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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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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鳳歌]滄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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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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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2:21 |只看該作者
.    白湘瑤神色怔忡,呆立了一會兒,忽地喃喃道:“我怎么也忘不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說著說著,淒聲慘笑,漸笑漸低,倏爾化作低啞嗚咽,嗚咽半晌,忽地停下,揪住胸口,喘息道:“難道,難道你就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歡你,只想長大以后,就做你的妻子,相親相愛,永不分開。我,我嫁給童嘯那蠢材,只因為萬歸藏來了,東島亡了,我以為、以為你也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時候,我孤零零的,沒有男人,哪里活得下去……”說到這兒,她慘然一笑,“可你,你竟又回來了,不但回來,還帶了一個又傻又賤的臭女人,在我心上捅了一刀不說,還撒了一把鹽,哼,那時侯,我真恨死了你!你為什么回來?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個蠢男人白頭偕老,過得快快樂樂。”

    谷神通道:“童老弟為人不壞……”

    “呸。”白湘瑤啐了一口,“他一個蠢材,連你都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氣,我也不會毒死他了……”

    谷神通身子一震,失聲道:“你說什么?”白湘瑤咯咯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沒聽見么?”

    谷神通怔了怔,搖頭道:“不對,童嘯死時我瞧過,乃是死于心病,并非中毒。”

    “若是叫你看出來,那算什么本事?”白湘瑤微微冷笑,“告訴你吧,那蠢材愛喝茶,最愛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便給他泡一壺,茶里下一點‘糊涂散’。你也知道的,那‘糊涂散’本是無毒,但若服藥后合歡行房,就會慢慢侵蝕男子陽氣,損傷心脈,日積月累,必死無疑。死后還瞧不出來半點痕跡。這么一天一壺,喝完了茶,我便與他歡好,無日不爽,哼,真是便宜了他,過了約莫三月,那蠢材就糊里糊涂地死了,死前還流著淚謝我嫁他,你說好笑不好笑?”

    谷神通臉色鐵青,半晌方道:“什么時候下的毒?”白湘瑤卻反問道:“商清影什么時候離開的?”谷神通舉頭望天,面露沉痛之色,悠悠嘆道:“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竅娶了你。”

    白湘瑤冷笑一聲,說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罷,但你只陪了我兩天,那兩天里,每到縱情極樂之時,你總會叫喊那女人的名字,哼,你只圖自己歡喜,可知道聽在我耳里,心也碎了……這也罷了,我雖生氣,卻也沒有當真怪你,只想日子一久,我溫柔待你,你終歸忘了那個賤人。沒料到,沒料到兩天之后,你借口練功,忽然搬了出去,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哼,你們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谷神通道:“這確實是我的錯,但你大可報復于我,何必加害縝兒?”白湘瑤露出古怪神氣,忽地破顏笑道:“你那么高的武功,平素又不與我同房,我便想害你也不能夠呢。谷縝那小子自作聰明,武功平平,收拾起來好不容易。再說了,我怎么恨你怨你,也下不了手害你的,但若能將那賤人的骨肉弄得身敗名裂,卻是叫人十分快意。”

    谷神通搖頭道:“你害了縝兒不打緊,這么一來,卻又害了萍兒。”

    “不錯。”白湘瑤冷笑道,“我女兒瘋了,是我活該。你卻死了兒子,將來見了那賤人,瞧你怎么交代……”說到這里,她微微一頓,眉間流露出繾綣嫵媚之態,叫人望之心動。“贏萬城,”白湘瑤咯咯嬌笑,“沒想到我千算萬算,竟會栽在你的手里,只不過,你當東島內奸只我一個么?”說到這里,她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谷神通臉色大變,失聲叫道:“湘瑤……”一晃身搶上前去,將她抱住,運掌度入真氣。白湘瑤吃吃而笑,費力伸手,輕輕撫著他臉,嘆道:“傻哥哥,來不及了!這是‘閻王丸’,方才捂臉的時候就吞啦,過了這么久,誰也救不了了的。呵呵,即便我死了,我也開心,那、那姓商的賤人搶了我的男人,我,我卻害了她的兒子,大家扯一、一個直,兩、兩不相欠……”

    谷神通口唇微動,終究未能出聲,“閻王丸”藥性發作極快,白湘瑤手臂身子漸次僵硬,有如鐵石,一抹詭異笑容凝在臉上,觸目驚心。

    陸漸望著白湘瑤,忽覺一陣虛脫,尋思道:“這女人縱然該死,但她死了又如何?即便死了,谷縝也活不過來了。”想到這里,心頭一灰,幽幽嘆了口氣,轉身向外走去,身后忽地傳來谷萍兒叫聲:“媽,你上哪兒去了?萍兒害怕,媽,媽,你去哪兒了,萍兒好害怕……”叫聲淒厲,划破夜空沉寂,陸漸心酸難忍,走著走著,忽地就流下眼淚來。

    出了寺門,走了一程,忽聽前方男女竊竊私語,陸漸方想繞過,忽聽那男子道:“妙妙,怎么又哭啦,還是節哀的好。”

    陸漸心頭一動,縱身上前,撥開樹叢,定睛望去,遙見施妙妙坐在一塊大石上,呆怔垂淚,狄希立在一旁,從懷里取出一方雪白手巾,伸到施妙妙雙頰前,似要給她揩淚。施妙妙忙舉手接過,口中道:“多謝狄尊主。”兩人交接手帕之時,狄希伸出食中二指,漫不經心,撫摸施妙妙指尖。

    施妙妙如遭火燒,忙將手帕收回,抹了抹淚,但覺那手巾帶著淡淡幽香,沁人心脾。一抬眼,狄希俊目清亮。盯著自己,勾魂奪魄。施妙妙心中一亂,說道:“狄尊主,你,你也別管我啦。聽你勸了兩日,我心里好了許多,不會再做傻事。仔細想來,你說得也對,谷縝禍國殃民,確實該死,我為他傷心難過,很是不對。可是,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到他死前的樣子,總就想哭,唉,我真是沒用。狄尊主,你代我向島王說,我不做五尊主好么?”

    狄希微微一笑,溫言道:“傻丫頭,東島除了你,還有千鱗傳人么?”施妙妙一時默然,狄希拉起她纖纖素手,嘆道:“妙妙,你放心,將來無論遇上什么為難事,總有我幫著你。”

    施妙妙心頭鹿撞,忙將手抽回,說道:“狄尊主……”狄希笑道:“干嗎老叫我尊主,忒也生分了,我叫你妙妙,你就不能叫我狄希么?”施妙妙雙頰發燙,低頭道:“狄,狄尊主,我,我心里好亂,你讓我一人呆著好么?”狄希點點頭,軟語道:“那你答應我,別做傻事,我便去了。”

    施妙妙連忙點頭,不料狄希并不依言挪步,仍是雙眼含笑,凝注在她臉上,施妙妙被瞧得無地自容,低聲道:“你,你,還不走,盯著我做什么?”狄希嘆道:“妙秒,其實有些話,我想對你說。”

    施秒妙道:“什么話,日后再說不成么?”狄希搖頭道:“不成,過了今晚,我或許再沒勇氣說出來了。”

    施妙秒聞言,不覺心軟,說道:“那好,你說。我聽著便是。”狄希曼聲道:“妙妙你知道么,這些年來,我心里一直有個女子,可這女子心里沒有我,叫人好生難過。”

    施妙妙奇道:“狄尊主人俊,心腸又好,武功更不用說,還愁沒人喜歡么?”狄希目不轉睛望她片刻,忽兒嘆道:“只因為那個女子心里裝著另一個人,那人雖然不好,卻有別樣的法子,總能占著她的芳心,即便身在苦獄,也能叫那女子茶飯不思,對鏡垂淚。我瞧著她的樣子,心里難受極了,卻不知道如何為她排解憂愁。唉,我總是想,只要那女子想著那人一日,我便多受一日痛苦,想著那人一年,我便多一年痛苦,若是,若是想著那人一生,我便只好終身受苦了……”

    施妙妙聽得心兒劇跳,她萬沒想到狄希說的女子竟是自己,一時驚慌失措,望著狄希,不知說什么才好。狄希笑意融融,伸出手指,指尖掠過妙妙的玉頰,不沾肌膚,只掠起几絲秀發,口中喃喃道:“妙妙,你真要我一生都受苦么?”

    施妙秒從未遇到這等情勢,不由得身子僵硬,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正覺慌亂,忽聽一人道:“九變龍王,你才不的好人。”

    狄希目光一閃,轉頭望去,只見陸漸分開草木,雙目如炬,瞪視自己。狄希不覺笑道:“我自與妙妙談心,足下干嗎出口傷人?”陸漸冷哼一聲,大聲道:“施姑娘,谷縝對你一往情深,他尸骨未寒,你便與其他男人厮混,太也無情了吧。”

    施妙妙漲紅了臉,斜挑豎眉,羞怒道:“你,你說誰?”陸漸冷笑道:“我就說你。”施妙妙氣急欲狂,未及想到說辭,狄希已道:“谷縝自作孽,不可活,難到說死了還要連累妙妙么?”

    陸漸呸了一聲,道:“誰說谷縝作孽?方才真相大白,谷縝是被白湘謠冤枉,白湘謠陰謀敗露,已經當著谷神通的面服毒自盡了。”

    那兩人均是一驚,施妙妙失聲道:“你,你的話當真?”陸漸怒道:“你到這個時候,還不相信谷縝么?谷縝喜歡上你這等輕薄的女子,我真為他不值。”施妙妙臉色煞白,倒退兩步,驀地轉身,一陣風奔向遠處廟宇。狄希叫道:“妙妙……”方要趕上,只聽陸漸喝到:“乘人之危的小人,先吃我一拳。”

    陸漸有心為谷縝出氣,顯露“唯我獨尊之相”,一拳送出,拳意鋪張十方,狄希射出長袖,拳袖一交,狄希雙頰赤紅如血,忽借陸漸拳勁,飄身縱上一棵大樹,冷笑道:“小子,咱們走著瞧。”一矮身,隱沒不見。

    陸漸收斂法相,拳意經久不絕,四周草木兀自嗡嗡輕顫,陸漸回望三祖寺一眼,忽地嘆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著農舍走去。

    走了一程,農舍在望。忽見農舍之中,一點橘色亮光若隱若現。陸漸心中狂喜:“阿晴回來了么?”施展全力,流星般趕到屋前,猛力推開門扇,大聲叫道:“阿晴,是你么……”叫聲未絕,忽地愣住,只見桌上一盞氣死風燈,照著一個華服男子,右手搖一柄鵝毛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見自己,嘻嘻笑道:“姚師妹神機妙算,陸兄果然還在這里。”

    “沈秀?”陸漸又驚又怒,“你來做什么,活得不耐煩了么?”

    沈秀冷笑道:“武功高了,了不起么?若不是姚師妹吩咐,少爺我才懶得來呢。”

    “阿晴吩咐?”陸漸一把扣住沈秀肩膀,“你想騙誰?”他力貫五指,不啻寶刀利劍,沈秀痛得眉頭蹙起,卻不掙扎,笑嘻嘻地道:“你不信么,且看這個……”說著抬起左手。陸漸這才發現,沈秀把玩之物,竟是一串貝殼項鏈。

    陸漸駭然變色,劈手奪過項鏈,那項鏈上的每一顆貝殼,都是他親手打磨,料是姚晴經年貼身收藏,浸潤了美人體氣,變得圓潤光潔,如珠如玉。

    陸漸呆了一會兒,瞪著沈秀道:“這項鏈,這項鏈哪來的?”沈秀毫無懼色,嘻嘻笑道:“姚師妹給的,她說了,將項鏈還給你,你與她之間,也算作個了結。你不是喜歡寧凝么,那就只管喜歡她去。”

    陸漸怒道:“胡說八道。”揮拳欲打,沈秀忙道:“這都是姚師妹的原話,絕無半字杜撰,要不然,給我一個天作膽,也不敢孤身前來,冒犯虎威。”

    陸漸拳勢一頓,心中不勝恍惚,喃喃道:“你撒謊,阿晴在哪里?我要見她。”

    沈秀笑道:“她若想見你,何苦讓我前來?她還說了,從今往后,再也不想見你,你是死是活,娶親生子,都和她毫無干系。你想想看,若非姚師妹授意,我怎么知道這條貝殼項鏈是你們的定情之物,又怎么知道你竟會喜歡我那寧凝妹子?哈哈,恭喜恭喜,寧凝妹子容貌美麗,性子溫和,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真要羨慕死了。”

    他嘴里說著恭喜羨慕,臉上卻盡是譏諷嘲笑。陸漸心亂如麻,呆立當地,喃喃道:“她當真不想見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隨我去見她,瞧她見是不見。”

    陸漸心知姚晴性子決絕,一經決定,斷無更改,抑且如沈秀所言,貝殼項鏈和寧凝之事,均是至隱至祕,只有他與姚晴知道,若非姚晴親口道出,沈秀決計不能拿來說嘴。想到這,不覺萬念俱灰,嘆道:“她,她為何要你來見我?”

    沈秀笑道:“那是因為沈某為了姚師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一往情深,決無二念。沈某如此心誠,姚師妹便是個石頭人兒,也會動心,哈哈,更何況陸兄移情別戀,傷透了姚師妹的心,害她這兩日哭得淚人兒似的,沈某瞧著,也覺心疼,于是自告奮勇,來為師妹了結宿怨,排解憂愁。”

    “誰移情別戀?”陸漸急道,“她錯怪我了。”沈秀笑道:“是否誤會,你自己與姚師妹說去,沈某決不攔你。”他將手一攤,一副大方神氣,陸漸見狀,反而躊躇起來。沈秀眼珠一轉,嘻嘻笑道:“難道陸兄真沒在心里想過寧凝妹子?”陸漸不覺心中一亂,暗道:“我的確曾想過寧姑娘,夢里叫過她的名字,心里也時常記挂著她,唉,千錯萬錯,錯都在我,阿晴恨我怨我,也是應當。”想著心中一頹,松開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撣撣衣衫,哈哈大笑,提起氣死風燈,逍遙而去。陸漸望著他背影,几欲追上,但終又頹然止住,只是呆呆站著,忘了身在何處。

    日起月落,朝露浸衣,如水夜色悠悠而過,陸漸猶似木雕泥塑,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巨鶴見此情形,不知他是死是活,著急起來,展翅拍打,拍到第七下時,陸漸才一晃身,俯身吐出一大口鮮血,淒然望了巨鶴一眼,步履蹣跚,向著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只顧前行,渾不知走向哪里,巨鶴找來魚蝦果子,他也無論生熟,抓來便吃。又過几日,巨鶴傷勢痊愈,漸漸能夠縱躍飛舉,料想再過几日,便能翱翔青冥了。

    這一日,陸漸昏沉之間,忽聽尖利鳴叫,陸漸聽到巨鶴叫聲,但覺其中蘊含極大憤怒,不由張眼望去,只見巨鶴頸上套著一根粗大繩索,四個獵人圍著它,鋼叉紛舉,口中大聲呼喝,意帶恐嚇。

    陸漸本是心喪如死,見此情形,不覺心血上涌,喝道:“住手。”喝聲中貫注無儔真力,那四名獵人耳鼓破裂,腦門上猶似挨了一記悶棍,紛紛丟了獵叉繩索,蹲在地上,口吐白沫。

    陸漸上前解開巨鶴束縛,望著地上四人,一言不發。那四人均露恐懼之色,連叫饒命。陸漸經此一事,神志稍稍清明,四顧道:“這是哪里?”一名獵人勉強站起,說道:“這是紫金山,我們四個見這鶴兒神駿,只當是無主之物,多有冒犯,還望好漢饒恕。”陸漸皺了皺眉,揮手道:“全都滾吧。”四人如得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陸漸心道:“紫金山不是在南京城外么?我竟一路來了這里。”想到這里,心頭一動:“哎呀,我只顧自己難過,竟忘了一件大事。”猛地想起當日秦淮河邊、萃云樓頭,谷縝托付給自己的一件事來,于是打起精神,向那巨鶴道,“大家伙,我要去城里辦一件事情。人心貪婪,你最好呆在樹上,不要下來。”

    巨鶴見他振作起來,亦是歡喜,儼然聽懂陸漸言語,拍翅縱到樹梢,咕咕直叫。陸漸轉身入了南京城,呆到夜間,潛入舊宮城東安門外,他此時身法之強,如鬼魅幻形,宮中守衛正面遭遇,也只覺一陣清風拂面,瞧不見半個人影。

    陸漸找到門左的鎮門石獅,向東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見一株老槐。陸漸睹物思人,想到谷縝,心中不勝黯然。他四顧無人,蹲身摸那老槐根部,果然有六條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陸漸從正南邊那條老根往西數,數到第三條老根,伸手去挖根下,但覺浮土柔軟,不多時便碰到一個堅硬物事,起將出來,卻是一枚尺許見方的鐵盒。

    陸漸將鐵盒握在手里,但覺一陣潮濕冰涼,順著手心沁入胸臆,眼里酸酸澀澀,竟是想哭。傷感之際,遙聽得宮衛腳步聲響,當下收攏心情,將身一縱,由屋頂掠出宮城,隨即又越過內城、外城。他身法飄忽,如履平地,偶有守城軍士瞧見,也只見一團黑影,倏忽而逝,只疑是鬼怪幻形,嚇得張口結舌,不敢動彈。

    陸漸回到巨鶴棲息的樹下,召喚巨鶴,同到一戶人家,在燈下檢視鐵盒。盒外無鎖,盒內有一層厚厚油布,料是防水之物。展開時寶光四射,一璽一環赫然在目,陸漸大為吃驚,不知谷縝是何時將這傳國玉璽、財神指環藏在盒里。

    再瞧玉璽下壓著一封信箋,展開看時,只見箋上寫道:“攜此指環,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某死訊,請他另立新主。那人住處地圖在信箋之后,循圖前往即可。另,傳國玉璽轉贈與你,此物千古之寶,窺視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自傳國玉璽之后,墨跡新鮮,當為后來補上。

    陸漸望著谷縝筆跡。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好半晌心情平復,拭了淚,將玉璽、指環揣入懷里,翻轉信箋,果見朱筆勾勒了一幅地圖,甚是詳盡。

    陸漸細看那圖,當在蘇北群山之中,離南京約有數百里路程,于是收起鐵盒,攜著那只巨鶴,向那地圖所指,信步走去。

    此前陸漸自憐自傷,身外無物,一旦脫出哀傷心境,留心四周,發覺不少百姓扶老攜幼,擁向南京,無論男女老少,均是愁眉不展,面有菜色。

    陸漸暗自奇怪,但他面皮甚薄,不便詢問,走到正午,忽見道旁有人僵臥,急忙上前扶起,卻是一名老者,皮肉浮腫,兩眼圓睜,口角流著長長腥涎,竟已死了多時。陸漸呆怔了時許,挖坑將其埋了,再向前行,離南京越遠,流民越多,潮水也似涌向城鎮,道邊田間,時見倒斃餓殍,多是老弱病殘。陸漸沿途掩埋尸首,心中好不茫然,思索良久,驀地想起那日在滄波巷中谷縝的預言,驀地驚出一身冷汗,心道:“難道說那大飢荒真要來了?”舉目眺望,大好田園雜草叢生,人影也無,陸漸越發納悶,暗想風調雨順,無旱無澇,不該有此情景,這么看來,連年倭患兵災,真叫田園荒蕪,民不聊生了。

    陸漸一文不名,遇上如此災禍,也無半點法子。好在那巨鶴傷勢痊愈,展翅沖霄,飛行絕跡,然而每到傍晚,無論陸漸身在何地,總會飛回。回來時,爪間總是攥著百斤海魚、整樹果實,乃至于整只幼鹿黃羊,也不知是從几百里外捉來。故而陸漸行走災荒之地,竟無飢餒之患,但他天柱山之后,精氣自足,飲食漸少,一日但喝几口泉水,吃兩個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將巨鶴送來的食物周濟飢民,縱是杯水車薪,卻叫他心中安寧。

    旅途無事,陸漸想到天柱山之戰,用心推演“金剛六相”,漸次明白其中奧妙。原來,同一門“大金剛神力”,以不同本相施展,竟會生出不同變化,就如六門不同的武功,每一門均有極大的威力。只是這“金剛六相”單用尚可,一旦合并混用,陸漸便覺暈眩心跳,神志昏沉。所幸他天性不甚好強,既感不適,也就作罷,不料如此一來,反而大合佛門空明之旨,若不然,強行合并六相,勢必又如當日一般,走火入魔,以致瘋狂。

    這日陸漸走在道上,忽聞哭聲。他聽那哭聲悲切,不由循聲前往。尚在遠處,便嗅到一股粥飯香氣,走近了,只見數百農夫圍成一團,布衣襤褸,面黃飢瘦。陸漸擠上前去,只見人群里支著一口大鍋,鍋里白氣翻騰,熬了一鍋稀粥,鍋前立著几十個青衣仆僮,手持刀槍,神情驕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婦女,半跪半坐,懷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那孩子頭大身細,瘦骨伶仃,雙眼緊閉,小臉上透出一股青氣。那婦人涕淚交流,顫聲道:“易老爺,行行好,給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沒進一粒米了,再餓下去,可就沒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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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2:36 |只看該作者
.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要喝粥,成啊,把這地契簽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陸漸循聲望去,遠處涼椅上歪著一個胖大漢子,左右各立一名丫環,一人打傘,一人搖扇,裝扮甚是妖嬈。那胖漢捧一杯茶,吹開茶沫,眼望婦人小孩,笑瞇瞇的,一團和氣。

    婦人臉色畏縮,不敢正眼瞧那胖漢,只是囁嚅道:“簽地契,我,我哪能作主?”易老爺笑道:“你不能作主,你男人能啊。唉,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這當媽的,就不能勸勸你家男人。別死硬死硬的,畫了押,賣了地,一切好說,何苦恁地倔強?”

    那婦人慘然道:“易老爺。我家就靠這几畝薄田過活,沒了地,來年怎么活啊?”易老爺放下茶杯,身子前傾,肥臉上擠出一絲陰笑:“來年沒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那婦人身子一震,張大了嘴,卻不知說什么才好,忽聽那孩子夢魘一般,嚶嚶哭了起來,眼還閉著,嘴里卻細聲細氣,不住喊餓。那嗓音越叫越弱,農婦聽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聲,忽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甭哭了,這地,咱賣!”

    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一個農夫分開眾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雙目無神,走到胖漢案前,緩緩道:“易老爺,村南石口坡十畝三分水田,你給多少價錢?”易老爺嘻嘻一笑,伸出兩根手指,農夫道:“二十擔谷子?”

    “屁!”易老爺啐一口,“兩擔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兩擔谷子?”那農夫黑臉里透出一股暗紅,額上青筋凸出,雙手攥著桌案邊緣,身子一陣陣發抖,“易老爺,天地良心,十畝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擔、一百擔啊。”易老爺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頭。冷冷道:“一擔五……”農夫一愣,眼里濁淚亂滾,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喪天良,要遭天譴的……”眼看那胖漢嘴唇翕動,只怕他又要減價,無奈忍了氣,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時,只覺心力交瘁,哼了一聲,癱軟在地。

    “好,好。”易老爺抖著那張契約,哈哈大笑,“就這價錢,十畝地一擔五,二十畝地三擔,賣地的趕緊賣,再往后,哈哈,這價錢還得減。”說著縱聲狂笑,四面農夫農婦無不面色慘淡,陸續有人上前,畫押賣地。

    陸漸再傻十倍,也聽出這易姓富戶趁著荒年,要挾眾人賤賣田地,不覺怒火中燒,驀地分開眾人,走到桌前。易老爺瞧他眼生。便叫道:“小子,你是哪家的,要賣地么,先排隊……”陸漸一言不發,抓起桌上契約,雙手一分,數十張契約化做片片飛碟,經風一吹,漫天散去。

    易老爺又驚又怒,哇哇叫道:“反了反了,來人啊,給我往死里打。”眾仆僮哄然答應,持槍弄棒,一窩蜂圍將上來。陸漸瞧出這群奴才無甚武藝,不愿傷人,施展”天劫馭兵法”,刀槍近身,便伸手搶奪。眾仆僮只覺手心一空。武器既已易手。陸漸隨守隨扔,有如兒戲一般,眾仆僮無不傻眼,易老爺見勢不妙,轉身便逃,陸漸縱身搶上,輕輕拿住他心口,喝聲“起”,將那胖大身軀高高舉起,擱在那鍋粥上,冷笑道:“狗東西,下去洗個澡吧!”手腕一轉,易老爺身子徒沉,離那沸粥不過數寸。

    熱氣扑面,灼灼生痛,易老爺魂飛魄散,殺豬也似慘叫。忽聽噗的一聲,一股臭氣彌漫開來。陸漸抬眼一看,卻被這厮驚嚇過度,屎尿齊丸流,陸漸只恐穢物流出,壞了一鍋好粥,揮手將他擲到一旁,道:“滾吧,再若欺壓良善,勢必叫你好看。”

    易老爺渾身篩糠,話也不答,由眾仆僮扶著,跌撞去了。陸漸上前舀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邊,那農婦驚喜莫名,稱謝不止。眾農夫均是餓得狠了,見狀一擁而上,亂哄哄搶那粥喝,為爭多少先后,竟然厮打起來。

    陸漸瞧得吃驚,欲搖出手阻攔,又怕眾人經受不起,一轉念,雙手按腰,顯出“唯我獨尊之相”,沉喝道:“全都退開。”法相顯露,霸氣縱橫,眾人不自覺停了打斗,望著陸漸,神色驚惶。陸漸揚聲道:“大伙兒排隊喝粥,小孩婦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壯男子最后。”眾人為他氣勢所懾,不敢有背,紛紛列隊取粥,只是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聞風趕來的飢民卻是越來越多,片刻間已不下千人,許多人粒米未進,望著大鍋,號哭起來。

    陸漸望著黑壓壓人群,深感無力,心道:“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濟大眾。谷縝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縝,不勝黯然,傷心時許,驀地心頭一動:“我真糊涂了,谷縝自然不在,不是還有那物事么?”從懷里取出財神指環,握在手心,尋思道:“財神通寶,號令夭下。贏萬城曾說天下豪商均要受這小小指環的支使。而今形勢緊迫,權且一試。”想著詢問一個老人道:“方圓百里,可有極富的商家?”

    那老人道:“說到富商,莫過鹽商,此去不到百里,便是揚州,兩淮鹽商都在城里。”陸漸道:“那最富的鹽商是誰?”老人不假思索:“那還用說,自然是城東丁大官人了!”

    陸漸微微點頭,揚聲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揚州籌糧。”也不待眾人回答,邁開大步,來到無人之處,方才施展輕功,風飆電掣,五十里路彈指即過。到了揚州,他直入東門,詢問路人,找到丁府之前,遙見朱門巨楹,飛檐蔽天,兩丈高牆上挑著百十個彩綢燈籠,迎風招搖。門前一字站著几個男女,雖是仆婢,卻個個衣錦著繡,氣焰高漲。門前人物進出,車馬如流,陸漸見這氣派,几疑來到皇宮之外,遲疑半晌,方才舉步上前。剛到門首,便有一個男仆張臂攔住,笑吟吟地道:“閣下有刺么?”

    刺即是后世所謂“名片”,古時候在官場商場厮混,無刺不行,求見權勢之家,必先遞刺通報。陸漸一介草民,哪知這些規矩,聞言傻愣愣地道:“什么刺?”

    眾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陸漸,見他衣衫敝舊,土頭土腦,別說府里的仆僮,就是姨太太房里的貓兒狗兒也比他瞅來順眼些。一時不論男女,紛紛流露不屑之色,陸漸心想正事,尚自不覺,又道:“我想見丁大官人,煩請大哥通報。”

    那男仆也不答話,只是冷笑,旁邊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閑工夫見人?再說丁家什么地方,什么蠢牛蠢馬也能進么?”

    陸漸看出眾人冷眼,心道:“這些男女只是家奴,一登豪門,便也瞧不上尋常百姓。狗仗人勢,莫過于此。”微一沉吟,取出“財神指環”套在指上,一拂衣袖。顯出“明月流風之相”,眾仆婢只覺眼前一花,陸漸土氣盡去,俊朗無匹,衣衫雖然敝舊,神韻卻如遺世王孫,清貴高華,生平未見。

    眾仆婢不料轉瞬之間,陸漸脫胎換骨,變了一人,無不驚怔失色。陸漸一轉碧玉指環,朗聲道:“煩請告知丁大官人,財神指環主人求見。”

    眾仆僮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急忙奔入府內。過了約摸盞茶工夫,門內腳步聲大作,人尚未到,笑語先至:“谷爺,何事勞你大駕……”說話間,奔出一名壯年男子,體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隨風飄灑,他來到門首,左右顧望,目光落在陸漸指尖玉環上,眼里露出驚疑神色。

    陸漸心知此人一聽財神指環,必將自己當作谷縝,可惜指環如故,人卻已非,不由心中黯然,嘆道:“閣下便是丁大官人么?”那男子一愣,拱手笑道:“區區便是丁淮楚,敢問閣下尊號?”

    陸漸道:“我姓陸,叫我小陸便是。”丁淮楚忙道:“豈敢豈敢,請陸爺入府說話。”

    二人并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回廊九曲,柳暗花明,不似行走于鬧市大宅,卻似深入崇山峻嶺,不時有艷姬美人穿梭往來,環佩叮當,曼妙如仙。陸漸看得皺眉:“城外飢民哀號,這些豪商卻如此奢華,當真叫人心寒。”

    “明月流風之相”一顯,舉手投足,便有龍鳳之姿、高華之氣。丁淮楚雄軀美髯,華服峨冠,自命揚州魁首,風流雅士,但與陸漸并肩一站,卻無端矮了半截。只覺這少年明明粗服亂頭,通體卻如明輝流蕩,光照一室,令人油然而生傾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陸漸自稱指環主人,他心中原本十分懷疑,此時不覺懷疑盡去,好生嘆服:“真名士自風流。此人風采,當今之世,只怕唯有谷爺足以比擬。”

    入廳對坐,丁淮楚笑道:“陸爺什么時候取代谷爺,做了財神指環的主人?”陸漸本想說:“我暫且保存此環,并非指環主人。”但轉念又想:“那些仆婢都如此勢利,這些商人更不用說。我若實言相告,只怕這丁淮楚心存輕視,不肯買賬。我受些羞辱也罷了,若耽誤了千萬飢民,豈非大大的罪過。”他平生極少說謊,心中猶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見丁淮楚一雙眸子凝注自己,驚疑不定。

    陸漸心中咯噔一下,捧起茶碗,掩蓋窘狀,口中慢慢道:“剛剛不久。”他此時化身沖大師的本相,一顰一笑,瀟灑不盡,便是舉杯飲茶,也有泱泱之風。丁淮楚見他神采,疑念頓消,他心思玲瓏,心知陸漸來必有因,便笑道:“恭喜陸爺成為指環新主,但不知陸爺前來,有甚吩咐?”

    陸漸定了定神,將來意說了,又道:“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糧食,賑濟城外飢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嘆道:“丁某也不是全無心肝,忍見百姓遭災。只是冰凍三尺,非是一日之寒,這大飢荒日積月累,來勢凶猛,而今別說官倉告罄,丁某所有的四倉谷米,也盡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銀多,稻麥少,拿著銀子,也買不到賑災的糧食。”

    陸漸道:“那么從別省調糧如何?”丁淮楚道:“這事已在籌辦,卻有一些麻煩。”陸漸道:“什么麻煩?”丁淮楚皺眉道:“我召集兩淮鹽商籌了銀子,去山東、湖廣、四川等地買糧,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兩個多月,至今也無消息。不只如此,官府籌集的賑災糧食,途經江西,糧船遭遇水寇,連人帶船沉入長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陸漸吃驚道:“這樣說來,其非有什么古怪?”丁淮楚點頭道:“陸爺說得不錯,只怕是有人故意設局,不讓糧食進人江浙。”陸漸不由怒道:“誰人如此狠毒?”丁淮楚嘆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誰知那探子卻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陸漸想了想,說道:“無論如何,百姓可憐,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籌些糧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陸爺有命,丁某赴湯蹈火,斷無不認,從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籌集糧食,竭力賑飢,想來支撐一月兩月,還是成的。”

    陸漸見他答應,不勝歡喜,當下起身告辭,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陸漸婉拒,只得召來車馬,將陸漸送到城外,分別之時,丁淮楚忍耐不住,問道:“陸爺,敢問一句,谷爺可還安好么?”

    陸漸神色一黯,嘆道:“他已過世了。”丁淮楚身子劇震,臉色刷地慘白。陸漸微微苦笑,拱手作別。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風之相”,回復本來面目,正想取下指環,貼身收藏,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道:“小子慢著,將那戒指給我瞧瞧。”

    陸漸轉身望去,只見遠處走來一個巨漢,高有丈許,鐵塔也似,藍布衣衫里筋肉墳起,滿臉虯髯有如鋼針,隨他環眼一瞪,根根豎立,嘴邊銜著一根粗逾兒臂的黃銅煙斗,煙鍋里紅光閃閃,白煙如柱,從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噴將出來。

    如此巨人,陸漸生平僅見,更有趣的是,巨人雙肩寬闊,左肩上竟坐著一個小老頭兒,干癟瘦弱,須發稀疏,銜著一杆白銀煙斗,亦自吞云吐霧。陸漸見那老者模樣眼熟,心頭一動,驀地變色叫道:“沙天洹……”

    那小老頭兒眼皮一抬,兩眼迸出灼灼精光,洪聲道:“你叫誰?”他人雖瘦小,聲音卻很洪亮。陸漸本以為打招呼的是那巨漢,如今才知是他,一時頗為驚訝,定神細看,方覺這老者與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卻要瘦小許多,眉宇間更多了一股凜凜正氣。陸漸自知認錯了人,忙道:“對不住,小子眼拙,看錯人了。”

    那巨漢哈哈大笑,竟如半空中打了一陣響雷。小老頭兒的嗓音已讓陸漸吃了一驚,巨漢的笑聲更嚇他一跳。那巨漢望著陸漸,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笑瞇瞇地道:“小娃兒挺有禮貌,很好很好。猴兒精,你說對不?”

    小老頭兒兩眼一翻:“你這老笨熊若也懂禮貌,孔夫子也要歡喜得活過來。”巨漢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過來咱也不養他。倒是你猴兒精當心,聽這小娃兒的口氣,那王八羔子還沒死呢。”

    小老頭兒唔了一聲,面露愁容,低頭沉思半晌,驀地悟到什么,血涌雙頰,怒道:“老笨熊,你罵誰是王八羔子?”巨漢嘻嘻笑道:“我卻忘了,我罵他就是罵你,罵你就是罵他。也罷,我再罵你一句王八羔子,全當罵他如何?”

    小老頭兒大怒,舉起煙斗,出手如風,在那巨漢頭上狠狠敲了一記。陸漸見他出手凌厲,不由失聲驚呼,誰知巨漢挨了一下狠的,眼皮也沒稍抬。依舊笑瞇瞇的,吧嗒吧嗒,吞云吐霧,聽見陸漸驚叫,頓時樂道:“很好很好,小娃兒有禮貌,良心也好,嘖嘖,猴兒精,你跟人家比起來,可是差的遠了。”

    “什么?”小老頭兒怒道:“老笨熊,你說老夫不如這乳臭未干的小子?”舉起手來,又敲巨漢兩記煙斗。巨漢卻是動也不動,樂呵呵只管抽煙。陸漸瞧得發呆,只覺這小老頭兒出手快狠,生平少見,這巨漢連遭重擊,嬉笑自若,更是奇怪極了。

    小老頭兒怒氣稍減,冷哼一聲,將身一縱,輕飄飄從巨漢肩頭跳下,瞪著陸漸一攤手道:“拿來!”陸漸怪道:“拿什么?”小老頭兒翻眼道:“老子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來,少頓板子。”

    陸漸見他氣勢洶洶,心中微微有氣,說道:“老先生見諒,這枚指環是我好友的遺物,不能隨便給人。”小老頭兒臉一沉,說道:“那么你是不給了?”陸漸道:“不錯。”小老頭兒吹起胡子,巨漢卻道:“猴兒精,人家一個小娃兒,面嫩心軟的,你嚇唬他做什么?”說罷倒空煙鍋余燼,將煙頭別在腰間,笑嘻嘻地道:“小娃兒,你這一枚指環,能將大鹽商丁淮楚哄得暈頭轉向的,想必有些來歷吧。”

    陸漸暗自犯疑,這兩人忽然而來,話不多說,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環的歹人?當下心生戒備,慢慢道:“是有來歷,但二位無干。”

    “故弄玄虛。”小老頭兒冷笑一聲,“當我不知道這狗屁指環的來歷么?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若不是財神指環。丁淮楚富甲淮揚,怎么會老老實實聽你使喚?”

    陸漸無意隱瞞,便道:“老先生說得不錯,這戒指正是財神指環。二位若要恃強搶奪,說不得,小子只好奉陪。”

    巨漢哈哈大笑,如雷貫耳,小老頭兒卻冷笑一聲:“就你這不成器的娃兒拿這玩意兒當寶,我老人家才沒興趣。我只問你,這指環誰給你的?”陸漸道:“不是說了么,使我好友。”

    “好友?”小老頭兒皺眉沉吟,“你那好友什么樣子?是不是四五十歲年紀,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顆朱砂小痣?”陸漸益發奇怪,搖頭道:“那好友與我年紀相仿,不到二十呢。”

    巨漢、小老頭兒面面相對,小老頭兒皺眉道:“奇怪。”巨漢也道:“奇怪。”小老頭兒道:“沒准這小子說謊騙人。”巨漢搖頭道:“不像,這娃兒瞅來老實,跟我老笨熊有得一比。”小老頭兒啐了一口,目不轉睛打量陸漸半晌,忽然露出沮喪之色:“難道這么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漢呵呵大笑,哄孩子似的拍拍他頭:“也許瘦竹竿真的死了,都是你多疑。”

    “放屁。”小老頭兒打開巨掌,兩眼上翻,“那厮從小鬼頭鬼腦,詭計多端,殺了老夫,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巨漢笑道:“瘦竹竿鬼頭鬼腦不假,你也是猴兒成精,半斤八兩,都不是好人,還是我老笨熊實心眼兒,老實可靠。”

    “你老實可靠?”小老頭兒望著他冷笑,“吃飯喝酒怎么就沒見你老實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兩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銀子,就不知道心痛?不成,再跟你混下去,老子早晚傾家蕩產,要散伙,一定要散伙……”

    巨漢嘖嘖道:“猴兒精,何苦這么絕情?不就几兩臭銀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將來我發了財,一定還你……”小老頭兒冷笑道:“發財,這輩子還是下輩子?”巨漢小道:“這輩子最好,下輩子也不賴。”小老頭兒道:“不賴?我瞧你是無賴。”巨漢咧嘴憨笑,抽出煙斗,順手一摸,忽覺煙袋已癟,當下趁著小老頭兒不備,一把從他腰間奪過煙袋,將袋內煙草全倒在大煙鍋里,敲火石點著了,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小老頭兒怒極大罵,拳打腳踢,巨漢甘受毆辱,嘴里哼哼,仿佛不勝其苦,一雙銅鈴大眼卻忽閃忽閃,間或掠過一絲狡猾。

    兩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一個罵罵咧咧,一個悶頭抽煙。陸漸但覺生平所見怪人,無出二人之右,一時啼笑皆非,見二人只顧打鬧,不問自身,只好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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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3:02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隱士


    循那地圖走了一日,地勢越發起伏,先是丘巒連綿,不久漸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腸。兩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或如巨人頭顱,凹眼凸鼻,或如垂釣老翁,佝僂屈曲,忽而一方怪石探出崖壁,形如展翅蒼鷹,忽而一道石梁穿空而去,猶似蛟龍升騰。山勢越高,道路越陡,兩旁岩石形狀越奇,將天光擠成窄窄一線,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倏爾間四周全黑,不見五指。

    再爬一程,陸漸只覺道路變上為下,似乎登頂之后,轉為下山,四周寂寂無聲,偶爾傳來細微響動,有如蛇虫爬行,饒是陸漸膽大,也覺汗毛豎起,心跳可聞。

    又行一陣,前方亮光微露,陸漸緊趕几步,天光乍泄,豁然開朗,兩片翡翠也似的山巒青碧發亮,夾著一道小溪,溪水靜如不流,倒碧凝云,須發可鑑。

    此地四面環山,北風不至,地氣溫潤,四季繁花不斷,將溪水兩岸點綴得有如錦茵繡毯,絢麗異常。沿溪上溯,不時可見麋鹿漫步,白鷺梳翎,鳥雀啁啾,羚羊對食,無論禽獸。均是一派恬然,見了人來,亦不害怕。走了片刻,遙見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頭挂著青油油的小桃,林子縱深無垠,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前方水聲大作,陸漸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龍倒挂,飛流百尺,獨木橋樹皮斑駁,飛架瀑布之上,踏足橋上,下方有如虎嘯雷嗚,動魄驚心。

    橋那邊是一條狹窄石棧,懸在半山腰上,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陸漸走了兩百來步,到了棧道盡頭,眼前倏爾一亮,只見峰回路轉,山開谷現,數畦水田圍著一座石屋,竹管連綴成渠,自山崖邊引來泉水,灌溉田中,石屋左邊植松,右側種柏,屋后几畝茶樹,碧油油,綠艷艷,清氣襲人。

    陸漸不料這深山幽谷竟有如此人家,初時驚訝,繼而不勝羨慕。多日來,他在紅塵中目睹飢饉殺戮,陰謀不幸,好友慘死,愛人情變,已讓他心灰意懶,生出棄世之想,這般桃源幽處,隱士居所,真是夢寐難求。

    陸漸叫喚兩聲,卻是無人答應,走上前去,只見房門大開。屋內空蕩蕩的,只有一方石榻,一張木案,西櫥上置放几本發黃古籍,東窗挂一張焦尾古琴,清風掠過琴弦,韻聲幽幽,几疑天籟。

    望著眼前情形,陸漸痴痴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與姚晴隱居于此,忙時耕田紡紗,閑來養鹿拂琴,那是何等愜意。

    一念及此,仿佛生出幻覺,田邊樹下、屋前水邊,無一處沒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憂,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攢袖揮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然而陸漸真的伸手摸去,卻又空蕩蕩的,只有清風拂面,流水微響,鳥語如歌,在耳邊悠悠回蕩。

    霎時間,陸漸心子一陣劇痛,有如千百鋼針刺扎。姚晴冷漠眼神歷歷在目,她的倩影沒入暗夜之時,陸漸怎也想不到會是今日結局。那天晚上,沈秀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刀子,插入陸漸心頭,讓他痛不欲生,即便黑天之劫,也難比擬。

    探手入懷,摸出那條貝殼項鏈,珠光瑩瑩,恰如少女嬌膚,陸漸眼前浮現出那張芙蓉臉兒,眼眶倏地一熱,淚水奪路而出,點點滴滴,沾染得貝殼越發瑩潤。多日來,陸漸滿腔憤懣,無處傾瀉,此時身在空谷,旁無一人,不自禁悲從中來,竟似不能克制,驀然間,他大叫一聲,屈膝跪倒,將那項鏈緊緊貼在胸口,嚎啕大哭,哭聲回蕩盤旋,驚破一山秀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覺一只大手輕輕撫摸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陸漸沉浸悲傷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覺,聽到這話,不由得騰身而起,轉眼望去,只見身后立著一個四旬男子,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荷鋤提籃,體格高瘦,左眉上一點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雖然不算英俊,但神氣空靈,不染半點塵世濁氣。

    陸漸瞠目結舌,吃吃道:“你是,你是……”青衣人笑道:“這是我家。”陸漸又驚又喜,說道:“你就是谷縝的師傅么?”

    那人目不轉睛瞧他時許,笑了笑,默默點頭。陸漸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遠來是客,不妨入屋一敘。”陸漸這才驚覺自己擋住門戶,慌忙閃開,又覺臉上冰冰涼涼,淚痕未干,更是羞赧不勝,攢袖拭去。

    那人放下藥鋤,坐在案前,望著一面空壁,微微出神。陸漸屏息凝神,正不知如何開口,青衣人忽地徐徐道:“谷縝什么時候死的?”

    陸漸吃驚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曾與他有約,此生再不相見,他只需活著,便不可見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卻可托人報訊。”

    陸漸不覺黯然,嘆道:“他半月前死在天柱山。”只因谷縝死得太慘,陸漸不忍說出死因,便取出財神指環,擱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環,凝視不語,容色淡淡的,無喜無悲。陸漸本以為他與谷縝師徒一場,得知愛徒死訊,勢必極為傷痛,見他如此淡泊,心中好生不解。

    青衣人將指環納入袖中,摘下牆上瑤琴,按宮引商,彈奏起來,沉郁頓挫,盡是商調。陸漸聽得心神搖曳,悲不能禁,忽聽那琴聲響了片刻,錚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將青衣人食指割破,點點鮮血,滴在琴上。

    “琴猶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嘆一口氣,忽地抓起古琴,擲出窗外,嘩然落入水田之中,順水飄蕩。陸漸不由心想:“爺爺常說,琴為心聲,這人表面上看不來出難過,但從琴聲來聽,心里還是難過得很。”

    正自出神,忽聽青衣人道:“谷縝讓你前來,是想讓我將這財神指環改傳給你,只不過,你擔當得起嗎?”

    陸漸目瞪口呆,連連搖頭:“我,我哪擔當得起?前輩定是錯解了谷縝的意思。”

    “不錯。”青衣人嘆道:“你老實有余,機警不足。的確不是經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縝那小子想些什么?運財有如養虎,智能不足,駕御不周,勢必為財勢反噬,難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說到這里,他又凝視陸漸半晌,忽有所悟,點頭道:“原來如此,你人不聰慧,但卻淡泊財勢,能夠托付大事。嗯,是了,你方才在我門前哭些什么?”

    陸漸臉一紅,只覺這人溫文可親,與他交談,心中不勝安穩,恨不得將所有心事全盤托出。自從姚晴離開,他胸中苦悶無處宣泄,心想這人既是谷縝師長,也就不啻于自家長輩,頓時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將情變經過說出。

    那人靜靜聽罷,忽而笑道:“世間情孽,大同小異,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別說你應付不來,你那位情敵怕也要空歡喜一場。呵呵,八圖和一,天下無敵。有些意思,呵呵,有些意思。”

    笑了兩聲,他輕撫桌沿,閑閑地道:“只你一個人來么?”陸漸不防他突發此問,怔了怔,說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視屋外,徐徐道:“閣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輩。”語音清而不散,遠遠送出,回音沉沉不絕,激蕩山谷,直如虎嘯龍吟一般。陸漸聽得駭然,暗忖自己雖也能吐勁發聲,震山動谷,但絕不能這般從容。

    話音方落,便聽一個聲音道:“當真是你。”嗓音洪亮,卻是微微顫顫,仿佛頗為恐懼。

    陸漸縱身搶出,只見水田對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頭兒。他孤身一人,隨從巨漢不知去向。陸漸驚道:“你,你一直跟著我?”

    小老頭兒卻不看他一眼,雙眼死死盯著屋內,咬牙道:“你,你果然沒死。”陸漸掉頭看去,那青衣人負手踱出,青衫磊落,氣質沖和,眉眼溫潤,淡淡有神,瞧了小老頭兒一眼,笑道:“山不離澤,陷空已至,將軍何在?”

    驀聽一聲大喝,猶似晴空里打了一個響雷:“瘦竹竿兒,老子在這兒呢。”陸漸舉頭一望,見那巨漢立在近處高峰之上,雙手按腰,神威凜凜,身旁層層疊疊,堆滿斗大巨石。

    青衣人卻不回頭,只笑了笑,說道:“你們怎么找來的?”小老頭兒冷然道:“你自以為聰明,當別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長大,你瞞得過天下人,又怎么瞞得過我和老笨熊?當年你死之后,我便生疑,十多年來,我和老笨熊無時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憐見,終叫老夫發覺,你除了本來面目,竟還是號令天下的大豪商,大財神。哼,三年前,我和老笨熊本已經發現財神指環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二人趕到江南,那指環復又消失,三年之中,半點兒消息也無……”

    陸漸聽到這里,心道:“是了,谷縝三年前被關入獄,財神指環自也失蹤了。”想到這里,隱隱覺得自己犯了大錯,心中大為不安,只聽那小老頭洪聲續道:“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罰。我與老笨熊四處尋找線索,偶然游至揚州,發現這傻小子為了賑濟飢民,竟然大張旗鼓,將指環在鬧市中招搖,我和老笨熊問他,他也說不出個子曰詩云,于是乎,老夫便來了個欲擒故縱,一路追蹤而來,果然逮個正著。”

    陸漸聽在耳里,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向青衣人道:“對不住,我,我……”青衣人擺手道:“你不必愧疚,以我一身,換取千萬飢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陸漸聽得這話,愧疚之感更甚,卻聽小老頭怒啐一口,罵道“你少來裝善人,扮隱士,騙得了誰?”

    巨漢也叫道:“不錯不錯,你瘦竹竿兒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狼還不做他***活菩薩了?”他聲如陣雷,壓過高天罡風,震得群山皆應。

    陸漸越聽越氣,一縱身,攔在青衣人身前,高叫道:“你二人才是可惡,先向我強討指環,強討不到,又跟蹤于我。如今更對這位老先生無禮,你們到底想做什么?”

    他有意立威,這几句話也用上真力,如雷車滾動,聲勢之強,不在巨漢之下。小老頭兒不料這少年渾不起眼,竟有如此神通,不覺吃了一驚,喝道:“臭小子,這是我門派中的大事,與你無關。”陸漸哼了一聲,道:“你若與這位先生為難,便是與我有關,你若慚愧,早早離開,要么休怪我無禮。”

    小老頭兒暴跳如雷,一跳三尺,罵道:“我慚愧?放你媽的屁,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萬……”話未說完,那水田中的泥水驀地激蕩,嘩啦一聲沖天而起,澆頭蓋臉,扑將過來,小老頭兒猝不及防,灌了滿嘴泥漿,將到口的話又堵了回去。

    陸漸只覺身周氣流一蕩,便生奇變,心中頗為訝異,但見小老頭兒跌跌撞撞倒退兩步,瞪著中年男子,面露驚惶之色。中年男子笑笑,漫不經心踏出一步,小老頭兒頓時又退兩步,吐出嘴里泥水,叫道:“你別狂,番婆子公母倆也得了消息,隨后就到,你,你別狂……”初始聲色俱厲,但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覺顫抖起來。

    青衣人忽而笑道:“猴兒精,你既然怕我,又來做甚,送死么?”小老頭兒面紅耳赤,怒道:“怕你祖宗,老子為天下人除害,什么也不怕。青衣人笑道:“若是好漢,站著別動。”說著又進一步,小老頭兒不由得又退兩步,但覺心跳如雷,血往上涌,忍不住高叫道:“老笨熊,動手。”

    叫罷不見動靜,舉目望去,巨漢站在峰頂,呆如木雞,小老頭兒焦急起來,叫道:“老笨熊,愣著做甚,先下手為強。”那巨漢張耳傾聽,面露古怪之色,忽地張嘴大叫,小老頭兒見他嘴巴大開大合,耳邊卻是狂風呼嘯,聽不到只言片語,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轉,忽見青衣人面露冷笑,頓時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糟糕,這厮神通不減當年,不知用了什么邪法,竟將我二人隔開,我聽不見老笨熊說話,老笨熊也聽不見我。山澤通氣,始見威力,一旦聲氣不通,威力豈不減了一半。一著失算,滿盤皆輸,莫非我和老笨熊此番竟是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想著暗悔莽撞,不待援兵齊至,輕舉妄動。

    陸漸不知這其中玄妙,見那小老頭兒忽而煩躁,忽而憤怒,忽而猶豫,忽而沮喪,臉色瞬息數變。正覺奇怪,忽聽耳旁一聲悶哼,轉頭望去,那青衣人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眉間發黑,身子搖晃數下,驀地兩腮鼓起,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陸漸大驚,伸手將他扶住,急道:“你怎么了?”那小老頭兒卻是一呆,驀地轉驚為喜,哈哈大笑:“妙極,妙極,你果真未脫天劫,天人合一,萬物相諧,你一團殺氣,又怎能合天地,諧萬物,不遭天劫,才是奇怪。哈哈,可笑你虛張聲勢,几乎將老夫騙過。”

    青衣人掙了一下,但覺五內俱焚,全身氣血沸了也似,不由嘆了口氣,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竟死在你猴兒精手里。”

    小老頭兒面露獰笑,向陸漸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閑事,快快閃開,誤傷了你,可不是玩兒的。”

    陸漸越聽越怒,他對青衣人極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縝的師父,與自己的長輩無異,長輩有難,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當下將身一挺,冷笑道:“你二人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嫌可恥么?”小老頭兒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兒懂什么,再不滾開,我便代你爹娘教訓你了。”

    陸漸一言不發,將那青年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雙手撐腰,瞪眼喝,顯出“惟我獨尊之相”,氣勢盈張,小老頭兒遠在十余丈之外,也能知覺,心大驚:“這小娃兒什么來歷?好了得的氣勢。”忽見陸漸左手一圈,右拳擊向田,霎時禾苗頹倒,霍的一聲,泥水激蕩,化為丈高水牆,遮天蔽日,壓了過來。

    小老頭兒不勝駭異,這一拳威力雖大,卻不似青衣人神通詭譎,來去均無征兆,水牆一起,小老頭兒便向后掠,避開泥水,大喝一聲:“動手。”

    陸漸耳邊只有巨漢縱聲大笑,笑聲未絕,便聽青衣人澀聲道:“當心。”陸漸未知何意,忽覺惡風壓頂,陸漸揮拳急掃,奪的一聲,一塊巨石斜斜彈出,陸漸倒退兩步,半個身子几乎失了知覺。抬眼望去,那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巨石,呼呼兩下,一前一后擲將過來。每塊巨石均逾百斤,乘高下墜,其勢不下萬鈞。陸漸縱有金剛神力,也不敢硬接,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閃,卻聽青衣人嘆了口氣,道:“躲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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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3:17 |只看該作者
.   陸漸此時進退趨止,如鬼如魅,聞言不以為意,一躬身,早已橫掠數丈,這當兒,便聽一聲巨響,后面石塊快過前石,將落未落之際,當空一撞,雙雙化為千百碎塊,崩裂四濺,籠罩十丈方圓。那碎石強勁絕倫,勝于箭鏃火銃,陸漸忙亂中避開大半,仍被几塊打中身子,痛不可當,忽聽青衣人失聲痛哼,不由驚道:“先生,你受傷了?”

    話音未落,身子被迫下墜,嘩啦一聲,雙腿插入水田深處,只聽青衣人在耳邊低聲道:“當心腳底。”陸漸一愣,忽覺雙腿驟緊,一股絕大吸力急向下拽,數尺深的水田化為無底深淵,泥漿霎時漫到胸口,陸漸驚恐交迸,舉目望去,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大石,作勢欲擲。

    陸漸雙腿被困,無處可避,無疑成了靶子,亂石齊擲,有死無生。這念頭有如電光在他心中一閃,陸漸叫到:“先生小心。”就勢一沉,扎入泥水之中,巨漢驟然失去了目標,不覺一愣,高舉巨石,鷹視水面。

    泥漿四面涌來,又腥又粘,將陸漸重重裹住。陸漸屏住呼吸,雙手靈覺四面延展,只覺那小老頭兒在遠處蜷成一團,源源不斷的發出怪異內勁,將下方濕泥攪的旋風也似,化為一個偌大漩渦,將自己牢牢吸住。

    陸漸既知對手伎倆,心念一動,顯出“萬法空寂之相”,霎時生機全無,有如爛泥潭中一段枯木。小老頭兒身在泥中,亦是不能視物,但他師門卻有一種古怪法子,能引泥漿波動,判斷獵物數目方位、是生是死。陸漸忽地沒了生氣,小老頭兒心中大感驚疑:“難道這小子不濟事么,一下子就憋死了么?”

    心念方動,警兆忽生,方要出手,一股巨力早已重疊涌至,小老頭兒渾身血涌,几乎昏厥。原來陸漸變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隨那泥漿流動,悄然逼近,本想出其不意,活捉老者,不料小老頭兒機警異常,陸漸見他作勢出手,立時先下手為強,送出大金剛神力,欲要將其震昏,再行活捉。

    小老頭兒一身神通全在爛泥之中,身處泥潭,四面泥漿均是他的助力,陸漸拳勁加身,他立時伸開四肢,將來勁轉向身周泥水,饒是如此,仍覺氣悶,當即躬身便退。陸漸一拳無功,擔心背上青衣男子,無心久戰,急向小老頭兒手腕抓去。他身懷補天劫手神通,這一抓用上全力,天下間能都躲避者寥寥無几,小老頭兒自然不在其中,手腕一緊,頓被扣住。

    陸漸大喜,正要運勁將其拖來,不料手底一滑,小老頭兒手腕嗖地脫出。陸漸自從練成補天劫手,落到手心的物事,從未這般脫出,不由心頭一凜,心知小老頭兒的內功必有古怪。

    小老頭兒此時也極不好受,他先運“分勁大法”,勉強卸去陸漸的神力,繼而又使“泥鰍脫鱗朮”抽出手腕,這兩下几乎將他一身真氣耗盡,只覺胸腹手腕疼痛難當,竭力遠離陸漸,嘩啦一聲鑽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氣。

    陸漸怕青衣人閉氣而死,隨即跳出,剛踏實地,便有巨力壓頂而來。陸漸心知又有巨石砸來,大喝一聲。陡然縱起,不待巨石交擊,以“天劫馭兵法”雙手一撥,兩塊巨石來勢稍偏,與他擦身而過。

    陸漸行險撥開巨石,雙手卻劇痛難忍,要知道,那飛石轉于百仞峰頂,來勢萬鈞,絕非人力可以抵擋。眼見巨漢大吼一聲。又要抓石擲來,陸漸急急跳到一棵蒼松前,屈膝彎腰,運起神力,大喝一聲,將那樹連根拔起。此時飛石堪堪擲到,陸漸舞開蒼松,“天劫馭兵法”加上“大金剛神力”,樹冠一旋,奪奪兩聲,竟將飛石蕩開。

    巨漢不料對手恁了得,又驚又怒,咆哮如雷,將巨石如雨點般擲來,陸漸亦將松樹掄得風雨不透,以巧御拙,用“天劫馭兵法”擋開石雨。然而高峰墜石加上巨漢神力,來勢太猛,饒是陸漸神通了得,也不能盡消其勢,眼看著那樹冠如被大斧劈削,越來越小,不多時只剩下一截主干,陸漸雙手也是又痛又麻,几無知覺。抵擋之際,忽地足下一涼,又踩入水田之中。陸漸恍然驚悟,巨漢擲出飛石,竟是要將自己再度逼入泥潭。

    心念未絕,小腿忽痛,似被利刃刺中,但他身負“大金剛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時收縮,彈開鋒刃,護住腳筋。陸漸怒喝一聲,掉轉樹干,插入水田,奮力一攪,水田中生出一個極大漩渦,陳年老泥均被翻出。

    嘩啦一聲,小老頭兒在泥中存身不住,銜著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唯有雙眼精光轉動,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又擋開兩塊巨石,呼吸漸促,小腿中匕處隱隱作痛,然而上方巨石壓項,下方危機四伏,上下交攻,顧此失彼。陸漸自知陷入窘境,除了揮舞樹干,別無他法,心知這般下去,敗亡只是早晚間事。

    他心中焦慮,手上頓時亂了章法,一塊飛石未能檔開,咔嚓一聲,樹干折成兩段,陸漸全身發麻,喉頭微甜,正自驚惶,忽聽身后青衣人虛弱道:“打不贏,就跑。”

    原來方才泥中激斗,青衣人舊疾復發,被濕泥一灌,窒息昏厥,此時方才蘇醒過來,見陸漸一味蠻斗,忍不住出言點醒。陸漸聞言醒悟,心道自己何苦逞強好勝,對手占盡地利,與之爭雄,絕無勝理。當下暗罵自身愚笨,忽地比施展身法,向來路飛奔。

    小老頭兒驚怒道:“直娘賊想逃?”說罷橫身欲攔,陸漸化“極樂童子之相”,一拳送出,這一下出手突兀神速,全無征兆,小老頭兒閃通不及,橫臂硬擋,但覺巨力壓體。四肢百骸也似散開,急用“分勁大法”,四肢攤開,如一張風箏向后飄出,著地一翻,化解拳勁。爬起看時,只見陸漸去勢比箭還快,已到棧道前方。小老頭兒情急之下,大喝一聲,將匕首擲向青衣人后心。

    青衣人體內氣息雖亂,靈覺未失,覺出風聲,竭力躲避,奈何此時舉手投足,均極艱難,雖避過后心要害,肩頭卻是一痛,那把匕首齊柄而沒。青衣人失聲痛哼,陸漸此刻已上棧道,聞聲吃驚,轉身將他放下,看見匕首,不由駭怒,這時間,忽覺后方風急,當即反臂掃出,“大金剛神力”掃中山壁,山為之搖,石屑簌簌而落。

    小老頭吃過苦頭,不敢硬擋,將身一縱,身如輕煙,掠過陸漸頭頂,擋在棧道前方,喝道:“臭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爺爺一百掌。”說著雙掌飄飄,縱橫拍來,迫得陸漸無法分心為青衣人治傷。陸漸只得將青衣人挾在腋下,單手迎敵。小老頭兒掌法小巧靈動,極適合在這逼仄之地動手,抑且掌力多位粘勁,纏纏綿綿,后勁無窮,縱不能立時制敵,卻能纏住陸漸手腳,叫他不能全力施為。

    陸漸只覺那青衣人創口鮮血越流越多,溫熱濕潤,不由暗自著急,低喝一聲,顯露“九淵九審之相”。他此前一味比蠻斗狠,小老頭便以為他徒具神力,智謀不足,萬不料陸漸本相一變,招式亦變,精細入微,暗藏后著,眼見陸漸作勢欲退,小老頭兒不假思索,奮身趕上,不料陸漸忽使詭招,撥開來掌,橫臂掃出。小老頭兒低頭躲閃,不料陸漸伸腳一勾,兩人雙腿一靠,小老頭兒怎敵得過“大金剛神力”,下盤一虛,頭下腳上,栽下深谷。

    小老頭兒魂飛魄散,失聲驚呼。陸漸將他打落深淵,便覺后悔,聽得呼叫,惻隱之心大起,探身急抓,后發先至,將小老頭兒凌空拽住,喝道:“你還打不打?”

    小老頭兒驚魂甫定,聞言怒道:“怎么不打?”陸漸大覺奇怪,皺眉道:“你就不怕死么?”小老頭兒冷笑道:“你有種把老子丟下去,我死了,自然還有人來。”陸漸嘆道:“這位老先生已受重傷,你何苦還要為難他?”

    小老頭兒正色道:“小娃兒,你聽說過‘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么,你腋下這人一日不死,被他脫出劫數,便要死更多的人。”陸漸搖頭道:“這位前輩不像壞人。”小老頭兒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壞人看得出來么?”陸漸一愣,嘆道:“老人家,你年紀老大,我不愿害你,你發誓不再對付這位前輩,我便拉你上來。”

    “發你祖宗的誓。”小老頭兒啐了一口,拽住陸漸的手臂,飛腳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陸漸苦笑不得,運勁扣他脈門,小老頭兒渾身俱軟,唯有怒目相向。

    猶豫間,陸漸忽聽頭頂傳來怪響,抬眼望去,那巨漢不知何時,已到頭頂,手腳齊動,順著崖壁向下爬來。崖壁原本光溜溜,滑不留足,但不知怎的,巨漢手足所至,石塊均裂,露出偌大凹坑,恰容他手足,隨他下降,壁上碎屑簌簌而落。

    陸漸瞧得駭然,暗忖自己抓破石壁本也不難,但總不免石屑飛濺,聲勢浩大,如巨漢這般舉重若輕,萬萬不能。想著心生忌憚,喝道:“接著。”將小老頭兒提起,呼的一下,擲向巨漢。

    巨漢騰出一手,將小老頭兒抓住,眼見陸漸縱身欲走,不由喝道:“去。”將手一揮,小老頭兒射將出去,翻過陸漸頭頂,擋住前途,雙手叉腰,微微冷笑。

    陸漸一怔,忽聽身后一聲悶響,地皮震動,掉頭一看,巨漢落在身后,咧嘴大笑。陸漸一念之仁,反而陷入前后受敵的窘境,不由得又氣又急,只聽那青衣人嘆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此事與你無關,你將我放下,自己去吧。”

    陸漸聽得這話,熱血上涌,心底騰起一股決絕之氣,濃眉一挑,沉聲道:“前輩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誰想殺你,先殺我再說。”將身一挺,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氣勢雄渾,向前涌出,小老頭兒被那氣勢沖擊,心膽俱寒,几乎立足不住,不由得強提真氣,大喝道:“蠢小子,執迷不悟么?”運掌拍出,陸漸方要抵擋,忽覺身后大力涌至,心知巨漢亦已出手,當下反足后掃,這一腿蘊含法相,橫掃六合,巨漢無處可避,伸臂一攔,只覺巨勁涌至,半身皆麻,身不由主撞向崖壁。他身子狼狽,反應卻快,急轉神通,將來勁卸到壁上,立時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漢又驚又怒,沉喝一聲,奮身扑向陸漸。

    陸漸貌似占了上風,實則極不好受,巨漢不但神力驚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勁,透過肌膚,直鑽腿骨,令他筋骨酸痛,几欲折斷。天幸他神通大成,換在往日,這一較力,非得筋摧骨斷不可。他不及吃驚,小老頭兒雙掌翩然而至,只得出拳抵擋。但小老頭兒學得精了,不再與他硬碰,陸漸拳勢一出,他飄身即退,陸漸收拳,他縱身直進,一雙肉掌批亢搗虛,只在青衣人身周游走。

    棧道狹窄無比,下臨不測深淵,動則圖窮七見,絕少回旋余地。陸漸護著青衣人,神通施展不開,抑且單手迎敵,遠不如雙手自如。此時力敵兩大高手,顧此失彼,漸感吃力。巨漢最為難纏,內勁霸道,出手剛猛當,當此方寸之地,陸漸騰挪不開,唯有以拙制拙,顯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對神力,以奇勁對奇勁,兩人一拳一腳,均是驚天動地。陸漸每接一拳,便覺巨漢內勁鑽入骨髓,筋酸骨痛,那巨漢卻如鐵打的一般,分明打中要害,也不過讓他后退兩步,旋即發聲怒喝,又沖上來。

    陸漸不勝駭異,卻不料巨漢也極難過,他自從神功練成,身堅如石,尋常武功打中,只當搔癢一般,但陸漸拳腳及身,均是疼痛無比,動搖五臟,護體真氣也被打散。但他自知此戰重大,縱然死在這里,也不能讓那青衣人活著離開,是故每中一拳,便大聲怒喝,緩解身上疼痛。

    陸漸卻只當他越戰越勇,越斗越是灰心,氣勢也是大餒。巨漢知覺,仗著神功護體,身子龐大,肆無忌憚,橫沖直撞,他內功奇特,身如頑石,無一處不能傷敵,頭頂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厲害的還是他的肥大臀部,不但又寬又厚,而且內勁集中,扭臀一壓,便如泰山壓頂,逼得陸漸后退不迭。

    巨漢嘗到甜頭,濺有心得:“妙極妙極,不枉老子多年來苦練臀功,將內勁集中臀上,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哈哈哈。”想著得意非凡,索性收了拳腳,專門扭臀來坐陸漸,嘴里唾沫飛濺:“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陸漸遇此怪招,大感驚惶,眼前除了巨臀搖晃,竟是別無他物,抑且這肥臀勢大力沉,一不留神,便會被他擠下懸崖。陸漸情急間,拳腳用上全力,打得巨漢身形踉蹌。巨漢臀肉肥厚,中了拳腳,不似別處疼痛,但卻由是牽動大腸,忍耐不住,放出一個響屁。

    陸漸只聽聲如裂帛,繼而濁氣洶涌,他猝不及防,几被熏昏過去,急急伸手去捂鼻子,這一分神,竟被小老頭偷襲得逞,肩上挨了一拳,痛徹心肺。

    巨漢怪招奏功,又驚又喜,他性子本就詼諧,當下一面晃動肥臀,一面運功排出肚里濁氣,一時異響連連,臭氣沖天,逼得陸漸步步后退,連遇險招。巨漢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爺爺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爺爺饒你小命,要不然,爺爺神屁一響,饒梁三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陸漸啐了一口,但見巨臀撞來,只怕“神屁”接踵而至,心中微亂,忽覺身后風急,慌忙扭身,眼見小老頭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當即揮臂擋出。不料小老頭兒只是虛招,一發便收,陸漸不及收勢,巨漢奮力一臀,狠狠擠來。陸漸這几下變化,勢已用老,不由得一聲悶哼,兩足離地,栽向無底深谷。

    小老頭兒大驚,急忙伸手去拉,卻已不及,不由回頭怒道:“老笨熊,你怎么連傻小子也擠下去了?”巨漢將手一攤,苦笑道:“猴兒精你沒長眼么,這小娃兒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么勝得了他?”小老頭兒不由語塞,直起身來,望著下方幽沉深淵,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殺了萬賊是功,但害死這少年,功過是非,真是難說得很了。”巨漢唔了一聲,望著黑洞洞的谷底,臉上嬉笑全無,眉間皺起一個深深的川字。

    陸漸身在半空,只覺耳邊風急,陰冷潮濕之氣從下涌來,生死關頭,他將青衣人負在背上,凌空翻身,使“多手足相”,四肢咯咯暴長,挽向崖壁,“長手足相”與古瑜伽相近,能令手足筋絡拉長。陸漸連使兩次,均未挽到任何借力之物,直到第三次,左手才碰到一角尖石。

    絕處逢生,陸漸驚喜欲狂,借這微薄之力,化身“扶搖相”,雙臂分開,翩然貼近崖壁,旋即變“龍王相”,伸腳撐中絕壁,躥向對面山崖,以“神魚相”一個翻騰,用“雄豬相”撞中對面崖壁,擰身右躥。這一串變相,本是陸漸攀登“天生塔”時悟出,只不過當時向上攀登,如今卻是向下降落,略加變化,便輕易化解下墜之勢。陸漸雖也有心縱返棧道,但連番苦斗,精力俱疲,下墜之勢雖緩,逆勢而上卻是不可能了。

    谷底極深,足足降落一柱香的工夫,陸漸眼前越來越暗,忽覺雙腳一涼,沒入水中,那水奇寒刺骨,陸漸頓時打個寒戰,施展“神魚相”游到岸邊,找一塊巨石坐下。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陸漸叫了兩聲“前輩”也無人答,摸他肌膚,所幸還有余溫,脈搏亦有輕微搏動。陸漸松一口氣,拔去他肩頭匕首,封住血脈,再運“大金剛神力”,度入青衣人后心,神功入體,陸漸只覺青衣人體內藏有好几股極雄渾的真氣,剛柔不一,縱橫糾結,神力一至,立生凶猛反擊,陸漸吃驚不已,若非他神功綿長,几乎壓制不住。

    陸漸凝神與那怪異真氣斗了時許,那真氣稍稍屈服,收縮回去,隨即便聽青衣人唔了一聲,蘇醒過來。陸漸喜道:“前輩你沒事么?”青衣人虛弱道:“這是什么地方?”

    陸漸將寡不敵眾、墜下棧道的事情說了,青衣人嘆道:“這本是一條地底陰河,日久月深,竟將這地方掏空了。”陸漸道:“待我養好精神,便帶前輩上去。”

    青衣人舉目上看,崖壁高絕,青空渺如游絲,似有若無,不覺嘆道:“不必急著出去,我對頭既多且強,倘若知道我神通大減,尚在人間,勢必蜂擁而至。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上面兩人以為我們已經摔死,心滿意足。然后待過了這几天,再行潛出,便可神鬼不覺了。”

    陸漸大覺有理,卻又疑惑解難,忍不住道:“前輩,那二人如此追殺于你,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青衣人道:“也沒什么深仇,志趣不合罷了。”陸漸訝道:“志趣不合也要殺人?看他們的樣子,我還以為有殺父殺母的血仇呢。”

    青衣人冷笑一聲,說道:“孩子你不懂,自古以來,因為志趣不合殺人的多了。說遠些,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唐武宗崇道滅佛,哪一次不曾殺人?說近些,本朝開國之時,思禽先生與洪武帝志趣不投,結果洪武帝屠滅九科門生,將思禽先生趕到西域不毛之地,郁郁而終。至于從古至今,因為和當權者志趣不合,慘遭貶謫甚至掉了腦袋的文官武將更是數不勝數,蘇東坡一代文豪,因為寫詩諷刺新政,被投入大牢,嚴刑拷打;岳武穆蓋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臨安獄中。”

    這些典故陸漸有的聽說過,有的卻是一無所知,呆了呆,說道:“即便志趣不合真會殺人。但前輩隱居深山,又對他們有什么妨礙?”青衣人冷哼一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活著一日,他們心里就會害怕。”說罷激動起來,在黑暗中拼命咳嗽,几欲窒息,直待陸漸在他后心度入一股真氣,才緩了過來,嘆道,“慚愧,慚愧。”

    陸漸道:“前輩病得不輕?”青衣人道:“當年練功不慎,留下痼疾,纏綿多年,倒也習慣了。”陸漸怪道:“干么不去醫治?”青衣人冷冷道:“我這病古怪得很,豈是世俗庸醫治得好的?”陸漸心生憐憫,嘆道:“那么有醫治的法子么?”青衣人沉默半響,忽而笑道:“你這孩子,恁地好奇?”

    陸漸不由面皮一紅。卻聽青衣人長長嘆口氣,說道:“我練的武功暗合天道,與眾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天道么?”陸漸想了想,說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青衣人咦了一聲,甚是驚訝:“這話誰告訴你的?”陸漸道:“谷縝說的,他還說‘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還說,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卻是俗人。”

    “這孩子几年不見,精進多了!”青衣人緩緩擊掌,若有憾意,“我當年何嘗不是從商道中領悟天道,從而練成武功,只可惜道心得來容易,守住卻很艱難。武功本就是恃強凌弱,神武不殺,談何容易。我武功越強,野心越大,漸漸不能克制欲望,道心失守,墜入人欲之中……”

    說到這里,他沉默良久,方才續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諧,以至于難以駕馭體內的奇門真氣,抑且神通越強,不諧越多,體內真氣不但難以運用,更有反噬之勢,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陸漸擔心道:“那可糟糕至極,那么前輩如何抵御?”

    青衣人道:“這武功合于天道,人力再強,又能與天道抗衡么?是以遇上此事,唯有順天而行,強行抵御,只會更糟,就好比治水,鯀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導,十年成功。我當年自負才智,也曾想出種種抵御法子,不料抵御之力越強,真氣反噬之勢也就隨之越強,捷如影響,屢試不爽。到這時,我才算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么‘人定勝天’,統統都是狗屁。”

    陸漸嘆道:“那么怎么才算順天而行呢?”青衣人失笑道:“你方才不是說過么?”陸漸心念一動,脫口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不錯!”青衣人嘆道,“老天爺與人不同,人類尊崇強者,上天卻憎恨強者,因此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雷必擊之,水滿則溢,月盈必虧。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覺如要化解體內不諧,唯有順應天道,由強變弱,由有余變為不足。”

    陸漸訝道:“如何由強變弱,由有余變為不足?”青衣人道:“有兩個法子,第一便是自廢武功……”陸漸驚道:“那怎么成?”

    “是啊。”青衣人嘆道,“我這身武功練來不易,經歷了無數辛苦。自廢武功雖能治本,但要當真施行,卻又十分舍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個法子。那便是:自封經脈,不再動武!”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無怪先生隱居在此,竟然是為這個緣故。”青衣人道:“只可惜這法子治標不治本,反噬之事仍有發作。故而今日對頭一來,危急關頭,我忍不住破封動武,結果鬧得真氣大亂,如非你出手襄助,我如今已然做了泉下之鬼。”

    陸漸暗呼慚愧,說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當由我抵擋那兩個惡人。但除了這兩個法子,就沒有別的法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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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卷柳暗花明之卷(上)


    地底一時沉寂如死,過了良久,青衣人輕嘆一口氣,緩緩道:“1這些年我靜中參悟,也想到一個奇妙法子,只是行起來有些艱難。”

    “先生請講。”陸漸慨然道,“無論什么法子,小子定當全力襄助。”青衣人道:“我仔細想過,當年所以無法御劫,一則天道使然,二則是勢單力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氣是我自己練成,抵御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練成,如此一來,就好比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腦袋,要么手痛,要么頭痛,怎么打都是痛呢。”

    陸漸聽到這比方,不覺笑出聲來。青衣人也笑:“所以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有一位絕頂高手依照我的法子,助我御劫,或許能夠成功。只是這等高手委實難找,即便找到也未必幫我。”陸漸道:“為何難找?”“第一,”青衣人道,“這位高手須得臻至‘煉神返虛’的境界,若不然,全無用處。”

    陸漸奇道:“這是為何?”青衣人道:“所謂御劫,并非助我抵御真氣,而是助我抵御心魔,只要心神明照,我就能以神馭氣,真氣反噬也就不復存在了,但若這位高手沒有抵達煉神之境,便無法與我神意相合,助我抵御心魔。只不過,天下間,煉神高手少之又少,與我也無交情,豈會幫我?”

    陸漸沉吟道:“煉神高手,近百年來寥寥可數,萬歸藏,谷神通,魚和尚,可惜萬歸藏和魚和尚大師均已去世,煉神高手,便只剩谷神通了。”

    青衣人身子一震,脫口道:“魚和尚死了?什么時候?”陸漸道:“大師數月前在東瀛坐化,當時我便在他身邊。”青衣人吐一口氣,悠悠嘆道:“自作孽不可活。”陸漸怪道:“你說魚和尚大師么?”“不是。”青衣人仿佛悚然驚醒,苦笑道:“我說別人。你小小年紀竟知煉神高手的掌故,見識不弱。”

    陸漸道:“這些都是贏萬城說的。”青衣人點頭道:“贏萬城貪財如命,但年老成精,見識倒有過人之處。”陸漸默然半響,忽道:“贏萬城還說了一句話,也不知真假。”青衣人道:“什么?”陸漸吸一口氣,道:“他說晚輩不才,亦是煉神高手。”

    青衣人略一沉默,忽地笑道:“你自己以為呢?”陸漸嘆道:“我也不知,但這些日子,身上確實出現許多奇怪之處,叫人想不明白。”青衣人淡然道:“譬如幻化他人本相么?抑或隱脈顯脈一氣貫通?”

    陸漸驚地跳將起來,失聲道:“你都知道了?”青衣人道:“我初時也只猜測,聽你自稱煉神高手,方才確定。”陸漸心神少定,自覺失禮,訕訕坐下道:“那么我算不算煉神高手。”青衣人默然時許,緩緩道:“自然算的。”

    陸漸歡喜道:“這么說,晚輩就能幫助先生御劫了?”青衣人嘆一口氣,道:“孩子,你何苦這樣熱心?”陸漸道:“只要先生病好,晚輩便覺歡喜。”

    青衣人呵呵直笑,笑聲中殊無暖意,徐徐道:“那么你助我御劫,可有什么條件?世間財富權勢,美人佳麗,你想得到的,我便給你找得出來。”陸漸一楞,忽覺心血上涌,憤然道:“前輩小瞧我了,谷縝與我生死與共,情同手足,你是谷縝師長,也就是我的師長,師長有難,做弟子的豈能坐視不理!”

    青衣人一時沉默下去,良久方才吐一口氣,徐徐道:“好吧,今日你若助我脫劫,我對天立誓,將來你我為敵,我饒你三次性命。”

    陸漸聽得奇怪,心道:“我怎么會和前輩為敵?這前輩傷得太重,糊涂了么?”正覺迷惑,卻聽青衣人又道:“你再想想,此番助我御劫,未必成功,若有閃失,你我勢必同歸于盡。”

    陸漸道:“不必多想,救人如救火,我幫前輩,只求心安。”青衣人唔了一聲,默然不語。陸漸心急道:“前輩還不傳我解救法子?”青衣人笑笑,說道:“你何必著急,吃飽睡足,養好精神再說。”陸漸道:“這里黑咕隆咚,哪有什么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細聽。”

    陸漸凝神細聽,倏爾聽見一聲輕響,分明是魚兒擺尾。陸漸喜道:“水里有魚?”青衣人道:“不錯,你手上功夫了得,捉他易如反掌。”陸漸聽得吃驚,心道此人不愧是谷縝師父,見識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了如指掌。想著跳入水中,抓到一條十斤大魚,游回岸上。那魚全無鱗甲,光滑細嫩,血肉融化也似,通體透明,可見內臟筋骨。陸漸看得驚奇,說道:“前輩,這魚的樣子真是奇怪。”

    青衣人道:“此地與地底陰河相通,這些怪魚都是在陰河寒泉中長大,肌理細嫩無比,抑且生來不見陽光,血肉不似地面生物,月久年深,化為無色。要知這陰河水至寒至陰,本來不能活物,此魚長在玄陰之地,乃是陰中之陽,能夠滋補人體元氣,對習武之人,效力尤佳。”

    陸漸大為歡喜,將魚肉分為兩半,和青衣人分別吃了,怪魚稟賦寒氣所生,腥氣絕少,肉質佳美,生吃亦飽口福。兩人相對生吃魚肉,間或抬頭互望,不由得齊聲大笑。

    吃了魚,陸漸喝了兩口陰河寒泉,只覺冷冽入腹,牙床生痛,運起神通方才驅散那股寒氣。坐了片刻,問道:“前輩,你為何不問谷縝怎么死的?”

    青衣人淡然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這世上無時無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餓死,有的淹死,有的燒死,有的墜崖而死,更有

    的被刀殺死,死的法子千奇百怪,結果卻只有一個。既然萬法歸一,怎么死的,不聽也罷。”

    陸漸本想青衣人聽了谷縝死因,必然極為同情,不料竟被他三言兩語,輕輕堵回,正想再說,青衣人忽地斜臥石上,呼吸勻細,倒頭即睡。陸漸大感無趣,也只得倒頭入睡。

    睡了許久,悚然驚覺,抬眼望去,那青衣人早已蘇醒,一雙眸子燦如寒星,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你醒了么?”青衣人道,“我傳你一個心法,呆會兒御劫之時,你依法行功,不得有誤。”說罷便將口訣說出,大抵是些收斂元神,以神馭氣的法子。陸漸用心記住,依法修煉。他所練的“金剛六相”,本就是六種神意,以這六種神意駕馭“大金剛神力”,亦是“以神馭氣”,和青衣人的法子異曲同工,故而陸漸練起來,頗為容易,練了兩個時辰,便已大致學會,但覺肚中飢餓,又捉了一條怪魚,和青衣人生吃充飢。

    吃飽之后,青衣人道:“孩子,你如今后悔,還來得及。”陸漸大聲道:“前輩小看人了,我雖不是君子,說不來九個鼎的大話,但說出來的話,七個鼎八個鼎還是夠的,既然答應為前輩御劫,是生是死,絕無翻悔。”

    青衣人略一沉默,頷首道:“好小子。”忽見陸漸扭捏起來,支吾道:“有一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青衣人道:“但說無妨。”陸漸道:“呆會兒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后,仍不知前輩大號,未免有些不敬。”

    青衣人略一沉默,笑道:“我自號若虛堂主人,你叫我若虛先生便是。”他始終不以真名相告,陸漸頗感奇怪,但也不愿強人所難,只得點了點頭。

    青衣人又道:“呆會兒行功之時,你知覺任何異象奇觀,均莫理會,無比謹守心燈,不為所動,若被幻象激動,必然前功盡棄。此事關系你我成敗生死,莫要忘記了。”陸漸答應了,兩人相對靜坐,各演心法,不多時,萬慮澄空,神意交會。陸漸忽地身子一震,眼前黑暗頓然明亮起來,一時間,陸續涌現高天迥地,廣袤無垠,目爽心開,神為之飛。

    陸漸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處地底陰河,怎會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動,耳邊雷聲大作,風云疾涌,萬里長空烏云聚合,日月無光,道道閃電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亂走,映得天空忽明忽暗。炸雷一個接著一個,此起彼伏,成千上萬,几如一聲,同時爆發,震動田地。陸漸心跳也似隨那雷聲越跳越快,似要掙出胸膛,心跳與雷聲混雜,咚咚隆隆,響徹耳畔。

    雷電持續不久,忽起龍卷颶風,陸漸忍受片刻,忽覺身子一輕,竟然隨風飄起,宛如一羽鴻毛,在狂風里飄飛跌宕,不由自主。閃電道道從天而降,蜿蜒屈曲,匯聚在他身上,肌膚如炙,痛中帶麻,仿佛置身天地洪爐。痛苦中,暴雨轟然如注,雨水粗若兒臂,瀉在身上,濕意漫生,如處汪洋大海,四周水波萬傾,無邊無垠。心念方動,景象忽變,雷電風雨如故,身周卻已是茫茫大海,洪波涌起,魚龍潛躍,巨鯨吞舟,老蛟起舞,糾纏咆哮,響徹海空,森森利齒,觸手可及,巨浪如雪山銀城,橫天壓來,偉力磅礡,似要粉碎萬物。

    種種幻境光怪陸離,叫人目眩,尤難受的是,幻境里種種感覺無比真實,陸漸如非多次經歷“黑天劫”之苦,心志堅強無比,只怕早就驚駭崩潰。

    那海景越變越奇,驀然間,萬籟俱寂,雷靜,風息,云散,雨歇,潮退。瞬息工夫,滄海桑田。陸漸踏足實地,不及慶幸,前方大地巨聲隆隆,搖動起來,土皮起伏,千峰萬嶺拔地而起,又見大山分裂,山峰斷折,噴出百丈地火,熔岩四流,陸漸身子像火,不勝酷熱,几乎便要熔化。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轉,天與地陡然易位,陸漸足下踏空,猛地下墜,茫茫蒼穹化為無底深淵,山嶺熔岩紛紛離開上方土地,有如大雨瀉落,隨他越墜越深,直至宇宙深處。

    猝然間,陸漸靈機震動,神志忽清,諸般幻象陡然消失,冷風徐來,略帶陰濕,四周仍是陰河巨石,森森寒氣自下涌來,耳邊空寂,偶爾傳來叮咚水聲。回想幻境,陸漸仍覺心跳不已,不曾想世間竟有如此奇景。心念方轉,忽覺一股真氣迎面涌來,筆直注入胸口膻中穴,大金剛神力竟然阻攔不住。那真氣性質十分奇特,讓人身子輕盈,躍躍欲飛,但只一轉,便又從小腹“嗖”地瀉出,不知去向。隨即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氣涌來,亦轉一轉,流出體外。其后不住有真氣涌來,或是熾熱如火,或是涼如秋水,或如清風過體,或如雷電天殛,或者剛猛,或者纏綿。陸漸數了數,前后共有八股真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反復流轉,變動不居,八道真氣,給人八種感受,輕重麻癢酸痛冷熱,各有不同。

    陸漸頗是難受,忍不住凝神抵擋,但他抵御之力越強,八股真氣也越轉越快,初時尚如小蛇,漸次化為洪流,混融入一,仿佛一個絕大氣球,在陸漸身體內外滾來蕩去。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一般,驀然間,那氣團向內一縮,猛地四面爆裂開來,陸漸只覺腦子里轟隆一聲,兩眼一黑,知覺全無了。

    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花香扑鼻,鳥語啁啾,四周圍繞怡人清氣。陸漸忍不住張開雙眼,只見碧空如洗,瓦藍澄淨,天際升起一抹云氣,淡如輕羅,裊裊飄蕩,轉瞬不見。

    陸漸坐起身來,發覺自己躺在一棵古樹之上,老根盤結,綠蔭蓊郁,粗大枝干盤曲如龍,樹下姹紫嫣紅,雜花錦簇,異香幽幽,飄蕩在空氣之中,醉人心脾。

    忽聽咕咕之聲,陸漸抬眼一瞧,那只巨鶴立在高處,雙爪攥樹,神色倨傲,雪羽烏頸,俊爽皎潔。

    “大家伙!”陸漸不覺一呆,默想之前遭遇:相遇若虛先生、巨漢矮叟來襲,墜入陰河,同御天劫……一切經歷是耶非耶,恍如一夢。陸漸不由得擼起褲腳,一道紅痕赫然在目,痕跡雖淺,卻正是矮叟匕首所留,不知何時,已然痊愈,僅留一道淺痕。陸漸至此方才確信,之前的經歷并非夢幻,而是確有發生,只是不知道:方才明明身在陰河,四周漆黑,寒水深流,醒來時卻是鳥語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間,忽覺右手食指有異,舉手一瞧,陸漸又是愣住,只見指上碧光瑩瑩,玉環剔透,三縷紅絲宛如三條血脈,橫貫環身,賦予那枚玉環無比靈性。陸漸撫摸指環,越發驚疑不定,看這情形,必是若虛先生將自己帶來這里。但他既然能夠從地底陰河脫身,勢必已經煉回神通,擺脫痼疾。

    思索一陣,陸漸跳下樹來,那巨鶴咕咕叫了一聲,拍翅尾隨,曲頸低頭,蹭著陸漸鬢角,模樣嬌憨親昵。陸漸失笑道:“大家伙,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怎的我無論到哪兒,你都能找到?”巨鶴咕咕兩聲,挺胸昂首,似乎頗為得意。陸漸不覺莞爾,撫著它光潔羽毛,目光略轉,忽見古木樹皮揭去一塊,霞卷云舒,刻畫几行字跡。

    陸漸不由念道:“得君之助,贈君之環,天下之財,隨君索取。吾神功初成,還需閉關,破關之日,云縱龍飛,泱泱華夏,永無勁敵。”

    字跡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間,充滿霸氣。陸漸怔怔望著那字,內心深處,怎也無法將那若虛先生和這樹上字跡重合起來。最后八字,字字均如飛龍在天,仿佛就要脫出樹身飛走。陸漸又念一遍,尋思:“這位若虛先生必是在深山里呆得久了,別的不說,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泱泱華夏,永無勁敵,真是談何容易。”想著嘆了口氣,驀地想起:“這些日子,我都為他人奔走,倒忘了返鄉初衷。算起來,離家三年,也不知道爺爺怎么樣了?”想到此處,歸鄉之心甚是急切,一整衣衫,向著北方走去。

    此地離姚家庄已然不遠,陸漸晝夜奔馳,第二日正午便已到了姚家庄外。越近鄉關,陸漸越覺心虛膽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許多難以預測的變故。

    漫步細軟沙灘,海風徐來,絲絲腥咸,分外熟悉。陸漸極目海疆,波翻云涌,水天一色,几只海鳥翩翩來去,在水云間時隱時現,俄爾嘎嘎長鳴,呼應悠悠濤聲,令人平生悵惘之意。

    走不多時,隱見小屋輪廓,驀然間,陸漸不覺心跳加快,有如揣著一只小兔,雙腳酸軟,几乎邁不開步子。還沒走近,便聽一個尖細古怪的聲音道:“陸漸,陸漸。”

    陸漸聽得耳熟,欲要答應,卻不見人,驚疑間,忽又聽那聲音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大奇,上前几步,遙見小屋之前,几根竹竿撐著破爛漁網,一個白發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僂,正在補織漁網。竹竿梢頭,立著一只紅嘴白毛的鸚鵡。老翁不覺有人走近,呵呵笑兩聲,說道:“好鳥兒,來,再叫兩聲。”

    白鸚鵡甚是聽話,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鸚鵡啄了,料是未飽,還想乞食,便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無谷米,不覺嘆了口氣,說道:“好鳥兒,夠了,夠了……”白鸚鵡極不甘心,反復叫著陸漸的名字,老翁嘆道:“痴鳥兒,再叫也沒米啦,就和我一樣,再怎么想著念著,陸漸那孩子,唉,那孩子也不會回來了……”說著嗓子發堵,當下攢袖在眼角揉了揉,又嘆道,“只怪我啊,不成器,老愛賭,那孩子跟著我,從小到大,沒過一天好日子,吃盡了苦,還沒落個好下場。唉,我這心疼著呢,疼著呢……”說著又攢袖去揉眼角,白鸚鵡全無心肝,不知人間悲喜,仍是不住口叫著“陸漸”,只盼主人歡喜,再賜谷米。

    老翁痴痴望著大海,亦隨著鳥語,喃喃念道:“陸漸,陸漸……”叫了兩聲,衰朽身軀忽地如風中落葉,瑟瑟顫抖起來。陸漸望著那蕭索背影,驀然間淚如雨落,嗓子一哽,顫聲叫道:“爺爺!”

    老翁渾身劇震,顫巍巍掉頭望來,几疑眼花,使勁揉眼。陸漸道:“爺爺,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漸兒啊。”三年不見,陸大海須發盡白,臉上皺紋層疊,老了十歲不止,乍見陸漸,不由張大了嘴,眼神初時驚恐,繼而十分迷惑,隨即騰起一股怒氣,几步上前,叉開五指,左右開弓,給了陸漸兩個嘴巴。

    陸漸被打得愣住,陸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陸漸,驀地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摟住,哈哈笑道:“活的,是活的,哈哈哈……”笑著笑著,鼻間一酸,老淚縱橫,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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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4:04 |只看該作者
.   陸漸正覺手足無措,陸大海又哈哈笑了起來,揮舞老拳,給他肩頭几下狠的,不料陸漸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擊,震得陸大海拳頭疼痛,不覺驚喜道:“好個小兔崽子,身板兒長結實了。”與祖父劫后重逢,陸漸歡喜得說不出話,只會張嘴憨笑,陸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罵道:“他娘的,人長大了,心眼兒還是沒長,還是這么憨頭傻腦的。”他年紀老朽,禁不起如此大喜大悲,笑罵兩句,忽覺心力交瘁,陣陣喘息起來。

    陸漸忙將他扶著坐下,聽那白鸚鵡還在叫喊自己名字,不覺莞爾,探手取出一個饃饃,捻碎了丟在地上,那鸚鵡頓時閉口,跳到地上,一陣亂啄。陸漸睹鳥思人,心中黯然,輕輕撫著那鸚鵡羽毛,嘆道:“白珍珠,三年不見,可還好么?”那鳥早忘了當年之事,只顧低頭啄食。

    陸大海喘息甫定,拍著身側招呼道:“小兔崽子,到這邊來。”陸漸傍他坐下,陸大海心中不勝歡喜,扶著他肩頭上下左右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壯了,他***,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就算到外邊闖蕩,也該給我送個信兒。”

    陸漸望著他蕭蕭白發,心中十分歉疚,便將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化繁為簡,說了一遍,只是他不愛自夸,對學成武功略過不談,揚威挫敵之事也盡都省略。饒是如此,陸大海仍覺孫子遭遇之奇,罕見罕聞,聽罷怔忡良久,還過神來,哈哈笑道:“不管怎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陸漸問起別后情形。陸大海道:“也沒什么稀奇事,不過打打魚,睡睡覺,有時候閑出鳥來,就去丟兩把骰子,輸光了錢,再來打魚。”

    陸漸道:“這鸚鵡哪兒來的?”陸大海道:“我也不知,那日一把大火將姚家庄燒成白地,我難過了好一陣子,想找你尸體安葬,怎料滿庄的尸體燒得焦黑,天知道誰是誰的。我沒奈何,坐在家門前發愣,忽聽有人叫喚‘陸漸,陸漸’,一抬眼,這怪鳥兒就歇在竹竿兒上,兩眼瞅著我,模樣兒十分可憐。這種白鸚鵡我在蘇門答臘見過,十分珍稀,我當時又累又餓,本想將它捉了,換些錢吃……”

    陸漸聽到這里,驚道:“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陸大海笑道,“不就是一只鳥么?不料我將它捉住,這鳥兒竟然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好不奇怪,忽又想起你來,自覺有些心酸,便說:‘乖鳥兒,你再將這名字叫兩聲。’這鳥兒便又叫了兩聲。老子一聽啊,嘿,忽然有些不爭氣,灑了兩點貓尿,就此心軟,不賣它了。自此每天都讓它叫你名字,這賊鳥兒也學乖了,一旦餓了,就叫你名字,惹得老子心軟,喂它吃的……”說到這里,忽地苦了臉,嘆道:“可惜,你好容易回來,家里竟沒什么吃的。”

    此事本在陸漸意料之中,當下笑道:“不妨事,我去打魚來。”既無漁船,便折斷大樹,扎了一個木排。陸大海見他揮拳斷樹,有如割草,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陸漸扎好木排,補好漁網,嘬口長嘯,響遏行云。不多時,一個黑白小點鑽出云層,急速掠來,飛得近了,卻是一只比人還高的巨鶴,雙目如鏡,神采飛揚。陸大海從未見過如此大鳥,眼見巨鶴倨傲凶猛,只嚇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但聽陸漸發號施令:“大家伙,我要捉魚,你去瞧瞧,哪兒魚多,回來報我。”

    巨鶴一聲清唳,沖霄而去。陸漸向陸大海道:“爺爺稍待,我去去便來。”踏排入海,不用槳櫓,揮拳擊水,真氣凝如實質,有如無形槳櫓,攪動海水,催著木排向前。巨鶴在空中巡視一番,發現魚群,當即盤旋不去,陸漸催船上前,撒下漁網,“天劫馭兵法”轉動,水中魚群身不由己,均被漁網粘住,作了網中之物。陸漸撒了三網,網網皆滿,木排上鮮魚堆滿,活蹦亂跳,不少魚剛出網繒,又跳入海。

    陸漸心知再打一網,這木排非沉不可,只得掉轉回岸。陸大海早已拿了魚簍候著,見了這么多活魚,方覺魚簍太小,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陸漸說聲:“爺爺閃開。”下了木排,一拽一托,那木排平平升起,連排帶魚,均被他扛在肩上,來到屋前,傾斜木排,活魚雨點般落下,在屋前堆積如山。

    陸漸笑道:“夠了么?”陸大海搓著雙手,一迭聲道:“夠了,夠了。”又走上前來,捏著陸漸肩膊肌肉,嘖嘖稱奇:“乖孫子,你什么時候練成這等本事,真叫我吃了一驚。”陸漸臉一紅,訕訕道:“一點兒蠻力罷了,不算什么。”陸大海笑道:“蠻力也好,蠻力也好。”望著滿地鮮魚,又發愁道,“魚是好的,就是太多,不知拿什么裝。”陸漸道:“這個容易。”便去附近招來几根竹子,拍破了,擰成兩個半人高的大籮筐,放入鮮魚,用一根大腿粗細的長竹擔起,說道:“爺爺,我去城里賣魚,你在家等著。”

    兩筐海魚沉甸甸的,約有千斤。陸漸擔在肩上,卻是渾如無物。陸大海驚喜不勝,拍手稱奇,他好容易見著孫子,戀戀不舍,須臾不忍分離,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魚從籮筐里落出來,也有人撿。”陸漸笑道:“也好,呆會兒我賣魚,您數錢。”

    陸大海眉飛色舞,歡喜半晌,驀地神色一黯。陸漸瞧見,問道:“怎么?”陸大海道:“乖孫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條‘大黃魚’越發不成話了,打來的魚如無他的准許,決不能賣,賣魚所得,都要給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爛魚,再打傷人,凶得很呢。”

    “不打緊!”陸漸笑了笑,“他要錢,我給他便是。”說罷挑起籮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陸大海跟在一旁,指指點點,絮絮叨叨,訴說陸漸走后的四鄰變遷:誰家老人去世了,誰家閨女出了嫁,誰家生了孩子,誰家有遭了橫死。小小漁村,本也是紅塵一隅,世間一切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年復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誤,陸漸默默聽著,聽到喜慶處,祖父大笑他也大笑,聽到悲戚處,祖父嘆氣,他也嘆氣,祖孫二人仿佛一體,神態模樣也相差無几,陸大海說了一陣,忽道:“漸兒,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紀也長了。從前嘛,我總擔心家里窮,人家瞧你不上,如今憑你打魚的本領,扛鼎的氣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呢,年紀不小,也該娶房媳婦,續續香火了。今天賣了魚,我便備一份厚禮,托東村周嬸替你走一走,看一看,瞧哪家閨女愿意,尋好日子把事兒辦了。唔,你還記得北村姜家的二閨女么?小時候你們一起玩過沙呢,今年滿十七了,小模樣不錯,就是黑一點兒,左腿還有點兒瘸。但你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兒,找媳婦嘛,不能太挑,能養孩子就是好的……”說到這里,忽見陸漸猝然止步,兩眼痴痴望著遠處。

    陸大海循他目光瞧去,只見亂草荊棘掩著一片斷壁殘垣,淒清荒涼,叫人目不忍睹。陸大海嘆道:“姚家這把火燒了兩天才熄,庄里更無一個活人,將山東巡撫也驚動了,派了不少捕快來查。查了好几個月,也沒查出緣由,只好定一個倭寇搶劫了事。唔,你那日也在庄里,可知道發生什么事?”

    陸漸聞如未聞,只望著廢墟后那片樹林出神。林木青青,蒼煙藹藹,林煙深處,似有一個窈窕秀麗的影子,縱劍飛舞,繡衣如雪,身周寒煙淡淡,有如輕紗籠體,俄爾回眸顧盼,淺淺笑容里透著無盡淒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聲聲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黃鸝。“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那時候,說話少女的俏臉如一朵雪白牡丹,極清極妍,淚珠滾動,宛如花間朝露。直到此時此刻,陸漸仍能感覺得到淚珠的余溫。

    海風動樹,如訴如泣,陸漸聽到風聲,陡然間感到一陣寒意,心底里有什么東西正悄悄死去,酸熱潮氣涌入眼眶,淚水刷地流了出來。

    陸大海不覺咦了一聲,怪道:“你哭什么?”陸漸忽地抹了淚,嘆道:“沒什么,被風吹瞇了眼睛。”他雙眼紅紅的,臉色卻極漠然,陸大海瞧不出破綻,心中十分納悶,見陸漸低頭走路,便趕上說道:“娶妻的事你聽到了么?”

    “總之怎么都成,”陸漸幽幽嘆道,“就算終身不娶,也沒關系。”

    “說什么話?”陸大海怒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就不懂么?”陸漸道:“那么就找個能生孩子的。”陸大海本想娶妻是件樂事,但見孫兒語調低沉,意興闌珊,不覺大感納悶,細細看去,陸漸容色慘淡,目光渙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陸大海越發不解,只覺三年不見,自己與這孫兒真是疏遠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撓著稀疏白發,好不懊惱。

    不多時,便入縣城,來到魚市之中,陸漸剛放下擔子,即有六七人圍上來,當先漢子身著華服,面皮焦黃,正是漁霸“大黃魚”黃采,見了陸漸,皮笑肉不笑:“陸大海,你這孫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過來了?”他積威所至,陸大海心里發虛,賠笑道:“黃爺,都是小老兒弄錯了,他有事出去几年,剛剛回來,只怪臨走沒給小老兒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誤會。”

    大黃魚冷笑一聲,說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虧心事。陸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當年吃過陸漸一記扁擔,雖說早已報復過,猛一想起,仍覺羞惱,說起話來,不免咬牙切齒。

    陸漸卻只笑笑,說道:“不勞關心。還請黃爺讓一讓,莫擋了我的買賣。”陸大海聞言吃驚,拉住陸漸衣袖,正要說話,忽瞧陸漸目光射來,微微搖頭,不覺將話咽入肚里,心中十分忐忑。

    大黃魚目不轉睛打量陸漸時許,見他神色從容,不卑不亢,心中涌起一陣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几年不來賣魚,不懂規矩了?也罷,陸大海平日在你黃爺面前跟一條狗差不多,溫順乖巧,專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爺爺份兒上,黃爺我不和你小狗兒計較了。這兩筐魚嘛,老子收了,一文錢十條,價格公道,烏常,陳三,你們將魚數過了。”

    陸大海大急道:“黃爺,有話好說,您瞧這魚,多鮮多肥,打來多不容易……”大黃魚兩眼望天,呵呵冷笑,任憑陸大海大拱作揖,理也不理。陸漸忽地伸手,將陸大海拉開,淡然道:“爺爺,不打緊,讓他數。”他舉止沉著,大黃魚反覺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兒真能了?嘿,黃爺几天沒打人,這拳頭忒癢,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當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臉上開花。”

    此時那兩個潑皮一邊數魚,一邊贊那魚鮮活肥大。要知道,當時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漁民無船遠航,只能沿岸網捕魚鮮,極少能夠捕到這么多鮮魚。物以稀為貴,海魚稀少,竟成珍品,惹來惡霸垂涎搶奪。大黃魚聽著兩個手下報數,心中倍覺舒坦,盤算著轉手賣給魚行,能賺多少銀子。不片刻,數魚完畢,共計兩百四十三條,大黃魚身旁帳房模樣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銅錢,向陸漸面前一擲,冷笑道:“數好了。”

    陸漸任那銅錢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數什么?”大黃魚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數錢,我買魚,有錯么?”陸漸道:“誰說我要賣魚?”陸大海心頭一沉,瞪著陸漸,眼珠子也凸出來。

    大黃魚亦是一怔,打個哈哈:“小狗兒,你瘋了?”陸漸似笑非笑:“大黃魚,你真要買魚?”“沒錯。”大黃魚嘿了一聲,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買不可。”“好。”陸漸望著圍觀人眾,朗聲道,“大伙兒聽好了,這厮說了,他非買不可。”大黃魚欺身上前,厲聲道:“怎么,你敢不賣?”

    “賣!”陸漸笑道,“怎么不賣,不二價,一條魚一兩銀子。”

    大黃魚面容陡變,也不說話,向身周人使個眼色,霎時間,眾潑皮抽出鐵棒短刀,擼起袖子,呼一聲擁將上來。陸漸哈哈大笑,笑聲如雷,穿云裂石,震得一市人無不掩耳,不待眾潑皮逼近,陸漸抽出那根當扁擔的長竹,刷地抖圓,“天劫馭兵法”運轉,長竹應勢彎折如環,以大黃魚為首,十多名潑皮不曾走落一個,盡被竹環夾住,牢牢捆成一團,任其使出吃奶力氣來,也難掙開,一時呼爹叫娘,鬧成一片。

    “大黃魚!”陸漸笑道,“這魚你還買是不買?”大黃魚心膽俱裂,迭聲道:“不買了,不買了。”陸漸笑道:“你當眾說了,非買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賣,你讓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兩銀子,你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大黃魚眼淚都出來了:“陸爺,陸爺,小人有眼無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里窮,別說二百兩銀子,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二十兩銀子的。”

    陸漸自來心軟,不愿強人所難,聞言微皺眉頭,面露猶豫。大黃魚見他動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說辭,卻聽陸大海冷笑一聲,說道:“你家窮?城里的金來當鋪不是你家的,城東那二十頃地不是你家的?還有這里的魚行,你都有份兒吧?”大黃魚被他揭了老底,又驚又怒,罵道:“老東西,你血口噴人……”陸漸喝道:“你罵誰?”氣貫竹竿,那竹枷驟然一緊,眾潑皮痛不可當,紛紛慘叫。大黃魚急道:“陸爺,我給錢,我給錢,郎帳房,郎帳房……”

    那師爺樣子文弱,陸漸不曾將他圈入竹枷,此時戰戰兢兢,靠上前來,大黃魚向他使個眼色,低聲道:“你,你回家拿銀子。”那師爺眨了眨眼,一道煙去了,不多時又匆匆趕回,身后跟著几個皂衣官差。

    陸大海一見來了官,面無人色,雙腿一軟,當先跪倒。陸漸卻是巋然不動,冷冷瞧著來人。那几名官差見他氣勢,不敢上前,躊躇半響,其中一個老成者上前說道:“這位小哥啊,國有國法,你本領再強,也強不過一個理字。”“你說我不講理?”陸漸笑道,“好,這里的人都聽見了,大黃魚說非買我的魚不可,對不對?”

    大黃魚平日魚肉鄉里,眾人礙于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時忍不住紛紛道:“是啊,不錯。”陸漸道:“既然非買不可,價格須由我定。這里二百四十三條魚,一兩銀子一條,便似乎二百四十三兩銀子。大黃魚,你服不服?”大黃魚見了官差,只覺來了救星,硬撐起來,大聲道:“不服,不服。”

    那皂隸為難道:“這事著實蹊蹺,還須縣太爺決斷。”

    “要見官么?”陸漸笑道,“我隨你去見就是。”轉身招呼祖父,“我去見官,爺爺你守著魚,我片晌即回。”又道:“諸位朋友,也請與我見官,做個見証。”說罷一躬身,將那竹枷中十余人盡皆舉起,仿佛托著一座肉山,那干潑皮只覺竹枷收緊,筋骨欲斷,痛得几乎昏了過去。旁人瞧得,無不面如土色。陸漸卻若無其事,朗聲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眾官差只瞧得雙腿發軟,哆嗦尾隨,不住口埋怨那師爺。

    此時大黃魚一眾妻妾聞風而至,見著情形,不敢上前,站在遠處哭哭啼啼。陸漸到了官衙前,才將竹枷散開,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時,陸漸提起大黃魚,步入衙廳,早有官差入內稟告,驚動縣官,眾官差持刀拿槍,對准陸漸,陸漸神色坦然,望著刀槍,只是微笑。

    那縣官早已得過黃家賄賂,裝模作樣問明緣由,向陸漸喝道:“你這刁民,真是恃強欺人,做生意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陸漸道:“這姓黃的一貫橫行魚市,賤價買他人魚鮮。既然許他強買,我便不能強賣么?”縣官道:“你說他一貫強買,可有証人。”陸漸道:“魚市中人,都是証人。”縣官發牌,命傳証人,叫來几個魚行牙子,賣魚漁夫,不料這几個人均已受了黃家指使,串通一氣,眾口一詞,都說大黃魚誠實經商,絕無強買之事。陸漸聽得皺眉,忽擺手道:“慢著,我卻忘了,還有兩個証人,容我請來。”

    縣官道:“你說是誰,我讓差役去請。”陸漸笑道:“那兩位脾氣古怪,非我親自去請,不能前來。”說罷大步出門。縣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顧望,忽聽衙門外一聲喊,人群躁動起來,驀地紛紛讓開,留出一道路來。那縣官定眼一看,只見陸漸雙手各舉一尊石獅,從容不迫,走上堂來,雙足所至,地磚粉碎,留下數寸腳印。

    眾官差不料他竟將衙門前一對石辟邪扛了進來,均是目瞪口呆,只覺渾身發軟,手中刀槍紛紛跌落,陸漸走到堂心,笑道:“証人來了。”縣令驚得渾身哆嗦,指著陸漸,顫聲道:“你,你……糊弄本官。”

    陸漸道:“我哪糊弄大人了,這石獅子就是証人。”“胡說。”縣令聲色俱歷,喝道,“這兩快蠢石頭,怎能說話?”陸漸笑道:“要說話么,還不容易。”說罷,奮起神力,將兩個石獅互相一撞,聲如巨雷,石屑亂飛,堂上眾人紛紛捂住耳朵,捂得慢的,耳鼓欲裂,几乎被震暈過去。

    “縣太爺,”陸漸哈哈大笑,“聽見了么?這証人正說話呢!若沒聽見,我再叫它說几句話給你聽聽。”縣官魂飛魄散,連連擺手,叫道:“壯士且慢,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說罷游目四顧,差役皂隸無不畏縮向后,他也是聰明人,靈機一動,望著大黃魚尋思:“我宦途不易,何苦為這狗東西害了自身。嗯,最好糊里糊涂,結案了事。”

    當即下到廳中,拍拍左邊石獅,問道:“這姓黃的是不是漁霸?”問罷側耳湊近石獅口角,若有所聽,連連點頭。繼而又問右邊石獅:“這姓黃的是否強買他人魚鮮?”說罷側耳傾聽,復又點頭。

    眾人見他舉止,無不奇怪,只見那縣令煞有介事,轉回上方,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古人城不我欺也。我方才問過這兩位証人,神明托這石獅告訴本官,這大黃魚強行賤買他人魚鮮,乃是一個大大的漁霸。來人啦……給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黃魚聽得著話,几乎昏了過去。陸漸擺手道:“打就免了,你罰他出銀子買了我的海魚就成。大黃魚,你是愿打還是愿罰。”大黃魚已然吃過苦頭,渾身上下被那竹枷捆得散架,心想再挨一頓扳子,十九活不成了,當即連聲叫道:“愿罰,愿罰。”急召家人取了銀子,送到陸漸面前。

    陸漸收了銀子,扛起兩尊石獅,放回衙門之前,向那郎帳房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收了銀子,就當賣魚給你,你隨我去魚市取魚。”郎帳房不敢不應,只是哈腰點頭,緊隨在他身后。陸漸進出衙門,似入無人之境,那縣令氣急敗壞,但懼怕陸漸神通,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命人稍作阻攔。

    來到魚市,街上眾人無不驚佩,紛紛讓出一條路來,陸漸舉目一瞧,驀地吃了一驚,卻見那兩筐魚尚在,陸大海卻已不知去向。

    陸漸又驚又怒,轉身揪住那帳房,厲聲道:“你將我爺爺抓到哪兒去了?”郎帳房臉色慘白,顫聲道:“小的哪敢?給,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陸漸一時憤怒,聞言冷靜下來,尋思:“不錯,以大黃魚一伙的膽識能耐,豈敢打我爺爺的主意?”想著放開帳房,忽聽身邊一個相識的漁夫說道:“陸小郎別急,方才你走之后,來了一個瞎子,似和陸老爺子人市,兩人親親熱熱說了几句話,那瞎子抓住陸老爺子的手,笑著說:‘來,來,我請你喝酒。’陸老爺子半推半就,跟他去了。”

    “瞎子?”陸漸微一沉吟,臉色忽變,急道:“我爺爺叫過那瞎子的名字么?”漁夫想了想,說道:“我隱約聽到,陸老爺子叫他寧先生……”陸漸神魂出竅,失聲道:“你瞧見他們去哪兒么?”漁夫指著遠處一個酒招道:“上酒樓去了。”陸漸不及致謝,匆匆趕到酒樓,樓上樓下看過,并不見人,不由拉住樓下掌柜問道:“掌柜的,你瞧見一個瞎子和一個老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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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卷柳暗花明之卷(下)


    那掌櫃道:「瞧見了,進了酒樓,不吃不喝,便從後門出去了。唔,那瞎眼先生還說,有人問起,便將這張紙條交付。料來他說的就是客官你了。」說著將一張折疊好的宣紙遞給陸漸,陸漸展開,一瞧只見紙上寫道:「五月二十五日趕到南京城外『得一山莊』,屆時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寧不空留字。」箋尾尚有火部印戳。陸漸久隨寧不空,認得他的字跡,當真又驚又怒,手掌一搓,將那宣紙化為漫天飛灰,轉身詢問二人去向,有夥計道是向城外去了。陸漸聞言,顧不得驚駭,電馳光轉般掠過鬧事,趕到城外,仍不見寧、陸二人的影子。陸漸焦急起來,縱聲長嘯,巨鶴聞聲降落。陸漸知它靈通,說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的爺爺,立時報我。」

    巨鶴鳴叫一聲,縱身飛舉,與陸漸一天一地,四野追尋。直到紅日平西,暮靄紛起,仍是一無所獲。陸漸定神細想,忽道不好:「寧不空詭計多端,賺我出城尋找,他卻躲在城內。」急速轉會縣城,城門已閉,陸漸呼叫戍卒,無人答應,情急之下,陸漸搶到城門之前,神力驟發,雙掌一推,鐵門槓哐的一聲,斷成兩截。城上兵丁士卒見此情形,魂飛魄散,均是望風而逃。陸漸無暇理會,縱上一處高樓,運起真力,長叫道:「寧不空,你給我滾出來。」聲如殷雷滾滾,響徹城中,經久不息,驚得城裡男女屏息,嬰兒啼哭。

    叫了數聲,陸漸煩躁略減,尋思寧不空便在城中,聽到叫聲,也決然不肯出來。但若逐家搜索,又未免唐突擾民,與倭寇惡霸無甚分別。

    陸漸沮喪至極,不覺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強窮武,一心懲戒惡徒,妄自顯露神通,倘若老實賣魚,祖父與自己一塊兒,寧不空又豈能將他擄走。又想陸大海身無武功,落到寧不空手裡,寧不空心腸狠毒,又怨恨自己,會不會狠下毒手,折磨於他。

    陸漸越想越是難過,酸氣湧鼻,恨不得大哭一場。呆呆坐了半響,忽地將拳一握,忖道:「事到如今,多想無益。寧不空既讓我前往那個『得一山莊』,我到南京之前,他理應不會與爺爺為難。」掐指一算,當日已是五月十八,只有七日工夫趕到南京。陸漸只恐誤了日期,也不顧夜已深沉,月明中天,縱身躍下高樓,奔出城外,乘著茫茫**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向著南京奔去。

    陸漸晝夜兼程,沿途只見災民如潮,擁入山東地界,不時可見飢民插標自賣,或是賣兒鬻女,哀鴻遍野,慘不忍睹。陸漸沿途周濟,身上銀子轉手即空,望著災民慘狀,心如刀割,抵達淮揚地界,揚州鹽商受制於財神指環,籌款賑災,情狀稍好,但能支撐多久,卻也未知。

    陸漸一路走來,深感有心無力,不由忖道:「若能有個法子,叫天下間再無兵災飢謹,男耕女織,工商樂業,人人和睦,互相敬愛,那該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亂世流離,朦朦朧朧生出天下大同的念頭,只可惜這念頭從古至今,困擾無數哲人志士,卻始終不能真正實現。陸漸空負黑天神通,金剛大力,面對如此宏願,卻也只能想像一番罷了。

    這日抵達南京,詢問「得一山莊」,卻在南京城南。陸漸快步前往,只見牛馬花紅,酒肉樂器滿載於道,不少男女衣衫鮮麗,說笑不禁,三五成群,亦向「得一山莊」方向走去。陸漸瞧得奇怪,忽覺口渴,便到路邊茶社喝茶,忽聽有人大聲說話,轉眼望去,兩個運酒的男子也在茶社裡喝茶閑聊。

    只聽其中年長的說道:「這沈少爺真是豪氣,前日派人來店裡,只是說『一百壇久,沒釀足一百年的統統不要,屆時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鋪子』。」

    另一年少的嗤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誰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讓他買光了,下次娶妾,瞧他還拿什麼喝去?聽說他還出動幾十匹快馬,五天之內,從京城、揚州、西安、濟南請來十幾位名廚,又請了好幾支昆曲班子,連魯王府的樂班子也讓他借來了,至於花燈錦緞,金銀珠寶,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場可大得很,沒十萬兩銀子不能濟事。」

    「真是造孽。」年長者嘆道,「正值荒年,窮人餓死了不知多少,這姓沈的娶媳婦卻要十萬兩銀子。難道說人家的媳婦都是肉長的,他媳婦是金子捏的?」

    年少者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見過的都說,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兒,瞧過一面,連做夢也想呢。」年長者道:「是誰家閨女?」年少者道:「家世卻不知道,聽說是他什麼師妹,姓,姓什麼,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說起來,都叫她姚小姐,說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瓏,是個女張良,雌諸葛,和那沈少爺倒是絕配。」

    說到這裡,忽聽「哐當」一聲,兩人轉眼望去,只瞧一個農夫裝扮的青年人神色呆滯,傻愣愣站在左近,一隻茶碗在他腳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來,怒道:「你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幹嗎打碎我的碗?賠來,賠來……」說著揪住那年輕人的衣襟,那年輕人任他搖晃,既不言語,亦不動彈。

    年長的運酒人瞧不過眼,喝道:「荒歲飢年的,何苦折磨人。這後生想也是逃荒來的,喝一碗茶,也被你這狗才欺負。」茶博士臉色一變,正要回罵,那年長者卻啐了一口,摸一文錢,丟了過去。茶博士接過錢,神色略緩,恨恨道:「一個運酒的殺才,有什麼了不起?」

    年少的也埋怨道:「自己都沒錢,還裝什麼善人?」那年長的瞧了那後生一眼,見他神魂不守,仍不說話,不由心中納罕:「這人莫非是個傻子,我替他解圍,怎也不道個謝字。」不覺哼了一聲,將茶飲盡,與年少者駕車去了。

    日華如水,悄然流西,人影隨著日光慢慢轉移,由長變短,短而復長。萬物變化如故,陸漸卻忘了身在何時,身在何處。前方大道上,喜的,樂的,沸沸揚揚;紅的,艷的,滿目皆是,而在陸漸眼裡,一切色彩,無不是灰濛濛的,在他耳中,鑼鼓再響,也只不過是世人的嘲笑罷了。

    驀然間,陸漸幾乎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怎麼不是聾子瞎子,若是聾了,就不會聽見這些傷心的事,若是瞎了,就不用看到這些可厭的人,想要號啕痛哭,卻是哭不出來,想要放聲大叫,可沒有一點兒氣力。什麼黑天書,什麼大金剛神力,此時此地,統統化為烏有,縱然天下無敵,也敵不過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陸漸一下,大聲道,「沈少爺設了流水筵席,招待四方,我要赴宴去了。」眼見陸漸不動,心中厭惡,又拍他一下,厲聲道:「收攤了,還不走麼?」話音方落,忽見陸漸身子一震,捂著臉跪了下去,雙肩聳動,眼淚從指縫裡如泉湧出,喉嚨裡發出嘶啞哭聲。

    茶博士莫名其妙,忍不住啐了一口,罵道:「敢情是個臭瘋子,真他***晦氣。」惡念陡起,狠狠踹了陸漸一腳,陸漸身子前傾,臉頰撞著泥地。

    「瘋子,瘋子。」茶博士口中大罵,又狠狠踢了陸漸兩腳,陸漸應腳滾了兩匝,一頭栽到茶社旁的爛泥坑裡,那裡本是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陸漸一滾,污泥穢物塗了滿臉,但卻兀自不覺,蜷著身子,放聲大哭。

    茶博士平日裡受盡他人輕賤侮辱,今日難得輕賤侮辱他人一回,心中痛快無比,瞧見陸漸狼狽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踢他兩腳,方才轉身關了鋪子,一搖一擺,哼著小調,向著「得一山莊」去了。餿氣,臭氣衝鼻而來,陸漸略略清醒了一些,呆了一會兒,忽覺四周沉寂下去,勉力爬起身來,掉頭四顧,道路上空空蕩蕩,已無行人,極遠處隱隱傳來吹打之聲。

    陸漸踉蹌走了兩步,但覺雙腿發軟,臉上肌肉抽搐扭曲,不受控制。

    「去不去?」陸漸站在大道中央,心中不勝茫然,「若不去,爺爺怎麼辦,寧不空說得出,辦得到,我已失去阿晴,還要再失去爺爺麼?」想到這兒,他攢袖拭去臉上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著山莊走去。

    越近那喧囂之處,陸漸步子越發艱難。道路兩旁,風光佳秀,青山疊嶂,林煙翠寒,恰似兩道青色長眉,杳杳去遠,翠濃深處,流雲淡淡,絕似眉間淚痕,俄而飄來,環繞在陸漸身邊,淒傷之意,絲絲入骨。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有人冷笑道:「又來一個吃白食的,少爺也真是,設什麼流水筵席,做什麼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這些臭要飯的。」陸漸轉頭望去,只見兩匹駿馬迤儷而來,其中一匹馬上坐著一人,正是沈秀的貼身奴僕孫貴,側目瞥著自己,嘴角掛著一絲譏笑。另一個騎士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爺做這些事,不過是哄夫人開心。再說了,這次倒賣谷米,少爺不是狠狠賺了一筆?幾百桌菜餚,九牛一毛罷了。」

    孫貴卻將臉一沉,喝道:「劉榮,你說什麼渾化,誰說少爺倒賣谷米了?」劉榮臉色一變,瞧了瞧陸漸,驀地眼露殺機,長鞭一圈,便向陸漸頸項纏來,不料鞭到半空,斜刺裡飛來一鞭,將劉榮馬鞭纏住,劉榮回頭愣道:「孫貴,你擋我作甚?」孫貴冷冷道:「今日是少爺大喜,不宜見血,料想這個臭叫花子,也不懂什麼。」劉榮面露尷尬之色,哼了一聲,揮鞭擊馬,飄然去了。孫貴望了陸漸一眼,見他神色呆怔,不覺嘿嘿一笑,打馬隨在劉榮身後。

    陸漸不覺心潮起伏:「如此飢荒,沈秀還在倒賣谷米,真可謂喪盡天良,尤可恨的是,他還瞞著母親,假裝仁義。如此敗類,阿晴怎能嫁給他……」想到這裡,不由心如刀割。

    走了約莫里許,遙見前方一座莊園,背依青山,柳林環繞,粉白圍牆曲折如帶,走得近了,但見莊前亂哄哄的,設了三百來席,流民百姓紛紛圍坐,爭搶饃饃稀粥,身後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罷,後者又來。

    陸漸心道:「這不就是所謂流水席麼?」當下越過眾人,方到莊門,便被莊丁攔住,喝道:「臭叫花子,一邊等著。莊子裡只接貴客,沒有請柬不得入內。」陸漸一皺眉,抬眼望去,但見山莊門戶壯麗,左楹柱上以隸書寫道:「天得一則清」;右楹柱上寫道:「地得一則寧」:門首橫書四個打字:「四海淡然」。

    正猶豫是否入內,忽聽莊內鑼鼓鳴響,人聲鼎沸,正不知發生何事,忽見那劉榮走出莊門,大聲道:「方纔胡總督請了聖旨,沈秀沈公子賑災有功,特賞御酒一瓶,白銀五十兩,授從五品官。沈公子與民同樂,在場的,再賞一個白麵饃饃,兩勺稀粥。」

    眾人大喜,紛紛向著莊內跪拜,恭祝沈家少爺多子多孫,福壽永昌,莊園上空一時嗡嗡聲不絕,儘是阿諛奉承之言。劉榮掃視眾人,神色既是得意,又有幾分不屑。忽聽莊內鞭炮聲響,不覺喜道:「迎新人了。」轉身入莊。

    陸漸聽到這裡,心一急,快步趕上,門前莊丁張臂欲攔,陸漸只一閃,身如無物,早已穿過眾人阻攔,到了莊門之內。眾莊丁又驚又怒,齊叫道:「臭叫花子,哪裡走?」紛紛搶上來捉拿陸漸,不料陸漸身法展開,身在人群,如魚得水,一扭一動,身周眾人便覺身不由己,自然讓開一條路來,待得陸漸經過,即又合攏,將一眾莊丁擋在外面。

    到了人群前方,陸漸舉目一瞧,只見沈秀身著珠繡吉服,意氣風發,手拽紅綢,牽著新人。那新人披大紅蓋頭,霞裳絢美,一雙白嫩纖手,盈盈握著半截紅綢,步步生蓮,儀態動人。

    陸漸一見那女子身形,心尖兒也似顫抖起來,淚眼模糊,喉間乾澀。轉眼望去,喜堂華美無比,大紅喜字下,沈舟虛夫婦並肩而坐,沈舟虛仍是一襲青衫,容色淡定,不見喜怒。商清影卻一掃素淡,身著盛妝,柳眉杏眼,膚白如玉,風韻楚楚,竟壓過喜堂上下一眾丫鬟貴婦,惹得堂下客人紛紛猜測,若是新娘子揭了蓋頭,這婆媳二人誰更美麗一些。

    商清影見了愛子,喜上眉梢,只覺兒子風神俊秀,世間男子無人能比;又想到兒子娶了媳婦,勢必再無往日那般依戀自己,又不覺有些悵然若失。恍惚間,忽聽司儀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見沈秀下拜,怕他硌痛了膝蓋,沈秀雙膝甫一著地,便伸手扶起,撫著沈秀鬢髮,輕聲道:「好孩兒,娶了媳婦,可得好好對待人家。」沈秀笑道:「媽,還用你說麼?我不但對她好,更會加倍孝敬娘親。」商清影心頭一亂,眉眼泛紅,為掩窘狀,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轉眼看向沈舟虛,卻見他斜眼睨來,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沈秀不覺面皮發燙,忽聽司儀又叫道:「夫妻對拜。」急忙收斂心神,更與新人拜過,但聽司儀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心頭發癢,狂喜不禁,拽著新人,方要轉身,忽聽有人大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

    沈秀掉頭望去,只見一個人渾身泥污,有如叫花子,身法卻是比電還快,直奔喜堂。幾個莊丁擁上阻攔,卻被他合身一撞,紙糊也似,紛紛跌開。沈秀一愣神,那人已到堂上。堂上頗有天部高手,見狀紛紛上前,數十拳腳齊向那人聚攏,那人渾如未覺,拳腳近身,一扭一閃,身上彷彿塗了一層油脂,拳腳無從著力,紛紛從他身側滑出,身上空門顯露,那人手肘頭撞,抵隙而入,霎時間悶哼之聲不絕,天部弟子紛紛癱倒。人群中灰影閃動,來人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驚,揮掌便打,不料那人一個觔斗,翻過沈秀頭頂,沈秀拳腳落空,慌忙將身一矮,旋風後轉,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左腳伸出,輕輕點在那大紅喜字上,沈秀轉身之時,他已凌空翻回,復又落到沈秀身後。沈秀轉念不及,那人驀地凌空出膝,頂在他後心「至陽穴」上,撲通一聲,沈秀渾身軟麻,形如一個肉墊,被來人跪在膝下。

    此人來勢奇快,似入無人之境,堂上堂下,沒有幾個人還過神來,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驚覺,一片嘩然。卻見來人衣衫又臟又破,兩行淚水不絕滑落,在臉上泥污中留下兩道深痕,身子則是不住發抖,驀地兩手抱頭,向新娘大哭幾聲,忽又舉頭撞地,咚咚做響,喉嚨間嗚嗚咽咽,似乎叫喚某人名字,附近賓客隱約聽到「阿晴」兩字,均是不勝驚愕。那新娘卻似嚇呆了,木雕般佇立著,一動不動。這情形無比怪異,眾人相顧愕然,但又害怕這怪叫花子武功厲害,無人膽敢上前。

    來人正是陸漸,他見婚禮已成,將入洞房,不知怎的血湧頭頂,渾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當真見了姚晴,卻有不知說什麼才好,哭了幾聲,難受至極,唯有以頭搶地,才能化解心中憤懣。

    難受之際,忽覺風來,陸漸只當天部高手來襲,心中暗怒,便想反擊,但一抬頭,卻是愣住,只見商清影臉色蒼白,雙目睜得極大,伸出左手,掃將過來。這一下,無論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虛看出陸漸身份,忌憚他神通了得,不敢出手,心念疾轉,正想對策,不料商清影心繫愛子,竟然奮不顧身撲向陸漸。沈舟虛阻攔不及,驚駭欲絕,心知陸漸舉手抬腳,威力絕大,妻子柔弱不武,決然擋不住大金剛神力輕輕一擊。

    大堂上人人屏息,靜寂無聲,忽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陸漸一個耳光。陸漸不覺愣住,旁觀眾人更是駭然,望著二人,心子提到嗓子眼上。忽見商清影一咬牙,喝道:「還不讓開麼?」舉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陸漸右頰。陸漸卻如不覺,怔怔望著商清影,彷彿癡了一般。

    「讓開。」商清影推了陸漸一把,卻如蚍蜉撼樹,哪能推動分毫,眼見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雙拳齊下,打在他雙肩眉梢。陸漸卻始終一動不動,既不還手,也不抵擋。

    商清影原本柔弱,打了十來拳,便覺呼吸急促,渾身發軟,忍不住罵道:「你這人真可惡,幹嗎欺負我的秀兒,你,你再不讓,我,我便與你拼了。」說著低頭便要來撞陸漸。陸漸無奈,只得起身,伸手去扶,卻被商清影拂袖甩開,也不瞧上陸漸一眼,反身扶起沈秀,但見他鼻青臉腫,嘴唇也破了一塊,血流如注當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潑得陸漸滿臉。茶水洗去泥污,顯出陸漸本來面目,商清影認出他來,咦了一聲,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這樣,上次就該將你送去見官。」陸漸不知怎的,一遇這女子目光,氣勢便是大餒,怎也無法與之抗衡,聽他逼問,沒來由眼眶一熱,澀聲道:「沈夫人,對不住,我也知道不該來,可,可一見阿晴嫁人,我就心裡難過,恨不得死了才好。」說到這裡,眼淚又流下來。

    商清影初時只有怒意,但瞧陸漸神色如此愁苦,儼然遇上極傷心的事情,又不覺心中微軟,回頭問道:「秀兒,你認得他麼?」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後,聞言忙道:「我認得他,他和孩兒一樣,都喜歡姚師妹,但師妹最終垂青孩兒,這人心中不岔,故來尋釁。」

    商清影才知這陸漸竟是為情所困,無怪悲愁至此,想到這裡,更覺同情,苦笑道:「你難道不明白麼?情之一物,不可勉強。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給兩人,既然選了秀兒,便會與他白首偕老。你再傷心難過,也沒用處,我勸你還是早早離開,若不然,呆會兒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陸漸搖頭道,「你兒子人面獸心,我不許阿晴嫁他。」

    「閉嘴。」商清影玉面漲紅,厲聲道,「你嫉妒秀兒也就罷了,如此血口噴人,不嫌無恥嗎?」陸漸道:「我哪有血口噴人……」他指著沈秀,定一定神,大聲道,「他殺害老人,勾引尼姑,趁著荒年囤積穀米,高價賣出,害死無數百姓……」堂上一片嘩然,眾人紛紛搖頭,商清影更覺陸漸胡攪蠻纏,可惡至極,些微好感也喪失殆盡,大聲道:「你要詆毀秀兒,也該尋幾個好些的理由。你說他殺害老人,真是胡說,秀兒平日最是尊老,見了窮苦老人,都要贈送銀兩;至於勾引尼姑,更是荒唐透頂,秀兒對姚姑娘的一片癡心,誰會看不出來?至於囤積穀米,更不對了,你瞧莊外,大婚之餘,秀兒也不忘賑濟災民,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做得到……」

    陸漸道:「他,他……」他不善辯論,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只漲得面紅耳赤,沈秀見狀,膽氣略粗,揚聲道:「不錯,姓陸的,你這麼污蔑本人,可有什麼憑証……」商清影聞言,回頭看他一眼,眼裡流露憐愛之色,轉頭再瞧陸漸,冷冷道:「是啊,你有什麼憑証?舉頭三尺有神明,這麼欺心枉理的話,你怎麼說得出來?」

    陸漸明知沈秀底細,說到証據,卻是一件也無,空自心中氣惱,卻無半點兒法子,情急中,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眼瞧著沈秀面露詭笑,心中更怒,喝道:「姓沈的,你還在假話連篇,若不吐實,我,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驚,急往後縮,商清影用身子將他擋住,瞪著陸漸,眉間透著無比堅毅。陸漸本想動武,見這情形,大感躊躇。這時忽聽沈舟虛徐徐道:「世間萬事,均說不過一個理字。陸道友,你是金剛傳人,當世高手。金剛一脈雖是空門,但歷代祖師濟事救人,道德淵深,從不胡作非為。你今日擅闖婚堂,強奪人妻,更肆意污蔑劣子。所作所為,傷天害理,金剛一派歷代祖師地下有知,不知該當有何感想。」

    陸漸一愣,大聲道:「沈先生,你這話不對,沈秀做的事,別人不知道,你號稱『天算』,會不知嗎?」沈舟虛微微搖頭:「我知道什麼?我只知麼,劣子性子雖有些不好,但重情愛物,心懷慈悲,你說的那些事情,盡都是憑空捏造罷了。」商清影聞言,心中大慰,望著沈舟虛,含笑點頭。陸漸只覺腦子裡嗡嗡作響,倏一晃身,已至沈舟虛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說謊。」沈舟虛任他拽著,笑道:「怎麼,陸大俠,你連我這斷腿的瘸子也不放過?也罷,足下既是金剛傳人,武功蓋世,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陸漸臉色漲紫,道:「我,我……你,你……」驀地如洩氣的皮球,頹然放手,踉蹌後退兩步,回望四周,只見人人望著自己,無不露出鄙夷之色。陸漸心中茫然無比,掉頭望著姚晴,喃喃道:「阿晴,你怎麼不說話,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為何還要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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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5:00 |只看該作者
.   大紅蓋頭纓絡低垂,經風一吹,輕輕搖晃,色澤變幻莫測。姚晴始終一動不動,寂如木石。剎那間,陸漸心底裡湧起一股絕望,只覺眼前發黑,喉嚨腥甜,驀地屈膝跪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眾人見他吐血,正覺吃驚,忽聽莊外鑼鼓聲喧,嗩吶高唱,訝異中,一個莊丁慌張奔入,結結巴巴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虛皺眉道:「慌張什麼?」那莊丁道:「莊外又來了一支送親的隊伍,花轎鼓樂,一樣不缺,直往山莊裡亂闖。問他們做什麼,他們,他們說……」

    忽地瞟了沈秀一眼,欲言又止。沈舟虛不耐道:「說什麼?」

    那莊丁神情似哭似笑:「他們說,是給少爺送新娘子來了。」「胡鬧!」沈舟虛臉色陡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麼?」話音未落,忽見人群騷動,讓出一條道路,十來個僕婢,轎夫擁著一個吉服女子娉娉裊裊,向著喜堂走來。

    沈舟虛眉頭大皺,沈秀卻按捺不住,跳到堂前,喝道:「哪來的臭賊,竟敢消遣沈某?」話音未落,那新娘嚶嚀一聲,掀開蓋頭,媚聲道:「沈公子,你好沒良心,就不認得奴家了?」沈秀定眼一瞧,不覺心中咯噔一下,額頭冒出密密汗珠,原來這女子竟是他在南京私宅裡偷養的情人,本是青樓女子,此時全然不顧規矩,趁機掀起蓋頭,左顧右盼。

    沈秀又驚又怒,驀地臉色一沉,高叫道:「哪來的野婆娘,誰認得你了?」那女子見他一反往日溫柔,聲色俱厲,不由得心中委屈,雙眼一紅,滾下淚來,哽咽道:「不是你讓人來說,今日娶我入門的麼?怎麼,怎麼突然又不認了?」沈秀氣得雙眼噴火,若非眾目睽睽之下,定要將眼前女子拽將過來,抽上兩個嘴巴,當下低吼道:「少胡說,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若不然,本公子叫你好看。」

    話音未落,忽聽人群裡有人陰陽怪氣地道:「沈公子好福氣,一天娶兩個老婆。」另一人悶聲道:「你懂什麼,這叫做一箭雙鵰。」先一人笑道:「一箭雙鵰固然好,就怕公子爺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未必射得中呢。」沈秀大怒,瞪眼向人群中搜尋,那二人卻忽地沉寂下去,一眼望去,儘是人臉,分不出是誰說話。這時間,忽又聽莊外鑼鼓喧天,沈秀心覺不妙,轉頭望去,一個莊丁又闖進來,喘氣道:「不好了,又來一隊送親的。」

    此言一出,堂上賓客嘩然,紛紛掉頭望向門首,又見七八個僕婢擁著一個吉服新人,冉冉入莊。那女子並未蓋頭,而是帶著珠簾鳳冠,綽約看到沈秀,悲叫一聲,向他撲來。沈秀急忙讓開,女子未能縱身入懷,便扯住他衣袖,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來見我,天幸你還有良心,派人接我成親。倘若再過幾日見不著你,我,我便死給你看。」

    沈秀認出這女子是自己養在蘇州的情人,心中當真驚怒難遏,忽聽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道:「這下好了,先叫一箭雙鵰,如今又叫什麼?」那個悶悶的聲音道:「還用說麼,自然叫做連中三元了。」先前那人嘖嘖道:「三元?三黿?不就是三頭王八麼?連中三元,豈不是罵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那個沉悶聲音道:「那麼你說是什麼?」

    陰陽怪氣的聲音道:「應該叫做『三陽開泰』。」那個沉悶聲音道:「放屁,男子,陽也;女子,陰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個老婆,怎麼能叫三陽開泰,應該叫做三陰開泰才對。」先一人笑道:「三陽才能開泰,三陰當是開否,對,就叫『三陰開否』。」沈秀幾乎氣炸了肺,但被那女子揪住衣杉,脫身不得,先來的南京情人見狀,亦上前來。二女眼看對方均著吉服,驚詫之餘,互生恨妒,鬆開沈秀,對罵幾句,互相廝打起來。

 沈秀狼狽脫身,正想逃回堂上,不料莊外鑼鼓又響,伴有叫罵之聲,莊丁急急入內稟告:「這次來了兩支送親隊伍,雙方都要搶著進門,互不相讓,在莊門前打起來了。」沈秀聽得臉都白了。

 商清影忍耐不住,問道:「秀兒,到底怎麼回事?」沈秀忙道:「媽,你別誤會,這都是別人害我的,這些女子我一個都不認得。」說話間,忽見兩名身著吉服的美貌女子一先一後奔入莊內,均是髮亂釵橫,蓋頭紅綢早已不見,看到沈秀,均叫公子,爭先搶來,拉住沈秀號啕大哭,各訴委屈。

 商清影益發奇怪,問道:「秀兒,你不認得她們,她們為何認得你呢?」沈秀也不知如何辯解,情急間用力一甩,將那兩名女子摔倒在地,二女見他如此絕情,均是號啕大哭,邊哭邊罵。

 這時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忽又響起:「五個了,這叫什麼?」那個沉悶的聲音道:「無福臨門如何?」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笑道:「果真是五福臨門,好福氣啊好福氣。」沈秀怒極,向人群厲聲喝道:「哪來的賊子,給我滾出來?」不料他一發話,人群復又寂然,眾人面面相覷,紛紛掉頭,一時間哪分得出是誰說話。沈秀正想再罵,忽見孫貴急急走近,在他身邊耳語兩句,沈秀臉色刷地慘白,兩眼努出,瞪著孫貴,孫貴默默點頭。沈秀忙轉身道:「爹,媽,我有點兒小事,出莊一趟。」商清影滿腹疑竇,欲言又止。

 沈舟虛卻冷哼一聲,道:「就在這裡,哪兒也不許去。」目視孫貴,沉聲道:「發生什麼事?從實招來。若有半字欺瞞,你也知道我的家法。」

 孫貴為他目光所逼,渾身打個哆嗦,撲通跪倒:「外面,外面還有五支送親隊伍,都被小的攔在莊外,不讓進來。」

 沈舟虛瞥了沈秀一眼,冷笑一聲,說道:「讓她們全都進來。」沈秀變色道:「爹爹。」

 沈舟虛咬著細白牙齒,獰笑道:「該來的都要來,你怕什麼?」沈秀見父親神色有異,不敢多言,無奈退到一旁,一時間,只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恨不得腳下便有一條地縫,方便一頭鑽入。

 孫貴轉身出莊,不多時,引著五名穿著大紅吉服的女郎魚貫而入,其中一女,腰腹粗大,竟已身懷六甲。沈秀瞧得目瞪口呆,先後這九名女子,無一不是他在江南各地私養的情人,原本九女各處一方,沈秀分而治之,近的朝秦暮楚,無日無之,遠的數月一會,淫情更濃。沈秀盤桓其中,不減帝王之樂。

 即便是他的貼心奴僕,盡知九女住所的也是極少,沈秀自以為得計,但不知是誰人故意設局,竟在這個緊要關頭,讓這九女齊聚此地,沈秀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心中難過到了極點。

 這時忽聽人群中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道:「這下好了,十人湊齊,沈公子一天娶十,羨殺旁人。」那沉悶嗓音道:「這就叫做十全十美麼?」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笑道:「哪有這種好事,我看叫做十面埋伏,楚霸王拔山扛鼎,也是抵擋不住。」

 沈舟虛眉峰一蹙,冷冷道:「二位是誰?何必藏頭露尾,不妨出來一見?」人群寂然不答,這時間,忽聽頭頂上有人撲哧一笑,揚聲道:「張甲,劉乙,沈天算讓你們出來,你們還躲著作甚?」眾人吃了一驚,舉目望去,只見不知何時,頭頂屋樑上多了一人,頭頂斗笠,左腿下垂,右腳擱在樑上,半躺半坐,手持一個紅漆葫蘆,多口長飲。

 只聽兩聲長笑,從人群裡走出兩人來,一高一矮,雙雙向沈舟虛打一個躬,高的陰陽怪氣道:「小的張甲。」矮的則悶聲道:「小的劉乙。」張甲嘻嘻笑道:「方纔的話都是樑上那位老爺教的,沈天算不要見怪。」

 沈舟虛聽他二人以甲乙為號,必是假名,又見二人氣度淵沉,分明都是武學高手。略一沉默笑了笑,向樑上那位男子道:「敢問足下真名?」樑上那人笑道:「我姓梁,號上君。」

 沈舟虛冷笑一聲道:「你弄出如此鬧劇,莫非與我沈家有仇?」樑上君笑道:「仇是有點兒,但我這次來,卻是主持公道。」沈舟虛道:「什麼公道?」「這九個女子,都是沈公子的相好,同床共枕,親密無比。.既要娶親,就該一併娶了。如不然,豈非始亂之,終棄之,敗壞了沈天算的好名聲。」

 沈舟虛道:「你說她們都和小兒有染,可有憑證?」樑上君道:「要憑證麼?這個好辦!」說罷嘻嘻一笑,揚聲道:「你們九個,誰能說出憑證,誰就能和沈公子成親。」

 「有!」九女聞言,紛紛搶著道:「公子胸前,刺了一個『漸』字。」

 「胡說八道。」沈秀臉色慘變:「樑上君,你唆使她們誣陷本人,天理不容.來人啊!將這些人統統抓起來。」

 喊叫未絕,陸漸忽地晃身而上,五指張開.哧的一聲,將沈秀胸口衣衫扯下,只見雪白胸脯上,果然刺者一個鮮紅的漸字。陸漸咦了一聲,面露訝色。眾人見了,一片嘩然,稍有身份頭臉的賓客紛紛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陸漸卻被陸漸攥住手腕,制得不能動彈,喝道:「這個,這個漸字,誰給你刺的?」

 沈秀幾乎氣昏過去,罵道:「關你屁事。」

 陸漸雙目瞪圓:「你說不說?」手上用勁,沈秀頓時痛叫起來.

 商清影原本心亂如麻,聽見沈秀慘叫,又覺心痛,急道:「你放開他,這字我刺的,不干他事。」陸漸瞧她一眼,雙眉微皺,放開沈秀,轉身走向姚晴說道:「阿晴.你看清楚這廝面目了麼?隨我走吧,呆在這裡,徒受自辱。」說罷攥住姚晴皓腕,步履如飛,走在前面,姚晴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後,二人出門,竟無一人阻攔。

 帶了莊外僻靜處,陸漸方才停下,回頭道:「阿晴……」話未說完,眼前素影晃動,陸漸左頰重重吃了一記耳光。陸漸被打得愣住,忽見姚晴扯下蓋頭,恨恨望著自己,秀目紅腫,臉上滿是淚痕。

 陸漸怔道:「阿晴,你幹嗎打我?」姚晴怒道:「這一下,你歡喜了麼?」陸漸道:「我歡喜什麼?」姚晴跌足怒道:「你帶人搗亂,不但害我嫁不了人,還出盡了丑,你以為我不嫁沈秀,就會嫁你麼?」陸漸神色一黯,歎道:「我不奢望你嫁我。但你嫁的人應該聰明正直,一心一意。沈秀衣冠禽獸,你嫁給了他,不會幸福。」

 姚晴冷冷道:「他是三心二意,你就是一心一意?再說我願意嫁誰便嫁誰,你又不是我爹,管得著麼?更何況,只要能得到天部畫像,別說嫁給沈秀,就是嫁給貓兒狗兒,我也不在乎!」說著說著,眼眶又是一紅,流下淚來。

 陸漸聽得胸口一悶,窒息半響,方道:「難道說,那八幅畫像,竟比你自己還重要,為了天下無敵,你寧願作踐自己?」

 「那又怎樣?」姚晴驀地伸出袖子,狠狠揩去眼淚,「我要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怎麼了?你害怕我厲害了,不好對付嗎?」陸漸皺眉道:「我哪裡會?你變厲害了,我歡喜還來不及。」

 「真是口是心非。」姚晴冷笑一聲,恨恨道:「你們這些臭男子,一旦有了本事,個個喜新厭舊,好色無饜。就像你這傻子,沒本事的時候,滿嘴甜言蜜語,一旦武功好了,就開始三心二意了。哼,將來我練成神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你們這些負心薄倖,自以為是的臭男子統統殺光,一個不留。」說著拂袖便走,陸漸方要追趕,姚晴忽從袖裡掣出一把匕首,聲色俱厲:「不許上來,你再上前一步,我便死給你看。」

 陸漸見姚晴將匕首抵住玉頸,不由得又是心驚,又是頹喪,暗道:「她寧可自盡,也不肯見我麼?」想到這裡,心中酸楚,歎了口氣,道:「阿晴,你別胡來,我不動便是。」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覺心酸難抑,心知再作停留,勢必又要哭將出來。當下冷哼一聲,收起匕首,逝如輕煙,飄然去了。

 陸漸呆立當地,目視窈窕倩影消失在道路盡頭,驀地眼眶一熱,淚如泉湧。

 落淚中,忽聽嘖嘖有聲,陸漸一驚,抹去眼淚,轉頭望去忽見一人頭戴斗笠,手持葫蘆,坐在遠處樹下喝酒。陸漸認出這人正是在「得一山莊」捉弄沈秀的樑上君,不由怪道:「怎麼是你?」

 樑上君笑道:「什麼你呀我的,一點兒禮貌都沒有,你這麼一點兒年紀,應該叫我前輩才是。」陸漸道:「原來是梁前輩……」說到這裡,忽地噎住,兩眼睜大,死死瞪著樑上君,目光之利,似乎要將那人斗笠洞穿。

    樑上君徐徐起身,嘻嘻笑道:「乖後生,再叫我兩聲前輩聽聽。」忽地眼前人影一晃,頭上一輕,斗笠已被陸漸揭開。陸漸瞪著他倒退兩步,滿臉不信之色,忽地一聲驚呼,上前將他抱住,大叫道:「死谷縝,臭谷縝,你不學好,又來唬人。」叫到後面,已是喜極而泣。

    谷縝見他如此激動,心中不勝感慨,俊眼泛紅,嘆了口氣,笑道:「乖後生,我又不是你的阿晴,你抱我這樣緊做什麼?」

    陸漸聽得這話,又羞又惱,放開谷縝,狠狠給他一拳,罵道:「你不講義氣,既然沒死,怎麼也不找我?」谷縝笑道:「我不是找你來了麼?還幫你出了一口惡氣,給沈秀那小子娶了九個老婆,如今『得一山莊』鬧成一鍋稀粥了,真他***過癮。」陸漸想到方才送親隊伍接二連三的情形,也不由得哈哈大笑,握住谷縝手臂道:「這種缺德主意,虧你想得出來。」

    谷縝笑笑,雙手互擊,從遠處樹後閃出兩人,正是張甲、劉乙。谷縝笑道:「這二位都是我的夥計,這次為沈秀娶親,都是他們一手操辦。」又指陸漸道:「這位便是我常說的陸爺,還不來見過。」張、劉二人含笑上前,拱手道:「見過陸爺。」谷縝笑道:「他二人都是一方大豪,今日隨我來此耍寶,真是大材小用。」張甲笑道:「能隨谷爺耍寶,該是小材大用才對。」谷縝笑了笑,揮手道:「此間沒你們的事了,去吧。」二人躬身施禮,默默去了。

    陸漸滿腹好奇,眼見二人遠去。拉住谷縝,急急問道:「谷縝你怎麼活過來的?」「說來話長。」谷縝皺了皺眉,若有心事,「還是去我住所聊吧。」說著走到了路口,一拍手,便有僕人牽來兩匹駿馬,二人翻身上馬,疾馳數里,便見一片柏林,霜皮溜雨,枝幹挺拔,密林幽處,隱約可見一所精舍。

    谷縝下馬入林,將近精舍,便聽一個脆聲聲的聲音道:「哥哥回來了。」

    墨綠影子晃動,谷萍兒奔出門外,見是谷縝撅嘴不樂。谷縝笑道:「萍兒你來接我嗎?」谷萍兒清哼一聲道:「我不接你,我接哥哥。」

    谷縝道:「我不就是你哥哥嗎?」谷萍兒吐出小舌頭,做個鬼臉:「才不是呢,哥哥那麼小,你這麼大,才不是呢。」谷縝神色黯然,嘆道:「萍兒,你閉上眼睛。」谷萍兒微一遲疑,閉上雙眼,睫毛又長又密,宛如兩面小扇輕輕顫動。

    谷縝默不作聲,撫摩她的細軟繡發,谷萍兒嬌軀忽地顫動起來,顫聲道:「哥哥,是你麼……」谷縝仍是默然,將她摟在懷裡,谷萍兒眼裡忽地流下淚來,反手抱著谷縝,喃喃道:「哥哥真是你啊,萍兒好怕,媽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萍兒好怕。」谷縝只是苦笑,仍不作聲。谷萍兒驀地張開眼睛,望著谷縝,神色十分好奇,說道:「真奇怪,你的樣子不像哥哥,但是你抱著我,感覺就像和哥哥一樣。」

    谷縝笑道:「那是什麼感覺?」谷萍兒歪頭想想說到:「暖暖的,軟軟的,讓人心裡舒服。」說著又目不轉睛的盯著谷縝,驀地雙頰泛紅。谷縝道:「萍兒,你想什麼呢?」谷萍兒道:「我想啊,你生的真好看,比爸爸還好。」說完咯咯一笑,掙開谷縝一溜煙奔入精舍,在花圃裡採了一朵花,在鼻間嗅著,露出歡喜沉醉之色。

    谷縝望著她,心中不勝酸楚,陸漸走上前來,嘆道:「她的病還沒好麼?」谷縝點了點頭。陸漸道:「那你有何打算?」谷縝道:「她為了我心智喪亂,我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陸漸點頭道:「理應如此,令尊呢?」

    谷縝冷笑一聲,擺手道:「不要說他,我不愛聽。」陸漸心覺奇怪,又問道:「那麼施姑娘呢?」谷縝不作聲,步入內室,從桌上拈起一封書信,遞給陸漸。

    陸漸展開一瞧,素箋上筆記娟秀,寫道:「我誤會於君,心中悔恨,念及所作所為,無顏與你相見,從此遠遊江湖,懺悔罪惡,若遭橫禍,均是自取。君冤已雪,必能再覓良配,來日大婚之日,愚女雖在天涯,也必禱之祝之,為君祈福。」信箋後並未署名,水痕點點,宛若淚滴。

    陸漸放下紙箋,嘆道:「施姑娘幾次幾乎害你性命,心中過意不去,不好意思見你吧。」谷縝冷笑一聲,說道:「她欠足了債,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這叫欠債私逃,哪一天我將她拿住,非讓她連本帶利,統統償還不可。」

    谷縝冷笑一聲,說道:「她欠足了債,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這叫欠債私逃,哪一天我將她拿住,非讓她連本帶利,統統償還不可。」

    陸漸道:「她走的時候,你為何不攔著她。」谷縝搖頭道:「我醒來時,她已走了。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傻魚兒固執的很,認準一個死理,九頭牛也拖不回來,只盼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之時她會趕來。」陸漸道:「為什麼?」谷縝道:「那時東島西城放手一決,雙方弟子只要尚在人間都會前來。」

    陸漸點了點頭,又道:「你還沒說你是怎麼活過來的?」谷縝苦笑道:「這還不簡單麼?谷神通根本就沒殺我,將我當場擊斃,不過是做戲罷了。」

    陸漸恍然大悟,隨即疑惑道:「他為何不殺你?」谷縝道:「這緣由他沒說,我也懶的問。但我料想,道理不外兩個:其一,他明知我冤枉,但東島行事,必要証據。既無有力証據,証我清白,便親手行刑,將我擊昏假死,以免讓我受那『修羅天刑』,若不然,他人行刑,我必死無疑。其二,他始終認為我罪有應得,但手下留情,饒我性命,但無論什麼緣故,這人都是大大的混蛋。」陸漸皺眉道:「他好意救你,你為何還要罵他?」谷縝道:「他若知我冤枉,當年為何不肯信我,將我打入九幽絕獄受苦?他若認定我有罪,卻不殺我,那就是徇私枉法,不配做這東島之王,再說他這一掌下去,害得萍兒心智喪亂,只憑這一點,我便不原諒他。」

    陸漸沉默一陣,嘆道:「我卻以為,谷島王對你終是有情的……」谷縝面露不耐之色,擺手道:「不說這個,陸漸你是否見過我那位師父?」陸漸奇道:「你怎麼知道?」谷縝道:「我去過南京宮城,不見了樹下鐵盒。」陸漸從懷裡取出財神指環和傳國玉璽,放在桌上,將先後遭遇說了。谷縝初時大覺有趣,漸漸露出凝重之色,待陸漸說完,才道:「陸漸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兒精是誰麼?」陸漸茫然搖頭:「他們本事很大,想也不是無名之輩。」

    「不是無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縝雙眉緊蹙,「若我所料不差,老笨熊當是山部之主,石將軍崔岳,猴兒精卻是澤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陸漸心頭一震,恍然道:「難怪我看那猴兒精和沙天洹很像,原來他二人本就是兄弟。但這山部之主和澤部之主,為什麼要害你師傅?」

    「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谷縝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來踱去,越走越快,神色不住變換,眉間透出濃濃憂色。陸漸看得奇怪,忍不住道:「谷縝你怎麼了?走來走去,叫我眼都花了。」谷縝驀地駐足,一掌拍在牆柱上,沉聲道:「陸漸,你我只怕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陸漸吃驚:「什麼錯誤?」谷縝道:「我師父,我師父……」說到這裡,欲言又止,臉上露出極大的懊悔。

    陸漸正想細問,忽聽室外谷萍兒喊道:「爹爹爹爹。」谷縝身子一震,搶出門外,陸漸也隨之趕出,遙見一個寬袍男子佇立花間,谷萍兒拉著那人衣袖,露出癡癡笑意,原來谷神通多年來容貌未變,谷萍兒縱只有六歲記憶,不認得長大的谷縝,卻能認出谷神通的樣子。谷神通撫著她頭,臉上露出悵然之色。

    谷縝臉色一寒,揚聲道:「你來做什麼?」谷神通瞥他一眼,淡然道:「你在天柱山不告而別,又將萍兒帶走,我這做父親的於情於理,也該來看看。」

    谷縝一挑雙眉,冷笑道:「我兄妹的事,不用你管。」谷神通仰首望天,微微苦笑:「縝兒,我知道你心理怨恨我。但你倘若置身這島王的地位,也會明白我的不得已。」

    谷縝冷笑一聲,高叫道:「三年的苦牢,萍兒的瘋病,一個不得已就抹的過去麼?」谷神通搖頭道:「抹不過去。」谷縝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來打擾我們。」陸漸看他父子二人形同寇仇,大感心痛,忍不住道:「谷縝,無論怎的,他也是你爹,你怎麼恨他,也是他的兒子。」

    谷縝身子聞言輕震,哼了一聲。谷神通目光一轉,凝注在陸漸身上,忽然間,他眼力透出一絲驚色,皺眉道:「陸道友,你近日可曾見過什麼人?」

    陸漸一楞道:「島王這話什麼意思。」谷神通目射奇光,徐徐說道:「莫非你不知道,你中了人家暗算,在你體內藏了一個極大的禍胎。」

    陸漸聞言一愣,他與谷神通交過手,深知此人的「天子望氣朮」能夠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氣,玄妙無比,他這麼一說,必然不假。但陸漸運氣內視,並未不覺得不妥,正覺猶豫,谷神通忽地搖頭道:「你這樣感覺不出的。」說到這裡,忽一晃身,運掌拍來。

    陸漸但覺谷神通掌力壓頂,如山如岳,竟是全力出手,不由得吃了一驚,急急揮拳抵擋。拳掌未交,谷神通招式忽變,化掌為指,點向陸漸胸口,陸漸橫臂攔住,左掌劈出。

    霎時間,二人兔起鶻落,斗在一處,陸漸只覺谷神通招招奪命,不留餘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擋,必死無疑。一時間為求自保,接連變相,將大金剛神力催到及至。鬥到約摸三十來招,陸漸方欲出拳,忽覺奇經八脈之中,各自湧起一股真氣,八種真氣便有八種滋味,輕重麻癢酸痛冷熱,變動不居,上下無常,有如仇寇,互相攻佔。陸漸氣息頓時受阻,眼望谷神通一掌飛來,自己這一拳卻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正自閉眼就死,身周勁力忽消,張眼望去,只見谷神通飄然後掠,負手而立,陸漸得了暇,沉心運氣,大金剛神力所至之處,八種真氣消散。就似從未有過,繼而運氣走遍全身,也沒發覺絲毫阻滯。

    谷神通緩緩道:「陸道友,你體內的禍胎名叫『六虛毒』隱藏與奇經八脈之中,平時循環相生,與你真氣同化,任你如何運功,也不會發作,但若遇上同等高手,生死相搏之時,功力催發至極,便會突然發作,那時候,八勁紊亂,自相衝擊,以至真力受阻,大敗虧輸。」

    陸漸臉色微變,心念數轉,猛的想起一個人來,脫口到:「難道是他……」

    谷神通點了點頭,神色凝重,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面容清癯,左眉之上,有一點硃砂小痣。」陸漸聽他說的模樣與若虛先生一般無二,心中驚訝,不由點頭。谷神通目光一閃,說道:「他在哪兒?」

    陸漸搖了搖頭。谷神通低眉沉吟,苦笑道:「劫數,劫數。」說到這裡,抬起頭來,望著天際流雲。怔怔出神。

    谷神通微露苦笑,望著天際,彷彿自言自語:「當年我也料到他或許沒死,但囿於誓言,不能出島尋他。他那天劫極難解脫,要麼終身不動武,要麼便須將那心魔一分為二,分由二人承擔。這『分魔』之法艱難無比,我也只是聽說,不想當真被他練成。然而即使練成『分魔』,若無適當人選代他承受那一半心魔,仍是不能脫劫。那人神通蓋世,所生心魔也是天下無雙,雖只一半,尋常高手與之遭遇,勢必隨他入魔,經脈爆裂而死。唯有『煉神』高手,心志堅圓,百魔降伏,方能助他御劫。魚和尚死後,『煉神』高手唯有谷某,我和他仇深似海,怎會幫他?只不料你也達到煉神境界,一念之仁,助他逃出生天。看起來,老天爺尚未厭倦爭鬥,仍是站在他那一邊呢!」

    陸漸聽得心跳加劇,隱隱猜到幾分,忍不住道:「谷島王,你,你也認得那人?」「怎麼不認得?」谷神通淡然道,「他是我平生死敵,連我這『谷神不死』的綽號,都是拜他所賜。」

    陸漸倏地全無血色,失聲道:「萬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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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卷陸漸身世之卷(上)


    谷神通默默頷首,但見陸漸怔忡失神,知他心中懊悔,便笑了笑,溫言道:“你也無須自責。此人出世,機緣奇巧,足見乃是天意。聖人云:‘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天道自來不愛強大,眷顧弱小,既令萬歸藏這等強人出世,也必有克制他的法子。萬歸藏也不是一介勇夫,深諳天道,謀慮深遠,因此緣故,才會恩將仇報,在你奇經八脈中種下‘六虛毒’,防備于你。”陸漸怒道:“他防備我什么?”

    谷神通笑道:“萬歸藏與我煉神之時,均是年近三十。而你年方弱冠,便已登堂入奧,前途豈可限量?假以時日,必是萬歸藏的勁敵,此人殺伐決斷,冷血無情,若非他自顧身份,又感你御劫大恩,只怕脫劫當時,便不容你活命;據我私心猜測,他當時雖不殺你,也要防范將來,故而才將‘六虛毒’潛伏在你體內,來日你若與他為敵,交手之際,牽動毒氣,必然死在他的手里。”

    陸漸呆了呆,心道:“傳說中萬歸藏殺人如麻,滿手血腥。倘若他此番出世,仍不悔改,只需被我知道,決然不能坐視。”想到這里,毅然道:“谷前輩,這‘六虛毒’可有解法?”

    谷神通看出他的心意,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頷首道:“人算不如天算。倘若你一無所知,‘六虛毒’自然禍患無窮。但萬歸藏決想不到你會遇見谷某,更想不到谷某的‘天子望氣朮’能夠洞悉六虛,看破他的陰謀。道心惟微,無法不破,既有六虛毒氣,自也有破解它的法子。”說到這里,谷神通驀地住口,眉頭微皺,陸漸急道:“什么法門,還望前輩相告。”

    谷神通注視他半晌,忽道:“你真的不怕萬歸藏?”陸漸點頭道:“倘若他一味殺人,我拼了一死,也要阻攔。”

    谷神通搖頭道:“阻攔此人,談何容易。他外表沖和,內心冷酷,與他為敵,既不能逞強好勝,也不能有半點兒婦人之仁。”他瞧陸漸神色迷惑,心中嘆,續道:“所謂‘六虛毒’,其實就是萬歸藏修煉的‘周流八勁’這八種真氣互相生克,既能傷敵,亦會傷己。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自有能為駕馭八勁,別的人不知其法,‘八勁’入體,自相攻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萬歸藏若要懲戒某人,只需將真氣注入那人經脈便是。若要那人多些痛苦,便多給真氣,要不然,便將少許真氣注入在對方經脈,神鬼不覺。因此道理,破解之法也很簡單,你只需依照我教你的法子,將奇經中的八道毒氣找到,逼成一個氣團,再找一個活人,以大金剛神力將氣團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氣離體,‘六虛毒’自然解了。”

    陸漸吃驚道:“這個法子,豈不是損人利己么?”

    “那卻說不上。”谷神通道,“你可去大牢里偷出一名罪大惡極的死囚,將真氣度入他體內。”

    陸漸面有難色,遲疑道:“除了這個法子,還有別的法子么?”谷神通搖頭道:“沒有。”見陸漸仍是猶豫不決,不由暗嘆:“這孩子太多拘縛,即便武功勝過萬歸藏,也不是那人的敵手。”想著微微搖頭,說道:“舍由你,我且傳你內照逼氣之法。”萬歸藏多次交手,深諳“六虛毒”的奧妙,當下口說手比,說出心法。陸漸神通已成,領悟極快,須臾便尋到奇經八脈中的毒氣,運勁裹成一團,但覺那真氣隨聚隨散,永無定質,嘗試逼出,但每到指端,即又縮回,如此再三,方才明白谷神通所言非虛。但如此損人利己的陰毒法子,陸漸怎么也難用上。

    陸漸與谷神通對答之時,谷縝始終愁眉不展,一言不發。陸漸心知他得知師父竟是本島大仇,一時極難接受,但眼下谷神通在側,倒也不便勸慰。

    谷神通教完陸漸解毒之法,默立半晌,忽道:“縝兒,隨我出去走走好么?”谷縝抬起頭來,方要拒絕,陸漸已道:“谷縝你只管去,有我看著萍兒,包管無事。”谷縝不料他搶先說出自身接口,瞪他一眼,暗罵此人多管閑事。眼見谷神通轉身便走,心方猶豫,卻被陸漸推了一把,且在耳邊低聲道:“快去,快去。”谷縝張口要罵,但瞧者陸漸,又覺罵不出口,只好一撇嘴,怒哼一聲,跟隨谷神通走出院落。

    父子二人均不言語,沿著山路行走,不多時,登上山頂,極目望去,蒼翠滿眼,峰巒如聚,懷抱一條大江,浩浩蕩蕩,注入大海。谷縝見此情形,心懷一暢,只覺清風徐來,吹得衣發飛舉,遍體生涼,谷神通佇立前方,谷縝驀然發覺,十余日不見,父親一貫挺拔的身軀,竟有几分佝僂了。

    剎那間,谷縝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几乎沖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忽又想到海底絕獄的苦楚,恨意大起,壓過心中柔情。

    “縝兒。”谷神通忽地嘆了口氣,“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獄,為父便戒酒了。”

    谷縝冷冷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酒是聖人糧食,不喝可惜。”

    谷神通搖頭道:“子不教,父之過。為人父母,身教甚于言傳。當年你母親離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日日濫飲。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于因酒取敗,遭人誣陷。若你那天不曾飲酒,誰又能夠陷害于你?”

    谷縝笑道:“你若勸我別的還罷,勸我戒酒,那是免談。”谷神通道:“我知你心中恨我。”谷縝道:“不敢。”谷神通嘆一口氣,目視蒼莽大江,徐徐道:“縝兒,其實從頭到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

    這個疑惑在谷縝心中縈繞多年,谷神通此時突然道出,仍令他渾身劇震,繼而怒火陡起,大聲道:“好啊,你終究說了,既然知道我是冤枉,為何還要將我打入九幽絕獄。”

    谷神通沉默一陣,緩緩道:“二十年前,萬歸藏接任西城,撕毀和約,率眾東征,兩次論道滅神,我東島高手死亡殆盡。我那時武功未成,逃出東島,顛沛流離,能活下來著實僥幸。后來萬歸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亂,我島島眾才得陸續返回,但多的是老弱婦孺,五大流派的精銳高手,已然所剩無几,即便活著,也大多受了暗傷,回島之后,紛紛去世。島上人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難之又難。你也瞧見了,贏萬城貪財自私、葉梵驕狂自大、狄希心懷鬼胎、明夷魯莽無能,至于妙妙,若非千鱗絕傳,以她的修為聲望,又豈能位列五尊。”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慢慢續道:“反觀西城,縱然也遭內訌,水、火二部削弱,頂尖兒的人物仍在,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輩出,高手如云。我神通再強,也只一人,萬不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縱然有心報仇,也只能含垢隱辱。別人多以為谷某愚蠢不堪,被沈舟虛拿話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并非不能,而是不可。萬歸藏說得不錯:‘谷神不死,東島不亡’。我今日若死,東島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壓服四部,本不過是虛張聲勢,讓西城無法窺出我東島的虛實罷了。東島上下如此孱弱,便如無羽雛鳥,無毛小獸,經不起半點動蕩。唯有鎮之以靜,才是上策。多年來,我不斷調教后輩,但充其量也不過是葉梵、狄希的地步,有資質突破樊籬、領袖群倫人雖有一個,但可惜,這人卻對武功不感興趣。”

    谷縝皺眉道:“你是說我?”

    “不錯。”谷神通道,“你聰明過人,卻不曾用在武功上,更為你娘的事,終日與我斗氣,只顧使性尚氣,渾不把東島存亡放在心上。后來索性逃到中原厮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么奇遇,成為富豪,回島炫耀。我縱想立你為嗣,你這樣子,誰人又愿意服你?結果鬧出一場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別人都當你荒淫放縱,無惡不作,我卻知道你貌似嬌縱,內心實則善良。當時湘瑤等人有備而發,几乎滴水不漏,所有証據無不確鑿。我若力壓眾議,不加懲戒,必然人人離心,偌大東島,成為一盤散沙。”

    谷縝冷笑一聲,說道:“所以說,比起東島團結,我受點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三年苦獄,也算委屈?”谷神通驀地轉身,眼中威棱畢露,“當年萬歸藏東征,你大爺爺第一個殉難,你爺爺為給婦孺斷后,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離開,自己卻死在萬歸藏手里。我流落江湖,為了躲避西城追殺,喝泥漿,吃馬糞,與盜賊為伍,整整五年,無一天不活在恐懼之中,三次遭遇萬歸藏,哪一次不是險死還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為別的,只為一個念頭,那就是‘重振東島’。你要記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兒子,更是我東島的弟子,為我東島興衰,別說三年苦獄,就是千刀萬剮,那又算得了什么?”

    這一番話如當頭棒喝,谷縝只覺頭中嗡嗡作響,渾身冷汗長流,呆了半晌,大聲道:“這些話,你為何不早跟我說?”

    “因為你不配。”谷神通冷笑道,“八歲以前,你不過是個胡作非為的頑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過是個油腔滑調的輕狂浪子。今日此時,你才算勉強有點樣子。”

    谷縝道:“當年你是故意讓我入獄?”谷神通道:“百煉成鋼,若無這三年牢獄之苦,你又豈會盡棄浮華,成為我東島未來之棟梁?”

    谷縝呆了半晌,搖頭道:“抬舉我了,我武功低微,哪能做什么棟梁?”谷神通淡然道:“你說的武功,不過是拳腳小道,絕頂的高手,永遠比的是胸襟氣度,智慧眼光。只要胸如大海,智慧淵深,要學武功,還不容易。”

    谷縝聽到這里,不由得雙拳握緊,血涌雙頰,胸中情懷激蕩,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頂一時沉寂下來,父子二人并肩而立,目視雄偉山川,雖不言語,心中情懷念頭,卻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過得良久,谷神通長長嘆一口氣,說道:“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谷縝道:“也好,你說。”語氣之上,已然柔和許多。谷神通微微苦笑:“縝兒,不要再怪你娘,雖然離你而去,錯處卻不在她。”

    谷縝雙眉一揚,冷哼一聲。谷神通嘆道:“你已成年,那事告訴你也無妨,清影嫁給沈舟虛本是在前,因為亂世分離,無奈中改嫁于我。她與沈舟虛本有一個孩子,后來沈舟虛來尋她,說是找到孩子,又說那孩子與清影離散之后,吃了許多苦頭。清影聞言不忍,猶豫許久,只好與沈舟虛去了。”

    說罷見谷縝神色冷淡,知他心結仍在,當下嘆一口氣,正想再勸,忽地心頭一動,轉眼望去,但見一道人影,奔走如電,直奔山頂,頃刻奔近,麻衣斗笠,正是“無量足”燕未歸。

    他奔到近前,一言不發,雙手平攤,將一紙素箋遞到谷神通面前,紙上墨汁縱橫淋漓,尚未全干。谷神通瞥了一眼,微微皺眉。

    谷縝也定眼望去,只見紙上寫道:“谷島王大駕遠來,有失奉迎。山妻牽挂令郎,業已多年。誠邀令父子光臨寒舍‘得一山庄’,手談一局,不論勝敗,清茗數盞,聊助談興耳。”其后有沈、商二人落款。

    谷縝冷笑一聲,拿過紙箋,便要撕毀,谷神通忽地探手,在他脈門上一搭,谷縝雙手倏熱,素箋飄飄,落在谷神通手上,谷神通目光在紙上凝注半晌,忽道:“沈舟虛怎知我父子在此?”

    燕未歸沉聲道:“主人料事如神,無所不知。”谷縝冷笑道:“胡吹大氣。”谷神通卻一擺手,制住他再放厥辭,緩緩:“清影當真也在?”燕未歸點了點頭。

    谷神通嘆一口氣:“也罷,你告知令主,就說谷某人隨后便到。”燕未歸目光一閃,轉身便走,勢如一道電光,轉折之間,消失不見。

    谷縝道:“沈瘸子必有陰謀,你干嘛要去?”谷神通道:“我身為一島之主,不能臨陣退縮。沈舟虛既然划下道來,不管有無陰謀,我都不能不去。更何況……”他凝視紙上商清影的名字,那三字娟秀清麗,與紙上其他字跡迥然不同。

    谷神通嘆道:“你娘這個落款,確是她親筆所留。縝兒,你們終是母子,良機難得,我想趁此機會,為你們化解這段怨恨。”谷縝欲要反駁,谷神通已扣住他手,不由分說,向著得一山庄大步走去。

    到得庄前,人群早已散盡,地上一片狼藉,大紅喜字也只剩一半,隨風飄動,頗有几分淒涼。几名天部弟子守在門前,見了二人,肅然引入,繞過喜堂,直奔后院。

    沿途長廊紅燈未取,綢緞四挂,但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個人影。谷縝心知眼下情形大半都拜自己所賜,方才在此大鬧一場,如今去而復反,自覺有些尷尬。

    曲廊通幽,片刻來到一個院落,假山錯落,綠竹扶疏,抱著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虛危襟正坐,候在亭內,見了谷氏父子,含笑點頭,說道:“谷島王,梁上君,別來無恙。”

    谷神通聽得“梁上君”三字,微皺眉頭,谷縝卻是嘿然冷笑,心知自己裝腔作勢,到底瞞不過這只老狐狸,當下笑道:“令郎與兒媳們如今可好?”他刻意在“兒媳們”三字上加重語調,沈舟虛目中閃過一絲厲色,忽地笑道:“家門不幸,生得孽子,方才被我重責兩百鐵杖,正在后院休養。”

    谷縝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這就叫做‘大義滅親’。呵呵,不過換了我是他爹,打兩百鐵杖太費工夫,索性兩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虛不動聲色,只笑了笑:“說得是,論理是該打死,可惜慈母護兒,容不得沈某如此做。”谷縝聽得“慈母護兒”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不由得冷哼一聲。

    谷神通并不知谷縝大鬧沈秀婚禮,聽得二人言語來去,針鋒相對,心中甚不了然,故而負手在旁,一言不發。忽聽沈舟虛笑道:“二位既至南京,沈某夫婦,不能不盡地主之誼。島王暢達,可否與沈某手談一局,打發光陰。”

    谷縝冷笑道:“你倒有閑情逸致,剛剛罰了兒子,立馬就來下棋。臉上笑嘻嘻,肚里鬼主意,說得就是你沈瘸子。”

    沈舟虛微微一笑,閑閑地道:“二位究竟誰是父,誰是子?我和父親說話,怎么插嘴的盡是兒子。”谷縝大怒,正要反唇相譏,谷神通卻一揮袖,一股疾風直扑谷縝口鼻,叫他出聲不得。只聽谷神通笑道:“舟虛兄責備得是,若要手談下棋,谷某奉陪便是。只不過清影何在?她與縝兒久不相見,我對她母子有些話說。”

    沈舟虛笑道:“劣子受了杖傷,她在后院看護,片刻便至,谷島王何須著急,你我大可一邊下棋,一邊等候。”

    谷神通淡淡一笑:“舟虛兄說得是,久聞‘五蘊皆空、六識皆閉’,谷某不才,趁此機會,便領教領教天部的‘五蘊皆空陣’。”說罷含笑邁入亭中,與沈舟虛相對端坐。谷縝望著二人,隱隱感覺不妙,心道:“爹爹神通絕世,這‘五蘊皆空’的破陣理應奈何不了他。但沈舟虛明知無用,還要使用此陣,必有極大陰謀。”

    轉念之間,亭中二人已然交替落子,忽見蘇聞香捧著“九轉香輪”,小心翼翼上到亭中,擱在欄杆之上。谷神通笑道:“這就是‘封鼻朮’么?很好,很好。”談笑間隨意落子,仿佛那面“大幻魔盤”在他眼里,就與尋常棋盤一般無二。

    谷縝見狀,心中少安,目光一轉,忽見秦知味端著白玉壺走來,壺里湯水仍沸,壺口白氣裊裊。谷縝心知那壺里必是“八味調元湯”,當日便是被這臭湯封了自己的“舌識”,不由得心中暗恨,趁其不備,一把奪過。秦知味不由怒道:“你做什么?”伸手便要來搶。

    谷縝閃身讓過,嘻嘻笑道:“老子口渴,想要喝湯。”秦知味吃了一驚,呆呆望著他,面露疑色,谷縝揭開壺蓋,作勢要喝,眼睛卻骨碌碌四處偷瞟,忽見薛耳抱著那具奇門樂器“嗚哩哇啦”,望著亭中二人,神色專注,當下心念陡轉,忽地揚手,刷的一聲,將滿壺沸湯盡皆潑到薛耳臉上。薛耳哇哇大叫,面皮泛紅,起了不少燎泡,谷縝乘機縱上,將他手中的“嗚哩哇啦”搶了過來,伸手亂撥,哈哈笑道:“嗚哩啦,哇哩啦,豬耳朵被燙熟啦。”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薛耳氣得哇哇大叫,縱身扑來,好容易才被眾劫奴攔住。

    谷縝抱著樂器,心中大樂:“如今湯也被我潑了,樂器也被我奪了,那怪棋盤爹爹又不懼怕,‘眼,耳,舌’三識都封不住了,至于那爐香么,大伙兒都全都聞到,沈瘸子也不例外,就有古怪,大伙兒一個也逃不掉。”

    過了半晌,亭中二人對弈如故,谷神通指點棋盤,談笑從容,絲毫也無中朮跡象。谷縝初時歡喜,但瞧一陣,又覺不妙,心道:“沈瘸子詭計多端,難道只有這點兒伎倆?”瞥見那尊“九轉香輪”,心道,“以防萬一,索性將那尊香爐也打翻了。”心念及此,舉起“嗚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覺身子發軟,不能舉步。谷縝心中咯噔一下,踉蹌后退,靠在一座假山之上,目光所及,眾劫奴個個口吐白沫,軟倒在地。

    忽聽嘩啦一聲,數十枚棋子灑落在地,谷神通雙手扶著棋盤,欲要掙起,卻似力不從心,復又坐下,緩緩道:“沈舟虛,你用了什么法子?”

    沈舟虛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在輪椅上,聞言笑笑:“是香!”

    谷神通目光一轉,注視那“九轉香輪”:“如果是香,你也聞了。”

    沈舟虛笑道:“不但我聞了,在場眾人也都聞了。島王原本煉有‘胎息朮’,能夠不用口鼻呼吸。沈某若不聞香,島王斷不會聞,呵呵,我以自己作餌,來釣你這頭東島巨鯨,倒也不算賠本。”

    谷神通道:“那是什么香?”沈舟虛笑道:“島王大約是想,你百毒不侵,萬邪不入,無論迷香毒藥,你全然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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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5:53 |只看該作者
.   谷神通冷哼一聲,沈舟虛嘆道:“島王一代奇才,天下無敵。沈某卻只是一個斷了腿的瘸子,沒什么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別人多花心思,方能取勝。這一爐香名叫‘無能勝香’,是我集劫奴神通,花費十年光陰,直到近日方才煉成。但凡世間眾生,嗅入此香,半個時辰之內,必然周身無力,便是島王,也不例外。”谷神通眼里閃過一絲淒涼,嘆道:“難道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計我了?”

    沈舟虛眉間亦閃過一絲無奈,嘆道:“你救過清影,沈某心懷感激。但你在東島,我在西城,各為其主,誓不兩立。更何況‘論道滅神’將近,我豈能容你自在逍遙,破我西城?”說著他抬眼上看,漫不經意地道:“時候到了。”

    谷神通舉目上看,只聽喀嚓連聲,亭子頂上吐出許多烏黑箭鏃,藍光泛起,分明喂有劇毒。谷神通臉色驟變,耳聽得亭柱里叮叮咚咚,聲如琴韻,剎那間,機關轉動,百箭齊發,將亭內情形盡被遮蔽。

    谷縝坐在遠處,無力上前,見狀肝膽俱裂,失聲叫道:“爹爹……”叫聲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頭頸胸腹、雙手雙腳,插了二十余箭,箭尾俱沒,血流滿地。谷縝只覺眼前發黑,嘴里涌起一股血腥之氣。

    “自古力不勝智。”沈舟虛搖頭嘆息,“谷神通,你已輸了。”沉默半晌,谷神通忽地身子一顫,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嘶啞蒼勁,震得亭子簌簌發抖。沈舟虛雙目大張,眼望著谷神通緩緩立起,猶似一個血人,沈舟虛臉色大變,失聲道:“你沒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喉嚨被利箭撕破,嗓音異常渾濁,“但你沒料到,無能勝香,毒隨血走,我血已流盡,毒香何為……”說到這兒,他徐徐抬手,沈舟虛心往下沉,欲要躲閃,但身中毒香,竟是無力動彈,眼瞧著那只染血手掌平平推來,一股絕世大力涌入五腑六臟,霎時間,沈舟虛就如狂風中一片敗葉,翻著筋斗跌將出去,轟隆一聲,撞倒一座假山,鮮血決堤也似,從眼耳口鼻狂涌而出。眾劫奴見狀,猶如萬丈懸崖一腳踏空,紛紛驚呼起來。

    這一掌是谷神通數十年精氣所聚,回光返照,垂死一擊,手掌推出,再沒收回,身如一尊雕塑,凝立當地,竟不倒下。谷縝悲不能禁,淚如泉涌,身旁眾劫奴傷心沈舟虛不救,也是放聲痛哭。

    這時間,忽聽有人哈哈大笑,笑聲中伴隨篤篤之聲,谷縝轉眼望去,心頭大震,只見寧不空、沙天洹并肩而來,身后鼠大聖、螃蟹怪、赤嬰子勢成鼎足,押著商清影與沈秀,眾人之后數丈,遙遙跟著一名少女,青衣雪肌,正是寧凝,她臉色蒼白,愁眉暗鎖,甚是無精打采。

    寧不空走到近前,一揮手,一發弩箭奔出,正中“九轉香輪”,將那香爐炸成粉碎,爐中香料熊熊燃燒,須臾化為烏有。谷縝心子突突直跳,但時下眼前,父親喪命,香毒未解,面對如此強敵,竟無半點兒法子。

    “沈舟虛。”寧不空側著耳朵,陰陰笑道,“你這‘天算’的綽號算是白叫了。嘿嘿,你這么聰明,就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么?”沈舟虛雖受重擊,卻沒即刻喪命,靠著一座假山,胸口微微起伏,臉上忽地閃過一絲慘笑,嘆道:“寧師弟未免自負了些,谷神通是龍,沈某是鷹,搏擊長空,雖死猶榮,至于師弟,不過是牆角里一只老鼠罷了。”

    寧不空臉色一變,竹杖一頓,飄身上前,攥住沈舟虛的衣襟,冷笑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在寧某眼里,你不過是一條死狗。”說著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虛臉上,然后伸手左右開弓,打得沈舟虛牙落血流,寧不空心中快意,哈哈笑道:“姓沈的,你若想死痛快些,學兩聲狗叫給我聽聽。”

    沈舟虛呵呵一笑,說道:“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寧師弟聽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類罷。”寧不空雙眉一挑,面涌殺氣,但只一瞬,忽而陰惻惻一笑:“沈師兄果然是條硬漢子,寧某一向佩服。”沈舟虛道:“不敢當。”

    寧不空道:“其實你我本是同門,當年各為其主,互相攻戰,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虛冷冷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師畫像,不妨直說。”

    寧不空干笑兩聲:“沈師兄果然智謀淵深,無怪連谷神通也死在你手里。好,只要你說出天部畫像。寧某便放過你的妻子兒子。”

    沈舟虛閉目片刻,忽地張眼笑道:“當年沈某雙腿殘廢,垂死掙扎,是萬歸藏萬城主救我性命。他為我治傷,傳我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話,沈某至今牢記在心,寧師弟,你要不要聽?”

    寧不空神色肅然:“請講。”

    沈舟虛緩緩道:“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

    寧不空臉色微變,忽聽沈舟虛徐徐道:“自從我聽到這三句話,算無不中,計無不成,從此之后,再沒輸過。寧不空,你說,我會為妻子兒子,屈服于你么?”

    寧不空臉色漲紫,呆了半晌,驀地將杖一篤,厲聲道:“沙師弟,砍他兒子一條胳膊。”沙天洹笑道“好。”從袖里抽出一把刀來,嘿嘿笑道:“砍左手還是右手?”

    沈秀臉色慘白,驀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別動手,我會學狗叫么?我會叫,我會叫。”說罷當真汪汪汪叫了几聲。寧、沙等人哈哈大笑,沈秀見狀,也隨著干笑,轉眼看向母親,忽見商清影望著自己,眼里透出沉痛鄙夷之色,忙道:“媽,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勸勸爹爹,不要逞強。”

    商清影嘆了口氣,搖頭道:“秀兒,人無骨不立,做人什么都可以丟,唯獨不能丟了骨氣。事到如今,你學你爹爹,放豪杰一些,不要給沈家丟臉。”

    沈秀又羞又怒,將心一橫,高叫道:“有骨氣就能活命嗎?爹結的仇,就該他自己了斷,干么害得我們跟他受罪。說什么無親、無私,無情,分明沒將我們放在心上,早知這樣,我寧可作狗,也不作他的兒子。”眾人又是大笑,商清影氣得雙目眼淚亂滾,口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寧不空笑道:“沈師兄,你可養了個好兒子。”沈舟虛冷冷道:“不敢當,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寧師弟若要代我清理門戶,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么?”寧不空冷笑一聲,“我偏不殺你這個活寶兒子,留著他現世,丟你沈瘸子的人。”說罷嘿的一笑,轉身喝道:“凝兒,過來。”寧凝一呆,移步上前,寧不空道:“沙師兄,把刀給她。”寧凝接過短刀,不明所以,卻聽寧不空道:“凝兒,你還記得你娘是怎么死的?”

    寧凝眼圈兒一紅,喃喃道:“雙腿折斷,流盡鮮血而死。”寧不空點點頭:“今日便是你我父女快意恩仇的時候,沈瘸子害得你娘慘死。你是不是該為她報仇?”寧凝道:“是。”

    “好!”寧不空森然笑道,“你拿這把刀,將姓商的賤人雙腿砍斷,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讓她嘗嘗流盡鮮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寧凝花容慘變,望著商清影,握刀的手陣陣發抖。商清影掠起雙鬢秀發,風姿楚楚,不減往日,向著寧凝微微苦笑:“凝兒,你動手吧,這是舟虛造的孽,他害死你娘,又將你煉成劫奴,沈家負你太多,夫債妻還,今天我也活得夠了,只望你殺了我,不要再殺別人。你一個清清靈靈的女孩兒,雙手不該沾染太多血污。”

    寧凝望著她,點滴往事掠過心頭,倏爾淚涌雙目,握刀之手抖的越發厲害。薛耳見狀,忍不住叫道:“凝兒,主母是好人,你不能害她的。”螃蟹怪聽見,將眼一瞪,喝道:“狗東西,閉嘴。”搶上前來,狠狠一腳,踢得薛耳口吐鮮血。鼠大聖拍手大笑:“踢得好,踢得妙。螃蟹怪,天部劫奴一向自以為是,上次害得我們出丑,這次機會難得,索性將他們全都殺了。”螃蟹怪點頭稱是,赤嬰子卻陰惻惻地道:“殺了多沒趣味,廢了他們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聖奇道:“怎么廢?”

    赤嬰子道:“‘聽几’耳力過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無量腳’腿力厲害么,那就折斷他的雙腿,‘嘗微’那條好舌頭,也該活活拔了,‘鬼鼻’嗎,鼻子割掉最好,至于‘不忘生’嘛,說不得,砍掉他的腦袋,才能濟事。”

    眾劫奴聞言,無不失色。螃蟹怪哈哈笑道:“赤嬰子,你這叫做公報私仇,你輸給人家,就要砍人家的腦袋。”說著一瞅燕未歸,想到上次輸給此人,不由心頭恨起,趕上前去,對准燕未歸雙腿,舉起巨臂,方要砍落,忽覺背心一涼,渾身氣力盡瀉,低頭望去,卻是一截刀尖,螃蟹怪心頭迷糊,未明白發生何事,寧凝已然拔出短刀,螃蟹怪扑倒在地,轉眼死了。

    谷縝一旁瞧得吃驚,寧凝方此刺死螃蟹怪,身法之快,有如鬼魅,谷縝也曾見過她出手,決無眼前這般快法。

    沙天洹又驚又怒,厲聲道:“臭丫頭,你做什么?”寧凝冷冷瞧他:“這五個人都是我的朋友誰動他們,我便殺誰。”沙天洹被她目光所逼,凶光漸斂,流露懼色,忽地轉怒為笑:“賢侄女,莫要生氣。不就是一個劫奴么?你想殺就殺,也沒什么了不起。”

    寧凝目光掃過赤嬰子和鼠大聖,二人也露畏懼之色,縮身后退。寧凝微一咬牙,一步步走到商清影面前,將刀尖抵在她心口,澀聲道:“媽媽的仇,不能不報,就這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眉尖一顫,淒婉笑道:“凝兒,多謝……”說著閉上雙眼,但覺刀鋒寒氣透過衣衫,逼得肌膚刺痛,那刀尖微微顫抖,越顫越急,驀地當啷一聲,跌落在地,繼而傳來嗚咽之聲,商清影張開雙眼,只見寧凝淚如泉涌,一手捂口,喉間發出嚶嚶哭聲。商清影柔腸婉轉,暗生憐意,伸手掠過寧凝額前亂發,將她攬入懷里,柔聲道:“乖凝兒,別哭,別哭……”

    寧凝本就矛盾已極,但覺商清影懷抱溫軟,言語輕柔,字字打動心扉,剎那間,一切怨恨盡都煙消,就似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見母親,忍不住抱緊商清影,放聲大哭。

    寧不空側耳傾聽,初時尚且忍耐,至此大為暴怒,厲聲道:“凝兒,你忘了你娘的仇恨么?”寧凝心兒一顫,輕輕推開商清影,抹去眼淚,望著父親道:“爹爹,我下不了手,我從小孤苦,都是主母一手待大,她真心愛我護我,我不能害她。”

    寧不空怒道:“你,你叫她什么?主母,哼,這婆娘愛你護你,不過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為沈瘸子賣命。好啊,你下不了手,那就讓開些,我來下手。”

    寧凝神色數變,驀一咬牙,露出倔強之色,昂首道:“我也不許你動手。”寧不空面皮抽搐數下,嘿笑兩聲,一拂袖,一支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聲東擊西,引開寧凝,再對商清影下手,不料寧凝目光一轉,“瞳中劍“出,轟隆一聲,“木霹靂”凌空爆炸。

    一轉眼的工夫,寧不空低喝欺近,五指成爪,繞過寧凝,抓向商清影面門。寧凝出手奇快,反手勾出,父女兩只手絞在一起,寧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寧凝右手纏住。寧不空運勁一掙,但覺寧凝內勁如春蠶吐絲,綿綿不絕,一絲一絲,將自己手臂越縛越緊,怎也無法掙脫,不由怒道:“凝兒,你竟為仇人跟我動手?”

    寧凝眼里淚花亂轉,大聲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虛才是。”

    “那還不是一樣。”寧不空厲喝一聲,驀地狠起心腸,一振臂,寧凝衣袖頓時著火,一道火線順著手臂,直向她臉上燒去,寧凝若不放手,立時便有毀容之禍。

    寧不空一旦出手,便覺后悔,但那火勁易發難收,但覺寧凝仍不撒手,不由慌亂起來。這時間,商清影忽地涌身上前,抱住寧凝手臂,雙手拍打,將那烈火打滅,霎時間,一股皮肉焦臭之氣彌漫開來。寧凝急急放手,轉身扶住商清影,定睛一瞧,商清影白嫩雙手已變焦黑,心中不由好生感動,眼淚又流下來,不料寧不空卻是鐵石心腸,一旦脫身,運掌如風,向商清影頭頂拍來。

    “寧不空。”忽地一聲大喝,有如晴天霹靂。寧不空吃了一驚,出手稍緩,但覺巨力天降,慌忙反掌拍出,但與來人拳勁一較,便落下風,寧不空立足不住,一個筋斗向前竄出,落地之時,驚怒道:“臭小子,又是你?”

    寧凝不用眼看,便知來者是誰,不由得心弦震顫,慢慢抬頭望去,只見陸漸立在不遠,背著谷萍兒,左手則挽著陸大海,掉頭四顧,神色迷惑。

    原來陸漸留在柏林精舍,陪伴谷萍兒。他閑來無事,思念姚晴,心中十分苦惱。但谷萍兒心智失常,只記得六歲以前的事情,性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陸漸坐在門前愁眉苦臉,便拉他一塊兒玩泥巴。

    陸漸性子平和,來者不拒,抑且受了谷萍兒笑聲感染,心中悶氣也消散不少。兩人玩了一會兒,谷萍兒忽生頑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陸漸臉上,立時抹了個大花臉。谷萍兒拍手大笑。陸漸也不生氣,見她高興,也撓頭傻笑,偶爾還蹙額掀鼻,做上几個鬼臉,谷萍兒只覺這位叔叔一舉一動無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歡,咯咯笑個不停。

    玩鬧中,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門。陸漸只當是精舍中的仆人,起身開了院門,卻見空無一人,門前放了一個麻袋,里面動來動去,似有活物。正自奇怪,谷萍兒也趕出來,看得有趣,便拾了一根樹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剛捅一下,便聽袋中有人罵道:“姓寧的狗東西,又來折磨老子,老子操你祖宗。”

    陸漸聽這罵聲耳熟,猛的醒悟過來,急忙伸手撕破麻袋,從麻袋中立時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喜道:“爺爺。”谷萍兒卻是奇道:“麻袋變成白胡子公公了。”陸大海見她手里樹枝,怒道:“女娃兒,剛才是你捅我?”谷萍兒道:“是呀,我還以為麻袋里是狗狗呢,老公公,你在袋子里作甚么?捉迷藏嗎?”

    陸大海聽得有氣,罵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陸漸捂住了嘴,低聲道:“爺爺,這女孩子頭腦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較真。”

    陸大海瞅了谷萍兒一眼,心中疑惑,點了點頭。陸漸將他扶起,進了院子,問起陸大海何以到此。陸大海道:“你那天去衙門理論,我守著魚攤等候,不料寧帳房忽然過來,跟我招呼。我久不見他,心中奇怪,又見他眼睛瞎了,甚是可憐,心生同情,便說:‘寧帳房,你等我一會兒,待我賣了魚,請你喝酒。’那姓寧的卻笑著說:‘怎么能要你請酒,我請你老才是。’說罷攥住我手,說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覺渾身發軟,身不由主隨他向前,想要說話,卻有一股氣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叫不出來。寧帳房拖著我在城里東轉西轉,最后到了一個黑屋子里,也不知他使什么妖法,用指頭在我后腦戳了一下,我便兩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陸漸道:“那不是妖法,是點穴。”

    “點血?”陸大海神色疑惑,“血倒是沒流,就是昏沉沉的,醒來時卻在馬車里面……”陸漸恍然大悟:“原來寧不空是用馬車將爺爺運走,我可真笨,只顧觀看行人,卻沒搜查過往馬車。”當下又問道:“后來呢?”

    陸大海道:“后來么,那寧帳房凶巴巴的,對我不大客氣。我猜到他綁架老子,必有詭計,于是設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几百步,便被捉回來。姓寧的也不打我罵我,只是將手放在我后心,我渾身上下就跟著了火似的,十分難過,只好求饒。他問老子還逃不逃?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自然說不逃了,再問他為何要捉老子,他卻只是冷笑,一句話也不說。我只好老老實實坐了几天馬車,停下來時,已到南京了。那姓寧的將我關在一座石頭房子里,呆了半天,姓寧的又來看我,這次身邊跟著一個小丫頭,生得蠻俊,叫那姓寧的爹爹,哼,原來姓寧的居然還有女兒。不過小丫頭比他老子客氣,不但問我名字,還親自給我送來好酒好菜,不過奇怪的很,我喝酒吃肉,她卻在一旁流淚。我問她緣故,她也不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姓寧的都這么神神祕祕的,好不晦氣。那丫頭既然不肯說,老子也不多問,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飽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誰知道一覺醒來,就在麻袋里了。他***,你說,這几天的事情,象不像做夢。”

    陸漸聽完,點頭道:“我知道了,寧不空綁架你,寧姑娘救了你,送你來見我。”陸大海撓頭道:“寧不空?寧姑娘?誰啊?”陸漸道:“就是寧帳房和他女兒。”

    陸大海哦了一聲,問道:“你認識他們。”陸漸點點頭。陸大海道:“寧帳房綁架我,也和你有關?”陸漸道:“寧不空是我的對頭,寧姑娘卻是我的朋友。”陸大海立時眉開眼笑,睨了陸漸一眼,說道:“朋友?呵呵!那姑娘嘛,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對我老人家也很尊敬,和她老子倒是大大不同。”陸漸點頭道:“寧姑娘為人很好。”陸大海一拍大腿,嘆了口氣:“可惜,要是能做我孫兒媳婦,那就更好了。”陸漸聽得這話,頓時面紅耳赤,作聲不得。

    陸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會兒,又問道:“是了,寧帳房和你有什么過節,干么要捉我?”陸漸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陸大海想了一會兒,皺眉道:“我卻是隱約聽到他和女兒議論,說要設計對付一個姓沈的,殺他老婆兒子。小丫頭看樣子不太樂意。后來兩人出……你發楞作甚么?”

    陸漸猝然驚醒,拍桌道:“不好!”陸大海道:“什么不好?”陸漸道:“寧不空引我來此,是想利用我對付沈舟虛,我見阿晴與沈秀成婚,必然按捺不住,與天部大起沖突,天部無人敵得住我,倘若大傷元氣,寧不空便能趁虛而入,他與沈舟虛仇深似海,斗將起來,只怕要死許多的人。”

    說罷轉眼一看,只見陸大海盯著自己,兩眼瞪圓,儼然從不認得,陸漸不覺苦笑,一時不便解釋,問道:“爺爺,你聽寧氏父女議論,什么時候對付那姓沈的?”陸大海撓撓頭,皺眉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陸漸臉色大變,“我須得去趟得一山庄,制止雙方,若是晚了,只怕死傷慘重。”說罷起來便向外走,陸大海忙道:“乖孫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離開,我就倒霉,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說著老眼通紅,几乎落下淚來。

    陸漸不由暗嘆,心想自己與祖父兩次分別,均是惹出許多變故,留他在此,確不放心,便點頭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谷萍兒一眼,心道:“我向谷縝承諾照看她,也不能將她獨自留下。”當下招來馬匹,陸大海一匹,自己與谷萍兒共乘一匹,趕到得一山庄,便聽爆炸之聲,陸漸聽出是“木霹靂”,心知雙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將谷萍兒背起,一手挽住祖父,縱上房頂。陸大海只覺耳邊呼嘯生風,眼前景物向后電逝。不由得又驚又喜,心想這孫兒出門几年,竟然練成一身驚人藝業,比起傳說中的劍仙俠客,怕也不遑多讓了。

    陸漸趕到爆炸聲起處,正瞧見寧不空對商清影狠下毒手,當下嗔目大喝,先聲奪人,隨即出拳,將寧不空震飛。落到地上,一瞧四周情形,只驚得目定口呆。

    “爹爹……”谷萍兒驀地跳下地來,向谷神通尸身奔去,陸漸眼見谷神通身上血污漆黑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拉住谷萍兒,掉過頭來,厲聲道:“寧不空,怎么回事?”寧不空冷哼道:“關我什么事,都是沈舟虛的手筆。”

    陸漸一皺眉,目視谷縝,谷縝眼眶酸熱,恨聲道:“不錯,沈瘸子陰謀詭計,害死我爹。”

    陸漸勃然大怒,瞧瞧谷神通遺體,又看了看沈舟虛,心中對這文士痛恨已極,驀地長嘯一聲,高叫道:“谷縝,我來幫你報仇。”一晃身,搶到沈舟虛身前,出掌如風,向他面門拍落。

    “住手!”掌勁未吐,耳邊傳來一聲嬌喝,陸漸聽出是寧凝的聲音,他真力收發由心,應聲收掌,轉眼望去,說道:“寧姑娘,你叫我么?”

    寧凝伸手捂著心口,俏臉上猶有余悸,顫聲道:“陸漸,天下人都可以殺他,唯獨你不能殺他?”

    “為什么不能?”陸漸甚是迷惑。寧凝淒然一笑:“你可曾聽說,做兒子的能殺父親么?”

    這一句話如平地驚雷,在場眾人,無不震驚,場上寂靜如死,呼吸可聞。陸漸呆了呆,搖頭道:“寧姑娘,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你這傻子,還不明白么?”寧凝眼圈兒微微泛紅,幽幽嘆道,“沈舟虛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若殺他,就是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這句話,天底下任何語言也不能讓陸漸更加吃驚,只覺心頭亂哄哄的,千頭萬續,理不明白,轉眼望去,四周一張張面孔要么驚訝,要么疑惑,目光轉動,落到沈周虛臉上,見他凝注自身,若有所思,陸漸頓時大感別扭,在瞧谷縝,眉頭緊蹙,似愁還怒。霎時間,一股怒氣直沖陸漸頭頂,他面紅耳赤,大聲道:“寧姑娘,你騙人!我縱有一百個不好,有豈會和這等陰謀害人的惡徒扯上關系?”

    “若是騙你,那還好了。”寧凝神色淒楚,“即使我騙人,有無四律也不會騙人。第四律有來有往,說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傳,傳罷三代,才能了結。”

    陸漸一時怔住,半晌問道,:“那又如何?”寧凝苦笑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傳,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是你的劫主,按理說,倘若黑天劫發作,只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對不對?”

    陸漸想了想,恍然道:“無怪那日我黑天劫發作,后來又無故痊愈,竟是寧姑娘救我。”

    寧凝嘆道,:我那時見你名在須臾,心頭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轉為真氣,拼了黑天劫發作,也要救你……”

    陸漸聽到這里,心里莫名的感動,脫口道:“寧姑娘,我,我……”嗓子卻似堵住了,無數感激之言,到了喉間,卻是無法吐出。

    寧凝知道他心中顧忌,沒來由一陣心酸,眼眶泛紅,嘆道:“你不用謝我,父債女還,爹爹將你練成了劫奴,本來就不對,我來救你,算是代父還債,減輕他的罪孽……”

    篤的一聲,寧不空將竹杖狠狠一頓,厲聲道:“蠢Y頭,誰要你做好人?誰要你代我還債,?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陸漸怒道:“寧不空,今日若不看在寧姑娘的面子,我定與你不客氣。”寧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試試。”

    陸漸心頭怒起,但看到寧凝,轉念間有按捺住了,說道:“寧姑娘,在天生塔里,你的黑天劫也曾發作,那時我用了大金剛神力,想要封住你的三垣帝脈,后來雖然成功,卻也僥幸的很,但這又和第四律有什么干系?”

    寧凝搖搖頭道:“大金剛神力練到絕頂處,固然能夠封住隱脈,但這只是治標,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與大金剛神力全不相干。依照第四律,只因為,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氣能救你,你的真氣也能救我……”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目定口呆,一時轉不過念頭,卻聽寧凝輕輕一嘆,說道:“還不明白嗎?有來由往,劫主劫奴代代相傳,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么你也是我的劫主。唉,真是造化弄人,你我互為主奴,真氣劫力相生共長,竟將隱脈一舉貫通,破了有無四律,永遠不受黑天劫之苦。”

    寧凝說的本來是喜事,然而神情卻極愁苦,淚光星閃,盈盈欲出。

    陸漸已然聽得痴了,瞧了瞧寧不空,又看看寧凝,目光數轉,終于落到沈舟虛臉上,但見他面色灰敗,眼里卻泛起漣漣神采,猛然間,陸漸心一空,后退兩步,回望谷縝,眼里盡是哀求之意。谷縝神色數變,忽地嘆了口氣,緩緩道:“陸漸,寧姑娘說得對,依照‘有無四律’,你就是沈舟虛的兒子。”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雙肩銳疼刺骨,已被陸漸緊緊扣住,抬眼望去,陸漸神色慘白,眼里盡是狂亂之意,嘴里低吼道:“你騙我,你也騙我么……”谷縝心里泛起無比苦澀,徐徐道:“陸漸,我恨不得將沈周虛碎尸萬段,何必誆你是他的兒子?但我騙人,‘有無四律’卻不會騙人……”

    陸漸呆呆望了他半晌,驀地松開雙手,直起身來,喃喃道:“你們說的話都是一樣的,都是合著伙來騙我……”猛地揪住頭發,狠狠搖頭,似要從這夢魘中掙扎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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