇近乎發火似的悻悻說。

  “沒有工夫吃蠣黃,”米卡說“也吃不下去。你要知道,好朋友,”他忽然感歎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的事。”

  “誰喜歡呀!開三打香檳給鄉下人喝,對不起,這真有點叫人冒火。”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那種最高的秩序。我心裏就沒有秩序,最高的秩序。……不過,……這一切反正都過去了,犯不著再去追悔。已經晚了,那就見它的鬼去吧!我整個一生就是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現在該恢復秩序了。我是在說俏皮話,對麼?”

  “你是在說胡話,不是俏皮話。”

  “讚美世上最崇高的人,
  讚美我心中最崇高的人!

  這首小詩是從前某個時候發自我內心的肺腑之言。這不是詩,而是淚,……我自己作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鬍鬚的時候。……”

  “為什麼你忽然提起他來了?”

  “真的,我為什麼忽然提起他來?真是胡扯!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變得無所謂的。就是這麼回事。”

  “說真的,我一直在想著你那兩把手槍。”

  “手槍也是胡扯!喝酒吧,不用胡思亂想了。我愛生活,太愛生活,愛得太過分了,到了不知羞恥的地步。夠了!為了生活,朋友,讓我們為了生活幹一杯。我提議為生活乾杯!我為什麼自滿?我是卑鄙的,可是我對於自己感到滿足。但儘管這樣,我卻因為我的卑鄙和自滿而感到痛苦。我讚美造物,隨時都樂意讚美上帝和他的造物,但是……應該殺死一條毒蟲,免得它爬來爬去妨礙他人的生活。……讓我們為生活乾杯吧,親愛的老兄!還有什麼比生活更可貴的呢?沒有了,沒有了!為生活,為一位女王中的女王乾杯。”

  “那就為生活也為你的女王乾杯吧。”

  他們各自幹了一杯。米卡雖然興高采烈,而且感情洋溢,但同時卻又有點憂鬱。好象總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沉重心事梗在他的心裏。

  “米莎……走進來的是你的米莎麼?米莎,好米莎,你來,你給我喝了這杯酒,為明天早上金黃捲髮的斐勃斯乾杯。……”

  “你幹嗎要他喝!”彼得·伊裏奇生氣地嚷起來。

  “讓他喝吧,就讓他喝吧。我高興這樣。”

  “唉!”

  米莎喝了一杯,鞠了一躬,跑出去了。

  “他會記得長久些的。”米卡說。“我愛女人,女人!女人是什麼?地上的女王!我很憂傷,十分憂傷,彼得·伊裏奇。你記得不記得哈姆雷特的話:‘我真是憂傷,真是憂傷,荷拉修,……唉,可憐的悠裏克啊!’?也許我就是悠裏克。現在我是悠裏克,以後就成了骷髏。”

  ——

  注:?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中,當哈姆雷特在墳楊上見到已死的小丑悠裏克的骷髏時所說的話。

  ——

  彼得·伊裏奇聽著,一言不發,米卡也沈默了。

  “你們這是只什麼狗?”他看見角落裏有一只好看的、黑眼睛的小哈叭狗,忽然用心不在焉的口氣問那個夥計。

  “這是我們女東家瓦爾瓦拉·阿曆克賽耶芙娜的小哈叭狗, ” 夥計回答說,“剛才她自己帶來的,忘在我們這裏了。一會兒得給她送回去。”

  “我也看見過這樣一隻,……在團裏的時候,”米卡沉思著說,“不過那只狗的後腿壞了。……彼得·伊裏奇,我想順便問你一句:你生氣曾經偷過東西沒有?”

  “這是什麼話?”

  “不,我是隨便問問。比如從別人的口袋裏,拿過人家的東西沒有?我不是指公款,公款是誰都在撈的,你自然也……”

  “滾你的吧。”

  “我說的是別人的錢:直接從口袋裏,從錢包裏偷,嗯?”“有一次偷過母親二十戈比的錢,那時候九歲,從桌子上偷的,悄悄兒拿了,緊緊攥在手心裏。”

  “以後怎樣了呢?”

  “沒什麼。在身邊藏了三天,感到羞恥,自己承認了,把錢交了出來。”

  “後來怎麼樣了呢?”

  “自然挨了一頓打。可你問這幹嗎?你自己沒有偷過麼?”

  “偷過的,”米卡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偷什麼?”彼得·伊裏奇好奇起來。

  “偷母親的二十戈比,九歲的時候,三天以後交了出來。”

  米卡說完這話,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現在該走了吧?”安德列忽然在店門外喊了一聲。

  “預備好了麼?走吧!”米卡忙亂起來。“還有最後的幾句話,就……馬上給安德列來一杯伏特加,喝了好上路!除了伏特加,再給他一杯白蘭地!那個匣子,裝手槍的,給我放在座位底下。別了,彼得·伊裏奇,有什麼得罪的地方,別放在心上吧!”

  “可你不是明天就回來麼?”

  “當然。”

  “那筆賬請現在付一付好麼?”夥計忙趕了過來。

  “哦,是的,那筆賬!當然!”

  他又從口袋裏拿出那一疊鈔票,抽了三張,扔在櫃檯上,就急急走出了店門。大家全跟著他出來,鞠躬送別,祝他一路順風。安德列剛喝下白蘭地,清了清喉嚨就跳上了駕車座。但米卡剛要坐上車去,完全出人意外地,費尼婭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現了。她氣喘吁吁著跑了過來,朝著地兩手一合,喊了一聲,就普通跪倒在他的腳前。

  “我的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好人,可千萬別害我的女主人!是我對您全講出來的!……也不要害他,他可是她以前的舊情人啊!他現在肯娶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了,特地為這個從西伯利亞回來的……我的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可別害人家的性命呀!”

  “哎呀,嘖嘖,原來是這麼回事!現在你到那邊會闖出什麼樣的禍來呀!”彼得·伊裏奇自己嘟囔說。“現在一切全明白了,還有什麼不明白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假如你還願意做一個人的話,請你立刻把手槍給我。”他對米卡大聲喊著。“你聽見沒有,德米特裏!”

  “手槍麼?等一等,老兄,我到路上扔到水坑裏去。”米卡回答說。“費尼婭,站起來,你不要趴在我的面前。米卡決不會害人的,從此以後這個愚蠢的傢伙再不會傷害任何人了。還有一件事情,費尼婭,”他已經坐上了車,大聲對她說,“我剛才侮辱了你,請你原諒我,饒恕了我吧,饒恕了我這個壞蛋。……如果你不饒恕,也無所謂!因為反正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走吧,安德列,快點趕!”

  安德列趕動馬車,小鈴鐺響了起來。

  “別了,彼得·伊裏奇!對你流了最後的眼淚!……”

  “並沒有醉,卻淨在那兒滿口胡言!”彼得·伊裏奇目送著他,心裏想。他本想留在那裏,看他們怎樣把其餘的食品和酒裝上三套馬車,因為他預感到他們會矇騙米卡,克扣貨物的。但是他忽然對自己生起氣來,啐了一口,就自顧到酒店裏打檯球去了。

  “一個傻子,儘管倒是個好人。……”他在路上嘟囔著。“格魯申卡的‘舊情人’,那個軍官,我是聽說過的。假如他來了,那麼……唉,這一對手槍!可是見鬼,我是什麼人,是他的老保姆還是怎麼著?讓他去好了!再說也不會出什麼事的。只是好說大話,沒有別的。喝醉了酒,打一場,打完了架,又講和了。這些人能認真幹出什麼事情來?什麼‘我要走開’,‘懲罰自己’,都是不會有的事!喝醉了會在酒店裏上千遍地嚷這種話。現在倒是沒有喝醉。‘精神上醉了 ’,這類厚臉皮的人就愛說漂亮話。我是他的老保姆麼?他不會沒打架,滿臉全是血。同誰呢?我到酒店去會打聽出來的。手帕上也滿是血……哎,見鬼,現在還扔在我的地板上,……管它哩!”

  他到酒店的時候心情很不好,立刻就打起球來。打球使他高興。打了兩盤,忽然同他的對手談起,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又有了錢,足有三千盧布,他親眼看見的,所以又坐車到莫克洛葉和格魯申卡喝酒作樂去了。這消息使聽到的人產生了意外的好奇。他們大家都談論起來,毫不嬉笑,倒有點嚴肅得出奇。甚至連打球也停止了。

  “三千麼?他從哪兒來的三千盧布?”

  大家進一步打聽起來。他們對關於霍赫拉柯娃的說法都覺得可疑。

  “會不會是搶了他老頭子的,問題在這裏!”

  “三千!這可有點不大對勁。”

  “他公開誇過口說要殺死他父親,這裏的人都聽見過的。他當時也恰恰說起過三千盧布。……”

  彼得·伊裏奇聽著,忽然對於人們的盤問支吾起來,不大願意作答,關於米卡臉上和手上有血這一層,連一個字也沒有提,而他到這裏來的時候本來是想對人講的。開始打第三盤球了,關於米卡的談論漸漸平息下去,但是彼得·伊裏奇打完第三盤以後再也不想打了,放了球杆,沒有象原來打算的那樣在這裏吃晚飯,就離開了酒店。走到廣場上,他困惑地站住了,甚至對自己感到驚奇起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是正想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打聽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眼看只是胡說,我竟為了這事跑到別人家去把人吵醒,會鬧出笑話來的。呸,真見鬼,我是他們的老保姆還是怎麼的?”

  他滿心不痛快地逕自回家,忽然想起了費尼婭:“哎呀,見鬼,我剛才應該仔細問問她的,”他懊惱地想,“那就一切全都知道了。”他的心裏忽然執拗而且迫不及待地強烈渴望著想同她談一談,以便打聽一下,於是半路上一下轉向莫羅佐娃家,就是格魯申卡租住的房子走去。他走到大門口,敲了一下門。在靜寂的黑夜裏傳出的敲門聲忽然又好象使他清醒過來,而且引起了他的氣惱。加以房子裏大家全睡熟了,也沒有人答應。“我又要在這裏鬧出笑話來了!”他已經懷著一種痛苦的心情這樣想。但是他不但沒有轉身離開,反而忽然用全副力量重新又敲了起來。敲門的吵聲響徹了整條街。“不行,我一定要敲門,敲到使他們聽見!”他嘟囔說,每敲一下就更加發狂般地惱恨自己,但同時卻又更加使勁地猛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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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7: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我也來了!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馬車在大道上飛馳。從城裏到莫克洛葉有二十多俄裏遠,但安德列的三套馬車跑得很快,一個鐘頭零一刻就可以趕到。乘車疾馳似乎忽然使米卡恢復了精神。空氣清新而帶點涼意,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在明淨的天空中照耀。就是在這個夜晚,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刻,阿遼沙正撲倒在地上,“瘋狂地起誓要永遠地愛它”,而這時米卡的心裏卻正感到混亂,十分混亂。儘管現在有許多事情在使他苦惱,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全身心卻只是不可抗拒地渴望著到她的身邊,到他的女王那裏去,現在他正飛也似的趕去,為的就是要最後看她一眼。我可以斷言的只有一點,就是他的心甚至連一分鐘也沒有躊躇過。如果我說這位愛吃醋的人對於這個新人,對這個從地裏鑽出來的新情敵,對這個“軍官”並不感到絲毫醋意,也許沒有人會相信。要是有任何別的人象這樣出現在他面前,他肯定會馬上對他大發醋勁,說不定還會再一次血染他可怕的雙手,——但是對於這位,對於這位“第一個舊情人”,他此刻在馬車上飛馳的時候,不但不感到嫉恨,甚至連一點敵意也沒有,——固然,他現在還沒有見到他。“這是沒話可講的事,這是她和他的權利;這是她的初戀,五年來一直沒忘;由此可見,五年來她心裏愛的只是他,那我為什麼,我為什麼要插身其間呢?我這是算什麼,又是為了什麼?走開吧,米卡,讓開路吧!再說現在我又算得了什麼?現在即使沒有那個軍官也一切都完了,即使他根本沒有來,也照樣會完結的。……”

  假如他還能清楚思考問題,那麼他大致也會用上面這段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的。然而他當時已經什麼問題也不能思考了。他目前的整個打算是沒有經過考慮突然決定的,是方才在費尼婭那裏,她剛剛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就猛然想到而且連同其一應後果全部決定下來的。然而儘管他做出了決定,他的心裏仍舊十分混亂,混亂到痛苦的地步;他的決定並沒有使他完全平靜下來。有太多的往事橫在他的心上,折磨著他。有時候他簡直感到奇怪:他自己不是早已白紙黑字給自己寫下了判決書:“我懲罰我自己,並懲罰我自己的一生”;而那張紙已經準備停當,放在他的口袋裏;手槍早已裝上了子彈,他已決定自己明天將怎樣迎接“金髮的斐勃斯”的第一道暖洋洋的光線;然而儘管如此,他卻還是不能同以往的一切,同已成過去但仍在折磨他的一切徹底分手,他痛苦地感到這一點,這個念頭無可奈何地牢牢糾纏在他的心頭。在途中有一?那,他忽然想叫住安德列,從車上跳下來,拿起已裝上子彈的手槍就此了結一切,不再等候黎明。但是這一?那就象火星那樣一閃就逝去了。而且馬車也正在向前飛馳,“吞噬著空間”,隨著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想念她的心情,想念她一個人的心情又越來越強烈地攫住他的心靈,從他的心上趕走其他一切可怕的幻影。唉,他真想再看她一眼,哪怕是短促的一瞥,哪怕只是在遠處!“她現在同他在一起,我要看一看她現在同他、同以前那位情人究竟是怎樣的情形,這也就是我現在唯一的心願。”他心裏還從來沒有對他命中註定的這個女人湧起過如此強烈的愛,如此新穎的、從未體味過的感情,簡直連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感情,溫柔到了崇拜甚至在她面前仿佛自我消亡的感情。“而我也確實就要消亡了!”他忽然說,沉浸在一種歇斯底里的歡欣心情中。

  他們已經走了將近一小時光景。米卡沈默著,安德列雖然是個愛說話的漢子,也不發一言,好象不敢開口似的,只是拼命地趕著他的“瘦鬼”——那三匹雖然羸瘦卻極烈性的棗紅馬。米卡忽然懷著極度不安的心情喊道:

  “安德列!要是他們睡了可怎麼辦?”

  這念頭是忽然出現在他的腦子裏的,在這以前他完全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想來已經睡覺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米卡痛苦地皺起了眉頭:真的,他何苦飛奔似的趕了去,……懷著那麼強烈的情感,……可是他們卻管自己在那裏睡覺,……也許她也在那裏一同睡著。……一股怒火在他的心裏騰起。

  “快趕,安德列,快一些,安德列,使勁趕!”他瘋狂地喊了起來。

  “也說不定還沒睡哩。”安德列沈默了一會兒,議論說。

  “剛才季莫費依說他們在那裏聚了許多人。……”

  “在站上麼?”

  “不是在驛站上,是在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裏,那也等於就是私人的驛站。”

  “我知道。怎麼你又說有許多人?哪里來的許多人?什麼人?”米卡嚷著,他聽到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感到非常不安。

  “聽季莫費依說,都是老爺們:有城裏來的兩位老爺,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季莫費依只說有兩位是本城的,還有兩位好象是外地來的,也許還有什麼人,我沒有詳細問他。他說,他們在那裏打牌。”

  “打牌麼?”

  “所以說,既然打起牌來,也許還不會就睡覺的。現在好象還不到十一點鐘,不會再晚了。”

  “趕吧,安德列,快趕吧!”米卡又神經質地叫嚷說。

  “老爺,我想問您,那是什麼意思?”安德列沈默了一會以後,重又開口說,“只是我怕惹您生氣,老爺。”

  “你指的是什麼?”

  “剛才費尼婭跪在您跟前,求您不要傷害她的女主人,和別的什麼人,……您瞧,老爺,現在是我把您送到那兒去的。……老爺,請您饒恕我,我是因為良心關係所以說這個話,也許說得有點愚蠢。”

  米卡忽然從後面抓住他的肩膀。

  “你是馬車夫麼?你是趕車的麼?”他瘋狂似的問。

  “是趕車的。……”

  “你知道應該給別人讓路麼?假如一個趕車的對誰也不肯讓路,只顧說,我的車來了,壓死人不管,那麼這個趕車的算個什麼樣的人呢?不,趕車的,不能壓死人!決不能壓死人,不能傷害別人的生命;如果傷害了生命,就應該懲罰自己,……只要傷害了別人的生命,毀了別人的生命,就應該自己懲罰自己,就此走開。”

  米卡喊出這些話來的神氣,就好象是發了歇斯底里病似的。安德列雖然覺得這老爺有點奇怪,但還是繼續說下去。

  “這是真話,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說得對,不應該壓死人,也不應該折磨人,對不管什麼畜生也是一樣,因為一切畜生全是上帝創造的,就拿對馬來說也不應該這樣,因為有的人就愛無緣無故地虐待它,連我們趕車的也有這樣的人,……什麼也管不住他,就這麼趕著車猛闖,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就這麼硬闖。”

  “忙著下地獄麼?”米卡忽然插嘴說,並且突如起來地咯咯乾笑了起來。“安德列,你這個爽直的人,”他又緊緊地抓住他的肩膀,“你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會不會下地獄,據你看?”

  “我不知道,親愛的,一切全由您自己決定,因為您是……您瞧,老爺,當上帝的兒子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去以後,他從十字架上走下來,徑直就走到地獄裏,把正在受難的罪人全都釋放了。地獄直歎氣,因為它以為今後不會再有罪人到它那裏來了。於是主對地獄說:‘你不必歎氣,地獄往後會有許多大官,帝王,審判長和財主們到你這裏來,擠滿你的地方,就象自古以來常有的那樣,直到我再來的時候為止。’這是實話,他就是這麼說的。……”

  “鄉下人的傳說,妙極了!把左邊的馬抽一下,安德列!”

  “所以您瞧,老爺,地獄就是為這班人設立的,”安德列用鞭抽了一下左邊的馬,“可是您,老爺,簡直就跟小孩一樣,……我們是這樣看您的。……儘管您確實好發脾氣,老爺,但是上帝會看到您爽直的心而饒恕您的。”

  “可是你呢,你饒恕我麼,安德列?”

  “我饒恕您什麼,您並沒有對我做什麼壞事呀。”

  “不,我是說你一個人,替大家,替大家,現在,就在這裏,路上,能替大家饒恕我麼?你說吧,老實的莊稼人!”

  “哦,老爺!我給您趕著車,都覺得害怕,您的話有點奇怪。……”

  但是米卡已經不在聽他。他瘋狂地禱告,狂熱地自言自語著。

  “主,儘管我這麼無法無天,把我接受下來吧,千萬不要裁判我。不加裁判,就放過我吧。……不要裁判我,因為我自己裁判了自己,不要裁判我,因為我愛你,主啊!我是個下賤的人,但是我愛你。就是你把我送進地獄,我在那裏也仍舊會愛你,我會從那裏大聲呼喊,說我永生永世地愛你。……但是你讓我愛到底吧,……就在這裏,現在,愛到底,總共只不過五個小時,到你的溫暖的陽光出來以前。……因為我愛我心中的女王。我愛,我不能不愛。你是看透了我的心的。我將要趕去,跪倒在她的面前,說:“你離開我是對的,……別了,忘記你的犧牲品吧,永遠不必心懷不安!”

  “莫克洛葉到了!”安德列用鞭子向前一指大聲叫道。

  透過夜晚慘澹的黑幕,忽然隱約可見在廣大的原野上散佈著一大堆黑壓壓的建築物。莫克洛葉村有兩千人,但這時候都已經入睡,只是有些地方還偶爾有幾點燈火還在黑暗裏閃耀著。

  “快趕,快趕,安德列!我來了!”米卡大喊起來,象發著瘧子似的。

  “他們還沒有睡!”安德列又說,用鞭子指著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這客棧就在村口上,六扇臨街的窗戶燈光通明。

  “沒有睡!”米卡快樂地介面說。“大聲趕過去,安德列,讓馬快跑,響起鈴鐺,轟隆隆地趕到門口。讓大家全知道誰來了!我來了!我也來了!”米卡瘋狂地嚷著。

  安德列拼命趕著疲乏的三匹馬,果真帶著極大的響聲趕到了高臺階前面,勒住那幾匹冒著熱氣、累得半死的馬。米卡從車上跳下,這時本來已經打算去睡的客棧老闆正巧好奇地跑到臺階上來,看看到底是誰這麼熱鬧地坐車來到了。

  “特裏豐·鮑裏賽奇,是你麼?”

  老闆俯身細看了一下,連忙從臺階上跑下來,顯出諂媚而興高采烈的神氣跑到客人前面。

  “我的爺,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居然又見到您啦!”這個特裏豐·鮑裏賽奇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中等的身材,臉有點發胖,神色嚴峻,毫不寬容,特別是對待莫克洛葉的鄉下人,但卻善於在嗅到有利可圖的時候,很快地改變面色,換上一副極諂媚的表情。他穿著俄國式的衣裳,帶斜領的襯衫和緊腰的長外褂。他手裏很有幾文錢,但是還不斷地幻想著再爬高些。此地鄉下人多半在他的掌握之中,周圍一帶的人大家全欠他的債。他向地主租地,自己也收買,由鄉下人替他種,折錢抵債,而這債是永遠還不清的。他的妻子已死,留下四個成年的女兒;有一個已經守了寡,帶著兩個小外孫女住在他的家裏,象幫工似的替他幹活。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一個小官吏,供職多年的錄事員,在客棧一間屋子裏的牆上掛著的一些親族的小照之中,也可以看得到這位小官吏穿著制服,戴著文官肩章的照片。兩位小女兒,每逢教堂節日,或到別人家去做客的時候,就穿上天藍色或綠色的時髦衣裳,後面束得緊緊的,還帶著足有一俄尺長的拖地的衣裾,但一到第二天早晨,就和往常一樣,天剛亮就起身,拿著樺樹枝紮的笤帚,打掃房間,傾倒髒水,在店裏客人走後清除垃圾。特裏豐·鮑裏賽奇雖然已經賺到了好幾千盧布,還是很喜歡在大擺酒筵的客人身上敲竹槓。因為他還記得不到一個月之前,他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在他同格魯申卡一塊兒酗酒的時候,一晝夜賺到過沒有三百也足有二百多盧布,所以現在高高興興、急急忙忙地迎接他,只要從米卡這樣神氣活現地乘馬車來到他的臺階前面這一點,就可以料到又能大撈一把了。

  “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又見著您了!”

  “等一等,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開口說,“先弄清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在哪里?”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麼?”老闆立即明白,銳利地望著米卡的臉,“是的,她……她在這裏。……”

  “同誰?同誰?”

  “外地來的客人。……一個是官吏,從談話的口音聽來,大概是波蘭人,從這裏打發馬車接她來的就是他;另外一個同他一起來的是他的同事,或者是同路的人,誰弄得清;他們都穿的是便服。……”

  “怎麼樣?擺酒了麼?有錢麼?”

  “擺什麼酒?不大的角色,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不大的麼?還有另外的人是誰?”

  “還有兩位先生是城裏的,……從契爾涅依回來,耽擱在這裏。有一位年輕的,好象是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他的名字我給忘記了;……另外一位元大概您也認識,就是地主馬克西莫夫。他說,他剛到我們城裏的修道院裏去朝拜過,現在和那位青年——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同路。……”

  “就是這幾個人麼?”

  “就是這幾個。”

  “行啦,別說了,特裏豐·鮑裏賽奇,你現在只告訴我最主要的事:她怎麼樣?在幹什麼?”

  “她剛才來到,同他們坐著呢。”

  “快活嗎?笑麼?”

  “不,好象不大笑……坐在那兒甚至很煩悶,給青年人梳梳頭發。”

  “給那個波蘭人,軍官麼?”

  “他算什麼青年人,而且也根本不是軍官;不,老爺,不是給他梳,是給那個青年人,米烏索夫的侄子梳,……偏偏把名字忘記了。”

  “卡爾幹諾夫麼?”

  “正是卡爾幹諾夫。”

  “好啦,讓我自己來看著辦吧。他們打牌沒有?”

  “打了一會兒就散了,喝了點茶,官吏要了杯甜酒。”

  “行啦,特裏豐·鮑裏賽奇,行啦,好人兒,讓我自己來看著辦吧。現在你回答最主要的事情:有茨岡人麼?”

  “現在完全看不到茨岡人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官廳把他們趕走了。但是猶太人這裏倒有,在洛日傑斯文施克村,能奏小提琴和鋼絲琴,這會兒去叫他們都行。他們會來的。”

  “去叫,給我去叫!”米卡嚷著說,“另外也象上次那樣,把姑娘們也叫來,特別要瑪麗亞,還有斯捷潘尼達和阿裏娜來。我出二百盧布,組成合唱隊!”

  “花這許多錢我可以把整個村上的人都給你召來,儘管他們這會兒都已經躺下睡大覺了。可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老爺,這裏的鄉下人,還有那些鄉下姑娘,犯得上給他們這麼大甜頭麼?那種低賤和愚蠢的樣子,還值得給這麼些錢麼?這些鄉下人哪里配抽雪茄煙,可是你卻送給他們抽。那些強盜胚,他們身上臭氣熏天。那些姑娘,不管哪一個,身上全長著蝨子。我可以把我的女兒們叫來,不用你花費,更不用說給這麼多錢了。儘管她們現在已經睡下了,我也可以用腳踢醒她們,讓她們唱歌給您聽。您上一次竟拿香檳酒給鄉下人喝,真可惜!”

  特裏豐·鮑裏賽奇替米卡惋惜是沒有道理的:那一次他自己也偷藏起了半打香檳酒,還在桌子底下撿到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悄悄攥在手心裏。後來那張鈔票就這樣一直留在他的手裏沒有交出來。

  “特裏豐·鮑裏賽奇,那一次我花了不止一千盧布吧,你記得嗎?”

  “是花了,親愛的,我怎麼能不記得,大概您在我們這裏總花了有三千盧布。”

  “好吧,現在我又帶著這個數目來了,你瞧。”

  他說著掏出那疊鈔票來,一直送到主人的鼻子前面晃了一晃。

  “現在你好生聽著:一小時以後,酒呀,涼菜呀,餡餅呀,糖果呀,都要送來了,——你立刻全都送到樓上去。安德列車上的那個木箱子,你現在也馬上搬上去,打開它,立刻把香檳酒端上來。……最要緊的是一定要把姑娘們,姑娘們,尤其是那個瑪麗亞……”

  他轉身回到車旁,從坐位下面取出他那只裝手槍的匣子。“安德列,把車錢拿去!給你十五盧布的車錢,還有五十盧布是酒錢,……酬謝你做事的殷勤,和對我的好意。……你好生記住卡拉馬佐夫老爺!”

  “我怕,老爺……”安德列心神不安地說。“五個盧布的酒錢就承您的情啦,多了我不敢收。特裏豐·鮑裏賽奇可以做見證。請您原諒我的話說得蠢。……”

  “你怕什麼?”米卡朝他打量了一下。“既然這樣,那就隨你見鬼去吧!”他大聲說,扔給他五個盧布。“現在特裏豐·鮑裏賽奇,你輕輕領我進去,讓我先悄悄地看他們一眼,不要讓他們發現我。他們在哪里?在天藍色的屋子裏麼?”

  特裏豐·鮑裏賽奇擔心地看了米卡一眼,但立刻就馴順地服從要求:小心地把他領到穿堂裏,自己先走進跟客人們坐著的里間相鄰的那個外間大屋子,把那裏的蠟燭取了出來。隨後他悄悄地領米卡進去,把他安置在一個暗角落裏,使他可以從那裏隨意地細細察看那幾個談話的客人,卻不致被他們看見。但是米卡看得並不久,而且他也根本無法細細察看:他一望見她,心就怦怦跳了起來,眼前一片模糊。她側身坐在桌旁的安樂椅上,那個面孔漂亮,年紀還很輕的卡爾幹諾夫坐在緊靠著她的一張沙發上。她拉著他的手,大概在那裏笑,但卡爾幹諾夫並沒有瞧她,卻似乎有點尷尬似的在那裏對隔著桌子坐在格魯申卡對面的馬克西莫夫大聲說話,而馬克西莫夫不知為什麼正在大笑。“他”坐在沙發上,另外有一個不相識的人坐在沙發旁邊靠牆的椅子上。懶洋洋仰靠在沙發上的那個人正在那裏抽煙鬥,米卡只匆匆得到個印象,仿佛他是個胖胖的,寬臉盤的小個兒,身材大概不很高,似乎正在為什麼事情生氣。這個人的同事,另外那個不相識的人,米卡覺得身材仿佛又特別地高;但是除此以外他實在無心細看了。他感到呼吸急促,簡直連一分鐘也忍耐不住了,就把匣子放在一個五屜櫃上,打著冷戰,屏住呼吸,逕自走進那間天藍色的屋子,向那幾個正在閒談的人走去。

  “啊喲!”格魯申卡首先看見他,嚇得尖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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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無可爭議的舊情人


  米卡邁開又快又大的步子徑直走到桌子前面。

  “諸位,”他大聲地開口說,幾乎像是喊叫,但是每一個字都是結結巴巴地出口的,“我……我沒有什麼!你們不要怕。”他說。“我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他突然轉身向著格魯申卡,她在安樂椅上正側身緊偎在卡爾幹諾夫的身邊,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我……我也來了。我在這兒呆到早晨。諸位,一個過路的旅客……可以不可以同你們在一起呆到早晨?最後一次,就在這間屋子裏,只到早晨為止。”

  最後一句話他是對坐在沙發上面叼著煙斗的小胖子說的。胖子神氣十足地從嘴邊取下煙斗,板著面孔說:

  “諸位,我們是自己人在這裏談談。另外還有別的屋子哩。”

  “是您呀,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幹嗎這樣說啊?”卡爾幹諾夫忽然介面說,“請一塊兒坐下吧,您好呀!”

  “您好,親愛的……可貴的人!我一直非常敬重您。……”米卡迫不及待地欣然回答,立刻隔著桌子跟他握手。

  “啊喲,您握得太緊了!簡直把我手指都要捏斷了。”卡爾幹諾夫笑了起來。

  “他永遠是這樣握手的,永遠是這樣的!”格魯申卡似乎突然從米卡的神色上料定他不至於鬧事,一面臉上還帶著畏怯的微笑,快樂地應聲說,一面帶著極度的好奇和不安端詳著他。他的身上有點什麼使她異常驚愕,同時她也完全料不到他會在這時候這樣走進來,而且這樣說話。

  “您好呀。”地主馬克西莫夫也從左面諂媚地搭了話。米卡也跑到他面前。

  “您好呀,您也在這裏。我真高興,您也在這裏!諸位先生,諸位先生,我……”他又朝叼煙斗的波蘭人說,顯然把他當作了這兒的主要人物,“我是飛也似趕來的,……我願意我最後的一天,最後的一小時,在這間屋子裏度過,就在這間屋子裏……我曾經熱愛過……我的女王! ……對不住,先生們!”他瘋狂似的說,“我一面飛也似的趕路,一面發誓……哦,你們不要害怕,這是我的最後的一夜!先生們,我們喝親善的酒!酒立刻就送來。……我帶來了這個。”他忽然不知為什麼用手掏出他那把鈔票。“請容許我,先生們,我需要音樂,唱歌,喧鬧,一切以前有過的東西。……可是這條蛆蟲,這條沒用的蛆蟲在地上爬過,以後就不會再有它了!我要在我最後的一夜,紀念我快樂的日子!……”

  他幾乎噎住了;他想說許多許多話,但說出的只是一些奇怪的感歎,波蘭人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的一把鈔票,又看看格魯申卡,顯然有點疑惑不解。

  “如果我的‘宇王’允許……”他剛開口說。

  “什麼‘宇王’,是不是女王?”格魯申卡突然打斷了他。“您說話我老覺得好笑。坐下吧,米卡。你在說些什麼?請你不要嚇唬人。你不會嚇唬人吧,不會吧?如果你不嚇唬人,我就很高興……”

  “我嚇唬人,嚇唬人麼?”米卡忽然舉起雙手叫道。“哦,你們只管從旁邊走過去吧,別管我,我不會來妨礙的!……”他忽然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也是出乎本人意料之外地撲倒在一張椅子上,掉轉頭面朝對面的牆壁痛哭流涕起來,雙手緊緊抓住椅背,好象在緊抱著它似的。

  “好啦,好啦,你這個人呀!”格魯申卡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他時常這樣跑到我這兒來,突然說一些話,我一點也不懂是什麼意思。有一次也這樣哭了起來,現在又是一次,真不嫌害臊!你哭什麼?仿佛有什麼事值得你哭似的?”她最後忽然好象含著某種深意,生氣地一個字一個字說。

  “我……我不哭了。……哦,晚上好呀!”他一下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突然笑了,卻不是他平時那種乾澀短促的笑,而是一種聽不見的、神經質地渾身顫動的長笑。

  “瞧,這下又……好啦,快樂一下吧,快樂一下吧!”格魯申卡勸著他。“我很高興你來了,米卡,我很高興,你聽見沒有,我很高興!我要他和我們一塊兒呆著。”她用斷然的口氣,好象對大家說似的,其實顯然是在對坐在沙發上的人說。“我要,我要!他如果走了,我也要走,就是這樣!”她又加了這麼一句,眼裏突然閃出光來。

  “我的女王既然說了,就是法律!”波蘭人說,並且做出優雅的姿態吻著格魯申卡的手。“請這位先生跟我作伴吧!”他客氣地對米卡說。米卡又跳起來,顯然想再發表一通高論,但結果滿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來喝酒,諸位!”他並沒有說出什麼長篇大論,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大家全笑了起來。

  “天呀!我以為他又要來了哩!”格魯申卡神經質地叫起來。“你聽著,米卡,”她認真地說,“你不要再這麼跳起來。你帶來了香檳酒,那好極了。我也要喝,我喝甜酒已經喝膩了。尤其高興的是你自己跑來了,要不然真是太悶得慌。……你又跑來大擺酒筵了麼?你把錢裝到口袋裏去吧!哪里來的這麼多錢?”

  米卡的手裏攥著鈔票,當時引得大家,特別是那兩個波蘭人十分注意,這時他連忙不好意思地把它們塞進了口袋。他臉紅起來。這時正好老闆托著盤子,送進一瓶開了塞的香檳酒和幾隻杯子來。米卡一把抓起酒瓶,可是因為心裏正十分發窘,一時竟不知該怎麼才好。卡爾幹諾夫從他手裏接過瓶子,替他斟了酒。

  “再來一瓶,再來一瓶!”米卡對老闆吆喝著,也忘了同正在鄭重其事地請他一起幹一杯親善酒的波蘭人碰杯,忽然不等別人,獨自先一口把自己的那杯喝了下去。他的臉完全變了樣子。他走進來時那副莊嚴、悲壯的神氣完全不見了,臉上顯出了仿佛孩子般的表情。他似乎忽然變得完全安靜而謙卑起來。他畏怯而快樂地看著大家,時常神經質地嘻嘻笑著,作出一隻犯了錯的小狗又被放進屋來受人撫愛時那種感恩的態度。他好象什麼都忘了,只一味帶著孩子氣的微笑興高采烈地看著大家。他望著格魯申卡,不斷地笑著,把椅子一直移到了她的安樂椅旁邊。他也逐漸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兩個波蘭人,雖然還是不大看得透他們。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那副神氣的派頭,波蘭口音,特別是他的煙斗,引起了米卡的注意。“那有什麼呢?他抽煙鬥,也不錯。”米卡心想。這波蘭人的帶點浮腫的、近四十歲的臉,很小的鼻子,鼻子底下兩撇俗不可耐地染了色的極細、樣式粗野的溜尖小鬍子,同樣地也暫時還絲毫沒有使米卡感到有什麼不對頭。甚至他那在西伯利亞製成的蹩腳的假髮和鬢角上難看地梳得向前面翹起的鬈發也並沒有特別使米卡感到驚愕:“既然戴假髮,總是這副樣子的。”他繼續好心地尋思著。靠牆坐著的另一個波蘭人,比沙發上的那一位年輕一些,老用橫蠻挑釁的神情看著大家,還帶著瞧不起的樣子默默地聽大家談話。他使米卡吃驚的也只是個子特別高,和坐在沙發上的那一位很不相配。“要是站起來,總有兩俄尺十一俄寸長。”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他還想到,這位高個子波蘭人大概是沙發上那一位的朋友兼跟班,就仿佛是“ 他的保鏢”,那個叼煙斗的小個子波蘭人自然可以指揮這個高個子波蘭人。但是這一切在米卡看來也都是很好的,理所應當的。在小狗身上一切醋意都消失了,他對於格魯申卡,對她跟他說的那幾句話裏的神秘意味,還一點也沒有理解: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而且使他的心弦震顫,那就是她對他很和藹,她“原諒”了他,並且讓他坐在她的身旁。看見她端起杯子來喝酒,他就心花怒放,忘掉了一切。但儘管如此,在座的人的普遍沈默卻似乎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仿佛期待著什麼的目光朝大家環視了一下,“為什麼盡坐著?你們為什麼不做點什麼,先生們?”他那笑盈盈的眼神似乎在這樣說。

  “他盡在那兒瞎扯,招得我們大家全笑個不停。”卡爾幹諾夫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忽然開口指著馬克西莫夫說。

  米卡連忙瞧瞧卡爾幹諾夫,接著又看看馬克西莫夫。

  “他在瞎扯麼?”他馬上似乎高興起來,發出乾巴巴的短促笑聲,“哈,哈!”

  “是啊。您想想看,他竟說,我們的騎兵在二十年代的時候,全都娶波蘭人做妻子。這完全是信口開河,是不是?”

  “娶波蘭女人麼?”米卡又介面說,簡直開心極了。

  卡爾幹諾夫很明白米卡和格魯申卡的關係,也猜測到波蘭人的情況,但是他對這一切並沒有多大興趣,甚至也許完全不感興趣,他最感興趣的是馬克西莫夫。他同馬克西莫夫是偶然一起到這裏來的,也是生氣第一次在客棧裏遇見了這兩個波蘭人。格魯申卡是他以前就認識的,甚至還同某人到她家去過一次;當時她並不喜歡他。但是她在這裏竟十分溫存地望著他,在米卡沒有來到時甚至還對他很親熱,而他卻似乎始終無動於衷。他還是個很年輕的人,最多不過二十歲,衣服穿得很時髦,一張白白的,十分清秀的臉龐,一頭漂亮而濃密的淡褐色頭髮。但這張白白的小臉蛋上那一雙美麗的淺藍色眼睛,卻有一種聰明的、有時甚至是很深刻的表情,簡直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稱,儘管他說話和看人的神氣有時卻完全象一個小孩,而且即使他自己明知這一點,也絲毫不覺得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他這人性格很特別,甚至有些任性,雖然態度總是和藹的。有時他的臉上會顯出一種固執死板的神氣:他望著你,聽你說話,卻好象老在固執地想著自己的那一套。有時候顯得懶懶散散,有時候又會突然激動起來,而且常常顯然是出於十分無謂的原因。

  “您想想,我已經把他拖在身邊四天了,”他繼續說,似乎有點懶洋洋地拉長著聲調,但是毫不裝腔作勢,完全是自然的。“您記得,自從令弟那一天把他從馬車裏推出去摔得老遠以後,我就因此對他產生了很大興趣,帶著他一起到鄉下去。可是他現在竟不停地胡說八道起來,弄得我同他在一起都感到害臊。我現在要把他帶回去。……”

  “您先生沒有見過波蘭女人,所以淨說些不可能的事。”叼煙斗的波蘭人對馬克西莫夫說。

  叼煙斗的波蘭人俄國話說得並不壞,至少比他故意裝出來的程度要好得多。他是在說俄國話的時候,偏偏要把它變成波蘭語的腔調。

  “但是我自己就娶了波蘭女人呀。”馬克西莫夫吃吃地笑著回答。

  “那麼難道您當時是在當騎兵麼?因為您講的是騎兵呀。難道您是個騎兵麼?”卡爾幹諾夫立刻截住他說。

  “是呀,當然羅,難道他是個騎兵麼?哈,哈!”米卡嚷道,他一直在貪婪地聽著,誰一開口他就趕快把好奇的眼光轉向他,好象期待著從每個人口中聽到不知多少有趣的事情。

  “不是的,您瞧,”馬克西莫夫朝他說,“我的意思是說……那些美麗的波蘭小姐……同我們的槍騎兵拼命跳瑪祖卡舞,……她同他跳完了瑪祖卡舞以後,就馬上跳到他的膝上,象一隻小貓,……白白的,……她的父母看著,竟允許她這樣做,……竟許她這樣做,……第二天槍騎兵就跑去求婚,……是的,就跑去求婚了!嘻,嘻!”馬克西莫夫說到最後嘻嘻地笑起來。

  “真是個無賴!”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忽然嘟囔著說,翹起一隻腿來架在另一隻腿上。米卡只瞥見了他那雙抹了油的大靴子和骯髒的厚靴底。總的看來,兩位波蘭先生身上的衣服都夠油膩的了。

  “居然說起無賴來了!他幹嗎要罵人呢?”格魯申卡突然生氣了。

  “阿格利皮娜小姐,那位先生在波蘭見到的是些女僕,決不是出身高貴的小姐。”叼煙斗的波蘭人對格魯申卡說。

  “可以想到的!”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輕蔑地說。

  “又來了!總該讓他說話啊。人家說話為什麼去妨礙他!同他們談談叫人高興。”格魯申卡發脾氣地說。

  “我並沒有妨礙呀,小姐。”戴假髮的波蘭人含著深意地說,對格魯申卡長時間地看了一眼,拿腔作勢地閉口靜默一會,重新又抽起煙斗來。

  “哦不,不,那位先生剛才說的是實話。”卡爾幹諾夫又興奮起來,仿佛在談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似的。“他並沒有到波蘭去過,怎麼能說波蘭的事情?我問你,您總不是在波蘭娶的親吧?”

  “不是的,是在斯摩棱斯克省。不過是有個槍騎兵先把她,把我的太太,未來的太太,從老家波蘭連同她的母親、嬸子、還有一個女親戚和她的成年的兒子,一塊帶出來,……後來再讓給我的。他是我們的中尉,一個很好的年輕人。起初他自己想娶,但是沒有娶,因為她是個瘸腿。……”

  “那麼您娶的是瘸子麼?”卡爾幹諾夫叫了起來。

  “是瘸子。當時是他們倆一塊兒瞞哄了我。我還以為她是喜歡跳跳蹦蹦,……她老是跳跳蹦蹦的,我還以為這是因為她心裏高興。……”

  “因為高興,所以嫁給了您麼?”卡爾幹諾夫用一種象孩子似的響亮聲音大聲嚷道。

  “是的,因為高興。但結果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後來我們結婚的時候,她在成親的當晚就對我坦白出來,而且用很動人的神情求我原諒,說是在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因為跳過一個水坑,傷了腳,嘻,嘻!……”

  卡爾幹諾夫發出完全象小孩子一般的笑聲,幾乎摔倒在沙發上。格魯申卡也笑了。米卡感到無上的幸福。

  “您知道,您知道,他現在說的倒確實是實話,他現在不是撒謊啦!”卡爾幹諾夫對米卡大聲說。“您知道,他曾娶過兩回親,他現在講的是第一個妻子,他的第二個妻子逃走了,至今還活著,您知道麼?”

  “真的麼?”米卡迅速地轉身向馬克西莫夫,臉上顯出異常驚訝。

  “是的, 逃走了,我確實有過這種不愉快的事。”馬克西莫夫謙卑地承認。“同一個法國人。更精的是開頭就把我的整個村子轉歸到她一個人的名下。她說,你是有學問的人,你自己會找到一碗飯吃的。她就這樣把我弄得毫無辦法。有一次一個可尊敬的主教對我說:‘你的太太一位是瘸腿,另一位腿太長了。’嘻,嘻,嘻!”

  “你們聽著,聽著,”卡爾幹諾夫興奮得手舞足蹈地說,“即使他撒謊,——他是時常撒謊的,——那麼他的撒謊也只是為了逗大家高興:這並不算下流,並不算下流吧?您知道,我有時很喜歡他。他是很下流的,但是他下流得很自然,對不對?你們覺得對不對?有的人做下流的事情,總是為了一點什麼,為了得到好處,但是他是自然的,他是出於天性。……比方說,他昨天跟我爭論了一路,硬說果戈裏在《死魂靈》裏寫的是他。你們記得不記得,那本書裏有一位地主,名叫馬克西莫夫,挨了諾慈特萊夫的打,後來這人被告到法庭:‘為他在酒醉下用鞭子對地主馬克西莫夫進行人身侮辱,’記得麼?你們瞧,他居然硬說那就是他,挨打的就是他!這可能麼?乞乞科夫的出遊最晚也總在二十年代的初期,所以從年代來說就完全不對。他總不可能那時就挨了打。決不可能的,決不可能的吧?”

  很難設想卡爾幹諾夫幹嗎要那麼激動,但是他的激動是真誠的。米卡熱誠地附和著他。

  “但是既然人家確實挨了打……”他一邊大笑,一邊嚷著。

  “並不是挨了打,是這麼回事,……”馬克西莫夫忽然插嘴說。

  “怎麼回事?究竟挨了打沒有?”

  “幾點鐘了?”叼煙斗的波蘭人帶著厭煩的神色問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那一位聳了聳肩作為回答,——兩人全沒有表。

  “幹嗎不聊聊天呢?總該讓人家聊聊。難道你覺得厭煩,別人也不應該說話了?”格魯申卡又嚷了起來,顯然是故意找岔。似乎有什麼東西初次在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一次波蘭人帶著明顯的氣憤回答:

  “小姐,我不反對。我一句話也沒說呀。”

  “那好吧。你講下去呀。”格魯申卡對馬克西莫夫叫道。

  “為什麼你們大家都不作聲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值得講的,因為這全是無聊的事,”馬克西莫夫馬上介面說了起來,帶著顯然十分高興,而且有點裝腔作勢的神氣,“本來果戈裏書裏用的都是隱喻手法,因為他所起的那些姓名全是有所隱射的:諾慈特萊夫原來並不姓諾慈特萊夫,而是姓諾索夫,庫夫申尼洛夫甚至完全不象,因為他是施克沃爾涅夫。費拿提倒確實是費拿提,不過不是義大利人,而是俄羅斯人,姓彼得羅夫。費拿提小姐容貌很美, 腿上套著緊身褲,兩條腿十分漂亮,裙子是短短的,綴滿亮晶晶的‘鬼眨眼’。當眾飛快旋轉的就是她,但並不曾旋轉四小時,只轉了四分鐘,……就使大家都著了迷。……”

  “但是你究竟為什麼挨揍,人家揍你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呀?”卡爾幹諾夫大聲嚷著。

  “因為皮龍唄。”馬克西莫夫回答。

  “什麼皮龍?”米卡問。

  “就是法國的著名作家皮龍呀。當時我們有許多人聚在一起,就在這兒集市上的酒店裏喝酒。他們也請了我去。一開始我先念了段諷刺短詩:‘是你麼,布瓦洛??多麼可笑的服裝。’布瓦洛回答說,他正要去參加化裝舞會,實際上就是要去澡堂,嘻,嘻!他們竟認為我是在諷刺他們。我趕緊念了另外幾句辛辣的詩句,這是一般有學問的人都十分熟悉的。

  你是沙孚,我是法翁,我不加爭論,
  使我發愁的是
  你不知入海之門。

  他們更加生氣,並因此用很難聽的話罵起我來。該著我倒楣,為了挽回局面,說了一段關於皮龍的很文雅的故事,說人家如何不允許他入法蘭西學士院,他為了復仇,寫了這樣兩句短詩作為自己的墓誌銘:

  Ci-git Piron qui ne 楽fut rien
  Pas meme academicien.?

  他們動手就打了我一頓。”

  ——

  注:?十七世紀法國詩人和批評家,著有《詩藝》。
  ?法文:“此處皮龍長眠,他不值一文錢,甚至比學士院院士還要低賤。”

  ——

  “為什麼?為什麼?”

  “就因為我的學識豐富。人想打人還會缺少理由麼?”馬克西莫夫簡短地用格言式的話回答。

  “唉,夠了,這些事全無聊透頂,我不想再聽了。我原來還以為一定挺有趣的哩。”格魯申卡忽然打斷了話頭。米卡驚跳了一下,立刻不再發笑。高個子波蘭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帶著不屑為伍的傲慢神態,開始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踱步。

  “哼,踱起步來了!”格魯申卡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米卡不安起來,同時又發覺沙發上的波蘭人帶著氣惱的神色看他。

  “先生,”米卡高聲說,“我們來幹一杯,諸位。請那一位先生也一起來幹一杯,諸位!”他一下子把三個杯子湊在一起,斟上香檳酒。

  “為了波蘭,諸位。我們為波蘭,為波蘭那個地方,乾杯!”米卡嚷著。

  “這使我感到很愉快,諸位,我們幹一杯,”沙發上的波蘭人神氣地帶著賞臉的樣子拿起杯子說。

  “另外那位波蘭先生,他姓什麼?喂,閣下,拿起杯子來。”米卡招呼著。

  “佛羅勃萊夫斯基先生。”沙發上的波蘭人插口說。

  佛羅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地走近桌旁,站著拿起酒杯。“為了波蘭,先生們,烏拉!”米卡舉起杯子高呼道。三個人全喝幹了。米卡抓起酒瓶,立刻又斟滿三杯。

  “現在為了俄羅斯,先生們,祝我們親如兄弟!”

  “給我們也斟上,”格魯申卡說,“我也要為俄羅斯幹一杯。”

  “我也要。”卡爾幹諾夫說。

  “我也想要……為俄羅斯,為我們這位老祖母幹一杯。”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著說。

  “大家都喝,大家都喝!”米卡嚷道,“老闆,再來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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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8:30 |只看該作者
  米卡方才帶來的酒還剩三瓶,全拿來了。米卡逐一地斟滿杯子。

  “為俄羅斯,烏拉!”他又舉杯祝酒。除了兩個波蘭人以外,全都喝了。格魯申卡也一口氣喝幹了她的那一杯。可是波蘭人竟動也沒有動自己的杯子。

  “你們是怎麼回事,先生們?”米卡叫了起來,“你們怎麼這樣?”

  佛羅勃萊夫斯基拿起杯子舉了一舉,用響亮的聲音說:

  “為一千七百七十二年以前疆域的俄羅斯乾杯!”

  “這才對呀!”另一個波蘭人高聲嚷著,兩人一下子幹了杯。

  “你們真是傻瓜!”米卡忽然脫口而出。

  “先生!”兩個波蘭人象公雞似的沖著米卡威嚇地喊著,佛羅勃萊夫斯基特別冒火。

  “難道可以不愛自己的祖國麼?”他大聲說。

  “住嘴!別吵了!不許吵架!”格魯申卡用命令的口氣叫道,小腳頓著地板。她的臉通紅!眼睛閃亮。剛喝下去的那杯酒在她身上發作起來。米卡給嚇壞了。

  “先生,對不起!這是我不好,我下次不這樣了。佛羅勃萊夫斯基,佛羅勃萊夫斯基先生,再不這樣了。……”

  “你給我住嘴吧,坐下來,真蠢!”格魯申卡帶著惱怒和不以為然的口氣截住他說。

  大家坐下來,面面相覷,都不言語了。

  “諸位,這一切都怨我!”米卡又說了起來,一點也沒有領會格魯申卡那句話裏的含意。“哎,我們幹嗎坐著。我們該幹點什麼,……讓我們快樂起來,再快樂起來,好不好?”

  “唉,真鬧得不痛快。”卡爾幹諾夫懶洋洋地咕嚕說。

  “最好打牌,玩‘做莊’,象剛才那樣……”馬克西莫夫忽然嘻嘻地笑著說。

  “玩‘做莊’麼?妙極了!”米卡附和著說,“只要兩位先生……”

  “太安了,諸位。”沙發上的波蘭人似乎不大樂意地答道。

  “這是實話。”佛羅勃萊夫斯基附和說。

  “太安了?什麼叫太安了?”格魯申卡問。

  “那就是太晏了,小姐,太晏了,時間晏了。”沙發上的波蘭人解釋著。

  “他們老是嫌太晏,老是說什麼也不能幹!”格魯申卡惱恨得幾乎尖叫起來。“他們自己坐在那裏發煩,也要讓別人發煩。米卡,你沒有來以前,他們就老是這樣一言不發,找我的岔。……”

  “我的女神!”沙發上的波蘭人高聲說,“我看得出您對我不大滿意,所以我才發愁。我可以加入,諸位。”他轉過臉來向米卡說。

  “來吧,先生,”米卡介面說,從口袋裏掏出鈔票,把兩張一百盧布的票子放在桌上。

  “先生,我準備輸許多錢給你。你拿著牌做莊吧!”

  “應該用老闆的牌,先生們,”小個子波蘭人堅決而認真地說。

  “那是最好的辦法。”佛羅勃萊夫斯基也隨聲附和說。

  “向老闆要麼?好的,我明白,就向老闆要吧,你們說得對,先生們!拿牌來!”米卡吩咐老闆。

  老闆取來一副還沒有拆開過的紙牌,並對米卡說,姑娘們來了,奏鋼絲琴的猶太人大概也快來了,但是載食品的馬車還沒有趕到。米卡從桌旁站起來,立刻跑到隔壁屋子去安排。但是只到了三個姑娘,瑪麗亞還沒有來。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自己跑過來又幹什麼;他只吩咐他們從箱子裏取出水果糖和牛奶糖之類,分給姑娘們吃。“給安德列喝點伏特加,拿點伏特加來給安德列喝!”他匆忙地吩咐,“我方才得罪了安德列!”正說著,跟在他後面跑來的馬克西莫夫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

  “給我五個盧布,”他悄悄對米卡說,“我也想冒險賭一下子。”

  “好啊,妙極了!拿十個盧布去吧!”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全部鈔票,撿出了十個盧布。“輸掉了再來取,再來取。……”

  “好吧。”馬克西莫夫高高興興地低聲說,跑進大廳裏去了,米卡也馬上回到裏面,道歉說他讓大家等候了。兩個波蘭人已經坐下,拆開紙牌。他們的態度客氣得多了,幾乎是和藹的。沙發上的波蘭人重新裝了煙斗點上,準備分牌;他的臉上甚至顯出一種鄭重其事的樣子。

  “坐下來,諸位!”佛羅勃萊夫斯基宣佈。

  “不,我不賭了,”卡爾幹諾夫說,“我剛才已經輸了五十盧布給他們。”

  “先生剛才運

  氣不好,現在會轉運的。”沙發上的波蘭人對著他說。

  “下多少錢的賭本?雙方對等麼?”米卡興奮起來。

  “聽便,先生們,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隨你下多少。”

  “一百萬!”米卡哈哈大笑說。

  “上尉先生也許聽說過波特維索茨基的事情吧?”

  “哪一個波特維索茨基?”

  “在華沙有人擺著莊,莊家和押方賭本對等。波特維索茨基跑了去,看見莊上有幾千塊金幣的本,就押了個滿注。莊家說:‘波特維索茨基先生,您押現金呢,還是憑信譽?’波特維索茨基說:‘憑信譽。’莊家說:‘那更好,先生。’說完擲了骰子,波特維索茨基贏了。‘拿去吧,先生。’莊家說著,就拉開抽屜,取出一百萬塊錢來,‘拿去罷,先生,這是你贏的錢。’原來這是一百萬塊錢的莊。波特維索茨基說,‘我原先不知道。’莊家說,‘波特維索茨基先生,你押注是憑信譽,我們賠你也憑信譽。’波特維索茨基就拿到了一百萬塊錢。”

  “這是說瞎話。”卡爾幹諾夫說。

  “卡爾幹諾夫先生,在體面人中間是不宜說這樣的話的。”

  “好象波蘭的賭徒會拿出一百萬塊錢來似的!”米卡說道,但是馬上又醒悟過來。“對不起,先生,失言了,我又失言了,會給一百萬塊錢的,會給的,憑信譽,憑了波蘭的信譽!你瞧,我的波蘭話說得怎樣,哈,哈!我現在押十個盧布,押傑克。”

  “我出一個盧布押皇后,紅心皇后,美麗的皇后,波蘭太太,嘻,嘻!”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著說,他拿到了一張惶後,好象要瞞住大家似的,把身子緊靠在桌上,急忙在桌子底下畫了個十字。米卡贏了。押一個盧布的這位也贏了。

  “押二十五個盧布!”

  “我再來一個盧布,我押的是孤注,小小的,小小的孤注。……”馬克西莫夫快樂地嘟囔說,因為贏了一個盧布興高采烈。

  “輸了!”米卡喊道。“押七點,賭注加倍!”

  又輸了。

  “不要再押了吧。”卡爾幹諾夫忽然說。

  “再加倍,再加倍,”米卡接連加倍押注,每次加倍,每次都輸了。但是押一個盧布的卻總是贏。

  “再加倍!”米卡發狠地大喊。

  “二百盧布全輸了,先生,再下二百的本麼?”沙發上的波蘭人問道。

  “怎麼。二百盧布已經輸光了?再來二百!一次全押上!”米卡從口袋裏掏出錢,剛扔下二百盧布押“皇后”,卡爾幹諾夫突然用手把它按住了:

  “算了!”他用他那清亮的嗓子喊了一聲。

  “您這是什麼意思?”米卡望著他。

  “算了,我不願意看這種樣子,您不必再賭了。”

  “為什麼?”

  “有原因。您啐口唾沫,走開吧。這就是原因。我不讓你再賭下去了!”

  米卡驚訝地看著他。

  “算了吧,米卡,他也許說得對;再說你已經輸了不少了。”格魯申卡說,話音裏有一稀奇怪的調子。兩個波蘭人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好象感到受了奇恥大辱的樣子。

  “你開玩笑麼,先生?”小個子波蘭人嚴厲地盯著卡爾幹諾夫說。

  “您怎麼敢這樣?”佛羅勃萊夫斯基也朝卡爾幹諾夫嚷叫。

  “不許嚷,不許大吵大嚷!”格魯申卡喊道,“你們這些火雞!”

  米卡挨個兒地望著他們;但是格魯申卡的臉上有一種什麼神情突然使他吃了一驚,同時在他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意外的新念頭,一種古怪的新的想法!

  “阿格利皮娜小姐!”小個子波蘭人氣得滿臉通紅,剛要開口說話,米卡忽然走近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

  “閣下,跟你說兩句話。”

  “你有什麼事,先生?”

  “到那間房裏去,上那間屋裏去,對你說兩句好話,最好的話。你會滿意的。”

  小個子波蘭人驚訝起來,害怕地瞧了米卡一眼,但還是立刻答應了,不過必須附帶一個條件,就是佛羅勃萊夫斯基也要同去。

  “保鏢麼?讓他也去,他也應當去!甚至非有他不可!”米卡大聲說。“開步走,先生!”

  “你們到哪里去?”格魯申卡驚慌地問。

  “我們馬上就回來。”米卡回答。他臉上顯出一種勇氣,一種意料不到的膽量,跟一小時以前他走進這屋子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他領兩個波蘭人到右首的屋裏去,不是合唱隊的姑娘們正在聚集並且正在那裏擺餐桌的那間大屋子,而是另外一間臥室,裏面放著箱籠衣櫃和兩張大床,每張床上有象小山似的花洋布枕頭。角落裏一張木板小茶几上點著一根蠟燭。波蘭人和米卡面對面坐在桌旁,大個子波蘭人佛羅勃萊夫斯基在他們的身邊,倒背著手。兩個波蘭人態度嚴峻,卻顯然帶著好奇的神情。

  “有什麼事情吩咐?”小個子波蘭人嘟囔說。

  “有一點事情,先生,我不必多說什麼話,我給你錢,”他掏出鈔票來,“想不想要三千盧布?你拿了以後,立刻離開這裏,走你的路。”

  波蘭人探究地望著,兩眼瞪得老大,目光死死地盯著米卡的臉。

  “三千麼,先生?”他同佛羅勃萊夫斯基對看了一下。

  “三千,先生,三千!你聽著,先生,我看你是一個懂事的人。你拿了這三千盧布,就給我滾蛋,——把佛羅勃萊夫斯基也帶走,聽見沒有?但要現在就走,立刻就走,而且永遠走開,明白了麼,先生,直接就從這扇門裏出去,永遠離開。你在那邊還有什麼東西:外套,皮大衣?我給你拿。馬上給你套好馬車,然後就——再見吧,先生!好不好?”

  米卡信心十足地等待著回答。他毫不懷疑。波蘭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非常堅決的神情。

  “盧布呢,先生?”

  “盧布麼?先生,那好辦:馬上先給你五百盧布供你付車錢和作為定錢,另外兩千五百盧布明天在城裏交清,我可以用名譽擔保,一定會有的,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把它弄到!”米卡大聲說。

  兩個波蘭人又對看了一眼,小個子波蘭人臉色變得很難看。

  “七百,七百,不是五百,立刻交到你手裏!”米卡感到有一點不妙,馬上增加了數目。“你怎麼啦,先生?你信不過麼?總不能把三千盧布一下子全給你呀。我交了給你,你明天又回到她身邊來了。……再說現在我手邊也不夠三千,錢在城裏,在我家裏放著,”米卡結結巴巴地說,越說下去越膽怯,越感到洩氣,“真的放在那裏,藏著。……”

  小個子波蘭人的臉上顯出了一種特別自尊的神氣。

  “還有什麼話?”他用諷刺的語調問。“呸,真不害臊!”他啐了一口。佛羅勃萊夫斯基也啐了一口。“你所以啐唾沫,先生,”米卡已經感到一切都完了,不顧一切地說,“就因為你想從格魯申卡身上弄到更多的錢。你們兩人全是閹雞,告訴你們!”

  “我受了極大的侮辱!”小個子波蘭人忽然臉漲得通紅,活象只龍蝦,怒氣衝天,好象不願意再聽下去似的,很快地就從屋裏走了出去。佛羅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地跟在他後面,米卡也跟著走了出來,滿臉慚愧和沮喪的神氣。他怕格魯申卡,他預感到波蘭人馬上會大喊大嚷起來。果真是這樣。波蘭人走進大廳,象演戲似的站在格魯申卡面前。

  “阿格利皮娜小姐,我受了極大的侮辱!”他剛要大聲嚷叫,但是格魯申卡似乎忽然完全忍不住了,好象有人觸動了她最疼的傷疤。

  “俄國話,說俄國話,一句波蘭話也不許說!”她朝他叫道,“你以前會說俄國話,難道過了五年竟忘了麼!”她惱怒得滿臉通紅。

  “阿格利皮娜小姐……”

  “我叫阿格拉菲娜,我叫格魯申卡,你說俄國話,要不然我不聽!”波蘭人因為丟了面子,氣得呼呼直喘,快速地用怪腔怪調的俄語傲慢地說:

  “阿格拉菲娜小姐,我跑來是為了忘掉過去的舊事,饒恕一切,忘掉今天以前所發生的一切。……”

  “怎麼是饒恕?你跑來饒恕我麼?”格魯申卡打斷他的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正是這樣,小姐。我不是軟弱,而是慷慨。但是我看見了你的情人,不免感到驚奇。米卡先生在那間屋子裏給我三千盧布,叫我離開。我照準他臉上啐了一口。”

  “怎麼?他給你錢買我麼?”格魯申卡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真的麼,米卡?你怎麼敢這樣?我是能化錢買賣的商品麼?”

  “先生,先生,”米卡大聲喊道,“她是光明純潔的,我也從來不是她的情人!你這是胡說……”

  “誰叫你在他面前替我辯護?”格魯申卡大嚷。“我純潔不是為了道德,也不是怕庫茲馬,而是要在遇到他時能對他昂頭挺胸,有權利罵他一聲混蛋。難道他竟沒有收你的錢?”

  “收了,收了!”米卡說,“不過想一下子拿到三千盧布,可是我只肯交七百定錢。”

  “不用說,他一定是聽說我有了錢,所以才跑來跟我結婚的!”

  “阿格利皮娜小姐!”波蘭人叫道,“我是騎士,我是貴族,我不是無賴!我跑來娶你,可是看到的是一個新的女人,不象以前那樣了,成了又任性又無恥的了。”

  “你從哪兒來,還是滾回哪兒去吧!我叫人馬上趕走你,他們會把你趕走的!”格魯申卡瘋狂地喊著,“傻瓜,我真是傻瓜,竟自己折磨了五年!而且也並不是為了他折磨自己,而是由於憤怒折磨自己!再說這也根本不是他了!難道他是這樣的麼?這倒像是他的父親!你從哪兒買來了這麼副假髮?那一個是鷹,這一個是蠢鴨。那一個是老笑,老給我唱歌的。……我,我還流了五年眼淚哩,我這個該死的傻瓜,我這個下賤、不害臊的女人!”

  她倒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臉。正在這時,左首房間忽然傳來終於聚齊了的莫克洛葉的姑娘們的合唱聲,——一支熱鬧潑辣的舞曲。

  “簡直是瞎鬧!”佛羅勃萊夫斯基突然氣衝衝地大吼起來,“老闆,把那些無恥的女人趕走!”

  老闆聽到喊叫的聲音,知道客人們吵了嘴,早就在門外好奇地張望,現在立刻走進屋裏來了。

  “你嚷什麼?想嚷破嗓子麼?”他用簡直叫人詫異的不客氣的態度對佛羅勃萊夫斯基說。

  “畜生!”佛羅勃萊夫斯基剛開口要罵。

  “畜生麼?我問你剛才賭的是什麼牌?我遞給你一副牌,你把它藏起來!你用作假的牌賭錢!告訴你,為了使用假牌我可以把你送到西伯利亞去,因為這跟造假鈔票一樣。……”

  他走到沙發邊,把手指伸進沙發背和靠墊中間,從那裏掏出一副沒有拆開過的紙牌。

  “這就是我的那副牌,還沒有拆開過!”他舉起牌來,給周圍的人看。“我在那邊看到他把我的這副牌塞進縫裏,拿出自己的一副來頂替。你是騙子,不是上等人!”

  “我還兩次看見那位先生偷換牌哩。”卡爾幹諾夫大聲說。

  “真可恥,真可恥!”格魯申卡緊握雙手,喊了起來,真的羞愧得臉都紅了。“天啊,怎麼成了這樣的人了!”

  “我也想到過。”米卡大聲說。但是他剛說完這句,就見佛羅勃萊夫斯基老羞成怒地朝格魯申卡舉拳威嚇,喊了起來:“你這婊子!”但是他的話還剛出口,米卡立刻沖到他面前,兩手抓住他,舉了起來,一轉眼就把他從大廳裏送進了右首的屋子,就是剛才他領他們兩人進去的那一間。

  “我把他摔倒在地了!”他很快回進屋來這樣宣佈,由於激動而喘著氣。“這混蛋,居然還敢打架。但是他回不來了!……”他關了一扇門,把另一扇開著,對那個小個子波蘭人喝道:

  “閣下,勞駕也到那裏去吧!請吧!”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的老爺子,”特裏豐·鮑裏賽奇說,“你把你輸給他們的錢收回來呀!那就等於是從你身上偷去的一樣。”

  “我不想收回我那五十盧布了。”卡爾幹諾夫忽然說。

  “我的二百也一樣,我不要了!”米卡說,“我無論如何不想收回了,讓他留著算作自我安慰吧。”

  “妙極了,米卡,真是好樣兒的,米卡!”格魯申卡叫道。她的聲音裏露出十分忿恨的語氣。小個子波蘭人氣得臉色發紫,卻一點也沒有放下他那副架子,他剛要向門裏走去,又停下來,忽然對格魯申卡說:

  “小姐,假如願意跟我走,就一塊兒去。要是不願意,那就再見吧!”

  說著,他一面由於惱怒和自覺傷了面子而不住喘著氣,一面大搖大擺地走進門裏去。這人的性格很特別,他在發生了這一切以後還沒有斷絕格魯申卡會跟他走的指望,他對自己的估計竟有那麼高。米卡等他走進去以後,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把門鎖鎖上。”卡爾幹諾夫說。但是從裏面發出嗒的一聲,他們自己把門鎖鎖上了。

  “妙極了!”格魯申卡又忿恨而毫不留情地嚷道,“妙極了!就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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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9: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節 夢囈


  一場幾乎是狂歡豪飲,誰都可以參加的宴會開始了。格魯申卡首先嚷著要酒喝:“我要喝酒,喝得爛醉,象上次一樣,你記得,米卡,你記得,上次我們在這裏是怎樣交上朋友的!”米卡自己也好象在夢囈裏一樣,預感到了“自己的幸福”。然而格魯申卡不時趕他:“去吧,去快樂一下,對他們說,讓他們跳舞,大家快樂一下,‘茅屋,你也跳吧,火爐,你也跳吧’,象上次一樣,象上次一樣!”她繼續叫嚷著,興奮得要命。米卡連忙跑去吩咐。合唱隊是聚在隔壁的屋子裏。他們自己一直坐著的這一間本來就不大,而且用花布的簾子隔成兩半,簾子裏面也放了一張大床,床上鋪著鴨絨褥子,同樣高高地堆著那樣的花洋布枕頭。這所房子裏的四個“上等”房間裏都有床鋪。格魯申卡緊靠門坐著,米卡把安樂椅給她移了過來:她“當時”第一次和他一起在這裏豪飲的那一天也是這樣坐的,她就坐在這裏聽唱歌看跳舞。召來的姑娘們和上次一樣。奏小提琴和三角琴的猶太人也來了,最後望眼欲穿的,載著酒和食品的馬車也終於趕到了。米卡忙亂起來。閒人也陸續走進屋來張望,這是一些農民和村婦,他們已經睡下,卻被吵醒了過來,料到跟一個月以前一樣,又有難得的美味在等著他們了。米卡回憶一個個人的臉,同相識的人打招呼,擁抱,打開酒瓶,給所有來的人都斟上酒。只有姑娘們最貪喝香檳酒,男人們更喜歡喝羅姆酒和白蘭地,尤其是滾燙的潘趣酒。米卡吩咐給全體姑娘們煮可哥茶,整夜不斷地燒旺著三隻茶炊,給每個來參加的人煮茶和潘趣酒:誰想喝就儘管喝。總而言之,出現了一個荒唐的、亂糟糟的場面,但是米卡卻正好象如魚得水,越是荒唐他的興致越高。任何一個農民如果在這時候向他借錢,他都會立即掏出他那一大把鈔票來,數也不數就隨手分散。大概正因為這樣,所以那個老闆特裏豐· 鮑裏賽奇為了保護米卡,差不多寸步不離地一直圍著米卡的身邊轉,好象已打定主意一夜不睡覺,但同時卻也不大喝酒——只喝了一小杯潘趣酒,決定按他自己的想法來密切照顧米卡的利益。 他在必要的時候會和藹而且諂媚地阻止他,勸他,不讓他象“上次”那樣,隨便分給農民們“雪茄煙和萊茵葡萄酒”,尤其是錢,他看見姑娘們喝利口酒,吃糖果,非常生氣。“她們全是些生蝨子的賤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說,“我如果每人踢她們一腳,她們還要看作是榮幸,她們就是這樣的賤貨!”米卡又想起了安德列,吩咐給他送一杯潘趣酒去:“我剛才侮辱了他。”他用變得微弱而溫和的聲音反復這樣說。卡爾幹諾夫不想喝酒,而且起初很不喜歡姑娘們的合唱,但喝過兩杯香檳酒以後,竟十分快樂起來,到各個屋子裏轉來轉去走,不住地笑,對一切人和一切事都讚不絕口,既誇獎歌唱,也誇獎音樂。醉醺醺、樂呵呵的馬克西莫夫不離他左右。格魯申卡也有點醉了,指著卡爾幹諾夫對米卡說:“他是個多可愛、多有趣的孩子啊!”米卡聽了就連忙興高采烈地跑去跟卡爾幹諾夫和馬克西莫夫接吻。哦,他已經預感到了很大的希望。她還沒有對他說過什麼要緊的話,甚至顯然故意遲延著不說,只是用溫和然而熱烈的眼光偶然對他看一眼,後來她終於忽然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他到身邊來。她當時還坐在門旁安樂椅上。

  “你知道你剛才走進來時是什麼樣子麼?你是帶著一副什麼神氣進來的啊!……我真害怕。你是想把我讓給他麼?真的這樣想麼?”

  “我不想破壞你的幸福!”米卡快樂得口齒不清地對她說。但她其實也並不需要他回答。

  “唔,你走吧……去快樂一下吧,”她又趕他走,“你不要哭,我會再叫你的。”

  他就跑開了,而她又開始一邊聽歌唱,看跳舞,一邊不管他在什麼地方,始終用目光緊隨著他,但過了一刻鍾她又會叫他,他又連忙跑過來。

  “嗯,現在你坐在旁邊,告訴我,你昨天聽說我到這裏來,他們是怎樣對你說的?是從誰那裏首先聽到的?”

  米卡就開始詳盡地講了起來,毫無次序,也不相連貫,講得十分熱烈,但卻顯得有點古怪,時常忽然皺緊眉毛住口不說。

  “你為什麼皺眉?”她問。

  “沒有什麼,……把一個病人留在那裏了。假如他能好起來,假如知道他已經在好起來,我寧願自己少活十年!”

  “既然是病人,那就願上帝保佑他吧。難道你真想到明天自殺麼,你這傻瓜?到底為了什麼呢?可是象你這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人,我倒真是愛。”她轉著有點沉重的舌頭喃喃地說,“那麼你為了我,什麼事情都辦得出來,是麼?你這傻瓜,難道真想明天自殺麼?不,你別忙,明天我也許要對你說一句話,……今天不說,明天再說。你希望今天就說麼。不,我今天不願意。……好,去吧,現在去吧,去快樂一下。”然而有一次她招呼他過來,似乎帶著疑惑和關心的樣子。“ 你為什麼發愁。我看出你心裏在發愁。……不,我看得出來的。”她又重複了一句,探索地盯著他的眼睛。“雖然你同農民們又接吻又叫嚷,但是我看得出來的。別這樣,你快樂一下吧。我很快樂,你也應該快樂才對。……我在這裏愛一個人,你猜是誰?……啊呀,你瞧:我的孩子睡著了,我的小心肝兒喝醉了。”

  她指的是卡爾幹諾夫。他喝了一杯酒,真的坐在沙發上一下子就睡熟了。他打瞌睡並不單單是因為喝醉,他是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到悲哀,或是象他所說的“厭煩”起來。姑娘們唱的歌隨著鬧酒的程度變得越來越猥褻,放蕩,這也弄得他十分頭昏腦脹。她們的舞蹈也是這樣:兩個女子裝扮狗熊,活潑的姑娘斯捷潘尼達手拿棍子,扮做耍狗熊的人,開始把她們“耍給大家看”。“起勁些,瑪麗亞,”她吆喝說,“不然我要用棍子揍你了!”後來狗熊們全倒在地板上,露出很不雅觀的樣子,周圍緊緊圍住的一群農民和村婦哄堂大笑。“隨她們去吧,隨她們去吧,”格魯申卡臉上露出樂呵呵的神情譬解說,“他們好容易遇到了一個可以快樂快樂的日子,為什麼不讓他們樂個痛快呢? ” 卡爾幹諾夫卻望著,好象沾上了什麼髒東西似的。“這全都下流極了,全是鄉下土風俗,”他一邊走開,一邊說,“這是他們在夏天通夜明亮的時候搞的那種春賽會式的東西。”但是使他特別不喜歡的是一首配上熱鬧的舞曲調子的“新”歌,歌詞中唱到一位老爺怎樣跑來探問姑娘們的心意:

  老爺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是姑娘們覺得老爺是愛不得的:

  老爺會將人痛打,
  我可不能愛他。

  接著來了一個茨岡人,他也探問姑娘們:

  茨岡人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茨岡人也是愛不得的:

  茨岡人愛偷,
  那更使我發愁。

  還有許多人跑來探問姑娘們,甚至也有兵士:

  兵士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兵士也遭到了輕蔑的拒絕:

  兵士成天背著背包,
  我跟在他後面跑……

  底下是幾句極其淫穢的詞,竟公開地唱了出來,還引起了聽眾的喝彩。最後唱到了商人的頭上:

  商人探問姑娘,
  姑娘們愛他不愛?

  原來她們是很愛的,因為:

  商人經商賺錢,
  我就能神氣活現。

  卡爾幹諾夫甚至發火了:

  “這完全是陳腐不堪的歌曲,”他高聲說,“也不知是誰替她們編的!可惜鐵路人員和猶太人沒有跑來試探;他們准會大獲全勝的。”他仿佛受了冒犯似的,立即說他有些煩悶,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就打起盹來。他那漂亮的小臉蛋有點發白,歪在沙發的靠墊上面。

  “你瞧,他多麼好看,”格魯申卡領著米卡到他的身邊說,“我剛才給他梳頭,他的頭髮象亞麻一樣,又光又密。…她溫存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額頭。卡爾幹諾夫立刻睜開了眼睛,瞧了瞧她,站起來,用極關切的神情問:馬克西莫夫在哪里?

  “他原來需要的是這個人。”格魯申卡笑了起來。“你同我坐一會。米卡,你跑去把他的馬克西莫夫找來。”

  馬克西莫夫竟離不開姑娘們了,他只偶爾才跑去斟一杯利口酒,另外還喝了兩杯可哥, 他臉通紅, 鼻子發紫,眼睛變得濕潤而甜蜜。他跑了來,說他一會兒將“在一個小曲兒的伴奏下”跳“薩波奇葉”舞。

  “這些高雅文明的舞蹈我是從小就學會了的。……”

  “去吧,你跟他一起去吧,米卡,我就坐在這裏等著看他怎麼跳舞。”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爾幹諾夫嚷著,用十分自然的方式拒絕了格魯申卡請他同坐一會的提議。大家全都去看了。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個舞,但是除去米卡以外,誰也不感到特別有趣。舞蹈從頭到尾只是一面跳一面兩腿往旁邊踢,腳底朝上。馬克西莫夫每跳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腳底。卡爾幹諾夫完全不喜歡,但是米卡喜歡得甚至和跳舞的人接了個吻。

  “謝謝你。跳累了吧?你找什麼?想吃糖麼?也許抽一支雪茄?”

  “紙煙。”

  “不想喝一點酒麼?”

  “我剛喝了點利口酒。……您沒有巧克力糖麼?”

  “桌上放著一大堆呢,你隨便挑選!我的可愛的人!”

  “不,我是要那樣一種……有香草味的……老人吃的……嘻,嘻!”

  “沒有,老兄,這種特別的沒有。”

  “您聽著!”小老頭兒忽然彎過身來把嘴一直湊到米卡的耳朵邊,“那個小姑娘,瑪麗亞,嘻,嘻!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跟她結識一下,勞您的駕……”

  “瞧你居然想這種事!不行,老兄,你這是胡說八道。”

  “我從來也沒有對不起誰的地方。”馬克西莫夫沒精打采地喃喃說。

  “好了,好了。老兄,這兒只興唱唱歌,跳跳舞。……不過,見鬼,管它呢!你等一等……這會兒先吃一點,喝一點,快樂一下。你不用錢麼?”

  “以後也許要用的。”馬克西莫夫笑著說。

  “好吧,好吧。……”

  米卡感到頭昏腦脹。他經過穿堂,走到這幢房子內側俯臨院子的木頭圍廊上。新鮮空氣使他清醒了些。他獨自站在一個暗角落裏,突然用雙手捧住了自己的頭。各種零亂的思想忽然聯貫了起來,各種感覺融合在一起,仿佛一道光似的照亮了他的頭腦。但這是一道可怕的、難堪的光呵!“假如自殺,現在不動手還等到什麼時候?”他的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去把手槍拿來,就在這裏,就在這個骯髒漆黑的角落裏了結了吧。”他呆在那裏差不多有一分鐘之久,心裏猶豫不定。不久前,當他飛奔到這裏來的時候,他背負著恥辱,他已經偷竊了錢,還有那血,血……但是當時還比較輕鬆些,唉,輕鬆得多!因為當時一切都已經完了:他喪失了她,讓給別人了。她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在這世上,消失了,——唉,當時死亡的判決對他來說還顯得輕鬆些,至少看起來那是必要的,避免不掉的了,因為他留在這世界上幹什麼呢?然而現在啊!難道現在的情況能夠和當時相比麼?現在至少一個幽靈,一個可怕的怪物消失了:她的那個“以前”的人,她的那個命中註定、無可爭議的人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怕的幽靈忽然變成了渺小而滑稽可笑的東西!他被人抓住關進臥室,鎖了起來。他永遠不再回來了。她感到羞慚,現在他已從她的眼睛裏明顯地看出她愛的是誰。哦,現在真想活下去,想……然而不能活下去,不能。這真是可詛咒的事啊!“上帝,願你使在圍牆旁被打倒的人復活吧!把這杯可怕的苦酒從我嘴邊移開吧!主,你不是也對象我這般的罪人行過奇跡麼!假如,假如老人活著呢?哦,那時我將把其他醜事帶來的恥辱湔洗乾淨,我要歸還偷來的錢,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弄到這筆錢,把它交回失主。……除了永遠銘記在我的心頭以外,恥辱的痕跡一點也不會留下!但是不,不可能,唉,這全是些不可能實現的懦怯的幻想!唉,真可詛咒呀!”

  但儘管這樣,他覺得黑暗中在他眼前似乎仍然閃現著一線光輝的希望。他急忙離開那兒,回到屋子裏去,——回到她那裏,重新回到她那裏,永遠回到他的女王的身邊去!“即使處在恥辱的折磨之下,她的一小時,一分鐘的愛情,不是也抵得過其餘的全部生命了麼?”這個荒唐的念頭緊緊抓住了他的心。“到她那裏去,到她一個人身邊去,看著她,聽她說話,什麼也不想,忘卻一切,哪怕只有這一夜,一小時,一?那!”他尚未跨進穿堂的門,還在圍廊上面就迎面碰見了老闆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覺得他帶著陰鬱和擔心的樣子,好象是走出來尋找他的。

  “你怎麼啦,鮑裏賽奇,你是來找我麼?”

  “不是的,不是找您,”老闆好象突然著了慌,“我找您幹什麼?可您……剛才到哪兒去了?”

  “你怎麼這樣悶悶不樂地?你是不是在生氣?再等一會,你就可以去睡覺了。……現在幾點鐘?”

  “已經三點鐘了。甚至三點都過了。”

  “我們就完,我們就完。”

  “不要緊的。隨便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是怎麼回事啊?”米卡想了一下,就跑進姑娘們跳舞的屋子裏去了。但是她不在裏面。天藍色的房間裏也沒有;只有卡爾幹諾夫一人在沙發上打盹。米卡朝簾後張望了一下,——她在裏面。她坐在屋角的箱子上面,頭埋在手裏撲在旁邊的床上,哀哀地哭著,竭力克制著,壓低嗓音,不讓別人聽見。她看見了米卡,就招手叫他走過去,等他跑到跟前,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米卡,米卡,我是愛過他的呀!”她悄聲地向他說起來。

  “深深地愛著他,整整五年,一直,一直愛著他!我不是愛他,只是愛我自己的怨恨麼?不,是愛他!唉,是愛他!我說我只是愛我的怨恨,並不愛他,那是昧心話!米卡,我當時只有十七歲,他當時對我多麼溫存,多麼快樂!還唱歌給我聽。……也許那時不過是我這傻姑娘覺得這樣。……但是現在呢?天啊,現在這個人不是他,完全不是他。就連那張臉也不是他,完全不是他了。我從臉上都已經認不出他來。我坐季莫費依的馬車到這裏來時,心裏盡在想,一路上盡在想:‘怎麼跟他見面,說幾句什麼話,我們怎樣互相你瞧著我,我瞧著你,……’我的心都緊張得揪起來了,可是誰料到他竟好象把一盆髒水潑到了我的身上。他象個老師似的說話:說的全是些文縐縐的、一本正經的話,而且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氣來見我,弄得我不知怎麼好。跟他連一句話都搭不上。我起初以為這是他在那個高個子波蘭人面前感到拘謹的緣故。我坐在那裏,看著他們,心裏想:為什麼我現在竟一句話也不會同他說了呢?你要知道,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壞的,就是他當時拋下我娶她的那個女人。……她把他改造過了。米卡,真是羞愧極了!唉,我真覺得羞愧,米卡,真是羞愧!唉,我要羞愧一輩子!真可詛咒呀,這五年是多麼可詛咒,多麼可詛咒呀!”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但是沒有放開米卡的手,緊緊地抓著他。

  “米卡,親愛的,你等一等,不要走,我想對你說一句話,”她輕聲說,忽然抬起臉朝著他,“你聽著,你對我說,我愛誰?我愛著這裏的一個人。這人是誰?你對我說呀。”在她哭腫了的臉上顯出了微笑,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朦朧中閃閃發光。“剛才一隻鷹突然走了進來,我的心猛然一沉,馬上悄悄地對我說‘你這傻瓜,你愛的就是這個人呀。’你一走進來,就使一切都變得明朗了。‘可是他在怕什麼呀?’我心想。看得出你在怕,非常怕,連話也不會說了。我心想,他怕的不是他們,——難道你還能懼怕什麼人麼?我心想,他怕的是我,只有我。費尼婭一定已經對你這小傻瓜說過,我怎樣隔窗對阿遼沙呼喊,說我愛了米卡一小時,現在動身去愛……另一個人了。米卡,米卡,我這傻子怎麼會想到,在愛你以後還能愛另一個人!你原諒我麼,米卡?原諒不原諒我?你愛嗎?你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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