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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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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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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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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26:50 |只看該作者
  3.佐西馬長老棄俗以前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回憶。決鬥

  我在彼得堡陸軍士官學校學習時間很長,差不多有八年,新的教育把兒童時代的印象淹沒了不少,雖然一點也沒有忘卻。學到了許多新的習慣,甚至新的看法,以致變得近乎野蠻、殘忍和乖僻了。在學會法語的同時,我學會了一套浮面的客氣和交際禮節,但我們卻把學校裏侍候我們的兵士完全當作畜生看待,我也並不例外,說不定還更加厲害些,因為我在全體同學之中對一切最為敏感。而到我們畢了業,充當了軍官以後,我們就一心準備為受到侮辱的部隊榮譽而流血,可是對於什麼是真正的榮譽,我們裏面卻似乎誰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一定會立即首先加以嘲笑。酗酒、鬧事和大膽胡為幾乎被認為是值得驕傲的事。我不說我們是蠻橫惡劣的;所有這些青年人本性都是好的,但是他們的行為卻十分惡劣,而我尤其比別人厲害。主要的是因為我手頭有自己能動用的錢,所以盡情過愉快的生活,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嗜好,隨心所欲,毫無克制。最奇怪的是我當時也讀書,甚至極愉快地讀著;只有聖經我幾乎一次也沒有翻過,但卻永遠到處攜帶著,從不分離,真正是「每年每月,每日每時」都在小心珍藏著這本書,儘管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這樣服役了四年以後,最後偶然來到了K城,當時我們的團駐紮在那裏。那個城裏的社交界人數眾多,各種人物都有,都很有錢,好客,會尋歡作樂。我到處受到極好的招待,因為我生性樂觀,而且人家都知道我不窮,這在社交界是個重要條件。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切故事都由此開端,我愛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郎,她為人聰明,端莊,具有明朗而高尚的性格,父母是受尊敬的人。他們不是小戶人家,有財有勢,接待我的態度很和藹親熱。我覺得這女郎也對我有意,——我的心在產生這種幻想時不由得燃燒起來。以後我自己意識到,而且完全判斷清楚,也許我並不多麼愛她,只是欽佩她的聰明和崇高的性格,那是不能不令人起敬的。但一種自私心使我沒有立刻向她求婚,因為在這樣年紀輕輕的時候,加上又有錢花,就放棄自在放蕩的獨身生活的種種樂趣,在我覺得是痛苦而又可怕的事。固然,我曾做了一些暗示。但無論如何,我把採取決定性的步驟暫時地推遲了。可是突然,我奉命到外縣出差去了兩個月。兩個月以後回來的時候,我忽然得知這位姑娘已經結婚,嫁給離城不遠的一位有錢的地主。這人雖比我年長幾歲,卻還算年輕,在京城和最上等的社會裏有靠山,而我是沒有的,他既有禮貌又有學問,我卻完全沒有學問。我聽到了這個意外的消息,十分驚愕,甚至腦筋都混亂了。特別是我當時打聽出這個年輕的地主早就跟她訂了婚,我曾在她們家裏見過他多次,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因為自負蒙蔽了我的心。但是最使我感到難受的是: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人全知道,唯獨我一個人卻毫無所知呢?我忽然感到一陣按捺不住的惱怒。我面紅耳赤地回想起,我有許多次幾乎是對她明白吐露了我的愛情,既然她不阻止我,也不加以警告,那麼我覺得,這就說明她當時是在耍笑我。當然,後來我回憶起來,也覺得她一點也沒有耍笑我的意思,相反地,她曾用開玩笑似的方式打斷這類的談話,用別的話岔開,——但是當時我無法去理會到這一層,只一味渴望著報復。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奇怪,當時我自己對我的這種盛怒和報仇心情也是感到萬分的痛苦而且討厭的,因為我生性隨和,不能長時間對任何人生氣,因此我只好仿佛自己有意煽動起自己的火性來似的,這樣最後就變得十分荒唐可笑了。我一直在等待著時機,終於有一次在大庭廣眾前,我忽然藉口最不相干的原因,對我的「情敵」加以羞辱。當時他對一件極重要的事件(這是一八二六年的事情)發表意見,我就對他嘲笑了一番,而且據人家說,嘲笑得十分機智巧妙。這樣我就迫使他找我講道理,在講道理的時候我又是那麼蠻橫粗暴,使他只得接受我決鬥的提議,儘管我們彼此相差懸殊,因為我既比他年青,又人微言輕,官卑職小。以後我確鑿地得知,他接受我決鬥的提議,似乎也是由於對我有吃醋的情緒:他以前就曾為了他那當時還未成婚的妻子而嫉妒我;現在他心想,假使他太太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而不敢接受決鬥的提議,她也許不由得會瞧不起他,因此動搖了她的愛情。我很快地找到了公證人,是一個同事,我們團裏的少尉。當時雖然嚴厲禁止決鬥,但是軍人間好象還認為這是時髦的舉動,——有時野蠻的偏見是十分根深蒂固的。那時是六月末,我們預定於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在郊外相見,——就在這當兒,我確實遇到了一件仿佛是命中註定的事。當晚回家時,我心情兇狠而惡劣,對我的勤務兵阿法納西大發脾氣,用全力照準他臉上狠狠揍了兩下,把他的臉都打出了血來。他侍候我還不久,我以前也曾打過他,卻從來沒有這樣野獸似地殘忍過。你們信不信,親愛的,已經過了四十年,我現在想起這事來還感到羞恥和痛苦。我躺下來睡了三小時,起身一看,天已經亮了。我突然起來,不想再睡,走過去打開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園的,一看,太陽已經升起,天氣溫暖美麗,百鳥爭鳴。我當時想,怎麼回事,我的心靈裏怎麼好象有一種羞恥和卑鄙的感覺?是不是因為將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為這個。是不是怕死,怕被殺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這個。……忽然一下子猜到是怎麼回事:那是因為我昨晚打了阿法納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現,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狠狠照著他的臉上直打,他的兩手卻垂直貼在褲縫上面,頭挺得直直的,瞪著眼睛,保持立正姿勢,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舉手遮擋,——人居然到了那種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這真是罪惡!好象一根尖針穿透了我的整個心靈。我站在那裏,象呆子一般,但是太陽照耀著,樹葉歡跳著,閃爍著,小鳥在讚美上帝。……我用雙手捂住臉,倒在床上,放聲痛哭起來。我當時想起了我的哥哥馬爾克爾和他臨死前對僕人們所說的話:「親愛的,你們為什麼侍候我,為什麼愛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麼?」「是的,我配得上麼?」這個念頭忽然鑽進了我的頭腦。實在,我有什麼價值,配受別的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來侍候我呢?當時這個問題從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鑽進我的腦子裏去。「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每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擔有種種罪責,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為天堂了!」「天呀,難道這不也是千真萬確的麼——」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許我真的比起旁人來更對一切人擔有罪責,我比世上的什麼人都壞!我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全部的真實:我將要去幹什麼?我將要去殺死一個善良、聰明、正直而對我一點也沒有過錯的人,並因此永遠奪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床上,臉趴在枕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過去。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著手槍跑來找我了,他說:「很好,你已經起床了,時間到了,我們走吧。」我當時心慌意亂起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好。但後來我們還是出門上了馬車:「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對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忘下了錢包。」於是獨自跑回寓所,一直走進阿法納西的小屋裏,說:「阿法納西,我昨天打了你兩下,你原諒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象嚇了一跳,兩眼望著我。我看這還不夠,很不夠,就穿著全身整齊的制服,猛然向他跪下叩頭,說道:「饒恕我吧。」他當時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爺,您是怎麼啦?……叫我怎麼承受得起。……」說著自己忽然哭了,就象我剛才一樣,雙手捂住臉,轉身向著窗子,哭得渾身發抖。我跑回到同事那裏,跳上馬車,叫道:「走吧。」「你看這勝利的人,」我對他大聲說,「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裏快活極了,一路上直笑,說呀,說呀,不記得說些什麼話。他看著我,說道:「老弟,你真是好漢,我看你能保住我們軍界的體面。」我們到了那個地方,他們已經在那裏等候我們。他們把我倆兩邊分開,互相離開十二步遠,讓他先放槍,——我高高興興地站在他面前,臉對著臉,眼睛也不眨,友愛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應該怎麼辦。他放了一槍,只稍微擦破了我的臉皮,擦傷了耳朵。我高聲說:「謝天謝地,沒有殺死人!」當時抓起手槍,回轉身去,高高地把手槍一拋,扔進樹林裏去,叫道:「滾你的蛋吧!」隨後又回過身來對仇人說:「先生,請原諒我這個愚蠢的青年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現在又迫使您向我開槍。我比您要壞十倍,也許還要多些。請您把這話轉告給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剛說完這句話,他們三人全喊叫起來了。「對不起,」我的仇人說,甚至生起氣來了,「既然您不打算決鬥,何必又存心來挑釁呢?」我對他說:「昨天我還很蠢,今天已經聰明些了。」我這樣快樂地回答他。他說:「關於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說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卻很難得出象您這樣的結論。」「說得對,」我鼓鼓掌對他大聲說,「我也同意您這樣的看法,我是罪有應得的!」「先生,您究竟准不準備開槍?」我說:「我不開槍,您如果願意,可以再放一槍,不過最好您也別再放了。」兩個公證人也嚷了起來,特別是我的那位:「站在決鬥場上請求饒恕,這真是給全團丟臉。我早知道就不幹了!」我站在他們面前,斂起笑容,說:「先生們,難道在目前的時代遇到一個願意改正愚蠢舉動,自己當眾認錯悔過的人,竟覺得這樣奇怪麼?」「但是在決鬥場上決不能這樣。」我的公證人又嚷了起來。「對呀,」我回答他們,「事情本來奇怪,按說在我們剛來到這裏的時候,還在放槍以前,就應該自行認錯,這樣就不致於使他陷於不可饒恕的大罪,但正由於我們自己把我們在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麼荒唐,以致要這樣辦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必須在我讓他在十二步外放過槍以後,我的話才能對他起點作用,假使在剛來到的時候,開槍以前,就那麼辦,那你們就只會說,這傢伙膽小,害怕手槍,就會不去聽他的話了。諸位,」我忽然誠懇地大聲說,「你們四下裏看看上帝的恩賜:晴朗的天,純潔的空氣,柔和的小草,鳥兒,美麗而無邪的大自然,但是我們,唯有我們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為只要我們願意明白,天堂會立即美麗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就將互相擁抱,放聲痛哭。……」我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過氣來了,那樣地甜蜜,那樣地年輕,心裏是那樣地幸福,簡直是一生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些話全很明智,也很虔城,」仇人對我說,「總之,你是一個古怪的人。」「您笑我好了,」我對他笑著說,「以後您自己會贊同的。」他說:「我現在就已經準備贊同您,請允許我和您握手,因為看來您的確是個誠實的人。」我說:「不,現在不用,等我以後變得更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時候,您再伸手,那就更好了。」我們大家動身回去,我的公證人一路上不住罵我,我卻吻他。同事們聽到了這消息,當天就聚集起來,裁判我。他們說:「他玷污了我們軍官的制服,讓他辭職好了。」也有替我辯護的人,說:「他到底敢於受槍擊。」「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槍擊,所以在決鬥場上求饒了。」「假如他害怕槍擊,」辯護的人們反駁說,「那麼在請求饒恕以前,可以先開槍的,但是他竟把實彈的手槍扔到樹林裏去了,不,這是另一碼事,新鮮古怪的事。」我聽著他們說話,瞧著他們,覺得很快樂:「親愛的朋友和夥伴們,」我說,「叫我辭職一節,你們不必操心,因為我已經做了,我已經遞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經交到了團部,等到批准以後,我準備馬上就進修道院,我想辭職,也就是為了這個。」我剛說出這話,大家齊聲大笑起來;「你早就該明告訴我們,現在一切都解釋清楚了,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們都忍不住笑個不停,而且並不是嘲笑,卻是親切快樂的笑,大家忽然全愛起我來,甚至連反對得最厲害的人也不例外。以後在整整的一個月裏,在辭呈沒有批准的期間,大家就好象把我捧在手心裏一樣。「你這個修士呀。」大家說。每人都對我說和藹的話,開始勸阻我,甚至憐惜我:「你何必這樣自尋苦惱?」他們又說:「他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槍擊,本可以用槍還擊的,但是他在第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要他出家當修士,所以他才那樣做。」城裏社交場上也是同樣情形。以前沒有特別注意我,只是樂意招待;現在卻忽然都爭著和我結識,邀請我去作客:大家雖都笑我,卻都愛我。還要說明的是,當時雖然大家對我們決鬥的事情議論紛紛,但是上級卻把這事擱下了,因為我的仇人是我們將軍的近親,既然事情並沒有弄到流血的結局,似乎只是開了點玩笑,再說我又主動提出了辭呈,所以就真的把這件事當作玩笑了。我當時開始無所顧忌地高聲談論,不管人們怎樣嘩笑,因為到底那不是出於惡感,而是善意的笑。這一切談話大半發生在晚間太太們的交際場中,婦女們特別愛聽我談話,並且也強迫男人們聽。「怎麼能叫我替大家擔錯呢?」每人都當面這樣取笑我說。「比方說,難道我能替您擔過麼?」「當然,」我回答他們說,「當整個世界早就走上了偏路,把不折不扣的謊言當作真實,並要求別人也同樣地說謊的時候,你們怎麼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顧一切做了件誠懇的事,你們大家就竟認為我仿佛是個瘋子了:因為你們雖然愛我,卻總是在笑我。」「是的,象您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愛呢?」女主人對我大聲笑著說,當時她家裏聚集著許多客人。忽然我看見有一個年青太太從人群裏站起來,這就是我當時為了她提議決鬥,不久以前還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沒有注意到她也到晚會上來了。她站起身來,走近我身邊,伸出手來,說道:「請允許我對您聲明,我第一個不笑您,反而含著眼淚感謝您,並且為了您當時的舉動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過來,忽然大家全擁到我的身邊,幾乎全想吻我。我心裏真快樂,但是忽然看見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邊。我雖然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從來沒和他交往過,一直到那天晚上為止,甚至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過。

  4.神秘的訪客

  他在我們的城裏做官已經很久,佔據著顯要的位置。他廣有錢財,為大家尊敬,樂善好施,給救濟院和孤兒院捐過許多錢,此外還隱名做過許多慈善事情,到死後才被人發現。他有五十歲模樣,態度近乎嚴肅,不大說話;他結婚不到十年,太太還年輕,生了三個子女,都還很小。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裏,門忽然開了,這位先生走了進來。

  應該說明的是我當時已經不住在以前的寓所裏了,剛提出辭呈就搬了家,向一位老婦人,官員的寡妻,租下了房子,並由她的僕役照顧生活,我這次搬家完全是因為我在當天從決鬥場回來以後,就把阿法納西送回了連隊,因為在我不久以前那樣對待過他以後,在他面前未免覺得慚愧,——一個沒有修養的俗人,甚至對於極合理的事情都會感到慚愧的。

  「我在不少人家裏,」那位剛進來的先生對我說,「已經有好幾天一直在極感興趣地聽著您的談話,聽到後來,我很想能和您當面結識,以便再跟您詳細談談。親愛的先生,不知道您願意賞光麼?」我說:「行,我非常樂意,而且感到十分榮幸。」但是心裏卻幾乎有點害怕起來,他當時剛一開始就使我十分吃驚。因為雖也有人聽我說話,感到興趣,但是誰也沒有抱著這樣嚴肅和正經的態度來找過我。而這位先生卻竟然親自跑到我的寓所裏來了。他坐定以後,接著說道:「我看出您具有極堅強的性格,因為您敢在這種容易受到大家普遍輕視的事情上毫無畏懼地堅持真理。」「您也許過獎了。」我對他說。「不,我並不過分,」他回答我,「您要知道做這種舉動比您所能想像的要困難得多。我就是為了這一點才感到驚訝,所以才跑到您這裏來的。假使您對於我這種也許不太得體的好奇心不感到嫌棄的話,請您對我介紹一下,您是不是還記得,在決鬥場合您決定請求饒恕的那一?那間,您究竟有什麼感觸?請您不要把我這樣提問當作輕浮的舉動;相反地,我提出這樣的問題,自有我隱秘的目的,以後我也許可以對您說明原委,如果上帝願意使我們兩人再進一步接近些的話。」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凝神注視著他的臉,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心,同時我也對他發生了異乎尋常的好奇,因為我感到他的心靈裏一定有他自己的某種特殊的秘密。

  「您問我在向仇人請求饒恕的時候,究竟有什麼感觸,」我回答他說,「但是我最好先對您講一件還沒有對別人講過的事情。」於是我就原原本本告訴他我同阿法納西之間發生的事,和我怎樣對他叩頭的情形。最後我對他說,「從這上面您自己就可以看出,到了決鬥的時候我是感到比較輕鬆的,因為我在家裏就已經作出了開端,而一旦走上了這條道路,那麼以後的一切就不但不會困難,甚至會顯得高興愉快。」

  他聽完以後,善意地看了我一會,說道:「這一切非常有意思,我以後還想不止一次到您府上來拜訪。」從那時候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到我這裏來。假使他也對我講一些他自己的狀況,我們還會親近得多。但是他從來一句也不提自己的事情,卻老是向我盤問關於我的事情。雖然這樣,我還是很喜歡他,把我心中種種情感全向他和盤托出,因為我心想:他的秘密對我有什麼關係呢?就這樣也可以看出他是個正直的人。更何況,他這人神態儼然,又和我年歲懸殊,卻時常跑到我這年輕人住處來,毫不嫌棄我。我從他那裏已學到許多有益的東西,因為他具有很高的才智。「生命就是天堂這一點,」他忽然對我說,「我早就想到了,」接著忽然又補充說:「我一直在想的也正是這事。」他看著我,微笑說:「我比您還更加相信這一點,您以後會知道這是什麼原因。」我聽見他這樣說,自己尋思:「他一定想對我說出什麼心事來。」他說:「天堂藏在我們每人的心裏,現在它就在我的心裏隱伏著;只要我願意,明天它就真的會出現,而且會終生顯現在我的面前。」我看出他是在帶著感動的心情說話,而且用神秘的眼色對我望著,似乎在詢問我。接著又說道:「關於每個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還替別人和別的事擔錯一層,您的想法是完全對的,可驚歎的是您竟能突然這樣完滿地把握這種思想。確實不假,一旦人們瞭解了這種思想,那麼對於他們來說,天國就不再是在幻想中來臨,而是實實在在地來臨了。」我當時向他傷心地感歎說:「可是這要在什麼時候才能實現?還會不會實現呢?不會僅僅只是幻想麼?」他說:「瞧,您都不相信了,您自己傳佈著的東西,自己卻不相信。您要知道,您所謂的這個幻想,是一定會實現的,這您必須相信,但還不是在現在,因為一切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則。這事是屬於精神方面的,心理方面的。要想重新改造世界,必須使人們自己在心理上自己走上另一條道路。除非你實際上成為每個人的弟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境界是不會實現的。人類永遠不會憑任何科學和任何利益輕鬆愉快地分享財產和權利。每人都嫌少,大家全要不斷地埋怨,嫉妒,互相殘害。您問,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實現是會實現的,但是必須先經過一個人類孤立的時期。」「什麼孤立?」我問他。「那就是現在到處統治人類精神的孤立,特別是在我們的世紀裏,但是它還沒有完結,它的末日還沒來到。因為現在每人都想儘量讓自己遠離別人,願意在自己身上感到生命的充實,但是經過一切努力,不但沒有取得生命的充實,反倒走向完全的自殺,因為人們不但未能達到充分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各自分散成個體,每人都隱進自己的洞穴裏面,每人都遠離別人,躲開別人,把自己的一切藏起來,結果是一面自己被人們推開,一面自己又去推開人們。每人在獨自積聚財富,心想我現在是多麼有力,多麼安全,而這些瘋子們不知道財富越積得多,就越加自己害自己地陷入軟弱無力的境地。因為他已習慣於只指望自己,使自己的心靈慣於不相信他人的幫助,不相信人和人類,而只一味戰戰兢兢地生恐失掉了他的銀錢和既得的權利。現在人類的智性已到處在帶著訕笑地不願去瞭解,個人真正的安全並不在於個人孤立的努力,而在於社會的合群。但是肯定總有一天,這種可怕的孤立的末日終會來到,大家都會猛然醒悟,互相孤立是多麼不自然的事。等到那樣的時代風氣一旦形成,人們將會驚訝為什麼會這樣長久地呆在黑暗裏,看不見光明。那時候人子耶穌的旗幟就要在天上出現。……但是在那個時候以前,到底還應該好生保衛這面旗幟,偶爾總還得有人哪怕是單人匹馬地忽然作出榜樣來,把心靈從孤獨中引到博愛的事業上去,哪怕甚至被扣上瘋子的稱號。這是為了使偉大的思想不致絕跡的緣故。……」

  我們兩人就這樣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地連續作著這種熱烈歡欣的長談。我甚至放棄了交際,很少出外訪友,同時,人人談論我的那陣時髦風氣也已漸漸成為過去。我說這話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因為人們還繼續愛我,歡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說,大家應該承認,一種時髦風氣在這世上的確是常常會左右一切的。至於我對於這位神秘的來客,最後真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因為除了欽佩他的智慧以外,還漸漸預感到他心中一定懷有某種意圖,也許正在預備幹出某種偉大的業績。我在外表上從不對他的秘密露出好奇,決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問,也許這一點也使他感到高興。但後來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開始露出想告訴我什麼事情的迫切願望。至少從他開始每天來造訪我以後過了一個月,這種心情就已經清楚地顯示出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向我,「城裏面對於我們兩人開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時常到您這裏來;但是隨他們去吧,因為一切都會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時,他會忽然感到心情極度地激動,發生這種情形時他差不多總是馬上立刻起來走掉了。有時,他長時間似乎是鑽心透骨地注視著我,我心想:「他現在馬上就要說出什麼來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斷了念頭,談起已經熟悉的,尋常的話題來。他還時常說自己頭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熱烈地談了許多話以後,我看見他忽然臉色發白,蹙額皺眉,兩眼緊盯著我。

  「你怎麼啦?」我說,「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頭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殺死過人。」

  說完以後,微笑了,臉色白得象紙一般。他幹嗎微笑?在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這念頭忽然先鑽進了我的心裏。我的臉也發白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對他嚷道。

  「您瞧,」他仍舊面無人色地微笑著回答說,「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出開頭的第一句話來。現在說了出來,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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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27:05 |只看該作者
  我好長時間不相信他,後來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連到我那裏來了三天,把一切詳細情節告訴我以後我才相信。我曾以為他是瘋了,但是最後,顯然帶著極大的悲痛和驚訝,到底還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對一個有錢的太太犯了極可怕的大罪,那是個地主的寡妻,年輕,貌美,在我們城裏有自己的住宅,以備進城時居住之用。他對她極為熱戀,向她表示愛慕,勸她嫁給他。但是她的心已屬於另一位出身高貴、職位顯赫的軍官,那時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會回來。她拒絕了他的求婚,還請他不要再到她家來。他不再前去以後,因為熟悉她家裏房屋的佈置,冒著被人家發覺的危險,膽大包天地黑夜裏從花園爬上屋頂,溜進她的房間裏去。然而正象通常的情況那樣,凡是不顧一切大膽去幹的罪行反而時常可以成功。他從天窗裏爬進閣樓,順著閣樓的小梯子走到下麵她所住的房間裏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門由於僕人的疏忽,往往並不上鎖。他希望這一次也能遇到這樣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進住人的正房以後,就在黑暗裏闖入她正點著燈亮的臥室。說來湊巧,她的兩個侍女正好未經稟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鄰居家赴命名日宴會去了。其餘男女僕人都睡在樓下的下房和廚房裏。他一看見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燒,接著又被一陣渴望復仇的嫉恨情緒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顧一切,象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進她的心口,使她連喊也沒來得及喊一聲。隨後又用最奸狡的心計把一切佈置得使人家疑心到僕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錢包,從枕頭底下掏出鑰匙,打開她的五屜櫃,取了一點東西,裝得正像是愚蠢的僕人所做的那樣,留下有價證券不取,只取現錢,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幾件,而對價值貴重十倍但卻體積較小的東西卻棄置不顧。他又取了一點東西,留作自己的紀念,——關於這點以後再說。他幹完了這件可怕的事以後,就從原路出去了。無論當第二天事發以後,還是在他以後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任何人對他這個真正的兇手起過疑心!況且就連他對她的愛情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沈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說的,而且他也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當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還不是親近的朋友,因為他最近兩個星期中根本沒到她家裏去過。人們立刻疑惑到她的農奴僕人彼得,而且一切情節恰巧又都吻合,因為這個僕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隱瞞,她看到他是單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當兵,以作為她應派的農民應徵壯丁。人家還聽說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裏惡狠狠地揚言要殺死她。在她被害前兩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裏某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發生後的第二天,發現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裏裝著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麼還沾滿血跡。他說是從鼻子裏流出來的,但是沒有人相信他。女僕們則坦白說她們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們回家以前門廊上的大門一直沒有閂好。再加以此外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跡象,因此竟把這無辜的僕人抓了起來。他被拘押,並開始加以審判,誰知一星期後犯人恰巧發了高燒,竟在醫院裏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這樣了結,一切歸結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個社會,大家全都相信這個已死的僕人就是真凶實犯。於是精神刑罰隨著開始了。

  這位現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訪客告訴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到良心的責備。他曾有許多時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為這個,卻只是由於遺憾,因為他殺死了心愛的女人,她現在已不可復活,殺死了她,也就是斷送了他的愛情,而情欲之火還留在他的血管裏。然而對於流了無辜者的血,對於殺了人這一層,他當時幾乎沒有加以考慮。他一想到他的犧牲品竟能成為別人的太太,就感到無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長時間衷心深信他實在不能不這樣做。僕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點不安,但是被捕者不久得了病,隨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為十分顯然(他當時是這樣想的),他的死並不是因為被捕和懼怕,而是因為他在逃跑在外的幾天裏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濕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東西和銀錢也不大使他感到慚愧,因為(他也仍舊是那樣想),他偷竊的動機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數目不大,他不久就將全部數額,甚至還外加了許多,捐給我們城裏創辦的救濟院。他特地這樣做,以便在犯了偷竊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據他自己對我說,他甚至有很長一個時期也的確暫時得到了安心。他當時一心撲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擔任困難、麻煩的差使,這差使占去了他兩年工夫,由於他性格的堅強,差不多忘掉了過去所發生的事;即使記起來的時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他又動手辦起慈善事業來,在我們城裏創辦和資助過不少慈善機關,還到京城裏去活動,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選為各種慈善團體的董事。然而最後他到底還是懷著痛苦的心情沉思起來,終於沒有力量支持了。他當時愛上了一位既長得美麗又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為結婚可以驅走孤獨的煩惱,在走上新的道路,盡心履行對妻子和兒女的義務以後,就可以擺脫舊日的回憶。但是恰巧發生了和預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後第一個月裏,一個念頭就不斷地困擾著他:「妻子現在很愛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會怎麼樣呢?」當她第一次懷了孕,並且告訴了他的時候,他忽然慚愧了:「我誕生生命,自己卻曾奪走過別人的生命。」孩子們一個接一個生下來了:「我自己做過殺人流血的事情,怎麼敢去愛他們,撫養教育他們, 怎麼去對他們談論道德呢?」孩子們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時常想愛撫他們:「但是我無法直望著他們那天真無邪、明朗清澈的臉:我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後來被殺的犧牲者的血,她那年青被害的生命和呼號著要求復仇的血,開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時常出現在他的腦際。他開始做可怕的夢。但是因為他心腸堅硬,長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將用秘密的痛苦來清贖這一切。」但是這個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來越加強烈。社會上因為他從事慈善事業,儘管十分懼怕他的嚴肅、陰鬱的性格,對他還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覺得無法忍受。他對我承認,他曾經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但是,隨著又產生了另一個幻想,——他起初認為絕對不可能,認為是發瘋,而後來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無從擺脫。他幻想著:挺身站起來,走到民眾面前,向大家宣佈自己殺了人。他懷著這個幻想過了三年,在各種不同的形式裏醞釀著這幻想。最後他完全相信,他在公開了自己的罪行以後,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遠安靜下來。但是相信了這一點以後,心裏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樣實行呢?這時忽然發生了我在決鬥時的舉動。「我瞧著您,現在終於下定了決心。」我看了他一眼。

  「難道說,」我舉起雙手一拍,對他大聲說,「這樣一件小事會使您下定了決心麼?」

  「我的決心已經產生了三年,」他回答說,「您的事只是給它一點推動力。我看著您,既責備自己,又有點嫉妒。」他甚至沈著臉對我這樣說。

  「但別人不會相信您的,」我對他說,「都已經過了十四年了。」

  「我有證據,很大的證據。我要把它們提出來。」

  我當時哭了,吻著他。

  「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請您替我決定一下!」他對我說,好象現在一切都系在我的身上似的,「妻子和孩子們!妻子也許會傷心致死,孩子們雖然不會喪失貴族的頭銜和財產,——但是將永遠成為罪人的孩子了。在他們的心上會留下怎樣的創痕,怎樣的創痕啊!」

  我默不作聲。

  「而且要同他們分手,永遠離開他們,永遠,永遠地離開!」我坐在那裏,默默地祈禱著。最後終於站起身來,心裏覺得可怕。

  「怎麼樣?」他望著我。

  「去,」我說,「對人們宣佈吧。一切都會過去,唯有真理長存。孩子們長大會明白,您的偉大的決定中包含著多少高貴的精神。」

  他當時從我那裏走出去,似乎確已經下了決心。但是以後有兩個多星期他仍每晚連著到我家來,老是在準備做,老是不能決定。我的心被他折磨著。他來的時候意志堅決,感動地說:「我知道天堂即將對我降臨,我一宣佈以後,立即就會降臨。我已經在地獄裏過了十四年了。我願意受痛苦。我將接受痛苦,開始真正生活。一個人可能說著謊言在這世上度過一輩子,臨了再也無法追悔。現在我不但對鄰人,連對我的孩子都不敢愛。主啊,孩子們也許會理解我因受苦曾付出了多少代價,因而不再來責備我!上帝不在力量裏,而在真理裏。」

  「大家都會理解您捨身的行為,」我對他說,「即使現在不理解,以後也會理解的,因為您獻身於真理,獻身最高的、非塵世的真理。……」

  他離開我的時候,好象得到了安慰,但是第二天又惡狠狠地來了,面色蒼白,說話帶刺。

  「每次我走進來的時候,您總是露出好奇心看著我,似乎說:‘又沒有宣佈麼?’您等一等,不要太看不起人。這不象您所料想的那樣輕而易舉。而且我也還有可能根本不想實行哩。如果那樣您會不會出面去報告?」

  實際上我非但沒有帶著輕率的好奇心看他,甚至根本連看都怕看他。我痛苦得簡直象生了病,我的心裏充滿了眼淚。甚至夜間都失眠了。

  「我剛才從妻子那裏來,」他繼續說,「您明白不明白,妻子是什麼?我離開的時候,孩子們對我叫道:‘再見,爸爸,快回來給我們念《兒童讀物》。’不,您不明白這個!別人的災難是不容易瞭解的。」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打顫。突然用拳頭猛敲桌子,敲得桌上的東西都跳了起來。那樣和善的人,第一次發這樣的脾氣。

  「有必要麼?」他大聲嚷叫,「用得著麼?誰也沒有被判罪,誰也沒有因我受流放,那個僕人是病死的。至於我殺人流血,已經受到痛苦的折磨的懲罰了。再說人家也根本不會相信我的,我無論提出什麼證據來也沒人相信的。有宣佈的必要麼?有這必要麼?為了殺人流血,我準備繼續受一輩子折磨,只要不使妻子孩兒遭受打擊。讓他們和我一塊兒毀滅是合理的麼?我們不會做錯麼?真理在哪里?而且人們會瞭解這種真理,加以珍視和尊重麼?」

  「主呀!」我心想,「到了這種時候還想到人們的尊重!」我當時開始可憐他,真願意和他分擔命運,如果能使他輕鬆一些的話。我看他好象瘋了似的。我害怕起來,不但從理性上,而且從感性上瞭解這決心有多大的代價。

  「您決定我的命運吧!」他又向我喊道。

  「去宣佈吧。」我對他低聲說。我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但仍堅決地低聲這樣說。我從桌上拿過一本福音書,是俄文的譯本,翻出《約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節給他看。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我在他來訪以前剛好讀過這一節。

  他讀完了,說道:「說得對。」但是苦笑了一下。「是的,」沈默了一會,他又說,「在這種書裏可以找到許多可怕的東西,把它硬塞給人家是再容易不過了。而且這些話又是誰寫的?難道是人寫的麼?」

  「聖靈寫的。」我說。

  「說空話容易,」他又冷笑說,已經差不多懷著怨恨了。我又拿起聖經,翻了一下,把《希伯來書》第十章第三十一節給他看。他讀下去:

  「落在永生的上帝手裏真是可怕的。」

  他讀完後,把書一扔。甚至渾身哆嗦起來。

  「可怕的一節,」他說,「沒什麼可說的,您真算挑准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別了,我也許今後不會再來,……我們在天堂相見吧。這樣說來,我已有十四年‘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裏’了,原來這十四年就是這麼回事。明天我就請求這只手放了我。……」

  我想擁抱他,和他接吻,但是不敢,——他的臉抽搐得那麼厲害,看著都叫人難受。他走出去了。「主啊,」我心想,「這人就要去幹出什麼事來呀!」我當時跪倒在神像面前,為他向聖母哭泣,向救苦救難的聖母哭泣。我含淚跪著祈禱,足足有半個鐘頭,這時已經是深夜,大約十二點鐘光景。門忽然開了,我一看,他重又進來。我驚訝起來。

  「您到哪兒去了?」我問他。

  「我……」他說,「我大概忘了什麼,……好象是手帕。……也許什麼也沒有忘,您讓我坐一會兒吧。……」

  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跟前。「請你也坐下。」他說。我坐下。坐了兩分鐘,他盯著我,忽然笑了笑,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接著他站起來,緊緊地抱我,吻我。……

  「你要記住,」他說,「我第二次怎樣到你這裏來的。喂,你要記住這一點。」

  他初次用「你」字稱呼我。說完,他就走了。我心想:「明天呀……」

  事情果真發生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巧是他的生日。我在最近的幾天一直沒有出過門,所以一點也沒有聽人說起過。每年這一天他家裏有許多賓客,全城都聚集到那裏。這一次也是賓客滿堂。就這樣,吃過飯以後他走到屋子中央,手裏拿著一張紙——給上級長官的正式呈文。因為既然他的上級長官全在那裏,所以他就當場對全體賓客朗讀了那張呈文,裏面把他的犯罪的情節詳細寫了下來:「我要把自己當作一個魔怪那樣逐出人群,因為上帝降臨到了我的身上,」他結束這紙呈文時說,「我甘願受苦!」他當時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認為可以證明自己犯罪的東西拿出來全擺在桌子上:他為了脫卸嫌疑而偷走的被害人的金器,從她脖頸上摘下來,上面嵌著她未婚夫的肖像的金像章,十字架,還有一本日記,兩封信:未婚夫寫給她告訴他自己快要回來的信,和她的復信,——她剛開始寫,還沒有寫完,放在桌上預備第二天再寄的。他把這兩封信都拿走了,為了什麼?他為什麼把這信保存了十四年而不把它們作為罪證加以銷毀?當時的情況是:大家都十分驚訝,而且害怕,誰也不願意相信,雖然大家帶著異常的好奇聽完了一切,但卻都把他當作病人說的胡話,而且幾天以後大家都斷然肯定這不幸的人是發了瘋。上級和法院方面不能不偵查這案件,但是不久就停止了:雖然物件和信劄大有考慮的餘地,但仍然認為,即使證件是確實的,也不能單單根據這些證件決定提出控訴。此外,他既是她的朋友,那麼就是那些東西也有可能是她親自給他,或者托他代為保存的。其實我聽說經過被害人的許多朋友和親屬鑒定,那些東西確屬於她,並無疑問。但這件案子卻仍舊註定是永遠得不到澄清的了。過了五天以後,大家得知這個受痛苦的人得了病,有性命之憂。他得了什麼病,——我說不清,聽說是心律失調,但後來又聽說,由於他的夫人堅持,幾位醫生會診了他的精神狀態,得出的結論是確有瘋狂的徵兆。雖然大家紛紛跑來向我探聽,我一點也沒有敢洩露,但當我想要見見他的時候,卻很長時期遭到別人,尤其是他的夫人的禁止。「這是您把他弄得情緒失常的,」她對我說,「他以前已經十分陰鬱,最近一年來大家全看出他特別煩躁不安,還常有奇怪的舉動,恰巧又加上您,就把他給害苦了;那全是您向他傳道的結果,他整整有一個月沒有離開您左右。」真沒辦法,不但是他的夫人,甚至全城的人都攻擊我,責備我:「這全是您弄出來的。」——他們說。我沈默不響,心裏卻很喜歡,因為看出其中顯然反映了上帝對那反抗自身、懲罰自己的人所施的恩惠。至於說他發了瘋,我是決不能相信的。後來他們總算允許我去見他了,因為他自己堅決要求見我,以便和我作別。我一走進去,就看出他不但活不上幾天,連還能活幾個鐘頭也屈指可數了。他很衰弱,臉色焦黃,手哆嗦著,呼吸困難,但是神態既和藹又快樂。

  「做到了,」他對我說,「我早就渴望見到你。你為什麼不來?」

  我沒有對他說人家不許我見他。

  「上帝憐憫我,召喚我去。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是多年以來還是第一次感到了快樂和平靜。我剛剛履行了應做的事,心靈裏就立刻出現了天堂。我現在已經敢去愛我的孩子們,吻他們了。他們不相信我,誰也不肯相信,無論是妻子和我的審判官都不相信。孩子們也永遠不會相信。我看出這裏面有上帝賜給我的孩子們的恩惠。我死後,我的名字在他們看來是沒有污點的。現在我已經預感到上帝,心象在天堂上似的快樂,……我盡了我的義務。……」

  他說不出話來了,喘著氣,熱烈地握我的手,一團火似的望著我。我們談得不久,他的夫人不斷進來張望。但是他還是抓緊時間悄悄對我談了要說的話:

  「你記不記得,我在半夜裏,第二次到你家去的情形?還囑咐你記住,有沒有?你知道我是幹什麼去的?我是去殺死你的!」

  我打了個哆嗦。

  「我那時從你家出來,走進黑暗裏,在街上徘徊著,心裏充滿了矛盾鬥爭。突然我對你憎恨起來,恨到忍不住的地步。我心想:‘他現在是唯一縛住我手腳的人,是我的審判官,我已經無法不去接受明天的懲罰,因為他全都知道了。’我並不是怕你告發,——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產生過,但是心想:‘假使我不自首,叫我怎麼見他的面呢?’即使你遠在天涯,只要還活在世上,那麼每當我一想到你還活著,知道這一切,並且在那裏譴責我,也總是會感到無法忍受的。我恨你,好象你是造成一切的原因,一切全都怪你。我當時回到你那裏去,心裏記得你的桌子上放有一把匕首。我坐下來,還請你坐下,暗自尋思了整整一分鐘。假如我殺死了你,即使我不宣佈以前的罪行,就為這次的謀殺我也是要完蛋的。然而我當時並沒有這樣想,在那個時候也不願意想這點。我只是一味恨你,為了種種原因拼命想對你報復。然而我的上帝終於戰勝了我心靈裏的魔鬼。但是告訴你吧,你還從來沒有那麼近地面臨過死亡的威脅。」

  一星期後,他死了。全城的人送他的棺材直到墓地。大司祭的演說充滿了感情。大家痛惜著說這是可怕的疾病使他未盡天年。但全城的人在殯葬他以後都對我很有反感,甚至不再接待我。不過有幾個人,起初是少數,以後越來越多,開始相信他的供詞是實在的,就又開始紛紛來拜訪我,帶著極大的好奇和快樂的心情仔細打聽,因為人們看到一個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是幸災樂禍的。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不久就完全離開了這個城市,五個月以後終於蒙上帝恩准,走上了一條堅定和莊嚴的道路,衷心祝福著那只無形的手給我明白指出了這條光明大道。而這位受了許多苦難的上帝的奴僕米哈伊爾,也從此每天在我的禱詞裏被我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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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27: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佐西馬長老的談話和訓言


  5.關於俄羅斯教士及其可能的意義

  神父和師傅們,教士是什麼?在現在的文明世界裏,有些人已經在以嘲笑的口吻說這兩個字,另有一些人則簡直把它當作罵人的話。而且越來越多。唉,的確,教士階層裏的確是有許多遊手好閒、貪吃好色的人和流氓無賴。俗世裏有學問的人指著他們說:“你們是懶漢和社會上的廢物,你們靠別人的勞力生活,你們是些不知恥的乞丐。”然而在教士階層裏卻也有許多馴良、溫順的人,他們渴求隱修,渴望熱誠地獨自潛心祈禱。對於這類人人們就不大加以注意,甚至還故意一字不提,而且也一定會感到奇怪,如果我說,也許就靠著這類渴求隱修祈禱的溫順的人,俄羅斯有朝一日還會得到拯救!因為他們確乎“每年每月,每日每時”在潛心提高自己的修養。眼前,他們維護著那些最早的神父、使徒和殉難者們所維護的上帝的真理的純潔性,莊嚴而純正地保存著基督的形象,以備一旦需要,就把它顯示在塵世的動盪不定的信念之前。這是一種偉大的思想。這顆明星將要從東方升起來。

  這就是我對於教士的想法,難道說這種想法是不切實際、傲慢不遜的嗎?你們看一看那些凡夫俗子,和淩駕於上帝的子民之上的人吧,他們不是把上帝的面貌和他的真理都給歪曲了嗎?他們有科學,但是科學裏所有的僅只是感官所及的東西。至於精神世界,人的更高尚的那一半,人們卻竟帶著勝利甚至仇恨的心情把它完全摒棄、趕走了。世界宣告了自由,特別是在最近時代,但是在他們的自由裏我們看到了什麼呢:只有奴役和自殺。因為世界說:“你有了需要,就應該讓它滿足,因為你跟富貴的人們有同等的權利。你不必怕滿足需要,甚至應該使需要不斷增長。”這就是目前世界的新信條。這就是他們所認為的自由。但是這種使需要不斷增長的權利會產生什麼後果呢?富人方面是孤立和精神的自殺,窮人方面是妒嫉和殘殺,因為只給了權利,卻還沒有指出滿足需要的方法。有人說,世界正愈來愈趨於一致,因為距離縮短了,可以從空中傳達思想,所以友善相處的局面正在形成。唉,象這樣的所謂人們的一致你們不必去相信。當他們把自由看作就是需要的增加和儘快滿足時,他們就會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因為那樣他們就會產生出許多愚蠢無聊的願望、習慣和荒唐的空想。他們只是為了互相妒嫉,為了縱欲和虛飾而活著。酒宴,車馬,官位,奴僕,被看作是那麼必不可少,以致可以不顧性命、名譽和仁愛之心,但求能滿足這種需要,假使不能滿足,甚至可以自殺。那些不富的人們,他們的情形也是如此,至於窮人,他們需要的無由滿足和妒嫉心,暫時還在借酗酒加以排遣。但是不久,血就將會代替酒的位置,他們正在被引到這條路上去。我問你們:這樣的人自由麼?我認識一個“為理想奮鬥的人”,他自己對我說,當他在監獄裏不能吸煙時,他曾因此感到那麼痛苦,以致單單為了求點煙抽,差點兒想出賣自己的“理想”。而這樣的人卻口口聲聲說“我要去為人類奮鬥”。但這種人能往哪里去?他能幹出什麼事情來呢?也許能逞一時之勇,卻決不能持久。因此毫不足怪,他們不能得到自由,只會陷身奴役,不但不能為友愛和人類的一致服務,反而會陷入紛爭和孤立,就象那個神秘的訪客和老師在我的青年時代對我所說的那樣。因此為人類服務的思想,人類博愛和團結的思想,在世上愈來愈銷聲匿跡,甚至被人嘲笑,因為既然一個人已習慣於滿足自己想出來的無數需要,那還怎麼能叫他放棄自己的習慣,這樣一個身不由主的人又能走向何處?他既已孤身獨處,人類的整體與他又有什麼相干。結果是:財物積得越多,快樂卻變得越少。

  教士所走的路就完全不同了。人們對修持、守齋和祈禱甚至加以嘲笑,其實唯有通過這些才能走上真正的、實在的自由的大道,因為只要我能戒除多餘的、無用的需要,壓制自私的、驕傲的意志,以修持來自行鞭策,就能借上帝的幫助達到精神的自由和隨之而來的精神的快樂。真正能理解偉大的思想,實際去為它服務的,究竟是那個孤立的富翁呢?還是從物欲和習慣的擺佈下解放出來的人呢?人們責備教士隱居說:“你在修道院裏隱居,拯救自己,而忘卻了友愛地為人類服務。”但是我們還要看一看究竟是誰最為友愛盡力?實際上隱居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然而人們看不到這一點。古來就從我們裏面產生民眾的領袖,為什麼現在就不會出現呢?也跟他們同樣馴良溫順的持齋者和沈默者有朝一日終將會站起來,建立偉大的事業。只有人民能夠拯救俄羅斯。而俄國的修道院從古以來就和人民在一起。人民隱居的時候,我們也隱居。人民象我們那樣地信仰上帝,沒有信仰的領袖,即使他的心很誠懇,他的智慧很出眾,在我們俄國也是一點事情都做不出來的。這一點你們應該記住。人民一旦起來迎戰無神派並且戰勝了他們,統一的、正教的俄羅斯就會出現。你們應該珍重人民,保護他們的心,靜悄悄不事張揚地教育他們。這就是你們教士的義務,因為人民的心中是有上帝的。

  6.論主與仆以及主仆間精神上能否成為兄弟

  主啊,誰會否認,人民裏面也有罪孽。腐敗的火焰甚至眼看著隨時在增加,在公開蔓延。人民裏也有了孤立的現象:出現了富農和高利貸者,商人也越來越想裝得體面些,實際什麼也不懂,卻拼命顯出有學問的樣子,因而卑鄙地忽視古老習俗,甚至把父輩們的信仰看作是丟人的。出入豪門,其實自己不過是一個忘了本的莊稼人。老百姓好酒貪杯,不能自拔。對待家庭,妻子,甚至孩子們十分殘忍,全是由於酗酒的緣故。在工廠裏,我竟看見過十來歲的孩子:彎腰駝背,瘦瘦的癆病樣兒,卻已經學會淫蕩。悶熱的廠房,喧鬧的機器,整天的工作,滿口的髒話,再加上酒、酒,難道這是一個小小孩子的靈魂所需要的嗎?他需要的是陽光,孩子的遊戲,普遍的好榜樣,以及至少是一點點愛撫。上述一切現象不應該再有了,教士們,不應該再有折磨小孩的事了,你們應該挺身而出,宣講這些,要趕快,趕快。但上帝是會拯救俄羅斯的,因為普通老百姓雖然已經腐敗,無法洗手不幹骯髒的罪孽,但是總還知道他們那骯髒的罪孽是受上帝詛咒的,他們的行為是不好的,有罪的。所以我們的人民仍舊相信真理,承認上帝,在感動地哭泣。上等社會的人卻不是這樣。他們隨在科學的後面,想單單依靠自己的智慧來建設合理的生活,而不象以前一樣依靠基督,他們已經宣告犯罪是沒有的,罪孽也是沒有的。按他們的想法這話也對:因為如果沒有上帝,還哪里有犯罪呢?在歐洲,人民用武力反對富人,人民的領袖到處領他們殺人流血,教訓他們說憤怒是應該的。但是“他們的憤怒是可詛咒的,因為是殘忍的”,唯有上帝能拯救俄羅斯,象他已經拯救過許多次那樣。拯救將來自人民,因為他們保持著信仰和謙恭。神父和師傅們,你們應該珍重人民的信仰。這不是幻想。在我們偉大的人民裏面,那種莊嚴真實的高貴品格使我終身感到驚愕,我親自看見過,親自可以證明。我看見過,並且感到十分驚異。雖然他們的罪孽深重,貧窮不堪,我還是看見了這一點。他們雖然做了兩世紀的奴隸,卻並沒有奴性。態度和舉止是自由的,沒有一點委屈的樣子。不記仇,不妒忌。“你有錢有勢,你聰明而有天才,——好吧,願上帝賜福給你。我尊重你,但是我知道我也是人。僅僅我尊敬你而不加妒忌這一點,就向你顯示了我做人的尊嚴。”實際上,即使他們不這樣說(因為還不會這樣說),他們也是在這樣做。我自己看見過,也經歷過。你們信不信:我們俄國人越窮,越低下,他們身上就越明顯地表現出這種莊嚴的真實,因為在他們當中,有錢的富農和高利貸者多半都墮落了,而這裏有大部分、大部分原因是由於我們的懶惰和不注意!但是上帝會拯救他的子民,因為俄羅斯由於謙卑,是偉大的。我嚮往著看見,而且仿佛已經清楚地看見了我們的未來:將來甚至最淫蕩的富人最終也會在窮人面前為他的富有感到羞慚,而窮人看到這謙卑,自會諒解,欣然對他讓步,以和藹的態度對待他的莊嚴的羞慚。你們應該相信,結果是會這樣的,因為情況正在朝這方面演變。平等只有在人的精神品格裏才能找見,而唯有我們能夠懂得這一點。是弟兄,才會有友愛情誼,而在還未出現友愛情誼之前,是永遠無法均分財產的。我們將保存基督的形象,它將象寶貴的金鋼石一樣,照耀著整個世界。……這是會來的,這是會來的!

  神父和師傅們,有一次我曾遇見一件感動人的事情。我在雲遊的時候,有一天在K省城裏遇見了我以前的勤務兵阿法納西。我和他已經分別八年了。他在市場上偶然看見了我,辨認了出來,天啊,他是那麼高興,急忙地跑到我面前,說:“老爺,是您麼?我難道看見的是您麼?”他把我領到家裏去。他已經退伍,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他同他的妻子在市場上擺攤度日。他所住的房子雖然狹小簡陋,卻很清潔,愉快。他讓我坐下,升起茶炊,打發人把妻子叫來,好象我到他家裏,對他是一件值得歡慶的大事。他把孩子們叫來,說道:“請您祝福他們,神父。”我回答說:“我哪里能祝福?我不過是普通的、卑微的修士,我將為他們祈禱上帝。至於對你,阿法納西·巴夫洛維奇,我從那天起,就每天為你祈禱上帝,因為一切都是從你引起的。”我就盡力對他解釋這事的原委。可你們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他望著我,總是不能想像,我,他以前的老爺,一個軍官,現在竟成了這個樣子,穿上這種衣服,在他的面前出現。他最後甚至哭了。“你哭什麼?”我對他說,“你這個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人,親愛的,你應該為我高興,因為我的道路是快樂而光明的。”他不說什麼話,只一味歎氣,感動地看著我搖頭。“您的財產呢?”他問。我回答說:“捐給修道院了,我們過著集體的生活。”喝完茶以後,我和他告別,他忽然塞給我半個盧布,是給修道院的捐款,另外又把半個盧布塞到我手裏,匆匆忙忙地說:“這是給您的,給游方修士的,您也許有用處。”我收了他半個盧布,對他和他的妻子鞠躬,歡歡喜喜地走了,一路心裏想:“現在我們兩人,他在自己家裏,我走著路,大概全在既歎息,又歡笑,心裏很高興,點著頭回想著上帝引導我們重逢的情景。”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曾做過他的主人,他做過我的僕人,而現在我卻同他友愛地親吻,心靈十分感動,人和人發生了偉大的人類的團結。我對於這一點想了許久,現在我這樣想:這種偉大而純樸的團結,有朝一日定會在我們俄羅斯人中間普遍出現,難道這有什麼不能理解的麼?我相信一定會出現,而且時間已不遠了。

  關於僕人,我還要補充說幾句:我在年輕的時候常對僕人發脾氣:“廚婦端上來的菜太燙,勤務兵沒把衣裳刷乾淨。”但是那時候我親愛的哥哥的一種思想突然啟開了我的心竅,這就是我在童年時曾聽他講過的:“我配讓別人侍候我,而且就因為他們貧窮和無知無識,就該任意支使他們麼?”我當時很奇怪,為什麼這樣簡單的思想,清楚異常的思想,在我的腦筋裏會出現得這樣遲。世界上固然不可能沒有僕人,但是應該設法使你的僕人在精神方面比他即使不做僕人時還要更為自由些。為什麼我不能做我僕人的僕人,甚至讓他明白這一點,而且這樣做時在我沒有一點傲色,在他毫不產生猜疑呢?為什麼我的僕人不能就像是我的親人一樣,使我最後可以把他列為我家庭的一員,並且引以為快呢?甚至現在也可以做到這一點,作為將來的、人類偉大團結的基礎,在那個時候人將不再找僕人,而且不願再象現在的樣子,把同樣的人當僕人看待,相反地,將照新約的精神,盡力做大家的僕人。人最終將只在教化和慈愛的功業中尋到他的快樂,而不象現在那樣在殘忍的歡愉,例如貪食、淫蕩、虛飾、誇耀和互相嫉妒競爭中尋找快樂,難道這只是一個夢想麼?我深信決不是夢想,而且這樣的時間就要臨近了。有人會嘲笑地問:這樣的時間究竟什麼時候來到,而且確實像是要來到了嗎?我想我們和基督在一起總會完成這偉大的事業的。在人類的歷史中,世界上曾有過多少理想,甚至在十年以前還認為不可思議的,卻竟能在時間悄悄來臨的時候忽然出現,風行整個大地。我們這裏也一定會這樣,我們的人民將會赫然顯現在世界面前,所有的人們將會說:“一塊曾被建築師嫌棄的石頭竟成了基石。”我們倒要反問那些嘲笑的人自己:假如說我們是在那裏幻想,那麼你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不靠基督,只憑自己的智慧蓋起大廈,建立起合理的生活來呢?如果他們反而說他們才是在追求團結,那麼實際上只有他們當中最最頭腦簡單的人才會相信,因此我們只能對他們的這種頭腦簡單感到驚訝。實際上他們比我們更為幻想。他們想建立合理的生活,但一旦否定了基督,結果必將流血遍地,因為血可以召來血,動劍的人將被劍所傷。當初如果沒有基督的約言,人們一定會互相殘殺,直殺到世上只剩下最後的兩個人為止。就連這最後的兩人由於驕傲也不能克制,於是那最後的人將殘殺那倒數第二個人,然後再自殺了事。這本來是一定會應驗的,假使當初沒有基督的聖約,要求為了馴順謙卑的人們,讓這種勾當早日停止下來的話。當時我在決鬥以後,還穿著軍服的時候,就在社交場中談到主仆的問題,我記得大家都對我的話感到奇怪。他們說:“難道我們應該請僕人坐在沙發上,給他倒茶麼?”我當時回答說:“為什麼不能呢?至少有的時候為什麼不能這樣呢?”當時大家都笑了。他們的問題是輕率無聊的,我的答語也是不夠明確的,但是我想裏面多少有點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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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27:49 |只看該作者
  7.論祈禱、愛和與另一世界相連的問題

  青年人,不要忘記祈禱。在你的祈禱裏,如果它是誠懇的話,每次必定會閃現出新的情感來,而在這種情感裏,還會包含著你以前所不知道的,使你得到新的鼓勵的新的思想;這樣你就會明白,祈禱就是一種教育。你還要記住,每天,而且在一切可能的時候,你必須反復誦禱:“主,願你寬恕一切今天來到你面前的人。”因為每小時,每一?那間,都會有千百人失掉他們世上的生命,他們的靈魂將來到主的面前;而其中有不少人在離開地上的時候是孤獨而默默無聞的,他感到悲傷而煩惱,因為沒有人惋惜他,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究竟還是不是活著。這時你為他靈魂的安息所作的祈禱,也許會從天涯海角傳到上帝的座前,雖然你不知道他,他也不知道你。他那戰戰兢兢來到上帝面前的靈魂在那一?那間將怎樣欣慰地感到,終究還有一個為他祈禱的人,還有一個愛他的人留在地上。這樣上帝也將更加慈悲地望著你們兩人;因為假使你可憐他,那麼慈悲和憐愛超過你無數倍的上帝就更要可憐他了。他將看在你的分上寬恕他。

  兄弟們,你們不要害怕人們的罪孽,要愛那即使有罪的人,因為這接近於神的愛,是地上最崇高的愛。你們應該愛上帝創造的一切東西,它的整體和其中的每一粒沙子。愛每片樹葉,每道上帝的光。愛動物,愛植物,愛一切的事物。你如果愛一切事物,就能理解存在於事物中的上帝的神秘。一次有了理解,以後你就會無止境地一天天對它有更深一步的認識。最後,你就會以籠罩全宇宙的無所不包的愛,來愛整個世界。你們要愛動物,因為上帝曾給了它們初步的思想和無憂無慮的快樂。不要去攪亂它,不要折磨他們,不要奪去他們的快樂,不要違背上帝的意思。人,你不要對動物自高自大,因為它們並沒有罪孽,而你即使偉大,卻一出世就在玷污大地,並且在你的身後留下自己的污痕,——唉,差不多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你們尤其要愛小孩,因為他們也沒有罪孽,象天使一般,他們活在世上,好象是對我們的一種指示,使我們感動,使我們的心變得純淨。侮辱小孩的人是可悲的。阿菲姆神父曾教導我愛小孩:他生性和藹,在我們雲遊的時候沈默寡言,可是卻常用募化來的零錢買糖餅分給他們,他從來不能冷漠地從小孩的身邊走過而不動感情,他的性格就是這樣。

  一個人遇到某種思想,特別是當看見人們作孽的時候,常會十分困惑,心裏自問:“用強力加以制服呢?還是用溫和的愛?”你永遠應該決定:用溫和的愛。如果你能決定永遠這樣做,你就能征服整個世界。溫和的愛是一種可畏的力量,比一切都更為強大,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它相比。你應該每天、每小時、每分鐘反省自己,留意使你的形象顯得莊嚴。你如果懷著恨恨的心情,惡狠狠地走過小孩的身邊,說出難聽的話,你也許不注意他,可是他卻看見了你,你那醜惡瀆神的形象就會留在他的嫩弱的小心眼裏。你還沒有覺察這一點,可是說不定你這樣就已經把不好的種子撒進了他的心裏,也許它還要生根長大,而這全是因為你在孩子面前不加檢點的緣故,因為你在自己身上沒養成積極而慎重體貼的愛。師兄們,愛是一個教師,但是必須懂得怎樣掌握它,因為它是不易掌握的,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下極大的功夫,還要經過長久的時間;因為不應該只是偶然一時地愛,而是要始終不渝地愛。偶然一時的愛是每個人都會的,連兇手也會。我年輕的哥哥向小鳥請求饒恕,這似乎是無意義的,但卻是真實的,因為萬物象一片海洋,一切都在流動,匯合,在一個地方觸動一下,就會在世界的另一端生出反響。就算向小鳥請求饒恕是無意義的,但是如果你能比你現在再莊重一些,哪怕是一點點也好,那麼就連小鳥也會感到輕鬆些,孩子和在你周圍的一切動物也都如此。我對你們說,萬物象一片海洋。這樣你就會向小鳥也虔心祈禱,滿懷著無所不包的愛,懷著喜悅心情,祈求他們也赦免你的罪。你必須珍重這種喜悅,無論人們覺得它多麼無意義。

  我的朋友們,你們要向上帝祈求快樂。要象小孩那樣,象天上的小鳥那樣快樂。不要讓人們的罪孽干擾你這樣作。不要怕它壞了你的事,使得它無法實現。不要說:“罪孽是萬能的,邪惡是萬能的,惡劣的環境是萬能的,而我們是孤獨的,無力的,惡劣的環境會妨礙我們,使我們的善行無法實現。”你們要擺脫這種氣餒,孩子們。自救之道唯有保持冷靜,使自己為人們的全部罪孽擔負起責任。朋友,這的確是應當的,因為你只要誠心地認為自己應對一切事物和一切人負責,你就立即會看出事實確實就是這樣,你確是對一切人和一切事物擔有過錯。相反如果你把自己的懶惰和無能推到別人的身上,結果你就一定會染上了撒旦的驕傲,對上帝產生怨艾之心。關於撒旦的驕傲,我以為我們在世上是很難看透它的,因此極容易失足,在染上它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其實我們的天性中有許多最強烈的情感和衝動,我們在地上暫時對它們還無法理解,因此你不要為它們所迷惑,以為它們可以作為你替自己辯解的理由,因為永恆的裁判者只過問你所能理解的東西,而不是你不能理解的東西,這一點你自己將來也會深信不疑的,因為那時候你已經能正確地看待事物,而不會再爭論抬杠了。我們在地上確實就像是在盲目遊蕩,假如我們面前沒有可貴的基督形象的話,我們真會完全迷路,遭到滅亡,就象洪水來臨前的人類一樣。地上有許多東西我們還是茫然無知的,但幸而上帝還賜予了我們一種寶貴而神秘的感覺,就是我們和另一世界、上天的崇高世界有著血肉的聯繫,我們的思想和情感的根子就本不是在這裏,而是在另外的世界裏。哲學家們說,在地上無法理解事物的本質,就是這個緣故。上帝從另外的世界取來種子,播在地上,培育了他的花園,一切可以長成的東西全都長成了,但是長起來的東西是完全依靠和神秘的另一個世界密切相連的感覺而生存的。假使這種感覺在你的心上微弱下去,或者逐漸消滅,那麼你心中所長成的一切也將會逐漸滅亡。於是你就會對生活變得冷漠,甚至仇恨。我是這樣想的。

  8.能不能做同類們的裁判官?
  論信仰到底

  應該特別記住,你不能做任何人的裁判官。因為沒有人能在地上裁判罪人,除非他自己覺悟到他和站在他面前的人同樣有罪,而他對站在他面前的人所犯罪行的責任也許比任何人都要大。只有當一個人悟到了這一層的時候,他才能成為裁判官。這話聽來雖然奇特,但卻是真實的。因為假如我自己是正直的,也許就不會有站在面前的罪人了。如果你能夠把在你面前受你良心裁判的罪人所犯的罪承擔過來,那你就應該立刻承擔下來,自己替他受苦,而把他赦免,不加責備。甚至即使法律派你做他的裁判官,你也應該在可能範圍內這樣做,因為他走了以後,會自行懲罰,比你們裁判還要重。假使他受到你的親吻後竟無動於衷地走開,並且還要笑你,那你也不必受這種現象所迷惑,因為那是說明他的期限還沒有到,而期限是自然會到的;即使不到,也是一樣,因為不是他,就有別人替他認罪受苦,並且責備自己,控訴自己,真理就實現了。你要相信這個,一定要相信,因為聖徒們的一切期望與信仰正是在這裏。

  你應該毫不間斷地做去。假如夜裏睡覺時想到:“我沒有做到應該做的事,”那就應該立即起身去做。如果你的周圍都是些惡狠狠而麻木不仁的人,不願聽你的話,你就跪在他們面前,請求他們饒恕,因為他們不願意聽你的話,實際上也是你的過錯。假如你實在無法同滿腔怨氣的人說話,可以默默地忍著羞辱為他們效勞,永遠不要絕望。假如大家離開你,用強力驅逐你,那麼到剩你一個人的時候,你應該跪下來,吻大地,用眼淚浸濕它。大地由於你的眼淚會生出果實,雖然你處於孤寂之中,誰也不會看見你,聽見你。你應該信仰到底,即使大家在地上迷了途,只有你一個人還堅守著信仰;即使那樣你也要呈上貢獻,獨自留在那裏頌贊上帝。如果有你這樣的兩個人聚在一起,那就是整個世界,生動的愛的世界,你們應該感動地互相擁抱,頌贊上帝;因為雖然只有你們兩個人,但是上帝的真理卻已在你們身上實現了。

  假如你犯了罪孽,自己在為自己的罪孽或意外的過錯悲痛得要死,那麼你可以替別人喜歡,替正直的人喜歡,慶倖你雖然犯罪,他的行為卻是正直的,並沒有犯罪。

  如果人們的惡行使你悲憤得無法克制,甚至產生了要想報復作惡者的願望,那麼你應該千萬對這種情感保持戒懼;你要立刻去自求受苦,就像是你自己對人們的惡行負有罪責似的。你要甘於受這種苦,耐心忍受,這樣你的心就會得到安慰,你就會明白你自己確也有錯,因為你本可以甚至作為世上唯一無罪的人,成為引導惡人的一線光明,但你卻並沒有做到。如果做到了,那麼你的光本可以給別人照亮道路,作惡的人在你的光照耀下也許就不至於做壞事了。即使你做到了,卻發現人們甚至在你的光照耀下也並沒有得救,那麼你也仍應該堅信不移,不要懷疑天上的光明的力量;你應該相信,現在不得救,以後必將得救。即使以後不得救,他們的兒孫也必將得救,因為你雖死而你的光不死。正直的人逝去了,他的光明仍將留存下來。人們總是在拯救他們的人死後才得救的。人類不承認他們的預言者,殘害他們,但是人們卻總是愛他們的殉難者,尊敬受他們磨難的人。你是在為整體而工作,為未來而盡力。你永遠不要要求獎賞,因為沒有這個,你在地上的獎賞已經很大了。那就是唯有正直的人才能得到的精神的喜悅。你不要怕貴人豪門,而要做一個明智的人,永遠保持莊重。你應該知道分寸,知道時間,要學會這個。處在孤獨中時,你應該祈禱。要樂於常匍匐在地,吻它。一面吻著大地,一面無休無止地愛,愛一切人,一切物,求得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用你欣喜的眼淚浸潤大地,並且熱愛你的眼淚。不要因為這種狂喜而羞慚,應該加以珍重,因為這是上帝的,偉大的賜予,它不賜與許多人,而只賜與被選擇的人們。

  9.論地獄與地獄的火——神秘的議論

  神父和師傅們,我老在想:“地獄是什麼?”我以為它是“由於不能再愛而受到的痛苦”。有一次,在無窮無盡,不能用時間和空間衡量的存在裏,有某一個有靈的生物,在他出現于世時被賦予一種能力,能自誇說:“我在故我愛。”一次,僅僅只有一次,他曾被賦予了一瞬間的積極、熱烈的愛,而且正是為此而賜給了他世上的生命,以及與此同時還有季節和時令,可是結果這幸運的生物卻擯棄了無價的賜予,不知珍愛,反加嘲笑,並變得永遠冷漠無情。這個人離開世上後,也看見了天國,和亞伯拉罕談了話,象在關於富人和拉撒路的寓言中所說的那樣。他也留心觀察了天堂,也可以到主面前去,但是使他感到苦惱的,恰恰是當他到主面前去的時候,卻明知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當他現在要去和那些曾經愛過人的人接觸時,他知道自己過去曾經輕視過他們的愛。因為這時他已經明白並且心中暗自說:“現在我已懂事,雖然已經渴望去愛,但是我的愛已經毫無功績,也毫無貢獻了,因為我地上的生命已經完結,亞伯拉罕再不會用一點點活命之水(那就是重新賜予以往那種積極的地上的生命)來稍稍舒解那渴求精神之愛的熾烈的火焰,這火焰現在在我心頭燃燒著,在地上時卻曾加以輕視;現在生命已經消逝,時間也不會再有了!即使願意為他人犧牲性命,也已不可能,因為可以為愛犧牲的生命已經過去了,現在在這生命和我目前的存在之間已存在著一道鴻溝。”人們談起地獄的火焰時常把它看作是物質的火焰;我不去探討這秘密,回避它,但是我以為即使那確是物質的火焰,也應該覺得高興,因為我這樣想,在物質的磨難裏,他們至少可以暫時忘卻那更可怕的精神的磨難。況且要使他們擺脫精神的磨難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磨難不是外在的,而是在人們的內心裏的。即使能以擺脫,我以為他們也會因此更加感到不幸。因為就算天堂裏正直的人們看見他們受磨難,會對他們加以寬恕,並且出於無邊的慈愛,仍召喚他們到自己的身旁,但因此卻將更增加他們的痛苦,因為這會反過來使他們心中燃起更強烈的火焰,渴望去從事積極的、感恩的愛,而這樣的愛現在已是不可能的了。不過以我這畏怯的心靈來想,認識到這種不可能,最後也會使他們心中稍感到輕鬆一些,因為接受了正直者們的愛,既不能有所償報,那麼由於這種恭順和感動心情的影響,他們終會找到以前在地上時所忽視的那種積極的愛的某種表現方式,做出某種和這種愛類似的行為。……我的弟兄和朋友們,可惜我不會把這個思想明白地說出來。但是地上自己殘害自己的人們是可悲的,自殺者是可悲的!我以為再沒有比他們更不幸的人了。有人對我們說,為他們祈禱上帝是罪孽的,教堂似乎也公開地責備他們,但是我在內心深處卻認為還是可以替他們祈禱的。基督決不會為了愛而生怒。我這一生內心裏經常為他們祈禱,我對你們懺悔,神父和師傅們,而且現在每天仍舊在祈禱。

  唉,有的人在地獄裏還是驕傲而且兇狠,雖然無疑地已經有所認識,也已經察覺了無可辯駁的真理;有些可怕的人完全接受了撒旦和他的驕傲的精神。對於這類人,地獄簡直是他們心甘情願、心嚮往之的;他們是自願的殉難者。因為他們詛咒上帝和生命,因而也就自己詛咒了自己。他們賴他們自己惡意的驕傲為生,就好象沙漠中饑餓的人喝自己身上的血。但他們永遠不會饜足,他們拒絕寬恕,詛咒召喚他們的上帝。他們永遠懷著怨恨看上帝,而且要求消滅創造生命的上帝,認為上帝應該消滅自身和他所創造的一切。他們將永遠在自己的怒火中燃燒,他們渴求死和虛無。但是他們得不到死。……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筆記到這裏完了。我再說一遍:這筆記不完整,並且是零零碎碎的。例如傳記的材料只限于長老很年輕的時代。他的這些教誨和意見雖然似乎聯成一個整體,但卻顯然是在不同時期內,出於各種不同的動機而說的。究竟哪些話是長老在死前最後的幾小時內親自說出的,沒有得到確定,這次談話的精神和性質,如果能同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從以前的訓話裏所摘記下來的兩相比較,就可以知道它的梗概。長老的最後去世是完全突如其來的。因為雖然那些最後一晚聚集在他身邊的人們十分明白他離死期已近,但也沒有料想到它會來得這樣突然。相反地,他的朋友們,我在上面已經說過,看到他那天晚上看來似乎那麼精神飽滿,娓娓健談,甚至還以為他的健康有了顯著好轉,雖然也知道僅僅只能維持極短的時間。以後大家驚奇地傳說著,甚至在他死前五分鐘也一點看不出就要死的跡象。他似乎突然感到胸內一陣劇痛,臉色發白,兩手緊緊按住心口。當時大家全從座位上站起來,奔到他的面前去;但他雖然感到痛苦,卻還含笑看著他們,輕輕地從躺椅滑到地板上,跪了下來,臉伏在地上,伸開兩手,似乎懷著欣慰喜悅的心情吻著地,祈禱著(正象他自己曾經教導的那樣),平靜而喜悅地把靈魂交給了上帝。關於他死的消息立刻傳遍庵舍,傳到了修道院。和死者親近的人和按教職應該出面的人,開始依照古禮收拾他的遺體,全體教士則都聚集到大教堂裏。以後聽說,天還沒破曉,長老逝世的消息就已傳到城裏。清晨時分,幾乎全城的人都在談論這件大事,有許多人紛紛湧到修道院來。但這事我們下一卷再說,現在只想預先說一句:那就是一天還沒有過去,就發生了對於大家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件,這事從它在修道院裏和全城範圍所產生的印象來看,似乎是那麼奇怪,那麼令人心慌意亂、迷惑不解,以至在過了許多年以後,直到今天,我們的城裏還對這曾使許多人心神不安的日子保留著極為生動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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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第一卷

                阿遼沙

             第一節 腐臭的氣味

  已故司祭佐西馬長老的遺體預備照規定的儀式下葬。教士和隱修士死後照例不洗。聖禮全書上說:“教士赴上帝寵召時,由被選定的(也就是規定擔任這種職司的)教士用溫水擦拭他的遺體,先用天然海綿在死者額上、胸前、手足和膝上畫十字,別無其他手續。”這一切都由佩西神父親自辦了。擦拭後給他穿上修士服,外面蓋上教袍;為此照例先把教袍稍為剪開些,以便蓋成十字形狀。頭上戴修士頭巾,頭巾上有八角形的十字架。面罩是打開的,死者的臉龐用黑紗蒙住。在他手裏放了一尊救世主神像。快到清晨時就這樣把他入殮了,——棺材是事前早就預備好的。靈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裏,就在去世的長老平時接見修士和俗人的外面一間大屋子裏,停放一整天。因為死者職位是司祭,所以司祭和助祭們在他身邊誦讀的不應該是讚美詩,而應該是福音書。在做完了追悼祭以後,約西夫神父立刻開始誦讀;佩西神父打算隨後親自誦讀整整一晝夜,然而這時他和隱修庵住持兩人正在既忙亂又操心,因為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間和從修道院的客店裏以及從城裏來到的大批俗人中間,忽然開始出現一種前所未聞的,甚至“不適宜”的心情激動和急不可耐的期待情緒,而且這種情緒越來越強烈。庵舍住持和佩西神父想方設法,盡可能使這些騷亂激動的人們安靜下來。當天已大亮的時候,從城裏來的人中竟有攜帶病人,特別是生病的小孩子的,他們似乎專門在等待著這個時刻,期望會出現那種祛除百病的力量,並且深信它毫不遲延地馬上就會出現。到了這時才顯出,我們當地的人甚至在已故的長老還在世時,就已經把他看作是一位毫無疑問的偉大聖徒了。而且趕來的還遠非只是普通平民。這些信徒們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期待是那麼急切、坦率,甚至帶著迫不及待和近乎強求的樣子,在佩西神父看來這無疑是一種誘惑,這種誘惑雖然事前他早已有所預感,但是實際上竟遠超過了他的預期。當佩西神父和那些心情激動的教士們相遇時,他甚至責備他們,對他們說:“這樣強烈而且急切地期待立刻出現偉大事件的情緒實在是一種兒戲,只有俗人才會這樣,我們不應該如此。”但是沒有人聽他的,他也不安地看出了這一點,儘管就連他自己(如果一切都實話實說的話),雖然也對那種過分急不可耐的期望很感惱火,認為是輕浮和起哄的舉動,但暗地裏,在自己心靈的深處,卻也幾乎同樣在期待著那些騷亂的人們正在期待的東西,這是他自己不能不承認的。然而儘管如此,他所遇到的某些人還是使他感到特別地不愉快,而且出於某種預感,還引起了他很大的疑惑。比如他在死者的修道室裏擁擠著的人群中間,滿心厭惡地(為此他馬上深自責備)看見了拉基金和至今還住在修道院裏的那位遠方來的奧勃多爾斯克修道院的客人也混在裏面;這兩人佩西神父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都覺得有點可疑,——儘管可懷疑的其實也不止這兩個人。那個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在所有騷亂的人們中間顯得最忙亂;到處都可以看到他:他到處詢問,到處傾聽,帶著一種特別神秘的神色到處向人家切切私語。他臉上顯出一種極為急躁的神氣,甚至似乎有點惱火那久已期待的事至今尚未出現。至於拉基金,以後才知道是受了霍赫拉柯娃夫人的特別委託老早就到庵舍裏來了。這位心善而性格軟弱的女人,自己既不可能被准許走進庵舍,因此當她剛剛醒來,知道長老逝世的消息,忽然發生了熱烈的好奇心以後,就立刻打發拉基金代她到這兒來,要他觀察一切,並隨時把所發生的種種事情立即用書面向她報告,每半小時左右就報告一次。她把拉基金看作是一位極虔信的青年人,因為他很善於同一切人相處,還很會依照每人的喜好加以奉承,只要看出這人多少對自己有點用處。這一天天氣晴朗,許多到修道院來朝拜的人聚在庵舍的墳墓附近。這些墳墓散佈庵舍各處,但比較集中地聚在教堂的周圍。佩西神父在庵舍裏巡視時,忽然想起了阿遼沙,他差不多從前一天夜裏起,就很久沒有看到他了。但剛一想起他來,就立刻在庵舍最遠的一個角落裏看到了他,他坐在柵欄旁邊一個久已去世、曾以苦行著名的修士的墓碑上面。他坐在那裏,背朝庵舍,臉向柵欄,好象有意躲在這碑石後面似的。佩西神父走近去,看見他兩手捂著臉在哭泣,雖不出聲,卻極悲苦,哭得全身不住震顫。佩西神父在他身前站了一會。

  “得啦,親愛的孩子,得啦,好朋友,”他終於滿懷深情地說:“你幹嗎這樣?你應該喜歡,而不是哭泣。你不知道今天是他的日子裏最偉大的一天麼?現在,就在此刻,他在哪兒?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

  阿遼沙看了他一眼,露出象小孩子那樣哭得發腫的臉,但是一句話也沒說,立刻扭轉身子,重新用兩手捂住了面孔。

  “也許這樣也好,”佩西神父沉思地說,“你就哭吧,這眼淚是基督賜給你的。‘你的傷感的眼淚只會使你得到精神的休息,使你可愛的心重獲快樂。 ’”他一面這樣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面從阿遼沙身邊走開了,心裏對他十分憐惜。但他還是趕快地離開了,因為感到再看他,也許自己也會哭起來。同時時間也不早了,修道院的禮拜和追悼儀式依次舉行。佩西神父看見約西夫神父還在靈前,就接替他繼續誦讀福音書。但是還沒到下午三點鐘,就發生了我曾在上一卷終了時提到的那件事情,這件事我們誰也沒有料到,並且和大眾的期望是那麼背道而馳,因而,我重說一句,關於這事的詳細而瑣碎的情節甚至至今還生動地留在我們城裏和四郊人們的回憶裏。我個人在這裏還要補充一句:這個無聊而令人迷惑的事件,本來只是毫無意義而又十分自然的事,我幾乎都討厭再去回想它,而且本來完全可以在我們故事裏忽略過去,不去提它的,無奈它在一定程度上強烈地影響到了我們小說裏最重要的,儘管是未來的主人公阿遼沙的心靈,幾乎成為他心靈發生轉折和激變的關鍵,使他的理智受到震撼,卻又在此後的一生中徹底地鞏固了它,使它從此確立了某種一定的目標。

  現在言歸正傳。還在天亮以前,當長老的遺體經過殯葬前的整飾後已經入殮,被抬到第一間屋子,就是以前的會客室裏的時候,在當時正在棺旁的人們中曾產生了一個問題:應該不應該開著窗子?但是這個經某人匆匆地偶然提出的問題,並沒有人回答,而且幾乎沒有人加以注意。也許只有某幾個在場的人注意到了,但也只是心裏暗想:認為象這樣一位死者的屍體會腐爛並發出腐爛的氣味,真是萬分荒唐,對於提出這個問題來的人的缺乏信仰和輕率魯莽,甚至只能深表惋惜,——如果說不是嗤之以鼻的話。因為大家期待的事完全與此相反。可是午後不久,就開始出現了某種跡象,起初進進出出的人們只是默默地放在自己心裏,甚至每人顯然怕把各自開始產生的念頭告訴別人,但是到了下午三點鐘光景,事情已經變得太明顯而且沒法否認了,以致這消息當時一下子就傳遍整個庵舍,傳進所有到庵裏來的那些朝拜者的耳朵,並且立刻傳到修道院裏,使修道院裏的全體教士十分驚訝,而在極短時間以後,也傳到了城裏,使所有的人無論是否信徒全都騷亂起來。不信上帝的人們很高興,而信徒們中間有許多人甚至比最不信上帝的人還要高興得多,因為“人們看到一個正人君子聲敗名裂總是幸災樂禍的”,——這是去世的長老在他的教誨中親自說過的話。原來從棺材裏開始漸漸發出了越來越被人們聞到的腐臭的氣味,到了下午三點鐘已經變得十分明顯,而且越來越強烈了。這事發生之後,甚至在教士們本身中間也立刻出現了一種粗魯放肆到別種情形下不可能有的迷惑,這在我們修道院的歷史中是早就沒有,而且根本想不起來曾經有過的事。直到後來,甚至過了許多年以後,有些明白事理的教士想起這一天的詳細情節的時候,還對於迷惑竟能達到這般程度,感到深為駭異。因為在這以前,也常有敬畏上帝的長老、生前度著人所共見的虔誠生活的教士死去,而從他們的儉樸謙卑的棺材裏面也和從死人身上一樣發出過自然出現的腐臭氣味,但這並不曾引起迷惑,甚至沒有引起一點點的騷亂。自然,在我們的修道院裏至今還生動地傳說著,古代也有一些死者,他們的遺骸據說並不發出腐臭,這使教士們感動和發生神秘的感覺,作為一樁奇跡般莊嚴的事情保留在大家的記憶裏,並把它看作一種誓約,預示著只要按上帝的意志時間一到,他們的墳陵還將產生更大的榮耀。其中特別被人們紀念的是活到一百零五歲的長老約伯,著名的苦修者,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他在本世紀的初葉就已逝世,修道院裏的人時常懷著特別的尊敬把他的墳墓指給第一次來的香客們看,還神秘地暗示對它所抱的一些偉大的希望(那個墳墓就是早晨佩西神父看見阿遼沙坐在上面的)。除去這位古代的長老以外,被人們同樣紀念著的還有較近逝世的偉大司祭瓦爾索諾菲長老,佐西馬長老就是接替他接受了長老的名位的。他在世時,到修道院裏來的香客們簡直把他當作神聖的瘋僧看待。據傳說以上這兩位躺在棺材裏就象活人一樣,下葬的時候完全不朽爛,在棺材裏他們的臉龐甚至好象發出光芒。有些人甚至堅持說,從他們的身體上顯然散出一陣陣的香味。但不管這些回憶多麼有說服力,總還是很難用以直接解釋目前這種情況:為什麼佐西馬長老的靈前竟會發生這種魯莽、荒唐甚至帶有惡意的現象。在我個人看來,我以為在這上面有許多同時產生著影響的種種其他原因。譬如說,其中甚至有對於長老制的根深蒂固的仇恨。在修道院許多教士的心靈深處,還仍舊暗暗把它看作是一種有害的新花樣。另外,最主要的一個原因自然是對於死者的神聖所產生的嫉妒。這種神聖在他的生前就已牢牢地確立,幾乎不容人們反駁。雖然去世的長老與其說是以奇跡、不如說是以愛吸引許多人,在他的周圍似乎建立了一個熱愛他的人的圈子,但同時,而且可以說恰恰因此,也產生了許多妒嫉他的人,以至明裏和暗裏激烈反對他的敵人,不但在修道院裏的人中間,甚至在俗人們中間也是如此。譬如說,他並未危害到任何人,但卻有人想:“為什麼大家把他看得那麼神聖呢?”而且單只是這一個問題,經過逐步不斷地反復出現,就終於產生了無數難以消解的仇恨。我想,正因為這樣,所以許多人聽說他的軀體上發出了腐臭的氣味,而且還發生得這樣快,——死去還不滿一天,——才會感覺無比的高興;而與此同時在忠於長老,並且始終十分尊敬他的人們中間,也立刻有一些人幾乎為這事感到氣惱,似乎受到了個人的屈辱。下面是這件事發生的前後經過。

  腐臭的氣味一發現後,從那些走進死者的修道室裏來的教士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他們是為什麼來的。一進來,只站一會兒,就連忙出去對正成群地等在外面的人證實這個消息。等候的人們裏面有的憂鬱地點點頭,另有些人則甚至毫不隱瞞他們在心懷惡意的眼神裏所明顯流露出來的喜悅。而且竟沒有人責備他們,沒有人出來說一句善良的話,這簡直是很奇怪的事情,因為在修道院裏對去世的長老懷著耿耿忠心的究竟還是多數;但看來顯然是上帝自己容許少數人在這次暫時占了上風。不久,一些外面來的客人,大多是有知識的,也都擺出這樣一副偵探的神氣到修道室裏來了。普通的老百姓雖然在庵舍門外聚了不少,進來的卻不多。毫無疑問,正是在三點鐘以後,外來的訪客越來越多,而且這正是由於傳出了這個使人迷惑的消息。有些人這一天本來也許根本不會來,也不打算來的,現在竟也特地跑了來;其中有幾個還是極有地位的。但是大家表面上總算還保持著禮節,佩西神父帶著嚴肅的臉色,也繼續堅定明晰地誦讀著福音,讀的聲音就好象全未注意到所發生的事,儘管他早就覺察到情況有些異常了。但就連他,也不由漸漸聽到了一些切切低語聲,開始時很輕,後來就逐步變得堅定而大膽起來。“可見上帝的裁判和人類的裁判是兩回事。”佩西神父突然聽到了這樣一句話。這是一個世俗人士、一位本城的官員最先說出來的。他已經是年邁的人,而且公認是個虔信的教徒,但他公開說這句話,其實只不過是把教士們早已在互相反復耳語著的話重複了一下而已。他們早就說出了這句極放肆的話,而且最壞的是在說出這話來以後,某種勝利的情緒幾乎隨時都在顯示並且有所增長。不久,甚至禮節也開始不大遵守了,就好象大家都感到自己有了不遵守禮節的權利似的。“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教士中有人說,起初似乎是惋惜的意思,“他的軀體瘦小枯乾,皮包骨頭,怎麼還會出來臭氣呢?”“那就是說上帝有意要作出指示。”別的人連忙補充說,而他們的意見也立刻毫無爭論地被大家接受了,因為他們以為假使和一般有罪的死人一樣,自然而然地發出氣味,那也總要發生得晚些,至少有一晝夜的工夫,不能這樣快,但是“這位竟趕在自然的前面去了”,那一定是上帝和他有意顯靈的手在起作用。他在指示著什麼。這個意見顯得是無可反駁的。死者生前最喜愛的掌圖書的司祭、忠厚的約西夫神父開始反駁幾個說壞話的人說,“不見得到處都是這樣看的,”高僧軀殼的不會朽壞並不是正教教會的什麼教條,只是一個意見,即使在正教最盛的國家內,例如在阿索斯,對於腐臭的氣味也並不怎麼大驚小怪,那裏的人並不把軀殼的不朽認作被拯救的人應受榮耀的主要表徵,而是在他們的軀殼躺在地下多年,甚至發爛了的時候,看他們骨頭的顏色來加以區別。“如果發現骨頭象蠟一般的黃,那才是上帝賜榮耀給去世的高僧的主要表徵,如果不是黃的,而是黑的,那就是說上帝沒有把這榮耀賜給他,——在從古以來正教保存得毫不動搖,而且十分純潔的偉大的阿索斯,就是這種情形。”約西夫神父最後這樣說。但是這位謙遜的神父的話只是白說,毫沒有教人信服,甚至還引起了嘲笑的反駁:“這全是學究氣和標新立異,用不著聽他。”教士們互相議論說。“我們還是守老規矩;現在出的新花樣不少,能全都模仿麼?”另一位人補充說。“我們這裏出的聖僧不比他們少。他們困居在土耳其人中間,什麼事都忘本了。他們的正教早就混雜不純,弄得連教堂的鍾也沒有了。”最好嘲笑的人也湊上去說。約西夫神父鬱鬱不樂地走開了,況且他自己表示的意見也並不很堅決,似乎自己也不大相信。但是他不安地看出,情況開始變得很不象樣,甚至桀驁不馴也開始抬頭了。一切明理的人都學著約西夫神父的樣逐漸緘口不言了。就象不約而同似的,所有熱愛已故的長老而且心悅誠服地支持建立長老制的人,都突然顯得心慌意亂起來,彼此相遇的時候只敢提心吊膽地互相呆望望。而把長老制看作新鮮花樣加以反對的人卻驕傲地昂首闊步起來。“已故的瓦爾索諾菲長老身上不但沒有臭味,還透出香味來,”他們幸災樂禍地提醒說,“但他所以能這樣並不是靠長老制,而是因為他自身是聖潔的。”隨著就有種種責備甚至譴責的話加到了剛逝世的長老身上:“他的說教是不正確的;他教訓人說,生活是極大的喜悅,而不是含淚的馴順。”——一些十分糊塗的人說。“他信奉時髦的信仰,不承認地獄裏有真的火。”——另一些比他們更加糊塗的人也附和說。“他不嚴格持齋,吃甜東西,常拿櫻桃糖醬就著茶吃,而且很愛吃,是太太們給他送來的。一個苦行修士應該喝茶麼?”——有些心懷嫉妒的人這樣說。“他高傲地坐在那裏,”——那些最幸災樂禍的人刻薄地回憶說,“自認為聖徒,人們跪在他面前,他當作理所應該的。”“他濫用懺悔的神秘禮。”——最激烈反對長老制的人惡意地低聲補充說,這句話竟出於輩分最老,對於禮拜上帝一事最嚴肅的教士口中,——他們全是真正的持齋者和緘默者,在長老活著的時候經常保持沈默,但是現在忽然開口大講了起來。這是十分可怕的事,因為他們的話對於年輕的,還沒有判斷力的教士們有巨大的影響。奧勃多爾斯克來的那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也注意傾聽著這些話,一面點頭,一面深深地歎息,心想:“是啊,顯然費拉龐特神父昨天的指摘是對的。”正在這時,費拉龐特神父又剛巧出現了。他的出現仿佛正是為了加深人們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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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1:05 |只看該作者
  我前面已經提到過,他很少從蜂房旁的木頭修道室裏出來,甚至連教堂也許久未去,大家以瘋僧相待,對他一切寬容,不拿一般人普遍遵守的章程去拘束他。但是老實說,大家對他這樣寬容,實在也有幾分是出於不得已。因為對一位日夜祈禱的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甚至睡著了還跪在那裏),如果他自己不願服從,而別人強要他遵守普通的規則, 這簡直是有點說不過去的。那時候教士們一定會說,“他比我們大家神聖得多,他修行的艱苦遠超過教律所規定的。至於不到教堂裏去,那是因為他自己知道什麼時候該去,他有他自己的規律。”大概正因為怕引起這類議論和迷惑,所以別人對費拉龐特神父是一直聽其自然。大家全都知道,費拉龐特神父最不喜歡佐西馬長老;現在突然連他在自己的修道室裏也聽到了這樣的傳言:“可見上帝的裁判和人們的裁判是兩回事。”“甚至竟趕在自然的前面去了。”可想而知,這是那位昨天剛去拜訪過他,並且當離開時曾嚇得心驚膽戰的奧勃多爾斯克的客人首先跑去報告的。前面我也提到過,堅定而不動聲色地站在棺材前面讀著聖經的佩西神父雖然不能聽見和看見修道室以外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心裏卻已準確無誤地料到了一切主要的情況,因為他對自己周圍的那班人瞭解得很透。他並不感到不安,卻在等著看還會鬧出些什麼事來,心裏毫不慌亂,只是用透徹的眼光注視著騷動的結果,這是憑他那內心的真知灼見早就預料得到的。忽然,過道裏傳來一陣公然不顧禮貌的異乎尋常的喧囂聲,使他吃了一驚。門一下大敞開來,門口出現了費拉龐特神父。在他身後,臺階下面聚集了許多跟他一起來的教士,裏面還夾雜著外界的人,甚至從修道室裏都看得很清楚。但跟他前來的人都沒有進來,也沒有走上臺階,卻站在那裏等著瞧費拉龐特神父往下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因為他們雖然乍著膽子,卻多少甚至有點驚恐地預感到他不是無所謂而來的。費拉龐特神父在門檻旁邊站住,舉起手來。那位奧勃多爾斯克的客人一雙尖銳、好奇的眼睛從他的右臂下窺視著。只有他忍耐不住,在極大的好奇心支配下,隨著費拉龐特神父從小臺階上走了進來。除他以外,別人在門砰地一聲敞開來的時候,由於突然的驚恐,反而擁擠著往後倒退。費拉龐特神父高舉雙手,忽然大喝一聲:

  “魔鬼退避!”然後立刻依次面向四方,用手對修道室的四牆和四角畫十字。跟費拉龐特神父前來的人們立即明白了他的這種舉動,因為他們知道他不管走到哪里總是這樣做,在不驅走魔鬼以前,是不會坐下來說一句話的。

  “撒旦,走開;撒旦,走開!”他每畫一次十字,就重複一遍,接著又高聲喝道:“魔鬼退避!”他穿著粗陋的修士服,用一根繩子系著腰。麻布襯衫底下露出他赤裸的胸脯,上面長滿了斑白的毛。腳完全光著。他一揮動雙手,在修士服裏面帶著的沉重的鐵鏈就抖動起來,叮噹作響。佩西神父停止了誦經,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等待著看他究竟要怎樣做。

  “你來有什麼事,正直的神父?你為什麼不守規矩?為什麼激動馴順的羊群?”他終於說,嚴厲地看著他。

  “我為什麼來?你問為什麼?你有什麼信仰?”費拉龐特神父瘋瘋癲癲地喊叫說。“我跑來趕走你的客人們,那些惡鬼。我來看看,我不在這裏,他們究竟聚集了多少。我要用樺樹掃帚把他們統統掃走。”

  “你想驅趕不清潔的魔鬼,可是也許自己正在為他效勞哩,”佩西神父毫不畏縮地繼續說,“誰能說自己‘我是神聖的’?你能麼,神父?”

  “我是不清潔的,我並不神聖。我決不坐在椅子上面,讓人家象對偶像似的膜拜!”費拉龐特神父又吼叫起來。“現在有些人在破壞神聖的信仰。去世的這位,你們的聖者,”他轉向人群,用手指著棺材說,“他不承認有鬼。他不驅趕惡鬼,卻給人吃藥。所以你們這裏就聚集了這麼多,象角落裏的蜘蛛似的。現在他自己也發臭了。我們看出這是上帝偉大的指示。”

  在佐西馬長老活著的時候,他說的事是確實曾經發生過的。教士中有一個人起初夢見不潔的魔鬼,後來白天醒著的時候也看見了。當他十分恐懼地把這事對長老說出來以後,長老勸他不斷地祈禱和更嚴格地持齋。但當這也並不見效時,他就勸他一面仍繼續持齋和祈禱,一面吃某種藥劑。當時許多人就大為迷惑,互相點頭示意,切切私議,其中最厲害的是費拉龐特神父,——因為當時就有幾個好指摘的人連忙跑去告訴了他長老這種十分少見的措施中的“不尋常”意味。

  “出去吧,神父!”佩西神父用命令的口氣說,“能夠裁判的只有上帝,而不是人。也許我們在這裏看到了一種‘意旨’,它是你、我和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出去吧,神父,不要激動馴順的羊群!”他又堅決地重複了一句。

  “他不照規矩持齋,所以出現了指示。這是很明顯的,隱瞞它才是罪孽!”這個發起無法理喻的蠻勁來的狂信者不肯就此甘休,“他嗜好糖果,太太們在口袋裏帶來送給他吃,他又愛喝茶,崇拜肚子,用甜東西把它填滿,又用驕傲的思想裝滿他的頭腦,……所以才遭到了這種丟臉的事。……”

  “你的話太輕率了,神父!”佩西神父也提高了嗓門,“我對於你的持齋和苦行十分敬佩,但是你的話卻太輕薄,象外界浮躁而幼稚的少年所說的一樣。你出去吧,神父,我命令你。”佩西神父最後厲聲喝道。

  “我會出去!”費拉龐特神父說,好象有點發窘,但仍沒有去掉悻悻的神色,“你們這些學者!你們靠著你們的才智輕視我的寒酸。我來時就沒有什麼學問,到了這裏把所知道的一點也忘光了,全靠上帝自己保護我這個小人物,抵擋你們那絕頂的聰明。……”

  佩西神父昂然站在他面前,堅決地等候著。費拉龐特神父沈默了一會,突然神氣沮喪地用右手的手掌撫著臉,朝已故長老的靈柩望著,拉長著調子說道:

  “明天他們將在他身旁唱誦美妙的贊詩‘扶助者和保護者’,可等我死的時候,對我唱誦的只是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如何甜蜜’?。”他眼淚汪汪,滿心不平地說。“你們擺著架子,神氣十足。這地方可真虛榮極了!”他忽然象瘋子一樣地嚷起來,然後揮揮手,迅速轉過身去,快步地走下了門廊前的臺階。下面等候的群眾動搖了;有的人立刻跟在他後面走了,但是另外還有些人逗留不走,因為修道室的門還敞開著,佩西神父跟著費拉龐特神父走到臺階上來,站在那裏觀察著。然而感情激動的老人還不肯完:他走了二十步路,忽然身向落日,高舉雙手,——好象有人把他砍倒似的猛地摔倒在地,大聲喊道:

  “我的主戰勝了!基督戰勝了落日!”他舉手向著太陽,拼命地喊著,然後臉伏在地上,放聲痛哭,象小孩一般,哭得渾身哆嗦,兩手全扒在地上。大家立刻都奔了過去,發出了感歎和同情他的哭聲。……所有的人都好象發了狂似的。

  ——

  注:?修士和苦修士的軀體從修道室裏抬到教堂裏去,在誦經以後再從教堂抬到墳地的時候,唱誦雅歌“生活如何甜蜜……”;如死者為司祭,則唱誦贊詩“扶助者和保護者……”。

  ——

  “這才是神聖的人!這才是虔誠的人!”有人已經無所顧忌地喊叫著。“這個人才應該充當長老。”另一些人更惡狠狠地附和說。

  “他不會做長老的。……他自己會拒絕,……他才不願去為討厭的新花樣效力,……不會去仿效他們的蠢事。”另一些人立刻介面說。這種情形最後會弄成什麼結局,簡直是難於想像的,但是恰巧這時候招呼做禮拜的鐘聲響了。大家忽然開始畫十字。費拉龐特神父也站起來,向自己畫著十字,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一面還繼續喊著,但喊的話已經完全混亂不清了。有幾個人跟他走去,人數不多,但是大多數的人全紛紛走散,忙著做禮拜去了。佩西神父把誦經的事情交給約西夫神父,自己從臺階上走了下來。他是不會被狂信者的瘋狂叫喊所動搖的,但是他的心卻突然變得煩惱起來,似乎為了某種特別的原因而感到鬱鬱不樂。他自己也覺察到了這一點。他站定下來,忽然自忖道:“我這種煩惱到精神頹喪的情緒是哪里來的?”接著立刻驚異地發現,他這種突如其來的煩惱,顯然是由於一個極小的、特別的原因而起:原來方才他在擁擠在修道室門前的一大堆騷亂的人群中,也曾發現了阿遼沙,而現在一想起他曾看見過他,立時就感到心裏似乎有某種痛苦。“難道這個年輕人會在我的心裏佔據著這樣重要的位置麼?”他突然驚異地詢問自己。這時候,阿遼沙正巧在他身邊走過,好象忙著要到什麼地方去,但卻不是朝著教堂的方向。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阿遼沙趕快把眼光移開,垂向地上,單單從這青年人的神色看來,佩西神父就猜到他的心裏現在正在發生多大的變化。

  “難道連你也受到誘惑了麼?”佩西神父忽然喊了起來,“難道你也和那些信仰不堅定人站在一起了麼?”他傷心地補充說。

  阿遼沙停下了,有點遲疑不決地看了佩西神父一眼,但又很快地挪開眼睛,望著地下。他側身站立,臉不沖著問話的人。佩西神父留心地注視著他。

  “你忙著到哪兒去,正在敲鐘做禮拜哩?”他又問,但是阿遼沙還是不回答。

  “是不是要離開庵舍?為什麼連問都不問一聲,也不領受祝福呢?”

  阿遼沙忽然苦笑了一下。抬起眼光古怪地、非常古怪地望瞭望正在發問的神父,他以前的導師、以前的心靈主宰、他的心愛的長老臨死時曾將他託付給他的那個人,忽然擺了擺手,還是一句話也不回答,似乎甚至連禮貌也不想講了,就快步走向大門,逕自走出了隱修庵。

  “你還會回來的!”佩西神父喃喃地說,用傷心而驚異的眼光目送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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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1: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那樣的時刻


  佩西神父斷定他的“可愛的孩子”會再回來自然是不錯的,甚至也許已經抓住了,雖不是全部、卻總是極敏銳地抓住了阿遼沙的精神狀態的真正實質。但作者卻要坦率承認,我自己現在也很難明晰地傳達出這部小說裏這個為我所寵愛的年輕主人公一生中這個奇怪而前途未蔔的時刻的真實含義。對於佩西神父向阿遼沙提出的痛苦的問題:“難道你也和那些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邊麼?”我自然可以替阿遼沙明確地回答:“不,他並不和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邊。”不但如此,甚至正好相反:他所有的不安正是由於他的信仰堅定而產生的。但是不安總還是出現了,產生了,而且十分痛苦,甚至在過了許久以後,阿遼沙還把這苦痛的一天看作是他一生中最難堪而不幸的日子。假使有人開門見山地問:“他的一切煩惱和驚慌難道只是因為長老的軀體不但沒有立即顯示治病救苦的奇跡,反而過早地腐爛而起的麼?” 那麼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回答:“是的,確是這樣。”只是我要請求讀者不要過於忙著去嘲笑我這位年輕人的純潔的心。就我自己來說,不但不想替他求取原諒,不想用他年紀輕、以前讀書太少等等的話來為他的幼稚的信仰辯白求恕,反倒要做相反的事,堅決地聲明,我對於他的本性恰恰感到更加衷心的敬重。毫無疑問,有的青年人能小心接受內心的感受,已經善於對事物不產生熱烈的愛,而只限于溫和的愛,頭腦雖然清楚,但從年齡上來說卻有些考慮過多(因此也就顯得庸碌),我承認,這樣的青年人或許可以避免我的那位元青年人身上所發生的事,但是在某些情況下,一個人能夠被某種情感所衝動,即使這情感是無理性的,只要從偉大的愛所產生,那麼老實說,這比完全不受感情的衝動還要可敬些。在青年時代更是這樣,因為經常考慮過多的青年是靠不住的,也是不值價的,——這是我的意見!有理性的人們也許馬上要喊起來:“但是總不能讓每個青年人都這樣迷信呀,你的青年人是不足為訓的。”對於這點,我還是這個回答:是的,我的青年人有信仰,有神聖而不可動搖的信仰,但是我還是不想替他請求寬恕。

  你瞧,我上面雖曾聲明(也許聲明得太倉促),我不替我的主人公解釋,辯白,求恕,但是我看到有些事情還是必須說明一下,以便於讀者下一步理解我所講的故事。我要說的是這裏的問題並不是所謂奇跡。並不是急不可耐地輕率期待著出現奇跡。阿遼沙當時並不是為了某種成見的勝利,需要奇跡,完全不是如此,他並不為了以前的某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而一心盼望著它儘早取得勝利,——不,完全不是的;這裏對他來說首先、最主要的是面子,僅僅是面子,——他心愛的長老,他尊敬到崇拜地步的這位高僧的面子。問題是在於他的全部的愛,在當時和整個過去一年中深藏在這個純潔的青年的心裏的對於“萬事萬物”的愛,有時候,至少在熱情衝動的時候,幾乎全部專注在一個人(這也許甚至是不合理的)——他所衷心愛戴而現已逝世的長老的身上了。實際上,好久以來這個人在他面前已成為一個無可爭辯的典範,以致於他的全部青春的力量及其憧憬不能不專注地傾注在這個典範的身上,有時候甚至到了忘掉“萬事萬物”的地步。——他以後自己想起來,他在這痛苦的一天竟完全忘掉了他在前一天還是那樣關心和思念著的長兄德米特裏;還忘記了也是在前一天曾打算熱心履行的把二百盧布送給伊留莎的父親這回事。然而他所需要的不是奇跡,只是“最高的公理”,他認為如今公理已經遭到了破壞,而這使他的心突然感到受了殘酷的創傷。因此,哪怕僅僅是由於事態發展的需要,如果阿遼沙所一心期待的這種“公理”會表現為立刻希望從他所崇拜的導師的遺骸上產生出奇跡來,那麼這又有什麼可怪的呢?要知道修道院裏所有的人全在這樣想,這樣期待著,甚至阿遼沙平日極為崇拜他們的智慧的那些人,例如佩西神父,也是這樣。因此阿遼沙毫不曾用種種懷疑去苦惱自己,而使自己的幻想也採取了跟大家一樣的形式。再說他整整一年的修道院生活,也早已使他的心習慣於此,如今他的心已經習慣於期待這一類的事情了。然而他所渴望的仍舊是公理,公理,而不僅是奇跡!可誰想到這個人,在他的期望中本應被推崇為高於全世界一切人之上的,現在不但沒有得到他應得的名譽,卻竟然遭到了貶低和侮辱!為了什麼?是誰裁判的?誰竟會作出了這樣的評斷?這一連串問題立刻使他那沒有經驗的、處女般純潔的心受到了痛苦的煎熬。他無法不懷著怨恨的、甚至滿腔憤怒的心情,眼看這位高僧中的高僧竟受到那班淺薄的、品格遠比他低下的群眾的訕笑和惡毒的嘲弄。就算並沒有奇跡,沒有奇妙的現象顯示,就算急切期待著的事並沒有實現,—— 但為什麼要發生這樣的受辱和丟臉, 為什麼會有這樣過早的腐爛,象一些惡毒的教士所說的那樣,竟“跑到了自然的前面”?為什麼要有剛才他們同費拉龐特神父那樣得意洋洋地推斷出來的所謂“指示”,而且為什麼他們認為自己竟有權作出這樣的推斷?天道和神力究竟在哪里?為什麼它“在最需要的時刻”(按照阿遼沙的想法)竟藏起了自己的手,就好象它自願聽命於盲目無言而殘酷無情的自然法則?

  就為了這,阿遼沙的心中痛苦得流著鮮血,自然,正象我先前已經說過的那樣,這裏面最主要的是他在世上最愛的那個人的面子,它已蒙受了“恥垢 ”,已遭到了“辱沒”!即使我的青年人的抱怨是輕率淺薄而缺乏理智的,但是我還要第三次重複(我預先承認也許我自己這樣也是輕率淺薄的):我很高興我的青年人在這樣的時刻顯得不很理智,因為只要是個不太蠢的人,總有時間會變得理智的,假如在這樣不平常的時刻,青年人的心上還沒有湧現出愛,那它什麼時候才會湧現呢?但即使這樣,我也不願隱瞞不談在對阿遼沙來說是混亂痛苦的那個時刻裏,儘管曇花一現,卻確曾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的某種怪事。這隱約地新出現的某種怪事,就是指此刻不斷縈繞在阿遼沙腦際的昨天他同哥哥伊凡談話所得的某種痛苦的印象。而且正是在此刻。哦,這並不是說他的心靈裏主要的、或者說根本的信仰有什麼動搖。儘管對上帝突然產生了抱怨,他卻仍舊愛他的上帝,毫不動搖地信仰著他。但是從回憶昨天同伊凡的談話而來的某種模糊、痛苦而邪惡的印象,現在卻突然重又在他的心靈裏蠕動,在愈來愈壓制不住地向上湧起。在天色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拉基金從隱修庵穿過松林到修道院裏去,忽然看見阿遼沙趴在樹下,臉伏在地上,動也不動,仿佛睡熟了。他走近去喊他。

  “是你在這裏麼,阿曆克賽?難道你也……”他露出驚訝的神色說,但是沒有說完就停住了。他本來想說:“難道你也心亂到這種地步了麼?”阿遼沙沒有抬頭看他,但是從身上的某種動作來看,拉基金立刻猜到他聽見了自己的話,而且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你怎麼啦?”他仍舊驚訝地說,但是他臉上的驚訝,已逐漸開始越來越變成帶有嘲弄意味的微笑。

  “你聽著,我已經找了你兩個多鐘頭。你突然從那裏溜走了。你在這兒幹什麼?你發了什麼傻勁?你倒是看一看我呀!……”

  阿遼沙抬起頭,坐了起來,背靠在樹上。他沒有哭,可是他的面容顯得痛苦,而目光中還含有氣惱的神色。但他不瞧著拉基金,卻望著一邊。

  “你知道麼,你的臉色完全變了。你以前那種出名的溫和一點也沒有了。對誰生氣麼?有人欺負你麼?”

  “滾你的!”阿遼沙突然開口說,仍舊不看他,無力地擺擺手。

  “哎喲,我們竟變成這樣了!完全象一般凡人那樣大喊大叫起來。這真是天使下凡了!阿遼沙,你真叫我感到奇怪,你知道,我這是真心話。我早就對這裏的一切事情都見怪不怪了。可我總還把你當作有學問人看待的。……”

  阿遼沙終於望了他一眼,但卻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好象始終還不大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似的。

  “難道你只是因為你的老頭子發了臭所以才這樣的麼?難道你原來真的相信他會搞出什麼奇跡來麼?”拉基金嚷起來,又顯出當真十分驚訝的樣子。

  “我原來相信,現在也相信,而且願意相信,將來還要相信,你還要什麼?”阿遼沙發火地嚷道。

  “什麼也不要了,老弟。見鬼,現在連十三歲的小學生也不會相信這種事了。可是真見鬼,……那麼說現在你對你的上帝生了氣,造反了:因為他沒有抬舉你,沒有在節日賞賜給你勳章!唉,你們這些人呀!”

  阿遼沙微微眯縫起眼睛,長時間地看著拉基金,目光裏忽然閃爍著一點什麼,……但卻並不是對於拉基金的忿恨。

  “我並沒有對我的上帝造反,我只是‘不接受他的世界’罷了。”阿遼沙忽然苦笑著說。

  “什麼叫不接受他的世界?”拉基金對於他的答話尋思了一下,說。“你這是說的什麼胡話?”

  阿遼沙沒有回答。

  “好,別再說空話了,現在談正經的吧。你今天吃過東西沒有?”

  “我不記得……大概吃過了。”

  “從你的臉色看來,你真該吃點東西了。看著你都覺得可憐。你昨晚就一夜沒睡,我聽說,你們那裏有過聚會。以後又發生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看來,你大概只吃過一小塊聖餐麵包。我的口袋裏倒有點臘腸,是為了預備萬一,剛才從城裏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帶在身邊的,但是臘腸你准又不肯……”

  “把臘腸拿來吧。”

  “嘿!你居然這樣了!那麼說,真的造反了,真刀真槍的!好吧,老弟,這類事不應該湊湊合合地。你到我那兒去。……現在我自己也想喝一點伏特加酒,真累得要命。伏特加恐怕你還不敢喝吧?……或許也想喝一點麼?”

  “伏特加也喝。”

  “你瞧!妙極了,老弟!”拉基金詫異之極地望著他說。

  “好吧,管它這樣那樣,管它伏特加酒也好,臘腸也好,反正都是一件有勁的事,大好事,千萬不能錯過!我們走吧!”

  阿遼沙默默地從地上站起來,跟著拉基金走了。

  “要是你哥哥伊凡看見了,那才驚訝呢!真的,令兄伊凡·費多羅維奇今天早晨動身到莫斯科去了,你知道麼?”

  “我知道。”阿遼沙漠不關心地說,心裏突然閃過大哥德米特裏的影子,但只是一下閃過,雖然使他想起仿佛有一件什麼事,一件一分鐘也不能再拖延的急事,一種可怕的義務和責任,但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能引其他任何印象,還沒有深入到他的心坎裏,就立刻從腦際飛走,忘卻了。阿遼沙後來過了好久還記得這件事情。

  “令兄伊凡有一次議論我,說我是個‘庸碌無才的自由主義大草包’。你也有一次忍不住當面說我是個‘不誠實的人’,……隨它去吧!現在我倒要看一看你們的才能和誠實。”說到最後這句話,拉基金已經是在那裏低聲地自言自語了。“喂,你聽著!”他重又開始大聲地說起來,“我們繞過修道院,順著小路一直進城去吧,……唔?我恰巧還要到霍赫拉柯娃家裏去一趟。你想一想:我寫了一封信,告訴她這裏所發生的一切,她居然立刻就回我一封信,用鉛筆寫的,——這位太太非常愛寫信,——信上說她‘真料不到象佐西馬神父那樣可敬的長老竟會做出這樣的行為!’她的確寫的就是‘行為’這兩個字!看來她也發火了。你們都是這樣的!等一等!”他又突然嚷了一聲,忽然停步不走,抓住阿遼沙的肩膀,讓他也站住了。

  “你知道,阿遼沙,”他死死地看著他的眼睛,完全被他自己心裏忽然產生的一個突如其來的新念頭迷住了,儘管表面上還在笑著,但卻顯然害怕公開說出這個突如其來的新念頭,因為他對自己現在在阿遼沙身上所看到的那種使他感到奇怪而意料不到的情緒,始終還有點不敢信以為真,“阿遼沙,你知道我們現在最好上哪兒去?”最後他終於帶著討好的口氣畏畏縮縮地說。

  “隨便……上哪兒去都行。”

  “上格魯申卡家去,怎麼樣?去不去?”拉基金終於說了出來,懷著忐忑不安的期待心情,甚至緊張得全身發抖。

  “就上格魯申卡家去吧。”阿遼沙立刻平靜地回答,這個回答來得這樣迅速而平靜,完全出於拉基金的意料之外,以致使他幾乎倒退了幾步。

  “真的麼!……你瞧!”他驚訝得喊出來,但是突然緊緊抓住阿遼沙的手,迅速地領著他順小路走去,心裏還一直擔心,害怕阿遼沙會改變決心。他們默默地走著,拉基金甚至怕開口說話。

  “她一定會十分高興,十分高興的。……”他喃喃地說,但馬上又沈默了。其實他領阿遼沙到格魯申卡家裏去,根本不是想讓她高興;他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只要對自己沒利,是任何事情也不會做的。現在他是抱著雙重的目的,第一是復仇,那就是要看看一個“正人君子的丟臉”,看看阿遼沙無可避免地“從聖徒墮落到罪人”,這種樂趣是他現在就可以預先體味到的;第二,他還有某種對於他十分有利的物質上的目的,這等到下面再詳細敘述。

  “如此說來,那樣的時刻來到了,”他心裏暗自幸災樂禍地想著,“我們自然要把它一把抓住,把握這個時機,因為它對於我們是十分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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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2: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一棵蔥


  格魯申卡住在城裏最熱鬧的地方,教堂廣場附近,商人的寡妻莫羅佐娃的家裏,格魯申卡是租下了她院子裏一座不很大的木造的廂房。莫羅佐娃的房子很大,是石頭建造的,兩層樓,房子已陳舊,樣式也很不美觀。年紀已經很大的女房東自己杜門不出地住在裏面,身邊只有兩個侄女,全是老處女,也都已上了歲數。她並不需要把院子裏的廂房租出去,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在四年前收格魯申卡做房客,完全是出於討好格魯申卡公開的保護人,跟老太太有親戚關係的商人薩姆索諾夫。據說這個好吃醋的老頭子把他的“寵婦”放在莫羅佐娃的家裏,原意是想靠這位老太太的銳利的眼睛來監督新房客的行動。但是沒過多久就表明這雙銳利的眼睛根本並非必要,因此弄到後來莫羅佐娃甚至很少跟格魯申卡見面,並且最後根本不再實行什麼監督,來惹她討厭。當然,自從老人把這十八歲的畏怯而含羞、苗條而瘦弱、憂鬱而沉思的女郎從省城裏送到這所房子裏以來,時間已經過了四年,情況也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我們城裏對於這位女郎的來歷始終知道得很少,說法也不一;而且直到最近,即使很多的人已開始對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四年來變成了這樣一位“絕代美人”大為注目,也仍舊沒有人知道得更多些。只有一些傳言,說她還在十七歲上就曾受了某人的騙,仿佛是一個軍官,以後很快就被拋棄了。這軍官離開了當地,後來在別處結了婚,而格魯申卡則從此陷在恥辱和貧困的境遇中。但又有人說,格魯申卡雖然確實是在貧困中被他的老頭子所收留的,然而她的家世卻很清白,似乎是神職家庭出身,一個教堂候補執事之類的人的女兒。想不到四年之間,這個多情失足,遭際可憐的孤女,卻一變而成為一個豐盈健美的俄國美人,一個大膽而富於決斷,高傲而無所顧忌的女人,擅長理財,善於經營,謹慎細心,錢抓得很緊,不管用正當或不正當的手段,反正象人們傳說的那樣,手裏已經積聚了自己的一小筆資財。只有一點是人所共知的:那就是格魯申卡這個女人很難接近,四年以來,除去她的保護人,那個老頭子以外,還沒有一個人能自誇博得過她的垂青。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因為想獲得她垂青的獵豔者,特別在最近的兩年以來,為數實在不少。但是一切的嘗試都白費勁,有些追求者由於受到這位性格剛強的年輕女人的堅定和嘲弄的拒絕,最後不得不自己打退堂鼓,甚至還落到了可笑和丟臉的下場。大家還知道,這個年輕女人,特別在最近一年中,還放手大幹起所謂“投機生意”來,而且在這方面居然還顯露了極大的才能,以致後來有許多人乾脆把她稱做十足的猶太人。她倒並不放高利貸,但是比如說,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個時期確曾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合夥,用賤價收買期票每一個盧布只給十戈比,後來卻從其中某些期票上花十戈比賺回一個盧布。薩姆索諾夫是個病人,最近一年來雙腿已腫得不能動彈。他妻子已死,對幾個已成年的兒子專制得象個暴君,家財百萬,卻生性吝嗇,毫不通融,起初對這位被保護的女人嚴加約束,百般苛刻,象那些嚼舌的人所說的:“只用素油餵養”她,但後來卻落到了被她所左右的地步。但格魯申卡一面求得了自身的解放,一面卻又讓他無限信任她對他的忠貞不貳。這位能幹的老商人(現在早已去世)也有著獨特的性格,主要是一錢如命,而且心如鐵石,雖然格魯申卡征服了他,沒有她他簡直生活不下去,——如最近兩年就確實如此,然而他卻仍舊不肯分給她一筆較大的資產,即使她以完全和他脫離相威脅,他也是不會改變初衷的。不過他總算給了她一小筆錢,連這事傳揚出去以後,大家也覺得出乎意外。“你是個不會吃虧的女人,”在他分給她八千盧布的時候,他這樣對她說,“你自己去利用這筆錢吧。但告訴你,除了每年的生活費照舊以外,在我死以前,你再也不能從我這裏拿到一文錢了,而且遺囑裏也不會再分給你了。”他的話也真說了算數:他死以後,當真把全部財產都遺給了那幾個連同妻兒一輩子都被他象奴僕般養著的兒子,關於格魯申卡遺囑裏甚至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這一切,人們是以後才知道的。不過他對格魯申卡如何利用她這筆“私房錢”曾幫了不少的忙,給她出主意,把做生意的“路子”指點給她。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卡拉馬佐夫最初為一件偶然的“投機生意”跟格魯申卡有了來往,結果連他自己也意料不到,竟不顧一切地戀上了她,甚至象發了瘋似的,這使當時已經病得很厲害的老人薩姆索諾夫大笑不止。值得注意的是格魯申卡在同她的老頭子相識以來的全部時間裏,對他一切完全公開,甚至似乎所有心事都能向他剖白,她這樣對待的大概在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到了最近,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懷著他的滿腔熱愛出現的時候,老人不笑了。相反地,他有一次曾神情嚴肅一本正經地勸格魯申卡:“如果要在父子兩人中選擇一個,那麼應該選老頭子,但是必須讓這老壞蛋娶你,而且預先至少要轉一筆財產到你的名下。同那上尉卻不要攪在一起,決不會有好結果的。”這是那位老色鬼親自對格魯申卡說的,當時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去死期不遠,而且在作了這番勸告以後,果真只過五個月就死去了。還要順便說一句,儘管當時在我們城裏,甚至有許多人都知道卡拉馬佐夫父子間以格魯申卡為目標的這場荒唐醜惡的競爭,但是她對於他們父子倆各人所抱態度的真正實情,卻很少有人瞭解。就連格魯申卡的兩個女僕,在發生了下面要詳細敘述的慘劇以後,也在法庭上供稱,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接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僅僅是由於恐懼,因為他曾“威脅要殺死她”。她有兩個女僕,一個是年邁蒼蒼的廚婦,還是從父母的家裏帶來的,身體有病,耳朵幾乎也聾了,另一個是廚婦的孫女,年輕活潑的女郎,有二十歲左右,是伺候格魯申卡的貼身侍女。格魯申卡生活過得很節省,陳設非常儉樸。她所住的廂房只有三間屋子,擺著女房東的一堂已經很陳舊的紅木傢俱,還是二十年代的式樣。拉基金和阿遼沙走進她房裏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但是房間裏還沒有點燈。格魯申卡一人獨自躺在客廳裏一張仿紅木靠背的笨重的大沙發上,這張沙發很硬,上面蒙著的皮子早就磨出了窟窿。她的頭下墊著兩個白色的鴨絨枕頭,是從她的床上取來的。她臉朝天躺著,身子直挺挺地動也不動,兩手枕著頭。她打扮好了,似乎在等候什麼人,穿著黑綢長衣,頭上系著跟她很配稱的、輕盈的花邊發帶,肩上披著帶花邊的三角圍巾,用一隻沉甸甸的金別針別住。她真是在等候什麼人。躺在那裏,似乎感到煩悶和不耐,臉色有點蒼白,嘴唇和眼睛都仿佛在發光燃燒,右腳尖不耐煩地磕著沙發上的扶手。拉基金和阿遼沙剛一到,就發生了小小的騷亂:在外屋就聽見格魯申卡連忙從沙發上跳起來,忽然驚慌地叫道:“誰呀?”但是那個年青的女僕已經迎了出來,她立刻稟報太太說:

  “不是他,是另外的人,不要緊。”

  “她是怎麼啦?”拉基金一邊嘟囔著,一邊拉著阿遼沙的手走進客廳裏去。格魯申卡站在沙發旁邊,似乎還心魂不定。一股粗大的深褐色髮辮突然從發帶下掉落下來,落在她的右肩上,但是她只顧察看著來客們,辨清他們是什麼人而沒有注意到,也沒有去整理它。

  “哎呀,是你麼,拉基金?你把我嚇了一大跳。你和誰一起來了?跟你一起來的這位是誰?老天爺,你把這一位領來了!”她看清了阿遼沙,喊叫起來。

  “你倒是叫她們取蠟燭來呀!”拉基金用一種非常隨便的態度說,仿佛他是這家裏極親近的熟人,甚至有象主人般發號施令的權利似的。

  “蠟燭……當然得點蠟燭,……費尼婭,快給客人取蠟燭來呀!……哎呀,你竟在這時候領他到這裏來!”她看了看阿遼沙,又嚷了一句,就轉身對著鏡子,迅速地用兩手整理髮辮。她仿佛有點不高興。

  “難道我沒有巴結上麼?”拉基金問,幾乎立刻生了氣。

  “你嚇了我一跳,拉基金,並不是為別的。”格魯申卡說著又轉過身來微笑著對阿遼沙說,“你不要怕我,好阿遼沙,我真是十分高興你來,你是我意想不到的客人。拉基金,你可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為是米卡闖了進來。你知道,我剛才騙了他,先要他起誓相信我,可是我卻對他撒了謊。我對他說,我要到我的老頭子庫茲馬·庫茲米奇家裏去整整一晚上,幫他一起算帳,一直要算到深夜。我是每星期要到他家裏去算一晚上帳的。我們鎖上門,他打算盤,我坐在那裏寫帳。他只信賴我一個人。米卡真相信我在那裏,其實我卻躲在家裏,——正坐在這兒等候一個消息。費尼婭怎麼會把你們放進來的?費尼婭,費尼婭!快跑到大門口,開開門四面探望一下,上尉在不在?他也許正躲在哪里監視哩,我真怕得要死!”

  “什麼人也沒有,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剛才就四面張望過了,還隨時從鑰匙孔裏往外看看,我自己也害怕得發抖。”

  “百葉窗關上了沒有,費尼婭,還應該把窗簾放下來,——這就對了!”她自己放下沉重的窗簾,“要不然他一看見燈光就會跑進來的。阿遼沙,我今天真怕你的哥哥米卡。”格魯申卡大聲說,雖然露出驚慌,卻似乎又帶著一種近乎歡欣的心情。

  “為什麼你今天這樣怕米卡?”拉基金問,“你好象一向不怕他,他老是聽你擺佈的。”

  “我對你說,我正在等候一個消息,一個寶貴的資訊,所以這會兒不能讓米卡在旁邊。可他一定不會相信我是到庫茲馬·庫茲米奇那裏去了,這我料想得到的。他大概現在正一個人呆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花園的後門外看守著我。他只要守在那裏,就不會到這兒來,這樣更好些!庫茲馬·庫茲米奇家裏我倒真的去過,還是米卡自己送我去的,我說我要呆到半夜,讓他一定在十二點的時候來陪我回家。他走了,我在老頭子家裏坐了十分鐘,就跑了回來,哎呀,我真害怕,—— 我拼命地跑,怕遇到他。”

  “可你這麼一身打扮準備上哪兒去?瞧你頭上的這頂壓發帽真叫人好奇!”

  “你這人才真是好奇哩,拉基金!我對你說,我正在等候那麼一個消息。只要這個消息一來,我就馬上跳起身來,展翅高飛,立刻就從這兒跑掉。我這樣打扮,就為的是事先預備好。”

  “那你要飛到哪兒去呢?”

  “操心越多,老得越快。”

  “瞧你,真是滿身喜氣洋洋。……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你這樣。你打扮得就像是赴跳舞會似的。”拉基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你對於跳舞會真懂得不少!”

  “那你懂多少呢?”

  “我可是看見過跳舞會的。前年庫茲馬·庫茲米奇娶媳婦,我一直在樓上的回廊上看著。拉基金,我怎麼淨同你說話,讓這樣的王子在一旁站著。這真是貴客哩!阿遼沙,好人兒,我瞧著你,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老天爺,你居然會到我家裏來!我對你說實話,我過去既不敢指望,也從沒料想,而且一直也不敢相信你真的會來。雖然現在已不是時候了,可是你來我還是高興得要命!你坐到沙發上來,就坐在這兒,對了,我的小月亮。說真的,我好象到現在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唉,你呀,拉基金,假如你昨天,或是前天領了他來就好了!……不過就是現在這樣我也高興。也許正是現在,在這時候,而不是前天來,反而更好些。……”

  她活躍地一下就挨著阿遼沙在沙發上坐下,帶著十分喜悅的神情看著他。她是真的象她所說的那樣非常高興,並不是說謊。她的兩眼放光,嘴角帶笑,但這是善意的、快樂的笑。阿遼沙甚至沒有料到她會有這樣善良的面容。……在昨天以前他很少遇見過她,對她懷有可怖的印象,昨天她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那番兇惡而狡黠的舉動更使他十分震驚,現在忽然看見她好象出乎意外地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感到非常驚奇。而且不管他怎樣受到自己悲苦心情的纏繞,他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緊緊地吸引住了。她的一舉一動似乎也完全變得跟昨天大不相同:語音裏幾乎完全沒有昨天那種可憎的甜蜜味道,也沒有了那種溫柔做作的姿態,……一切顯得單純而淳樸,她的行動輕快,直率,而且誠摯,不過她心情十分興奮。

  “說真的,老天爺,今天什麼事都趕在一塊了。”她又不停嘴地說起來。“可我為什麼那麼高興你來,阿遼沙,我自己都不知道。不信你問問我看,我真是不知道。”

  “你會不知道為什麼高興?”拉基金咧嘴笑笑說。“你以前總有什麼原因,才一直纏住我:你領他來呀,你領他來呀。你是有用意的。”

  “以前我另有用意,現在已經過去了,不是那時候了。我想請你們吃點東西。我現在心善了,拉基金。你也坐下,拉基特卡,幹嗎站著?你已經坐下了麼?我原說,拉基特卡是不會忘掉自己的。你瞧,阿遼沙,這會兒他正坐在我們對面生氣呢:為什麼我沒有在請你以前先請他坐下?我的拉基特卡真是愛生氣,真是愛生氣!”格魯申卡笑了。“你不要著惱,拉基特卡,今天遇到我脾氣好。你為什麼坐在那兒愁容滿面的樣子,阿遼沙,是不是怕我?”她帶著快樂的嘲笑神氣瞧著他的眼睛。

  “他有傷心的事情。沒有抬舉他。”拉基金沈著嗓門說。

  “什麼抬舉?”

  “他的長老發臭了。”

  “怎麼發臭?你亂嚼什麼舌頭?你一定是想說什麼難聽話。閉上嘴,傻瓜!阿遼沙,你讓我坐在你腿上,就這樣子!”她忽然冷不防地跳了起來,笑著坐到他的膝頭上,象一隻跟人親熱的小貓似的,右手溫柔地摟住他的脖子。“我要讓你快活起來,我的敬畏上帝的小乖乖!哦,說實話,你當真讓我坐在你的膝上,不生氣麼?只要你一發話,我就跳下來。”

  阿遼沙不吭聲。他坐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他聽到了她說的:“只要你一發話,我就跳下來”,但卻一聲不響,似乎呆住了。然而他的心裏並不象那個坐在一旁淫猥地瞧著他的拉基金所預料或想像的那樣。他心靈中的巨大悲傷吞沒了在他心裏可能產生的一切情感。假如此刻他頭腦清楚的話,他自己也會看出自己現在是穿著最堅強的甲胄,足以抵抗任何的勾引和誘惑。但話雖如此,他的心靈雖然處於這種麻木不仁的狀態,他的憂愁雖然壓得這樣重,他到底不由自主地對於在他心裏產生的一種奇怪的新感覺深表驚訝:這個女人,這個“可怕”的女人現在不但不使他產生以前每逢他心靈中偶爾閃過關於女人的某種遐想時,總會產生的那種恐懼,相反地,此刻正坐在他膝上,擁抱著他的那個他最害怕的女人,現在忽然引起了他完全異樣的,料想不到的,特別的情感,一種不尋常的,強烈而真誠的對她好奇的感覺,而且毫無懼怕,沒有一點點以前所感到的恐懼,——這就是最主要的而且不由自主地使他感到驚訝的地方。

  “你不要淨說空話,”拉基金大聲嚷了起來,“最好把香檳酒拿來,你自己明白你欠著債!”

  “真是欠著債!阿遼沙,我答應他,如果他把你領來的話,我首先要請他喝香檳酒。開香檳酒吧,我也想喝!費尼婭,費尼婭!把香檳酒拿來,米卡留下的那瓶,快一點!我雖然吝嗇,一瓶總還請得起,並不是為你,拉基特卡,你是一人蘑菇,而他是王子!雖然現在這個時刻我的心完全在別的事情上,但是無論如何我也可以陪你們喝一點,我願意耍耍酒瘋!”

  “你說的現在這個時刻究竟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資訊’?可以問問嗎?或者這是個秘密麼?”拉基金又好奇地插進來說,盡力裝出沒注意對方一直給他碰的釘子。

  “唉,這不是秘密,你自己也知道的,”格魯申卡忽然心事重重地轉過臉去對拉基金說,身子稍稍離開阿遼沙一點,但還繼續坐在他的膝上,手抱著他的頸子,“軍官快來了,拉基金,我那個軍官快來了!”

  “我聽說已經動身,難道已經這樣近了麼?”

  “現在到了莫克洛葉,他會從那裏打發一個專人來,我剛剛接到他的信,他自己在信裏這樣說的。我現在正坐在這裏等著那個人來。”

  “原來這樣!為什麼到了莫克洛葉?”

  “說來話長,再說你知道這些已經夠了。”

  “現在米卡怎麼辦,——唉,唉,他知道不知道呢?”

  “知道什麼!完全不知道!如果知道,准會殺了我的。我現在一點也不怕這個,我現在不怕他的刀子。你閉嘴吧,拉基特卡,不要對我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把我的心全撕碎了。而且在現在這時候我連想也不願去想這事。我只願意想小阿遼沙,看看小阿遼沙。……你儘管笑我好了,好人兒,儘管尋快樂,笑我的傻勁,笑我的快樂,……哦,真的笑了,笑了!你瞧他多麼和藹地看著人。你知道,阿遼沙,我老以為你為了前天的事,為了那位小姐生我的氣了。我當時真象個畜生,一點不假。……不過發生這樣的事例也很好。既糟糕,又好。”格魯申卡忽然沉思地笑了笑,在她的笑容裏突然閃過了一絲殘酷的神色。“據米卡說她叫嚷著:‘應該用藤條抽她!’那天我的確氣壞了她。她叫我去,想收伏我,用巧克力糖哄我。……是的,發生這樣的事倒也很好。”她又笑了笑。“我就是怕你生氣……”

  “一點不假,”拉基金忽然帶著真正驚奇的神情插嘴說,“她真是怕你,阿遼沙,怕你這只小雞雛。”

  “拉基特卡,對你來說,他才是只小雞雛,告訴你!……這是因為你沒有心肝,告訴你!可我,你瞧,我就從心底裏愛他,告訴你!你相信不相信,阿遼沙?我從心底裏愛你!”

  “哎呀,你這不要臉的女人!阿遼沙,她在對你談情說愛呢!”

  “怎麼樣,我是愛他!”

  “那麼軍官呢?莫克洛葉來的寶貴的資訊呢?”

  “那是一回事,這是另一回事。”

  “這真是女人的把戲!”

  “你不要惹我生氣,拉基特卡,”格魯申卡立刻激烈地介面說,“那是一回事,這是另一回事。我愛阿遼沙是另外一種不同的愛。阿遼沙,我以前的確對你打過狡猾的主意。我是一個下賤的人,性子很野,但是有的時候,阿遼沙,我把你看作我的良心。時常在想:‘現在我這樣壞,一定要被他看不起的。’前天我從小姐家裏回來的時候,就曾這樣想過。我早就注意你了,阿遼沙。米卡也知道,我對他說過的。米卡也瞭解這一點。你信不信,阿遼沙,真的,我有時看著你,感到慚愧,一直為自己感到慚愧。……我怎麼會想你,從什麼時候起的,我不知道,也不記得了。……”

  費尼婭走進來,端了一個盤子,放在桌上,盤子上面放著一瓶打開塞子的酒和三個斟滿了酒的高腳杯。

  “香檳酒拿來了!”拉基金嚷道,“你太興奮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興奮到有點忘了形。你快幹一杯,包你就會高興得想要跳舞。唉,她們連這點事也不會做,”他端詳著香檳酒說,“老太婆在廚房裏就給斟好了,瓶子也沒有塞上,而且也沒有冰過。好了,就這樣馬馬虎虎喝吧。”

  他走近桌旁,拿起杯子,一口氣喝幹,再斟滿一杯。

  “香檳酒是不大喝得到的,”他說,咂了咂舌頭,“喂,阿遼沙,端起杯子來,顯一顯自己的本領。我們為什麼乾杯?為了天堂的門,好不好?格魯申卡,你也拿起杯子,你也為天堂的門幹一杯。”

  “什麼天堂的門?”

  她端起杯子,阿遼沙也端起來,抿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下了。

  “不,最好還是不喝吧。”他溫和地微笑著說。

  “剛才還誇過海口呢!”拉基金叫道。

  “既然這樣,我也不喝,”格魯申卡介面說,“本來我並不想喝。拉基金,你一人把整瓶喝了吧。阿遼沙喝,我才喝呢。”

  “真體貼入微得有點肉麻了!”拉基金嘲笑起來,“還自己爬到他的膝上去坐著。他的心裏倒是有傷心事,你有什麼呢?他對他的上帝造了反,甚至還準備吃臘腸……”

  “怎麼啦?”

  “他的長老今天死了,神聖的佐西馬長老。”

  “原來佐西馬長老死了!”格魯申卡叫了起來。“老天爺,我還不知道哩!”她虔誠地畫著十字。“老天爺,我在幹什麼呀,我這會兒竟還去坐在他的膝頭上!”她忽然嚇壞了似的嚷著,一下子從膝上跳下,坐到沙發上去了。阿遼沙用驚異的眼光看了她好一會兒,臉上似乎現出了一種開朗的神色。

  “拉基金,”他忽然堅定地大聲說,“你別老嘲弄我,說我對我的上帝造了反。我不願對你心懷惡意,所以你也應該厚道一些。我喪失了十分珍貴的東西,那是你從來沒有過的,所以你現在也沒有資格來裁判我。你最好看一看她:你有沒有看見她是怎樣寬恕我的?我到這裏來原想遇到一個邪惡的心靈,——我自己這樣嚮往著,因為我當時懷著卑鄙、邪惡的心,可是我卻遇見了一個誠懇的姊妹,一個無價之寶——一個充滿著愛的心靈。……她剛才把我寬恕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說的是你。你現在使我的心靈複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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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2:50 |只看該作者
  阿遼沙的嘴唇顫抖,呼吸急促。他停住不說了。

  “就好象她拯救了你似的!”拉基金惡毒地笑了起來。“她想吞吃你,你知道麼?”

  “等一等,拉基特卡!”格魯申卡忽然跳起來說。“你們兩人都不要說話。現在讓我全說出來:阿遼沙,你不要說話,因為你這類的話會使我感到慚愧,我是個邪惡的人,並不善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呢,拉基特卡,你也不要說話,因為你淨說謊。我原來確實有過壞念頭,想把他吞吃了,可是現在你卻在那裏說謊,現在已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我以後再也不希望聽到你說那種話,拉基特卡!”格魯申卡帶著不尋常的激動心情,說出了這一段話。

  “瞧, 這兩個人都發瘋了! ”拉基金低沉地嗄聲說,驚奇地打量著他們倆,“兩個人都是瘋子,我好象進了瘋人院。兩個人互相弄得多愁善感,簡直馬上就會哭起來!”

  “我真的想哭,真的想哭!”格魯申卡說。“他稱我姊妹,我今後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不過有一點,拉基特卡,我雖然壞,卻到底還施捨過一棵蔥。”

  “什麼蔥?見鬼,真的發瘋了!”

  拉基金對他們的這種興奮心情深為驚訝,而且感到生氣,儘管他按理也應該能想像得到,就象生活中不常有的情況那樣,他們兩人現在是志同道合地恰巧遇到了使他們的心靈都感到震撼的事。但是拉基金對於牽涉到自己的一切固然感覺極為銳敏,對於理解別人的情感和感觸卻非常遲鈍,——這一部分是由於他年輕缺乏閱歷,一部分也是由於他的自私。

  “你瞧,阿遼沙,”格魯申卡忽然神經質地大笑著轉過臉來對他說,“我說我施捨過一棵蔥,這是對拉基金誇口,但我要對你說這話,卻不是對你誇口,而是另有用意。這裏有一個寓言,卻是個很好的寓言,還是我小時候我的瑪特連娜講給我聽的,她現在還在我家裏充當廚婦。這故事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個很惡很惡的農婦死了。她生前沒有一件善行。鬼把她抓去,扔到火海裏面。守護她的天使站在那裏,心想:我得想出她的一件善行,好去對上帝說話。他記了起來,對上帝說道:‘她曾在菜園裏拔過一棵蔥,施捨給一個女乞丐。’上帝回答他說:‘你就拿那棵蔥,到火海邊去伸給她,讓她抓住,拉她上來,如果能從火海里拉上來,就拉她到天堂上去,如果蔥斷了,那女人就只好留在火海裏,仍象現在一樣。’天使跑到農婦那裏,把一棵蔥伸給她,說道:‘喂,女人,你抓住了,等我拉你上來。’他開始小心地拉她,已經差一點就拉上來了,可是在海裏的別的罪人看見有人拉她,就都抓住她,想跟她一塊兒上來。這女人是個很惡很惡的人,她用腳踢他們,說道‘人家在那里拉我,不是拉你們,那是我的蔥,不是你們的。’她剛說完這句話,蔥斷了。女人落進火海,直到今天還受著煎熬。天使只好哭著走了。這個寓言就是這樣,阿遼沙。我記得很熟,因為我自己就是那個極壞的農婦。我對拉基金誇口說我施捨了蔥,而對你就要換另一種說法:我一生只施捨了一棵蔥,我的善行只有這一點點。你以後不必誇獎我,阿遼沙,不要把我當作好人,我是邪惡的,很惡很惡的,你再加誇獎,就會弄得我十分慚愧。唉,我索性向你徹底坦白了吧。告訴你,阿遼沙:我真想引誘你到我身邊來,所以不住糾纏拉基特卡,假如他能把你引到我這裏來,我答應給他二十五個盧布。別忙,拉基金,等一等!”她快步走近桌旁,打開抽屜,掏出皮包,從裏面取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來。

  “真是胡說八道!真是胡說八道!”拉基金窘極了,大聲說。

  “你把債款收下來吧,拉基特卡。大概你總不至於拒絕,是你自己要求的。”說著把那張鈔票扔了過去。

  “還能拒絕麼?”拉基金咕噥地說著,顯然感到很窘,卻還故意裝出大模大樣的神氣來掩飾。“這錢對我大有用處。世上有傻子,就是為了使聰明人能得到好處。”

  “現在不許再說話了,拉基特卡。從現在起我要說的話都不是為說給你的耳朵聽的。你坐在一邊,不許作聲,你不愛我們,就別作聲好了。”

  “我幹嗎愛你們?”拉基金咬著牙說,已經掩飾不住恨恨的心情。他把二十五盧布的鈔票塞進口袋裏,在阿遼沙面前確實感到不好意思。他原來是打算事後才拿錢,好不讓阿遼沙知道,但現在卻弄得有點老羞成怒了。在這以前,他雖然受了格魯申卡許多譏刺,卻認為最好不要反唇相譏,因為顯然他對她是有幾分怕懼的。但是現在他發火了:

  “愛是有所謂而發的。你們兩人對我做了什麼好事呀?”

  “你應該無所謂而愛,象阿遼沙那樣地愛人。”

  “但怎麼見得他愛你?他對你有什麼表示,竟弄得你這樣醉心?”

  格魯申卡站在屋子中央,心情激動地說了起來,話音中流露出了歇斯底里的味道。

  “住嘴,拉基特卡,你一點也不明白我們的事情!以後再不許你對我稱呼‘你’,我不許你這樣,你憑什麼這樣放肆起來了!你就坐在一邊角落裏,不許作聲,就象我的僕人那樣。現在,阿遼沙,我要對你一個人說出真心話,讓你看清我是怎樣的一個下賤胚!我這話不是對拉基特卡說的,是對你說的。我想害你,阿遼沙,這是千真萬確的,已經完全打定主意了。我甚至用錢賄賂拉基特卡,讓他領你來。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阿遼沙,你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你看見我就扭過身子,垂下眼睛,走了過去。我卻望著你已經望了一百遍,一千遍,向每個人打聽你的情形。你的面容深深印在我的心裏。我心想:他瞧不起我,連看都不願意看一下。後來我實在耐不住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幹嗎我要怕這樣一個小孩子?我要把他一口吞下去,再盡情嘲笑他一頓。我簡直氣壞了。你相信不相信,這裏的人誰也不敢說他打算找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打什麼壞主意,連想也不敢想。我只有老頭子一個人,我只跟他在一處,賣給了他。這是魔鬼把我們結合在一起的,除他之外,再沒有別的人了。但是我一看到你,就下了決心:我要吃了他。我要吃了他,再嘲笑他。你瞧,我真是條惡狗,而你竟把我稱作姊妹!現在這個侮辱我的人又來了。我正坐在這裏,等著消息。可你知道這侮辱我的人在我的心上曾經是怎麼樣一個人?五年以前,庫茲馬剛帶我到這裏來的時候,——我老坐在那裏,躲著人,但願人家既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我瘦瘦的,傻裏傻氣的,坐在那裏直哭,整夜整夜不睡覺,心裏想:‘他現在在哪里,我的害人精?一定在跟別的女人一塊兒笑我,我只要能夠見到他,什麼時候遇見了,一定要報復他,一定要報復他!’我在夜裏暗地裏趴在枕頭上痛哭,翻來覆去地想,故意折磨自己的心,讓它充滿了憤怒:‘我一定要報復他,一定要報復他!’有時我甚至在黑暗裏這樣喊出來。後來突然想到我根本不能把他怎麼樣,而他現在卻正在笑我,也許根本忘掉了,不再放在心上,我就從床上滾下來撲到地板上,無可奈何地流淚痛哭,渾身哆嗦,直到天明。早晨起床的時候,心情比惡狗還狠毒,簡直想撕碎整個世界。以後你猜怎麼著:我開始一心攢起錢來,變得冷酷無情,身體也胖了起來,——你大概以為我變聰明了,是不是?才不是哩:全世界裏誰也不會看見,也不會知道,只要夜幕一降臨,我就仍舊跟五年以前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一樣,時常躺在那裏,咬牙切齒,整夜哭泣。淨想著:‘我一定要報復他,一定要報復他!’我上面這些話你都聽到了麼?那麼你現在聽到我下面的話又會怎麼理解我。一個月以前,我忽然接到了剛才說的這封信:他已經動身前來,他死了妻子,希望和我見面。老天爺,當時我就連氣都透不過來了,這時我突然想到:他一來,對我吹著口哨喚我一聲,我就會象一隻挨了打的小狗一般,搖尾乞憐地連忙爬到他的面前去!想到這裏,我自己也懷疑起自己來:‘我到底是不是個下賤的女人?我到底跑去見他呢,還是不去?’在這整整一個月裏,我自己恨透了我自己,脾氣變得比五年以前更壞了。你現在明白了吧,阿遼沙,我是一個多麼凶蠻狠毒的人,我現在把實在情形全對你講了!我同米卡開開玩笑,是為了不致跑到另一個人的身邊去。你不許作聲,拉基特卡,你不配來裁判我,我沒有對你說話。我在你們沒有來以前,躺在這裏等候,想著心事,考慮自己今後的命運,你們是永遠不會知道我的心情的。阿遼沙,請你對你那位小姐說,請她不要為前天的事情生氣!……全世界沒有人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而且也沒法知道……我今天也許會帶一把刀子前去,但我還下不了決心。……”

  格魯申卡說出了最後一句“傷心話”,突然再也支持不住,沒等說完,就用手捂住臉,投身撲到沙發的枕頭上,象小孩一般號啕痛哭起來。阿遼沙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拉基金面前。

  “米沙,”他說,“你不要生氣。你受了她的委屈,但是你不要生氣。你聽到她剛才說的話麼?不能對一個人的心靈要求得太嚴,應該慈悲些。……”

  阿遼沙在一陣抑制不住的激動心情下說了這幾句話。他感到非說出自己的心情不可,所以他就對拉基金說了。假如沒有拉基金,他也會獨自喊出來的。但是拉基金嘲笑地看了他一眼,阿遼沙突然住了口。

  “這是昨天你的長老給你裝上的彈藥,現在你拿你長老的彈藥朝我身上亂放了,阿遼沙,你這上帝的人。”拉基金帶著深惡痛絕的微笑說。

  “你不要笑,拉基金,不要嘲笑,不要談論去世的長老: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高尚!”阿遼沙話音裏帶著哭聲喊道。“我不是用裁判者的資格對你說這話,我自己就是被裁判者中最渺小的一個。我和她相比算得了什麼呢?我抱著自暴自棄的念頭到這裏來,心裏說:‘管它哩!隨它去吧!’而這全是由於我灰心喪氣的緣故。但是她在忍受了五年的折磨以後,一當有個人主動跑來,對她說出一句誠懇的話,她就立刻寬恕了一切,忘掉了一切,哭泣起來!那個侮辱她的人回來了,召喚她,她便寬恕了他的一切,歡歡喜喜地忙著去見他,她不會拿刀子,決不會拿的!不,我就不是這樣!米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這樣,我卻不是這樣的!這是我今天剛剛得到的一個教訓。……她在愛人這一方面高出於我們之上。……你以前聽到過她現在所講的這一切麼?不,你沒有聽見過;假如你聽見過,那你一定早就會完全理解她了,……但願那前天受了侮辱的另一位女人也寬恕了她罷!她只要知道就會寬恕她的,……她一定會知道的。……這個心靈還沒有得到寧靜,應該寬宥她,……這個心靈裏也許有寶藏……”

  阿遼沙突然住了口,因為他氣都喘不過來了。拉基金雖然一肚皮氣,卻也十分驚奇地望著他。他從來沒有料到平常不大作聲的阿遼沙會發出這樣滔滔不絕的議論來。

  “跑出一位辯護律師來了!你愛上了她,是不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們這位吃素持齋的人果真愛上你了,你把他征服了!”他猥褻地笑著大聲嚷了起來。

  格魯申卡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看了阿遼沙一眼,在她由於剛才啼哭流淚而突然顯得有點浮腫的臉上閃出一抹感動的微笑。

  “你別理他,阿遼沙,我的小天使,你瞧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吧,何必找這樣的人說話。我,米哈伊爾·奧西波維奇,”她朝拉基金說,“我本來想向你請求原諒,因為我罵了你一頓,可是現在又不想了。阿遼沙,你到我這裏來,坐在這裏,”她帶著喜悅的微笑向他招手,“就這樣,就坐在這裏,你告訴我,” 她拉住他的手,含笑端詳著他的臉,“你告訴我:我究竟愛不愛那個人?愛不愛那個侮辱我的人?你們沒有來之前,我在黑暗中躺在這裏,一直在追問自己的心:我究竟愛不愛他?你替我解決一下,阿遼沙。時間到了,你說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究竟饒恕不饒恕他?”

  “你不是已經饒恕了麼!”阿遼沙含笑說。

  “確實已經饒恕了,”格魯申卡憂鬱地說,“多麼下賤的心啊!為我的下賤的心幹一杯!”她忽然從桌上抓起一隻酒杯,一口氣喝幹,然後舉起杯子,一下把它扔在地板上。酒杯砰地一聲砸碎了。在她的微笑中隱約閃出了一種嚴酷的神情。

  “但是也許我還沒有饒恕呢!”她帶著威脅的口氣說,眼睛垂視地上,好象在自言自語。“這個心也許還只是剛剛準備要饒恕。我還要和它奮鬥一番。你瞧,阿遼沙,我簡直愛上了五年來沒有斷過的眼淚。……也許我只是愛我所受的委屈,並不是愛他!”“我可真不願意處在他的地位上!”拉基金低聲咕噥說。

  “你也根本不可能,拉基特卡,你決不會處在他的地位上的。你只配給我刷鞋,拉基特卡,我只想差你去做這類事情。象我這樣的人,你根本連見都不配見到,……也許連他也不配。……”

  “連他?那你為什麼還要打扮得這樣漂亮?”拉基金惡意地嘲弄她。

  “你不必拿打扮漂亮的話譏刺我,拉基特卡,你還沒完全知道我這個人的心!只要我高興,我會把漂亮的衣服撕掉,馬上就撕,現在就撕。”她昂然地大聲喊道。“你根本不知道,拉基特卡,我穿這身漂亮衣服是準備幹什麼?也許我會走到他跟前,對他說:‘你看見過我這種樣子沒有?’他丟下我的時候,我還只是個瘦伶伶象害癆病似的、好哭的十七歲小姑娘。我要坐在他身邊,媚惑他,引誘得他渾身發燒,對他說:‘你看見我現在的模樣麼?你這是活該,親愛的先生。到嘴的饅頭竟溜走了!’這身漂亮的打扮也許就是這個意思,拉基特卡。”格魯申卡惡意地笑著說。“我是兇狂的,阿遼沙,狠毒的。我要把我漂亮的衣服撕掉,把自己弄殘廢,毀掉我的美貌,燒壞我的臉,用小刀劃破,出去要飯。高興的話,我會哪兒都不去,什麼人也不去見;高興的話,我也許明天就會把庫茲馬送給我的一切東西和銀錢統統交還給他,自己一輩子去做零工!……拉基特卡,你以為我不會這樣做,不敢這樣做麼?我會做的,會做的,現在就可以做,只要惹火了我……那個人我也可以趕走他,蔑視他,不見他!”

  最後的那句話她是用歇斯底里的聲音喊出來的,但是忍不住,又用手捂住臉,趴到枕頭上,痛哭得全身哆嗦。拉基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是時候了,”他說,“天色已晚,修道院裏要不讓人進去了。”

  格魯申卡猛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阿遼沙,難道你想走了麼?”她又驚訝又難過地喊叫起來,“現在你叫我怎麼辦:你弄得我全身激動,滿心痛苦,現在又讓我整夜一個人留在這裏。”

  “總不能讓他在你這裏過夜吧!不過只要他高興——也可以的!我一個人先走也行!”拉基金惡毒地嘲弄說。

  “閉嘴,你這惡鬼!”格魯申卡憤怒地對他吆喝,“你就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象他一來就對我說的那樣。”

  “他對你說了什麼話呀?”拉基金惱火地嘟囔說。

  “我不知道,一點也不明白他對我說的是什麼話,但這些話一直透進心裏,把我的心都翻了過來。……他是世上第一個憐惜我的人,唯一的這樣一個人!小天使,你為什麼不早些來呀,”她忽然跪在他面前,瘋狂似的說,“我一輩子等候著你這樣的人,等候著,我知道早晚總會有那麼一個人走來寬恕我的。我相信就是我這樣下賤的人也總會有人愛的,而且不單只為了那種可恥的目的!……”

  “我對你說過些什麼呢?”阿遼沙回答道,感動地微笑著向她俯過身去,溫柔地拉住她的手,“我遞給你一棵蔥,一棵極小的蔥,不過這樣,只不過這樣!……”

  說完,他自己哭了起來。正在這時候,過道裏忽然傳來響聲,有人走進了外屋;格魯申卡跳起來,好象嚇壞了似的。費尼婭吵吵嚷嚷地喊著跑進屋來。

  “小姐,小姐,帶信的人來了!”她快樂地喊著,氣都喘不過來。“一輛馬車從莫克洛葉派來接您了,馬夫季莫費依駕了三匹馬來的,現在正在換新馬哩。……信,信,小姐,這裏有一封信!”

  信就在她的手裏,可是她一面喊,一面一直不停地在空中搖晃著它。格魯申卡從她手裏一把搶下,湊近燭光去看。這只是一張便條,幾行字,她一下子就讀完了。

  “叫我呢!”她喊出來,臉色慘白,面容被一陣苦笑弄得扭曲了。“他吹口哨了!爬過來吧,小狗!”

  但是只有一小會兒她顯得仿佛有些猶豫不定,接著,血突然湧上了她的頭部,兩頰變得通紅。

  “我去!”她突然嚷道。“我那五年的光陰,告別了吧!告別了吧,阿遼沙,命運決定了!……去吧,去吧,你們大家全離開我吧,我不想再見你們了!……格魯申卡飛進新的生活裏去了。……你也不必記住我的舊惡了,拉基特卡。我也許正在走上死路!唉!我仿佛喝醉了!”

  她忽然撇下他們,跑到自己臥室裏去了。

  “哼,她現在顧不得我們了!”拉基金抱怨地說。“我們走吧。要不然,也許又要聽到那種娘兒們的大喊大嚷,我聽這些哭哭啼啼的喊嚷聲已經聽膩了。……”

  阿遼沙心不在焉地任別人領著自己走出了屋子。院子裏停著一輛四輪馬車,馬卸掉了,人們提著燈走來走去,十分忙碌。從敞開的大門外牽進來三匹新換的馬。阿遼沙和拉基金剛從臺階上走下,格魯申卡的臥室的窗突然開了,她以響亮的嗓音朝阿遼沙的背後喊道:

  “阿遼沙,替我向令兄米欽卡問好,告訴他,不要記我這壞女人的仇。你再把我親口說的話轉告他:‘格魯申卡跟一個壞人走了,而沒有跟你這位高尚的人!’請你再對他說,格魯申卡只愛過他一小時,總共只愛過一小時,他應該一輩子記住這一小時,你就說,格魯申卡囑咐他一輩子記住!……”

  她泣不成聲地說完了最後幾句話。窗子砰地一聲關上了。

  “呵呵!”拉基金笑著用含糊的聲音說,“砍了令兄米欽卡一刀,還要讓他一輩子記住。真是殺人不見血!”

  阿遼沙一句話也不回答,就跟沒有聽見似的;他在拉基金身邊快步行走,好象十分匆忙;他似乎出了神,只是機械地走著。拉基金仿佛突然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好象有人用手指觸動了他的新傷疤似的。剛才他把阿遼沙領到格魯申卡那裏去的時候,預期的情況完全不是那樣;結果卻發生了跟他非常想看到的情況完全不同的事。

  “他是波蘭人,她的那位軍官,”拉基金勉強自製著,又開口說起來,“再說他現在已經不是軍官了,他在西伯利亞海關上當差,在靠中國的邊境上。他大概是一個瘦弱的小波蘭人。聽說他已經丟了差使。是聽說格魯申卡現在有了錢,才回來的,——全部奧妙就在這裏。”

  阿遼沙還是仿佛沒有聽見。拉基金按捺不住了:

  “怎麼樣,拯救了那個女罪人?”他對阿遼沙惡毒地笑著說。——“把娼婦引上真理的路了?趕走了七個小鬼,是不是?你瞧我們這會兒正在期待著的奇跡竟在這裏實現了!”

  “住嘴吧,拉基金。”阿遼沙滿心痛苦地回答說。

  “那麼你現在是為了剛才那二十五個盧布在‘蔑視’我?意思是說把真正的朋友出賣了。可是實際上你不是基督,我也不是猶大。”

  “唉,拉基金,老實說,我連有這回事都忘記了,”阿遼沙喊了起來,“現在你自己提醒我,才記得有這回事。……”但是拉基金已經怒不可遏了。

  “讓鬼把你們這夥人統統捉去吧!”他忽然大喊大嚷起來,“真是見鬼!我為什麼同你打起交道來了,從今以後我連見都不願意再見著你。你一個人走你的路吧!”

  他猛地轉身走上另一條街,把阿遼沙獨自扔在黑暗裏。阿遼沙走出城外,穿過田野向修道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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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33: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加利利的迦拿


  阿遼沙回到隱修庵時,照修道院平時的習慣說來時間已經算很晚了;看門人從另外一扇門放他進去。九點已打過,這是大家經過這紛擾的一天以後開始休息和平靜下來的時候。阿遼沙畏畏縮縮地開了門,走進長老的修道室,——現在他的靈柩就放在裏面。除去孤零零地在靈邊讀福音書的佩西神父和年輕的修士波爾菲裏以外,修道室裏其他一個人也沒有。波爾菲裏由於昨天聽談話熬了一夜,今天又忙亂一天,累壞了,已在另一間屋子的地板上睡熟,做著年輕人那種沉酣酣的好夢。佩西神父雖然聽見阿遼沙走了進來,卻連看都不朝他看一眼。阿遼沙轉身到門右首的屋子角上,跪下來,開始祈禱。他的心裏思潮紛繁,卻似乎茫無頭緒,沒有哪一種感覺特別鮮明突出,相反地是各種感覺就象在那裏悄悄反復迴圈似的,不斷一個排擠取代了另一個。然而心裏卻是甜滋滋的,而且說來奇怪,阿遼沙自己也並不覺得詫異。他又看見這個靈柩,和裏面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那個對他十分珍貴的死者,但是他的心靈裏已沒有象早晨那樣的哀慟、刺心、痛苦的悲戚心情。他剛走進來,就對靈柩下跪,象朝拜聖物一樣,但在他的腦海裏和他的心裏卻洋溢著快樂。修道室的一扇窗戶敞開著,空氣是新鮮、冷冽的,阿遼沙想:“既然決定打開窗戶,想來氣味一定是更加強烈了。”然而關於臭味的問題,不久前在他看來還是那樣可怕而且丟臉,現在想起來卻並沒有勾起他剛才那種煩惱和憤慨。他開始靜靜地祈禱,但很快自己也感到他是在近乎機械地祈禱著。各種思緒不斷在他的心靈裏閃過,象小星星一般,一亮就滅,又換上另一顆小星星,但同時卻也有某種總的堅定而使人慰藉的心情在主宰著他的心靈,而他自己也感覺到這一點。他有時開始熱烈地祈禱,渴望著感謝和愛,……但是剛一開始祈禱,心就突然又轉到什麼別的事情上,又沉思了起來,既忘了祈禱,也忘了究竟是什麼打斷了它。他開始聽佩西神父所誦讀的聖經,但是由於太疲倦,漸漸地打起盹來。……

  “第三日,在加利利的迦拿有娶親的筵席,”佩西神父讀著,“耶穌的母親在那裏。耶穌和他的門徒也被請去赴席。”

  “娶親?……這是怎麼回事,……娶親,……”這念頭象狂飆般在阿遼沙的腦海裏掠過,“她也有幸福,……已經赴筵席去了。……不,她沒有帶刀子,沒有帶刀子。……這只是一句‘傷心話’。……嗯……傷心話應該原諒,這是一定的。說說傷心話可以讓心靈得到點安慰,……沒有它,人們的悲傷就會重得受不了。拉基金走到小胡同裏去了。只要拉基金一味在想著他所受的委屈,他就總是要走進小胡同裏去的。……可是大路……明明有寬廣、筆直、光明的,象水晶一般的,它的前面就是太陽。……啊?……還讀著什麼?”

  “……酒用盡了,耶穌的母親對他說:他們沒有酒了。……”阿遼沙聽著。

  “啊呀,我竟聽漏了。我本來不想聽漏的,我很愛這一段。這是講加利利的迦拿,第一件奇跡。……哎,這個奇跡,這個有趣的奇跡!基督在初次創造奇跡的時候,他所頒給人們的不是悲傷,而是人們的快樂,他加強了人們的快樂。……‘凡愛人的必愛他們的快樂,……’逝世的長老時常反復說這句話,這是他的一個最主要的思想。……沒有快樂是不能生活的,米卡說。……說得對,米卡。……所有真實和美麗的東西永遠充滿了寬恕一切的精神,這又是他說的。……”

  “……耶穌說:婦人,這與你我有什麼相干?我的時候還沒有到。他母親對傭人說:他告訴你們什麼,你們就作什麼。”“作什麼,……給予快樂,一些窮人,赤貧的人們的快樂。……既然在娶親的時候都沒有酒喝,自然是窮人。……歷史家說格尼薩萊斯湖旁和附近地方,當時居住著極貧窮的人民,窮得無法想像的人民。……當時在場的另一個偉大的人物——他的母親——的偉大的心知道他的降臨並不單只是為了完成可怕的偉大業績。她知道他的心也能體會那些十分愚昧無知但卻胸無城府的人們的天真爛漫的快樂,——他們是那樣和藹地邀請他赴他們那疲乏的喜筵。‘我的時候還沒有到,’他說時帶著安詳的微笑——他准是對她溫順地笑了一下。……的確,他的降臨大地,難道就是為了讓窮人的筵席上增添葡萄酒麼?然而他就照著她的請求做了。……哦,他又在接著讀了……”

  “……耶穌對傭人說,把缸倒滿了水,他們就倒滿了,直到缸口。

  “耶穌又說:現在可以舀出來,送給管筵席的。他們就送去了。

  “管筵席的嘗了那水變的酒,並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只有舀水的傭人知道。管筵席的便叫新郎來。

  “對他說:人都是先擺上好酒;等客喝足了,才擺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但是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屋子變得寬大起來。……哦,……這是在娶親,辦喜事,……當然羅。這兒是來賓,這是那年輕新婚夫婦坐在那裏,還有快樂的人群和……那位明智的管喜筵的在哪里呀?可他是誰呢?誰?屋子又更擴大了……是誰從大桌子後面站了起來?怎麼,……他也在這裏?他不是在棺材裏面麼,……可是他也在這裏,……站起來,看見了我,走了過來,……主啊!……”

  是的,他走過來了,他走到他面前來了,這位乾癟瘦小的老人,滿臉細小的皺紋,愉快而安詳地笑著。棺材已經沒有了,他仍舊穿著昨天客人聚集在他那裏談話的時候所穿的衣服。他的臉沒有遮住,眼睛閃著光。這麼說來,他也在喝喜酒,也被邀請來赴加利利的迦拿的喜筵了。……

  “親愛的,我也被邀請,我也被再三邀請來了,”他頭上響起了一個輕柔的聲音,“你為什麼躲在這裏,別人都看不見你,……你也到我們這裏來吧。”

  這是他的聲音,佐西馬長老的聲音。……明明是他在那裏呼喚,還能不是他麼?長老用手扶起阿遼沙。阿遼沙站了起來。

  “我們在那裏很快樂,”乾癟瘦小的老人繼續說,“我們在喝新的酒,新的、巨大的歡樂之酒,你看,有多少客人?那邊是新郎、新娘,那邊是明智的管筵席的,在嘗著新的酒,你為什麼對我感到詫異?我舍了一棵蔥,所以我也在這裏。這裏有許多人每人只舍了一棵蔥,只有一棵小蔥。……我們的事業是什麼?你,我的文靜、溫順的孩子,你今天也給了一個饑渴的女人一棵小蔥。開始吧,親愛的,開始做你的事業吧,溫順的孩子!……你看見我們的太陽,你看見他了麼?”

  “我怕……我不敢看……”阿遼沙喃喃地說。

  “你不要怕他。他的莊嚴顯得可怕,他的崇高使人畏懼,然而他懷有無限的慈悲。由於愛,他顯出和我們一樣的形象,同我們一起快樂,為了使客人們不致掃興,他把水化成美酒,等待新的客人,不住地召喚新的客人,而且在永恆地召喚。你瞧,又取來了新酒,取來了杯碗。……”

  阿遼沙感到心裏火熱,感到似乎突然有某種情感激動得使他的心裏發痛,歡欣的眼淚從他的心靈湧出。……他伸出雙手,喊了一聲,醒了。……

  還是棺材,敞開的窗,輕輕的、莊嚴而清晰的讀聖經的聲音。但是阿遼沙已經不去聽讀些什麼了。說來奇怪,他是跪著睡熟的,現在卻竟站立著。他忽然猛地離開原地,迅速而堅決地三腳兩步,一直走到棺材旁邊。肩頭甚至碰了佩西神父一下,也沒有理會。佩西神父的眼睛離開了書本,抬起來對他看了一下,但是立刻又移開了,知道這青年人的心裏發生了什麼怪事情。阿遼沙朝棺材看了半分鐘光景,朝那個渾身蓋得嚴嚴地一動不動挺臥在棺材裏的死者看著,——他的胸前放著聖像,頭上戴著有一個八角形十字架的修士帽。他剛剛還聽見過他的聲音,這聲音還一直在他的耳邊縈繞著。他又傾聽了一會,還在等著聽見說話的聲音,……但突然間,他猛地轉過身子,從修道室走了出去。

  他在門廊上也沒有停步,就迅速地走下了臺階。他那充滿喜悅的心靈渴求著自由、空曠和廣闊。天空佈滿寂靜地閃爍著光芒的繁星,寬闊而望不到邊地罩在他的頭上。從天頂到地平線,還不很清晰的銀河幻成兩道。清新而萬籟俱靜的黑夜覆蓋在大地上,教堂的白色尖塔和金黃色圓頂在青玉色的夜空中閃光。屋旁花壇裏美麗的秋花沉睡著等待天明。大地的寂靜似乎和天上的寂靜互相融合,地上的秘密同群星的秘密彼此相通。……阿遼沙站在那裏,看著,忽然直挺挺地仆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擁抱大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他這樣抑止不住地想吻它,吻個遍,他帶著哭聲吻著,流下許多眼淚,而且瘋狂地發誓要愛它,永遠地愛它。“向大地灑下你快樂的淚,並且愛你的眼淚……”這句話在他的心靈裏迴響。他哭什麼呢?哦,他是在歡樂中哭泣,甚至就為了在無邊的天空中向他閃耀光芒的繁星而哭,而且“對自己的瘋狂並不害羞”。所有從上帝的大千世界裏來的一切線索仿佛全在他的心靈裏匯合在一起,這心靈為“與另一個世界相溝通”而戰慄不已。他渴望著寬恕一切人,寬恕一切,並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一切人,為世上的萬事萬物請求寬恕,而“別人也同樣會為我請求寬恕的”,——他的心靈裏又迴響起了這句話。他時時刻刻明顯而具體地感到有某種堅定的、無可搖撼的東西,就象穹蒼一般深深印入了他的心靈。似乎有某種思想主宰了他的頭腦,——而且將會終身地、永生永世地主宰著。他倒地時是軟弱的少年,站起來時卻成了一生堅定的戰士,在這歡欣的時刻裏,他忽然意識到而且感覺到了這一點。阿遼沙以後一輩子永遠、永遠也不能忘卻這個時刻。“有什麼人在這時候走進我的心靈裏去了。”他以後常常堅信不疑地這樣說。……

  三天以後,他離開了修道院,以便履行去世的長老命令他“到塵世上去生活”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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