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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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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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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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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0 23:53: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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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蒂在畫眉田庄住了五個星期,一直住到圣誕節。那時候,她的腳踝已痊愈,舉止也大有進步。在這期間,女主人常常去看她,開始了她的改革計划。先試試用漂亮衣服和奉承話來提高她的自尊心,她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因此,她不再是一個不戴帽子的小野人跳到屋里,沖過來把我們摟得都喘不過气,而是從一匹漂亮的小黑馬身上下來一個非常端庄的人,棕色的發卷從一支插著羽毛的海狸皮帽子里垂下來,穿一件長長的布質的騎馬服。她必須用雙手提著衣裙,才能雍容華貴地走進。辛德雷把她扶下馬來,愉快地惊叫著:“怎么,凱蒂,你簡直是個美人啦!我都要認不出你了。你現在像個貴婦人啦。但莎貝拉·林惇可比不上她,是吧,弗蘭西斯?”
  “伊莎貝拉沒有她的天生麗質,”他的妻子回答,“可是她得記住,在這儿可不要再變野了。艾倫,幫凱瑟琳小姐脫掉外衣,別動,親愛的,你要把你的頭發卷搞亂了。——讓我把你的帽子解開吧。”
  我脫下她的騎馬服,里面露出了一件大方格子的絲長袍,白褲,還有亮光光的皮鞋。在那些狗也跳上來歡迎她的時候,她的眼睛高興得發亮,可她不敢摸它們,生怕狗會扑到她漂亮的衣服上去。她溫柔地親我:我身上盡是面粉,正在作圣誕節蛋糕,要擁抱我可不行。然后她就四下里望著想找希刺克厲夫。恩蕭先生和夫人很焦切地注視著他們的會面,認為這多少可以使他們判斷,他們有沒有根据希望把這兩個朋友分開。
  起初找不到希刺克厲夫。如果他在凱瑟琳不在家之前就是邋里邋遢,沒人管的話,那么,后來他更糟上十倍。除了我以外,甚至沒有人肯叫他一聲髒孩子,也沒有人叫他一星期去洗一次澡;像他這樣大的孩子很少對肥皂和水有天生的興趣。因此,姑且不提他那滿是泥巴和灰土已穿了三個月的一身衣服,還有他那厚厚的從不梳理的頭發,就是他的臉和手也蓋上一層黑。他看到走進屋來的是這么一個漂亮而文雅的小姐,而不是如他所期望的,跟他配得上的一個披頭散發的人,他只好藏在高背椅子后面了。
  “希刺克厲夫不在這儿嗎?”她問,脫下她的手套,露出了她那由于待在屋里不作事而顯得特別白的手指頭。
  “希刺克厲夫,你可以走過來,”辛德雷先生喊著,看到他的狼狽相很高興,望著他將不得不以一個可憎厭的小流氓的模樣出場,而心滿意足。“你可以來,像那些佣人一樣來歡迎歡迎凱瑟琳小姐。”
  凱蒂一瞅見她的朋友藏在那儿,便飛奔過去擁抱他。她在一秒鐘內在他臉上親了七八下,然后停住了,往后退,放聲大笑,嚷道:
  “怎么啦,你滿臉的不高興!而且多——多可笑又可怕呀!可那是因為我看慣了埃德加和伊莎貝拉·林惇啦。好呀,希刺克厲夫,你把我忘了嗎?”
  她是有理由提出這個問題來的,因為羞恥和自尊心在他臉上投下了雙重的陰影,使他動彈不得。
  “握下手吧,希刺克厲夫。”恩蕭先生大模大樣地說,“偶爾一次,是允許的。”
  “我不,”這男孩終于開口了,“我可受不了讓人笑話。我受不了!”他要從人群里走開,但是凱蒂小姐又把他拉住了。
  “我并沒有意思笑你呀,”她說,“剛才我是忍不住笑出來的。希刺克厲夫,至少握握手吧!你干嗎不高興呢?只不過是你看著有點古怪罷了。要是你洗洗臉,刷刷頭發,就會好的,可是你這么髒!”
  她關心地盯著握在自己手里的黑手指頭,又看看她的衣服,怕自己的衣服和他的衣服一碰上會得不到好處。
  “你用不著碰我!”他回答,看到她的眼色,就把手抽回來了。“我高興怎么髒,就怎么髒。我喜歡髒,我就是要髒。”
  他說完,就一頭沖出屋外,使主人和女主人很開心,而凱瑟琳則十分不安;她不能理解她的話怎么會惹出這么一場坏脾气的爆發。
  我作為女仆侍候了這位新來的人之后,把蛋糕放在烘爐里,在大廳与廚房里都升起旺火,搞得很像過圣誕節的樣子。完事后,我就准備坐下來,唱几支圣誕歌來使自己開開心,也不管約瑟夫斷言說什么我所選的歡樂的調子根本夠不上是歌。他已經回到臥房獨自禱告去了,恩蕭夫婦正在用那些為她買來送小林惇兄妹的各式各樣漂亮的小玩意吸引她的注意力,這些是用來答謝他們的招待的。他們已經邀請小林惇兄妹第二天來呼嘯山庄,這邀請已被接受了,不過有個條件:林惇夫人請求把她的寶貝儿們和那個“頑皮、好咒罵人的男孩”小心隔開。
  因此就剩下我一個人在這里。我聞到爛熟了的香料的濃郁香味,欣賞著那些閃亮的廚房用具,用冬青葉裝飾著的擦亮了的鐘,排列在盤里的銀盆——它們是准備用來在晚餐時倒加料麥酒的。我最欣賞的是我特別小心擦洗得清洁無暇的東西,就是那洗過掃過的地板。我暗自對每樣東西都恰如其分的贊美一番,于是我就記起老恩蕭從前在一切收拾停當時,總是怎么走進來,說我是假正經的姑娘,而且把一個先令塞到我手里作為圣誕節的禮物。從這我又想起他對希刺克厲夫的喜愛,他生怕死后希刺克厲夫會沒人照管為此所感到的恐懼,于是我很自然地接著想到現在這可怜的孩子的地位。我唱著唱著,哭起來了。但是一會我就猛然想到,彌補一下他所受的委屈,總比為這些事掉眼淚還有意義些。我起來,到院子里去找他。他就在不遠的地方。我發現他在馬廄里給新買的小馬撫平那有光澤的毛皮,并且和往常一樣在喂別的牲口。
  “快,希刺克厲夫!”我說,“廚房里挺舒服。約瑟夫在樓上呢。快,讓我在凱蒂小姐出來之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你們就可以坐在一起,整個火爐歸你們,而且可以長談到睡覺的時候。”
  他繼續干他的事,死也不肯把頭掉過來對著我。
  “來呀——你來不來呀!”我接著說,“你們兩個一人一小塊蛋糕,差不多夠了,你得要半個鐘頭打扮好哩。”
  我等了五分鐘,可是得不到回答,就走開了。凱瑟琳和她的哥哥嫂嫂一塊吃晚飯。約瑟夫和我合吃了一頓不和气的飯,一方在申斥,另一方也不客气。他的蛋糕和干酪就一整夜擺在桌上留給神仙了。他干活直干到九點鐘,然后不聲不響,執拗地走進他的臥房。凱蒂呆到很遲的時候,為了接待她的新朋友們吩咐了一大堆事情。她到廚房來過一次,想跟她的老朋友說話。可是他不在,只問了一下他是怎么回事,就又回去了。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那天正是假日,他就怏怏不樂地到曠野去,直到全家都出發到教堂去了,他才回來。饑餓和思索仿佛使他的興致好些。他跟了我一陣,然后鼓起勇气,突然高聲說:
  “耐莉,把我打扮得体面些,我要學好啦!”
  “正是時候,希刺克厲夫,”我說,“你已經把凱瑟琳搞傷心啦,她挺后悔回家來,我敢這么說!看來好像是你嫉妒她似的,只因為她比你多被人關心些。”
  這嫉妒凱瑟琳的念頭,他是不能理解的,可是使她傷心這個念頭,他可是十分明白的。
  “她說她傷心啦?”他追問,很嚴肅的樣子。
  “今天早上我告訴她你又走掉了,那時候她哭啦。”
  “唉,我昨天夜里也哭的,”他回答說,“我比她更有理由哭哩。”
  “是啊,你是有理由帶著一顆驕傲的心和一個空肚子上床的。”我說,“驕傲的人給自己招來悲哀。可是,如果你為你那种暴脾气慚愧,記住,在她進來的時候,你一定得道歉。你一定得走過去請求親親她,而且說——你很知道該說什么。只是要誠心誠意地去做,不要認為她穿了漂亮的衣服就變成陌生人似的。現在,盡管我還要把中飯准備好,我還可以抽出空來把你打扮好,好讓埃德加·林惇在你旁邊顯得像個洋娃娃:他是像洋娃娃。你雖比他小,可是,我可以斷定,你高些,肩膀也比他寬一倍,你可以在一眨眼工夫就把他打倒。你不覺得你能夠嗎?”
  希刺克厲夫的臉色開朗了一下,隨后又陰沉下來,他歎气。
  “可是,耐莉,就算我把他打倒二十回,也不會使他不漂亮些,或者使我更漂亮些。我愿我有淺色的頭發,白白的皮膚,穿著和舉動也像他,而且也有机會變得和他將來一樣的有錢!”
  “而且動不動就哭著喊媽媽,”我添上一句,“而且要是一個鄉下孩子向你舉起拳頭的時候,就發抖,而且下一場大雨就整天坐在家里。啊,希刺克厲夫,你這是沒出息!到鏡子這儿來,我要讓你看看你該愿望什么吧。你看到你兩只眼睛中間那兩條紋路沒有,還有那濃眉毛,不在中間弓起來,卻在中間低垂。還有那對黑黑的惡魔,埋得這么深,從來不大膽地打開它們的窗戶,卻在底下閃閃地埋伏著,像是魔鬼的奸細似的,但愿而且要學著把這些執拗的紋路摩平,坦率地抬起你的眼皮來,把惡魔變成可以信賴的、天真的天使,什么也不猜疑,對不一定是仇敵的人永遠要當作朋友。不要現出惡狗的樣子,好像知道被踢是該得的報酬,可又因為吃了苦頭,就又恨全世界,以及那踢它的人。”
  “換句話說,我一定要希望有埃德加·林惇的大藍眼睛和平坦的額頭才行,”他回答,“我真心愿望——可那也不會幫助我得到那些。”
  “只要有了好心,就會使你有張好看的臉,我的孩子,”我接著說,“哪怕你是一個真正的黑人;而一顆坏心就會把最漂亮的臉變得比丑還要糟。現在我們洗呀,梳呀,鬧別扭呀,都搞完啦。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挺漂亮?我要告訴你,我可覺得你簡直像一個化裝的王子哩。誰知道呢?也許你父親是中國的皇帝,你母親是個印度皇后,他們倆中間一個人只要用一個星期的收入,就能把呼嘯山庄和畫眉田庄一塊買過來?而你是被惡毒的水手綁了票,才帶到英國來的。如果我處在你的地位,我就要對我的出身編造出很高的奇想。而且一想到我曾經是什么人,就可以給我勇气和尊嚴來抵得住一個小農場主的壓迫!”
  我就這樣喋喋不休地扯下去,希刺克厲夫漸漸地消除了他的不快,開始表現得挺快樂了。這時我們的談話一下子被一陣從大路上傳來進了院子的轔轔車聲打斷了。他跑到窗口,我跑到了院子里,剛好看見林惇兄妹倆從家用馬車中走下來,裹著大氅皮裘,恩蕭們也從他們的馬上下來,他們在冬天常常騎馬去教堂的。凱瑟琳一手牽著一個孩子,把他們帶到大廳里,安置在火爐前,他們的白臉很快地有了血色。
  我催我的同伴現在要赶快收拾,還要顯得和和气气,他心甘情愿地順從了。可是倒楣的是,他一打開從廚房通過來的這邊門,辛德雷也正打開另一邊門。他們碰上了,主人一看見他又干淨又愉快的樣子就冒火了——或者,也許因為一心要對林惇夫人守信用吧——猛然一下把他推回去,而且生气地叫約瑟夫,“不許這家伙進這間屋子——把他送到閣樓里去,等午飯吃過再說。
  要是讓他跟他們在一起待上一分鐘,他就要用手指頭塞到果醬蛋糕里去,還會偷水果哩。”
  “不會的,先生,”我忍不住搭腔了,“他什么也不會碰的,他不會的。而且我猜想他一定和我們一樣也有他那份點心。”
  “要是在天黑以前我在樓下捉到他,就叫他嘗嘗我的巴掌,”辛德雷吼著。“滾,你這流氓!什么?你打算作個花花公子么,是不是;等我抓住那些漂亮的卷發——瞧瞧我會不會把它再拉長一點!”
  “那已經夠長的啦,”林惇少爺說,從門口偷瞧,“我奇怪這些頭發沒讓他頭疼。耷拉到他的眼睛上面像馬鬃似的!’
  他說這話并沒有侮辱他的想法。可是希刺克厲夫的暴性子卻不准備忍受在那時候甚至似乎已經當作情敵來痛恨的那人的傲慢表現。他抓起一盆熱苹果醬,這是他順手抓到的頭一件東西,把它整個向說話的人的臉上和脖子上潑去。那個人立刻哭喊起來,伊莎貝拉和凱瑟琳都連忙跑到這邊儿來。恩蕭先生馬上抓起這個罪犯,把他送到他臥房里去。毫無疑問,他在那儿采用了一种粗暴的治療法壓下那一陣憤怒,因為他回來時臉挺紅而且喘著气。我拿起擦碗布,惡狠狠地揩著埃德加的鼻子和嘴,說這是他多管閒事的報應。他的妹妹開始哭著要回家,凱蒂站在那里惊慌失措,為這一切羞得臉紅。
  “你不應該跟他說話!”她教訓著林惇少爺,“他脾气不好,現在你把這一趟拜訪搞糟糕啦。他還要挨鞭子,我可不愿意他挨鞭子!我吃不下飯啦。你干嗎跟他說話呢,埃德加?”
  “我沒有,”這個少年抽泣著,從我手里掙脫出來,用他的白麻紗手絹結束剩余的清洁工作。“我答應過媽媽我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我沒有說。”
  “好啦,別哭啦,”凱瑟琳輕蔑地回答,“你并沒有被人殺死。別再淘气了。我哥哥來啦,安靜些!噓,伊莎貝拉!有人傷著你了嗎?”
  “喏,喏,孩子們——坐到你們的位子上去吧!”辛德雷匆匆忙忙進來喊著。“那個小畜生倒把我搞得挺暖和。下一回,埃德加少爺,就用你自己的拳頭打吧——那會使你開胃的!”
  一瞅見這香味四溢的筵席,這小小的一伙人又安定下來。他們在騎馬之后已經餓了,而且那點气也容易平下來,因為他們并沒有受到什么真正的傷害。恩蕭先生切著大盤的肉,女主人的談笑風生使他們高興起來。我站在她椅子背后侍候著,而且很難過地看著凱瑟琳,她毫無眼淚的眼睛帶著漠然的神气,開始切她面前的鵝翅膀。
  “沒心肝的孩子,”我心想,“她多么輕易地就把她從前游伴的苦惱給撇開啦。我沒法想象她竟是這么自私。”
  她拿起一口吃的送到嘴邊,隨后又把它放下了。她的臉緋紅,眼淚涌出來。她把叉子滑落到地板上,赶緊鑽到桌布下面去掩蓋她的感情。沒過多久我就再不能說她沒心肝了,因為我看出來她一整天都在受罪,苦苦想著找個机會自己呆著,或是去看看希刺克厲夫——他已經被主人關起來了——照我看來,她想私下給他送吃的去。
  晚上我們有個跳舞會。凱蒂請求這時把他放出來,因為伊莎貝拉·林惇沒有舞伴。她的請求是白費的,我奉命來補這個缺。這种活動使我們興奮,它驅散了一切憂郁和煩惱。吉默吞樂隊的到來更增添了我們的歡樂。這樂隊有十五個人之多——除了歌手外,還有一個喇叭,一個長喇叭,几支豎笛,低音笛,法國號角,一把低音提琴。每年圣誕節,他們輪流到所有的体面人家演奏,收點捐款。能听到他們的演奏,我們是當作一件頭等樂事來看待的,等到一般的頌主詩歌唱之后,就請他們唱歌曲和重唱。恩蕭太太愛好音樂,所以他們演奏了不少。
  凱瑟琳也愛好音樂,可是她說在樓上听起來,那將會是最動听的了,于是,就摸黑上了樓,我也跟著走開。他們把樓下大廳的門關著,根本沒注意我們,因為那屋里擠滿了這么多人。她沒有在樓梯口上停下,卻往上走,走到禁閉希刺克厲夫的閣樓上,叫喚他。有一會他執拗地不理睬。她堅持叫下去,最后說服了他,隔著木板与她交談。我讓這兩個可怜的東西談著話,不受干扰,直等到我推測歌唱要停止,那些歌手要吃點東西了,我就爬上梯子去提醒她。我在外面沒找到她,卻听見她的聲音在里面。這小猴子是從一個閣樓的天窗爬進去,沿著房頂,又進另一個閣樓的天窗。于是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她叫出來。當她真出來時,希刺克厲夫也跟她來了。她堅持要我把他帶到廚房去,因為我那位伙伴約瑟夫,為了躲避他所謂的“魔鬼頌”,到鄰居家去了。我告訴他們我無意鼓勵他們玩這种把戲,但是既然這囚犯自從昨天午飯后就沒吃過,我就默許他欺瞞辛德雷這一回。他下去了,我搬個凳子叫他坐在火爐旁,給他一大堆好吃的。可是他病了,吃不下,我本想款待他的企圖也只好丟開了。他兩個胳臂肘支在膝上,手托著下巴,一直不聲不響地沉思著。我問他想些什么,他嚴肅地回答——
  “我在打算怎樣報复辛德雷。我不在乎要等多久,只要最后能報仇就行,希望他不要在我報复之前就死掉。”
  “羞啊,希刺克厲夫!”我說,“懲罰惡人是上帝的事,我們應該學著饒恕人。”
  “不,上帝得不到我那种痛快,”他回答,“但愿我能知道最好的方法才好!讓我一個人呆著吧,我要把它計划出來。這樣在想那件事的時候,我就不覺得痛苦了。”
  可是,洛克烏德先生,我倒忘記了這些故事是不能供你消遣的。我再也沒想到絮叨到這樣地步,真气人。你的粥冷啦,你也瞌睡啦!我本來可以把你要听的關于希刺克厲夫的歷史用几個字說完的。
  管家這樣打斷了她自己的話,站起來,正要放下她的針線活,但是我覺得离不開壁爐,而且我一點睡意也沒有。
  “坐著吧,丁太太,”我叫著,“坐吧,再坐半個鐘頭!你這樣慢條斯理地講故事正合我的意,你就用同樣的口气講完吧。我對你所提的每個人物或多或少都感到有興趣哩。”
  “鐘在打十一點啦,先生。”
  “沒關系——我不習慣在十二點以前上床的。對于一個睡到十點鐘才起來的人,一兩點鐘睡已經夠早的啦。”
  “你不應該睡到十點鐘。早上最好的時間在十點以前就過去啦。一個人要是到十點鐘還沒有做完他一天工作的一半,就大有可能剩下那一半也做不完。”
  “不管怎么樣,丁太太,還是再坐下來吧,因為明天我打算把夜晚延長到下午哩。我已經預感到自己至少要得一場重傷風。”
  “我希望不會,先生。好吧,你必須允許我跳過三年,在那期間,恩蕭夫人——”
  “不,不,我不允許這樣搞法!你熟悉不熟悉那樣的心情:如果你一個人坐著,貓在你面前地毯上舐它的小貓,你那么專心地看著這個動作,以致有一只耳朵貓忘記舐了,就會使你大不高興?”
  “我得說,是一种很糟糕的懶性子。”
  “相反,是一种緊張得令人討厭的心情。在目前,我的心情正是這樣。因此,你要詳詳細細地接著講下去。我看出來這一帶的人,對于城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居民來說,就好比地窖里的蜘蛛見著茅舍里的蜘蛛,得益不少。這并不完全我是個旁觀者,才得出這种日益深刻的印象。他們确實更認真,更自顧自的過著日子,不太顧及那些表面變化的和瑣碎的外界事物。我能想象在這儿,几乎可能存在著一种終生的愛;而我過去卻死不相信會有什么愛情能維持一年。一种情況像是把一個饑餓的人,安放在僅僅一盤菜前面,他可以精神專注地大嚼一頓,毫不怠慢它。另一种情況,是把他領到法國廚子擺下的一桌筵席上,他也可能從這整桌菜肴中同樣享用了一番,但是各盆菜肴在他心目中、記憶里卻僅僅是极微小的分子而已。”
  “啊!你跟我們熟了的時候,就知道我們這儿跟別地方的人是一樣的。”丁太太說,對我這番話多少有點莫名其妙。
  “原諒我,”我搭腔,“你,我的好朋友,這是反對那句斷言的一個顯著證据。我一向認為的你們這一階層人所固有的習气,在你身上并未留下痕跡,你只是稍稍有點鄉土气罷了。我敢說你比一般仆人想得多些。你不得不培養你思考的能力,因為你沒有必要把生命消耗在愚蠢的瑣事中。
  丁太太笑起來。
  “我的确認為我自己是屬于一种沉著清醒的人,”她說,
  “這倒不一定是由于一年到頭住在山里,老是看見那几張面孔和老套的動作,而是我受過嚴格的訓練,這個給了我智慧;而且我讀過的書比你想象的還多些,洛克烏德先生。在這個圖書室里,你可找不到有哪本書我沒看過,而且本本書,我都有所得益。除了那排希腊文和拉丁文的,還有那排法文的,但那些書我也能分辨得出。對于一個窮人的女儿,你也只能期望這么多。只是,如果你希望我像閒聊一樣,把整個來龍去脈都要細講,那我就這樣說下去吧。而且,時間上不跳過三年,就從第二年夏天講起也可以啦——一七七八年的夏天,那就是,差不多二十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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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個晴朗的六月天的早晨,第一個要我照應的漂亮小嬰孩,也就是古老的恩蕭家族的最後一個,誕生了。我們正在遠處的一塊田裏忙著耙草,經常給我們送早飯的姑娘提前一個鐘頭就跑來了。她穿過草地,跑上小路,一邊跑一邊喊我。
  “啊,多棒的一個小孩!”她喘著說,“簡直是從來沒有的最好的男孩!可是大夫說太太一定要完啦,他說好幾個月來她就有肺癆病。我聽見他告訴辛德雷先生的。現在她沒法保住自己啦,不到冬天就要死了。你一定得馬上回家。要你去帶那孩子,耐莉,喂他糖和牛奶,白天夜裏照應著。但願我是你,因為到了太太不在的時候,就全歸你啦!”
  “可是她病得很重嗎?”我問,丟下耙,系上帽子。
  “我想是的,但看樣子她還心寬。”那姑娘回答,“而且聽她說話好像她還想活下去看孩子長大成人哩。她是高興得糊塗啦,那是個多麼好看的孩子:我要是她,准死不了:我光是瞅他一眼,也就會好起來的,才不管肯尼茲說什麼呢。我都要對他發火啦,奧徹太太把這小天使抱到大廳給主人看,他臉上才有喜色,那個老傢伙就走上前,他說:‘恩蕭,你的妻給你留下這個兒子真是福氣。她來時,我就深信保不住她啦。現在,我不得不告訴你,冬天她大概就要完了。別難過,別為這事太煩惱啦,沒救了。而且,你本應該聰明些,不該挑這麼個不值什麼的姑娘!’”
  “主人回答什麼呢!”我追問著。
  “我想他咒罵來著,可我沒管他,我就是要看看孩子,”她又開始狂喜地描述起來。在我這方面我和她一樣熱心,興高采烈地跑回家去看。雖然我為辛德雷著想,也很難過。他心裏只放得下兩個偶像——他的妻子和他自己。他兩個都愛,只崇拜一個,我不能設想他怎麼擔起這損失。
  我們到了呼嘯山莊的時候,他正站在門前。在我進去時,我問:“孩子怎麼樣?”
  “簡直都能跑來跑去啦,耐兒1!”他回答,露出愉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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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耐兒——Nell,耐莉(Nelly)的愛稱。
  “女主人呢?”我大膽地問,“大夫說她是——”
  “該死的大夫!”他打斷我的話,臉紅了,“弗蘭西斯還好好的哩,下星期這時候她就要完全好啦。你上樓嗎?你可不可以告訴她,只要她答應不說話,我就來,我離開了她,因為她說個不停,她一定得安靜些。——告訴她,肯尼茲大夫這樣說的。”
  我把這話傳達給恩蕭夫人,她看來興致勃勃,而且挺開心地回答:
  “艾倫,我簡直沒說一個字,他倒哭著出去兩次啦。好吧,說我答應了我不說話,可那並不能管住我不笑他呀!”
  可憐的人!直到她臨死的前一個星期,那顆歡樂的心一直沒有丟開她。她的丈夫固執地——不,死命地——肯定她的健康日益好轉。當肯尼茲警告他說,病到這個地步,他的藥是沒用了,而且他不必來看她,讓他再浪費錢了,他卻回嘴說:
  “我知道你不必再來了——她好啦——她不需要你再看她了。她從來沒有生肺癆。那只是發燒,已經退了。她的脈搏現在跳得和我一樣慢,臉也一樣涼。”
  他也跟妻子說同樣的話,而她好像也信了他。可是一天夜裏,她正靠在丈夫的肩上,正說著她想明天可以起來了,一陣咳嗽嗆住了她的話——極輕微的一陣咳嗽——他把她抱起來。她用雙手摟著恩蕭的脖子,臉色一變,她就死了。
  正如那姑娘所料,這個孩子哈裏頓完全歸我管了。恩蕭先生對他的關心,只限於看見他健康,而且絕不要聽見他哭,就滿足。至於他自己,變得絕望了,他的悲哀是屬於哭不出來的那種。他不哭泣,也不禱告。他詛咒又蔑視,憎恨上帝同人類,過起了恣情放蕩的生活。僕人們受不了他的暴虐行為,不久都走了。約瑟夫和我是僅有的兩個願留下的人。我不忍心丟開我所照應的孩子,而且,你知道我曾經是恩蕭的共乳姊妹,總比一個陌生人對他的行為還能夠寬恕些。約瑟夫繼續威嚇著佃戶與那些幹活的,因為呆在一個有好多事他可以罵個沒完的地方,就是他的職業。
  主人的壞作風和壞朋友給凱瑟琳與希刺克厲夫做出一個糟糕的榜樣。他對希刺克厲夫的待遇足以使得聖徒變成惡魔。而且,真的,在那時期,那孩子好像真有魔鬼附體似的。他幸災樂禍地眼看辛德雷墮落得不可救藥,那野蠻的執拗與殘暴一天天地變得更顯著了。我們的住宅活像地獄,簡直沒法向你形容。副牧師不來拜訪了,最後,沒有一個體面人走近我們。愛德格•林惇可以算是唯一的例外,他還常來看凱蒂小姐。到了十五歲,她就是鄉間的皇后了,沒有人能比得上她,她果然變成一個傲慢任性的尤物!自從她的童年時代過去後,我承認我不喜歡她了;我為了要改掉她那妄自尊大的脾氣,我常常惹惱她,盡管她從來沒有對我採取憎厭的態度。她對舊日喜愛的事物保持一種古怪的戀戀不舍之情;甚至希刺克厲夫也為她所喜愛,始終不變。年輕的林惇,盡管有他那一切優越之處,卻發覺難以給她留下同等深刻的印象。他是我後來的主人,掛在壁爐上的就是他的肖像。本來一向是掛在一邊,他妻子的掛在另一邊的。可是她的被搬走了,不然你也許可以看看她從前是怎樣的人。你看得出嗎?
  丁太太舉起蠟燭,我分辨出一張溫和的臉,極像山莊上那位年輕夫人,但是在表情上更顯得沉思而且和藹。那是一幅可愛的畫像。長長的淺色頭發在額邊微微捲曲著,一對大而嚴肅的眼睛,渾身上下幾乎是太斯文了。凱瑟琳•恩蕭會為了這麼個人,而忘記了舊友,我可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但若是他,有著和他本人相稱的思想,能想得出此刻我對凱瑟琳•恩蕭的看法,那才使我詫異哩。
  “一幅非常討人喜歡的肖像,”我對管家說,“像不像他本人?”
  “像的,”她回答,“可是在他興致好的時候還好看些;那是他平日的相貌,通常他總是精神不振的。”
  凱瑟琳自從跟林惇他們同住了五個星期後,就和他們繼續來往。既然在一起時,她不願意表現出她那粗魯的一面,而且在那兒,她見的都是些溫文爾雅的舉止,因此,她也懂得無禮是可羞的。她乖巧而又親切地,不知不覺地騙住了老夫人和老紳士,贏得了伊莎貝拉的愛慕,還征服了她哥哥的心靈——這收獲最初挺使她得意。因為她是野心勃勃的,這使她養成一種雙重性格,也不一定是有意要去欺騙什麼人。在那個她聽見希刺克厲夫被稱作一個“下流的小壞蛋”和“比個畜生還糟”的地方,她就留意著自己的舉止不要像他。可在家,她就沒有什麼心思去運用那種只會被人嘲笑的禮貌了,而且也無意約束她那種放浪不羈的天性,因為約束也不會給她帶來威望和贊美。
  愛德格先生很少能鼓起勇氣公開地來拜訪呼嘯山莊。他對恩蕭的名聲很有戒心,生怕遇到他。但是我們總是盡量有禮貌地招待他。主人知道他是為什麼來的,自己也避免冒犯他。如果他不能文文雅雅的話,就索性避開。我簡直認為他的光臨挺讓凱瑟琳討厭;她不耍手段,從來也不賣弄風情,顯然極力反對她這兩個朋友見面。因為當希刺克厲夫當著林惇的面表示出輕蔑時,她可不像在林惇不在場時那樣附和他;而當林惇對希刺克厲夫表示厭惡,無法相容的時候,她又不敢冷漠地對待他的感情,好像是人家看輕她的夥伴和她沒任何關系似的。我總笑她那些困惑和說不出口的煩惱,我的嘲笑她可是躲不過的哩。聽起來好像我心狠,可她太傲了,大家才不會去憐憫她的苦痛呢,除非她收斂些,放謙和些。最後她自己招認了,而且向我吐露了衷曲。除了我,還有誰能作她的顧問。
  一天下午,辛德雷先生出去了,希刺克厲夫借此想給自己放一天假。我想,那時他十六歲了,相貌不醜,智力也不差,他卻偏要想法表現出裏裏外外都讓人討厭的印象,自然他現在的模樣並沒留下任何痕跡。首先,他早年所受的教育,到那時已不再對他起作用了,連續不斷的苦工,早起晚睡,已經撲滅了他在追求知識方面所一度有過的好奇心,以及對書本或學問的喜愛。他童年時由於老恩蕭先生的寵愛而注入到他心裏的優越感,這時已經消失了。他長久努力想要跟凱瑟琳在她的求學上保持平等的地位,卻帶著沈默的而又痛切的遺憾,終於舍棄了;而且他是完全舍棄了。當他發覺他必須,而且必然難免,沉落在他以前的水平以下的時候,誰也沒法勸他往上走一步。隨後人的外表也跟內心的墮落互相呼應了:他學了一套萎靡不振的走路樣子和一種不體面的神氣;他天生的沈默寡言的性情擴大成為一種幾乎是癡呆的、過分不通人情的壞脾氣。而他在使他的極少數的幾個熟人對他反感而不是對他尊敬時,卻顯然是得到了一種苦中作樂的樂趣呢。
  在他幹活間休時,凱瑟琳還是經常跟他作伴;可是他不再用話來表示對她的喜愛了,而是憤憤地、猜疑地躲開她那女孩子氣的撫愛,好像覺得人家對他濫用感情是不值得引以為樂的。在前面提到的那一天,他進屋來,宣佈他什麼也不打算幹,這時我正幫凱蒂小姐整理她的衣服。她沒有算計到他腦子裏會生出閒散一下的念頭;以為她可以佔據這整個大廳,已經想法通知愛德格先生說她哥哥不在家,而且她准備接待他。
  “凱蒂,今天下午你忙嗎?”希刺克厲夫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嗎?”
  “不,下著雨呢。”她回答。
  “那你幹嗎穿那件綢上衣?”他說,“我希望,沒人來吧?”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來,”小姐結結巴巴地說道,“可你現在應該在地裏才對,希刺克厲夫。吃過飯已經一個鐘頭啦,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辛德雷總是討厭地妨礙我們,很少讓我們自由自在一下,”這男孩子說,“今天我不再幹活了,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啊,可是約瑟夫會告狀的,”她繞著彎兒說,“你最好還是去吧!”
  “約瑟夫在盤尼斯吞岩那邊裝石灰哩,他要忙到天黑,他決不會知道的。”
  說著,他就磨磨蹭蹭到爐火邊,坐下來了。凱瑟琳皺著眉想了片刻——她覺得需要為即將來訪的客人排除障礙。
  “伊莎貝拉和愛德格•林惇說過今天下午要來的,”沈默了一下之後,她說,“既然下雨了,我也不用等他們了。不過他們也許會來的,要是他們真來了,那你可不保險又會無辜挨罵了。”
  “叫艾倫去說你有事好了,凱蒂,”他堅持著,“別為了你那些可憐的愚蠢的朋友倒把我攆出去!有時候,我簡直要抱怨他們——可是我不說吧——”
  “他們什麼?”凱瑟琳叫起來,怏怏不樂地瞅著他。“啊,耐莉!”她性急地嚷道,把她的頭從我手裏掙出來,“你把我的卷發都要梳直啦!夠啦,別管我啦。你簡直想要抱怨什麼,希刺克厲夫?”
  “沒什麼——就看看牆上的日歷吧。”他指著靠窗掛著的一張配上框子的紙,接著說:“那些十字的就是你跟林惇他們一起消磨的傍晚,點子是跟我在一起度過的傍晚。你看見沒有?我天天都打記號的。”
  “是的,很傻氣,好像我會注意似的!”凱瑟琳回答,怨聲怨氣的。“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表示我是注意了的。”希刺克厲夫說。
  “我就應該總是陪你坐著嗎?”她質問,更冒火了。“我得到什麼好處啦?你說些什麼呀?你到底跟我說過什麼話——,或是作過什麼事來引我開心,你簡直是個啞巴,或是個嬰兒呢!”
  “你以前從來沒告訴過我,嫌我說話太少,或是你不喜歡我作伴,凱蒂。”希刺克厲夫非常激動地叫起來。
  “什麼都不知道,什麼話也不說的人根本談不上作伴,”她咕嚕著。
  她的同伴站起來了,可他沒有時間再進一步表白他的感覺了,因為石板路上傳來馬蹄聲,而年輕的林惇,輕輕地敲了敲門之後便進來了,他的臉上由於他得到這意外的召喚而容光煥發。無疑的,凱瑟琳在這一個進來,另一個出去的當兒,看出來她這兩個朋友氣質的截然不同。猶如你剛看完一個荒涼的丘陵產煤地區,又換到一個美麗的肥沃山谷;而他的聲音和彬彬有禮也和他的相貌同樣的與之恰恰相反。他有一種悅耳的低聲的說話口氣,而且吐字也跟你一樣。比起我們這兒講話來,沒有那麼粗聲粗氣的,卻更為柔和些。
  “我沒來得太早吧?”他問,看了我一眼。我已開始揩盤子,並且清理櫥裏頂那頭的幾個抽屜。
  “不早,”凱瑟琳回答,“你在那兒幹嗎,耐莉?”
  “幹我的事,小姐,”我回答。(辛德雷先生曾吩咐過我,只要在林惇私自拜訪時我就得作個第三者。)
  她走到我背後,煩惱地低聲說:“帶著你的抹布走開,有客在家的時候,僕人不該在客人所在的房間裏打掃!”
  “現在主人出去了,正是個好機會,”我高聲回答,“他討厭我在他面前收拾這些東西。我相信愛德格先生一定會諒解我的。”
  “可我討厭你在我面前收拾,”小姐蠻橫地嚷著,不容她的客人有機會說話——自從和希刺克厲夫小小爭執之後,她還不能恢復她的平靜。
  “我很抱歉,凱瑟琳小姐。”這是我的回答,我還繼續一心一意地作我的事。
  她,以為愛德格看不見她,就從我手裏把抹布奪過去,而且使勁狠狠地在我胳膊上擰了一下,擰得很久。我已經說過我不愛她,而且時時以傷害她的虛榮心為樂;何況她把我弄得非常痛,所以我本來蹲著的,馬上跳起來,大叫:“啊,小姐,這是很下流的手段!你沒有權利掐我,我可受不了。”
  “我並沒有碰你呀,你這說謊的東西!”她喊著,她的手指頭直響,想要再來一次,她的耳朵因發怒而通紅。她從來沒有力量掩飾自己的激動,總是使她的臉變得通紅。
  “那麼,這是什麼?”我回嘴,指著我明擺著的紫斑作為見證來駁倒她。
  她跺腳,猶豫了一陣,然後,無法抗拒她那種頑劣的情緒,便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的兩眼都溢滿淚水。
  “凱瑟琳,親愛的!凱瑟琳!”林惇插進來,看到他的偶像犯了欺騙與粗暴的雙重錯誤大為震驚。
  “離開這間屋子,艾倫!”她重複說,渾身發抖。
  小哈裏頓原是到處跟著我的,這時正挨近我坐在地板上,一看見我的眼淚,他自己也哭起來,而且哭著罵“壞凱蒂姑姑”,這把她的怒火又惹到他這不幸的孩子的頭上來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搖得這可憐的孩子臉都變青了。愛德格連想也沒想便抓住她的手好讓她放掉他。剎那間,有一隻手掙脫出來,這嚇壞了的年輕人才發覺這只手已打到了他自己的耳朵上,看樣子絕不可能被誤會為是開玩笑。她驚慌失措地縮回了手。我把哈裏頓抱起來,帶著他走到廚房去,卻把進出的門開著,因為我很好奇,想看看他們怎麼解決他們的不愉快。這個被侮辱了的客人走到他放帽子的地方,面色蒼白,嘴唇直顫。
  “那才對!”我自言自語,“接受警告,滾吧!讓你看一眼她真正的脾氣,這才是好事哩。”
  “你到哪兒去?”凱瑟琳走到門口追問著。
  他偏過身子,打算走過去。
  “你可不能走!”她執拗地叫嚷著。
  “我非走不可,而且就要走!”他壓低了聲音回答。
  “不行,”她堅持著,握緊門柄,“現在還不能走,愛德格•林惇。坐下來,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我要整夜難過,而且我不願意為你難過!”
  “你打了我,我還能留下來麼?”林惇問。
  凱瑟琳不吭氣了。
  “你已經使得我怕你,為你害臊了,”他接著說,“我不會再到這兒來了!”
  她的眼睛開始發亮,眼皮直眨。
  “而且你有意撒謊!”他說。
  “我沒有!”她喊道,又開腔了,“我什麼都不是故意的。好,走吧,隨你的便——走開!現在我要哭啦——我要一直哭到半死不活!”
  她跪在一張椅子跟前,開始認真痛切地哭起來。愛德格保持他的決心徑直走到院子裏;到了那兒,他又躊躇起來。我決定去鼓勵他。
  “小姐是非常任性的,先生,”我大聲叫,“壞得像任何慣壞了的孩子一樣。你最好還是騎馬回家,不然她要鬧得死去活來,不過是折磨我們大家罷了。”
  這軟骨頭斜著眼向窗裏望:他簡直沒有力量走開,正像一隻貓無力離開一隻半死的耗子或是一隻吃了一半的鳥一樣。啊!我想,可沒法挽救他了,他已經註定了,而且朝著他的命運飛去了!真是這樣,他猛然轉身,急急忙忙又回到屋裏,把他背後的門關上。過了一會當我進去告訴他們,恩蕭已經大醉而歸,准備把我們這所老宅都毀掉(這是在那樣情況下他通常有的心情),這時我看見這場爭吵反而促成一種更密切的親昵——已經打破了年輕人的羞怯的堡壘,並且使他們拋棄了友誼的偽裝而承認他們自己是情人了。
  辛德雷先生到達的消息促使林惇迅速地上馬,也把凱瑟琳趕回她的臥房。我去把小哈裏頓藏起來,又把主人的獵槍裏的子彈取出,這是他在瘋狂的興奮狀態中喜歡玩的,任何人惹了他,或甚至太引他注意,就要冒性命危險。我想出了把子彈拿開的辦法,這樣如果他真鬧到開槍的地步的話,也可以少闖點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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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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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進來了,叫喊著不堪入耳的咒罵的話,剛好看見我正把他的兒子往廚房碗櫥裏藏。哈裏頓對於碰上他那野獸般的喜愛或瘋人般的狂怒,都有一種恐怖之感,這是因為在前一種情況下他有被擠死或吻死的機會,而在另一種情況下他又有被丟在火裏或撞在牆上的機會。他的驚恐倒使我可以隨意地把他放在任何地方,這可憐的東西總是不聲不響。
  “哪,我到底發現啦!”辛德雷大叫,抓著我脖子上的皮,像拖只狗似地往後拖。“天地良心,你們一定發了誓要謀害那個孩子!現在我知道他怎麼總不在我的跟前了。可是,魔鬼幫助我,我要讓你吞下這把切肉刀,耐莉!你不用笑,因為我剛剛把肯尼茲頭朝下悶到黑馬沼地裏,兩個一個都一樣——我要殺掉你們幾個,我不殺就不安心!”
  “可我不喜歡切肉刀,辛德雷先生,”我回答,“這刀剛切過熏青魚。要是你願意的話,我情願被槍殺。”
  “你還是遭天殺吧,”他說,“而且你將來也非遭不可。在英格蘭沒有一條法律能禁止一個人把他的家弄得像樣,可我的家卻亂七八糟!——張開你的嘴!”
  他握住刀子,把刀尖向我的牙齒縫裏戳。而我可從來不太怕他的奇想。我唾一下,肯定說味道很討厭——我無論如何不要吞下去。
  “啊!”他放開了我,說道,“我看出那個可惡的小流氓不是哈裏頓——我請你原諒,耐兒——要是他的話,他就應該活剝皮,因為他不跑來歡迎我,而且還尖聲大叫,倒好像我是個妖怪。不孝的崽子,過來!你欺騙一個好心腸的、上當的父親,我要教訓教訓你。現在,你不覺得這孩子頭發剪短點還可以漂亮些嗎?狗的毛剪短可以顯得凶些,我愛凶的東西——給我一把剪刀——凶而整潔的東西!而且,那是地獄裏才有的風氣——珍愛我們的耳朵是魔鬼式的狂妄,——我們沒有耳朵,也夠像驢子的啦。噓,孩子,噓!好啦,我的乖寶貝!別哭啦,揩幹你的眼睛——這才是個寶貝啦。親親我。什麼!他不肯?親親我,哈裏頓!該死的,親親我!上帝呀,好像我願意養這麼個怪物似的!我非把這臭孩子的脖子摔斷不可。”
  可憐的哈裏頓在他父親懷裏拚命又喊又踢,當他把哈裏頓抱上樓,而且把他舉到欄杆外面的時候,他更加倍地喊叫。我一邊嚷著他會把孩子嚇瘋的,一邊跑去救他。我剛走到他們那兒,辛德雷在欄杆上探身向前傾聽樓下有個聲音,幾乎忘記他手裏有什麼了。“是誰?”他聽到有人走近樓梯跟前,便問道。我也探身向前,為的是想作手勢給希刺克厲夫,我已經聽出他的腳步聲了,叫他不要再走過來。就在我的眼睛剛剛離開哈裏頓這一瞬間,他猛然一竄,便從那不當心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掉下去了。
  我們只顧看這個小東西是否安全,簡直沒有時間來體驗那尖銳的恐怖感覺了。希刺克厲夫正在緊要關頭走到了樓下,他下意識地把他接住了,並且扶他站好,抬頭看是誰惹下的禍。即使是一個守財奴為了五分錢舍棄一張幸運的彩票,而第二天發現他在這交易上損失了五千鎊,也不能表現出當希刺克厲夫看見樓上的人是恩蕭先生時那副茫然若失的神氣。那副神氣比言語還更能明白地表達出那種極其深沉的苦痛,因為他竟成了阻撓他自己報仇的工具。若是天黑,我敢說,他會在樓梯上打碎哈裏頓的頭顱來補救這錯誤,但是我們親眼看見孩子得救了,我立刻下樓把我的寶貝孩子抱過來,緊貼在心上。辛德雷從容不迫地下來,酒醒了,也覺得羞愧了。
  “這是你的錯,艾倫,”他說,“你該把他藏起來不讓我看見。你該把他從我手裏搶過去。他跌傷了什麼地方沒有?”
  “跌傷!”我生氣地喊著,“他要是沒死,也會變成個白癡!啊!我奇怪他母親怎麼不從她的墳裏站起來瞧瞧你怎樣對待他。你比一個異教徒還壞——這樣對待你的親骨肉!”
  他想要摸摸孩子。這孩子一發覺他是跟著我,就馬上發泄出他的恐怖,放聲哭出來。但是他父親的手指頭剛碰到他,他就又尖叫起來,叫得比剛才更高,而且掙紮著像要驚風似的。
  “你不要管他啦!”我接著說。“他恨你——他們都恨你——這是實話!你有一個快樂的家庭,卻給你弄到這樣一個糟糕的地步!”
  “我還要弄得更糟哩,耐莉,”這陷入迷途的人大笑,恢復了他的頑強,“現在,你把他抱走吧。而且,你聽著,希刺克厲夫!你也走開,越遠越好。我今晚不會殺你,除非,也許,我放火燒房子:那只是我這麼想想而已。”
  說著,他從櫥裏拿出一小瓶白蘭地,倒一些在杯子裏。
  “不,別!”我請求,“辛德雷先生,請接受我的警告吧。
  如果你不愛惜你自己,就可憐可憐這不幸的孩子吧!”
  “任何人都會比我待他更好些,”他回答。
  “可憐可憐你自己的靈魂吧!”我說,竭力想從他手裏奪過杯子。
  “我可不。相反,我寧願叫它沉淪來懲罰它的造物主,”這褻瀆神明的人喊叫著,“為靈魂的甘心永墮地獄而乾杯!”
  他喝掉了酒,不耐煩地叫我們走開。用一連串的可怕的,不堪重述也不能記住的咒罵,來結束他的命令。
  “可惜他不能醉死,”希刺克厲夫說。在門關上時,也回報了一陣咒罵,“他是在拚命,可是他的體質頂得住,肯尼茲先生說拿自己的馬打賭,在吉默吞這一帶,他要比任何人都活得長,而且將像個白發罪人似的走向墳墓,除非他碰巧遇上什麼越出常情的機會。”
  我走進廚房,坐下來哄我的小羔羊入睡。我以為希刺克厲夫走到穀倉去了。後來才知道他只走到高背長靠椅的那邊,倒在牆邊的一條凳子上,離火挺遠,而且一直不吭聲。
  我正把哈裏頓放在膝上搖著,而且哼著一支曲子,那曲子是這樣開始的——
  “夜深了,孩子睡著了。
  墳堆裏的母親聽見了——”
  這時凱蒂小姐,已經在她屋裏聽見了這場騷擾,伸進頭來,小聲說:
  “你一個人嗎,耐莉?”
  “是啊,小姐,”我回答。
  她走進來,走近壁爐。我猜想她要說什麼話,就抬頭望著。她臉上的表情看來又煩又憂慮不安。她的嘴半張著,好像有話要說。她吸了一口氣,但是這口氣化為一聲歎息而不是一句話。我繼續哼我的歌,還沒有忘記她剛才的態度。
  “希刺克厲夫呢?”她打斷了我的歌聲,問我。
  “在馬廄裏幹他的活哩,”這是我的回答。
  他也沒有糾正我,也許他在瞌睡。接著又是一陣長長的停頓。這時我看見有一兩滴水從凱瑟琳的臉上滴落到石板地上。她是不是為了她那可羞的行為而難過呢?我自忖著,那倒要成件新鮮事哩。可是她也許願意這樣——反正我不去幫助她!不,她對於任何事情都不大操心,除非是跟她自己有關的事。
  “啊,天呀!”她終於喊出來,“我非常不快樂!”
  “可惜,”我說,“要你高興真不容易,這麼多朋友和這麼少牽掛,還不能使你自己知足!”
  “耐莉,你肯為我保密嗎?”她糾纏著,跪在我旁邊,抬起她那迷人的眼睛望著我的臉,那種神氣足以趕掉人的怒氣,甚至在一個人極有理由發怒的時候也可以。
  “值得保守嗎?”我問,不太別扭了。
  “是的,而且它使我很煩,我非說出來不可!我要想知道我該怎麼辦。今天,愛德格•林惇要求我嫁給他,我也已經給他回答了。現在,在我告訴你這回答是接受還是拒絕之前,你告訴我應該是什麼。”
  “真是的,凱瑟琳小姐,我怎麼知道呢?”我回答。“當然,想想今天下午你當著他的面出了那麼大的醜,我可以說拒絕他是聰明的。既然他在那件事之後請求你,他一定要麼是個沒希望的笨蛋,要麼就是一個好冒險的傻瓜。”
  “要是你這麼說,我就不再告訴你更多的了,”她抱怨地回答,站起來了。“我接受了,耐莉。快點,說我是不是錯了!”
  “你接受了?那麼討論這件事又有什麼好處呢?你已經說定,就不能收回啦。”
  “可是,說說我該不該這樣作——說吧!”她用激怒的聲調叫著,絞著她的雙手,皺著眉。
  “在正確地回答那個問題之前,有許多事要考慮的,”我說教似地講著。“首先,最重要的是你愛不愛愛德格先生?”
  “誰能不愛呢?當然我愛。”她回答。
  然後我就跟她一問一答:對於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說來,這些問話倒不能算是沒有見識。
  “你為什麼愛他,凱蒂小姐?”
  “問得無聊,我愛——那就夠了。”
  “不行,你一定要說為什麼。”
  “好吧,因為他漂亮,而且在一起很愉快。”
  “糟,”這是我的評語。
  “而且因為他又年輕又活潑。”
  “還是糟。”
  “而且因為他愛我。”
  “那一點無關緊要。”
  “而且他將要有錢,我願意做附近最了不起的女人,而我有這麼一個丈夫就會覺得驕傲。”
  “太糟了!現在,說說你怎麼愛他吧?”
  “跟每一個人戀愛一樣。你真糊塗,耐莉。”
  “一點也不,回答吧。”
  “我愛他腳下的地,他頭上的天,他所碰過的每一樣東西,以及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我愛他所有的表情和所有的動作,還有整個的完完全全的他。好了吧!”
  “為什麼呢?”
  “不,你是在開玩笑,這可太惡毒了!對我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小姐說,並且皺起眉,掉過臉向著爐火。
  “我絕不是開玩笑,凱瑟琳小姐!”我回答。“你愛愛德格先生是因為他漂亮、年輕、活潑、有錢,而且愛你。最後這一點,不管怎麼樣,沒什麼作用,沒有這一條,你也許還是愛他;而有了這條,你倒不一定,除非他具備四個優點。”
  “是啊,當然,如果他生得醜,而且是個粗人,也許我只能可憐他——恨他。”
  “可是世界上還有好多漂亮的、富裕的年輕人呀——可能比他還漂亮,還有錢。你怎麼不去愛他們呢?”
  “如果有的話,他們也不在我的道路上!我還沒有看見過像愛德格這樣的人。”
  “你還可以看見一些,而且他不會總是漂亮、年輕,也不會總是有錢的。”
  “他現在是,而我只要顧眼前,我希望你說點合乎情理的話。”
  “好啦,那就解決了,如果你只顧眼前,就嫁林惇先生好啦。”
  “這件事我並不要得到你的允許——我要嫁他。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我到底對不對。”
  “如果人們結婚只顧眼前是對的話,那就完全正確。現在讓我們聽聽你為什麼不高興。你的哥哥會高興的,那位老太太和老先生也不會反對。我想,你將從一個亂糟糟的、不舒服的家庭逃脫,走進一個富裕的體面人家。而且你愛愛德格,愛德格也愛你。一切看來是順心如意——障礙又在哪兒呢?”
  “在這裏,在這裏!”凱瑟琳回答,一隻手捶她的前額,一隻手捶胸:“在凡是靈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靈魂裏,而且在我的心裏,我感到我是錯了!”
  “那是非常奇怪的!我可不懂。”
  “那是我的秘密。可要是你不嘲笑我,我就要解釋一下了。
  我不能說得很清楚——可是我要讓你感覺到我是怎樣感覺的。”
  她又在我旁邊坐下來,她的神氣變得更憂傷、更嚴肅,她緊攥著的手在顫抖。
  “耐莉,你從來沒有做過稀奇古怪的夢嗎?”她想了幾分鐘後,忽然說。
  “有時候做。”我回答。
  “我也是的。我這輩子做過的夢有些會在夢過以後永遠留下來跟我在一起,而且還會改變我的心意。這些夢在我心裏穿過來穿過去,好像酒流在水裏一樣,改變了我心上的顏色。這是一個——我要講了——可是你可別對隨便什麼話都笑。”
  “啊,別說啦,凱瑟琳小姐!”我叫著,“用不著招神現鬼來纏我們,我們已夠慘的啦。來,來,高興起來,像你本來的樣子!看看小哈裏頓——他夢中想不到什麼傷心事。他在睡眠中笑得多甜啊!”
  “是的,他父親在寂寞無聊時也詛咒得多甜!我敢說,你還記得他和那個小胖東西一樣的時候——差不多一樣的小而天真。可是,耐莉,我要請你聽著——並不長;而我今天晚上也高興不起來。”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趕緊反復說著。
  那時候我很迷信夢,現在也還是。凱瑟琳臉上又有一種異常的愁容,這使我害怕她的夢會使我感到什麼預兆,使我預見一件可怕的災禍。她很困惱,可是她沒有接著講下去。停一會她又開始說了,顯然是另揀一個題目。
  “如果我在天堂,耐莉,我一定會非常淒慘。”
  “因為你不配到那兒去,”我回答,“所有的罪人在天堂裏都會淒慘的。”
  “可不是為了那個。我有一次夢見我在那兒了。”
  “我告訴你我不要聽你的夢,凱瑟琳小姐!我要上床睡覺啦。”我又打斷了她。她笑了,按著我坐下來,因為我要離開椅子走了。
  “這並沒有什麼呀,”她叫著,“我只是要說天堂並不是像我的家。我就哭得很傷心,要回到塵世上來。而天使們大為憤怒,就把我扔到呼嘯山莊的草原中間了。我就在那兒醒過來,高興得直哭。這就可以解釋我的秘密了,別的也是一樣。講到嫁給愛德格•林惇,我並不比到天堂去更熱心些。如果那邊那個惡毒的人不把希刺克厲夫貶得這麼低,我還不會想到這個。現在,嫁給希刺克厲夫就會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多麼愛他;那並不是因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論我們的靈魂是什麼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樣的;而林惇的靈魂就如月光和閃電,或者霜和火,完全不同。”
  這段話還沒有講完,我發覺希刺克厲夫就在這兒。我注意到一個輕微的動作,我回過頭,看見他從凳子上站起來,不聲不響地悄悄出去了。他一直聽到凱瑟琳說嫁給他就會降低她的身份,就沒再聽下去。我的同伴,坐在地上,正被高背長靠椅的椅背擋住,看不見他在這兒,也沒看見他離開。可是我吃了一驚,叫她別出聲。
  “幹嗎?”她問,神經過敏地向四周望著。
  “約瑟夫來了,”我回答,碰巧聽見他的車輪在路上隆隆的聲音,“希刺克厲夫會跟他進來的。我不能擔保他這會兒在不在門口哩。”
  “啊,他不可能在門口偷聽我的!”她說。“把哈裏頓交給我,你去准備晚飯,弄好了叫我去跟你一塊吃吧。我願意欺騙我這不好受的良心,而且也深信希刺克厲夫沒想到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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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是吧?他不知道什麼叫做愛吧?”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說他不能跟你一樣地瞭解。”我回答,“如果你是他所選定的人,他就要成為天下最不幸的人了。你一旦變成林惇夫人,他就失去了朋友、愛情以及一切!你考慮過沒有?你將怎樣忍受這場分離,而他又將怎麼忍受完全被人遺棄在世上,因為,凱瑟琳小姐——”
  “他完全被人遺棄!我們分開!”她喊,帶著憤怒的語氣。
  “請問,誰把我們分開?他們要遭到米羅1的命運!只要我還活著,艾倫——誰也不敢這麼辦。世上每一個林惇都可以化為烏有,我絕不能夠答應放棄希刺克厲夫。啊,那可不是我打算的——那不是我的意思!要付這麼一個代價,我可不作林惇夫人!將來他這一輩子,對於我,就和他現在對於我一樣地珍貴。愛德格一定得消除對希刺克厲夫的反感,而且,至少要容忍他。當他知道了我對他的真實感情,他就會的。耐莉,現在我懂了,你以為我是個自私的賤人。可是,你難道從來沒想到,如果希刺克厲夫和我結婚了,我們就得作乞丐嗎?而如果我嫁給林惇,我就能幫助希刺克厲夫高升,並且把他安置在我哥哥無權過問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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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米羅——Milo,紀元前57年曾為羅馬護民官。原為寵貝的手下人,原組織鬥士與克勞狄斯暗鬥達五年之久。紀元前55年做了羅馬執政官。紀元前52年謀殺了克勞狄斯,後被控告並放逐。紀元前48年又組織叛亂,在科薩被捕並被處死。
  “用你丈夫的錢嗎,凱瑟琳小姐?”我問,“你要發覺他可不是你估計的這麼順從。而且,雖然我不便下斷言,我卻認為那是你要作小林惇的妻子的最壞的動機。”
  “不是,”她反駁,“那是最好的!其他的動機都是為了滿足我的狂想;而且也是為了愛德格的緣故——因為在他的身上,我能感到,既包含著我對愛德格的還包含著他對我自己的那種感情。我不能說清楚,可是你和別人當然都瞭解,除了你之外,還有,或是應該有,另一個你的存在。如果我是完完全全都在這兒,那麼創造我又有什麼用處呢?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厲夫的悲痛,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注意並且互相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強的思念。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而他卻給消滅了,這個世界對於我就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我不會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對林惇的愛像是樹林中的葉子:我完全曉得,在冬天變化樹木的時候,時光便會變化葉子。我對希刺克厲夫的愛恰似下面的恒久不變的岩石:雖然看起來它給你的愉快並不多,可是這點愉快卻是必需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厲夫!他永遠永遠地在我心裏。他並不是作為一種樂趣,並不見得比我對我自己還更有趣些,卻是作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所以別再談我們的分離了——那是作不到的;而且——”
  她停住了,把臉藏到我的裙褶子裏;可是我用力把她推開。對她的荒唐,我再也沒有耐心了!
  “如果我能夠從你的胡扯中找出一點意義來,小姐,”我說,“那只是使我相信你完全忽略了你在婚姻中所要承擔的責任;不然,你就是一個惡毒的、沒有品德的姑娘。可不要再講什麼秘密的話來煩我。我不能答應保守這些秘密。”
  “這點秘密你肯保守吧?”她焦急地問。
  “不,我不答應,”我重複說。
  她正要堅持,約瑟夫進來了,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凱瑟琳把她的椅子搬到角落裏,照管著哈裏頓,我就做飯。飯做好後,我的夥伴就跟我開始爭執誰該給辛德雷送飯菜去,我們沒能解決,直到飯菜都快冷了。然後我們達成協議說,我們就等他來要吧,如果他想吃的話。因為當他暫時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我們都特別怕走到他面前。
  “到這時候了,那個沒出息的東西怎麼還不從地裏回來?他幹嘛去啦?又閒蕩去啦?”這老頭子問著,四下裏望著,想找希刺克厲夫。
  “我去喊他,”我回答。“他在穀倉裏,我想沒問題。”
  我去喊了,可是沒有答應。回來時,我低聲對凱瑟琳說,我料到他已經聽到她所說的大部分話,並且告訴她正當她抱怨她哥哥對他的行為的時候,我是怎樣看見他離開廚房的。她吃驚地跳起來——把哈裏頓扔到高背椅子上,就自己跑出去找她的朋友了,也沒有好好想想她為什麼這麼激動,或是她的談話會怎樣影響他。她去了很久,因此約瑟夫建議我們不必再等了。他多心地猜測他們在外面逗留為的是避免聽他那拖得很長的禱告。他們是“壞得只會作壞事了,”他斷定說。而且,為了他們的行為,那天晚上他在飯前通常作一刻鐘的祈禱外,又加上一個特別祈禱,本來還要在祈禱之後再來一段,要不是他的小女主人這時沖進來,匆忙地命令他必須跑到馬路上去,不管希刺克厲夫遊蕩到哪兒,也得找到他,要他馬上再進來!
  “我要跟他說話,在我上樓以前,我非跟他說話不可,”她說。“大門是開著的,他跑到一個聽不見喊叫的地方去啦。因為我在農場的最高處盡量使勁大聲喊叫,他也不答理。”
  約瑟夫起初不肯,但是她太著急了,不容他反對。終於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戴,嘟噥著走出去了。
  這時,凱瑟琳在地板上來回走著,嚷著,“我奇怪他在哪兒——我奇怪他能跑到哪兒去了!我說了什麼啦,耐莉?我都忘啦,他是怪我今天下午發脾氣嗎?親愛的,告訴我,我說了什麼使他難過的話啦?我真想他來。真想他會來呀!”
  “無緣無故嚷嚷什麼!”我喊,雖然我自己也有點不定心。
  “這一丁點兒小事就把你嚇著啦!當然是沒有值得大驚小怪的大事,希刺克厲夫沒准在曠野上來一個月下散步,或者就躺在稻草的廄樓裏,別扭得不想跟我們說話。我敢說他是躲在那兒呢。瞧,我要不把他搜出來才怪!”
  我去重新找一遍,結果是失望,而約瑟夫找的結果也是一樣。
  “這孩子越來越糟!”他一進來就說。“他把大門敞開了,小姐的小馬都踏倒了兩排小麥,還直沖到草地裏去了!反正,主人明天早上一定要鬧一場,鬧個好看。他對這樣不小心的,可怕的傢伙可沒有什麼耐心——他可沒有那份耐心!可他不能老是這樣——你瞧著吧,你們大家!你們不應該讓他無緣無故地發一陣瘋!”
  “你找到希刺克厲夫沒有?你這個蠢驢,”凱瑟琳打斷他。
  “你有沒有照我吩咐的找他?”
  “我倒情願去找馬,”他回答。“那還有意義些。可是在這樣的夜晚,人馬都沒法找——黑得像煙囪似的!而且希刺克厲夫也不是聽我一叫就來的人——沒准你叫他還聽得入耳些呢!”
  正當夏天,那倒真是一個非常黑的晚上。陰雲密佈,很像要有雷雨,我說我們最好還是坐下來吧:即將到來的大雨一定會把他帶回家的,用不著再費事。但是沒法把凱瑟琳勸得平靜下來。她一直從大門到屋門來回徘徊,激動得一刻也不肯休息,終於在靠近路上一面牆邊站住不動。在那兒,不顧我的忠告,不顧那隆隆的雷聲和開始在她四周嘩啦嘩啦落下的大雨點,她就待在那兒,時不時喊叫一下,又聽聽,跟著放聲大哭。這一場放聲嚎啕大哭是哈裏頓,或任何孩子都比不過的。
  大約午夜時分,我們都還坐著的當兒,暴風雨來勢洶洶地在山莊頂上隆隆作響。起了一陣狂風,打了一陣劈雷,不知是風還是雷把屋角的一棵樹劈倒了。一根粗大的樹幹掉下來壓到房頂上,把東邊煙囪也打下來一塊,給廚房的爐火裏送來一大堆石頭和煤灰。我們還以為閃電落在我們中間了呢,約瑟夫跪下來,祈求主不要忘記諾亞和羅得1。而且,更像從前一樣,雖然他要打擊不敬神的人,卻要赦免無辜的人。我也有點感到這一定也是對我們的裁判。在我的心裏,約拿2就是恩蕭先生。我就搖搖他小屋的門柄,想弄明白他是不是還活著。他回答得有氣無力,使我的同伴比剛才喊得更熱鬧,好像要把像他自己這樣的聖人和像他主人這樣的罪人劃清界限似的。但是二十分鐘後這場騷擾過去了,留下我們全都安全無恙。只是凱蒂,由於她固執地拒絕避雨而淋得渾身濕透,不戴帽子,不披肩巾地站在那兒,任憑她的頭發和衣服滲透了雨水。她進來了,躺在高背椅上,渾身水淋淋的,把臉對著椅背,手放在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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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諾亞——Noah,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六、七、八、九章。上帝忿怒降洪水於世,諾亞受神示,造方舟將其家和各種家禽置於舟中,得免災禍。
  羅得——Lot,為亞伯拉罕之侄,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十九章。在今死海邊曾有一城名索頓Sodom,(《聖經》上名所多瑪),聖經中謂該城居民罪惡深重,故天降大火焚之,羅得於該城滅亡時倖免於難。
  2約拿——Jonah,見《聖經》舊約約拿書第一章。約拿因違抗上帝,乘船逃遁,上帝施以巨風,遂致吹入海中,為巨魚所吞,而困於魚腹中三晝夜。
  “好啦,小姐!”我叫著,撫著她的肩。“你不是下決心找死吧,是嗎?你知道這是幾點鐘啦?十二點半啦。來吧!睡覺去。用不著再等那個傻孩子啦,他一定去吉默吞了,而且現在他一定住在那兒了。他猜想這麼晚我們不會醒著等他,至少他猜到只有辛德雷先生會起來,他是寧可避免讓主人給他開門的。”
  “不,不,他不會在吉默吞,”約瑟夫說。“我看他一定是掉在泥塘底下去啦。這場天降之禍不是無所謂的。我希望你們瞧瞧,小姐——下一回該是你了。為了一切感謝上帝!一切配合起來都是為了他們好,仿佛從垃圾堆裏挑選出來的!你們知道《聖經》上說什麼——”
  他開始引了好幾段經文,給我們指明章節,叫我們去查。
  我求這執拗的姑娘站起來換掉她的濕衣服,卻是白費勁,只好走開,任她祈禱,任她發抖,我自己就帶著哈裏頓睡覺去了。小哈裏頓睡得這麼香,好像是他四周的每一個人都睡著了似的。以後我還聽見約瑟夫讀了一會經。然後,我還聽得出他上梯子時慢騰騰的腳步,後來我就睡著了。
  我比平時下樓遲些,靠著百葉窗縫中透進來的陽光,看見凱瑟琳小姐還坐在壁爐房。大廳的門也還是半開,從那沒有關上的窗戶那兒進來了光亮。辛德雷已經出來了,站在廚房爐邊,憔悴而懶塌塌的。
  “什麼事讓你難過呀,凱蒂?”我進來時他正在說。“看你像個淹死的小狗那樣慘淒淒的。孩子,你怎麼這麼混,這麼蒼白?”
  “我淋濕了,”她勉強回答,“而且我冷,就這麼回事。”
  “啊,她太不乖啦!”我大聲說,看出來主人還相當清醒,
  “她昨天晚上在大雨裏泡,而且她又坐了個通宵,我也沒法勸得她動一動。”
  恩蕭先生驚奇地瞅瞅我們。“通宵,”他重複著,“什麼事使她不睡?當然,不會是怕雷吧?幾個鐘頭以前就不打雷了。”
  我們都不願意提希刺克厲夫失蹤的事,我們能瞞多久就瞞多久,所以我回答,我不知道她怎麼想起來坐著不睡,她也沒說什麼。早上的空氣是新鮮涼快的,我把窗戶拉開,屋裏立刻充滿了從花園裏來的甜甜的香氣。可是凱瑟琳暴躁地叫喚我,“艾倫,關上窗戶。我都要凍死了!”她向那幾乎滅了的灰燼那邊移近些,縮成一團,牙齒直打顫。
  “她病了,”辛德雷說,拿起她的手腕,“我想這是她不肯上床去的緣故。倒楣!我可不願這兒再有人生病添麻煩,你幹嗎到雨裏去呢?”
  “和平時一樣,追男孩子呀!”約瑟夫嗄聲說,趁我們在猶豫時,就抓住機會進讒言。“如果我是你,主人,我就不論他們是貴是賤都給他們一頓耳光!只要有一天你不在家,那個貪嘴的貓林惇可就偷著來啦。還有耐莉小姐呀,她也是個不賴的小姐!她就坐在廚房守著你,你一進這個門,她就出了那個門。還有,我們那個貴婦人就走到她跟前巴結去!這可是好事,夜裏十二點鐘過了,跟那個吉普賽人生的野鬼,希刺克厲夫,躲在地裏!他們以為我是瞎子,我才不是:一點也不瞎!我瞧見小林惇來,也瞧見他走,我還瞅見你(指著我說),你這沒出息的,破破爛爛的巫婆!你一聽見主人的馬蹄在路上響,你就跳起來竄到大廳裏去。”
  “住嘴,偷聽話的!”凱瑟琳嚷著,“在我面前不容你放肆!辛德雷,愛德格•林惇昨天是碰巧來的,是我叫他走的,因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遇見他。”
  “你撒謊,凱蒂,毫無疑問,”她哥哥回答,“你是一個討厭的呆子!可是目前先別管林惇吧。——告訴我,你昨天夜裏沒跟希刺克厲夫在一起麼?現在,說實話。你用不著怕我害他,雖然我一直這麼恨他,不久以前他卻為我作了件好事,使我的良心沒法讓我掐斷他的脖子了。為了防止這種事,我今天早上就要趕他走。等他走後,我勸你們都小心點,我可要對你們不客氣哪!”
  “我昨天夜裏根本沒有看見希刺克厲夫,”凱瑟琳回答。開始痛哭起來:“你要是把他攆出大門,我就一定要跟他走。可是,也許,你永遠不會有機會啦!也許他已經走啦。”說到這兒,她忍不住放聲哀哭,她下麵的話就聽不清了。
  辛德雷向她冷嘲熱諷,大罵一場,叫她立刻回她屋裏去,要不然的話,就不該無緣無故地大哭!我請求她服從。當我們到了她的臥房時,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演了怎樣的一場戲,真的把我嚇壞了——我以為她要瘋了,我就求約瑟夫快跑去請大夫。這證實是熱病的開始,肯尼茲先生一看見她,就宣佈她病勢危險,她在發燒。他給她放血,又告訴我只給她乳漿和稀飯吃;而且要小心別讓她跳樓,或是跳窗,然後他就走了。因為他在這教區裏是夠忙的,而在這一帶,這個村和那個村,中間相隔兩三英里遠是常有的事。
  雖然我不能說我是一個溫柔的看護,可是約瑟夫和主人總不見得比我好。而且雖然我們的病人是病人中最麻煩、最任性的——可是她總算起死回生了。當然啦,老林惇夫人來拜訪了好幾次,而且百般挑剔,把我們都罵了一陣,吩咐了一陣,當凱瑟琳病快復原的時候,她堅持要把她送到畫眉田莊去。這真是皇恩大赦,我們非常感謝。但是這可憐的太太很有理由後悔她的善心,她和她丈夫都被傳染了熱病,在幾天之內,兩人便相繼逝世了。
  我們的小姐回到我們這兒來,比以前更拗,更暴躁,也更傲慢了。希刺克厲夫自從雷雨之夜後就毫無音訊。有一天她惹得我氣極啦,我自認倒楣竟把他的失蹤歸罪於她身上了。的確這責任是該她負,她自己也明白。從那個時期起,有好幾個月,她不理我,僅僅保持主仆關系。約瑟夫也受到冷遇:盡管他只顧說他自己的想法,還拿她當個小姑娘似的教訓她,她卻把自己當作成年女子,是我們的女主人。並且以為她最近這場病使她有權要求別人體諒她。還有,大夫也說過她不能再受很多打擊了,她得由著她自己的性子才行。在她眼裏,任何人若敢於站起來反對她,就跟謀殺差不多。她對恩蕭先生和他的同伴們都躲得遠遠的,她哥哥受了肯尼茲的教導,又想到她的狂怒常常會引起一陣癲癇的嚴重威脅,也就對她百依百順,盡量不去惹惱她。講到容忍她的反復無常,他實在是太遷就了,這並不是出於感情,而是出於妄自尊大,他真心盼望能看到她和林惇家聯姻以便門第增光,並且只要她不去打擾他,她就盡可以把我們當奴隸一樣踐踏,他才不管呢!愛德格•林惇,像在他以前和以後的多數人一樣,是給迷住了。他父親逝世三年後,他把她領到吉默吞教堂那天,他自信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很勉強地被勸說離開了呼嘯山莊,陪她到這兒來了。小哈裏頓差不多五歲了,我才開始教他認字,我們分別得很慘。可是凱瑟琳的眼淚比我們的更有力量——當我拒絕去,而她發覺她的請求不能感動我的時候,她就到她丈夫和她哥哥跟前去慟哭。她丈夫要給我很多工錢,她哥哥命令我打舖蓋——他說,現在沒有女主人啦,他屋裏不需要女傭人了。至於哈裏頓,不久就有副牧師來照管了。因此我只有一條路可以選擇,叫我做什麼就照辦吧。我告訴主人說,他把所有的正派人都打發走了,那只會讓他毀滅得更快些。我親親哈裏頓作為告別。從此以後他和我是陌生人啦,想起來可非常古怪,可是我敢說他已把丁艾倫一古腦兒全忘了,也忘了他曾經是她在世上最寶貴的,而她也曾是他最寶貴的!
  管家把故事講到這裏,偶然向煙囪上的時鐘瞅了一眼:出乎她的意料,時針已指到一點半。她就再也不肯多待一秒鐘。老實說,我自己也有意讓她的故事的續篇擱一擱。現在她已經不見蹤影,睡覺去了,我又沉思了一兩個鐘頭,雖然我的頭和四肢痛得不想動,可是我也得鼓起勇氣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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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0 23:59: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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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一個隱士的生活這倒是一個絕妙的開始!四個星期的折磨,輾轉不眠,還有生病!啊,這荒涼的風,嚴寒的北方天空,難走的路,慢騰騰的鄉下大夫!還有,啊,輕易看不見人的臉,還有,比什麼都糟的是肯尼茲可怕的暗示,說我不到春天甭想出門!
  希刺克厲夫先生剛剛光臨來看了我。大概在七天以前他送我一對松雞——這是這季節的最後兩只了。壞蛋!我這場病,他可不是全然沒有責任的,我很想這樣告訴他。可是,唉呀!這個人真夠慈悲,坐在我床邊足足一個鐘點。談了一些別的題目,而不談藥片、藥水、藥膏治療之類的內容,那麼我怎麼能得罪他呢?這倒是一段舒適的休養時期。我還太弱,沒法讀書,但是我覺得我仿佛能夠享受一點有趣的東西了。為什麼不把丁太太叫上來講完她的故事呢?我還能記得她所講到的主要情節。是的,我記得她的男主角跑掉了,而且三年杳無音訊;而女主角結婚了。我要拉鈴。我要是發現我已經能夠愉快地聊天,一定會高興的。丁太太來了。
  “先生,還要等二十分鐘才吃藥哩,”她開始說。
  “去吧,去它的!”我回答,“我想要——”
  “醫生說你必須服藥粉了。”
  “我滿心願意,不要打擾我。過來,坐在這兒。不要碰那一排苦藥瓶。把你的毛線活從口袋裏拿出來——好啦——現在接著講希刺克厲夫先生的歷史吧,從你打住的地方講到現在。他是不是在歐洲大陸上完成他的教育,變成一個紳士回來了?或是他在大學裏得到了半工半讀的免費生的位置?或者逃到美洲去,從他的第二祖國那兒吸取膏血而獲得了名望?或者更乾脆些在英國公路上打劫發了財?”
  “也許這些職業他都幹過一點,洛克烏德先生,可是我說不出他究竟幹了什麼,我聲明過我不知道他怎麼搞到錢的!我也不明白他用什麼方法把他本來沉入野蠻無知的心靈救出來的。但是,對不起,如果你認為能讓你高興而不煩擾你,我就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講下去了。你今天早上覺得好點嗎?”
  “好多了。”
  “好消息。”
  我帶著凱瑟琳小姐一起到了畫眉田莊。雖然失望,然而足以欣慰的是她的舉止好多了,這是我當初簡直不敢想的。看來她幾乎過于喜愛林惇先生了,甚至對他的妹妹,她也表現出十分親熱。當然,他們兩個對她的舒適也非常關懷。並不是荊棘倒向忍冬1,而是忍冬擁抱荊棘。並沒有雙方互相讓步的事,一個站得筆直,其他的人就都得順從。既遭不到反對,又遭不到冷淡,誰還能使壞性子發脾氣呢?我看出愛德格先生是生怕惹她發怒。他掩飾著這種懼怕不讓她知道;可是當她有什麼蠻不講理的吩咐時,他若一聽見我答話聲氣硬些,或是看見別的僕人不太樂意時,他就皺起眉頭表示生氣了,而他為了自己的事從來不沉下臉的。他幾次很嚴厲地對我說起我的不懂規矩;而且肯定說那怕用一把小刀戳他一下,也抵不上看見他的夫人煩惱時那麼難受。我不要讓一位仁慈的主人難過,我就得學著克制些。而且,有半年時間,這火藥像沙土一樣地擺在那兒並沒引爆,因為沒有火湊近來使它爆炸。凱瑟琳時不時地也有陰鬱和沈默的時候,她的丈夫便以同情的沈默,以表示尊重。他認為這是由於她那場危險的病所引起的體質上的變化,因為她以前從來沒有過心情抑鬱的時候。她如現出陽光重返的神氣,他這邊也就現出陽光重返來表示歡迎。我相信我可以說他們真的得到深沉的、與日俱增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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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忍冬——honeysuckle,半常綠罐木,莖蔓生,初夏開白花,有香氣,葉花可入藥,俗名金銀花。
  幸福完結了。唉,到頭來我們總歸是為了自己;溫和慷慨的人不過比傲慢霸道的人自私得稍微公平一點罷了,等到種種情況使得兩個人都感覺到一方的利益並不是對方思想中主要關心的事物的時候,幸福就完結了。九月裏一個醉人的傍晚,我挎著一大籃才采下來的蘋果從花園出來。那時已經快黑了,月亮從院子的高牆外照過來,照出一些模糊的陰影,潛藏在這房子的無數突出部分的角落裏。我把我這籃東西放在廚房門口的台階上,站一站,休息一會,再吸幾口柔和甜美的空氣,我抬眼望著月亮,背朝著大門,這時我聽見我背後有個聲音說:
  “耐莉,是你嗎?”
  那是個深沉的聲音,又是外地口音,可是唸我的名字又唸得讓人聽了怪熟悉的。我害怕地轉過來看看倒是誰在說話,因為門是關著的,我又沒看見有人上臺階。在門廊裏有個什麼東西在動。而且,正在走近,我看出是個高高的人,穿著黑衣服,有張黑黑的臉,還有黑頭發。他斜靠在屋邊,手指握著門閂,好像打算自己要開門似的。
  “能是誰呢?”我想著。“恩蕭先生嗎?啊,不是!聲音不像他的。”
  “我已經等了一個鐘頭了,”就在我還發愣的當兒他又說了,“我等的時候,四周一直像死一樣的靜。我不敢進去。你不認識我了嗎?瞧瞧,我不是生人呀!”
  一道光線照在他的臉上:兩頰蒼白,一半為黑胡須所蓋,眉頭低聳,眼睛深陷而且很特別。我記起這對眼睛了。
  “什麼!”我叫道,不能確定是把他當作人,還是鬼。我驚訝地舉起雙手。“什麼!你回來啦?真是你嗎?是你嗎?”
  “是啊,希刺克厲夫,”他回答,從我身上抬眼看一下窗戶,那兒映照出燦爛的月亮,卻沒有燈光從裏面射出來。“他們在家嗎——她在哪兒?耐莉,你在不高興——你用不著這麼驚慌呀!她在這兒嗎?說呀!我要跟她說一句話——你的女主人。去吧,說有人從吉默吞來想見見她。”
  “她怎麼接受這消息呢?”我喊起來,“她會怎麼辦呢?這件意外的事真讓我為難——這會讓她昏了頭的!你是希刺克厲夫!可是變啦!不,簡直沒法讓人明白,你當過兵了吧?”
  “去吧,送我的口信去。”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問話。
  “你不去,我就等於在地獄裏!”
  他抬起門閂,我進去了。可是當我走到林惇先生和夫人所在的客廳那兒,我沒法讓自己向前走了。終於,我決定藉口問他們要不要點蠟燭,我就開了門。
  他們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拉開,抵在牆上,望出去,除了花園的樹木與天然的綠色園林之外,還可以看見吉默吞山谷,有一長條白霧簡直都快環繞到山頂上(因為你過了教堂不久,也許會注意到,從曠野裏吹來的燃燃微風,正吹動著一條彎彎曲曲順著狹穀流去的小溪)。呼嘯山莊聳立在這銀色的霧氣上面,但是卻看不見我們的老房子——那是偏在山的另一面的。這屋子和屋裏的人,以及他們凝視著的景致,都顯得非常安謐。我畏畏縮縮不情願執行我的使命,問過點燈的話後,實際上差點不說話就走開,這時意識到我的傻念頭,就又迫使我回來,低聲說:
  “從吉默吞來了一個人想見你,夫人。”
  “他有什麼事?”林惇夫人問。
  “我沒問他,”我回答。
  “好吧,放下窗簾,耐莉,”她說,“端茶來,我馬上就回來。”
  她離開了這間屋子。愛德格先生不經意地問問是誰。
  “是太太沒想到的人,”我回答,“就是那個希刺克厲夫——你記得他吧,先生——他原來住在恩蕭先生家的。”
  “什麼!那個吉普賽——是那個鄉巴佬嗎?”他喊起來。
  “你為什麼不告訴凱瑟琳呢?”
  “噓!你千萬別這麼叫他,主人,”我說。“她要是聽見的話,她會很難過的。他跑掉的時候她幾乎心碎了,我猜他這次回來對她可是件大喜事呢。”
  林惇先生走到屋子那邊一個可以望見院子的窗戶前,他打開窗戶,向外探身。我猜他們就在下麵,因為他馬上喊起來了:
  “別站在那兒,親愛的!要是貴客,就把他帶進來吧。”
  沒有多久,我聽見門閂響,凱瑟琳飛奔上樓,上氣不接下氣,心慌意亂,興奮得不知該怎麼表現她的歡喜了:的確,只消看她的臉,你反而要猜疑將有什麼大難臨頭似的。
  “啊,愛德格,愛德格!”她喘息著,摟著他的脖子。“啊,愛德格,親愛的!希刺克厲夫回來啦——他是回來啦!”她拚命地摟住他。
  “好啦,好啦。”她丈夫煩惱地叫道,“不要為了這個就要把我勒死啦!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是這麼一個稀奇的寶貝。用不著高興得發瘋呀!”
  “我知道你過去不喜歡他。”她回答,稍微把她那種強烈的喜悅抑制了一些。“可是為了我的緣故,你們現在非作朋友不可。我叫他上來好嗎?”
  “這裏?”他說,“到客廳裏來麼?”
  “不到這兒還到哪兒呢?”她問。
  他顯得怪難為情的,繞著彎兒說廚房對他還比較合適些。
  林惇夫人帶著一種詼諧的表情瞅著他——對於他的苛求是又好氣又好笑。
  “不!”過了一會她又說:“我不能坐在廚房裏。在這兒擺兩張桌子吧,艾倫,一張給你主人和伊莎貝拉小姐用,他們是有門第的上等人;另一張給希刺克厲夫和我自己,我們是屬於下等階級的。那樣可以使你高興吧,親愛的?或是我必須在別的地方生個火呢?如果是這樣,下命令吧。我要跑下樓陪我的客人了。我真怕這場歡喜太大了,也許不會是真的吧!”
  她正要再沖出去,可是愛德格把她攔住了。
  “你叫他上來吧。”他對我說:“還有,凱瑟琳,盡管歡喜可別做得荒唐!用不著讓全家人都看著你把一個逃亡的僕人當作一個兄弟似的歡迎。”
  我下樓發現希刺克厲夫在門廊下等著,顯然是預料要請他進來。他沒有多說話就隨著我進來了。我引他到主人和女主人面前,他們發紅的臉還露出激辯的痕跡。但是當她的朋友在門口出現時,夫人的臉上閃著另一種情感。她跳上前去,拉著他的雙手,領他到林惇這兒。然後她抓住林惇不情願伸出來的手指硬塞到他的手裏。這時我借著爐火和燭光,越發驚異地看見希刺克厲夫變了樣。他已經長成了一個高高的、強壯的、身材很好的人;在他旁邊,我的主人顯得瘦弱,像個少年。他十分筆挺的儀表使人想到他一定進過軍隊,他的面容在表情上和神色上都比林惇先生老成果斷多了:那副面容看來很有才智,並沒有留下從前低賤的痕跡。一種半開化的野性還潛伏在那凹下的眉毛和那充滿了黑黑的火焰的眼睛裏,但是已經被克制住了。他的舉止簡直是莊重,不帶一點粗野,然而嚴峻有餘,文雅不足。我主人的驚奇跟我一樣,或者還超過了我,他呆在那兒有一分鐘之久,不知該怎樣招呼這個他所謂的鄉巴佬。希刺克厲夫放下他那瘦瘦的手,冷靜地站在那兒望著他,等他先開口。
  “坐下吧,先生。”他終於說:“想起往日,林惇夫人要我誠意地接待你。當然,凡是能使她開心的任何事情,我都是很高興去做的。”
  “我也是。”希刺克厲夫回答。“特別是那種如果有我參加的事情,我將很願意待一兩個鐘頭。”
  他在凱瑟琳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她一直盯著他,唯恐她若不看他,他就會消失似的。他不大抬眼看她,只是時不時地很快地瞥一眼。可是這種偷看,每一次都帶回他從她眼中所汲取的那種毫不掩飾的喜悅,越來越滿不在乎了。他們過於沉浸在相互歡樂裏,一點兒不覺得窘。愛德格先生可不這樣,他滿心煩惱而臉色蒼白。當他的夫人站起來,走過地毯,又抓住希刺克厲夫的手,而只大笑得忘形的時候,這種感覺就達到頂點了。
  “明天我要以為這是一場夢哩!”她叫道:“我不能夠相信我又看見了你,摸到你,而且還跟你說了話。可是,狠心的希刺克厲夫!你不配受這個歡迎。一去三年沒有音信,從來沒想到我!”
  “比你想到我可還多一點呢。”他低聲說:“凱蒂,不久以前,我才聽說你結婚了。我在下面院子等你的時候,我打算——只看一下你的臉——也許是驚奇地瞅一下,而且假裝高興,然後就去跟辛德雷算帳。再就自殺以避免法律的制裁。你的歡迎把我這些念頭都趕掉了,可是當心下一回不要用另一種神氣與我相見啊!不,你不會再趕走我了——你曾經真為我難過的,是吧?嗯,說來話長。自從我最後聽見你說話的聲音之後,我總算苦熬過來了,你必須原諒我,因為我只是為了你才奮鬥的!”
  “凱瑟琳,除非我們是要喝冷茶,不然就請到桌子這兒來吧。”林惇打斷說,努力保持他平常的聲調,以及相當程度的禮貌。“希刺克厲夫先生無論今晚住在哪里,也還得走段長路,而且我也渴了。”
  她走到茶壺前面的座位上,伊莎貝拉小姐也被鈴聲召喚來了。然後,我把他們的椅子向前推好,就離開了這間屋子。這頓茶也沒有超過十分鐘。凱瑟琳的茶杯根本沒倒上茶:她吃不下,也喝不下。愛德格倒了一些在他的碟子裏,也咽不下一口。那天晚上他們的客人逗留不到一個鐘頭。他臨走時,我問他是不是到吉默吞去?
  “不,到呼嘯山莊去,”他回答。“今天早上我去拜訪時,恩蕭先生請我去住的。”
  恩蕭先生請他!他拜訪恩蕭先生!在他走後,我苦苦地思索著這句話。他變得有點像偽君子了,喬裝改扮了到鄉間來害人嗎?我冥想著——在我的心底有一種預感,他若是一直留在外鄉,那還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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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0-7-30 23:59:40 |只看該作者
  大約在夜半,我才打盹沒多會兒,就被林惇夫人弄醒了,她溜到我臥房裏,搬把椅子在我床邊,拉我的頭發把我喚醒。
  “我睡不著,艾倫,”她說,算是道歉。“我要有個活著的人分享我的幸福!愛德格在鬧別扭,因為我為一件並不使他發生興趣的事而高興。他死不開口,除了說了些暴躁的傻話。而且他肯定說我又殘忍又自私,因為在他這麼不舒服而且困倦的時候,我還想跟他說話。他有一點別扭就總是想法生病,我說了幾句稱贊希刺克厲夫的話,他,不是因為頭痛,就是因為在嫉妒心重,開始哭起來,所以我就起身離開他了。”
  “稱贊希刺克厲夫有什麼用呢?”我回答。“他們做孩子的時候就彼此有反感,要是希刺克厲夫聽你稱贊他,也會一樣地痛恨的——那是人性呀。不要讓林惇先生再聽到關於他的話吧,除非你願意他們公開吵鬧起來。”
  “那他不是表現了很大的弱點嗎?”她追問著。“我是不嫉妒的——我對于伊莎貝拉的漂亮的黃頭發,她的白皙的皮膚,她那端莊的風度,還有全家對她所表示的喜愛,可從來不覺得苦惱呀。甚至你,耐莉,假使我們有時候爭執,你立刻向著伊莎貝拉,我就像個沒主見的媽媽似的讓步了——我叫她寶貝,把她哄得心平氣和。她哥哥看見我們和睦就高興,這也使我高興。可是他們非常相像:他們是慣壞了的孩子,幻想這世界就是為了他們的方便才存在的。雖然我依著他們倆,可我又想狠狠的懲罰他們一下也許會把他們變好哩。”
  “你錯了,林惇夫人,”我說。“他們遷就你哩——我知道他們要是不遷就你就會怎麼樣!只要他們努力不違背你的心意,你就得稍微忍讓一下他們一時的小脾氣。——但是,到末了,你們總會為了對于雙方都有同等重要的什麼事情鬧開的,那時候你所認為軟弱的人也能和你一樣地固執哩。”
  “然後我們就要爭到死,是嗎,耐莉?”她笑著回嘴。“不!我告訴你,我對于林惇的愛情有著這樣的信心:我相信我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會想到報複的。”
  我勸她為了他的愛情那就更要尊重他些。
  “我是尊重啊,”她回答。“可是他用不著為了一點瑣碎小事就借題哭起來。那是孩子氣。而且,不應該哭得那樣傷心,就因為我說希刺克厲夫如今可值得尊重了,鄉裏第一名紳士也會以跟他結交為榮,他原應該替我說這話,而且由於同意還感到愉快哩,他必須習慣他,甚至喜歡他:想想希刺克厲夫多有理由反對他吧,我敢說希刺克厲夫的態度好極啦!”
  “你對于他去呼嘯山莊有什麼想法?”我問她。“顯然他在各方面都改好了——簡直成了基督徒:向他四周的敵人都伸出了友好的右手!”
  “他解釋了,”她回答。“我也跟你一樣奇怪。他說他去拜訪是想從你那裏得到關於我的消息,他以為你還住在那裏。約瑟夫就告訴了辛德雷,他出來了,問他一直作些什麼,怎麼生活的,最後要他走進去了。本來有幾個人坐在那兒玩牌,希刺克厲夫也加入了。我哥哥輸了一些錢給他,發現他有不少錢,就請他今晚再去,他也答應了。辛德雷是荒唐得不會謹慎地選擇他的朋友,他沒有動腦筋想想對於一個他踐踏過的人應該不予信任的道理。但是希刺克厲夫肯定說他所以跟從前迫害他的人重新聯系,主要因為要找一個離田莊不遠的住處,可以常來常往,而且對我們曾在一起住過的房子也有一種眷戀;還有一個希望,希望我會有更多的機會到那兒去看他,如果他住在吉默吞,機會就少啦。他打算慷慨解囊以便住在山莊,毫無疑問我哥哥因為貪財而接受他,辛德雷總是貪婪的,雖然他一手抓過來,另一手又丟出去。”
  “那倒是年輕人的好住處!”我說。“你不怕有什麼後果嗎,林惇夫人?”“對于我的朋友,我不擔心,”她回答,“他那堅強的頭腦會使他躲開危險的。對于辛德雷倒有些擔心。可是他在道德方面,總不能比現在更壞吧。至於傷害身體,我是要從中阻擋的。今晚的事情使我跟上帝和人類又和解了!我曾經憤怒地反抗神。啊,我曾經忍受過非常非常的悲哀啊,耐莉!如果那個人知道我曾是那麼苦,他就該對他那因無聊的憤怒而不知去向的往事引以為羞哩。我一個人受苦,對他還好些,如果我表達出我時常感到的悲痛,他也會像我一樣地熱望著解脫這悲痛的。不管怎麼樣,事情過去啦,我對他的愚蠢也不要報複,今後我什麼都能忍受啦!即便世上最下賤的東西打我的嘴巴,我不但要轉過另一邊給他打,還要請他原諒我惹他動手。而且,作為一個保證,我馬上就要跟愛德格講和啦。晚安!我是一個天使!”
  她就懷著這樣自我陶醉的信心走了,第二天她顯然已成功地實現了自己的決心。林惇先生不僅不再抱怨(雖然他的情緒看來仍然被凱瑟琳的旺盛的歡樂所壓倒),而且居然不反對她帶著伊莎貝拉下午一起去呼嘯山莊。她用這麼大量的甜言蜜語來報答他,使全家有好幾天像天堂一樣,不論主仆都從這無窮的陽光中獲益不淺。
  希刺克厲夫——以後我要說希刺克厲夫先生了——起初還倒是謹慎地使用著拜訪畫眉田莊的自由權利,他仿佛在掂量田莊主人將怎樣看待他的光臨。凱瑟琳也認為在接待他時把她高興的表情稍稍節制一下得當些,他漸漸地得到了他被接待的權利。他還保留不少在他童年時就很顯著的緘默,這種緘默剛好能壓抑情感的一切令人吃驚的表現。我主人的不安暫時平息了,以後的情況又使他的不安暫時轉到另一個方面去了。
  他的煩惱的新根源,是從一件沒有預料到的不幸的事而來的,伊莎貝拉對這位勉強受到招待的客人,表示了一種突然而不可抗拒的愛慕之情。那時她是一個十八歲的嬌媚的小姐,舉止還是孩子氣的,雖然具有敏銳的才智,敏銳的感覺,如果給惹氣了,還有一種敏銳的脾氣。她的哥哥深深地愛著她,對於這荒誕的愛情驚駭萬分。且不提和一個沒名沒姓的人聯姻有失身份,也不提他若無男嗣,他的財產很可能落在這麼一個人的掌握之中——把這些都擱在一邊不提,他也還能理解希刺克厲夫的性格。他知道,雖然他的外貌變了,他的心地是不能變的,也沒有變。他害怕,他使他反感,他不敢想到把伊莎貝拉交托給他,像有什麼預感似的。如果他知道她的戀情是未經被追求就自己湧現出來了,而且對方以毫不動情作為報答,他更要畏縮了。因為他一發現這戀情的存在,就怪希刺克厲夫,認為是他精心策劃出來的。
  有一段時間,我們都看出林惇小姐不知為什麼事心煩意亂,而且很憂傷。她變得別扭而且消沉,常常叱罵揶揄凱瑟琳,眼看就有耗盡她那有限的耐性的危險。我們多多少少原諒她,藉口說她不健康,她就在我們眼前萎靡憔悴下去。但是有一天,她特別執拗,不肯吃早餐,抱怨僕人不照她所吩咐的去作。女主人不許她在家裏作任何事,而且愛德格也不睬她,又抱怨屋門敞開使她受了涼,而我們讓客廳的爐火滅了存心惹她生氣。此外還有一百條瑣碎的訴苦。林惇夫人斷然要她上床睡覺,而且把她痛罵一頓,嚇唬她說要請大夫來。一提到肯尼茲,她立刻大叫,說她的健康情況十分好,只是凱瑟琳的苛刻使她不快樂而已。
  “你怎麼能說我苛刻呢,你這怪脾氣的寶貝?”女主人叫起來,對這毫無道理的論斷感到莫名其妙。“你一定沒有理性啦。我哪時候苛刻啦?告訴我!”
  “昨天,”伊莎貝拉抽泣著,“還有現在!”
  “昨天,”她嫂嫂說。“什麼時候呀?”
  “在我們順著荒野散步的時候,你吩咐我隨便去溜達一下,而你卻跟希刺克厲夫先生閒逛啦!”
  “這就是你所謂的苛刻嗎?”凱瑟琳說,笑起來,“這並不是暗示你的陪伴是多餘的,我們才不在乎你跟不跟我們在一起。我只不過以為希刺克厲夫的話你聽著也未必有趣。”
  “啊,不,”小姐哭著,“你願意我走開,因為你知道我喜歡在那兒!”
  “她神智清楚嗎?”林惇夫人對我說。“我要把我們的談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背出來,伊莎貝拉,你把其中對你有任何吸引力的話指出來吧。”
  “我不在乎談話,”她回答,“我要跟——”
  “怎麼!”凱瑟琳說,看出她猶豫著,不知要不要說全這句話。
  “跟他在一起,我不要總是給人打發走!”她接著說,激動起來。“你是馬槽裏的一隻狗1,凱蒂,而且希望誰也不要被人愛上,除了你自己!”
  --------
  1引自《伊索寓言》,指已不能享用,而又不肯與人的鄙夫,即心術不正者。
  “你是一個胡鬧的小猴子!”林惇夫人驚奇地叫起來。“可我不能相信這件蠢事!你沒法博得希刺克厲夫的愛慕——你不能把他當作情投意合的人!但願是我誤解你的話啦,伊莎貝拉?”
  “不,你沒有,”這入了迷的姑娘說,“我愛他勝過你愛愛德格,而且他可以愛我的,只要你讓他愛!”
  “那麼,就是給我王位,我也不願意是你!”凱瑟琳斷然聲明,她好像很誠懇地說著。“耐莉,幫幫我讓她明白她在發瘋。告訴她希刺克厲夫是什麼樣的人:一個沒馴服的人,不懂文雅,沒有教養,一片長著金雀花和岩石的荒野。要叫我把你的心交給他,我寧可在冬天把那只小金絲雀放到園子裏!可惜你不懂他的性格,孩子,沒有別的原因,就是這種可悲的糊塗,才會讓那個夢鑽進你的頭腦裏。求求你別妄想他在一副嚴峻的外表下深深埋藏著善心和戀情!他不是一塊粗糙的鑽石——鄉下人當中的一個含珠之蚌,而是一個凶惡的,無情的,像狼一樣殘忍的人。我從來不對他說,‘放開這個或那個敵人吧,因為傷害他們是不正大光明的,殘酷的。’我說,‘放開他們吧,因為我可不願意他們被冤枉。’伊莎貝拉,如果他發現你是一個麻煩的負擔,他會把你當作麻雀蛋似的捏碎。我知道他不會愛上一個林惇家的人。但是他也很可能跟你的財產和繼承財產的希望結婚的。貪婪跟著他成長起來,成了易犯的罪惡。這就是我對他的寫照。而且我是他的朋友——就因為如此,如果他真打算提到你,也許我應該不開口,讓你掉在他的陷阱裏去哩。”
  林惇小姐對她嫂嫂大怒。
  “羞,羞!”她生氣地重複著,“你比二十個敵人還壞,你這惡毒的朋友!”
  “啊,那麼你不肯相信我?”凱瑟琳說,“你以為我說這些是出於陰險的自私心麼?”
  “我確實知道你是的,”伊莎貝拉反唇相譏,“而且我一想到你就發抖!”
  “好!”另一個喊著。“如果你有那勇氣,你就自己試試吧,我已經吃了虧。對於你的傲慢無禮,我也不跟你辯了。”
  “可我還得為了她的自私自利活受罪!”當林惇夫人離開這屋子時,她抽泣著。“一切,一切都反對我。她把我的唯一的安慰也毀掉啦。可是她說的是假話,不是嗎?希刺克厲夫先生不是一個惡魔,他有一個可尊敬的心靈,一個真實的靈魂,不然他怎麼還會記得她呢?”
  “把他從你的思想裏攆出去吧,小姐,”我說。“他是一隻不祥的鳥,不是你的配偶。林惇夫人說得過火些,可我駁不倒她。她比我,或比其他任何人,更熟悉他的心。而且她絕不會把他說得比他本人更壞。誠實的人不隱瞞他們所作的事。他怎麼生活過來的?他怎麼闊起來的?他為什麼要住在呼嘯山莊,那是他所痛恨的人的房子呀?他們說恩蕭先生自從他到來之後越來越糟了。他們接二連三地整夜不睡,辛德雷把他的地也抵押出去了,什麼事也不作,除了打牌喝酒。我只是在一星期以前才聽說的——是約瑟夫告訴我的——我在吉默吞遇見他。‘耐莉!’他說,‘我們房子裏的人得請個驗屍官來驗屍啦。都要死掉的一個為了攔住另一個像呆子似地紮自己,他本人也差點把手指頭砍斷。那就是主人,你知道,他想去受最高審判。他不怕那些裁判官,不怕保羅、彼得、約翰、馬太1,他一個也不怕!他挺像——他還想厚著臉皮去見他們哩!還有你那個好孩子希刺克厲夫,你記得吧,他可是個寶貝!哪怕真正的魔鬼來玩把戲,他也會笑,把別人送掉。他去田莊時,就從來沒說過他在我們這兒過的美妙的生活麼?是這樣的方式——太陽落時起床,擲骰子,白蘭地,關上百葉窗,還有蠟燭,直到第二天中午——然後,那傻瓜就在他臥房裏乒乒乓乓亂鬧一場,使體面人都羞得用手指頭堵起耳朵來。那個壞蛋呢,他倒能恬不知恥地又吃又喝,到鄰居家跟人家老婆瞎扯去。當然啦,他會告訴凱瑟琳小姐她父親的金錢是如何流到他口袋裏去,她父親的兒子倒如何流落在大街上,同時他跑到前面去給他打開柵欄嗎?’聽著,林惇小姐,約瑟夫是個老流氓,可不是撒謊的人。如果他所說的關於希刺克厲夫的行為是真實的話,你絕不會想要這麼一個丈夫吧,你會嗎?”
  --------
  1保羅、彼得、約翰、馬太——Paul,Peter,John,Matthew,全是耶穌的使徒。
  “你跟別人勾結在一起,艾倫!”她回答。“我不要聽你這些誹謗。你真是多毒辣呀,想讓我相信這世界上沒有幸福!”
  如果讓她自己想去,她是不是會丟開這場幻想,還是永久保存它呢,我從不能斷定。她也沒有什麼時間多想了。第二天,鄰城有個審判會議,我的主人不得不去參加,希刺克厲夫知道他不在,就來得比平時早些。凱瑟琳和伊莎貝拉坐在書房裏,彼此敵對,可是誰也不吭聲。小姐由於她最近的鹵莽,還有她在一陣暴怒之下洩露了秘密的感情,頗感驚惶不安。而夫人已經考慮成熟,真的在對她的同伴嘔氣。如果她再笑她的無禮,就得讓她瞧瞧對她這可不是什麼可笑的事。當她看見希刺克厲夫走過窗前時,她真的笑了。我正在掃爐子,我注意到她嘴角上露出惡意的微笑。伊莎貝拉專心在冥想,也許在專心看書,直到門開時還那樣呆著。再打算逃掉已是太遲了,如果辦得到的話,她真願意逃掉的。
  “進來,對啦!”女主人開心地喊叫,拖一把椅子放在爐火邊。“這裏有兩個人急需一個第三者來融解他們之間的冰塊呢。你正是我們倆都會選擇的人。希刺克厲夫,我很榮幸終於給你看到一個比我自己更癡心戀你的人。我希望你感到得意——不,不是耐莉;別瞧著她!我的可憐的小姑一想到你身體上與道德上的美,她的芳心都碎啦。你要是願作愛德格的妹夫,你完全辦得到!不,不,伊莎貝拉,你不要跑掉,”她接著說,帶著假裝鬧著玩的神氣,一把抓住那驚惶失措的姑娘,而她已經憤怒地站起來了。“我們為了你吵得像兩只貓一樣,希刺克厲夫。在訴說愛慕的誓言這方面,我可是給打敗了。而且,已經通知我說,如果我只要懂得靠邊站的規矩,我的情敵(她自己認為是這樣的)就要把愛情的箭射進你的心靈,使你永不變心,而且把我的影子永遠遺忘!”
  “凱瑟琳!”伊莎貝拉說,想起了她的尊嚴,不屑跟那緊緊抓住她的拳頭掙紮。“我得謝謝你照實話說,而不誹謗我,即使是在說笑話!希刺克厲夫先生,作作好事叫你這位朋友放開我吧——她忘記你我並不是親密的朋友。她覺得有趣的事,在我可正是表達不出的痛苦呢。”
  客人沒有回答,都坐下了,對於她對他懷有什麼樣的情感,仿佛完全漠不關心。她又轉身,低聲熱切地請求折磨的人快放開她。
  “不行!”林惇夫人回答。“我不要再被人叫作馬槽裏的一隻狗了,現在你得留在這兒。希刺克厲夫,你聽了我這個好消息為什麼不表示滿意呢?伊莎貝拉發誓說愛德格對我的愛比起她對你的愛來是不足道的。我敢說她說了這一類的話,是不是,艾倫?而且自從前天散步以後她就又難過又憤怒,以致不吃不喝,就因為我把她從你身旁打發走了,認為你是不會接受她的。”
  “我想你是冤枉她了,”希刺克厲夫說,把椅子轉過來朝著她們。“無論如何,現在她是願意離開我身邊的!”
  他就盯著這個談話的對象,像是盯著一個古怪可憎的野獸一樣:譬如說,從印度來的一條蜈蚣吧,不管它的樣子引起了人的惡感,好奇心總會引人去觀察它的。這個可憐的東西受不了這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同時眼淚盈眶,拚命用她的纖細的手指想把凱瑟琳的緊握的拳頭扳開。而且看出來她才扳開她胳臂上的一個手指,另一個手指又把它抓住了,她不能把所有的手指一塊扳開,她開始利用她的手指甲了。手指甲的銳利馬上就在那扣留她的人的手上裝飾上紅紅的月牙印子。
  “好一個母老虎!”林惇夫人大叫,把她放開,痛得直甩她的手。“看在上帝的份上,滾吧,把你那潑婦的臉藏起來。當著他面就露出那些爪子可多笨呀!你不能想像他會得到什麼結論嗎?瞧,希刺克厲夫!這些是殺人的工具——你要當心你的眼睛啊。”
  “如果這些一旦威脅到我頭上,我就要把它們從手指頭上拔掉,”當她跑掉後門關上時,他野蠻地回答。“可是你那樣取笑這個東西是什麼意思呢,凱蒂?你說的不是事實吧,是嗎?”
  “我跟你保證我說的是事實話,”她回答。“好幾個星期以來她苦苦地想著你。今早又為你發了一陣瘋,而且破口大罵,因為我很坦白地說出你的缺點,想緩和一下她的狂戀。可是不要再注意這事了。我只想懲罰她的無恥而已。我太喜歡她啦,我親愛的希刺克厲夫,我不容你專橫地把她抓住吞掉。”
  “我是太不喜歡她了,因此不打算這樣作,”他說,“除非用一種非常殘酷的方式。如果我跟那個讓人惡心的蠟臉同居,你會聽到古怪事情的。最平常的是每隔一兩天那張白臉上就要畫上彩虹的顏色,而且藍眼睛就要變成黑的,那雙眼睛跟林惇的眼睛相像得令人討厭。”
  “討人喜歡!”凱瑟琳說。“那是鴿子的眼睛——天使的眼睛!”
  “她是她哥哥的繼承人,是吧?”沈默了一會,他問。
  “想到這個,我就要抱歉了,”他的同伴回答。“有半打侄子將要取消她的權利哩。謝謝老天!目前,你不要把你的心思放在這事上吧。你太貪你鄰人的財產。記住,這份鄰人的財產是我的。”
  “如果是我的,也還是一樣,”希刺克厲夫說。“可是雖然伊莎貝拉•林惇癡,她可不瘋。而且——一句話,如你所說,我們不談這事吧。”
  他們嘴上是不談了,而且凱瑟琳大概真的把這事忘了,我可確實感到另一個人在那天晚上常常反復思索著。只要是林惇夫人一離開這間房子,我就看見他自己在微笑——簡直是在獰笑——而且沉入凶險的冥想中。
  我決心觀察他的動向。我的心毫不更變地總是依附在主人身邊,而不是在凱瑟琳那邊。我想是有理由的,因為他仁慈、忠厚,而且可敬;而她——她也不能說是正相反。但是她仿佛過於放任自己,因此我對她的為人缺少信心,對她的情感更少同情。我願意有什麼事發生,這事可以產生這種效果,使呼嘯山莊與田莊都平靜地脫離了希刺克厲夫,讓我們還像他沒來以前那樣過日子。他的拜訪對於我像是種時時襲來的夢魘,我猜想,對于我的主人也是的。他住在山莊成了一種沒法解釋的壓迫。我感覺上帝在那兒丟下了這迷途的羔羊,任它胡亂遊蕩,而一隻惡獸暗暗徘徊在那只羊與羊欄之間,伺機跳起來毀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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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1 00:00: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有時候,我獨自冥想著這些事情時,就猛然恐怖地站起來,戴上帽子去看看莊園的情形怎麼樣。我相信我良心上覺得有責任去警告他:人們是在如何談論著他的行動,然後我記起他那頑固的惡習,要把他改好是沒希望的,我就不願意再走進那陰慘慘的房子,懷疑我的話是否為人家接受。
  有一回我到吉默吞去,繞道經過那古老的大門。大概就是我的故事正講到的那個時期——一個晴朗而嚴寒的下午,地面是光禿禿的,道路又硬又幹。我來到有一塊大石頭的地方,那兒大路岔開,左手一邊通到荒野,有一根粗糙的沙柱,北面刻著W.H.,東面是G.,西南面是T.G.1。這是作為去田莊、山莊和村子的指路碑用的。太陽把它的灰頂照得黃黃的,使我想起了夏天。我說不出為什麼,只是一霎時,一股孩子時的情感湧進我的心裏。二十年前辛德雷和我們這兒當作留連忘返的地方。我對這塊被風吹雨打的岩石盯了很久;又蹲下來,看見靠近地底下那一個洞,仍然裝滿了蝸牛和碎石子。這些東西以及另外一些容易消滅的東西都是我們喜歡儲藏在那兒的。而且,像現實一樣地鮮明,我好像看見我早年的遊伴坐在那乾枯的草皮上。他那黑黑的方方的頭向前俯著,他的小手在用一塊瓦掘土。
  --------
  1W.H.原文Wuthering Heights之縮寫,即呼嘯山莊。G.原文Gimmerton之縮寫,即吉默吞。T.G.原文Thrushcross Grange之縮寫,即畫眉田莊。
  “可憐的辛德雷!”我不禁叫出聲來。我嚇了一跳——我的肉眼一時恍惚,仿佛看見這孩子抬起臉來,而且直瞪著我!一眨眼工夫那張臉就消失了;可是,我立刻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渴望想到山莊去。迷信迫使我遵從了這個沖動——“假使他死了呢!”我想,“或者快死了吧!——恐怕這是個死的預兆吧!”
  我越走近那所房子,我就越激動,等到一看到它,我四肢都發抖了。那個幻覺中的鬼怪已經趕到了我前面,它站在那兒隔道門欄望著我。那就是在我看到一個有著卷發和棕色眼睛的男孩,把他的紅臉靠在門欄上時,我所起的第一個念頭。再一回想到這一定是哈裏頓。我的哈裏頓,自從我在十個月以前離開他以後,他並沒有多大改變。
  ”天保佑你,寶貝!”我嚷道,立刻把我那愚蠢的恐懼忘掉了。“哈裏頓,是耐莉呀!耐莉,你的保姆。”
  他向後退,使我沒法碰到他,而且揀起一塊大硬石頭。
  “我是來看你父親的,哈裏頓,”我又說,從這舉動中猜出,即使耐莉還活在他的記憶裏的話,他也不認識我就是耐莉了。
  他舉起他的飛鏢要擲。我開始說一套好話,可是不能止住他的手。那塊石頭擲中我的帽子,隨之而來的是從這小傢伙的口裏吐出來一串結結巴巴的咒罵,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理解在罵些什麼,但他這樣出口罵人十分老練,還有一套惡狠狠的腔調。而且把他的娃娃面孔扭成一種令人吃驚的惡相。你會相信這模樣使我生氣,更使我痛苦。我都幾乎要哭了。我又從口袋裏拿出一隻桔子,用它來向他講和。他猶豫著,然後從我手裏搶過去,好像他猜想我只是打算引誘他,再讓他失望似的。我又拿一隻給他看,卻不讓他拿到。
  “誰教你說那些壞話的,我的孩子?”我問。“是副牧師嗎?”
  “該死的副牧師,還有你!給我那個。”他回答。
  “告訴我你在哪兒念書,你就可以拿到這個,”我說。“你的老師是誰?”
  “鬼爸爸,”這是他的回答。
  “你跟爸爸學了什麼呢?”我繼續問。
  他跳起來要搶水果,我舉得更高。“他教你什麼?”我問。
  “沒教什麼,”他說,“就叫我躲開他。爸爸才受不了我呢,因為我亂罵他。”
  “啊!鬼教你去亂罵爸爸啦?”我說。
  “嗯——不是,”他慢騰騰地說。
  “那麼,是誰呢?”
  “希刺克厲夫。”
  我問他喜歡不喜歡希刺克厲夫先生。
  “嗯,”他又回答了。
  我想知道他喜歡他的理由,只聽到這些話:“我不知道——爸爸怎麼對付我,他就怎麼對付爸爸——他罵爸爸因為爸爸罵我。他說我想幹什麼,就該去幹。”
  “那麼副牧師也不教你讀書寫字了嗎?”我追問著。
  “不教了,我聽說副牧師要是跨進門檻的話,就要——把他的牙打進他的——喉嚨裏去——希刺克厲夫答應過的!”
  我把桔子放在他的手裏,叫他去告訴他父親,有一個名叫丁耐莉的女人在花園門口等著要跟他說話。他順著小路走去,進了屋子。但是,辛德雷沒有來,希刺克厲夫卻在門階上出現了,我馬上轉身,拚命往大路跑去,一步也沒停地直到我到了指路碑那兒,嚇得我像是見了鬼一樣。這事和伊莎貝拉小姐的事情並沒多少關聯,只是這促使我更加下決心嚴加提防,而且盡我最大的力量來制止這類惡劣的影響蔓延到田莊上來,即使我會因此惹得林惇夫人不痛快而引起一場家庭風波也不在乎。
  下一回希刺克厲夫來,我的小姐湊巧在院子裏喂鴿子。她有三天沒跟她嫂嫂說一句話了,可是她也不再怨天尤人了,這使我們深感寬慰。我知道,希刺克厲夫對林惇小姐向來沒有獻一下不必要的殷勤的習慣。現在,他一看見她,他的第一個警戒的動作卻是對屋前面掃視一下。我正站在廚房窗前,可是我退後了不讓他看見我,然後他穿過石路到她跟前,說了些什麼。她仿佛很窘,直想走開。為了不讓她走,他抓住她的胳膊。她把臉掉過去,顯然他提出了一些她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又很快地溜一眼房屋,以為沒人看見他,這流氓竟厚顏無恥地擁抱她了。
  “猶大1背信的人!”我突然叫出聲來。“而且你是個假冒為善的人,不是嗎?一個存心欺人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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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猶大——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後來背信棄義將耶穌出賣給敵人,因此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而死。
  “是誰呀,耐莉?”在我的身旁發出了凱瑟琳的聲音。我專心看外面這一對,竟沒有注意她進來。
  “你的不值一文的朋友!”我激動地回答,“就是那邊那個鬼鬼祟祟的流氓。啊,他瞅見我們啦——他進來啦!既然他告訴過你他恨她,那麼不知道他現在還有沒有詭計找個巧妙的藉口來解釋他在向小姐求愛?”
  林惇夫人看見伊莎貝拉把自己掙脫開,跑到花園裏去了。一分鐘以後,希刺克厲夫開了門。我忍不住要發泄一點我的憤怒,可是凱瑟琳生氣地堅持不許我吭聲,而且威嚇我,說我如果敢於狂妄地出口不遜,她就要命令我離開廚房。
  “人家要是聽見你的話,還以為你是女主人哩!”她喊。
  “你要安於你的本分,希刺克厲夫,你這是幹嗎,惹起這場亂子?我說過你千萬不要惹伊莎貝拉!我求你不要,除非你已經不願意在這裏受到接待,而願意林惇對你饗以閉門羹!”
  “上帝禁止他這樣做!”這個惡棍回答。這當兒我恨透了他。“上帝會使他柔順而有耐心的!我一天天越來越想把他送到天堂上去,想得都發狂了呢!”
  “噓!”凱瑟琳說,關上裏面的門。“不要惹我煩惱了。你為什麼不顧我的請求呢?是她故意找你麼?”
  “跟你有什麼關系?”他怨聲怨氣地說。“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就有權利吻她,而你沒有權利反對。我不是你的丈夫,你用不著為了我而嫉妒!”
  “我不是為你嫉妒,”女主人回答,“我是出於對你的愛護。臉色開朗些,你不必對我皺眉頭!如果你喜歡伊莎貝拉,你就娶她。可是你喜歡她麼?說實話,希刺克厲夫!哪,你不肯回答。我就知道你不喜歡!”
  “而且林惇先生會同意他妹妹嫁給那個人嗎?”我問。
  “林惇先生會同意的,”我那夫人決斷地回嘴。
  “他不用給自己找這麻煩,”希刺克厲夫說,“沒有他的批准,我也能照樣作。至於你,凱瑟琳,現在,我們既然走到這步,我倒有心說幾句話。我要你明白我是知道你曾經對待我很惡毒——很惡毒!你聽見嗎?如果你自以為我沒有看出來,那你才是個傻子哩。如果你以為可以用甜言蜜語來安慰我,那你就是個白癡。如果你幻想我將忍受下去,不想報複,那就在最短期間,我就要使你信服,這恰恰相反!同時,謝謝你告訴我你的小姑的秘密,我發誓我要盡量利用它。你就靠邊站吧?”
  “這又是他的性格裏的什麼新花樣啊?”林惇夫人驚愕地叫起來。“我曾經對待你很惡毒——你要報複!你要怎樣報複呢?忘恩負義的畜生?我對待你怎麼惡毒啦?”
  “我並不要對你報複,”希刺克厲夫回答,火氣稍減。“那不在計劃之內。暴君壓迫的奴隸,他們不反抗他;他們欺壓他們下麵的人。你為了使自己開心,而把我折磨到死,我甘心情願;只是允許我以同樣方式讓我自己也開開心,而且也跟你同樣地盡力避開侮辱。你既鏟平了我的宮殿,就不要豎立一個茅草屋,而且滿意地欣賞你的善舉,認為你把這草屋作為一個家給了我。要是我以為你真的願意我娶伊莎貝拉的話,我都可以割斷我的喉嚨”
  “啊,毛病在於我不嫉妒,是吧?”凱瑟琳喊叫著。“好吧,我可不再提這段親事啦,那就跟把一個迷失的靈魂獻給撒旦一樣地糟。你的快樂,和魔鬼一樣,就在於讓人受苦。你證實了這點。愛德格在你才來時大發脾氣,這才恢復,我也剛安穩平靜下來。而你,一知道我們平靜,你就不安,似乎有意惹起一場爭吵。跟愛德格吵去吧,如果你願意的話,希刺克厲夫,欺騙他妹妹吧!你正好找到報複我的最有效的方法。”
  談話停止了,林惇夫人坐在爐火房,兩頰通紅,鬱鬱不樂。她的這種情緒越來越在她身上擺脫不掉。她放不開,又駕馭不住。他交叉著雙臂站在爐邊,動著那些壞念頭。就在這種情況下,我離開他們,去找主人,他正在奇怪什麼事使凱瑟琳在樓下待了這麼久。
  “艾倫,”當我進去的時候,他說,“你看見你的女主人沒有?”
  “看見了,她在廚房裏,先生。”我回答。“她被希刺克厲夫先生的行動搞得很不高興。實在,我認為今後該從另一種關系上考慮他進出我們家了。太隨和是有害的,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就把院子裏的一幕述說一番,而且盡我的膽量,把這之後的整個爭執全說了。我還以為我的敘述對林惇夫人並不會很不利;除非她自己竟為她客人辯護起來,使之不利。愛德格•林惇很費勁地聽我講完。他開頭的幾句話表明他並不以為他妻子沒有過錯。
  “這是不能容忍的!”他叫起來。“她把他當個朋友,而且強迫我和他來往,真是有失體統!給我從大廳叫兩個人來,艾倫。凱瑟琳不能再留在那兒跟那下流的惡棍爭論了——我已經太遷就她啦。”
  他下了樓,吩咐僕人在過道裏等著,便向廚房走去,我跟著他。廚房裏的兩個人又激怒地爭論開了。至少,林惇夫人重新帶勁地咒罵著。希刺克厲夫已經走到窗前,垂著頭,顯然多少被她那怒斥嚇倒了。他先看見了主人,便趕忙作勢叫她別說了,她一發現他的暗示的原因,便頓時服從了他。
  “這是怎麼回事?”林惇對她說,“那個下流人對你說了這番怪話之後,你還要待在這兒,你對於遵守禮節究竟有什麼看法?我猜想,因為他平常就這樣談話,因此你覺得沒什麼,你習慣了他的下流,而且也許還以為我也能習慣吧!”
  “你是在門外聽著的嗎,愛德格?”女主人問,用的聲調特意要惹她丈夫生氣,表示自己滿不在乎他的憤怒,顯出鄙夷的神色,希刺克厲夫,開始在林惇說那番話時還抬眼看看,這時聽到這句話就發出一聲冷笑,似乎是故意要引起林惇先生的注意。他成功了。可是愛德格卻無意對他發什麼大脾氣。
  “我一直是容忍你的,先生。”他平靜地說,“並不是我不曉得你那卑賤、墮落的性格,而是我覺得在那方面你也只應負部分的責任,而且凱瑟琳願意和你來往,我默許了——很傻。你的到來是一種道德上的毒素,可以把最有德性的人都玷污了。為了這個緣故,而且為了防止更糟的後果,今後我不允許你到這家裏來,現在就通知你,我要你馬上離開。再耽擱三分鐘,你的離開就要成為被迫的,而且是可恥的了。”
  希刺克厲夫帶著充滿嘲笑的眼色從上到下地打量著說話的人。
  “凱蒂,你這只羔羊嚇唬起人來倒像只水牛哩!”他說,
  “他要是碰上我的拳頭可有頭骨破裂的危險。說實在的!林惇先生,我非常抱歉:一拳打倒你可不費事!”
  我的主人向過道望了一眼,暗示我叫人來——他可沒有冒險作單打的企圖。我服從了這暗示。但是林惇夫人疑心有什麼事,就跟過來,當我打算叫他們時,她把我拖回來,把門一關,上了鎖。
  “好公平的辦法!”她說,這是對她丈夫憤怒驚奇的神色的回答。“如果你沒有勇氣打他,就道歉,要麼就讓你自己挨打。這可以改正你那種裝得比原來更英勇的氣派。不行,你要拿這鑰匙,我就把它吞下去!我對你們倆的好心卻得到這樣愉快的報答!在不斷地縱容這一位的軟弱天性,和那一位的惡劣本性之後,到頭來,我得到的報答卻是兩種盲目的忘恩負義,愚蠢得荒謬!他們真糊塗到近於荒唐的地步。愛德格,我一直在保護你和你所有的,現在但願希刺克厲夫把你鞭笞得病倒,因為你竟敢把我想得這麼壞!”
  並不需要鞭笞,在主人身上就已經產生了挨打的效果。他試圖從凱瑟琳手裏奪來鑰匙。為了安全起見,她把鑰匙丟到爐火中燒得最熾熱的地方去了。於是愛德格先生神經質地發著抖,他的臉變得死一樣的蒼白。他無論怎樣也不能回避這種感情的泛濫,痛苦與恥辱混雜在一起,把他完全壓倒了。他靠在一張椅背上,捂著臉。
  “啊,天呀!在古時候,這會讓你贏得騎士的封號哩!”林惇夫人喊著。“我們給打敗啦!我們給打敗啦!希刺克厲夫就要對你動手啦,就像一個國王把他的軍隊開去打一窩老鼠一樣。打起精神來吧,你不會受傷的!你這樣子不是一隻綿羊,而是一隻正在吃奶的小兔子!”
  “我祝你在這個乳臭小兒身上得到歡樂,凱蒂!”她的朋友說。“我為你的鑒賞力向你恭賀。你不要我而寧願要的就是那流口水的,哆嗦著的東西!我不用我的拳頭打他,我可要用我的腳踢他,那就會感到相當大的滿足。他是在哭嗎,還是他嚇得要暈過去?”
  這傢伙走過去,把林惇靠著的椅子一推。他還不如站遠些,因為我的主人很快地就站直了,結結實實地朝他喉頭一擊。這一擊都可以把瘦弱一點的人打倒。這使希刺克厲夫有一分鐘喘不過氣來。在他噎住的當兒,林惇先生從後門走出,到院子裏,從那兒又走到前面大門去了。
  “哪!你是不能再來這兒啦。”凱瑟琳叫,“現在,走吧——他要帶著一對手槍,半打幫手回來。如果他真的聽見了我們的話,當然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的。你剛才的行為對我大大不利,希刺克厲夫!可是,走吧——趕快!我寧可看見愛德格倒楣,也不願看你倒楣。”
  “你以為我喉頭挨了那火辣辣的一拳,就一走了事?”他大發雷霆。“我指著地獄發誓:絕不!在我跨出門坎之前,我要把他的肋骨搗碎得像顆爛棒子!如果我現在不揍他,我總有一天要殺死他。所以,既然你珍惜他的生命,就讓我打他一頓吧!”
  “他不來了,”我插嘴說,撒了個謊。“有馬夫和兩個園丁在那兒,你當然不會等著被他們扔到路上去吧!他們個個都有根棍子。很可能,主人正站在客廳窗戶前看他們執行他的命令。”
  園丁和馬夫是在那兒,可是林惇也跟他們在一起。他們已經走進院子來了。希刺克厲夫一轉念,決定避免和這三位僕人打鬥一場。他抓了把火鉗,敲開裏門的鎖,在他們踏著大步進來時,他已逃掉了。
  林惇夫人非常激動,叫我陪她上樓。她不知道我對於這場亂子也有一份貢獻,我也一心不讓她知道。
  “我快神經錯亂啦,耐莉!”她嚷道,撲到沙發上。“一千個鐵匠的錘子在我的頭裏敲打!告訴伊莎貝拉躲開我,這場風波是因她而起的;這時候若是她或者任何人再惹我生氣,我就要發瘋啦。而且,耐莉,如果你今天晚上再看見愛德格的話,跟他說我有得重病的危險——但願真會這樣。他把我嚇一跳,使我難過極了!我也要嚇唬他。而且,他也許會來,又要亂罵亂抱怨一陣。我肯定我一定會回嘴,天曉得我們到哪兒才算有個完!你願意這樣做嗎,我的好耐莉?你曉得在這件事上不能怪我。是什麼鬼附了他叫他偷聽呢?你離開我們之後,希刺克厲夫的話很荒唐,可是我馬上把他的話岔開,不提伊莎貝拉,其餘的話並沒有什麼關系。現在,一切都鬧糟了,就因為這傻子拚命想聽人家說他的壞話,這種想法往往像魔鬼似地纏著人!如果愛德格根本沒聽到我們的話,他也絕不會搞得這樣糟。真的,我為了他而罵希刺克厲夫,為了他罵得聲嘶力竭之後,他卻用那種不快的無理的口氣向我開口,這時候我簡直不在乎他們彼此怎樣對待了。特別是,我覺得,無論這一場戲怎樣結束,我們一定要被迫分開,沒有人知道分開多久!好吧,如果我不能保留希刺克厲夫作我的朋友——如果愛德格卑鄙而嫉妒,我就要斷腸心碎,好讓他們也斷腸心碎。當我被迫走上極端時,倒是結束這一切的迅速方法!但是為了一個可憐的希望,還是值得活下來——我不願突然打擊林惇。關於這一點,他一直很謹慎,唯恐把我惹急了。你一定要說明白我若放棄這個策略的危險性,而且提醒他我的暴躁脾氣,只要一鬧起來,就會發狂的。我願你能消除你臉上現出的那種冷漠無情的神氣,對我稍微表示點關心吧!”
  我接受這些指示時所表現的泰然神氣,無疑是令人冒火的。因為這些話確是說得十分誠懇的。但是我相信一個能夠在事先就計劃出怎樣利用她的暴躁脾氣的人,即使在爆發的時候,也可以行使她的意志,努力控制她自己;而且我也不願如她所說去“嚇唬”她的丈夫,只是為了滿足她的自私而增加他的煩惱。因此當我遇見主人向客廳走來時,我也沒說什麼,我卻徑自轉回,去聽聽他們是不是在一起重新開始爭吵。
  他開始先說話了。
  “你就待在那兒吧,凱瑟琳,”他說,他的聲調毫無怒氣,卻充滿著悲切、沮喪。“我不在這兒多待。我不是來爭論的,也不是來求和的。可是我只想知道,經過了今晚的事情,你是否還打算繼續你那親密的關系跟那——”
  “啊,可憐可憐吧,”女主人打斷了話,跺著腳,“可憐可憐吧,現在讓我們別再提這事吧!你的冷血是不能發熱的,你的血管裏盡流著冰水。可是我的血在燒滾了。看見你這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模樣,我的血液都沸騰啦。”
  “要我走開,就回答我的問題,”林惇先生堅持說。“你必須回答,你那種狂暴並不能嚇壞我。我發現,當你願意的時候,你能夠和任何人一樣地冷靜泰然。今後你要放棄希刺克厲夫呢,還是放棄我?你要同時作我的朋友,又作他的,那是不可能的;我絕對需要知道你選擇哪一個。”
  “我需要你們都躲開我!”凱瑟琳狂怒地大叫。“我要求你們!你沒有看見我站不住了麼?愛德格,你——你躲開我!”
  她拉鈴,一直到把鈴拉斷了:我悠閒地走進來。這樣失去理智、狂暴的脾氣,連聖徒也會受不了的!她躺在那兒,用頭直撞沙發扶手,而且咬牙切齒,你會以為她要把牙齒都咬碎呢!林惇先生剎那間感到既悔恨、又恐懼,站在那兒望著她,吩咐我去拿點水來。凱瑟琳說不出話來了。我端來滿滿一杯水,她不肯喝,我就把水潑到她臉上了。只幾秒鐘,她就挺直了身體,眼睛上翻,她的雙頰頓時一陣白、一陣青,像是要死的神氣。林惇看來嚇壞了。
  “根本沒關系,”我低聲說。我不希望他讓步,盡管我自己心裏也禁不住害怕。
  “她嘴唇上有血!”他說,顫抖著。
  “沒關系!”我刻薄地回答。我就告訴他,她是怎樣在他來之前就決定了要發一陣瘋的。我沒留意,嗓門提得太高了些。她聽見了,因為她突然起來了——她的頭發披散在肩上,眼睛閃閃的,脖子和胳膊上的青筋都反常地突出來。我下了決心准備至少斷幾根骨頭,可是她只向周圍瞪了一下,就沖出屋去。主人叫我跟著她,我就一直跟到她的臥房門口。她關緊了門,把我擋住了。
  第二天早上她既然沒有說起要下樓吃早餐,我就去問她要不要我送點心上樓。“不!”她斷然回答。午飯時,吃茶時,又是同一個問題。第二天早上又是一樣,而且總是得到同樣的回答。林惇先生呢,他在書房裏消磨時光,也不問他妻子的事。伊莎貝拉和他有過一小時的碰面,在這次碰面中,他試圖從她口中套出由於希刺克厲夫的進攻而使她產生的正常的恐懼之感;可是他從她躲躲閃閃的回答中聽不出什麼,只得不滿意地結束了這場審問;然而加上了一個嚴肅的警告,就是,如果她真瘋得竟對那個下賤的求婚者有所鼓勵,那麼她自己和他中間的一切關系就將全部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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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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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林惇小姐在園林和花園裏鬱鬱不樂呆呆地走來走去的時候,總是沈默,而且幾乎總在流淚。她哥哥把自己埋在書堆裏,這些書他卻從未打開看過——我猜想,他在不斷苦苦地巴望凱瑟琳痛悔她的行為,會自動來請求原諒、和解——而她卻頑強地絕食,大概以為在每頓飯時候愛德格看見她缺席便也咽不下去,只因為出於驕傲他才沒有跑來跪到她腳前。我照樣忙我的家務事,深信田莊牆內只有一個清醒的靈魂,而這靈魂就在我的肉體中。我對小姐並不濫用慰藉,對我的女主人也不濫用勸告;我對我主人的歎息也不大注意,既然他聽不到他夫人的聲音,就渴望著聽到她的名字。我斷定他們要是願意的話,就會來找我的。雖然這是一個令人厭煩的緩慢過程,我開始慶幸到底在進展中有一線曙光了:正如我起初所想的那樣。
  第三天,林惇夫人開了門栓,她的水壺和水瓶裏的水全用完了,要我重新添滿,還要一盆粥,因為她相信她快死了。這話我認為是說給愛德格聽的。我不信有這回事,所以我也不說出來,就給她拿點茶和烤麵包。她挺起勁地吃了喝了,又躺在她的枕頭上,握緊拳頭,呻吟著。
  “啊,我要死啦,”她喊叫,“既然沒有人關心我一點點。
  但願我剛才沒有吃東西才好。”
  過了好大半天,我又聽見她咕嚕著:“不,我不要死——他會高興的——他根本不愛我——他永遠也不會想念我!”
  “你有什麼吩咐嗎,太太?”我問,不管她那鬼樣的臉色和古怪的誇張態度,我還是保持我外表上的平靜。
  “那無情的東西在作什麼?”她問,把她又厚又亂的發卷從她那憔悴的臉上使勁朝後一推。“他是得了昏睡病啦,還是死啦?”
  “都沒有,”我回答,“如果你的意思是指林惇先生的話。我想他的身體挺好,雖然他的用功占了他過多的時間:他一直埋頭在他的書堆裏,因為他沒有別的朋友作伴。”
  如果我知道她的真實情況,我就不該這麼說了,可是我沒法擺脫這樣的念頭。她的病有一部分是裝出來的。
  “埋頭在書堆裏!”她叫,惶惑不安了。“在我要死的時候!我可正在墳墓邊緣上!我的天!他知道不知道我變成什麼樣啦?”她接著說,瞪著掛在對面牆上鏡子中自己的影子。“那是凱瑟琳•林惇麼?他也許以為我在撒嬌——鬧著玩。你就不能通知他說這是非常嚴重的嗎?耐莉,如果還不太遲,只要我一知道他覺得怎麼樣,我就要在這兩者之間選擇一個:或者馬上餓死——那不會算是懲罰,除非他有一顆心——要不就是恢復健康,離開這鄉下,喂,你說的關於他的話是不是實話?小心。他對我的生命真的是這樣完全漠不關心嗎?”
  “哎呀,太太,”我回答,“主人根本沒想到你的發狂,當然他也不怕你會餓死你自己啦。”
  “你以為不會嗎?你就不能告訴他我一定要死的嗎?”她回嘴說。“勸他去!說是你自己想的:說你斷定我一定會死!”
  “不,你忘啦,林惇夫人,”我提醒著,“今天晚上你已經吃了點東西,吃得很香,明天你就會見好了。”
  “只要我准知道可以致他死命,”她打斷我說,“我就立刻殺死我自己!這可怕的三個夜晚,我就沒闔眼——啊,我受盡了折磨!我給鬼纏住啦,耐莉!可是我開始疑心你並不喜歡我。多奇怪!我本來想,雖然每個人都互相憎恨輕視,可他們不能不愛我。不料幾個鐘頭的工夫,他們都變成敵人啦:他們是變啦,我肯定這兒的人都變啦。在他們的冷臉的包圍下,去跟死亡相遇可多慘啊!伊莎貝拉是又怕又嫌,怕到這裏來;看著凱瑟琳死去將是多可怕啊。愛德格嚴肅地站在一旁看它完結,然後向上帝祈禱致謝,因為他家又恢復了平靜,於是又回去看他的書了!我快要死的時候,他還跟書打交道,他到底存的什麼心啊?”
  我讓她懂得林惇先生保持著哲人的聽天由命的態度,她可受不了。她翻來複去,發熱昏迷,甚至到了瘋狂的地步,而且用牙齒咬著枕頭,然後渾身滾燙的挺起來,要我開窗戶。那時我們正在仲冬季節,東北風刮得很厲害,我就反對。她臉上閃過的表情和地情緒的變化開始把我嚇得要命;而且使我想起她上次的病,以及醫生告誡說萬不可以讓她生氣。一分鐘以前她還很凶,現在,撐起一隻胳臂,也不管我拒絕服從她,她似乎又找到了孩子氣的解悶法,從她剛咬開的枕頭裂口中拉出片片羽毛來,分類把它們一一排列在床單上:她的心已經遊蕩到別的聯想上去了。
  “那是火雞的,”她自己咕嚕著,“這是野鴨的,這是鴿子的。啊,他們把鴿子的毛放在枕頭裏啦——怪不得我死不了!等我躺下的時候,我可要當心把它扔到地板上。這是公松雞的,這個——就是夾在一千種別的羽毛裏我也認得出來——是田鳧的。漂亮的鳥兒,在荒野地裏,在我們頭頂上回翔。它要到它的窩裏去,因為起雲啦,它覺得要下雨啦。這根毛是從石南叢生的荒地裏拾的,這只鳥兒沒打中:我們在冬天看見過它的窩的,滿是小骨頭。希刺克厲夫在那上面安了一個捕鳥機,大鳥不敢來了。我叫他答應從那回以後再不要打死一隻田鳧了,他沒打過。是的,這裏還有!他打死過我的田鳧沒有,耐莉?它們是不是紅的,其中有沒有紅的?讓我瞧瞧。”
  “丟開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吧!”我打斷她,把枕頭拖開,把破洞貼著被褥,因為她正大把大把地把裏面的東西向外掏。
  “躺下,閉上眼,你發昏啦。搞得一團糟!這些毛像雪片似的亂飛。”
  我到處拾毛。
  “耐莉,我看,你呀,”她作夢似地繼續說,“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啦:你有灰頭發和溜肩膀。這張床是盤尼斯吞岩底下的仙洞,你正在收集小鬼用的石鏃來傷害我們的小牝牛;當我靠近時,就假裝這些是羊毛。那就是五十年後你要變成的樣子:我知道你現在還不是這樣。我沒有發昏:你搞錯啦,不然我就得相信你真的是那個乾巴巴的老妖婆啦,而且我要以為我真的是在盤尼斯吞岩底下;我知道這是夜晚,桌子上有兩支蠟燭,把那黑櫃子照得像黑玉那麼亮。”
  “黑櫃子?在哪兒?”我問。“你是在說夢話吧!”
  “就是靠在牆上的,一直是在那兒的,”她回答。“是挺古怪——我瞧見裏頭有個臉!”
  “這屋裏沒有櫃子,從來沒有過,”我說,又坐到我的座位上,我系起窗簾,好盯著她。
  “你瞧見那張臉嗎?”她追問著,認真地盯著鏡子。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能使她明白這就是她自己的臉。因此我站起來,用一條圍巾蓋住它。
  “還是在那後面!”她糾纏不休。“它動啦,那是誰?我希望你走了以後它可不要出來!啊!耐莉,這屋鬧鬼啦!我害怕一個人待著!”
  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鎮靜點,因為一陣陣哆嗦使她渾身痙攣著,她卻要死盯著那鏡子。
  “這兒沒有別人!”我堅持著。“那是你自己,林惇夫人,你剛才還知道的。”
  “我自己!”她喘息著,“鐘打十二點啦!那兒,那是真的!
  那太可怕啦!”
  她的手指緊揪住衣服,又把衣服合攏來遮住眼睛。我正想偷偷走到門口打算去叫她丈夫,可是一聲刺耳的尖叫把我召喚回來——那圍巾從鏡框上掉下來了。
  “哎呀,怎麼回事呀?”我喊著。“現在誰是膽小鬼呀?醒醒吧!那是玻璃——鏡子,林惇夫人,你在鏡子裏面看到的是你自己,還有我在你旁邊。”
  她又發抖又驚惶,把我抱得緊緊的,可是恐怖漸漸從她臉上消失了;蒼白的臉色消失,呈現出羞臊的紅暈。
  “啊,親愛的!我以為我是在家呢,”她歎著。“我以為我躺在呼嘯山莊我的臥房裏。因為我軟弱無力,我的腦子糊塗了,我就不知不覺地叫起來。不要說什麼吧,就陪著我。我怕睡覺:我的那些夢讓我害怕。”
  “好好睡一下會對你有益的,太太,”我回答,“我希望你在這一場折騰後,可以不再想餓死你自己了。”
  “啊,但願我是在老家裏我自己的床上!”她辛酸地說下去,絞著雙手。“還有那風在窗外樅樹間呼嘯著。千萬讓我感受感受這風吧——它是從曠野那邊直吹過來的——千萬讓我吸一口吧!”
  為了使她平靜下來,我就將窗子打開了幾秒鐘。一陣冷風沖進來;我關上窗,又回到我的原位。她現在平靜地躺著,臉被眼淚沖洗著。身體的疲乏已經完全降服了她的精神:我們兇猛的凱瑟琳並不比一個啼哭的孩子好多少。
  “我把自己關在這兒有多久了?”她問,忽然精神恢復過來。
  “那天是星期一晚上,”我回答,“今天是星期四晚上,或者,這時不如說是星期五早上了。”
  “什麼!還是在這個星期裏嗎?”她叫。“就這麼短的時間嗎?”
  “只靠冷水和壞脾氣活著,這也就算夠長的了。”我說。
  “唉,好像過了數不盡的時刻啦,”她疑惑地喃喃著,“一定還多些。我記得在他們爭吵後我還在客廳裏,愛德格狠心地惹我生氣,我就拚命跑到這屋裏。我一閂上門,整個黑暗壓住了我,我就倒在地板上了。我不能夠向愛德格解釋:我是多麼確切地感覺到如果他非嘲弄我不可,我會發病,或者瘋狂的!我已經不能管束我的舌頭或頭腦,他也許沒猜想到我的悲痛,我只感到我要躲避他和他的聲音。在我還沒有十分恢復能看能聽的能力之前,天就亮了。耐莉,我要告訴你我想過什麼,還有什麼想法總是不斷地出現再出現,搞得我都快要發瘋了。我躺在那兒,頭靠著桌子腿,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得出灰灰的窗戶玻璃,我想我是在家裏那橡木嵌板的床上。我的心由於某種極度的憂傷而感到痛楚,可是我剛醒過來,又記不得是什麼憂傷。我想著,苦苦地想發現到底是些什麼。最奇怪的是,過去我生活中的整整七年變成了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是否有過這段日子。我還是一個孩子,我父親才下葬,由於辛德雷命令我和希刺克厲夫分開,我才開始有了悲痛。我第一次被人孤零零地扔在一邊,哭了一整夜,又昏昏沉沉地打了一個盹醒過來,我伸手想把嵌板推開:我的手碰到了桌面!我順著桌毯一拂,記憶跟著就來了:我原來的悲痛被一陣突然的絕望吞沒了。我說不出我幹嘛覺得這麼倒楣:一定是暫時神經錯亂,因為簡直沒有原因。可是,假使在十二歲的時候我就被迫離開了山莊,每一件往事的聯想,我的一切一切,就像那時候希刺克厲夫一樣,而一下子就成了林惇夫人,畫眉田莊的主婦,一個陌生人的妻子:從此以後從我原來的世界裏放逐出來,成了流浪人。你可以想像我沉淪的深淵是什麼樣子!你要搖頭盡管搖,耐莉,你幫助他使我不得安寧!你應該跟愛德格說,你實在應該,而且要叫他不要來惹我!啊,我心裏像火燒一樣!但願我在外面!但願我重新是個女孩子,野蠻、頑強、自由,任何傷害只會使我大笑,不會壓得我發瘋!為什麼我變得這樣厲害?為什麼幾句話就使我的血激動得這麼沸騰?我擔保若是我到了那邊山上的石南叢林裏,我就會清醒的。再把窗戶敞開,敞開了再扣上鉤子!快,你為什麼不動呀?”
  “因為我不想讓你凍死,”我回答。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給我活下去的機會,”她憤憤地說。
  “無論如何,我還不是毫無辦法,我要自己開。”
  我來不及阻止她,她已經從床上溜下來了,她從房間這邊走到那邊,腳步極不穩,把窗推開就探身出去,也不在乎那冷風像鋒利的小刀在割她的肩膀。我懇求著,最後打算硬拉她縮回來。可是我立刻發覺她在精神錯亂時的體力大大超過我的體力(她確是精神錯亂了,我看她後來的動作與胡言亂語才相信的)。沒有月亮,下面的一切都藏在朦朧的黑暗中:不論遠近,沒有一線光亮從任何房子裏射出來——所有的亮光都早就熄滅了:呼嘯山莊的燭光,這兒是從來也瞧不見的——她可還是硬說瞅見它們亮著。
  “瞧!”她熱烈地喊著,“那就是我的屋子,裏面點著蠟燭,樹在屋前搖擺,還有一支蠟燭是在約瑟夫的閣樓裏……約瑟夫睡得遲,不是嗎?他在等我回家,他好鎖大門。好吧,他還要等一會呢。那段路不好走,需要勇氣。而且我們走那段路一定要經過吉默吞教堂!我們曾經常常在一起走,不怕那兒的鬼,互相比膽量,站在那些墳墓中間請鬼來。可是,希刺克厲夫,如果我現在跟你比膽量,你敢嗎?要是你敢,我就陪你。我不要一個人躺在那兒:他們也不許要把我埋到一丈二尺深的地裏,把教堂壓在我身上,可是我不會安息,除非你跟我在一起。我絕不會!”
  她停住了,接著又帶著一種古怪的微笑開始說:“他在考慮——他要我去找他!那麼,找條路呀!不穿過那教堂院子。
  你太慢了!該滿意了吧,你總是跟著我的!”
  看來跟她的瘋狂爭執不休是白費精力,我就盤算著怎麼能既不松開手,又能找些衣服給她披上。因為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敞開的窗子前。這時,使我大為驚訝的是聽見門柄軋的一聲,林惇先生進來了。他剛從書房出來,正經過走廊,聽到我們說話,被好奇心或是恐懼所驅使,想看看我們深更半夜還在說什麼。
  “啊,先生!”我喊道,他一眼看到這屋裏的情形,以及這淒涼的氣氛時正要驚叫,卻給我攔住了。“我可憐的女主人病啦,她把我制住啦!我簡直沒法管她了。求求你來,把她勸到床上去吧。忘掉你的怒氣吧,因為她是很難聽別人的話的。”
  “凱瑟琳病啦?”他說,趕忙走過來。“關上窗子,艾倫!
  凱瑟琳!怎麼——”
  他沈默了:林惇夫人憔悴的神色使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他只能恐怖地瞅瞅她又瞅瞅我。
  “她正在這兒生氣哩,”我繼續說,“簡直沒吃什麼,也絕不抱怨:她不准任何人隨便進來,直到今天晚上我才來這裏。所以我們也不能向你稟報她的情況,因為我們自己也不清楚。
  不過這也沒什麼。”
  我覺得我解釋得很笨拙;主人皺著眉。“沒什麼,是嗎,丁艾倫?”他嚴厲地說。“你得說清楚點,為什麼完全瞞住我!”
  他摟著妻子,悲痛地望著她。
  起初她瞅著他,好像不認識似的:在她那茫然的凝視裏,根本沒有他這個人存在。不過,精神錯亂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她的眼睛不再注視外面的黑暗了,漸漸地把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發現了是誰摟著她。
  “啊!你來啦,是你來了嗎,愛德格•林惇?”她說,憤怒地激動著。“你就是那種東西,在最不需要的時候出來了,需要你的時候就怎麼也不來!我看我們如今要有許多讓人哀慟的事啦——我看出我們要有的——可是哀慟也不能攔住我不去那邊我那狹小的家:我安息的地方。在春天還沒有過去之前我一定會去的,就在那兒,記住,不是在教堂屋簷下林惇家族的中間,而是在露天,豎一塊墓碑。你願意去他們那兒,還是到我這兒來,隨你便!”
  “凱瑟琳,你怎麼啦?”主人說。“我在你心裏已經無所謂了嗎?你是不是愛那個壞蛋希刺——”
  “住口!”林惇夫人喊。“立刻住口!你再提那個名字,我就馬上從窗戶裏跳出去,結束這件事!眼前你碰到的,你還可以佔有,可是在你再把手放在我身上以前,我的靈魂已經到達那兒山頂啦。我不要你,愛德格,我要你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回到你的書堆裏去吧。我很高興你還可以在書堆裏找到了安慰,因為你在我心裏可什麼都沒啦。”
  “她的心亂了,先生。”我插嘴說。“整個這晚上她都在胡扯,讓她靜養,得到適當的照護吧,她會復原的。從今以後,我們一定要小心不去惹她了。”
  “我不想從你口裏再得到什麼勸告了。”林惇先生回答。
  “你知道你的女主人的性格,而你還鼓勵我去惹她生氣。她這三天來是怎麼樣的,你也不暗示我一下!真是沒有心肝!幾個月的病也不能引起這麼一個變化呀!”
  我開始為我自己辯解。要我為他人的任性而受責,可真太過分了。“我知道林惇夫人的性子拗,霸道,”我喊叫,“可我不知道你甘心情願聽任她發作!我不知道為了順著她,我就應該假裝沒看見希刺克厲夫先生。我盡了一個忠實僕人的本分去告訴你,我現在得到了作為一個忠實僕人的報酬啦,好,這可教訓我下次要小心點。下次你自己去打聽消息吧!”
  “下次你再要對我搬弄是非,我就辭退你,丁艾倫。”他回答。
  “那麼,林惇先生,我猜想你寧可不知道這件事吧?”我說,“你准許希刺克厲夫來向小姐求愛,而且每次乘你不在家的機會就進來,故意誘使女主人對你起反感,是吧?”
  凱瑟琳雖然心亂,她的頭腦還是很靈敏地注意我們的談話。
  “啊!耐莉作了奸細,”她激動地叫起來。“耐莉是我們暗藏的敵人。你這巫婆!你真是尋找小鬼用的石鏃來傷害我們呀!放開我,我要讓她悔恨!我要讓她號叫著改正她說過的話!”
  瘋子的怒火在她眉下爆發起來了。她拚命掙紮著,想從林惇先生的胳臂裏掙脫出來。我無意等著出亂子,決定自作主張:去找醫生來幫忙,就離開這臥房了。
  在我經過花園走到大路上時,在一個牆上釘了一個系韁繩用的鐵鉤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白的什麼東西亂動,顯然不是風吹的,而是另一個什麼東西使它動。盡管我匆匆忙忙,還是停下來仔細查看它,不然以後我還會在我想像中留下一個想法,以為那是一個鬼呢。我用手一摸,比我剛才光是看一眼更使我大大地驚奇而惶惑不安了,因為我發現這是伊莎貝拉小姐的小狗凡尼,被一條手絹吊著,就剩最後一口氣了。我趕快放開這個動物,把它提到花園裏去。我曾經看見它跟著它的女主人上樓睡覺去的,我奇怪它怎麼會到外邊來,而且是什麼樣的壞人這樣對待它。在解開鉤子上的結扣時,我好像反復聽見遠處有馬蹄奔跑的聲音;可是有這麼多事情占著我的思想,不容我有空想一下:雖然在清晨兩點鐘,在那個地方,這聲音可讓人奇怪呢。
  我正走到街上,湊巧肯尼茲先生剛從他家裏出來去看村裏一個病人。我報告了凱瑟琳•林惇的病況,他馬上就陪我回頭走了。他是一個坦率質樸的人。他毫不遲疑地說出他懷疑她是否能安然度過這第二次的打擊,除非她對他的指示比以前更聽從些。
  “丁耐莉,”他說,“我不能不猜想這場病一定另有原因,田莊上出了什麼事啦?我們在這兒聽到些古怪的說法。一個像凱瑟琳那樣的健壯活潑的女人是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就病倒的。而且那樣的人也不該如此。可要使她退燒痊癒是不容易的。這病怎麼開始的?”
  “主人會告訴你,”我回答,“可你是熟悉恩蕭家的暴躁脾氣的,而林惇夫人更是超群出眾。我可以說的是:這是一場爭吵引起的。她在一陣暴怒下就像中了癲狂似的。至少,那是她的說法:因為她吵到高潮時忽然跑掉了,把她自己鎖起來。後來,她拒絕吃東西,現在她時而胡言亂語,時而沉入半昏迷狀態。她還認識她周圍的人,可是心裏盡是各種奇怪的念頭和幻覺。”
  “林惇先生一定會很難過吧?”肯尼茲帶著詢問的口吻說。
  “難過嗎?要是有什麼事發生,他的心都要碎啦!”我回答,“如果沒有必要,就別嚇唬他吧。”
  “唉,我告訴過他要小心,”我的同伴說,“他忽視了我的警告,就一定更遭到這後果!他最近跟希刺克厲夫先生不是還挺親密的嗎?”
  “希刺克厲夫常常到田莊來,”我回答,“然而多半是由於女主人的力量,她在他小時候就認識他,並不見得是因為主人喜歡他來作伴。目前他是用不著再來拜訪了,因為他對林惇小姐有些想入非非。我認為他是不會再來了。”
  “林惇小姐是不是對他不理睬呢?”醫生又問。
  “我並不是她的心腹人。”我回答,不願意把這件事繼續談下去。
  “不,她是一個機靈人,”他說,搖著頭。“她有她自己的主意!可她是個真正的小傻子。我從可靠方面得來的消息,說是昨天夜裏(多糟糕的一夜呀!)她和希刺克厲夫在你們房子後面的田園裏散步了兩個多鐘頭。他強迫她不要再進去,乾脆騎上他的馬跟他一塊走就得啦!據向我報告的人說她保證准備一下,等下次再見面就走,這才算擋開了他,至於下次是哪天,他沒聽見,可是你要勸林惇先生提防著點!”
  這個消息使我心裏充滿了新的恐懼,我跑到肯尼茲前面,差不多是一路跑回來。小狗還在花園裏狺狺叫著。我騰出一分鐘的時間好給它開門,可它不進去,卻來回在草地上嗅,如果我不把它抓住,把它帶進去的話,它還要溜到大路上去呢。我一上樓走到伊莎貝拉的房間裏,我的疑慮就證實了:那裏沒有人。我要是早來一兩個鐘頭,林惇夫人的病也許會阻止她這莽撞的行動。可是現在還能作什麼呢?如果我立刻去追,也不見得追上他們。無論如何,我不能追他們。而且我也不敢驚動全家,把大家搞得驚慌失措;更不敢把這件事向我的主人揭露,他正沉浸在他目前的災難裏,經受不住又一次的悲痛了!我看不出有什麼法子,除了不吭聲,而且聽其自然;肯尼茲到了,我帶著一副難看的神色去為他通報。凱瑟琳正在不安心的睡眠中:她的丈夫已經平靜了她那過分的狂亂,他現在俯在她枕上,瞅著她那帶著痛苦表情的臉上的每一個陰影和每一個變化。
  醫生親自檢查病狀後,抱有希望地跟他說,只要我們能在她四周繼續保持完全的平靜,這病可以見好。但他向我預示,這面臨的危險與其說是死亡,倒不如說是永久的精神錯亂。
  那一夜我沒合眼,林惇先生也沒有。的確,我們根本沒上床。僕人們都比平常起得早多了,他們在家裏悄悄地走動著,他們在做事時碰到一起,就低聲交談。除了伊莎貝拉小姐,每個人都在活動著。他們開始說起她睡得真香。她哥哥也問她起來了沒有,仿佛很急於要她在場,而且仿佛挺傷心,因為她對她嫂嫂表現得如此不關心。我直發抖,唯恐他差我去叫她。可是我倒免掉作第一個宣告她的私逃的人這場痛苦了。有一個女僕,一個輕率的姑娘,一早就被差遣到吉默吞去,這時大口喘著氣跑上樓,沖到臥房裏來,喊著:
  “啊,不得了,不得了啦!我們還要鬧出什麼亂子啊?主人主人,我們小姐——”
  “別吵!”我趕忙叫,對她那嚷嚷勁兒大為憤怒。
  “低聲點,瑪麗——怎麼回事?”林惇先生說,“你們小姐怎麼啦?”
  “她走啦,她走啦!那個希刺克厲夫帶她跑啦!”這姑娘喘著說。
  “那不會是真的!”林惇叫著,激動地站起來了。“不可能是真的。你腦子裏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丁艾倫,去找她。這是沒法相信的:不可能。”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那僕人帶到門口,又反復問她有什麼理由說出這種話來。
  “唉,我在路上遇見一個到這兒取牛奶的孩子,”她結結巴巴地說,“他問我們田莊裏是不是出了亂子。我以為他是指太太的病,所以我就回答說,是啊。他就說,‘我猜想有人追他們去了吧?’我愣住了。他看出我根本不知道那事,他就告訴我過了半夜沒多久,有位先生和一位小姐怎麼在離吉默吞兩英里遠的一個鐵匠舖那兒釘馬掌!又是怎麼那鐵匠的姑娘起來偷偷看他們是誰:她馬上認出他們來了。她注意到這人——那是希刺克厲夫,她拿得准一定是:沒有人會認錯他,而且——他還付了一個金鎊,把它交在父親手裏。那位小姐用斗篷遮著臉;可是她想要喝水的時候,斗篷掉在後面,她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騎馬向前走,希刺克厲夫抓住兩只馬的韁繩,他們掉臉離開村子走了,而且在粗糙不平的路上盡量能跑多快就跑多快。那姑娘倒沒跟她父親說,可是今天早上,她把這事傳遍了吉默吞。”
  為了表面上敷衍一下,我跑去望望伊莎貝拉的屋子;當我回來時,便證實了這僕人的話。林惇先生坐在床邊他的椅子上。我一進來,他抬起眼睛,從我呆呆的神色中看出了意思,便垂下眼睛,沒有吩咐什麼,也沒有說一個字。
  “我們是不是要想法追她回來呢?”我詢問著。“我們怎麼辦呢?”
  “她是自己要走的,”主人回答,“她有權愛上哪兒,就可以上哪兒。不要再拿她的事煩我吧。從今以後她只有在名份上是我的妹妹;倒不是我不認她,是因為她不認我。”
  那就是關於這事他說的所有的話:他沒有再多問一句,怎麼也沒提過她,除了命令我,等我知道她的新家時,不管是在哪兒,要把她在家裏的所有東西都給她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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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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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月以來逃亡的人不見蹤影。在這兩個月裏,林惇夫人受到了而且也克服了所謂腦膜炎的最厲害的沖擊。任何一個母親看護自己的獨生子也不能比愛德格照料她更為盡心。日日夜夜,他守著,耐心地忍受著精神混亂與喪失理性的人所能給予的一切麻煩;雖然肯尼茲說他從墳墓中救出來的人日後反而成為使他經常焦慮的根源,——事實上,他犧牲了健康和精力不過是保住了一個廢人——當凱瑟琳被宣告脫離生命危險時,他的感激和歡樂是無限的;他一小時一小時地坐在她旁邊,看著她的健康漸漸恢復,而且幻想她的心理也會恢復平衡,不久就會完全和她以前本人一樣。他就靠這個幻想使他那過於樂觀的希望得到安慰。
  她第一次離開臥房是在那年三月初。早上,林惇先生在她枕上放一束金色的藏紅花。她已經有好久不習慣一點歡樂的光輝,當她醒來一看見這些花,就興高采烈地把它們攏在一起,眼睛放出愉快的光彩。
  “這些是山莊上開得最早的花,”她叫。“它們使我想起輕柔的暖風,和煦的陽光,還有快融化的雪。愛德格,外面有南風沒有,雪是不是快化完啦?”
  “這兒的雪差不多全化完了,親愛的,”她的丈夫回答。
  “在整個曠野上我只能看見兩個白點:天是藍的,百靈在歌唱,小河小溪都漲滿了水。凱瑟琳,去年春天這時候,我正在渴望著你到這個房子裏來;現在,我卻希望你到一兩哩路外的那些山莊上去:風吹得這麼愜意,我覺得這可以醫好你的病。”
  “我再去一次就不會回來了,”病人說,“然後你就要離開我,我就要永遠留在那兒。明年春天你又要渴望我到這個房子來,你就要回憶過去,而且想到今天你是快樂的。”
  林惇在她身上不惜施以最溫柔的愛撫,而且用最親昵的話想使她高興。可是,她茫然地望著花,眼淚聚在睫毛上,順著她的雙頰直淌,她也未在意。我們知道她是真的好些了,因此,確信她是由於長期關閉在一個地方才產生出這種沮喪的情緒,要是換一個地方,也許會消除一些的。主人叫我在那好幾個星期沒人進出的客廳裏燃起爐火來,搬一把舒服的椅子放在視窗陽光下,然後把她抱下樓來。她坐了很久,享受著舒適的溫暖。如我們所料,她四周的一切使她活潑起來了:這些東西雖然是熟悉的,卻擺脫了籠罩著她那可厭的病床的那些淒涼的聯想。晚上,看來她精疲力盡,但是沒法勸她回臥房去,我只得在還沒有佈置好另一間屋子的時候,先把客廳沙發舖好作為她的床。為了不必上下樓太累,我們收拾了這間,就是你現在躺著的這間——跟客廳在同一層。不久她又好一點,可以靠在愛德格臂上從這間走到那間了。啊,我自己也想,她得到這樣的服侍,是會復原的。而且有雙重的原因希望她復原,因為另一個生命也倚仗她的生存而生存;我們都暗暗地希望林惇先生的心不久就會快樂起來,而他的土地,由於繼承人的誕生,將不至於被一個陌生人奪去。
  這兒我應該提一提伊莎貝拉在她走後六個星期左右,寄了一封短信給她哥哥,宣佈她跟希刺克厲夫結婚了。信寫得似乎冷淡乏味,可是在下面用鉛筆寫了隱晦的道歉的話,而且說如果她的行為得罪了他,就懇求他原諒與和解:說她當時沒法不這樣作,事已如此,現在她也無法反悔。我相信林惇沒回這封信。過了兩個多星期,我收到一封長信,這信出自一個剛過完蜜月的新娘的筆下,我認為很古怪。現在我來把它念一遍,因為我還留著它呢。死人的任何遺物都是珍貴的,如果他們生前就被人重視的話。
  親愛的艾倫,(信是這樣開始的)——昨天晚上我來到呼嘯山莊,這才頭一回聽到凱瑟琳曾經,而且現在還是病得很厲害。我想我千萬不能給她寫信,我哥哥不是太生氣,就是太難過,以至於不回我寫給他的信。可是,我一定要給個什麼人寫封信,留給我唯一的對象就是你了。
  告訴愛德格我只要能再見他一面,就是離開人世也願意——我離開畫眉田莊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我的心就回到那兒了,直到這時我的心還在那兒,對他,還有凱瑟琳充滿了熱烈的感情。雖然我不能隨著我的心意做——(這些字下麵是劃了線的)——他們用不著期待我,他們可以隨便下什麼結論;可是,注意,不要歸罪於我的脆弱的意志或不健全的情感。
  這下麵的話是給你一個人看的。我要問你兩個問題:第一個是——
  你當初住在這裏的時候,你是怎麼努力保存著人類通常所有的同情之心的?我沒法看出來我周圍的人和我有什麼共同的感情。
  第二個問題是我非常關心的,就是——
  希刺克厲夫是人嗎?如果是,他是不是瘋了?如果不是,他是不是一個魔鬼?我不想告訴你我問這話的理由。可是如果你能夠的話,我求你解釋一下我嫁給了一個什麼東西——那就是說,等你來看我的時候你告訴我。而且,艾倫,你必須很快就來。不要寫信,就來吧,把愛德格的話也捎給我吧。
  現在,你聽聽我在我這個新家是怎樣被接待的吧,因為我不得不認為這個山莊將是我的新家了。若是我告訴你在這裏表面生活上的不舒適,那僅僅是哄哄自己的,這些從來沒有佔據過我的思想,除非在我想念這些的時候。要是我明白我的痛苦完全是由於缺少舒適所致,其餘的一切只是一場離奇的夢,那我真要高興得大笑大跳了。
  在我們向曠野走去時,太陽已經落在田莊後面了。根據這一點,我想該是六點鐘了。我的同伴停留了半小時,檢查著果樹園,花園,還有,也許就是這地方本身,盡可能不放過任何一處,因此當我們在田舍的舖了石子的院子下馬時,天已經黑了。你的老同事,僕人約瑟夫,借著燭光出來接我們。他以一種足以給他面子增光的禮貌來接待我們。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燭火向上舉得和我的臉平齊,惡毒地斜瞅一眼,撇著他的下唇,就轉身走開了。隨後他牽著兩匹馬,把它們帶到馬廄裏去,又重新出現,目的是鎖外面大門,仿佛我們住在一座古代堡壘裏一樣。
  希刺克厲夫待在那兒跟他說話,我就進了廚房——一個又髒又亂的洞。我敢說你認不得那兒了,比起歸你管的那時候可變得多了。有一個惡狠狠的孩子站在爐火旁邊,身體健壯,衣服肮髒,眼睛和嘴角都帶著凱瑟琳的神氣。
  “這是愛德格的內侄吧,”我想——“也可以算是我的內侄呢。我得跟他握手,而且——是的——我得親親他。一開始就建立相互瞭解是正確的。”
  我走近他,打算去握他那胖拳頭,說:
  “我親愛的,你好嗎?”
  他用一種我沒法懂的話回答我。
  “你和我可以作朋友嗎,哈裏頓?”這是我第二次試著攀談。
  來了一聲咒罵,而且恐嚇說如果我不“滾開”,就要叫勒頭兒來咬我了,這便是我的堅持所得的報酬。
  “喂,勒頭兒,娃兒!”這小壞蛋低聲叫,把一隻雜種的牛頭狗從牆角它的窩裏喚出來。“現在,你走不走?”他很威風地問道。
  出於對我生命的愛惜,我服從了。我邁出門檻,等著別人進來。到處也不見希刺克厲夫的蹤影。約瑟夫呢,我跟他走到馬廄,請他陪我進去,他先瞪著我,又自己咕嚕著,隨後就皺起鼻子回答:
  “咪!咪!咪!基督徒可曾聽過像這樣話沒有?扭扭捏捏,嘰哩咕嚕!我怎麼知道你說什麼呢?”
  “我說,我想你陪我到屋裏去!”我喊著,以為他聾了,但是十分厭惡他的粗暴無禮。
  “我才不!我還有別的事作哩,”他回答,繼續幹他的活。同時抖動著他那瘦長的下巴,帶著頂輕蔑的樣子打量我的衣著和面貌(衣服未免太精緻,但是面貌,我相信他想要多慘就有多慘)。
  我繞過院子,穿過一個側門,走到另一個門前,我大膽敲了敲,希望也許有個客氣點的僕人出現。過了一會,一個高大而樣子可怕的男人開了門,他沒戴圍巾,全身上下顯得邋遢,不修邊幅。他的臉都被披在他肩膀上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頭發遮住了;他的眼睛也生得像幽靈似的凱瑟琳的眼睛,所有的美都毀滅無遺了。
  “你到這兒幹嗎?”他兇狠狠地問道。“你是誰?”
  “我的姓名是伊莎貝拉•林惇,”我回答。“先生,你以前見過我的。我最近嫁給希刺克厲夫先生了,他把我帶到這兒來的——我猜是已經得到了你的允許的。”
  “那麼,他回來了嗎?”這個隱士問,像個餓狼似的睨視著。
  “是的,這會我們剛剛到,”我說,“可是他把我撂在廚房門口不管了。我正想進去的時候,你的小孩在那兒作哨兵,他叫來一隻牛頭狗,幫著他把我嚇跑了。”
  “這該死的流氓居然說到做到,倒不錯!”我的未來的主人吼著,向我後面的黑暗裏張望,想發現希刺克厲夫。然後他信口開河地自言自語咒罵一通,又講了一連串威脅人的話,說如果那“惡魔”騙了他,他便要如何如何。
  我很後悔曾想從這第二個門裏進去,他還沒咒罵完,我已經想溜開了,可是我還沒能照這個打算做,他就命令我進去,把門關上,上了鎖。房裏爐火很旺,那就是這間大屋子裏所有的光亮了,地板已經全部變成灰色;曾經閃亮的白鑞盤子,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總是吸引著我瞅它,如今已被污垢和灰塵搞得同樣的暗淡無光。我問他們我可不可以叫女僕帶我到臥房去!恩蕭先生卻沒有回答。他來回地走著,手插在口袋裏,顯然完全忘了我的存在。這當兒,他是那樣的心不在焉,那樣一臉的憤世嫉俗的神態,使我也不敢再打擾他了。
  艾倫,你對我這特別不快活的感覺不會奇怪吧,我坐在那不好客的爐火旁,比孤獨還糟,想起四英里外就有我的愉快的家,住著我在世上所最愛的人。然而卻像是大西洋隔開了我們,而不是四英里:我越不過它!我捫心自問——我該向哪兒尋求安慰呢?而且——千萬不要告訴愛德格或凱瑟琳——撇開各種悲哀不談,這點是主要的:灰心絕望,因為找不到任何人能夠或是願意作我的同盟來反對希刺克厲夫!我到呼嘯山莊來住曾經幾乎高興過一陣,因為這樣安排就可以從此不必跟他單獨過日子了。但是他懂得跟我們相處的人,他並不怕他們會管閒事。
  我坐著,想著,悲悲切切地過了一會兒。鐘敲了八下,九下,我的同伴仍然來回踱著,他的頭垂到胸前,而且完全沈默,只有間或迸出一聲呻吟或一聲辛酸的歎息。我傾聽著,想聽到屋裏有女人的聲音,我心裏充滿了狂亂的悔恨和淒涼的預感,我終於忍不住出聲地歎息著,哭了。我本來沒理會我是怎麼當著人傷心起來,直到恩蕭在我對面停住了他那規規矩矩的散步,而且以如夢初醒的驚奇神情盯著我。利用他那恢復了的注意力,我就大聲說:
  “我走得累了,想上床睡覺!女僕在哪里?既是她不來見我,就領我去找她吧!”
  “我們沒有女僕,”他回答,“你就伺候你自己吧!”“那麼,我該在哪兒睡呢?”我抽泣著,我已經顧不得自尊心了,我的自尊心已經被疲勞和狼狽壓倒了。
  “約瑟夫會領你到希刺克厲夫的臥房去,”他說,“開開那門——他在裏面。”
  我正要遵命,可他忽然捉住我,用最古怪的腔調說:
  “你最好鎖上門,上了門閂——別忘了!”
  “好吧!”我說。“可是為什麼呢,恩蕭先生?”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故意把我自己跟希刺克厲夫鎖在屋裏。
  “瞧這兒!”他回答,從他的背心裏拔出一把做得很特別的手槍,槍筒上安著一把雙刃的彈簧刀。“對於一個絕望的人,那是個很誘惑人的東西,是不是?我每天晚上總不能不帶這個上樓,還要試試他的門。若是有一次我發現門是開著的,他可就完蛋了;就是一分鐘之前我還想出一百條理由使我忍下去,我也一定還是這樣作:是有魔鬼逼著我去殺掉他,好打亂我自己的計劃。你反抗那魔鬼,愛反抗多久就多久;時辰一到,天上所有的天使也救不了他!”
  我好奇地細看著這武器。我想到一個可怕的念頭:我要是有這麼一個武器,就可以變成強者了。我從他手裏拿過來,摸摸刀刃。他對我臉上一瞬間所流露的表情覺得驚愕:那表情不是恐怖,而是貪婪。他猜忌地把手槍奪回去,合攏刀子,又把它藏回原處。
  “你就是告訴他,我也不在乎,”他說。“讓他警戒,替他防守。我看出,你知道我們的關系:他身受危險,可你並不驚慌。”
  “希刺克厲夫對你怎麼啦?”我問。“他有什麼事得罪了你,惹起這麼怕人的仇恨?叫他離開這個家不是更聰明些嗎?”
  “不!”恩蕭大發雷霆,“要是他提議離開我,他就要成為一個死人啦:你要是勸他離開,你就是一個殺人犯!難道我就得失去一切,沒有挽回的機會嗎?哈裏頓是不是要作一個乞丐呢?啊,天殺的!我一定要拿回來:他的金子,我也要;還有他的血;地獄將收留他的靈魂!有了那個客人,地獄要比以前黑暗十倍!”
  艾倫,你曾經給我講過你的舊主人的習慣。他分明在瘋狂的邊緣上了:至少昨天晚上他是這樣的。我一靠近他就發抖,相比之下,那個僕人的毫無教養的壞脾氣反倒叫人好受些。他現在又開始他那鬱鬱的走來走去了,我就拔起門閂,逃到廚房裏去。約瑟夫正在彎著腰對著火,盯著火上懸著的一隻大鍋,還有一木盆的麥片擺在旁邊高背椅上。鍋裏的東西開始燒滾了,他轉過來把手朝盆裏伸。我猜想這大概是預備我們的晚飯,我既然餓了,就決定要把它燒得能吃下去,因此尖聲叫出來,“我來煮粥!”我把那個盆挪開,使他夠不到,而且脫下我的帽子和騎馬服。“恩蕭先生,”我接著說,“叫我伺候自己:我就這樣辦。我不要在你們中間作小姐,因為我怕我會餓死的。”
  “老天爺!”他咕嚕著坐下來,撫摩著他那羅紋襪子,從膝蓋摸到腳腕。“又要有新鮮的差使啦——我才習慣了兩個東家,又有個女主人到我頭上來啦,真像是時光流轉,世事大變哪。我沒想到過會有一天我得高開老地方——可我懷疑就近在眼前啦!”
  他的悲歎並沒有引起我注意。我敏捷地煮著粥,歎息著想起有一個時期一切都是歡樂有趣,可是馬上不得不趕開這些記憶。回憶起昔日的快樂真使我感到難過,過去的幻影越拚命出現,我就把粥攪動得越快,大把大把的麥片掉在水裏也更快。約瑟夫看到我這烹調方式,越來越氣。
  “瞧!”他大叫。“哈裏頓,今天晚上可沒你的麥粥喝啦,粥裏沒別的,只有像我拳頭那麼大的塊塊。瞧,又來啦!要我是你呀,我就連盆都扔下去!瞧呀,把粥都倒光,你這就算是搞完啦。砰,砰。鍋底沒敲掉還算大慈大悲呢!”
  我承認,把粥倒在盆裏時,簡直是一團糟。預備了四個盆,一加倫的罐子盛著從牛奶場取來的新鮮牛奶,哈裏頓搶過來就用他那張大的嘴連喝帶漏。我忠告他,希望他用個杯子喝他的牛奶;我肯定說我沒法嘗搞得這麼髒的牛奶。那個滿腹牢騷的老頭對於這種講究居然大怒,再三地跟我說,“這孩子每一丁點”都跟我“一樣的好”,“每一丁點都健康”。奇怪我怎麼能這樣自高自大。同時,那小惡徒繼續吮著,他一邊向著罐子裏淌口水,一邊還挑戰似地怒目睨視著我。
  “我要在另一間屋子吃晚飯,”我說。“你們沒有可以叫做客廳的地方嗎?”
  “客廳!”他輕蔑地仿效著,“客廳!沒有,我們沒有客廳。要是你不喜歡跟我們在一起,找主人去好了。要是你不喜歡主人,還有我們啦。”
  “那我就要上樓了。”我回答,“領我到一間臥房裏去。”
  我把我的盆放在一個托盤上,自己又去拿點牛奶,那個傢伙說著一大堆嘟囔話站起來,在我上樓時走在我前面:我們走到閣樓,他時不時地開房門,把那些我們所經過的房間都瞧一下。
  “這兒有間屋子,”終於,他突然擰著門軸推開一扇有裂縫的木板門。“在這裏頭喝點粥可夠好啦。在角落裏有堆稻草,就在那兒,挺幹淨。你要是怕弄髒你那華麗的綢衣服,就把手絹舖在上面吧。”
  這屋子是個堆房之類,有一股強烈的麥子和穀子氣味。各種糧食袋子堆在四周,中間留下一塊寬大的空地方。
  “怎麼,你這個人,”我生氣地對他大叫,“這不是睡覺的地方。我要看看我的臥房。”
  “臥房,”他用嘲弄的聲調重複一下。“你看了所有的臥房啦——這是我的。”
  他指著第二個閣樓,跟頭一個的唯一區別在於牆上空些,還有一張又大又矮的沒有帳子的床,一頭放著一床深藍色的棉被。
  “我要你的幹嗎?”我回罵著。“我猜希刺克厲夫先生總不會住在閣樓上吧,是嗎?”
  “啊!你是要希刺克厲夫少爺的房間呀?”他叫,好像有了新的發現似的。“你就不能早說嗎?那麼,我要告訴你,甭費事啦,那正是你看不到的一間屋子——他總是把它鎖住的,誰也進不去,除了他自己。”
  “你們有一個很好的家,約瑟夫。”我忍不住說,“還有討人喜歡的同伴。我覺得在我的命運跟他們聯在一起的這天起,世界上所有瘋狂的精華都集聚到我的腦子裏來了!但是,現在這些話說了也沒用——還有別的房間呢。看在上天的份上,趕快把我安頓在什麼地方吧!”
  他對於這個懇求沒有答理,只是固執地、沉重緩慢地走下木梯,在一間屋子的門口停下來。從他那停步不前和屋裏傢俱的上等質料看來,我猜這是最好的一間了。那兒有塊地毯——挺好的一塊,可是圖樣已經被塵土弄得看不清楚了。一個壁爐上麵糊著花紙,已經掉得一塊塊的。一張漂亮的橡木床,掛著很大的猩紅色帷帳。用的材料是貴重的,式樣也是時新的,但是顯然被人粗心大意地使用過:原先掛成一隻只花球的帳簾,給扭得脫出了帳鉤,掛帳子的鐵杆有一邊彎成弧形,使帷帳拖在地板上了。椅子也都殘缺,有好幾把壞得很厲害。深深的凹痕把牆上的嵌板搞得很難看。我正想下決心進去住下來,這時我的笨蛋向導宣佈:“這兒是主人的。”我的晚飯到這時候已經冷了,也沒有胃口,忍耐也耗盡了。我堅持要馬上有一個安身之處和供我休息的設備。
  “到哪個鬼地方去呢?”這個虔誠的長者開始了。“主祝福我們!主饒恕我們!你要到哪個地獄去呢!你這麻煩的廢物!你除了哈裏頓的小屋子,可什麼都看過啦。在這所房子裏可沒有別的洞可鑽啦!”
  我是這麼煩惱,我把托盤和上面的東西突然往地上一丟,接著坐在樓梯口,捂著臉大哭起來。
  “哎呀!哎呀!”約瑟夫大叫。“幹得好呀,凱蒂小姐1!幹得好呀,凱蒂小姐!可是呀,主人就會在這些破片上摔跤,那我們就等著聽訓吧。我們就聽聽該怎麼著吧。不學好的瘋子呀!你就應該從現在到聖誕節一直瘦下去,只因為你大發脾氣把上帝的珍貴恩賜丟在地上!可你要是總這麼任性,那我可不信。你以為希刺克厲夫受得了這種好作風?我巴望他在這會兒捉到你。但願他捉到你。”
  --------
  1凱蒂小姐——這是凱瑟琳的簡稱。約瑟夫在此時對伊莎貝拉大叫凱蒂小姐,是因為這時伊莎貝拉的脾氣跟凱瑟琳過去在山莊時一樣,約瑟夫在大怒之下,便脫口喊出“凱蒂小姐”!
  他就這麼罵罵咧咧地回到他的窩裏,把蠟燭也帶走了:留下我在黑暗裏。緊接著這愚蠢的動作之後,我考慮一會,不得不承認有必要克制我的驕傲,咽下我的憤怒,並且振作起來把東西收拾幹淨。立刻出現了一個意外的幫手,就是勒頭兒,我現在認出它就是我們的老狐兒的兒子:它小時是在田莊裏,後來我父親把它給了辛德雷先生。我猜想它認出我了:它用鼻尖頂頂我的鼻子算是敬禮,然後趕緊去舔粥。這時我一步一步摸索著,收拾起碎瓷片,用我的手絹擦掉濺在欄杆上的牛奶。
  我們剛忙完,我就聽見恩蕭在過道上走過的腳步聲;我的助手夾著尾巴,緊貼著牆,我偷偷地挨到最近的門口去了。狗想躲開,可是失敗了;從一陣慌忙跑下樓的聲音和可憐的長嗥,我就猜出來了。我的運氣較好:他走過去,進了他的臥房,關上了門。緊接著,約瑟夫帶哈裏頓上樓,送他上床睡覺。我才發現我是躲在哈裏頓的屋裏,這老頭一看見我就說:
  “現在我想大廳可以容得下你和你的傲氣了。那兒空了,你可以自己獨占,上帝他老人家總是個第三者,陪著這樣的壞人。”
  我很高興地利用了這個暗示,我剛剛坐到爐邊的一張椅子上,就打瞌睡,睡著了。
  我睡得又沉又香,雖然很快就睡不成。希刺克厲夫先生把我叫醒。他才進來,而且用他那可愛的態度質問我在那兒幹嗎?我告訴他我所以遲遲不去睡的原因——是他把我們的屋子鑰匙擱在他的口袋裏了。我們的這個附加詞引起了他勃然大怒。他賭咒說那屋子本來不是,也永遠不會歸我所有;而且他要——可我不願意再重複他的話,也不願意描述他那照例的行為:他巧妙地、無休止地想盡方法激起我的憎惡!我有時覺得他實在奇怪,奇怪得減低了我的恐懼。可是,我跟你說,一隻老虎或一條毒蛇使我引起的恐怖也抵不上他所引起的。他告訴我凱瑟琳有病,責怪是我哥哥逼出來的;發誓說一直要把我當作愛德格的替身來受罪,直到他能報複他為止。
  我真恨他——我是不幸的——我作了一個傻瓜!千萬不要把這事對田莊的任何人透露一點風聲。我每天都期待著你——不要讓我失望吧!
  伊莎貝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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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1 00:04: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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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完這封信,立即就去見主人,告訴他說他妹妹已經到了山莊,而且給了我一封信表示她對于林惇夫人的病況很掛念,她熱烈地想見見他;希望他盡可能早點派我去轉達他一點點寬恕的表示,越早越好。
  “寬恕!”林惇說。“我沒有什麼可寬恕她的,艾倫。你如果願意,你今天下午可以去呼嘯山莊,說我並不生氣,我只是惋惜失去了她;特別是我絕不認為她會幸福。無論如何,要我去看她是辦不到的:我們是永遠分開了;若是她真為我好,就讓她勸勸她嫁的那個流氓離開此地吧。”
  “你就不給她寫個便條嗎,先生?”我乞求地問著。
  “不,”他回答。“用不著。我和希刺克厲夫家屬的來往就像他和我家的來往一樣全省掉吧。一刀兩斷。“
  愛德格先生的冷淡使我非常難過;出田莊後一路上我絞盡腦汁想著怎樣在重述他的話時加一點感情;怎樣把他甚至拒絕寫一兩行去安慰伊莎貝拉的口氣說得委婉些。我敢說她從早上起就守望著我了:在我走上花園砌道時,我看見她從窗格裏向外望,我就對她點點頭;可是她縮回去了,好像怕給人看見似的。我沒有敲門就進去了。這棟以前是很歡樂的房子從來沒有呈現過這樣荒涼陰鬱的景象!我必須承認,如果我處在這位年輕的夫人的地位上,至少,我要掃掃壁爐,用個雞毛帚撣撣桌子。可是她已經沾染了幾分包圍著她的那種到處蔓延的懶散精神。她那姣好的臉蒼白而無精打采;她的頭發沒有卷;有的發卷直直地掛下來,有的就亂七八糟地盤在她頭上。大概她從昨天晚上起還沒有梳洗過。辛德雷不在那兒。希刺克厲夫坐在桌旁,翻閱他的袖珍記事冊中的紙張;可是當我出現時,他站起來了,很友好地問候我,還請我坐下。他是那裏唯一的看上去很體面的人;我認為他從來沒有這樣好看過。環境把他們的地位更換得這麼厲害,陌生人乍一看,會認定他是個天生有教養的紳士;而他的妻子則是一個道地的小懶婆!她熱切地走上前來迎接我,並且伸出一隻手來取她所期望的信。我搖搖頭。她不懂這個暗示,卻跟著我到一個餐具櫃那兒,我是到那兒放下我的帽子的,她低聲央求我把我所帶來的東西馬上給她。希刺克厲夫猜出她那舉動的意思,就說:
  “如果你有什麼東西給伊莎貝拉(你是一定有的,耐莉);就交給她吧。你用不著做得那樣秘密:我們之間沒有秘密。”
  “啊,我沒有帶什麼,”我回答,想想最好還是馬上說實話。“我的主人叫我告訴他妹妹,她現在不必期望他來信或是訪問。他叫我向你致意,夫人,並且他祝你幸福,他對於你所引起的悲苦都肯原諒;但是他以為從現在起,他的家和這個家庭應該斷絕來往,因為再聯系也沒什麼意思。”
  希刺克厲夫夫人的嘴唇微微顫著,她又回到她在窗前的座位上。她的丈夫站在壁爐前,靠近我,開始問些有關凱瑟琳的話。我盡量告訴他一些我認為可以說的關於她的病情的話,他卻問來問去,遇得我說出了與病因有關的大部分事實。我責怪了她(她是該受責怪的),因為都是她自找苦吃;最後我希望他也學林惇先生的樣,不論好壞都該避免將來與他家接觸。
  “林惇夫人現在正在復原,”我說,“她永遠不會像她以前那樣了,可是她的命保住了;如果你真關心她,就不要再攔她的路了,不,你要完完全全搬出這個地方;而且我要告訴你,讓你不會後悔,凱瑟琳•林惇如今跟你的老朋友凱瑟琳•恩蕭大不同了,正如那位年輕太太和我也不同。她的外表變得很厲害,她的性格變得更多;那個由於必要不得不作她伴侶的人,今後只能憑借著對她昔日的追憶,以及出於世俗的仁愛和責任感,來維持他的感情了!”
  “那倒是挺可能的,”希刺克厲夫說,勉強使自己顯得平靜,“你主人除了出於世俗的仁愛觀念和一種責任感之外就沒有什麼可依仗的了,這是很可能的。可是你以為我就會把凱瑟琳交給他的責任和仁愛嗎?你能把我尊敬凱瑟琳的情感跟他的相比嗎?在你離開這所房子之前,我一定要你答應,你要讓我見她一面:答應也好,拒絕也好,我一定要見她!你說怎麼樣?”
  “我說,希刺克厲夫先生,”我回答,“你萬萬不能,你永遠別想通過我設法而見到她。你跟我主人再碰一次面,就會把她的命送掉了。”
  “有你的幫助就可以避免,”他接著說,“如果會有這麼大的危險——如果他就是使她的生活增加一種煩惱的原因——那麼,我以為我正好有理由走極端!我希望你誠誠懇懇告訴我,若是失去了他,凱瑟琳會不會很難過:就是怕她會難過,這才使我忍住。你這就看得出我們兩人情感中間的區別了:如果他處在我的地位,而我處在他的地位,當然我恨他恨得要命,我絕不會向他抬一隻手。你要是不信,那也由你!只要她還要他作伴,我就絕不會把他從她身邊趕走。她對他的關心一旦停止,我就要挖出他的心,喝他的血!可是,不到那時候——你要是不相信我,那你是不瞭解我——不到那時候,我寧可寸磔而死,也不會碰他一根頭發!”
  “可是,”我插口說,“你毫無顧忌地要徹底毀掉她那完全恢復健康的一切希望,在她快要忘了你的時候卻硬要把你自己插到她的記憶裏,而且把她拖進一場新的糾紛和苦惱的風波中去。
  “你以為她快要忘了我嗎?”他說。“啊,耐莉!你知道她沒有忘記!你跟我一樣地知道她每想林惇一次,她就要想我一千次!在我一生中最悲慘的一個時期,我曾經有過那類的想法:去年夏天在我回到這兒附近的地方時,這想法還纏著我;可是只有她自己的親自說明才能使我再接受這可怕的想法。到那時候,林惇才可以算不得什麼,辛德雷也算不得什麼,就是我做過的一切夢也都不算什麼。兩個詞可以概括我的未來——死亡與地獄:失去她之後,生存將是地獄。但是,我曾經一時糊塗,以為她把愛德格•林惇的情愛看得比我的還重。如果他以他那軟弱的身心的整個力量愛她八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愛。凱瑟琳有一顆和我一樣深沉的心:她的整個情感被他所獨占,就像把海水裝在馬槽裏。呸!他對於她不見得比她的狗或者她的馬更親密些。他不像我,他本身有什麼可以被她愛:她怎麼能愛他本來沒有的東西呢?”
  “凱瑟琳和愛德格像任何一對夫婦那樣互相熱愛,”伊莎貝拉帶著突然振作起來的精神大叫。“沒有人有權利用那樣的態度講話,我不能聽人毀謗我哥哥還不吭聲。”
  “你哥哥也特別喜歡你吧,是不是?”希刺克厲夫譏諷地說。“他以令人驚奇的喜愛任你在世上漂泊。”
  “他不曉得我受的什麼罪,”她回答。“我沒有告訴他。”
  “那麼你是告訴了他什麼啦:你寫信了,是不是?”
  “我是寫了,說我結婚了——她看見那封短信的。”
  “以後沒寫過麼?”
  “沒有。”
  “我的小姐自從改變環境後顯得憔悴多了,”我說。“顯然,有人不再愛她了;是誰,我可以猜得出;但也許我不該說。”
  “我倒認為是她自己不愛自己,”希刺克厲夫說。“她退化成為一個懶婆娘了!她老早就不想討我喜歡了。你簡直難以相信,可是就在我們婚後第二天早上,她就哭著要回家。無論如何,她不太考究,正好適於這房子,而且我要注意不讓她在外面亂跑來丟我的臉。”
  “好呀,先生,”我回嘴,“我希望你要想到希刺克厲夫夫人是習慣於被人照護和侍候的;她是像個獨生女一樣地給帶大的,人人都隨時要服侍她。你一定得讓她有個女僕給她收拾東西,而且你一定得好好對待她。不論你對愛德格先生的看法如何,你不能懷疑她有強烈的迷戀之情,不然她不會放棄她以前家裏的優雅舒適的生活和朋友們,而安心和你住在這麼一個荒涼的地方。”
  “她是在一種錯覺下放棄那些的,”他回答,“把我想像成一個傳奇式的英雄,希望從我的豪俠氣概的傾心中得到無盡的嬌寵。我簡直不能把她當作是一個有理性的人,她對於我的性格是如此執拗地堅持著一種荒謬的看法,而且憑她所孕育的錯誤印象來行動。但是,到底,我想她開始瞭解我了:起初我還沒理會那使我生氣的癡笑和怪相;也沒理會那種糊塗的無能,當我告訴她我對她的迷戀和對她本身的看法時,她竟不能識別我是誠懇的。真是費了不少的勁才發現我本來就不愛她。我相信,曾經有一個時候,是沒法教訓她明白那點的!可是現在居然勉強地懂得了;因為今天早上,作為一件驚人消息,她宣佈,說我實在已經使得她恨我了!我向你保證,這可是真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哩!如果她真是想明白了,我有理由回敬感謝。我能相信你的話嗎,伊莎貝拉?你確實恨我嗎?如果我讓你自己一個人待半天,你會不會又歎著氣走過來,又跟我甜言蜜語呢?我敢說她寧可我當著你的面顯出溫柔萬分的樣子:暴露真相是傷她的虛榮心的。可是我才不在乎有人知道這份熱情完全是片面的:我也從來沒在這事上對她講過一句謊話。她不能控訴我說我表示過一點虛偽的溫柔。從田莊出來時,她看見我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小狗吊起來;當她求我放它時,我開頭的幾句話就是我願把屬於她家的個個都吊死,除了一個,可能她把那個例外當作她自己了。但是任何殘忍都引不起她厭惡,我猜想只要她這寶貝的本人的安全不受損害,她對於那種殘忍還有一種內心的贊賞哩!是啊,那種可憐的,奴性的,下流的母狗——純粹的白癡——竟還夢想我能愛她豈不是荒謬透頂!告訴你的主人,耐莉,說我一輩子也沒遇見過像她這樣的一個下賤東西。她甚至都玷辱了林惇的名聲,我試驗她能忍受的能力,而她總還是含羞地諂媚地爬回來,由於實在想不出新的辦法,我有時候都動了慈悲心腸哩!但是,也告訴他,請他放寬他那一副傲然的手足之情的心腸吧。我是嚴格遵守法律限制的。直到眼前這段時期,我一直避免給她最輕微的藉口要求離開;不僅如此,誰要是分開我們,她也不會感謝的。如果她願走,她可以走;她在我跟前所引起的我的厭惡已經超過我折磨她時所得到的滿足了。”
  “希刺克厲夫先生,”我說,“這是一個瘋子說的話;你的妻子很可能是以為你瘋了;為了這個緣故,她才跟你待到如今,可現在你說她可以走,她一定會利用你這個允許的。太太,你總不至於這麼給迷住了,還自願跟他住下去吧?”
  “小心,艾倫!”伊莎貝拉回答,她的眼睛閃著怒火;從這對眼睛的表情看來,無疑的,她的配偶企圖使她恨他,已經完全成功了。“他所說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要信。他是一個撒謊的惡魔!一個怪物,不是人!以前他也跟我說過我可以離開;我也試過,我可不敢試了!可就是,艾倫,答應我不要把他那無恥的話向我哥哥或凱瑟琳吐露一個字。不論他怎麼裝假,他只是希望把愛德格惹得拚命:他說他娶我是有意地跟他奪權;他得不到——我會先死的!我只希望,我祈求,他會忘記他那猙獰的謹慎,而把我殺掉!我所能想像到的唯一歡樂就是死去,要不就看他死!”
  “好啦——現在夠了!”希刺克厲夫說,“耐莉,你要是被傳上法庭,可要記住她的話!好好瞧瞧那張臉吧:她已經快要達到配得上我的地步了。不,現在你是不合宜作你自己的保護人了,伊莎貝拉;我,既是你的合法保護人,一定要把你放在我的監護下,不論這義務是怎樣的倒胃口。上樓去,我有話要跟丁艾倫私下說。不是這條路:我對你說上樓!對啦,這才是上樓的路啦,孩子!”
  他抓住她,把她推到屋外;邊走回頭邊咕嚕著:
  “我沒有憐憫!我沒有憐憫!蟲子越扭動,我越想擠出它們的內髒!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出牙;它越是痛,我就越要使勁磨。”
  “你懂得憐憫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嗎?”我說,趕快戴上帽子。“你生平就沒有感到過一絲憐憫嗎?”
  “放下帽子!”他插嘴,看出來我要走開。“你還不能走。現在走過來,耐莉,我一定要說服你或者強迫你幫我實現我這要見凱瑟琳的決心,而且不要耽擱了。我發誓我不想害人:我並不想引起任何亂子,也不想激怒或侮辱林惇先生;我只想聽聽她親自告訴我她怎麼樣,她為什麼生病:問問她我能作些什麼對她有用的事。昨天夜裏我在田莊花園裏待了六個鐘頭,今夜我還要去;每天每夜我都要到那兒去,直到我能找到機會進去。如果愛德格•林惇遇見我,我將毫不猶豫地一拳打倒他,在我待在那兒的時候保證給他足夠的時間休息。如果他的僕人們頑抗,我就要用這些手槍把他們嚇走。可是,如果可以不必碰到他們或他們的主人,不是更好些嗎?而你可以很容易地做到的。我到時,先讓你知道,然後等她一個人的時候,你就可以讓我進去不被人看見,而且守著,一直等我離開,你的良心也會十分平靜:你可以防止闖出禍來。”
  我抗議不肯在我東家的家裏作那不忠的人:而且,我竭力勸說他為了自己的滿足而破壞林惇夫人的平靜是殘酷而自私的。“最平常的事情都能使她痛苦地震動,”我說。“她已經神經過敏,我敢說她禁不住這意外。不要堅持吧,先生!不然我就不得不把你的計劃告訴我的主人;他就要採取手段保護他的房屋和裏面住的人的安全,以防止任何這類無理的闖入!”
  “若是如此,我就要採取手段來保護你,女人!”希刺克厲夫叫起來,“你在明天早晨以前不能離開呼嘯山莊。說凱瑟琳看見了我就受不住,那是胡扯;我也並不想嚇她;你先要讓她有個准備——問她我可不可以來。你說她從來沒提過我的名字,也沒有人向她提到我。既是在那個家裏我是一個禁止談論的題目,她能跟誰提到我呢?她以為你們全是她丈夫的密探。啊,我一點也不懷疑,她在你們中間就等於在地獄裏!我從她的沈默以及任何其他事中,都可以猜到她感到什麼。你說她經常不安寧,露出焦躁的神氣:這難道是平靜的證據嗎?你說她的心緒紊亂,她處在那種可怕的孤獨中,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而那個沒有精神的,卑鄙的東西還出於責任和仁愛來侍候她!出於憐憫和善心罷了!他與其想像他能在他那浮淺的照料中使她恢復精力,還不如說正像把一棵橡樹種在一個花盆裏!我們馬上決定吧:你是要住在這兒,讓我去同林惇和他的僕人們打一仗後去看凱瑟琳呢?還是你要作我的朋友,像從前一樣,按照我請求的去作?決定吧!如果你還堅持你那頑固不化的本性,我是沒有理由再耽擱一分鐘了!”
  唉,洛克烏德先生,我申辯,抱怨,明白地拒絕他五十次;可是到末了他還是逼得我同意了。我答應把他的一封信帶給我的女主人;如果她肯,下一次林惇不在家的時候,我一定讓他知道那時他可以來,讓他能夠進來:我不會在那兒,我的同事們也統統走開。
  這是對呢?還是不對呢?恐怕這是不對的,雖然只好這樣。我覺得我依從了,可以免去另一場亂子;我也認為,這也許可以在凱瑟琳的心病上創造一個有利的轉機:後來我又記起愛德格先生嚴厲責罵我搬弄是非;我反復肯定說那次背信告密的事,如果該受這樣粗暴的名稱的話,也該是最後一次了,我借這個肯定來消除我對於這事所感到的一切不安。雖然如此,我在回家的旅途上比我來時更悲哀些;在我能說服自己把信交到林惇夫人的手中之前,我是有著許多憂懼的。
  可是肯尼茲來啦;我要下去,告訴他你好多了。我的故事,照我們的說法,是夠受的而且還可以再消磨一個早晨哩。
  夠受,而且淒慘!這個好女人下樓接醫生時,我這樣想著:其實並不是我想聽來解悶的那類故事。可是沒關系!我要從丁太太的苦藥草裏吸取有益的藥品。第一,我要小心那潛藏在凱瑟琳•希刺克厲夫的亮眼睛裏的魔力。如果我對那個年輕人傾心,我一定會陷入不可思議的煩惱,那個女兒正是她母親的再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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