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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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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鳳歌]滄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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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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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6:18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 兄妹 下



    谷萍兒側過身子,纖手托腮,望他笑道:”你呀,凶巴巴的,裝出一副兄長的樣子,其實心里卻很疼愛我的.小時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搶著吃,你卻總把自己那份讓給我,后來你回東島,見我的耳環磕壞了,就配一枚絕好的給我;還有啊,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種罕有藥材,你不僅不辭辛苦為我配藥,又聽說白狐皮能治這病,就專門去極北買來白狐皮袍給我……你對我的好,我一點一滴都記在心里的……”

    谷縝提起舊誼,原本是想動之以情,策反谷萍兒,不想谷萍兒說起往事,竟若得他思緒萬千,沉默半響,嘆道:”萍兒,你和白湘瑤不同,我雖很她,卻把你當親妹子……”谷萍兒秀眉微蹙,忽地別過頭去,冷冷道:”你這么說,我不歡喜……”谷縝道:”你不歡喜,也沒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只會娶妙妙一個.”

    谷萍兒轉眼望來倏爾淚盈雙目,身子微微發抖.谷縝硬起心腸,與她四目相對.谷萍兒咬了咬嘴唇,顫聲道:”就算,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谷縝搖頭道:”大不了,我既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單一輩子.”谷萍兒狠狠道:”哼,你可真狠心.”谷縝道:”你知道就好.”

    谷萍兒眼里掠過一絲厲芒,漫不經意道:”那么,妙妙姐死了呢?”谷縝心一沉,厲聲道:”萍兒,你瘋了?”谷萍兒搖頭道:”你放心,我不會殺她,但別人要殺她,我可半點兒法子也沒有.”

    谷縝道:”誰要殺她?”谷萍兒道:”要殺她的人多啦,什么風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沒有人禍,也有天災,或許她坐船的時候.不小心掉進海里淹死;睡覺的時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燒死;上山的時候,運氣不好,被毒蛇咬死;這種種死法,誰又說得准呢?”她神情淡淡的,說的雖是可怖可懼之事,卻如閑談便道一般.

    谷縝瞧她半響,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不愧是白湘瑤的女兒.”谷萍兒瞧他一眼,嘆道:”你心里怨恨我么?我早就想好了,若不能叫你愛我疼我,就索性叫你狠我怨我,總而言之,要你一輩子都記得我,做夢也忘不了的.”

    谷縝驀地瞪圓雙目,喝道:”若你不是我親妹子,我定然吐你一臉口水.”谷萍兒側著半邊嬌靨,吃吃笑道:”你親親我就成,吐就免了.”谷縝瞪了她半響,忽地笑了笑,說到:”你點了我穴道,我怎么能親你.”

    谷萍兒歪頭瞧他片刻,微微笑道:”我知道的,你臉上笑嘻嘻的,心里就在打壞主意.但我不怕,這三年來,我武功好了很多,你呢,還是老樣子,我一根指頭,也能將你打倒.”說著伸指在他額上戳了戳,又親他一下,才解開谷縝的穴道.

    谷縝起身瞧瞧四周,忽地尋一塊石頭坐下,笑道:”萍兒,你當年武功還不如我,忽忽兩年,怎么就成了高手?”谷萍兒道:”我和你一樣,也討厭練武,可這兩年,我為練武功,吃了許多的苦……”谷縝道:”干嗎要吃苦呀,大伙武功一般多好,你這樣恃強凌弱,太不公平.”

    谷萍兒微露淒涼之色,嘆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苦練武功,全是為去獄島救你……”谷縝見她說著說著,眉眼微紅,不由憐意大生,但又提醒自己,這女子有其母之風,掩袖工讒,擅長坐戲,倘若就此心軟,大勢去矣,當下說道:”如此說來,我豈不是大有功勞?”谷萍兒瞧他一陣,輕輕嘆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信的.”

    “先不說這個.”谷縝道,”現在我落到你手里,你要怎么對我?”谷萍兒“先不說這個。”谷縝道:“現在我落到你手里,你要怎么對我?”谷萍兒道:“你在中原不能立足,我們不妨遁入南海蠻荒,遠涉九譯絕域,避世而居,你說好不好?”她注視谷縝,神色間極是期盼。

    “不好!”谷縝搖頭道:“我若走了,豈不便宜了那幫害我的孫子?”谷萍兒道:“你若不走,要么死路一條,要么又被關回獄島。”谷縝道:“事關白湘瑤,你兩面為難,不肯說出真相,我不怪你。但我要洗刷冤屈,你又何必攔我?這樣吧,你我賭斗一場如何?”谷萍兒道:“賭斗什么?”

    谷縝道:“你武功大進,我武功差勁,咱們就來比武。我勝了,你容我去捉汪直,你勝了,我隨你去九譯絕域。”谷萍兒一怔,心頭涌起一陣狂喜,拍手道:“哎呀,你說真的?”

    谷縝道:“絕無戲言。”谷萍兒想了想,搖頭道:“你定有詭計,若真比武功,你非輸不可。”谷縝笑道:“我有什么詭計?只不過,你我出身武學世家,倘若拳來腳去,刀來劍往,豈不成了當街賣藝的笨伯,白白丟了祖宗的臉面。”

    谷萍兒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了。爹爹常說,學武之人,第一流者,勝在胸襟氣度;第二流者,勝在內功真氣;最末流者,才比拳腳招式。難道說你要和我比胸襟氣度?”

    谷縝笑道:“胸襟氣度,縱然想比,也不知如何比法,我們還是比第二流,內功真氣。”谷萍兒聽了,驀地“咯咯咯”笑彎了腰,谷縝道:“你笑什么?”

    谷萍兒好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說比划拳腳,我還有几分相信。但說到內功真氣,確是好笑得很。哥哥你從小就是個猴兒性子,讓你打坐練功,比登天還難,爹爹為此打了你無數次,你卻總有歪理,說什么:‘武功只是小道,諸葛亮也不會武功,照樣帶兵打勝仗;你這個東島島王,不見得比諸葛亮還厲害吧?’氣得爹爹當場給你一巴掌,打得你臉都腫了。”

    谷縝被她說起幼時糗事,不覺摸了摸鼻子,尷尬笑道:“那是往事了,我被關在獄島,無處可去,練了兩年內功,或許也不輸于你。”谷萍兒望著他,將信將疑,說道:“那怎么比法?”

    谷縝道:“內功比拼,至為凶險,咱們兄妹之間,何必生死相搏,自然還是文比。”谷萍兒點頭道:“是比內勁碎石,還是摘葉飛花?”谷縝心中驚疑,尋思:“這小妮子定是吃了什么速成的靈藥,若不然,怎地三年光陰就能內勁碎石、摘葉飛花了?”心中如此想,臉上卻若無其事,搖頭笑道:“那些太尋常,咱們比泡溫泉如何?”

    “泡溫泉?”谷萍兒露出疑惑之色,心想內勁碎石、摘葉飛花尋常,難道你這泡溫泉的主意就不尋常了?

    谷縝瞧出她疑惑,笑著解釋道:“這個泡并非沐浴,而是將全身浸入熱水中,不得露頭換氣,誰泡的時間更長,誰就勝出。”谷萍兒雙頰微紅,咬了咬唇,含笑道:“你這個主意……可不老實。”

    谷縝心知她是說自己想趁機看她沐浴,當下也不辯駁,只是笑笑,取來一根樹枝,插在地上,且在四周刻上時辰,說道:“這個且做日晷,計算時辰,如今是卯時一刻,誰先下水?”谷萍兒尋思:“若我先下水,難保他不趁機搗鬼,拿走我的衣服,那時可就糟糕極了;若他先下水,我在上面,先瞧他是否真有高明內功,若是內功平平,我點了他穴道再下去,可保萬一;若是當真內功高明,我也好做防備。”心念數轉,笑道:“你先下。”

    谷縝道:“好,你先轉過身去。”谷萍兒疑惑道:“做什么?”谷縝道:“脫衣服啊,你喜歡看光屁股男人么?”谷萍兒輕哼道:“誰知道你是否趁機想逃?”谷縝道:“我這點能耐,又能逃到哪里去?你聽見水響,立馬轉身,料想時間也不會長。”

    谷萍兒雖覺疑惑,一時卻想不到什么破綻,只得轉過身。谷縝一邊瞧她,一邊飛也似褪去衣褲,將一只褲腳系住褲帶,又用褲帶拴住一只衣袖,兩者均打活結,如此一來,衣褲相連,便有一丈多長,再將剩下那只褲腳放在溫泉邊,用一塊百斤大石壓住,又在百斤大石下方墊了一塊小石,讓大石塊對著泉水,搖搖欲墜。做好機關,谷縝自攥著剩下那只衣袖,躡手躡腳,退入泉邊樹叢,邊退邊笑道:“我要下水了,不許偷瞧!”谷萍兒“哼”了一聲,道:“這句話,呆會兒原話還你……”

    谷縝小心鑽入樹叢,屏息伏下,忽將衣袖猛力一拽,活結頓脫,衣袖、褲腳分開,卻由是牽動一丈開外的大石,“扑通”一聲,大石前傾落水,水花四濺。谷萍兒怕他弄鬼,立時轉身,眼見衣褲鞋襪四處散落,頓時莞爾,心道:“男人們都是這邋遢樣子。”

    她絕料不到谷縝能在一丈多遠的樹叢中引動百斤大石,當下小心將衣褲收攏疊好,來到溫泉邊,定眼望去,卻見蒸氣浮于水面,若聚若散,潭下物事模糊不清,隱見亂石中栲栳大一團黑影,料是谷縝,便忖道:“他必然憋不久的。”就傍潭邊坐下,拈著鬢發,撫著那貓兒,雪白的雙頰微微含笑,籠罩在溫泉氤氳中,倩影隱現,宛如林中仙子。

    谷縝赤條條蜷在樹叢中,屏息注視谷萍兒,心中七上八下。不想山中清寒,冷風陣來,吹得他渾身瑟瑟,几欲大抖特抖,只恨谷萍兒便在丈外,稍有動靜,必為所覺,故而蜷成一團,咬牙苦忍。忽見谷萍兒懷中的波斯貓懶洋洋睜開眼睛,綠瑩瑩的眼珠一轉,似向這方看來,谷縝被它一瞧,身子如遭針刺,心中老大的不自在,暗自疑道:“這畜牲難不成瞧見我了?”

    谷萍兒卻專注溫泉,渾不料谷縝就藏在身后樹叢。坐了一時,她瞧瞧日晷,忽覺有些不對,起身揮出數掌,拂去水面白氣,定神細察,池底只見大小石塊,卻不見人。谷萍兒身子一顫,叫聲不好,舉目望去,卻見那溫泉由這深池瀉出,沖刷出一條小河溝,穿過叢叢荊榛,蜿蜒遠去。

    “哎呀,我忘了這個!”谷萍兒一跺腳,奔出兩步,忽又想起什么,反身折回,抄起地上衣褲,急匆匆展開身法,沿那小河溝奔去。

    谷縝料定谷萍兒聰明有余,精細不足,有意設下這個局,讓她自以為自己水遁,谷萍兒情急之下,勢必沿溝追趕,這時他便可鑽出樹叢,好整以暇穿上衣褲,逍遙而去。卻不料谷萍兒心思盡在他身上,生恐谷縝出水受涼,一時多事,竟然帶走了衣褲。

    谷縝渾身赤裸,叫苦不迭,卻又不敢久呆,雙手抱胸,鑽入一片樹林,山風迎面拂來,霧嵐清冷侵肌,凍得他渾身哆嗦,心中只道:“他……他***,若……若這……這時候跳出一只老……老虎,可……可是方便,老……老子渾身光溜,就……就似脫……脫了毛的公雞……”奔得太急,一不留神,踩中一根荊刺,腳掌鑽心疼痛,只得坐倒,伸手拔刺,正思索如何找些樹葉,遮蓋羞處,忽聽見“咭”的一聲嬌笑,空中下雨也似,落下一陣衣褲鞋襪來。

    谷縝一愣,皺了皺眉,慢慢穿好衣褲,抬眼望去,只見谷萍兒懷抱波斯貓,站在參天大樹上,踩著一根細枝,玩耍也似上下起伏,見他望來,嘻嘻笑道:“好哥哥,這次算誰贏了?”谷縝道:“自然是我贏了,你不待我從溫泉里出來,就擅自離開,分明是見我閉氣功夫了得,自知不勝,臨陣脫逃。”

    谷萍兒飄然落下,伸指刮刮臉頰,說道:“不羞不羞,你連水都沒下,卻來編這些鬼話。”她面皮薄嫩,纖指過去,留下几道紅痕。谷縝卻正好相反,勝在臉皮厚實,嘿嘿笑道:“你不認輸,我又有什么法子?”

    谷萍兒道:“既然如此,再行比過?”谷縝眼珠一轉,冷笑道:“再比你也穩輸不贏,這樣好了,咱們再比輕功如何?”谷萍兒笑道:“你又有什么詭計?”谷縝道:“我自有神通,何用詭計?你瞧見遠處那棵歪脖子松樹嗎?誰先到那樹下,誰就算贏。”谷萍兒道:“好吧,就再比一比,你可不許賴了。”

    “誰賴了。”谷縝呸了一聲,說道:“我數到三,你我二人同時舉步,一,二,三……”谷萍兒將身一縱,逝如煙云,杳若孤鴻,須臾掠出十丈,斜眼望去,只見谷縝才奔兩丈,不覺暗笑,飛身又奔數丈,轉頭再瞧,忽然不見了谷縝的影子。谷萍兒心下一沉,卻并不立馬追趕,而是縱上一棵大樹枝丫,如一只黑羽飛鳥,凌空俯瞰,這一下,方圓數里盡收眼底,只見谷縝躡手躡腳,鑽入一片灌木叢中。

    谷萍兒微微一笑,展開輕功,輕點枝頭,飄落到另一棵大樹上,只須數縱,便到了谷縝頭頂,翩翩如仙子謫塵,落在谷縝身前。

    谷縝忽受驚嚇,不自覺一拳打出。谷萍兒笑道:“好啊,還是要比拳腳么?”一手抱著那貓,一首使個“雪鴻爪”,勾住谷縝來拳,腳下使絆,欲要將他絆到,可方才出腳,卻又不忍,當即收腳,使出“千浪千疊手”,轉到谷縝身后,倏忽間,伸手在他肩頭背上輕拍十下。

    谷縝曾如未覺,轉過身來,揮拳又打。谷萍兒搖頭道:“哥哥,點到即止,你已輸了。”谷縝聞如未聞,仍是拳打腳踢,不成章法。

    谷萍兒心中微微有氣,使一招“無定腳”,將谷縝絆了一個筋斗,鼻子撞著一塊石頭,鮮血長流。谷萍兒見了,心中慌亂,伸手去扶,卻被谷縝反手一拳,狠狠打在腰間,雖有內勁護體,不甚疼痛,谷萍兒心頭卻如被刀割了一下,難受極了,正想說話,忽見谷縝爬將起來,咬牙瞪眼,滿臉是血,手揮腳舞,如癲如狂。

    谷萍兒瞧得又是害怕,又是難過,勉力拆了十几招,每到欲下重手,卻又不覺心軟,驀地后躍丈余,叫道:“我,我不跟你打了……”一手捂住面頰,蹲在地上,哇地哭了出來。

    谷縝呆了呆,驀地一跤坐倒,瞪著眼呼呼喘氣,罵道:“臭丫頭,叫你跟我打,叫你臭丫頭打我……”忽覺鼻酸眼熱,當下揉了揉眼,才不致落下淚來。

    谷萍兒哭了一會兒,將淚一抹,起身叫道:“好,你定要去洗刷什么冤屈,我也由得你。”不由分說,挽起谷縝,向山中奔去。谷縝怒道:“你做什么?”欲要掙扎,卻被谷萍兒拿住“曲池穴”,無法使力,轉眼望去,谷萍兒臉色蒼白,淚痕猶新,小嘴緊緊抿著,只顧向前。

    走了一會兒,忽聽谷萍兒道:“到了!”谷縝定眼一瞧,前方松石錯雜,抱著一座天然石室石室上書“軒轅洞”四字(為什么是四?)。原來這里地處黃山光明頂下,相傳光明頂是軒轅黃帝得道飛升之所,故而這石室也被冠以大號,認為是皇帝修仙處所。

    谷萍兒又道:“汪直大約就在里面。”谷縝將信將疑,瞥她一眼,谷萍兒扭過頭去,不與他正眼相對。

    谷縝知她心情繁復,不覺微嘆。谷萍兒忽地將他一拽,縱近石室門戶,向內窺視,入目情景,卻叫二人大吃一驚,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尸首,居中火堆燃盡,余燼散落,一口大鐵鍋已然打翻,鍋內洋肉湯濺得滿地。

    谷縝見室內并無活人,當下細查尸首,卻見個個面色青黑,神情扭曲,嘴角沁出絲絲黑血,觀其容貌兵刃,正是倭寇無疑。谷縝心頭一動,尋思:“這分明是中毒跡象,卻是誰下的手?”又想到程公澤所說“偷盜砒霜”之事,這死狀確是服食砒霜所致,這二者間必有關聯。再看群倭容貌,卻無汪直在內。

    谷縝滿腹疑竇,反身坐在一塊大石上沉思,谷萍兒卻不做聲,抱著波斯貓悄立門首。不多時,忽見谷縝起身,拾起一口倭刀,出了門,在遠處挖了一個方圓丈余的大坑,挖畢已是汗流浹背,谷萍兒怪道:“你做什什?”

    谷縝道:“不可叫倭奴污了我軒轅先跡。”說罷將倭人尸首一一拽出,丟入坑中掩埋。谷萍兒默默望著他,目光星閃,若有所思。

    谷縝埋好尸首,忽又問道:“你怎么知道他們躲在這里?”谷萍兒道:“我聽來的。”谷縝道:“聽誰說的?”谷萍兒搖頭道:“這個,我可不能說,但他們送命,卻與我一點干系也沒有。”谷縝哼了一聲,瞪著他,滿臉怒色。谷萍兒見他神情,心中一酸几欲吐露實言,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谷縝正覺米化,忽聽一個女子道:“理應在這附近。”另一女子接口道:“夫人拿得定么?”二人齊齊變色,未及閃避,兩名女子已經穿林而出。一旦照面,來人也是一驚,其中一女正是銀鯉施妙妙,另一個卻是美貌婦人,素衣裹體,妍麗妖嬈,舉手投足,無不流露媚態。

    谷萍兒靠近谷縝,牽著他的衣袖,嘻嘻笑道:“妙妙姐,媽,你們怎么來啦?”施妙妙瞪視二人,臉色慘白如死。那素衣美婦卻是半嗔半笑:“還不是為了你這個調皮的小鬼,不說一聲,就到處亂跑,害我和神通好不擔心。”

    這美婦正是谷縝的繼母白湘瑤了。

    谷萍兒笑道:“我都長大啦,媽還擔心什么?再說,有縝哥哥陪著我,日夜呵護,天下哪兒去不得?”谷縝見她故作親昵,言辭曖昧,心中大為惱火,又見施妙妙秀目瞪來似有極深怨恨,谷縝心中氣苦:“這傻魚兒屢屢做出絕情的事,說出絕情的話,如今又來恨我。我又何必一廂情愿,給她好臉色看?”想到這里,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辨,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白湘瑤見谷縝神態,美目中微露疑色,卻聽谷萍兒道:“媽,你怎么和妙妙姐在一起啊?”白湘瑤道:“原本和神通一同來的,未想到中途遇上一件事情,他值得先去辦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測,就讓妙妙陪我來找你。”

    “神通?神通!”谷縝哼了一聲,道:“你怎么找來這里的?”白湘瑤笑道:“我們母女之間,私底下有一些隱祕標記互通消息,萍兒沿路留了標記,我順著找來,也不對么?”

    谷縝縱然不信,但涉及其母女之私,卻也不便多問。谷萍兒又道:“爹爹遇上了什么事?”白湘瑤道:“西城高手傷了你贏萬成贏公公,神通身為島王,不能坐視。”谷萍兒笑道:“許久沒見爹爹出過手了,可惜這次也沒眼福!”

    施妙妙見谷縝正眼也不瞧自己,但覺眼前昏黑,喉間微甜,驀地晃晃身子,扶住身旁樹木,眼淚也几乎落下來,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別哭,別哭,你若哭了,只會惹他笑話……”雖然如此,眼眶仍是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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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發表於 2010-8-5 21:26:39 |只看該作者
.    谷縝雖故作姿態,眼角與光卻始終落在室妙妙身上,忽見她神情恍惚,身子搖晃,心頭軟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間一麻,竟被谷萍兒制住“氣戶穴”,動彈不得,谷縝大怒,側目一瞧,卻見谷萍兒神色淒惶,目光落向遠處。

    白湘瑤瞧得分明,眼珠一轉,溫言道:“妙妙,你不舒服么?”施妙妙見問,勉力收拾心情,搖頭道:“我好好的啊。”白湘瑤笑道:“沒事就好,是了,你是東島五尊之一,地位勝過我和萍兒,這里的事,還是你來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紀小,見識又淺,位列五尊,已自勉強了。凡事還是由夫人決斷為好。”白湘瑤笑嘆道:“妙妙啊,你不是為難我么?我和這小子一直不大好,我若捉他,別人會疑心我懷有私念,萍兒又忒不懂事,如何處置縝兒,我還真沒法子……”

    谷縝大怒,心道:“好你個賊婆娘,拐彎抹角,竟逼妙妙抓我。”當即冷笑一聲,大聲道:“白湘瑤,你少來鬼話連篇,今日落到你母子手里,算我倒霉,施姑娘,你也不要客氣,要打要殺,谷某人一根眉毛也不會皺的。”施妙妙聽了,芳心一痛,心頭無比淒涼:“他竟叫我施姑娘,竟叫我施姑娘了么?”想著眼圈兒泛紅,浮現出瑩瑩淚光。

    谷萍兒聽得心急,啊呀叫道:“這可不成,縝哥哥說什么也是重犯,須得爹爹親自審理,方能定奪,妙妙姐,你說是不是?”

    施妙妙深吸一口氣,嘆道:“萍兒說得是,無論他犯下何種罪孽,也須島王做主。”白湘瑤搖了搖頭,神色黯然,低下頭去。施妙妙忍不住道:“夫人怎么啦?”白湘瑤苦笑道:“我知識為神通難過,他只有這一個兒子,雖然不肖,但若又他親自處置,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谷萍兒已笑道:“媽,你既然這樣說,就該替縝哥哥多說几句豪華,叫爹不要重重罰他。”白湘瑤猛然抬頭,目光中閃過一道銳芒,忽又淡淡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怎能干預島務?神通才智過人,自有決斷。”谷萍兒笑道:“既然爹爹自有決斷,那就見了爹爹,再說不遲。”

    母女倆含笑對視,白湘瑤忽地軟語道:“萍兒,祭天不見,你的嘴巴越發伶俐了。”谷萍兒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兒,若沒几分口才,媽豈不是白生了我。”白湘瑤似乎一呆,舉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谷萍兒也笑,母女二人遙遙相對,恰似竟媚斗妍一般,谷縝不覺暗罵:“真是龍生龍,鳳生鳳,狐狸精生狐狸精。”

    白湘瑤笑了一會兒,桃頰蘊紅,美眸流光,端的情若不勝,連連擺手道:“哎啞啞,不與你這丫頭胡纏了,咱們歇一陣,再去找你爹爹。”說著揀塊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懷心事,坐了下來。

    谷萍兒又問道:“爹爹去哪兒了?”白湘瑤道:“我也不知,他追西城的高手去了,或許向西,或許向南,但終須留些標記,方便我們尋找?”谷萍兒道:“爹爹一貫懶散,未必會這么心細。”白湘瑤道:“他手了,若尋不著他,就先回東島。”

    娘兒倆你一言我一語,谷縝與施妙妙卻出奇的沉默,均是目光飄忽,偶爾四目相對,也一觸即分。谷縝冷靜下來,有心解釋,然見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隨之冷了大半,唯有暗嘆:“傻魚兒心里定然恨死我了。唉,也怪我太過瞄睨世俗,舉止不常,惹來許多非議;施浩然這老頭兒又過于方正,將女兒調教得如同道學先生一般。哼,莫不是月下老兒喝醉了酒,系錯了紅繩?要不然,我怎么會喜歡這條傻魚?”

    他胸中愛恨交織,忍不住狠狠瞪向施妙妙,施妙妙瞧見,大為惱怒,忖道:“這個不要臉的壞東西,還敢這樣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嗎?”便也瞪去,兩人目光相逼,僵持了數息工夫。谷縝面對所愛女子,怒氣總如閑云流水,無法久住,怒氣一去,又不覺愛意涌起,倏爾擠眉弄眼,連做几個滑稽怪相,施妙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瑤母女側目來瞧,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谷萍兒卻料到其中故事,暗自做惱,輕輕哼了一聲。

    白湘瑤笑了笑,忽道:“萍兒,你什么時候養貓啦?”谷萍兒道:“這本是葉叔叔一名屬下的,可它一見了我,就很親近,葉叔叔說我與它有緣,便送給我啦。”白湘瑤哦了一聲,道:“聽說西城地母養了一只波斯貓,叫做北落師門,壽命極長,神奇無比,與這貓兒看來倒有几分相似。”

    谷萍兒一陣嬌笑,說道:“那是地母娘娘的寶貝,怎么會落到我這里?我給它取名粉獅子,您說好不好?”白湘瑤道:“它若是凡貓,這名字卻也配得上。”谷萍兒抿嘴一笑,撫著那貓兒頸毛,甚是憐惜。

    白湘瑤又笑了笑,說道:“抱來給我瞧一瞧!”谷萍兒欲要上前,但瞧谷縝一眼,又生猶豫。白湘瑤笑道:“你怕他跑了么?”別怕,他逃得過我們娘兒倆,也逃不過‘千鱗’的,妙妙,我說得對么?”說罷顧盼施妙妙,施妙妙瞧了瞧谷縝,稍一猶豫,點頭道:“那是自然。”

    谷縝深知白湘瑤時時挑撥,要讓施妙妙與自己情人相殘,她好坐看消化,可說天下人心之毒,莫過于此,他雖恨得牙癢,卻也不敢當真妄動,生恐施妙妙一時沖動,真將自己射成篩子。

    谷萍兒也明此理,笑吟吟將貓抱過去,白湘瑤接過,輕輕撫弄片時,忽地起身笑道:“走吧!”竟沒有將貓還回的意思。

    谷萍兒臉色微變,叫道:“媽,你,你……”白湘瑤笑道:“我怎么?還不帶你縝哥上路?”谷萍兒跌足道:“媽……”白湘瑤臉色微沉,淡然道:“你不聽我話?”說著拇指、食指按在那貓兒頸上。原來知女莫若母,谷萍兒(后面又看不清了,本人臆斷,望整編時修改好)自小喜歡貓狗,倘若貓狗不慎夭亡,必然哭得死去活來,白湘瑤見她喜愛這只波斯貓,便故意騙來,挾制于他,逼她不敢輕易放走谷縝。

    谷萍兒深知乃母之風,心中為難極了,一邊是心愛寵物,一邊卻是心愛男子,此時卻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不覺呆在當地,眼圈紅了。忽聽谷縝哈哈大笑,起身叫道:“上路就上路,臭婆娘,怕你我就是你養的!”說著一拂衣袖,大步前行,口中高聲唱道:“大江東去浪錢疊,引得這數十人,駕這一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這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這一出《關大王赴單刀會》,專道關云長單刀赴會的故事,谷縝唱得高低起伏,一波三折,以此自況,竟不將前途危局放在眼里。白湘瑤心中暗恨,嘴里卻笑道:“關云長義薄云天,事嫂如母,可不似有的人奸妹弒母,大逆不道。”谷縝看她一眼,淡然道:“誰是我母親呀?我媽姓商,可不姓白,要做我媽,修十輩子再說。”

    白湘瑤聽慣了他這套說辭,一笑了之,施妙妙卻是憤憤不平,喝道:“谷縝你太無禮了.....”谷縝笑道:“你倒說說,我怎么無禮了?”施妙妙道:“常言道: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就因為你平時小節不修,不敬長輩,愛討口舌便宜,一致于后來乖戾無道,犯下大錯.....”言語間,想到傷心處,眉見泛紅,嗓子一自哽咽。谷縝皺眉望她,心中暗罵:“你這條傻魚兒,將來落到我手里,先打你一頓扳子。“再瞧瞧白湘瑤含笑注視,心中更怒,哼了一聲,甩袖便走。

    四人步行出山,遙見前方車馬,兩名東島弟子迎上來,眼見不但找到谷萍兒,更捉到谷縝,二人皆大歡喜。谷萍兒道:”大伙都坐車嗎?縝哥哥怎么辦?”白湘瑤笑道:“他也坐車,但須有防備。”說著從袖間取出一團小指粗細的透明繩索,說道:“這小子善于開鎖,尋常瑣具捆不住他,這根玉蛟索相傳用蛟筋煉制,寶刀莫傷,妙妙,你看是否捆他一捆。”

    施妙妙若答不,無疑自承認對谷縝余情未斷,若答是又覺不忍,正自躊躇間,谷萍兒已笑道:“還是我來捆吧。”

    “不成!”白湘瑤斷然道:“這人太狡猾狠毒,你心腸太軟,易受鼓惑,最好離他遠些。”谷萍兒正要撒嬌,卻見白湘瑤目射寒光,又捏那粉獅子的脖子,頓時氣勢一軟,撅嘴不樂。

    施妙妙稍一猶豫,接國繩索。谷縝瞧的生氣,將手一伸,笑嘻嘻道:“施大小姐,請了。”施妙妙見他嘲諷神色,心如刀割,咬牙將他雙手縛上,忽聽谷縝在耳邊恨聲道:“捆得好,憑這份捆人的本事,可以去獄島當島主夫人了。”施妙妙原本心中不安,聽得這話,滿懷不安盡數化成怒氣,狠狠將那玉蛟索收緊,打上死結,痛得谷縝齜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氣。

    一路上,谷萍兒笑咪咪的纏著谷縝說話,谷縝有一句無一句,隨口答應。施妙妙則縮在車廂一角,雙手抱膝,心中其亂如絲,不敢正眼去瞧谷縝,偶爾看他手腳束縛,又不覺亦背亦憂,尋思道:“我方才或許弄痛了他,這樣捆的久了,會不會傷了手腳呢?”忐忑不已,漸漸后悔起來。

    這般行了一程,白湘瑤忽地叫停,說道:“天色已晚,且在這鎮上歇足一晚,再說其他。”眾人下車,谷縝手腳束縛,行動不便,全靠兩名東島弟子抬出,便笑道:“妙極,妙極,坐轎舒服抬轎苦,有勞二位師兄了。”他這當兒不忘討口舌便宜,且故意下墜扭動,已增自身分量。

    客棧內客人不少,乍見這三位絕色美女徜徉入客棧,均是眼前一亮,又見抬進一個人來,更覺得驚奇。棧中伙計著意巴結,騰出一張空座。谷縝落座,便大聲叫道:“伙計點菜。”

    白湘瑤知他又有名堂,微微一笑,并不打斷。店中伙計見他囚徒身份,假裝不聞,徑自向三女點頭哈腰,谷縝怒道:“我把你這伙計的招風耳撕了下酒,爺爺叫你,你沒聽見么?”伙計大怒,正要反唇相譏,谷萍兒卻笑道:“罷了,他既要點菜,你由他就是.....”

    店伙計無奈,只得轉過身來,賠笑道:“客官點什么?”谷縝道:“只怕爺爺要的你這里沒有?”店伙計道:“絕無次理,本店的酒菜白里聞名的。”

    “好!”谷縝道,“那就先來個六月飛雪。”店伙計怪道:“這是什么菜?”谷縝道:“這個還不容易懂嗎?就是將六月的雪化做一杯冰水,給爺爺消消暑熱。”店伙計賠笑道:“爺爺糊弄小的,六月里哪能下雪?”谷縝倒:竇娥含冤,六月飛雪,你沒聽過嗎?“店伙計耐著性子道:”戲本上的勾當,豈能當真……“

    谷縝呸了一聲,道:“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哪兒來這許多廢話?什么百里聞名,百里聞臭還差不多。“店伙計怒極,若非瞧那三位佳人份兒上,早已一巴掌打過來,一時間憋紫了臉,忍氣吞聲道:‘是,是,爺爺明斷,這個,這個小店確實做不出來。”

    “知錯就好。”谷縝又道,“既無‘六月飛雪‘,那就來個‘人間三毒’。”店伙計聽得一呆,這名兒不只未曾聽過,抑且取得凶險至極,不由吃吃道:“什么三毒?”谷縝笑道:“沒聽說過么?有道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由可,最毒婦人心’,故而這人間三毒,乃是三道菜,第一是烏雞燉青蛇;第二是紅油炸馬蜂;第三則是清炒婦人心。”

    店伙計聽得臉色發白,青蛇馬蜂還罷了,但相比“婦人心”,這兩樣均不算什么,忙笑道:“爺爺取笑了,小的拼死,也給你捉蛇取蜂,但至于這‘婦人心’么,怎么取得?殺人償命,爺爺不是要小人的命么?”

    谷縝笑罵道:“不知變通的蠢材,你就不能用豬心、狗心么,反正也差不多。嗯,記住了,無論豬心、狗心,都要三顆,少一顆都不行。”

    他含沙射影,罵得惡毒,白湘瑤面色微沉,谷萍兒則抿嘴不語,斜望他處,唯獨施妙妙性急,拍桌而起,叫道:“壞東西,你沒個完么?”谷縝道:“我自點菜吃飯,關你什么事?”施妙妙瞪他一眼,罵道:“雞腸小肚的臭賊。”谷縝道:“我雞腸小肚,總比狼心狗肺的強。”施妙妙怒道:“你罵人?”谷縝笑道:“我罵狼、罵狗,就不罵人。”

    施妙妙忍無可忍,驀地出手,狠狠打了谷縝一個嘴巴,大得他翻到在你,口角流血,哈哈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悲憤之意,溢于言表。施妙妙一掌打過,不覺悔從中來,望著谷縝呆了呆,眼眶一熱,驀地流下淚來,罵道:“壞東西……你,你不得好死……”罵完再也忍耐不住,驀地以手掩口,沖出棧門,飛也似去了。

    棧內客人見此情形,無不議論紛紛。谷萍兒扶起谷縝,見他左頰高腫,心中大痛,暗罵施妙妙兩句,取了手絹給他揩拭嘴角血跡。白湘瑤卻是笑笑,說道:“伙計,這位客官頭腦不清,他點的菜便不要了,你揀店內拿手的做几樣,能下飯就好。”店伙計求之不得,聞言大喜,連連稱是。

    谷縝沉著臉一言不發,不多時,忽聽棧外轱轆聲響,一陣笑語,從門外走進一群人來,為首公子青衫飄飄,丰神俊朗,見了谷縝,驀地臉色微變,驟然止步。谷縝見了,露出一絲笑意,揚聲道:“沈兄好。”

    來人正是沈秀,他見谷縝雙手被縛,又與兩位明艷女子同坐,心中大為驚疑,眼珠一轉,笑吟吟道:“谷少主好。”谷縝一笑,又瞧見沈秀身后之人,便笑道:“周老爺,多日不見,甚念甚念。”周祖謨立在沈秀身后,躲躲閃閃,誰想谷縝眼賊,還是瞧見自己,當下露出羞怒之色,呸了一聲,道:“念你娘的屁。”

    谷縝心道:‘原來如此,這周祖謨竟是沈秀的手下,他前往東瀛后買鳥銃,大約也是沈秀的授意,無怪我總覺此事不似沈瘸子的作為。周祖謨口中的‘沈先生’,自也是這小瘸子了。是了,東瀛鳥銃,制藝甚精,射擊頗准,勝過中華土產,日本五兩一支,轉賣到中土,便能賣到二十兩以上,縱有風險,余羨卻很可觀。“他隨在難中,仍然不忘算計,心念數轉,忽見沈秀拄著拐杖,一步一縱,坐到一張桌邊,同行五人也占了兩桌。沈秀目光陰鷙,不時掃視這方。

    菜已將上,谷縝無法動筷,谷萍兒便將菜肴盛在碗中,一口口喂他進食,沈秀嘿嘿笑道:“谷兄好福氣,無論走到哪里,均有佳人相伴。”言下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谷縝心情煩悶,冷笑不答,谷萍兒卻低聲道:“你認識這人么?他的眼神可真討厭。”谷縝轉眼一瞧,只見沈秀一雙眼只在白湘瑤與谷萍兒身上游移,不由尋思:“這小瘸子仍是不改本性。”便低聲道:“這人不是好貨,須得提防。”

    谷萍兒眼珠一轉,笑道:“我去去就來。”轉身入了棧內,半晌才出,又喂谷縝進食。谷縝正覺奇怪,忽見沈秀等人所要酒菜流水般上來,想是路途困頓,腹內飢餓,一時只聽稀里嘩啦的飲食之聲。

    吃不多時,忽聽其中一人皺眉按腹,呻吟起來。周祖謨道:“老錢,你怎么了……”話未說完,便覺一股濁氣在腹內游走,咕嚕作響,周祖謨急運內勁彈壓,誰知越壓越有絞痛之勢,轉眼一瞧,同桌之人無不蹙眉抿嘴,神色怪異。驀地有人起身,叫道:“伙計,茅房何在?”伙計一愣,指明方位,霎時間,數道人影破空而出,直奔茅房,沈秀雖瘸了一足,仍是翩若寒鴉,矯若水蛇,一瘸一拐,便搶在眾人之前,扎入茅房,砰地一聲將門閉緊。

    眾人氣急敗壞,卻又不敢與首領爭先,有的急往棧外覓地方便,內功稍差者則屎尿齊滾,當場不恭起來。一時間棧內臭氣熏天,眾食客食欲大減,紛紛叫罵。沈秀部下雖然都是蠻橫之輩,但此時忙于內務,耳聽罵聲,也無暇理會了。

    谷縝瞧得心頭一動,輕笑道:“是‘五谷通明散‘?”谷萍兒頷首微笑。谷縝道:“用了多少?”谷萍兒道:“半瓶!”谷縝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好丫頭,真有你的。”

    原來這“五谷通明散”是東島祕藥,服食者非得瀉足三日三夜,將體內五谷濁氣瀉盡,然后吞津服氣,飽填以先天真元,從而臻至辟谷養氣的境界。說來本是良藥,但藥性稍嫌霸道,服食分量太多,又無相應內功輔佐,必然大瀉特瀉,直至虛脫。

    客棧里齷齪不堪,亂成一團,白湘瑤好潔,露出煩惡之色,微微皺眉,向掌柜要了兩間上房,自去歇息。谷縝與兩名東島子弟同處一室,谷縝一會兒嚷著方便,一會兒又要水喝,折騰得兩名弟子叫苦不迭,到后來索性再不管他,大被捂頭,只顧睡覺。

    谷縝自覺無趣,蜷在床上睡了一陣,忽覺有人在解手腳束縛,谷縝渾渾噩噩,不及睜眼,脫口便道:“妙妙?”張眼一瞧,卻間谷萍兒神色淒楚,呆呆望著自己。

    谷縝心中好一陣失望,嘆道:“敢情是你?”谷萍兒几乎流下淚來,別過頭去,忍了半晌,方恨聲道:“你,你做夢也想著她?”谷縝沉默不語。谷萍兒又道:“可她只知道打你、罵你,卻不會來救你。”忽見谷縝狠狠瞪來,額上青筋暴出。心知自己說中他心底痛處,一時緘口,默默解開“玉蛟筋”,谷縝也不做聲,轉眼望去,那兩名弟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谷萍兒道:“我點了他們的穴道。”

    谷縝點點頭,步出門外,谷萍兒跟隨在后,懷里抱著那只波斯貓,想是她設法從母親那兒偷回來的。白湘瑤人雖多詐,卻無什么武功,谷萍兒明里不好違背她,暗里使寫手腳偷來,并不太難。

    谷縝除了客棧,走了一程,見谷萍兒始終跟著,不由皺眉道:“你跟著我作甚?”谷萍兒偷瞧他一眼,低聲道:“我放了你,回去必受責罰的。”谷縝見她神情淒婉,形影孤單,心中真是又氣又憐,想要罵她几句,又出不了口。只得哼了一聲,方要舉步,眼前銀光忽閃,施妙妙從天飄落,美目晶亮,盯著二人,神色頗為驚疑。

    三人默默對視半晌,施妙妙緩緩道:“你們上哪兒去?”谷縝淡然道:“哪兒去不得?”施妙妙皺了皺眉,搖頭道:“難道你真想這樣躲躲藏藏,過一輩子么?”谷縝笑道:“這么說,你要攔著我了?”施妙妙望著谷縝,由那眉眼笑容間,仿佛能想見往日的種種情愛溫存,可人雖如是,情已昨非,眼前的男子再也不同以往了,想到這里,只覺芳心劇痛,柔腸寸斷,一咬牙,道:“不錯,有我在此,你休想跨出半步。”

    谷萍兒微微色變,谷縝卻含笑如故,說一聲“一”,舉起右腳,緩緩跨出一步。

    “叮!”金芒藍電相交,雙雙跌落在谷縝腳前,卻是一枚銀鱗、一枚尖錐。谷縝望著那銀鱗,一時怔住。忽聽施妙妙道:“萍兒,你別逼我用‘千鱗‘,你的’無相錐‘只有三分火候,敵不過我的。”

    谷萍兒咬了咬嘴唇,大聲道:“打不過也要打,總之……總之,你要抓他,先殺我好了……”施妙妙呆呆望著她。心中莫名其妙,說道:“【萍兒,你忘了么,他當年如何害你……”谷萍兒愣了愣,捂耳道:“我不聽,我不聽。”施妙妙幽幽道:“萍兒,你定是被他花言巧語迷惑住了。”

    谷萍兒身子微顫,兩眼一閉,驀地流下淚來,施妙妙見狀,也覺一陣鼻酸。忽聽谷縝道:“施妙妙,你真要殺我么?”施妙妙竭力忍淚,咬了咬牙,澀聲道:“你不逃走,我便不傷你。”谷縝哈哈大笑,驀地向前跨出一步,施妙妙一愣,怒道:“壞東西,你不要命了?”谷縝微微慘笑,又跨一步,施妙妙不覺心跳如雷,谷縝雖然武功低微,但此時予她的壓力,尤勝絕代高手,眼看他步步進逼,不自禁攥住一只銀鯉。秀目瞪圓,厲聲道:“你,你再進一步,我真不客氣了。”

    谷縝深知施妙妙此時已如箭在弦,自己在若侵逼,她勢必出手,想到這里,驀地一陣心灰意冷,尋思:“我一心想洗脫冤情,大半還不是為了你傻魚兒么,若不然,我何不遠涉九譯絕域,終生不返中土?可你這傻魚兒,一再如此對我。罷罷罷,這般活著,真不如死了。”想著慘然一笑,第三步正要跨出,忽覺腰間一麻,渾身僵直,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張口欲罵,又出不得聲。

    只聽谷萍兒嘻嘻笑道:“妙妙姐,你的‘千鱗’固然厲害,我敵不過你,但徒手功夫卻不知如何?萍兒倒想討教几招。”施妙妙見谷萍兒制住谷縝,解了僵局,不覺大大松了口氣,聽了谷萍兒說的話,微一怔忡,道:“若我勝了呢?”谷萍兒道:“你若勝了,我們乖乖回去,我若勝了,你須得放過縝哥哥。”

    施妙妙聞言,只覺酸氣沖鼻,眼淚几乎奪眶而出,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叫道:“我何嘗不想放他,若我死了,就能洗刷他的罪孽,我寧可死了的好。”想到這里,她沉默時許,點頭道:“好,我便不用千鱗。”

    谷萍兒道:“我也不用無相錐。”當即從腰間取出一個鹿皮囊,丟在一邊,又將谷縝扶到一旁坐下,將波斯貓放在他膝上,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起身,轉眼望去。施妙妙已將竹籃擱在一邊,悄然佇立。

    谷萍兒輕喝一聲,雙手如波浪起伏,揮灑而出,正是“千浪千疊手”,施妙妙不敢大意,也應以本門“指南拳”。“千浪千疊手”招式幻妙迅捷,講求心勁相疊,雙手看似各自攻敵,實則互相牽引激發,比方說左手出招,招式方出,勁力未消,右手勁力早已跟上,右手勁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勁,故而勁力相疊,相生不窮,練到絕頂處,直如驚濤千疊一般。

    “指南拳”卻是不同,直來直去,鮮有機巧,但拳隨身轉,招招不離對手周身五處要穴,攻敵所必救,有如磁針指南,故而得名。

    二女均是絕色,玉貌花容,襟帶當風,此時斗將起來,雖然招招凶險,旁人瞧來,卻如蝴蝶對舞,黃鶯相戲,說不出的曼妙動人。谷萍兒的武功是谷神通親傳,無一不是當世一流,只是修習日短,難得大成,施妙妙卻是自幼習武,內外兼修,“北極天磁功”已有相當根底,勁與意會,意與神合,舉手投足,自見威力。谷萍兒“千浪千疊手”無功,又連變五六種絕學,離奇變換,令人目不暇接,但施妙妙卻只以一路“指南拳”應對,始終不落下風。斗到七十余招,二人內力修為漸漸分出高下,施妙妙出手仍是神完氣足,谷萍兒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出聲道:萍兒,你認輸吧。”

    谷萍兒咯咯一笑,后躍五尺,望著施妙妙道:“妙妙姐,你好狠心,非贏我不可么?”施妙妙微微苦笑,道:“你又為何定要幫他?”谷萍兒輕哼一聲,驀地將手一招,看似將要拍出,忽地袖中寒星點點,射向施妙妙。

    原來,谷萍兒自知比拼暗器,絕非“千鱗”之敵,是故以比拼徒手功夫為名,騙得施妙妙放下銀鯉,她卻偷偷藏了几枚“無相錐”,斗到緊要關頭,突然發難。這一招十分狠毒,如非強仇大恨,不能施為。谷萍兒也是愛極生妒,又百計周護谷縝,故而狠起心腸,欲置施妙妙于死地,至于此后谷縝如何怨怪,那也是顧不得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轉,身披銀綃隨風飄轉,退到手心,一揮間,那几點寒星急遽隱沒,施妙妙又將銀綃一展,那几枚鋼錐貼在綃上,藍汪汪精芒逼人。

    原來這銀綃名叫“軟金紗”,是“千鱗”一脈自古相傳的寶物,織紗的絲線并非蠶絲棉線,而是由一種奇特精金中抽煉而出,織成后刀槍莫入,抑且只須貫注“北極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專收各種微小暗器。

    這“軟金紗”施妙妙極少運用,谷萍兒也只有耳聞,此時一瞧,不由吃驚。施妙妙見她用出這等毒招,心中氣惱,正要斥責,忽見谷萍兒臉色發白,口唇顫抖,哇的一聲,蹲地大哭起來。施妙妙見她哭得真切,也被牽動衷腸,不自禁恨意煙消,憐意大起,抖落鋼錐,上前撫著她背,柔聲說道:“萍兒,姐姐知道你心軟,以德抱怨,可他罪孽太深……也是沒法子的事……”說到這里,傷感不勝,正想扶萍兒起來,忽覺腰脅一麻,身子頓然僵直,施妙妙大驚,卻見谷萍兒抬起頭來,臉上淚珠宛然,笑嘻嘻地道:“我就知道,妙妙姐你心腸最好,也最好騙。”施妙妙怒道:“你,你……裝哭騙我。”

    谷萍兒冷冷道:“為救哥哥,我什么也肯做的,我且受著你,待哥哥去得遠了,再放你離開,這么一來,你怎么也捉不到他了,對不對?”施妙妙不勝驚疑,見她神情,心念一動,驀地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這谷萍兒對

    谷縝的情感,分明已超過兄妹之情,成了別樣情愫。這念頭一起,施妙妙不由生出一身冷汗,忙將這念頭按捺下去,但越是克制,這念頭卻越是強烈,仔細想來,這一路上,谷萍兒眉梢眼角,無不流露出對谷縝的愛慕之情,只是自己囿于兄妹倫理,雖已察覺,卻始終不愿往這方面深思。

  施妙妙越想越驚,一時心跳加劇,瞪著谷萍兒道:“你,你……”谷萍兒笑道:“我怎么?好了,我先放了哥哥,再與你說話兒。”當即將施妙妙挾起,縱回安置谷縝之處,這一瞧,谷萍兒失聲驚呼,面上血色全無,只見地上空空,谷縝也好,粉獅子也罷,均已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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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6:56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絕望 上


    陸漸猛地驚醒,四周幻象盡消,眼前的景物由蒙眬變得清晰起來,耳邊似乎有人叫喊自己,他使勁搖了搖頭,才略略清醒。轉眼望去,卻見姚晴定定注視自己,眼角殘留几點淚痕。

    陸漸見她活轉過來,驚喜不勝,欲要掙起,又覺渾身無力,歡喜道:“阿晴,你真的好了,我不是在做夢吧?”姚晴搖頭道:“不是夢,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壓制住我體內的‘土勁’,現今我真的好了。”她望著陸漸,遲疑道,“你又怎么啦?方才臉色灰白,連呼吸也沒了。”

    陸漸心知體內有了極大變故,禁制將破,去死不遠,但怕姚晴憂心,也不多說,只是笑笑,說道:“我沒事,大抵用勁過度,一時昏過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著我的眼睛……”陸漸與她四目相對,驟然心虛,急忙轉過眼去。

    姚晴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從小就不會撒謊,嘴里說假話,眼睛卻不會說謊,你到底有什么大事瞞著我?”陸漸搖頭道:“沒,沒什么事。”姚晴微露惱色,冷笑道:“那好,你站起來給我瞧瞧。”說著將他放開。

    陸漸點點頭,長吸一口氣,欲要起身,身上確實酥軟如泥,無法使勁,當下一點點挪到牆邊,扶著牆壁,慢慢撐起。但連撐兩次,都受制于氣力,撐到一半,復又坐下,轉眼望去,見姚晴正定眼望著自己,心知自己若不能站起來,必然惹她擔心。想到這兒,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奮力一撐,竟顫巍巍站起來,兩手扶牆,雙腿猶自陣陣發抖,嘴里卻笑道:“阿晴,你看,我這不是站起來了么?”

    姚晴呆呆望著他,驀地眼眶一紅,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個人呀,看著傻傻的,骨子里卻倔強得很……”走上前來,將他扶到桌邊坐下,低著頭,默不作聲。陸漸瞧他神色忽而猶豫,忽而氣惱,也不知她想些什么。

    兩人各懷心思,坐了一會兒,忽聽一陣腳步聲,竟向廟中來了。姚晴不知來者是敵是友,自己雖逃過一劫,但修為尚未恢復,陸漸又渾身無力,微一思忖,便扶著陸漸,轉到神龕后面。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聽來似有兩人,須臾入廟,一個聲音道:“父親,這山雨可真奇怪,山那邊還是晴好天氣,翻過山頭,便下起雨來了。”陸漸只覺耳熟,未及細想,便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嗯了一聲,心不在焉道:“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且歇一陣,再走不遲。”

    二人坐下,那年少者道:“父親,我只是奇怪,咱們拼死沖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繞這么大個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還要故布疑陣。”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那蒼老者嘆息道,“這次的對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羅網,你我若是強入東海,正中了他的奸計,且我還有一個極大的擔心……”聽得這話,陸、姚均是一驚,隱隱猜到來人身份。

    卻聽那年少者切齒道:“你說的是那厮……”那老者道:“不錯,那厮接足利幕府之命,誘逼我與徐海偷襲南京,實在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你想,我們即便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氣大傷。是以勝也好,敗也好,我方均會大大削弱,那時候他再趁機消滅我等,豈非不費力氣。”

    那年少者半晌道:“他為何這樣做?”那老者冷笑道:“那厮野心極大,我們一死,他憑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將海上討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別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實不然,陳東、麻葉、徐海與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盤。但若我們四人全都死了,偌大的東海不就是他的么”那時候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無二日,國無二王。’為此緣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陸漸與姚晴聽得這一番對答,心中突突直跳。原來這二人一個是汪直,另一個卻是其義子毛海峰。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陸漸猛提勁力,卻覺周身經脈空空如也,半點兒氣力也無,不由心中大急,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廟里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么?”毛海峰嘆道:“不滿父親,我在想那些死在黃山的弟兄,他們對我們忠心耿耿,卻死得如此冤枉。”汪直略一默然,徐徐道:“你我要想保命,隨從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你我行蹤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以毒死他們,畢竟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話未說完,忽聽廟外傳來一聲長笑,有人以生硬華語道:“二位原來在這里!”汪直父子齊齊啊了一聲,隨即傳來金刃破空之聲,那風聲嗚嗚作響,掠來掠去,足有三四個來回,突然“當啷”一聲,似有刀劍斷裂,接著毛海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淒厲無比,叫人毛骨悚然。

    忽聽汪直驚叫道:“海峰,海峰……”卻不聞有人答應,汪直忽地淒聲叫道:“他死了,他死了……”來人哈哈笑道:“當然死了,人被砍成兩截,還能不死么?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姓名他一會就到,你千萬聰明一些。你也知道,將人砍成兩截容易,連成一個就難了。

    汪直沉默一陣,忽道:"鵜左先生,你若放我一馬,金銀財寶,你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卻不答話.

    陸漸聽到"鵜左"二字,心頭不由一動,再聽那人語調,猛可間想起一個人來.轉念一想,又覺難以置信,尋思:"他來中原做什么?怎地又和汪直認識?"沉吟間,忽地如刺在背,寒毛豎起,這怪異感覺在南京城外曾經有過一次,可說刻骨銘心,但此時這種異感,較之當日更勝三分.猛可間,他抬頭一看,几乎叫出聲來,只見屋梁上蹲這一個怪人,身體瘦小,穿一件黃布短衫,肌膚上生

    有寸許黃毛,瞪著一雙碧螢螢的小眼,正惡狠狠盯著自己.

    姚晴初時不覺,忽見陸漸神色有異,不覺抬頭,瞧見那人,不由花容慘變,一則因為來人形貌怪異,二是此人如鬼似魅,來到頭頂,她竟無所察覺.

    那怪人眼珠一轉,身形忽蜷,黃影閃動,凌空扑向二人.姚晴欲要閃避,奈何此人來勢太疾,自己便能躲開,陸漸也難免厄,情急間忽地一掌拍出.

    那怪人來勢迅猛,但被掌風掃中,卻出人意料,吱地一聲就地滾出,嗖地抱住一根柱子,手足并用,疾如風火,簌溜一下又爬回梁上,望著二人咬牙切齒.

    姚晴也不料來人如此不濟,微感吃驚,忽聽有人粗聲粗氣道:"鼠大聖,你爬上爬下做什么?"那黃衫怪人尖聲道:"螃蟹怪,有人,有人!"那個粗莽的聲音叫到:"是么?"

    話音方落,便聽"咔嚓"一聲,塵土飛揚,神龕不知遭何物沖擊,橫著斷成兩截.姚晴慌忙扶著陸漸橫掠而出,忽覺頭頂風響,揮袖掃出,那物被風一卷,飛出老遠,粘在牆上,仔細一看,卻是一口濃痰.那鼠大聖縮在房梁一隅,桀桀直笑,姚晴心中煩惡至極,罵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這些無賴招數."

    "果然有人啊!"一個聲音響如洪鐘.姚晴循聲望去,前方立著一個褐衣怪人,粗壯剽悍,相貌堂堂,與常人無甚異樣,惟獨一雙手臂極粗極長,超過兩膝,垂到足背,如同螃蟹的一雙大螯.

    姚晴見他體格怪異,甚是吃驚,忽聽陸漸在她耳邊低聲道:"當心,他們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轉,見地上躺著一具尸體,攔腰斬斷,血流滿地.血泊中立著兩個男子,一人年約六旬,須發花白,神色頹喪,料來便是汪直;另一人卻是華服少年,身子瘦小,兩眼死盯陸漸,面皮由白變紅,由紅變紫.

    "倉兵衛!"陸漸皺眉嘆道,"果真是你,你什么時候來中土了?"這華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做過陸漸仆人的倭國少年,鵜左倉兵衛了.

    倉兵衛生平最大恥辱,便是做了陸漸的仆人,近來他風頭漸長,旁人均以"先生"稱呼,此時忽聽陸漸叫出自身名字,一腔恥辱涌上心頭,將手一揮,喝道:"將男子殺了,女子任由你二人處置."

    螃蟹怪聽了,咧嘴怪笑,左臂呼地揮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見狀運起神通,誰想那藤蔓才生數寸,便即化為飛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復,不能將"化生"之朮運用自如.無奈之下,只得攙著陸漸向后縱出.

    螃蟹怪左臂掃空,轟地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石破土,留下偌大一個凹槽.姚晴驚魂未定,忽又覺身后風起,心知定是鼠大聖從后偷襲,急忙回掌掃出。

    鼠大聖身法敏捷詭異,膽量卻極小,不敢與人硬碰,故而這一下志在騷擾,眼見姚晴回攻,縮身便退,躥到梁上爬來爬去,桀桀怪笑,擾人心神.螃蟹怪卻仗著一雙如鋼似鐵的怪臂,橫掃豎劈,攪得滿室狂風大作.姚晴不敢硬擋,招招后退,同時還要防備鼠大聖的偷襲,顧此失彼,大感狼狽,兜了數圈,忽被逼到牆角,耳聽得鼠大聖尖聲怪笑,螃蟹怪手臂高舉,重重劈下。

    姚晴銀牙一咬,放開陸漸,力貫雙臂,欲要硬擋.陸漸看在眼里,斜剌里伸出右手,捺著螃蟹怪的手腕,輕輕一撥.這一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暗合"天劫馭兵法".螃蟹怪不由自主,手臂偏出,砰地擊穿牆壁,泥土四濺.姚晴見螃蟹怪手臂陷在牆中,無法拔出,趁機出指,戳他"檀中"穴,孰料如中鋼板,手指劇痛.

    姚晴忍痛縮手,卻見螃蟹怪形若無事,拔出手來,轉過身子,眼里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驚:"這人難道是鐵打的身子不成?"轉念間,扶著陸漸斜奔數步,退到寬敞之地,微微喘氣.忽聽陸漸在耳邊低聲道:"阿晴,這人我來對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但見他身子雖然虛弱,卻是目光炯炯,神情堅毅,當下心念電轉,點頭道:"千萬當心."放開陸漸,退后几步,默運真氣,回復神通.

    陸漸轉過身子,靠著一根木株慢慢站直,臉色蒼白,眼見螃蟹怪大步流星,要追姚晴,便揚聲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決一勝負?"

    螃蟹怪聞聲轉過頭來,饒有興致看他片刻,驀地哈哈大笑.陸漸道:"你笑什么?不敢和我打么?"螃蟹怪冷笑道:"看你嬌怯怯的,象個娘們兒似的,別說受我一下兩下,就是一陣風也將你吹走了……***,鼠大聖,再學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

    原來他說一句,房梁上的鼠大聖便跟著學一句,可到了最后兩句,忽又變做:"***,螃蟹怪,再學老子,我剝了你的螃蟹殼."這人鼠頭鼠腦,卻半點也不肯吃虧.

    螃蟹怪氣得暴跳如雷,但他雖然身如鋼鐵,臂力驚人,騰挪縱躍,卻非所長.鼠大聖藏在梁上,叫他無法可施.鼠大聖得意至極,在梁上躥來躥去,桀桀桀笑個不停.

    陸漸皺了皺眉,淡然道:“原來你這人只會動嘴,不敢動手的。”螃蟹怪拿鼠大聖無法,一腔怒氣正好發在他身上,臉上橫肉亂顫,厲叫道:

    “好,我先將你砸成肉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個痛快。”當即左臂一揮,呼地掃向陸漸。

    陸漸說話之時,已運用定脈之法,將散亂劫力匯聚在雙手劫海。此時身上雖然乏力,卻已不似最初那般軟弱,只是縱躍跳彈,仍有不能,故而特意靠著木柱,穩住身形。眼見螃蟹怪掃來,雙手迎上,輕飄飄抱住那條巨臂,當作一件兵刃,運轉“天劫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頓熱,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過陸漸額角,辟了個空。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聲,右臂縱向劈落,陸漸仍以“天劫馭兵法”應對,只是變挑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斜斜落下,砰地砸中陸漸身邊地面,石屑四濺,泥土翻飛。

    螃蟹怪撓一撓頭,大呼邪門,鼠大聖也停了嬉戲,瞪圓小眼,查看發生何事。螃蟹怪一咬牙,驀地雙手齊出,心中發狠:“你動我右手,老子左手劈你,你動我左手,老子右手劈你,總之將你劈成兩半。”

    陸漸不動聲色,觀其來勢,雙手忽如分花拂柳,左手拂他右手,右手拂他左手,螃蟹怪一雙手臂同時跳起,當空交擊,扑的一聲悶響,如中敗革。饒是他雙臂[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若鐵,如此以硬碰硬,仍覺痛徹骨髓,哎呀大叫一聲,后躍三尺,瞪著陸漸道:“你,你會邪法?”

    鼠大聖也叫道:“你,你會邪法?”叫完捧腹大笑,道:“沒用,沒用,死螃蟹沒用。”螃蟹怪亮色青了又紅,嚴重凶光閃爍。要知他練成這“千鈞螯”以來,罕逢敵手,方才三合劈了毛海峰,威力十足。此時卻莫名其妙,屢屢受挫,這一口氣著實無法下咽,罵道:“老子就不信邪。”雙臂狂舞亂劈,扑向陸漸。

    陸漸手上勁力極弱,能夠抵御螃蟹怪的鐵臂,全憑劫力運轉“天劫馭兵法”。但只有劫力,缺少本力,用這法門抵擋螃蟹怪的神力,便如一發懸千鈞之石,一葉負萬斛之糧,凶險絕倫,稍有不慎,對方勁力瀉出,傳至陸漸身上,以陸漸身子之弱,有死無生。此時螃蟹怪風魔也似一輪亂劈,陸漸出手也隨之變快,體力流逝自也因此加快,漸至于眼前暈眩,雙腿發軟。

    倉兵衛冷眼旁觀,看出其中關竅,忽地大聲道:“螃蟹怪,你將柱子劈斷,他一定站不穩的。”螃蟹怪恍然大悟,應聲轉到陸漸身后,手臂若大斧長戟,欲要劈斷木柱,陸漸不容他得逞,螃蟹怪一轉,亦隨之挪步,雙手揮灑,又將來勢化解。

    螃蟹怪一劈不成,又繞陸漸身后,陸漸被他牽制,只得以柱子為軸,不住轉動,始終與之正面相對,不讓他尋機折柱。可是如此以來,陸漸體力消耗更劇,不多時,便覺兩眼發黑,雙耳嗡鳴。

    倉兵衛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忽見姚晴秀眼之中,寒光射來。倉兵衛微微一驚,忽覺足下一動,兩根藤蔓破地而出,將他雙腳纏住。倉兵衛何曾見過如此怪事,駭然大叫,忽見姚晴縱身掠上,當即拔出長刀,大喝一聲,迎面劈出。姚晴輕輕巧巧,閃身讓過,一章劈中他肩頭。倉兵衛吃痛,啊呀一聲,長刀落地。

    姚晴原本見她支使兩大劫奴,若非劫奴,必然身懷奇功,是故蓄足神通,才敢動手,誰料倉兵衛如此不濟,一招便被震落長刀,不覺一呆,大感啼笑皆非,當下出指點中他“膻中穴”。汪直見狀,大喜過望,轉身便跑,姚晴欲要追趕,忽聽陸漸悶哼一聲,轉眼望去,卻是他出手稍慢,螃蟹怪一成劫力繞過“天劫馭兵法”,傳到他身上,身后木柱簌簌動搖,陸漸喉頭腥甜,吐出大口鮮血,臉色變成慘灰之色。

    姚晴驚駭欲絕,厲喝道:“住手。”挑起長刀,擱上倉兵衛脖子。螃蟹怪雙螯高高舉起,本想一鼓作氣結果陸漸,聽見喝聲,轉眼一瞧,卻見倉兵衛被刀架了脖子。螃蟹怪不驚反喜,嘿嘿笑道:“你這小鬼頭仗著主子的勢,一路上對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么?這一下,看你怎么活命!”

    姚晴聽得疑惑,皺眉道:“你不怕我殺了他?”螃蟹怪未答,卻聽鼠大聖咭咭笑道:“你殺了他也沒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們的主人。”姚晴臉色一變,舉刀喝道:“誰跟你們說笑,我真的殺了他。”話音未落,忽聽身后有人陰森森地道:“你且試一試。”

    姚晴只覺那聲音突然響起,如在耳畔,不由大吃一驚,揮刀橫掃,忽覺刀鋒一緊,被來人拿住,既而刀柄變得熾熱無比。姚晴疾疾放開長刀,橫掠數尺,轉眼一瞧,失聲叫道:“寧不空!”

    寧不空身著月白單衣,神色蕭索,手拄一根拐杖,右手食中二指捏著長刀刀鋒,刀身暗紅,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轉刀身,貼著倉兵衛的身子轉了一轉,那些藤蔓節節寸斷,化為灰燼。他這般輕描淡寫,似乎渾不費力,但知道“化生”之朮者,卻只其中的難處。孽緣藤斷而復生,絕無一刀切斷之理,寧不空如此輕易斬絕,正是破去了藤中的真氣所致。

    姚晴臉色蒼白,呆呆望他施為,心中忽地涌起一陣絕望,想自己歷盡辛苦,練成神通,但與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遠。

    寧不空又一拂袖,拍開倉兵衛的穴道,方才轉身,凹陷的眼窩對著姚晴,森然道:“地母溫黛是你什么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冷道:“什么人也不是?”

    寧不空沉吟到:“不可能,你會化生之朮,定是地部高足了。”

    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認識的。”寧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聲。

    倉兵衛道:“不空先生,她是陸漸的朋友。”

    “是么?”寧不空微微一笑,道:“陸漸也在?”

    陸漸見了寧不空,心知大事去矣,嘆道:“寧先生,陸漸在此!”

    寧不空點頭道:“很好很好!”陸漸道“先生什么時候來的中土?”

    寧不空微笑道:“來了几日了?順手辦了兩件事情。”

    這時忽聽一聲怪笑,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陸漸一眼便認出來人正是獄島總管沙天橫,他手中之人,則是汪直

    沙天橫將汪直拋到地上,呵呵笑道“寧師弟,你真算無遺策,猜到他必然從這條路上逃生。”寧不空面無表情,只是點點頭,道“辛苦沙老弟了!”

    汪直怒道“寧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襲南京,結果損兵折將,落到如此地步,你為何還要害我?”

    寧不空笑了笑,隨口道“我讓你偷襲南京,你就偷襲南京了?你就這么聽話?說到底,還是你覺得寧某的計謀可行,又急于拔掉胡宗憲這根心頭刺,故而利另智昏,慘遭敗績。”

    汪直默然一陣,大聲道“你要怎的?”寧不空笑道“我要兩樣東西,第一,你寫一封信,讓你后丰,大隅等五島島眾從此聽命于我;第二,這些年你劫掠東南各省,收獲丰厚,那些金銀珠寶,我也很喜歡。”

    汪直無法,冷哼一聲,道:“若我做了這兩件事,你就肯放過我了?”寧不空笑道“那是自然!”

    汪直思索片刻,說道:“好,拿紙筆來。”

    倉兵衛取來紙筆,汪直寫了一封書信,又畫了一幅地圖,說道:“這樣就行了嗎?”沙天橫拿到手中,瞧了一遍,笑道:不錯,成了。”寧不空點點頭“很好”忽將長刀向前一送,一聲輕響,穿透汪直咽喉。刀鋒入喉,汪直一時竟不覺痛楚,盯著寧不空,口唇顫動,眼里流露茫然之色。寧不空拔出刀來,笑罵道“蠢材,到了這步田地,還奢望活命。所謂倭寇之王,不過爾爾。”

    汪直此時已說不出話來,口中血如泉涌,扑到在地,再無聲息。

    寧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無征兆,待得汪直喪命,陸漸才還過神來,盯著汪直尸首,如墜冰窟,渾身大汗淋漓,想到這些日子,GC與自己歷盡奔波辛苦,九死一生,然而寧不空只一刀,便將這所有辛苦、所有希望,抹殺的干干淨淨。

    陸漸欲哭無淚,臉上涌起一抹紅潮,猛地身子前傾,哇的吐出一口鮮血,身子傍著木柱,慢慢委傾下去。姚晴見狀吃驚,搶上前去,道“你怎么了?”陸漸本想說“我沒事”,但氣息太弱,這句話只在心頭轉來轉去,竟然說不出來。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熱,顫聲道“到這時候,你還要說‘我沒事’么。。。。”說著說著,流下淚來。

    陸漸吸一口氣,勉強笑笑,伸出手,給她拭去淚水,忽地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你別管我了,快,快走。。。。”

    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卻不作聲。

    “生離死別,真是感人“寧不空嘆道“瞎子我也感動得很吶,恩,陸漸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你不背叛我,豈不是什么事都沒有了?”

    陸漸搖頭道“背叛你的事,我。。。。。從來都沒后悔過!”寧不空哼了一聲,面色陰沉下去,拐杖篤的一頓,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你既然死不悔改,我便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寧不空!”寧不空嘿嘿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么,不急不急,我收拾了陸漸這孩子,再來跟你說話。”

    姚晴大聲道“你有四幅祖師畫像,是不是?”寧不空眉頭一皺,道“這件事他也跟你說了?這姓陸的小東西,真不曉事,難道他便不知道,你知道了這件事,就非死不可么?”

    姚晴冷哼道“可惜,你怎么也集不全其他的四幅畫像了。”寧不空道“為什么?”姚晴道“因為風,雷,地三部畫像,都被我燒了”

    寧不空身子微震,略一沉沒,幕地哈哈大笑,森然道“小丫頭,你撒謊也須瞧瞧對象,難道你不知老夫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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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7:20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絕望 下


    姚晴道“誰撒謊了,你若不信,大可問問風君侯、雷帝子。。。。看他們的畫像在誰手里?”

    寧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舉刀,忽聽沙天橫急道“寧師弟且慢,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寧不空道“怎么可能?一個小女娃娃,也能從風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搶走畫像?沙師兄,你太糊涂。”

    沙天橫輕咳一聲,干笑道“聽來雖然不可思議,但若萬一是真的,豈不糟糕。寧師兄,此番我叛出獄島,跟你前來中土,可全是為了這祖師畫像;若有閃失,大家都是前功盡棄。”

    寧不空聽了,稍一沉沒,嘆道“那好,姚小姐你說你燒了畫像,卻是為何?”

    姚晴道“因為我已記下了這三副畫像的隱語,燒了畫像,這世上就只有我一個知道這隱語了”寧不空冷哼一聲,道“胡吹大氣,寧某憑什么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幕地揚聲道“持共和若擁下白。”寧不空楞了楞,幕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說什么?”姚晴道“這是地部畫像的隱語,還有風雷二部的隱語,你想不想聽?風部是’周白響質。。。”

    寧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惻耳傾聽,不料姚晴說到‘質’字,幕地冷笑一聲,道“你想聽么?本姑娘卻不想說了。”

    寧不空雙眉一挑,臉上涌起一股殺氣,食中二指拈著衣襟,微微捻動,過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緩下來,呵呵笑道“好吧,姚小姐,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還差不多”姚晴點頭道“第一,你須得放過陸漸,從今往后,不得為難于他”

    寧不空冷笑一聲,徐徐道“若我不答應呢”姚晴臉色微白,咬了咬牙,揚聲道“你若不答應,我立馬自給,你終此一生,也休想湊齊畫像中的隱語。”陸漸大驚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虛弱,此時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寧不空臉色陰沉,仿佛密云不雨,兩只瞎眼宛如兩口小井,凹陷得愈發深了,正猶豫未決,忽聽沙天橫低聲道“寧師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答應她,也沒什么損害,不答應么。。。。將來或許后悔”

    寧不空皺了皺眉,尋思陸漸始終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親手將其折磨致死,難以發泄心中怒氣,但仔細想想,這小子已是將死之人,眼下不殺他,陡然增添他几天痛苦。

    權衡片時,寧不空露出一絲笑意,徐徐道“姚小姐舍命救情郎,這份痴情,寧某欽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過陸漸,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將發作,你須得給他真氣,延他性命”

    寧不空笑道“這卻不難”走到陸漸身邊,按住他頭頂,度如真氣。姚晴從旁瞧著,生恐寧不空趁機弄鬼,當真提心吊膽,但瞧陸漸蒼白臉上漸漸浮起一抹血色,心知寧不空真氣奏效,這才松了口氣。過了半晌,寧不空撤掌道“我給他的真氣,足夠他支撐月余工夫,這下可好?”

    姚晴雖覺月余工夫太短,但此時形格勢禁,也無他法,能挨一日,變算一日,只得嘆道“好了吧”寧不空道“那么你將隱語寫出來。”姚晴搖頭道“我若寫出來,你豈不是立馬就會殺掉我們,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寧不空笑道“那么你說如何”姚晴道“我跟著你走,三日之后,再告訴你隱語”心想若有三日工夫,陸漸自當遠引,寧不空想殺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寧不空略一思忖,幕地點頭道“三日也不算長,如你所言便是。”說罷拄著拐杖,飄然出廟去了。

    姚晴柔腸百結,淒惶不勝,蹲下身子,伸出纖纖細指,拂起陸漸額前亂發,深深望著他憔悴的面龐、緊閉的雙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這樣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覺心酸難抑,只盼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禱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無論如何,都要活得好好,若你死了,我決不饒你。。。。。”

    沙天橫瞧得不耐,摹地歷喝道:“磨蹭什么,還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廟門,隨著那一眾人遠遠去了。

    野廟沉寂,瓦當上殘雨點點,滴在階前,滴滴答答,格外清晰。几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繾綣,乘著雨后清風,悠然來去。俄而風起,燕雀驚飛,一道人影疾如閃電,穿入廟內,瞧見地上汪直的尸首,叫道“糟了”再見靠著柱子的陸漸,又是一驚,伸手探他的鼻息,氣息雖弱,卻未斷絕。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車輪之聲,有人朗聲道“未歸,有消息么?”先前那人肅然道“稟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轆聲起,一名文士推著輪椅,飄然入內。

    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虛了。他見了汪直尸首,不由嘆道“終究來遲一步,瞧見凶手了么?”之前那人正是“無量足”燕未歸,聞言道“沒瞧見,卻看見這人”說著一指陸漸。

    此時又進來四人,除了寧凝、薛耳、莫乙,另有一個中年漢子,體格高瘦,細長的眉眼下,生著一個極大的鼻子,狀若鷹鉤,鼻翼上筋絡交織,呈青黑之色。

    四人見這情形,均露驚容,寧凝心頭一急,不自禁快步搶上,俯身探視陸漸,細黑的眉毛微微顫抖。沈舟虛推車上前,把了把陸漸之脈,搖頭道“他還沒死”

    寧凝舒了一口起,露出釋然之色。沈舟虛注視陸漸,想了想,在其“玉枕”處度入一股真氣。不多時,忽聽陸漸啊呀一聲,睜眼叫道“阿晴,阿晴。。。。”他頭暈眼花,雙臂一張,將寧凝緊緊樓在懷里,大哭道“阿晴,阿晴。。。。”

    寧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驚,欲要將他推開,但聽他叫聲淒惶,又覺心軟,怔了怔,尋思道“阿晴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想到這里,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卻是他什么人呢”想到這里,幕地驚慌起來,忙將陸漸推開。

    陸漸心神稍定,一被推開,便發覺懷中的并非阿晴,而是寧凝,頓時羞紅了臉,道“寧姑娘,我,我。。。。”寧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虛身后。沈舟虛望著陸漸,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在這兒啊?這汪直是誰殺的?”

    陸漸如實道“寧不空!”沈舟虛雙目陡張,眉間騰起一股青氣,沉默半晌,慢慢道“他為何要殺汪直”陸漸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這其中的詭譎,只是憑著臆測,猜到一些,便說道“聽他說,是想殺汪直,要他的人馬和金銀。。。”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陸漸四面瞧瞧,不見姚晴,心慌起來,忍不住道“你們,你們看見阿晴么?”沈舟虛道“誰是阿晴?”陸漸道“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子,十七八歲,穿一身白衣,頭上束著金環,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鐲子。。。。”

    寧凝見他急切的神情,聽著他的話語,心中酸酸的,尋思“原來他早就有心上人么?難怪那天對我冷冷淡淡,問他家鄉在哪,他也不肯說。”想到這里,一股酸熱之氣直沖雙目,眉眼不覺紅了。

    沈舟虛盯了陸漸半晌,見他不似作偽,便搖頭道“我們是追趕汪直來的,沒見那個女孩”陸漸吃了一驚,失聲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寧不空捉去了。”猛地掙起,誰想內傷未愈,這一掙,胸中劇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寧凝原本沉寂在傷感只情,忽瞧陸漸吐血,心頭一慌,脫口道“你,你別著急啊。。。”從袖里取出手絹,欲要上前,卻被沈舟虛揮手攔住,瞥她一眼,輕哼一聲,自她手里取過手絹,交到陸漸手里。寧凝心知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頓時羞慚不勝,紅臉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頭。

    陸漸接過手絹,不住咳嗽,鮮血不住涌出,將手絹洇濕。沈舟虛一皺眉,道“聞香,還有几支紫靈還魂香?”那鷹鼻怪人道“兩支”沈舟虛道“這人傷了心肺,且給他燃一支。”那怪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支修長錦盒,展開時,盒中盛滿個色線香,他從中取出一支紫黑線香,插在地上點燃。隨著一點紅火明滅,奇香馥郁,沁入陸漸肺腑。說也奇怪,陸漸嗅了一會,痛楚漸消,咳血漸漸止了,瞧那手絹,歉然道“寧姑娘,對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干淨,再還給你好么?”寧凝當此情形,既不能說好,也不便說不好,只低著頭,一言不發。

    沈舟虛又問道“寧不空為何要捉那個阿晴”陸漸道“寧不空有四幅祖師畫像,阿晴有三副,阿晴燒了三副畫像,將畫中的隱語記在心里,寧不空若是想將畫像上的隱語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說出三句隱語,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說到這里,他眉眼泛紅,咬著牙,緊緊攥著雙拳。

    陸漸口才平平,說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虛聰明絕頂,略一推測,便理出其中頭緒,胸中驚駭之情,無以復加,不覺長眉連聳,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師畫像出世了?”陸漸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畫像了”

    沈舟虛嘿了一聲,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來,短時間內是回不得南京了,聞香,你瞧一瞧,有什么線索。”那鷹鼻怪人點點頭,俯下身子,碩大的鼻子微微抽動,如狗兒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將過去。

    陸漸瞧得奇怪極了,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你不是瞧線索么,這又作甚?”莫乙接口笑道“他在聞臭屁呢”陸漸訝到“屁也可聞。”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豈有嗅聞之理。

    不料那鷹鼻怪人蘇聞香爬起來,一本正經道“若有屁聞,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賤東西,聞什么不好,偏要聞屁?”蘇聞香仍是不急不惱,說到“書呆子你不知道,每個人的屁,氣味都不相同,聞過屁的氣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轉,笑道“有一個人的屁,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蘇聞香道“是誰呀?”莫乙道“蘇聞香”蘇聞香一楞,皺眉道“蘇聞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能不能夠找到?”

    蘇聞香喃喃道“我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找蘇聞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誰,蘇聞香又是誰?誰是蘇聞香,我是誰。。。”他自言自語,將“誰是蘇聞香,我是誰。。。”反復念誦,越念越快,目光漸漸呆滯起來,定定望者牆壁,仿佛痴了一般。

    沈舟虛眉頭一皺,幕地一聲斷喝“你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你!”這一喝蓄有無上內勁,蘇聞香身子劇震,雙腿酥軟,癱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就是蘇聞香。。。。”一邊說著,一邊拭去額上冷汗,神色疲憊,形同虛脫。

    寧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痴,怎么盡說一些繞彎子的話,引他難過”

    薛耳原是寧凝的跟屁虫,見寧凝開口,也裝模作樣責怪莫乙道“書呆子,你太可惡,上次攛掇我聽街上的人放屁,再將那放屁之人叫出來,結果惹惱人家,給我一頓好揍,這次又哄蘇聞香聞屁,劫奴之中,數你最壞了。。。。”

    莫乙聽了責怪,不以為忤,反而裂嘴直笑,模樣十分得意。沈舟虛揮了揮手,不耐道“聞香,能追到那伙人么?”蘇聞香道“能夠的”沈舟虛點頭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帶路,務必追上寧不空!”

    寧凝微一遲疑,忽道“他怎么辦?”沈舟虛皺眉道“誰?”但見寧凝雙耳羞紅,目光有意無意飄向陸漸,不由得冷哼一聲,說道“他也隨著我們,晤,未歸,你背他出去”

    燕未歸點頭,將陸漸負在背上,走出廟外,廟前卻停著一輛馬車,三匹駿馬。陸漸隨沈舟虛乘車,莫乙駕車,寧凝、薛耳、蘇聞香三人騎馬。燕未歸則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趕月,疾逾奔馬。蘇聞香騎在馬上,將頭扭來扭去,左嗅嗅,右聞聞。他嗅聞之時,呼吸尤為奇怪,呼吸至為短促,吸氣卻極為深長,仿佛只這一吸,便要將四周空氣吸得涓滴不剩,然后便指點方向,但有許多氣味因風水流去,蘇聞香追蹤起來,也偶爾生不差錯,走些錯路,幸喜錯而能改,大致方向不曾有誤。

    如此馬不停蹄,忽東忽南,行了兩日,次日入幕,蘇聞香忽讓眾人止步,來到道邊樹林,趴在地上嗅了一會兒,神色迷惑,回稟道“稟主人,這撥人奇怪極了,在樹林中分開,有一個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卻向西南去了。”

    沈舟虛下車,推著小車來到樹林中,審視良久,伸指從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澤紫暗,沈舟虛湊到鼻尖嗅嗅,皺眉道“這土有血腥氣。”又問蘇聞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還是女”蘇聞香道“從體氣嗅來,是女的。”

    沈舟虛略一沉思,說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給你”

    “物件”陸漸微微一楞。沈舟虛道“好比手帕,香囊什么的,總之是那姑娘貼身之物”陸漸尋思姚晴從未贈給自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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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7:36 |只看該作者
.    貼身之物,正想說無,忽地眼神一亮,急從懷里掏出那盛舍利的錦囊,說道“這只錦囊,阿晴攜帶許久,不知道有沒有用?”

    蘇聞香接過,嗅了又嗅,道“不錯,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這個香氣,這香氣在林子中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極了”說罷將錦囊還給陸漸。

    沈舟虛聽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許已經脫身了”

    陸漸又驚又喜,蒼白的臉上涌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陣,急道“沈,沈先生,你為何這樣說?”沈舟虛道“寧不空一行曾在這林子里歇足,

    約莫歇足之時,那位阿晴姑娘突然發難,與寧不空等人斗了一場,然后故布疑陣,引得寧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趕,她卻向正南方去了。”

    陸漸聽得睜大了眼,問道“沈先生,此言當真?”

    “不會錯”沈舟虛徐徐道,“這是聞香從氣味上嗅到的,八九不離十”

    蘇聞香也點頭道“眼睛會騙人,氣味卻不會騙人的。這個,這個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几十萬個人中也遇不到一個,几乎和凝兒差不多,她經過的地方,一下子就能聞到”

    寧凝忽地呸了一聲,罵道“蘇聞香,你胡說什么?她的氣味好不好聞,與我有什么相干?干什么拿我來說嘴?”蘇聞香皺眉道“我,我只是隨口說說。。。”寧凝道“隨口說說也不許,我就是我,干什么要和人家比。。。”說到這兒,眼圈泛紅,扭過頭去。

    蘇聞香不料她如此氣惱,大為不解,撓了撓頭,訕訕道“凝兒別氣,我,我以后不說你就是啦”寧凝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陸漸心憂YQ,不曾留意寧凝的心思,急聲道“蘇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兒了”蘇聞香恩了一聲,邊走邊嗅,穿過樹林。

    陸漸身子虛弱,行動無力,幸喜寧凝隨在一旁,順手攙扶。

    蘇聞香走了一陣,爬上一處高坡,抽抽鼻子,皺眉道“這里有那位姑娘的氣味,也有其他人的氣味”陸漸轉念見臉色大變,失聲道“難道,難道阿晴又被他們捉住了?”

    蘇聞香不置可否,彎著腰默然向前。陸漸心急如焚,連催YWG跟上,道路兩旁叢林幽深,怪石懸空,或如餓虎局高俯視,或如長戟森然下刺,但陸漸兩眼凝注在蘇聞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覺,一時間倒也不曾感受這山中的陰森氣氛。

    光影移轉,日漸入暮,眾人爬了一程,忽聽水聲轟隆,行得近了,卻是兩片山崖夾著一道深澗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蘇聞香四處嗅嗅,又皺眉道“奇怪,奇怪”陸漸忙道“蘇先生,又怎么奇怪啦”蘇聞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氣味了,其他人的氣味卻還在,沿著山澗,下山去了”

    陸漸一楞,急聲問道“這,這是什么緣故?”蘇聞香道“只有一個原由,能叫我嗅不到氣息,那就是這位姑娘掉進山澗,澗水湍急,將她

    留下的氣味沖刷一盡,若是這樣,我也沒有法子。。。”

    陸漸聽得心子陡沉,水聲入耳,化作嗡嗡鳴響,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澗深百尺,亂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澗水經過之時,

    便被切割成絲絲縷縷,更添湍急。想象人若落水,被這急流一卷,撞在這亂石之中,血肉模糊,哪能活命。。。霎那間,陸漸心頭一空,既似傷心,又似迷糊,幕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只聽得身畔寧凝失聲驚呼,便即知覺全無了。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陸漸張眼看是,眼前四壁精潔,懸琴挂劍;陣陣香風飄至,送來几聲鳥語。陸漸循聲掉頭,窗外卻是一座花園,花木繁茂,鳥聲啾啾,百囀不窮。

    花叢中几雙蛺蝶,來來往往,比翼而飛,陸漸瞧見,幕地深深羨慕起來,想這蝴蝶尚能成雙飛舞,而自己或許從今往后,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世間,真是好不可憐。

    想到這兒,他胸口窒悶,不由得劇烈咳嗽,掙得滿面通紅,忽覺嘴里腥咸,舉手承接,盡是血水,心中好一陣淒涼“我要死了么?唉,死了也好,這般活著,委實太苦”

    傷感間,忽聽門響,寧凝推門而入,手捧托盤,盤中盛著一碗湯藥,見他咳血,流露驚色,上前坐到陸漸身前,給他拭去血水,端起藥碗,舀了一勺,吹得涼了,送到他嘴邊。陸漸咬牙閉眼,微微搖頭。

    寧凝心里微微有氣,叫道“你不吃藥,病怎么會好?”陸漸仍是雙目微闔,一言不發。寧凝見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無,是故不肯吃藥。

    一時間,她望著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那一點點怨氣卻慢慢散去了。

    怔忪一會兒,寧凝收拾心情,軟語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澗下游查探過了,并未發現尸首,或許那位阿晴姑娘依舊活著。她若活著,你死了豈不冤枉。”

    陸漸身子一顫,張眼道“寧姑娘,你,你不騙我?”寧凝只覺一股莫名怒氣蕩漾過心頭,將碗重重一擱,叫道“誰騙你了,你這人,真是,真是討厭。。”

    說到這里,雙眼一熱,只恐再呆這兒,便要當場落淚,一轉身,便向外走。陸漸忙道“寧,寧姑娘,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我,我喝藥便是。。。”

    捧起那碗藥,咕嘟嘟一氣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

    寧凝心中越發難受,冷冷道“陸大爺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劫奴,沒爹沒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氣。。。。”

    陸漸愣了一下,搖頭道“寧姑娘,你這話不對,我也是劫奴,我也沒爹沒娘;恩,我還有爺爺,他雖然愛賭博,心里卻疼愛我的,可你也不錯啊,那個姓商的夫人,對你就很好很好的。”

    寧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淚水,低頭轉身,端起藥碗,推門而出。陸漸心中迷惑,望著她的背影,嘆了一口氣。他心神恍惚不定,這般躺了一會,又昏睡過去。

    睡夢中,陸漸嗅到一股奇香,睜眼看時,卻見床前放了一尊香爐,爐中燃著紫黑線香。陸漸隱約記得這線香名為“紫靈還魂香”,香氣吸入,胸中痛苦大減,甚感舒服。陸漸當下支起身子,見香爐旁又有一碗湯藥,只怕又被寧凝責罵,便不待她來,捧起喝了。

    不多時,燃香焚盡,陸漸胃里空空,虛弱難受,瞧得房中無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著牆踱出門外,一眼望去,園中繁華將盡,流光點點,透過枝椏,印在地上。

    陸漸心胸為之一暢,走了兩步,忽見話叢中倩影依稀,定眼細看,正是寧凝,她坐在繁花叢中,身前支了一張矮几,几上鋪了大副宣紙。寧凝提一支羊毫,點蘸丹青,對著滿園花草凝思一會,在紙上添一兩筆,然后再想一陣,又添兩筆。

    陸漸悄然走到她身后,局高下望,只見紙上粗粗畫著几叢珍珠蘭,寥寥數筆,盡得清雅神韻;左側則繪了一枝芍藥,渲染入微,艷麗無方,與蘭花相映成趣,各擅勝場。

    陸漸瞧得舒服,不禁贊了一聲“好”。寧凝不料他來,吃了一驚,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几點污墨。

    陸漸哎呀一聲,叫道“糟了”寧凝急急起身,背著身子擋住畫兒,雙頰白里透紅,兩眼盯著陸漸,目光清澈,透著几分惱意。陸漸撓撓頭,尷尬道“對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擾了你畫畫了”

    寧凝盯著他,似乎有些惱怒,說道“你這人,怎么不好好躺著,卻跑出來了”陸漸不覺微笑,說道“我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寧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無論老少賢愚,面對美麗女子,難免都會有些賴皮。陸漸人雖老實,有意無意,也難免俗,聞言不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塊石頭上,笑道“我就坐一會,透透氣也好”

    寧凝寧凝望著他,有些無可奈何,嘆了口氣,正要收拾畫具,陸漸卻道“怎么不畫啦?”寧凝寧凝瞥他一眼,尋思“你這么瞧我,我怎能畫得下去?”

    卻聽陸漸道“這幅畫很好看,若不畫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驚一咋,污了你的好畫。”

    寧凝寧凝見他一臉愧疚,心生不忍,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雖然是你不好,這畫卻不算污了”當即攤開宣紙,揮筆將一點墨污略加點染,便成一只青蠅,細腰輕翅,破紙欲飛;其他三點污墨則連綴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間,瀟灑可愛。

    寧凝寧凝將未竟花草一一勾完,問道“你說,這畫取什么名兒?”陸漸想了想,說道“就叫‘蝴蝶戲花圖’,好不好?”寧凝寧凝聽了,雙頰一熱,心道“瞧你老老實實的,取個名兒卻不老實。”雖如此想,仍依陸漸所言,書下畫名。

    陸漸瞧著畫,贊不絕口。寧凝寧凝聽得好笑,說道“你只說好,到底好在哪,你卻說說?”陸漸張口結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我是粗人,卻說不出來。”

    寧凝寧凝微微一笑,道“好個粗人,只消這兩個字,便推得干干淨淨了。恩,這幅畫有個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來么?”陸漸又是一愣,撓撓頭,支吾道“我是個粗人。。。”

    寧凝寧凝不覺莞爾,說道“這兩樣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藥是晚春開放,珍珠蘭卻長在夏日;我將它們畫在一起,實在是大大的胡鬧,你偏說畫得好,果真是一個粗人。。。。”說著注釋陸漸,嘴角含笑,眼里大有促狹之色。

    陸漸臉漲通紅,咳嗽兩聲,不服道“不管怎樣,就是好看,有人曾經說過,你的劫力在雙眼,所以畫得一手好丹青”寧凝寧凝奇道“是誰呀?”陸漸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高手,她的話一定不錯”

    寧凝寧凝默然半晌,輕哼一聲,道“你認識的女孩子卻挺多”陸漸不防她說出這么一句,正不知其意,又聽寧凝寧凝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畫得一點也不好,有時候,我心里想得很好很好,畫出來時,卻總是不妥,怎么看也不滿意,唉,比起古往今來的大畫家,我可差得遠了”

    陸漸心目中,對畫的念頭只分“好看”與“不好看”,說到“眼高手低”這些道道,卻是一竅不通。當即也不作聲。寧凝寧凝則盯著那畫,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藥鮮麗逼真,竟惹來一只蜜蜂,繞著那花,嗡嗡亂轉,卻又不知如何下口。

    陸漸笑道“我說好吧,你還不承認,這下連蜜蜂都引來了”寧凝寧凝聽他反復說好,初時不以為意,聽得多了,卻有几分信實,心里微微得意,破顏而笑。但見陸漸又咳兩聲,神色頹敗,便道“醫書上說‘廣步于庭’,既然出來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對你身子或許有些好處”當即扶起陸漸,在花中小徑中漫步行走。

    陸漸忍不住問道“寧姑娘,這是哪里?”寧凝寧凝道“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園子”陸漸道“沈先生他們呢,怎么只有你一個人在。”

    寧凝寧凝道“他們打聽寧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來,主人對這件事很發愁”陸漸哦了一聲,說道“那也難怪,寧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恆相幫,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見了沈先生,千萬提醒于他,讓他當心”

    寧凝寧凝沉吟片刻,搖頭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寧不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聽過。”陸漸道“你們都姓寧,寧什么寧什么,聽得慣了,自然耳熟了。”

    寧凝寧凝瞧他一眼,笑道“你這次卻還不苯”

    陸漸咧嘴笑笑,但莞爾之間,笑容盡失,輕輕嘆了口氣,止住步子,望著一叢烏絲菊呆呆出神。寧凝寧凝怪道“你怎么了”陸漸眼神一陣恍惚,忽得嘆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會夸我‘還不笨’,你這會的口氣,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寧凝寧凝心中微酸,沉沒一陣,強笑道“你別擔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報,一定沒事的”陸漸磚頭望著她,眉眼通紅,幕地握住她手,顫聲道“寧姑娘,你這一句吉言,我一輩子都記得。。。。”

    寧凝寧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語。陸漸方才自覺失禮,訕訕無話。過了一會,寧凝寧凝問道“你說過,寧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的?”

    陸漸便將經過說了,問道“你呢?”寧凝寧凝道“我是個孤兒,主人收留我的時候,我年紀很小,什么都不懂。后來主人讓我練《黑天書》,我也就練了,說起來,卻沒有你這么曲折的”

    陸漸嘆了口氣,道“沈先生別的還好,這煉奴的事,真是可惡之極”寧凝寧凝淡然道“習慣了便好”說到這兒,她注視陸漸,忽而笑道“我卻忘了,你這個劫奴啊,一點也不聽話”

    陸漸道“人生天地間,活的不是一口氣么?”話音未落,忽聽一陣喧鬧聲,二人轉眼望去,卻見莫乙、薛耳行入園內。寧凝寧凝怕人閑話,忙將陸漸手肘放開。

    薛耳遠遠嚷到“凝兒,瞧我們給你帶什么來啦”說著手拿一支畫軸,趕上前來。寧凝寧凝接過,展開一瞧,哎呀一聲,驚喜道“是文同的‘雪竹圖’,你們哪兒弄來的”

    薛耳道“主人剛從一個寒士手中買來的,花了二百兩銀子”

    寧凝寧凝微微點頭,對那畫中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頭一點一捺比畫起來。陸漸好奇道“這文同是誰”寧凝寧凝笑道“他是北宋畫竹的名家,與蘇東坡還是親戚,他畫的墨竹或是瀟灑俊逸,或是氣勢驚人,可謂疑風可動,不苟而成,不足一尺,卻有萬丈之勢。文同的墨竹、王維的山水、吳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鳥、趙孟拂的駿馬,都是我極喜歡的”

    “且慢”陸漸叫道“你說的宋徽宗,不是一個昏君么?”寧凝寧凝道“那有什么關系,他做皇帝不好,畫卻是很好很好的。”陸漸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畫不學也罷”

    眾人面面相對,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老大不服,說道“你們笑什么?難道我說錯了?”寧凝寧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尋思“他年紀不大,卻迂腐得很。”幕地想起一事,問道“薛耳,你們不是去查寧不空的下落么,怎么回來了?”陸漸聞言,忙側耳傾聽。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說到‘兵貴神速’,便追上去了,并讓我們來接你”

    寧凝寧凝奇道“找我作甚”轉眼望著陸漸,皺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說,他若沒死,不妨一同去”陸漸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寧凝寧凝知他心系YQ生死,蛛絲馬跡也不會錯過,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園子,雇一輛馬車,轱轆向南,寧凝寧凝問道“去南方了么”莫乙點頭道“是啊,看情形,那性寧的也在追什么人”陸漸驚喜不勝,拖口道“追人,莫不是。。。”想著雙拳緊握,身子發抖,流露激動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別高興,主人也只是猜測哩”

    寧凝寧凝莫不做聲,凝神揣摩著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對這些話渾然不覺。陸漸聽了這話,卻是大生希望,心情隨著那馬車顛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勞心,思索一陣,不覺咳嗽起來,牽動肺腑,咳出一口血來。

    寧凝寧凝吃了一驚,忙將墨竹卷起,道“莫乙,XE,快找地歇一歇”莫乙掀開帘子瞧瞧,說道“前面有一處茶社”當即招呼車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車入社,寧凝寧凝討了些滾燙茶水,給陸漸飲下,又叫來几品細軟點心。陸漸吃了兩塊乳餅,又喝了几口熱茶,肺腑里舒服許多,對著寧凝寧凝笑了一笑。寧凝寧凝則望著他,眉見大有愁意。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停在社外,社內的茶客則悄聲議論起來。陸漸轉眼望去,只見葉梵搖著一炳折扇,飄然而入,身后八名隨從中,有六人挂彩,裹手纏腳,神色委頓。陸漸不見谷縝,心中微動,尋思“莫非他聰明機智,逃過一劫”想著暗暗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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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8:07 |只看該作者
第25章 同行



    葉梵看到陸漸,目光閃動,大馬金刀一坐,叫一壺茶,慢飲細品,兩眼則始終一瞬不瞬,盯著陸漸。寧凝看在眼里,又見陸漸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會鈔,攙陸漸出了茶社。馬車啟動,寧凝才問道“陸漸,你認得方才那人?”陸漸道“我認得,他叫葉梵”眾人齊齊變色,莫乙失聲道“不漏海眼?”

    話音方落,車身嘎的一聲,厄爾停住。只聽馬車夫“駕駕”連聲,連抽拉車馬匹,兩匹馬奮力向前,几乎四蹄騰空,馬車卻是動也不動。

    車上人無不臉色發白,只聽有人笑道“都下來吧”四人對望數眼,下了馬車,只見葉梵立在車旁,笑吟吟手拽車輪,任那兩匹馬如何奔跑,車輪始終紋絲不動。

    他先聲奪人,露了這一手神功,眾人無不惴惴。陸漸咬了咬牙,揚聲道“葉先生,得罪你是我,與他人無干”

    葉梵哼了一聲,緩緩道“谷縝呢?”陸漸聽得這話,越發篤定谷縝脫身,心中大定,搖頭道“我沒見他”葉梵目光一寒,冷笑道“那個地母傳人呢”陸漸道“我與她失散了”

    葉梵兩眼陡張,眉間涌起濃濃戾氣,幕地長笑一聲,叫道“好”手掌微沉,嘩啦一聲,那馬車如草紙糊就,應聲化為一堆木屑,勁力卻不停止,沿著缰繩傳至馬身,那兩匹馬發聲悲鳴,搖搖晃晃沖出數丈,幕地雙雙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來。

    眾人臉色慘變,那車夫更是又驚又怕,雙腿一軟,癱在地上。葉梵一手按腰,望天冷笑道“臭小子,我再問一遍,谷縝和地母傳人在哪里?”

    陸漸見那車夫淚眼汪汪,渾身發抖,心中大是不平,尋思這葉梵一掌斃了自己,卻也罷了,此時為了立威,毀車斃馬,豈不斷了此人的生計。想到這里,血往上沖,不顧寧凝牽扯自己衣袖,大聲叫道“別說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個字”

    葉梵盯他一陣,忽而笑道“小子,你知道我為何做了獄島之主?”陸漸搖了搖頭。葉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五尊之中,葉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鐵打的漢子,落到我手里,葉某也能化成一灘清水”說著大笑一聲,踏上一步,五指箕張,抓向陸漸。

    莫乙心知陸漸無力抵擋,硬起頭皮,右拳虛晃,左掌由肘下穿出,尚未擊到,葉梵手腕略轉,飄風般斜斜抓出,扣住莫乙手腕。莫乙知見雖博,功力卻平平無奇,斗將起來,也只能欺負谷縝之流。忽覺手腕驟緊,劇痛涌來,喀嚓一聲,左臂竟被齊肩卸脫。

    莫乙慘叫一聲,翻著兩眼,昏死過去。薛耳與莫乙交情極好,見狀大叫揮拳,扑向葉梵。葉梵丟開莫乙,一伸手擰住薛耳的大耳朵,將他提得雙腳離地,薛耳不由得嗷嗷慘叫,葉梵哈哈笑道“你這小怪物,信不信,我擰下你的耳朵喂狗。”薛耳痛不可忍,葉梵說一句,他便慘叫一聲,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陸漸悲憤莫名,不由叫道“葉梵,你也是成名高手,欺負弱小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折磨我好了。”葉梵冷笑一聲,道“我偏要折磨他。哼哼,識相的,就說出谷縝和地母傳人的下落”

    陸漸無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猛地咬牙,將頭一低,狠狠撞向葉梵。葉梵見他用出如此拙劣的招式,當真啞然失笑,一揮手,捏住陸漸脖子,喝道“跪下”陸漸身子無力,應聲跪倒。

    葉梵原本對他的“天劫奴兵法”有些忌憚,萬不料一招便將此人制住,頓時志得意滿,仰天大笑。正當此時,忽覺雙手刺痛,如被火灼。葉梵臉色一變,放開二人,一轉眼,望向寧凝,兩人目光一觸,葉梵急急掉頭,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葉梵一不留神,几被“瞳中劍”灼傷雙眼,驚怒難當,厲聲道“賤人找死?”只一晃,便到寧凝身邊,二指如錐,刺向她雙眼,陸漸情急間,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向前一扑,抱住葉梵左腿。葉梵方才探過陸漸經脈,深知他身受內傷,形同廢人,是故未將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拼命,竟有能力抱住自己,不覺微微一驚,怕他弄鬼,氣貫于腿,左右則在陸漸后心一拍,陸漸雙臂發軟,馳然松開,當即大叫一聲,大張了嘴,一口咬住葉梵足踝。

    葉梵真氣護體,渾不懼他啃咬,但這情形委實尷尬,不由怒道:“狗東西,信不信老子踢死你。"陸漸已存拼死之心,兩眼血紅,直不松口。葉梵伸腳欲踢,卻又怕一腳踢死他,失了谷縝與姚晴的下落,正自猶豫,寧凝再發”瞳中劍“。葉梵厲喝了一聲,揮掌擋開。寧凝無法可施,挺身上前,舉起手中卷軸狠狠打起。葉梵抬臂一格,寧凝只覺得大力涌來,身不由己倒飛數丈,撞在道旁一棵樹上,昏死過去。

    葉梵震昏寧凝,俯身抓起陸漸,將他臉面朝下按在泥里,冷冷笑道:“你咬牙,咬啊,哈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葉梵鎮守獄島,常年轄制囚犯,鍛煉得鐵石心腸,折磨起來尤為殘忍。陸漸氣出不得,扭動數下,即便昏厥。

    那車夫眼見葉梵行凶,下的雙腿發軟,渾身篩糠,連逃跑的勇氣也為。薛耳原本怯弱,見狀既不敢上前相幫,又不肯丟下眾人逃命,只是縮在一旁,嗚嗚直哭。

    哭得兩聲,他雙耳極聰,忽聽遠處傳來腳步聲,瞪瞪蹬來勢驚人,薛耳聽到時遠在兩里,念頭一轉便在里內。薛耳正想轉頭去瞧,忽聽忽地一聲,若有勁箭從頭定義掠而過,直奔葉梵。

    葉梵聽到風聲,回掌疾掃,那物與他掌力相撞,波的一聲,紛然四散,竟是一團泥土。葉梵手掌發麻,心中暗驚,方欲轉身,便聽一聲大喝,聲若巨雷。他不及轉念,放開陸漸,反向一掌,呼地迎向來人。“砰”的一聲,兩股奇勁凌空相交,期間若有白光迸出。葉梵失聲悶哼,挫退兩步。薛耳微感詫異,定眼望去,只見身前一人高大魁梧,目光凜凜,不是雷帝子虞照是誰。

    虞照左掌迫退葉梵,右手抓起陸漸,向后拋出,喝道:“你瞧瞧他。"薛耳正要驚呼,忽見一道紅影破空掠出,將陸漸輕輕接著,落地時卻是一名紅衣夷女。這夷女正是仙碧,他看陸漸滿臉是血,氣息若縷,當真又驚又氣,揚聲道:”虞照別繞這厮,陸漸他,他快要死了。”說道這里,眼鼻一酸,兩眼通紅。虞照濃眉斗挑,臉上涌起一股怒血,叫罵道:“姓葉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說其他。"不由分說,便是兩掌。葉梵閃過來,運掌反擊道:“姓虞的,你背后偷襲,算什么好漢。”虞照呸了一聲,道:“你這狗王八,也配與我論好漢。”

    二人本是當世宿敵,之前屢次交鋒,難分勝負。這兩年,一個豹隱昆侖,一個龍潛東海,九不見面,此番相見各有進益。虞照練成“雷音電龍”雷光電合,攻守自如;葉梵的“鯨息功”已臻化境,六大奇勁分合由心。這兩門奇功威力均是極大,舉手投足,無堅不摧。旁人只見管道上一籃一灰兩道人影,均如狂風糾纏,攪得礦砂沖天,掌風相交,轟隆隆如兲鼓震動,掌力掃過地面,留下道道凹痕,如打鐵鏟鏟過一般。

    往來行人見這方情形,心驚膽顫,哪敢進前,紛紛遠離數里,遙遙觀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但只瞧得須臾,便覺得兩眼昏花,胸中煩惡,移開目光,才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高叫道:“葉梵,這里地處官道,驚世駭俗,你敢不敢與我找一處深山,斗他娘的三天三夜!”夜飯冷笑道:“葉某正有此意,不分生死,決不罷休!”虞照道:“妙極,妙極。"葉梵道:“走走

    兩人邊走邊打,猶如閑聊,一邊說,一邊翻翻滾滾,掠入道邊樹林,咔嚓之聲不絕入耳,沿途樹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過去。

    仙碧望著二人遠去,心中牽挂著虞照的勝負安危,愁眉不展,再瞧陸漸,愁意更上心頭,當即從隨身包袱中取了几瓶丹藥,混在一起,給陸漸服下,同時潛運真氣,度入陸漸體內,催化藥性。

    八部之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醫朮,仙碧對症下藥,真氣又極純厚,流轉一周天,陸漸氣息漸漸粗了,脈搏漸洪。可仙碧這一度氣,卻發覺陸漸體內有了更大變故,當即柳眉一挑,臉色凝重,沉吟間,忽聽呻吟之聲,卻是莫乙醒了過來。

    仙碧起身上前,為莫乙接好斷臂,用樹枝綁好,又給他服了几粒鎮痛藥,莫乙連聲道謝。仙碧又走到寧凝身前,俯身查看,薛耳心中關切,上前問道:“凝兒沒事么?”仙碧見他雙耳異象,心念微動,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驚道:“你認識我?”仙碧點頭道:“你是薛耳,這位姑娘想必就是寧凝,那個大腦袋是莫乙。。。。”瞧那車夫,卻有些猜不出,遲疑道:“他是秦知味么?”

    薛耳搖頭道:“他不是秦老頭,他是個趕馬的。”仙碧一愣,自嘲笑笑,說道:“我叫仙碧,來自地部。”薛耳聽得這話,神色訝異,繼而流露出崇敬神色,說道:“原來是仙碧小姐,令尊還好么?”

    “難為你還記得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挂念你,常說江湖險惡,怕你不能自保。”學而露出感動神色,抽了抽鼻子,說道:“上次見令尊,年紀很小,但他對我卻很好。。。。。。”

    仙碧見她眼眶四潤,不覺嘆道:“別難過,將來一定還能見到的。”薛耳點了點頭,收拾心情,又問道:“凝兒還好么?”仙碧道:“葉梵手下留情,他只是閉了氣。”說著抱起寧凝,推拿一陣,寧凝吐出一口氣,睜開雙眼,忽覺得自己躺在一個陌生女子懷抱里,微感羞赧,說道:“你。。。。。。”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聲極大,寧寧雖沒見過,卻久聞其名,當即掙起,欠身施禮,瞧著這位傳奇人物,目光里頗為好奇。仙碧也瞧著她,忽而笑道:“早聽說玄瞳寧凝是位每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寧凝雙頰漲紅,羞道:“姊姊才美呢!”目光一轉,間陸漸滿臉血污,昏睡不醒,也不知他傷如何,不由得急在心里,又怕仙碧瞧頗,不敢詢問,目光卻凝注在陸漸漸身上。

    仙碧久處情關,深諳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寧凝的心思。頓時峨眉微蹙,暗自發愁:“這女孩兒對陸漸的關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結合?唉,我這陸漸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想到這里,喟嘆一聲,對薛耳道:“你去抱我陸漸弟弟。”又從包袱里取出了若干銀兩,給兩位車夫,道:“這些銀兩算是賠償你的車馬。”那車馬夫接過銀子,亦驚亦喜,一跌聲道謝去了。

    仙碧與眾人暫到附近人家歇息,歇下不久,陸漸轉醒過來,與仙碧見過,得知此番幸得她與虞照相救,更是感激,問道:“虞先生與姊姊怎么也來了。”

    “還不是為了你那個啊晴。”仙碧嘆道:“如今七日之約已經過了,祖師畫像定要奪回來。”陸漸苦笑道:“姊姊不必費心了,啊晴如今面對強敵,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詢問其故,陸漸說了。仙碧聽說寧不空沙天洹返歸中土,秀目緊蹙,又聽說姚晴落入深澗,生死難料,便搖頭道:“你放心,她還活著。”

    陸漸呆了呆,心頭涌起一陣狂喜,失聲道:“你見過她?”

    “我沒見過!”仙碧道,“但有地部弟子,昨日在一家客棧的牆上發現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語,大意是說遭遇強敵,要去天柱山躲避。”

    陸漸即喜且疑,沉吟道:“她怎地給地部弟子留話?”仙碧微微冷笑:“我起初也覺得奇怪。可聽你一說,我卻明白了:寧不空要捉他,左飛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兩方強敵,都難應付。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挑撥我們和寧不空斗上一場,斗個兩敗俱傷。只沒想到天部也卷了進來。”說著嘆了口氣。

    “姊姊。”寧凝忍不住問道,“這啊晴姑娘為何別處不去,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女孩子的心思,慣是難猜。”她注視寧凝,不由尋思:“比起那姚晴,這女孩可愛多多,他如非劫奴,卻是陸漸的良配。。。。”

    陸漸聽的這話,卻別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啊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風聲去天柱山,豈不是暗示我傷好之后便去相會?”想著心跳加快,額上滲出細密汗珠,說道:“姊姊也去天柱山嗎?”

    仙碧望著他搖頭苦笑,說道:“你一聽她去了,便急著去么?”陸漸笑而不答,寧凝默默看著她,心道:“她找道啊晴姑娘之日,便是我與他離別之日么?”又尋思,“既然都是離別不如早離。”便道:“姊姊,你陪著陸漸,我和莫乙薛耳還要去追主人,助他對付寧不空。”

    仙碧身子一顫,盯這她道:“沈周虛要對付寧不空?”寧凝道:“主人讓我去,除了對付寧不空,還要做什么?”仙碧雙眼凝視她,神色忽而悲憫,忽而氣憤,忽而又有些傷感,驀地握住寧凝纖纖玉手,肅然道:“寧凝,你聽姊姊的話,無論如何,不要去見沈舟虛,更不可對付寧不空。”

    寧凝迷惑到:“姊姊這話什么意思?”仙碧淒然一笑,嘆道:“至于其中緣由,我不便多說,但你聽我的話,千萬別去。"但瞧寧凝神色倔強,似有不服,正要再勸,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嘆息,仙碧心頭微動,叫道:“飛卿么?”奔出門外,卻見門外大樹的樹皮揭去一塊,露出雪白樹肉,書上刻有几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強。"

    仙碧神色淒變,環顧四周,又叫道:“是飛卿么?”不想四野空寂,絕無人應,仙碧微感惆悵,忽聽身后動靜,轉頭一瞧,眾劫奴紛紛出門,連陸漸也由寧凝攙了出來。

    仙碧也不及細說,促聲道:“如今糟了,形勢緊迫,我要告會虞照。你們千萬在此等我,不要前往天柱山。"說著頭也不回,如一陣清風,飄然去了。

    陸漸見仙碧恁地驚慌,大感疑惑,看過樹上所刻字跡,問道:“這谷神通很厲害么?”卻聽無人答應。回頭一看,其他三人也盯著留字,臉色微微發白。

    沉默時許,莫乙,皺了皺眉,嘆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萬歸藏城主仙逝之后,天下第一高手就是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陸漸奇到,"什么意思?”薛兒接口道:“這個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脫萬城主的追殺。"

    陸漸倒吸一口涼氣,心到:“魚和尚接了萬歸藏三招,便受不治之傷,谷縝的爹爹竟三次逃脫萬歸藏的追殺,又是何許人物?”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本是<<道德經>>里的話。"莫乙說道,"當年萬城主第二次追殺谷神通不果,曾說過一句話:“谷神不死,東島不亡。"此言傳出,谷神通便得了這個綽號,主人也曾說過,東島若無谷神通,早就亡城了,多虧有他,東島才得死而復生。原本萬城主死后,大家都當他會反攻西城,但不知為何,十多年來,他竟沒踏出東島半步。這次忽來中原,說出來,真是十分驚人。"

    陸漸心知谷神通此來中原,必與谷縝有關,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構成世間悲劇,不覺搖頭嘆息。寧凝思索片刻,忽道:“莫乙,這谷神通會不會對主人不利?”莫乙苦著臉道:“還用問么?他和主人仇恨可大了。"寧凝吃驚道:“什么仇恨?”莫乙遲疑道:“這個么,主人不讓我說。"不說罷了。"寧凝冷哼一聲,道,"既是主人的對頭,我們是不是該知會主人,讓他有所防備。"

    莫乙道:“雖然這樣說,但有個累贅,我們猴年馬月也追不上主人了。。。。。。。。。。"說著向陸漸努了努嘴。

    寧凝見莫乙神情,微微有氣,說道:“書呆子,誰是累贅,你可說清楚些。"莫乙道:“還有誰呢,就是這個姓陸的,他本事不濟,仇家又多,剛才几乎害死我們。還有薛耳你說說,主人怎么說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禍,張口便道:“主人說,他已是一個廢人,活不了几天的。"莫乙道:“對啊,帶著這么一個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贅是什么?”

    這些話本在陸漸意料之中,是以他聽后只是自憐自傷,也不覺極大悲苦。寧凝卻是心如刀絞,淚水涌出,在眼眶里轉來轉去,驀地舉拳,狠狠打向薛耳,罵道:“你胡說八道,你才活不了几天。"

    薛耳頭上挨了几下,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后,探頭叫道:“凝兒這都是主人說的,你干嗎淨打我。。。。。。。"忽見寧凝呆呆站立,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兩點淚珠順頰滑落。

    薛耳見狀,甚覺過意不去,忙道:“凝兒,你別哭呀,算我胡說好了。你要打就打,我決不再躲。”說著當真挺身出來,閉上雙眼。

    陸漸見寧凝竟為自己落淚,既是感動,又覺迷惑,心想這女子與自己相交甚淺,說的話也不過二十來句,何以對自己如此之好?當下說道:“寧姑娘,陸某微賤之軀,不值你為我擔心。你們不妨先給令主報信,我在這戶人家慢慢靜養,等待仙碧姐姐。"

    寧凝望著他,雙頰漲紅,眉頭微微顫抖,驀地揚聲道:“誰擔心你了?你的死活,與我有什么關系?”狠狠一拂袖,轉身便走。莫乙向陸漸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養病,等我們辦完了事,再來看你。"說罷和薛耳跟隨寧凝去了。

    陸漸目視三人去遠,微覺惆悵,思索片刻,轉頭詢問屋主,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條,寧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兩條路,地處荒野,迂遠難行。當下問明路途,謝過主人,尋思:“我留在這里,徒自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望我前去相會。我死期將至,不承望能與她長相厮守,但在臨死之前,能夠見她平平安安,當真雖死無憾。"念到這里,抖擻精神,邁步向天柱山行去。

    他虛弱至極,每走數里,便要歇息許久,這般停停走走,日漸西斜,天色向晚,樹影搖動,恍如魑魅潛蹤,山巒跌宕起伏,有如一尊尊雌伏巨獸,在月光里投下詭異倒影,叢林中怪聲不窮,既有梟鳥,又似寒鴉,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聲音,陰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聳,叢林深處,點點綠光漂浮不定,似乎藏了無數怪物,正向著這方窺視。

    陸漸又累又餓,四周卻越來越暗,濃蔭蔽月,不見五指。他扶著樹木,挪到一塊大石頭邊坐下,不自禁咳嗽起來,喉間涌起溫熱腥咸的液體

    “大約趕不到天柱山了。”陸漸自忖道,“造化弄人,沒想到我死在這里。”想著自嘲苦笑,靠著石塊喘息片刻,倦意如潮涌來不覺睡了過去。

    昏沉之際,忽地渾身戰栗,若有所覺,陸漸努力張眼望去,不遠處十余點綠光游弋不定。陸漸頭皮發麻,雙手著地亂摸,卻只摸到一根細小樹枝。

    那綠光越逼越近,腥臭扑鼻,暗中黑影憧憧,竟是几頭惡狼。陸漸屏住呼吸,握緊手中小枝。欲要揮出,忽覺手臂虛軟無力,竟是無法抬起。眼見那當頭惡狼前爪刨地,嗚嗚咆哮,它看出陸漸虛弱,一扭身,正要扑來,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閃,那狼的毛發騰地燃燒起來,它灼痛難忍,嗚嗚慘嚎,就地打個滾,熄滅火焰,轉身便逃。群狼吃驚后退,驀然間,火光再閃,又有兩頭惡狼身子著火,頓時一陣嗚嗚嗷嗷,群狼一哄而散,夾著尾巴鑽進樹林。

    “寧姑娘?”陸漸不由嘆了口氣。黑暗里輕哼一聲,細碎腳步聲來到他身邊,一雙溫軟小手將他扶起。陸漸苦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條性命,真不知如何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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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8:34 |只看該作者
寧凝默不作聲,扶著他穿林繞石。曲折而行,竟如在白晝中行走。半晌停下,陸漸只聽一陣細響,忽地火焰騰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卻是一個洞穴。寧凝坐下,低頭撥火一言不發。

    陸漸訕訕笑道:“寧姑娘,你沒與莫兄、薛兄一道么?怎么來這里了?”話音未落,寧凝將手中樹枝狠很一敲,激得火星四濺。陸漸便是再愚笨十倍,也覺出她心中怒氣,頓時吟若寒蟬,作聲不得。

    二人對火坐了半晌,陸漸又困倦起來,昏昏入睡。迷糊間,忽聽得呻吟之聲,陸漸一個機靈,張眼望去,只見寧凝蜷在地上,雙手捂眼,渾身顫抖,似乎極為痛苦。

    陸漸極為驚訝,扶著牆壁,挪到寧凝身前,問道:“寧姑娘,你怎么了?”

    寧凝顫聲道:“你,你別過來。”陸漸怪道:“你哪兒痛么?”寧凝再不作聲,身子卻抖得越發厲害,只是竭力苦忍,再不肯呻吟一聲。

    陸漸蹲下來,瞧著她痛苦情形,卻是束手無策。正自忐忑,寧凝卻慢慢平復下來,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頭發衣衫均被濡濕,半晌抬起頭,雙眼又紅又腫,恰似胡桃一般。

    陸漸吃驚道:“你、你的眼睛。“寧凝依著洞壁,淒然一笑,道:“我很難看是么?”陸漸一愣,不覺莞爾,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兒,至此關頭,首先記挂的卻是自身容貌,當下說道:“哪里話,你很美啊,哪兒難看了。”

    寧凝咬了咬嘴唇。輕哼道:“你撒謊,我的眼睛又紅又腫,一定難看極了。’陸漸道:“有點兒腫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說著起身向洞外走去,忽聽寧凝叫道:“你、你去哪兒?”語氣甚是驚慌。陸漸道:“我去找些泉水,給你清洗眼睛。”

    寧凝急道:“你別去,外面黑漆漆的,你瞧得見么?”陸漸道:“你方才來,不也瞧見了,我摸索著就是了。”

    “你傻了么?”寧凝輕輕嘆道,“我的劫力在雙眼,能夠夜視,白天黑夜,對我并無分別。”陸漸心中恍然,尋思道:“無怪她方才在黑暗中行走自如。”當下道:“不礙事,我一會兒就回來。”正要邁步,寧凝急了,失聲叫道:”你、你別走,我、我瞧不見東西。”

    陸漸這才一愣,止步回頭,望著她紅腫雙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寧凝抿嘴喘息一陣,苦笑道:“痛得厲害,一個月總有那么兩三次,過一陣就好。”

    陸漸道:“怎么會這樣?”寧凝抿了抿嘴,幽幽道:“練成‘瞳中劍’之后,常常這樣,或許過不了几年,我就會變成瞎子。”陸漸一驚,忙道:“你別說這么喪氣的話。”這并不是喪氣,”寧凝搖頭道,“修煉‘瞳中劍’的劫奴,無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陸漸失聲道:“這是為何?”寧凝搖頭苦笑,輕輕道:“‘瞳中劍,并非我自身的劫朮,而是當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來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練成之后,能一下子將對手的雙眼燒壞。”

    “這卻不然。”陸漸接口道,“我見你用過几次。怎沒燒壞別人的眼睛?”

    寧凝搖頭道:“我每次不能視物,心里就很難受。何況我也遲早會變成瞎子,主母常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燒壞葉梵的眼睛,可事到臨頭,還是下不了手。”

    陸漸注視寧凝,她面龐秀美絕倫,映著火光,發出柔和恬淡的神采,縷縷青絲也被火光映照、仿佛鍍了一層絢麗的金色。過了良久,陸漸嘆了口氣,說道:“寧姑娘,難道你沒有別的劫朮,定要用這個‘瞳中劍’?”

    寧凝搖頭道:“不是說了么‘瞳中劍’不是我本身的劫朮,‘五神通’里,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煉。我本身的劫朮卻叫‘色空玄隴’,能夜視、辨色、識圖,但卻不能傷人,也無法自保,于是主人便讓我修煉‘瞳中劍’,這個本事很是霸道,反噬起來也極厲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來,直至失明為止。”

    陸漸憤然道:“如此凶險,干嗎還練。”寧凝輕輕慘笑道:“主人讓我練的,又有什么法子。”陸漸氣得發抖,禁不住咳嗽起來,好一陣才緩過氣,沖口說道:“這個沈舟虛……咳咳。。。。真是……咳……真是大大的混蛋。”

    寧凝吃驚道:“你、你怎么罵我的主人?“陸漸道:“就是咳咳……就是罵他……他可惡透頂……分明……咳咳……分明就不把你當人。”寧凝怔寧凝怔忡一會,搖頭道:“我是主人養大的,主母帶我像親生女兒一樣。即使我的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算是我報答他們的恩情。”

    陸漸憤然道:“你,你……真實個糊涂虫,他們養你教你,只為利用你。”寧凝聽了,心里有氣,大聲道:“你難道就不是糊涂虫嗎?病成這樣子,還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几乎就被狼吃了;你說我糊涂,你,你比我糊涂十倍。”

    陸漸見他神情憤怒,但卻絲毫不見凶狠,反而頗為可愛,不覺啞然失笑,寧凝無法視物,心里卻敏銳如故,疑惑道:“你,你在笑什么呢?”陸漸不愿說謊,便道:“沒什么,看著你就想笑。”寧凝沉默時許,恨聲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難看,是不是?”

    陸漸愣了愣,說道:“哪里話?”寧凝驀地轉身,面朝洞壁,怒道:“你坐遠一些,我不想再見你了。”陸漸微微苦笑,挪開半尺,寧凝知覺,喝道:“再坐遠一些,越遠遠好。“陸漸嗯了一聲,又挪了寸許,始終不離寧凝左右。

    篝火燃燒,畢剝有聲,火前的男女卻寂然不語。時光慢慢流去,也漸漸逝去,天亮前,陸漸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天光大白,自洞外射來,照著一堆灰白余燼,陸漸轉頭一瞧,不見寧凝,頓時人驚,踉踉蹌蹌奔出洞外,叫道:“寧姑娘,寧姑娘……”

    叫聲未絕,忽聽昂的一聲,陸漸嚇了一跳,掉頭望去,卻見寧凝牽著一頭大水牛,逍遙而來,陸漸定眼細看,只見寧凝雙眼紅腫已退,但眼白仍然布滿血絲,當即責怪道:“寧姑娘,你眼睛還沒好,怎么能夠亂走?”

    寧凝瞪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嗎?”陸漸道:“是啊。”寧凝道:“你走著去?”陸漸道:“對呀。”寧凝冷笑道:“你走得動么?”

    陸漸一怔,不禁默然。卻聽寧凝冷冷道:“你騎這頭牛去。”陸漸遲疑道:“這牛……”寧凝道:“是我向農家買來的。”又從牛背上取了一個紗布包裹,掀開時,麥香扑鼻,卻是几個白面饃饃,寧凝遞給陸漸,又從牛頸下摘下一罐米漿,均是從農家討來的。

    陸漸結果饃饃‘米漿,呆了一呆,驀地狼吞虎咽,大吃起來。寧凝見他吃得很香,不覺削道:“有那樣好吃么?”陸漸眼睛紅紅的,嘴里塞滿食物,嗚聲道:“這,這是我吃過最好的飯了,什么,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寧凝一呆,眼眶倏熱,嘆了口氣,掉過頭去,只見遠方重巒疊嶂,孤峰聳翠,山林幽曠深邃,若與天接,几片薄薄的云朵,仿佛畫在碧藍色的天幕上。

    正瞧得出神,忽聽陸漸道:“寧姑娘,你不吃么?”寧凝搖頭道:“我路上吃過了。”陸漸笑道:“我也吃飽了。”寧凝深深看他一眼,笑道:“既然吃飽了,就上牛背來,我牽著你走。”

    陸漸搖了搖頭,挺身道:“不成,我是男子漢,怎么能讓你牽著拉著。”寧凝呸了一聲,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漢。”陸漸呵呵笑道:“不是古詩有說,活著是男子漢,死了也是男子漢么?更別說生病了。”寧凝道:“你哄人吧,哪兒有這樣的詩?”陸漸道:“一定有的,只是原話未必這么說。”寧凝想了想,失笑道:“是不是‘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陸漸撓撓頭,笑道:“對,對,就是這個,文縐縐的,我老記不住。”

    寧凝莞爾道:“這次你可失算了,這首詩卻是我們女子作的。”陸漸吃了一驚,道:“是么?”不覺語塞,半晌讜道,“那這樣好了咱們輪流騎坐,只是我騎,叫人過意不去。”

    他一再堅持,寧凝無奈,勉強應承。陸漸有斷然以她為先,寧凝爭他不過,只的翻上牛背,真覺的哭笑不得,忖道:“千方百計給他找來的坐騎,卻讓我來用。”

    可不知怎地,她坐在牛上,望著前方的陸漸,內心深處,卻有一絲說不出清,道不明,的甜蜜之意,化將開來。

    陸漸身子乏力,行走不久,便又咳嗽起來,寧凝急忙下來,將他扶上牛背,自己牽牛而行。陸漸喘息稍定,深感愧疚,說道:“寧姑娘,真對不住。”寧凝道:“你乖乖坐著,就很對得住我了。”陸漸道:“我這樣坐著,忒不自在,你給我找點兒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成了一個廢人。”

    寧凝不覺莞爾,說道:“你這樣不老實,就講几個故事,給我消悶解乏。”陸漸大喜道:“講故事么,我可擅長了。”便滔滔不絕,將陸大海講給自己的海外奇談說給寧凝聽,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陸大海那么神吹胡侃,那些幻奇怪談,經他一說,竟然變得淡而無味,絲毫不覺有什么神奇之處了。寧凝聽了几個,說道:“這些有什么好聽的?還不如說說你自己的故事呢。”陸漸撓頭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聽了。”寧凝道:“你不說出來怎么知道不好聽?”陸漸想了想,說道:“我小時候日子很是平常,只和人打過兩次架,可惜都打輸了。”寧凝奇道:“你為何與人打架?”陸漸道:“第一次是去鎮上賣魚,几個小潑皮搶了我的魚,我一生氣,就跟他們打,他們人多,把我按在泥塘里,几乎悶死。”

    寧凝呸了一聲,不忿道:“這些人可真壞,后來呢?”陸漸道:“后來爺爺給我出頭,打傷了其中一人,被衙門關了好几天呢。”寧凝沉默半晌,又問道:“第二次呢?”陸漸道:“第二次也是為了賣魚,那時鎮上有個姓黃的漁霸,大家都叫他大黃魚。他見了我的魚,就要強買,價格給得很低。我不肯賣,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當時正巧握著扁擔,熱血上涌,就狠狠一下,打的大黃魚頭破血流,可他的幫手多啊,一哄而上,拳腳齊下,若不是爺爺趕來及時,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后爺爺賠了無數小心,設了筵席,還請了很有面子的大戶說情,才將這事平息下去,但從那以后,爺爺便不讓我賣魚了,罵我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只會給他惹禍添亂。”

    “你爺爺好不講理。”寧凝哼了一聲,說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對,為何偏偏罵你呢?”

    陸漸道:“爺爺說,窮人在世上,很是渺小,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覺得心中不平,覺得不平,就要與人硬抗,生也好,死也罷,總不肯輕易屈服的:爺爺說,我這性子若不改,定然活不長的,唉,卻不料真被他說中了。”當下抬頭望天,悠悠嘆了口氣。

    寧凝心中大痛,默然前行。過了時許,陸漸又徐徐道:“后來,我遇上了阿晴,便發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輩子也沒經歷過的。”寧凝身子一顫,步子不由自主,變的慢了。

    陸漸仿佛自言自語,絮絮說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練劍,如何鋤奸……不只說故事,還講到與姚晴練劍時的悲喜,與她分別時的痛苦,變成劫奴后流落東瀛的苦悶,與阿市的糾纏不清,還有與魚和尚死時的傷心絕望,以及和谷縝脫出獄島時的歡欣鼓舞……這種種心情并非杜撰,均是他親身經歷,此時娓娓道來,自然而然,朴實感人。或許是自知壽命不永,陸漸說起這些,心中忽地生出奇妙這感,仿佛所思所憶,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將,回顧平生一般。

    這樣一個說,一個聽,二人一牛,穿過羊腸小道,行走于茫茫原野,白云深處,傳來牧童的短笛,嗚嗚咽咽,悠揚婉轉,寧凝聽著聽著,不知怎地,忽就流下淚來。

    江南煙雨,不期而至,入晚時分,雨說來就來,細如絲,輕如煙,彌漫天地,山巒曠野,平添几分傷心碧色。

    附近全無人家,寧凝只得覓了一處岩角躲避,夜里風雨如晦,雷聲隱隱,陸漸內傷沉重,又遭風寒,頓時不住痛咳,几次昏厥,容色越發憔悴,眉間透著一股死黑之氣。寧凝難過至極,几度欲勸他別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對姚晴的刻骨情意,便不由住口,心中百味雜陳,道不出是何滋味。

    次日風息雨霽,二人重又上路,陸漸已是無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氣概,也是有心無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間或咳出血來。

    走不多時,忽聽寧凝驚叫一聲,陸漸舉目望去,只見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細看,不覺駭然,原來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盡向一個方向奔去,道路兩旁的田野中,不時還有老鼠跳出來,加入其中。

    陸漸楞了楞,轉眼一瞧,寧凝緊攥牛繩,雙頰雪白,雙眼大睜,身子仿佛定住了,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兒家,害怕小小動物,忙叫道:“到牛背上來。”這一句驚醒夢中人,寧凝情急間,也顧不得羞澀,縱身躍上牛背,望著眼前異象,渾身發抖。

    陸漸道:“聽說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預知天災,避禍趨福,這附近或許發生了什么災禍。”說道災禍,寧凝不覺想起陸漸的病情,瞧他一眼,不勝煩憂,問道:“那該怎么辦?”

    陸漸道:“老鼠既是躲避災禍,我們跟著它們,就能平安。”寧凝略一遲疑,點頭道:“也好。”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聞,心中均是怦怦直跳,當下遙遙跟著鼠群,緩緩而行。

    行了約摸半個時辰,忽聽前方山谷里傳來:“嗚嚕嚕,嗚嚕嚕”的怪聲,二人聽的心中煩惡,遙遙望去,只見那座山谷石多樹少,瘦石嶙峋。寧凝心覺有異,將陸漸扶下牛背,藏好水牛,饒過山嶺,爬到崖頂,向下俯看。

    不看則已,這一瞧,二人均是駭然。但見山谷中烏壓壓,黃乎乎,盡是老鼠,頭爪相疊,擠得水泄不通,仿佛十几里內的老鼠不約而至,在此聚會一般。

    寧凝惡心至極,扭頭不看。陸漸膽量教大,定眼望去,只見鼠群中蹲中一個人黃衫怪人,又瘦又小,黃毛黃發,嗚嚕嚕怪亂叫不已。陸漸奇道:“原來是他。”寧凝道:“你認得他?”陸漸道:“別人叫他‘鼠大聖’,也是一個劫奴。”寧凝哦了一聲,道:“這就難怪了,瞧他能發聲馭鼠,應該是‘五神通’中的‘馭獸奴’了。”

    忽聽那鼠大聖停住怪聲,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氣?再撐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只聽見有人呸了一聲,悶聲道:“改你娘的屁,改叫什么名字?”陸寧二人循聲望去,卻不見人,心中甚是驚奇。鼠大聖嘻嘻笑道:“改叫螃蟹殼。至于肉么?都被我的乖乖門吃光了。”另外那人沉默半餉。驀然怒道:“***,算你小子有種,老子認輸,但是否老大,卻不是我說了算。”

    鼠大聖笑道:“你認輸就好。”又嗚嚕嚕叫了兩聲,灰黃鼠群退開一隅,露出一個人來,遍體鱗傷,一躍而起,卻是個精壯漢子,雙臂又粗又長,直垂到地,神色十分沮喪。陸漸識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付道:“這兩人既然在此,寧不空必然就不遠了。”

    忽見鼠大聖抬起頭來,怪叫道:“石守宮,你怎么說?”只聽見一個陰沉沉的聲音說道:“你又能把我怎么樣?你的乖乖們會爬牆么?

    陸漸循聲一瞧,卻見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覺奇怪,石壁上一處凸起忽地動了動,陸漸定神細看,不覺吃驚,敢情石塊非石,而是一個灰衣裹滿身子的怪人,形如壁虎,鑄在石壁上也似。

    石守宮一擺頭,驀好展動四肢,動如閃電,在岩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飛也似爬將起來,鼠大聖綠豆也似的小眼里流露出緊張神色,一瞬不瞬,死死盯著他,隨他進退,左右躲閃。

    石守宮繞著山谷石壁爬了兩圈,速度之疾,換位之速,令人眼花繚亂,驀然間,他鼓起兩腮,噗地吐出一物,細長如縷,足有十丈,去如尺虹飛星,正中鼠大聖臀部。鼠大聖尖叫一聲,捂著后臀,歪倒在地,那細長之物伸縮如電,嗖地一聲,又縮回石守宮口中。石守宮伸出細長舌頭,舔去嘴邊血漬,嘻嘻笑道:“你知道的,我這‘靈舌鏢’有毒,中者只有一刻好活,你若不服我,可是沒救。”

    鼠大聖渾身僵冷,出生不得,欲要點頭,脖子卻僵如石頭,石守宮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鼠大聖活命第一,忙將小眼連眨三峽.石守宮方從袖里取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藥丸,他雙手取藥,雙腳和腹部仍然貼在壁上,紋絲不動,喝道:"張開嘴來."鼠大聖勉力將嘴唇張開一線,石守宮將藥丸噙在口中,鼓腮噴出,那藥丸化作一點流光,在鼠大聖唇間一閃而沒.

    這一噴力道十足,准頭更是奇佳,陸家見了,不覺凜然.

    鼠大聖服了解藥,爬將起來,悻悻道:"石守宮,你不過占了地勢的便宜."石守宮陰陰道:"你反正輸了."鼠大聖哼了一聲,揚聲道:"赤嬰子,你怎么不作聲?"

    只聽從東邊崖頂傳來一個細弱的聲音:"我這么小,這么弱,哪兒能和你們爭呢?"鼠大聖焦躁道:"去你媽的,你這小不點兒,慣愛扮豬吃老虎,再不出頭,我可認石守宮為首了."

    那人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我且試試."忽聽展翅聲響,崖頂騰起一只大鶴,體格出奇,足比凡鶴大了一倍,飛在天上,有如一片長云.

    石守宮臉色不變,一張口,"靈舌鏢"噗地射向那巨鶴.他口舌極為有力,那鏢去勢勁急.那鶴卻若有靈性,展翅盤旋,讓過來鏢,雙翅驟斂,落在石壁上一顆松樹上,這時間,陸漸方才看清那鶴背上有一個小人兒,坐著不足兩尺,身子瘦小,故顯得腦袋極大,雖似小兒"臉上卻又皺巴巴的.仿佛年紀不輕.只見他盯著石守宮笑了笑,陸漸與他延伸一觸,便覺微微暈眩.

    石守宮鼓起兩腮,正要再發"靈舌鏢"驀地四肢發軟,啪嗒一聲,脫離石壁,掉落在地,張嘴蹙額,雙手亂揮,似在與某以無形之物搏斗,那白鶴發聲清唳,俯身沖下,兩爪按住石守宮,石守宮吃痛,如夢初醒,急欲掙扎,那白鶴伸著長喙,閃電般在他肩上啄了一下,石守宮立時慘叫一聲,忙叫道:“我服了,服了。”

    那小孩兒模樣的赤嬰子嘻嘻笑道:“我這么小,這么弱,你也服我?”石守宮呸了一聲,道:“贏了就贏了,說什么便宜話,說到底,你還不是靠這只扁毛畜生。”赤嬰子臉色一變,那鶴猛地探喙,又啄石守宮一下,石守宮才叫道:“我認輸了,還要怎地?”赤嬰子冷冷道:“你罵我的鶴兒什么?”石守宮忙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鶴爺爺,鶴祖宗。”

    赤嬰子這才露出笑容,說道:“這么說,你們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掃過去,螃蟹怪鶴鼠大聖的臉色均是一變,轉過目光,不敢與他相對。紛紛道:“愿賭服輸,先說好了,誰勝了,以誰為首。”

    赤嬰子笑道:“這么說,從今往后,我就是獄島劫奴的首領了?”其他三人齊聲道:“不錯,不錯。”赤嬰子笑道:“那么從今往后,我是老大,石守宮老二,鼠大聖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謂蛇無頭不行,呆會兒對付“天部六大劫奴”,諸位都要聽我指揮,齊心協力,將他們一網打盡。”

    四人對答之時,那巨鶴不住俯頸啄食地上的老鼠,頃刻吃了十多只,鼠群騷動起來,又無人挾制,頓時紛紛逃散.赤嬰子不由笑道:"鶴兒,這些東西不干淨,少吃些."說著摸那巨鶴頸項,誰料那鶴猛然掉頭,伸喙啄來.赤嬰子不待它啄到,目透異光,那鶴與他目光一交,頓時彎曲長頸,低低哀鳴.赤嬰子于是摸摸它頸,笑道:"對啊,這才是乖鶴兒."敢情這巨鶴被赤嬰子馴服未久,凶野之性未泯,時而反噬,若非赤嬰子身負異能,也難駕馭.陸漸瞧在眼里,暗暗發愁,尋思:"這些怪人竟然是獄島里練出來的劫奴,不只厲害,而且惡毒.聽這話,他們死要對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歸,均是`無神通`不善打斗,如何抵擋這些怪人?又不知阿晴能否躲過這些人的追蹤...."他越想越愁,轉眼望去,卻見寧凝神色淡定,似乎并不如何憂慮.

    忽聽一聲長長的厲嘯,從不遠處傳來。那死人一齊住口,紛紛道:“主人叫喚了,快去,快去。”赤嬰子控鶴飛舉,冉冉當先飛去。剩下三人望影興嘆,惺惺徒步尾隨。

    陸漸道:“寧姑娘,形式急迫,我們追趕上去。”寧凝瞥他一眼,冷冷道:“你這樣子,即便趕上,又能濟事么?”陸漸苦笑道:“便不濟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寧凝嘆了口氣,半響道:“那就追趕好了,但須得小心,不可被他們發覺,若不然,這几人不好應付。”

    陸漸應允,二人下山,牽出水牛,只因地上時有鼠類出沒,寧凝心虛,也只得騎上牛背。兩人躡呵責蹤跡,想那嘯聲發起出行去,繞過一處山脊,忽地眼界大開,但見群峰簇簇,松石巧設,乍一瞧,有如千山萬壑,杳無盡藏,透著一股洪荒以來,便不曾改易的蒼茫古拙,其中一峰尤為高峻,插入云端,仿佛支撐天地的一根巨柱。

    陸漸瞧得心胸為之一暢,痛楚也減了几分,尋思:“這莫不就是天柱山么?好壯觀的景象。”

    寧凝一拉陸漸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鑽入一片長草,低聲道:“敵強我弱,咱們遠遠瞧著。”二人窺望那片平地,陸漸一眼認出寧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著倉兵衛,右手立著沙天洹。沙天洹面前一字排開,立著赤嬰子、石守宮、螃蟹怪、鼠大聖。殺天洹一臉怒氣,正在大聲呵斥

    陸漸見人群中并無姚晴,微覺歡喜,但苦于無法聽見聲音,流露焦急之色。寧凝目力特異,不只所見極遠,抑且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動,讀出他的話來,當下一一轉述。原來沙天洹正罵四名劫奴不服調遣,擅自離開。四劫奴不敢說出爭奪首領之事,故而任是狗血淋頭,也不吱聲。沙天洹甚是煩躁,罵一陣劫奴,又罵姚晴,原來他從東島帶來的几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傷,無法前來赴約

    寧不空默然半晌,忽地連道兩聲慚愧,說道:“沙兄,你雖不服。這女子卻真是奇才。這一路斗下來,越來越強,初時她只會用‘長生藤’困人,不料兩百里后,竟然使出了‘蛇牙荊’,自古地母,由‘長生藤’至‘蛇牙荊’,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后沒過一天,她竟又使出了‘惡鬼刺’,這一下寧某也失了算,故而吃了大虧。依我所見,這女字必有什么神奇遇合,要不然,短短几日,接連堪破‘化生’玄機,突飛猛進?”

    沙天洹仍是怒氣不減,接著又罵溫黛、沈舟虛、虞招、左飛卿、沙天河、崔岳、仇石……他在西城極不得意,被迫投靠東島,故而除了火部,將其他七部之主一一罵遍,口中污言穢語,曾出不窮。

    正胡亂罵時,忽聽東邊一聲郎笑,沈舟虛手推輪椅,帶著四名劫奴轉過山坳,飄然而至,微微笑道:“沙師兄何以這般憤激?小弟自忖與你無仇,何苦連小弟也罵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喪心昧德,全無公正,個個該罵,人人該死!”

    沈舟虛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是兄長,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長幼之序,澤部該有你來做部主。但你貪鄙狠毒,生性懶惰,不好好用功修煉神通,卻只會干些下三爛的臭事。以至于推舉部主時,沒有一人支持于你;后來賭斗神通,又慘敗給了沙天河。古人道‘知恥近乎勇’,既然敗了,你就應當發憤圖強,力改前非;誰知你不怪自己本領不濟,只恨他人有眼無珠,竟在澤部的宴會上偷偷下毒,想要一舉毒殺所有同門,天幸溫黛師姐發覺,你才未

    能得逞。呵呵,以你的所作所為,又憑什么來罵別人?”

    沙天洹面皮陣紅陣白,怒哼道:“這些陳谷子爛芝麻沒什么好說的,今天約你來,是要與你斗奴。哼哼,我在獄島多年,煉了不少絕妙劫奴,今日定叫你天部六奴,從此除名。”

    “恭敬不如從命。”沈舟虛笑了笑,說道,“可惜玄瞳,嘗微不在,只有四個奴,沙師兄也要斗么?”沙天洹道:“怎么不斗?”沈舟虛微微一笑,轉目向寧不空,笑道:“寧師弟,多年不見了,可相忘否?”

    寧不空陰陰一笑,徐徐起身道:“哪里話?沈師兄音容笑貌,刻骨銘心,十多年來,寧某須臾不敢忘記。”沈舟虛靜靜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寧師弟眼睛壞了?呵呵,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的。”

    寧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師兄不也瘸了腿么?如今咱們算是扯一個直,誰也占不了便宜。”

    沈舟虛拍手大笑,連聲道:“說得是,說得是。”

    沙天洹不耐喝道:“哪來的這么多廢話,咱們主對主,奴對奴,打了再說”將手一揮,螃蟹怪歷喝一聲,縱身上前,雙臂疾揮,直掃沈舟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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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8:50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劫中劫



    沈舟虛見那巨臂掃來,面露微笑,端坐不動。只聽他身側“呔”的一聲大喝,聲如悶雷,麻影閃動,燕未歸忽已鑽到螃蟹怪身后,縱身騰起,一腳掃向螃蟹怪后腦。

    螃蟹怪但覺歷風襲腦,如利刃劈落,不敢怠慢,回臂后掃。一聲悶響,如中敗革,螃蟹怪橫著跌出丈余,兩臂撐地,轟隆一聲,地上出現兩個凹坑。螃蟹怪翻身站定,面色酡紅如醉,搖搖晃晃,踉蹌几步。忽地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燕未歸卻如一只大鳥,掠出丈于,一個筋斗,輕飄飄落在一棵大樹頂上,腳才枝丫,如雀立樹梢,紋絲不動。

    兩人這一交手,“無量足”,“千鈞螯”高下立見,螃蟹怪終是差了一籌。

    “咻!”全無征兆,一抹細影破空而至,燕未歸心中暗驚,閃身避過,轉眼望去,卻不知那暗器來自何方。原來只此須臾,石守宮已悄悄隱身于山石林木之間,泯然不見。他不僅如履平地,且精于隱蔽。

    “咻!”銳聲再起,這次卻來自燕未歸身后,一點虛影直奔他后心。燕未歸躲閃不及。這當兒,火光忽起,“靈舌鏢”似被某物擊中,倏又縮了回去。

    薛耳,莫乙齊齊叫一聲:“凝兒來了。”

    眾人轉眼望去,只見寧凝扶著陸漸,從亂草間婷婷立起,高叫道:“東北方。”

    燕未歸聞言轉身,此時石守宮正爬到東北方一棵大樹的濃陰間,聞聲疾轉,竄到西邊一面山崖上,靜伏不動。他隨身攜帶各色布料,處在濃陰叢間,使用綠褐色遮蓋身子;若在亂石間,便用灰色偽裝;落到地上,則用砂土色麻布偽裝;總之百變不窮,叫人極難發覺。

    寧凝的“色空玄瞳”對顏色極為敏銳,石守宮縱然偽裝,在她眼中,與周邊色彩仍然大異,當即一眼瞥出,趕上前來,抓起一快石頭,嗖地擲向石守宮。石守宮被他瞧破,吃了一驚,疾疾閃避。只此慌亂,燕未歸居高臨下,已看見他分身動彈,飛身縱起,一腿蹴出。

    石守宮疾疾仰頭,嗖地吐出“靈舌鏢”,燕未歸閃身讓過,脫下笠帽,凌空一抖,將那“靈舌鏢”纏住,定眼瞧時,卻是極細極柔的鋼索,一端連著一枚細廠棱錐,一端則與石守宮口中相連。凌空一抖,將那“靈舌鏢”繃住,定眼瞧時.卻是一條極細極柔的鋼索一端連著一枚細長棱錐,一端則與石守宮口中相連。

    燕未歸心頭微動,飄然向后掠出,將那細索拉得筆直,石守宮慘哼一聲,隨著燕未歸快步前奔。原來“靈舌鏢”的鋼索纏著他的舌根,一被燕未歸牽扯,若不隨之奔走,必被他將舌頭活活拔出。

    燕未歸心知其理.故意躥高伏低,他縱身上樹,石守宮也只褥上樹,他下樹,石守宮也只得隨之跳下,他在地上轉圈,石守宮也隨之打轉,真比牧童所牽枯牛還要聽話。饒是如此,石守宮仍是舌根劇痛,兩眼翻白,轉了几圈几欲昏厥。天部眾人見狀,紛紛大笑。沙天沮羞怒萬分,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燕未歸奔走正疾,忽覺頭頂風響,抬眼一瞧,天日忽暗,卻是赤嬰子控鶴扑來,巨鶴兩爪,劈面抓下,端的勁風猛惡。燕未歸閃身避這,正要反擊,忽聽寧凝叫道:“別瞧他的眼睛。”

    話音未落.燕未歸雙目已被赤嬰子雙目吸住,但覺頭腦一沉,忽地心生茫然,啊呀一聲.放開斗笠,立在那里,神色呆滯。石守宮好容易奪回“靈舌標”,忙收回口中,他恨透燕末歸,當即鼓起兩腮,正要射出毒標,不料眼前白光一閃.竟被一張白色大網罩住。

    沈舟虛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蠶絲罩住石守官,天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嗤嗤鑽入石守宮七竅。石守宮兩眼發直,七竅中鮮血汩汩流出,沈舟虛一揮手,捫斷蠶絲,石守宮身子癱軟若泥,吧嗒一聲,扑倒在地。

    沙天沮眼見劫奴喪命,心痛堆遏,厲叫道:“沈痛子暗算傷人?”呼呼兩掌劈將過來。沈舟虛微激一笑,展開“天羅繞指劍“,縷續蠶絲忽吞忽吐;忽直忽曲.流轉自如,綿綿不絕。沙天洹枉自雙掌亂揮,卻無力破開他的劍勢。薛耳、莫乙則趁機搶出,將燕未歸搶回,一掌拍醒。

    寧不空始終側耳凝聽,這時冷冷一笑,縱身上前,驀地探出手杖,搭在那蠶絲之上,“火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化為漫天飛灰。寧不空一閃身,掠至沈舟虛身前,手杖如電,直直刺下。

    這時間,“嗚嚕嚕、嗚嚕嚕”怪聲大作,鼠大聖蹲下身子,張口怪叫,不多時,無數老鼠從四面八方,黑潮也似涌將上來,吱吱亂叫,扑向天部中人。

    寧凝花容慘變,拉著陸漸,轉身便逃。蘇聞香卻一皺眉,從懷里取出盛滿線香的盒子,從中抽了一支淡黃色的線香點燃,插在腳前。霎時間,一股刺鼻異香彌漫開來,鼠群頓時生出一陣騷動,尖聲鳴叫,紛紛掉頭狂奔。

    鼠大聖又驚又怒,口中怪聲更急,饒是如此,鼠群仍無回頭之意,頃刻間逃得不見蹤影,鼠大聖見此情形,不覺呆了。。

    寧凝松一口氣,奇道:“這是什么香?”蘇聞香道:“這叫‘五鬼驅鼠香’。”

    話音未落,鶴鳴驚起.那頭巨鶴雙翅如輪,利爪宛如鐵鉤鑄成,破空抓來。蘇聞香疾從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線香,倏爾點燃,裊裊香煙,迎向巨鶴。那鶴一對鐵爪離蘇聞吞頭頂不足二尺,被那煙氣一熏,陡然發出一聲哀鳴,雙翅連拍,在空歪歪扭扭,盤旋半匝。扑通一聲,率落塵埃。

    赤嬰子身在鶴背,頓被顛了下來,額頭摔了一個烏包,頭許腦脹,極為狼狽。那鶴甚是剽悍,一但摔倒,忽又掙起,一瘸一拐,拍翅欲飛,奈何為那香所制,筋酸骨軟,唯有原地打轉,無力翱翔了。

    寧凝瞧得好奇,問道:“這又是什么香。“蘇聞香道:“這叫‘驚禽折羽香’,能制各種鳥雀。”

    這時赤嬰子爬將起來,雙眼盯著蘇聞香,射出異芒,蘇聞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面意欲何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線香,飄然落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莫乙忽地搖頭晃腦,口中吟詩,腳下不停,几步踱上前來,攔在蘇聞香之前,正巧隔住赤嬰子的視線。蘇聞香哎喲一聲,跌坐在地,瞪著兩眼,仍有茫然之意。

    “停杯投著不能食……大家統統都閉眼……拔劍四顧心茫然……心茫然…“莫乙眉頭緊蹙,雙目如炬,對著赤嬰子兩眼異芒,嘴里卻是吟詩不絕,“心茫然,心茫然…“

    蘇聞香此時總算緩過神來,雙眼緊閉,不敢睜開,口中大叫道:“各位小心,這人是五神通’中的‘絕智奴’,萬不可和他兩眼相對。“叫了兩聲,卻聽莫乙將“心茫然”三字念了七八遍,心中著急,.忍不住喚道:“書呆子,撐得住么?”

    莫乙雙目不瞬,口中念念有詞:"……心茫然,誰怕誰,哈哈,他是絕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寧凝、陸漸、蘇聞香、薛耳聽他背出后面兩句.均是松了一口氣。

    赤嬰子的劫朮正是“絕智”之朮,對手倘若沒有絕強定力,目光與他相接,必定短暫失憶,痴痴呆呆,忘乎所以。如此一來,赤嬰子大可乘虛而入,為所欲為,或以巨鶴又啄又扑,或以刀匕加諸其身,對手往往死了,也是糊里糊涂,不知何以如此。

    莫乙的劫朮卻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朮,“劫海”蘊于腦部,任何事物,過目不忘。這兩般劫朮各有玄妙,互為克制。“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聞人,赤嬰子久聞其名,見他主動上前,便已猜到其來歷,一時凝神雙目,絲毫不敢怠慢。

    兩人一個力求對手失憶一個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盡在莫乙背一腳橫掃,薛耳按主赤嬰子,奪過匕首,叫道:"殺了么?"

    眾人面面相覷,陸漸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互相殘殺,這人也是可憐之人,還是饒了他的好."

    莫乙點頭道:"饒他可以,但須捆起手腳,蒙住眼睛."

    薛耳便扯下腰帶,將他雙手捆上,又撕下衣衫,蒙住赤嬰子雙眼."

    忽聽一聲爆鳴,眾人轉眼望去,燕未歸背負沈舟虛,趨退若電,沈舟虛雙手連連發出"天羅繞指劍",細絲漫空,如斜雨連綿,無出不在,無孔不入.將寧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欲出不能.

    澤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勢,方能顯見奇功,此時無澤沼,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几度被困.天幸寧不空的周流火勁正是天羅克星,所過皆焚,屢救沙天洹,但也因此緣故,反被縛住手腳.寧不空不勝其煩,忽地取出那張小弩,聽聲辨位,發出木霹靂,只見火光焰焰,巨響騰空,夾雜著漫天細絲,乍眼一瞧,真是蔚為奇景.沈舟虛抵擋數合,忽地一聲長嘯,奴使燕未歸向后掠出,退回眾劫奴站立之處,坐回輪椅之中.寧不空搶上前來,方要扳機發箭,沈舟虛驀然喝道:"且慢."

    寧不空當下凝而不發,冷笑道:"怎么?"

    沈舟虛笑道:"寧師弟的木霹靂委實厲害,再斗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對手."

    寧不空靜靜而立,聞言一哂,冷冷道:"你這算求饒么?這卻奇了,并不似沈瘸子的作風."

    沈舟虛也笑了了,沈某何時求過饒來?"

    寧不空眉峰一聳,冷笑道:"即然如此,那就先分勝負,莫要廢話."

    沈舟虛搖頭笑道:"寧師弟,你何苦這么心急,我讓你住手,卻是一番心."

    寧不空哦了一聲,淡然道:"你也會有好心?"

    沈舟虛道:"你這一發木霹靂射過來,本也傷不得沈某,只不過,若是誤傷了此間一人,寧師弟卻要懊悔終身了."

    寧不空皺了皺眉,冷笑道:"你打什么啞迷?"

    沈舟虛笑了笑,忽地曼聲道:"凝兒你多大年紀了?"

    寧不空聽得這話,臉色驟然陰沉,濃眉緊蹙,行成一個川字.寧凝也是愣了愣,答道:"回主人,凝兒今年十六,再過兩月便滿十七了;

    沈舟虛微微一笑,說道:"寧不空你看如何?"

    寧不空臉上閃過茫然之色,驀地厲聲喝道:"沈瘸子你也算一帶智宗,西城謀主,怎也用出這種下三爛的詭計?方凝帶著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峽,難不成你黔驢計窮,用起計來,連死人也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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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劫中劫(續)



    沈舟虛嘆了口氣,徐徐道:“越方凝越師妹確已過世了。那年,你火部憑仗火器精強,濫施殺戮,欲要一統八部,結果惹得七部聯手,瑤池、落雁峽兩戰,殺得火部全軍覆沒……”寧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師兄所賜……”

    沈舟虛搖頭道:“火部先有自敗之道,方才會為人所敗。若你當時不一逞野心,濫殺西城同門,妄圖以武力統一西城,又豈會惹來七部聯手。七部若不聯手,以沈某微薄武功,小巧陰謀,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歸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寧不空怒哼一聲,搜腸刮肚,卻是無話一可答。

    沈舟虛又道:“當日落雁峽中,隕石若雨,死傷狼藉,出入峽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一七部中,地母心腸最軟,經此一戰,心灰意冷,返歸西城,從此再不出世;而風、雷、水、山、澤五部高手為報前仇,傾巢而出,追殺寧師弟等火部殘眾。我行動不便,義恐谷中還有火部弟子幸存,尋思落雁峽中寸草不生,水食俱無,只需靜待几日,谷中人即便不死,也會餓得奄奄一息,故而便率天部弟子守衛四日,方才開峽視看,這一看,峽中情形,果真慘烈。雖說火部行事狠辣,但終究也是我西城同門……”

    “住口!”寧不空厲叫一聲,臉色鐵青,“少來假惺惺的裝好人,那一天,落雁峽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人……”

    沈舟虛神色微微一黯,悠悠嘆道:.‘沈某人稱‘天算’,并非當真智比天高,而是沈某用起計來,有如渺渺上蒼,無私無情,六親不認。既然決意滅你火部,自當斬草除根、不留后患。寧師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換個位置,你贏我輸,料來你也不會放過我的家人吧!”

    寧不空森然道:“那是自然。”

    他二人這番對答,旁人聽在耳內,無不膽戰心驚,進出一身冷汗,寧凝更是忐忑不安,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卻聽沈舟虛續道:“我率眾檢視峽中,并未發現一個活人。正想掩埋尸體后離開,忽聽一陣小兒哭聲,雖然微弱,卻很清晰。沈某循聲前往,只見越師妹背靠岩壁,已然斷氣,雙腿折斷,兩臂布滿刀痕,模樣十分可怖。而那啼哭聲恰是來自她身后。我命人將越師妹遺骸挪開,卻見她身后有一個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個不到兩歲的嬰兒,小臉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說到這里,沈舟虛頓了一頓,凝目望去,只見寧不空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右手握著小弩,陣陣發抖,左手則緊攥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里,聽他停頓,忍不住上前一步,厲聲道:“后來,后來又怎樣?”

    沈舟虛嘆了口氣,繼續道:“我當時便很奇怪,滿峽的大人都已喪命,為何這小孩兒卻還活著。細細查看,方知緣由:越師妹不愧是火部之秀,神通不凡,當時峽上炮石齊卜,她也并未立時喪命,只被落石砸斷了雙腿。那孩子身子幼小,被她藏在凹穴之中,竟也逃過一劫。當時峽中的火部弟子不是立時送命,便是身負重傷,很快死去;眾人之中,倒以她傷勢最輕,只是火部突遭襲擊,事先也沒准備干糧飲水,峽中又盡是石塊,絕無水草。越師妹初時尚能以乳汁喂養那嬰兒,日子一長,她身受重傷,又未進食,乳汁也隨之沒了。那孩子飢餓起來,啼哭不休。越師妹心急之下,竟想出一個非常法子,用匕首割破血脈,以自身鮮血喂養那嬰兒……”

    說到這里,眾人齊齊驚呼,寧凝臉色更是煞白如紙,寧不空神色陰沉如故,面肌跳動數下,驀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聲中怨毒之意,充塞四周,令人不寒而栗。

    “饒是越師妹內力精深,這放血飼兒也是要命之舉。”沈舟虛仍是不動聲色,從容續道,“但不知因何緣故,她竟然支撐了足足四日,直聽到峽口木石滾動,方才斷氣,想是彌留之際,頭腦不清,又怕我們傷害女兒,是以心中猶豫,竭力挪動身子,擋住了岩穴,天幸那孩子餓得厲害,哭將起來,才被沈某發現。越師妹死時,雙臂布滿刀痕,有几條刀痕宛然新割,可卻是白慘慘的,半滴鮮血也沒流出,可以說,越師妹并非死于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內力修為,撐過四日,并非難事。唉,說起來,沈某一生,當真佩服過的只有兩人,第一個便是萬歸藏萬城主,第二個么,便是越方凝越師妹了。”

    說到這里,他轉過身子,直直盯著寧凝,一字一句道:“所謂舍身救女,大義感人,凝兒,若無令母舍身相救,你這小小嬰孩,早就死在落雁峽了。”

    寧凝面白如紙,小口微張,忽地微微一晃,便軟了下去。陸漸在她身邊,急忙將她扶住。寧凝定定望著沈舟虛,虛弱道:“主……你,你說什么?”

    沈舟虛一指寧不空,笑道:“還不明白么?這位寧先生就是你生父。你名叫寧凝,只為紀念令母罷了。”

    寧凝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只見寧不空面色灰敗,死壞眼珠在眼皮下連連滾動,心中顯然激動已極。沙天垣注視寧凝半晌,忽地嘆道:“寧師弟,這孩子的眉眼,真肖似越師妹呢……”

    寧不空聽到這里,身子微動,几欲一步跨出,可終究止住,吐了一口氣,那張弩緩緩垂下去,冷冷道:“沈瘸子,你將她……煉成劫奴?”

    沈舟虛淡淡一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與寧師弟交手,沈某豈能不留后著?”

    寧不空深知“無主無奴”的道理,今日即便占得上風,殺死沈舟虛,卻也無異于殺死女兒。沈舟虛這一計端的狠到極處,令自己有仇難報,反為所制,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內心也如千絲牽連,混亂不堪,面色青白不定,身子僵如石雕一般。

    陸漸只覺寧凝身子冰涼,伴著陣陣顫抖,心知她胸中的悲苦激動,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不由既憐且怒,轉眼怒視沈舟虛,心里對這瘸腿男子厭惡至極。沈舟虛此舉,原木不過是要擾亂寧不空的心境,但為這一點陰謀,竟不惜將寧凝置于絕境。要知十多年來,寧凝對沈舟虛夫婦敬愛有加,甘為劫奴,報答養育之恩,誰知這所謂的恩人,卻是害死母親、計自己骨肉分離的人仇大敵,這一來,不膏于天翻地覆,任是誰人,也難承受。

    猛然間,陸漸只覺寧凝奮力一掙,將他推開。陸漸一怔,只見她踉踉蹌蹌,往山中狂奔。陸漸急叫一聲:“寧姑娘……”競然不顧傷勢,奮力追趕下去。

    沈舟虛眉頭微皺,喝道:“攔住他們!”余下四名劫奴與寧凝索來友好,乍逢此變,心中既是震驚,又暗暗為她不平,是故聽到號令,均是裹足不前,眼瞧著寧凝、陸漸一先一后,消失不見。

    陸漸一邊追趕,一邊呼喊,寧凝卻不曾回頭。這么追趕兩里,山路越發迂深,行來不勝艱難。陸漸心跳氣促,熱血貫腦,雙腿如灌陳醋,又酸又沉,驀地踢著一根藤蔓,咚地栽倒,爬起時,竟已不見了寧凝的影子。

    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寧姑娘傷心欲絕,會不會自尋短見?”一念及此,不知哪里來的氣力,猛地撐起,鑽出一片樹林,卻見空山寂寂,白云相逐,鳥獸藏蹤,人跡也無,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寧凝去了哪里。

    陸漸身子發軟,扶著樹木,連連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濟:“也不知我還有几口好活,唉,可恨死也罷了,卻有許多心事未了,叫人不能甘心。”想著咳嗽一陣,竟又咳出血來,陸漸慘然一笑,不由暗嘆:“我自身難保,別人如何如何,又哪兒管得了許多?”可一轉念,又想道:“若無寧姑娘,我尸骨已寒。如今她遭受這般變故,我怎能棄她而去?即便無力幫她報仇,說几句安慰的話兒,也是好的。”想著又打起精神,扶著樹木山石,向前挪去。

    如此漫無目的,走了時許,陸漸腿沉如鉛,沿途咳出大口鮮血,頭腦漸漸迷糊起來,唯有一個念頭縈繞不去:“我死了么?死了,死了……”這時間,一陣梵鐘傳來,震山蕩谷,余韻悠長。陸漸頭腦為之一清,不自覺循聲走去,穿過一座山谷,忽見群巒涌翠,流泉噴珠,山水之間,擁著一座巍然古寺。

    陸漸見水,頓覺口巾十渴,走到水邊,正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暈眩,一頭扎入泉水,再無知覺……

    不知過了几時,那洪鐘忽又長鳴震耳。陸漸神志略清,睜開雙眼,入眼處卻是一張丑怪面皮,頭腦光光,雪自長眉垂至顴骨,鼻子原本挺直飽滿,如今卻只剩半個,一道刀疤如血紅虹蚓,從鼻至嘴,整張臉也被拉扯得歪了。

    那怪人見他醒來,不勝歡喜,咧嘴直笑,那張臉自也越發丑怪。陸漸吃驚道:“你,你是誰?”

    那人卻不答話,雙手亂揮,眉開眼笑,陸漸見他舉止怪異,不覺怔忡,又見他灰袍光頭,一派僧人裝扮,想到昏迷前所見廟宇,心想這人當是廟中僧侶,或許白己昏倒泉邊,便是得他搭救,當即肅然道:“多謝大師相救。”

    那老僧盯著他嘴唇翕動,神色茫然,想了想,從旁拿起兩個黑乎乎的窩頭,送到陸漸嘴邊,這窩頭氣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難吃已極,陸漸傷后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將出來。

    那老僧呆了呆,揮揮手,忽又一陣風奔出門外。陸漸有一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卻又覺身子無力,只得躺下。

    不一時,忽聞桂花香氣,轉眼瞧去,那老僧快手快腳鑽進房里,手捧一大碗熱騰騰的自米粥,來到床前,以湯匙喂入陸漸口中,陸漸嘗了半口,但覺滋味甜美,摻雜細碎蓮米,粥內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別有一絲馥郁香氣。

    那老僧見陸漸咽下,張嘴直笑,這時陸漸驀地發覺,老僧口中舌頭只剩半截,頓時大悟:“無怪他不說話,敢情競是啞巴。”心道這老僧也不知因何緣故斷了舌頭,不由深深憐憫起來。

    那老僧渾不覺陸漸的心事,只顧舀了甜粥,送入陸漸嘴里。陸漸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飽足,當下說道:“大師,弟子飽了。”那啞僧轉動眼珠,仍舀米粥,送入他日,陸漸不便推拒,又吃兩口,胸腹脹撇,委實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師,在下飽了。”

    那啞僧仍如不聞,笑瞇瞇又勺粥送來。陸漸無奈,閉口不納,那啞僧無法送入,便轉過碗,如風卷殘云,將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轉身,又出門去。

    陸漸躺了一陣,忽聽咔嚓之聲。他此時精力稍復,起身挪到門邊,見那啞僧正在門前劈柴。陸漸尋思此地乃是柴房,無怪如此簡陋,舉口再瞧,附近重檐疊宇,氣象森嚴,槐陰蔽屋,漫如翠云。

    陸漸瞧了時許,在門檻坐下,沉思數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傷感之際,忽聽瞪瞪瞪腳步聲響,陸漸抬頭一瞧,四名僧人陰沉著臉走將過來,其中一僧搶在前面,劈手奪下那啞僧柴刀,一掌將他推倒,四僧圍上,拳腳齊下,扑扑扑著肉有聲。

    陸漸又驚又怒,俯身抓起兩根木柴,打中其中兩僧背脊,縱然傷重無力,那二僧仍覺痛麻,立時轉身,向陸漸怒喝一聲,雙雙扑來。陸漸屢經大敵,心志日益堅強,臨危不亂,雙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達轉“天劫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竄將出去,咚咚兩下,各自撞中門柱,哇哇大叫。

    剩下兩僧聽得叫喊,放了啞僧,扑上前來,陸漸凝立不動,覷其來勢,雙掌左右撥出,正中二人肘下,兩人頓時身如陀螺,立地打了個轉,扑通一聲,坐倒在地。

    四僧狼狽不堪,爬將起來,一人怒道:“你是誰,干么打人?”陸漸一手按腰,揚聲道:“這話當山我來問,你們又干么打人?”那僧怒容滿面,呸了一聲,掉頭便走,其他三僧也齊齊啤了一口,亦然尾隨。

    四僧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陸漸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啞僧,又吃一驚,卻見他滿身泥土,卻渾若無事,抓起柴刀,又咔嚓咔嚓砍起柴來。陸漸忍不住間道:“老人家,你沒傷著么?”

    那啞僧不理不睬,黑鐵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輟。陸漸見他舉止如常,不似受傷,心道:“這是什么寺廟?寺里的和尚要么胡亂打人。要么挨了打也不吭聲?”

    正自驚疑,忽聽大呼小叫,轉眼望去,十來個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趕來,將陸漸團團圍住,當先一名赤紅臉膛的中年僧人厲聲叫道:“你是誰?怎么混進寺里來的?”

    陸漸如實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邊,這位大師救我來的。”那中年僧人見他面皮蠟黃,瞳子無光,眉間一團黑氣聚而不散,確實病入膏育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緩。卻聽一個少年僧人道:“心悟師兄,這老蠢貨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將一只瘸腿野狼帶進寺里,結果咬傷了心藏師弟,這次又將陌生人帶進寺里,也不知是好是夕。”

    陸漸冷笑道:“你們毆打一個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皺了皺眉,轉頭道:“心緣,你們又打老蠢貨作甚?住持不是叮囑過么,叫你們別打他了。”

    心緣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領,此時怒氣未消,大聲道:“心悟師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積廚里鬧賊,丟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師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餅,性明師伯的玉修羹,最可惡的是,性海師叔身子向來不好,要六和人參湯調養,這湯六蒸七濾,熬來不易,競也被人喝了個碗底朝天。為此,廚房里的師兄弟都被性明師伯責罰,各打一百戒尺。咱們氣不忿,整晚守候,不僅一無所獲,點心茶湯丟失如故。于是大伙兒疑神疑鬼,有的說來了狐狸人仙,有的說是怨鬼作祟。我卻有些疑心,三祖寺禪宗祖庭,怎么會來這些妖邪……”

    心悟點頭道;“這話說得極是。”心緣得他夸贊:聲調越發激憤:“師兄也知道,這老蠢貨一貫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對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沒有証據。方才可好,心通師弟親眼瞧見他蹩進廚房,將為性海師叔准備的桂花蓮子羹偷了出來,這一卜算是人贓并獲,他害咱們挨打,咱們打還他,又有什么不對?”說罷搶上兩步,從地上檢起那個自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贓物在此,師兄請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氣猶存,頓時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蓮子羹,老蠢貨真的作賊了,須讓明慧師叔知道,好作定奪。”

    陸漸心中不勝吃驚:“無巧不巧,我竟到了三祖寺中?”瞥了瞥那啞僧,心頭又沉:“早知那羹是盜來之物,我也不吃了。這老人作賊,全是為我,如何讓他受罰?”便一揚聲,向心悟道:“這位大師,能否商量。”

    心悟道:“商量什么?”陸漸正色道:“蓮子羹是這位大師偷的,卻是我吃了,他年紀老人,經不起折磨,若要責罰,只管罰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大有疑色,忽而冷笑道:“你這人真是濫好心。依寺規,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獲愜的,別說三十棍,兩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說了,責罰與否,我說了不算,還需戒律院作主。”

    陸漸道:“那么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師商量。”眾僧見他懲地固執,均露詫色,心悟皺眉道:“也罷,你們看著他倆,我去戒律院察告。”說完徑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視耽耽。那啞僧卻如不覺,又舉刀劈柴。心緣冷笑道:“老蠢貨,還劈個屁柴?老實呆著,過陣子有你好看。”但見那啞僧砍柴不輟,不覺心中氣惱,舉起棍子,去掃他立起的木柴,誰知那木柴看來細弱,卻似從地里長出來,心緣連掃兩下,競然紋絲不動。那啞僧卻抬起頭,沖他咧嘴直笑。

    心緣本是寺內火工僧人,不修禪理,性子粗鄙,只當那啞僧嘲笑自己,怒從心起,陣道:“老蠢貨,敢笑你爺爺?”一棒掃將過去。陸漸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緣虎口倏熱,棍子立時脫手。他莫名所以,驚叫道:

    “小雜種撒潑,大家并肩子上。”

    眾僧人哄叫一聲,舞起棍棒,扑了上來,陸漸正要抵擋,不期然一陣乏意涌上來,身軟難禁,眼睜睜瞧著棍棒揮來,自己手不能抬,足不能動,連中兩棒,翻倒在地。

    心緣見打翻了他,驚喜不勝,叫道:“這老蠢貨害咱們挨板子,先揍他出氣。”眾僧哄然應命,亂棒齊下,那啞僧連挨數棒,卻苦于不能叫喊,唯有雙手抱頭,身子亂滾。

    陸漸目呲欲裂,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蠻勁,碎然掙起,張臂攔在啞巴老僧身前,霎時棒如雨落,盡落在他頭上肩上,陸漸胸中血氣上沖,一股腥甜涌至喉間。

    這當兒,他忽覺小腹丹田處微微暖熱,旋即一股如火勁氣騰地升起,如火山進發,擴至全身。身后眾僧不知有異,棍棒紛落,擊中陸漸背脊,驀然間,驚呼聲迭起,眾僧虎口劇痛,棍棒如出巢的鳥兒,爭先恐后,竄上半空。眾僧人卻如斷了線的風箏,拋飛丈外,掙扎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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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9:37 |只看該作者
.   棍棒及身,陸漸不覺痛楚,心中驚訝,轉身望去,但見眾僧躺了一地,咧嘴呻吟。他也不知發生何事,掉頭再瞧,卻見那啞巴老僧抱手坐在牆角,張口大笑,逍遙看戲。

    陸漸正覺不解,數丈外大棟樹后傳來一聲輕咳,似乎藏有他人。陸漸趕到樹后,卻又空空如也,不由忖道:“莫非有高人藏在樹后,出手相助?”

    驚疑間,忽聽一聲厲喝:“發生什么事?”陸漸掉頭望去,心悟與一名身著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飛,趕了過來。

    心緣不待陸漸開口,搶先叫道:“心悟師兄,這賊子想帶老蠢貨逃走,大伙兒攔不住他。”陸漸見他公然顛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卻是信以為真,瞪視陸漸,驀地后退一步,左掌橫胸,右手下垂,擺出一個拳架。

    那白袍僧瞧了地上眾人一眼,合十嘆道:“偷盜已是罪過,事后潛逃,傷害守者,可謂罪加兩等。”陸漸氣惱已極,叫道:“大師,我……”話音未落,那白袍僧手掌碎翻,向他心口抓來。

    這一下碎然而發,十分狠辣,但陸漸也非吳下阿蒙,一瞥之間,已將爪勢看清,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軟感不早不晚,二度涌至,陸漸手抬一半,便覺無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麻痺,不能動彈。

    “好一招‘雕龍爪’!”心悟撤去拳架,呵呵笑道,“心空師弟精進神速,可喜可賀。”

    “師兄過譽了。”白袍僧偷襲得手,心內卻甚為不解,方才他見地上眾僧情形,只當陸漸必有驚人藝業,是故這一招“雕龍爪”藏有許多奇妙后著,此時一抓而中,反而出乎意料。心空驚疑之余,微感失落,略一思索,說道:“心悟師兄,若只是偷盜飲食,戒律院懲戒便可,如今傷了這許多同門,須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這師弟年紀雖輕,卻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深受長輩看重,當下著意巴結,笑道:“貧僧唯師弟之命是從。”

    心空瞥他一眼,微笑道:“別人自稱貧僧還可,心悟師兄掌管寺中廚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輕。”心悟面皮微紅,苦笑道:“師弟怎也來取笑貧僧?”心空笑道:“怎么取笑?上個月下山買人參……’,

    心悟忙接日笑道:“那筆賬已過去了,這樣罷,好師弟,改日我備兩盅素酒,咱們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道:“還算你有見識。”當即不再多說,俯身察看眾僧情形,卻見個個筋骨酸軟,氣力全無,心空猜測不透,驚疑起來,盯著陸漸道:“你用了什么武功?”

    陸漸道:“我沒用武功,原本是他們毆打這位老人家,我看不過去,用身子擋了兩棒,但他們為何變成這副樣子,我也不知。”

    心空不覺失笑,問道:“這么說,他們打你,反倒傷了自己?”陸漸點頭道,“適才我聽見那棵樹后有人咳嗽,或許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視而笑,均是一般心思:“這人模樣看來老實,卻會編些兔話兒騙人。”當下心空叫來几名戒律院弟子,將陸漸用鐵鏈鎖了,又叫人扶了受傷弟子,押著啞僧,共往方丈。啞老僧始終一臉僧懂,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稟報,才將眾人引入。方丈內四壁皆空,僅設一榻一几。檀木矮几土燃一爐香,沏一壺茶,碾一硯墨,攤一卷經。几后坐一老僧,須發半白,清癯慈和,他左側也坐一名老僧,體格魁偉,目光凌厲。

    心空先將前情后果說了,采用的自然是心緣的說法,陸漸山他話中聽出,清癯老僧是三祖寺住持性覺,魁偉老僧則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覺不動聲色,默然聽罷,忽道:“帶傷者來。”心悟將心緣帶到他面前,心緣淚眼婆要,歪嘴茸眼,模樣兒甚是叫伶。性覺將手搭上他經脈,長眉一挑,若有訝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頭頂,心緣但覺百會穴突地一跳,一股熱流走遍全身,頓時酸癢難耐,啊呀一聲,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見狀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緣唬得面如土色,竟忘了身子已能動彈,雙腿發軟,扑通跪倒。

    “不怪他。”性覺搖了搖頭,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沖擊五臟,震動奇經,故而癱軟不起,我以內力為他導引經脈,牽動五臟,故而有此異征,不足為怪。”

    性明神色稍緩。性覺又道:“心悟.你將其他傷者帶至藥師院性智師弟處,傳我法旨,請他療治。”心悟領旨去了。性覺轉眼顧視陸漸,半晌不語。

    性明卻忍不住高聲道:“住持,此事如何裁奪,還請示下?’

    性覺微微一笑,道:“師兄乃戒律院首座,執掌刑罰,你先說說,如何定奪。”性明道:“依老鈉看來,聾啞和尚屢犯偷戒,理應重責三十戒棍,以做效尤。至于這少年人,大膽行凶,傷我僧眾,但因為不是本寺中人,當以繩索捆綁,移交官府處置。”

    他這番判詞十分嚴厲,殊無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陸漸心中不平,欲要申辯,卻義覺此事太過古怪,欲辯忘言,甚是煩惱。性覺卻笑了笑,搖頭嘆道:“性明師兄,你好糊涂。”性明一愣,道:“住持此話怎講?”

    性覺道:“偷盜之事,我方才知道。盜亦有道,由偷盜之物,足見偷盜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餅,玉摻羹、六和人參湯,均是珍貴茶點,這偷兒專偷此類,足見于飲食一道鑑賞頗精,乃是一位雅賊。”

    “雅賊?”性明濃眉軒舉,微微驚訝。

    “不錯!”性覺道,“何止是雅賊,活脫脫就是一位愛挑嘴的干金小姐。

    眾人皆知,聾啞和尚再也粗蠢不過,即便入廚偷食,也是見飯吃飯,見粥喝粥,哪有這么挑剔的?故而依老袖看來.桂花蓮子羹或許是聾啞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几樣茶點,卻末必算在他頭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見,難道賊子另有其人?”

    性覺道:“老鈉也是猜測,但有疑點,便不可倉促定罪。”

    性明點頭道:“住持言之有理。”

    陸漸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這性覺身為住持,確有過人之處,剖析斷案,合情合理。轉眼再瞧,聾啞和尚渾無所覺,只將手伸入懷中,拈出一只只虱子,掐死了丟在地上,陸漸不覺暗嘆:“敢情這和尚不只是啞巴,更是聾子,委實可憐極了。”

    性明見聾啞和尚公然們虱于方丈之中,傷生害命,污穢禪門,端的肆無忌禪,他心中侃怒已極,開口欲罵,忽又悟及此公兩耳俱聾,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鳴,狂暴驟主,于他也不過蕙風和雨,渺不沾身。想到這里,這一口氣竟發泄不得。

    這時忽聽方丈外傳來一陣咳嗽,撕心裂肺。性覺不禁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師弟么?好久不見,快請進來。”

    伴隨咳嗽之聲,方丈外踱進一名僧人來,須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里透青,他胸日起伏一陣,勉力合十道:“性海,咳.問,問住持安好。’性覺溫言笑道:“這兩月我忙于寺務,不曾探望于你,你的病可好些了么?’性海苦笑道:“老樣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覺也嘆一口氣,道:“師弟不要灰心,請坐一坐,容我問几句話兒,再和你一敘。’

    性海坐下時,有意無意,瞥了陸漸一眼,復又茸下眼皮,輕輕咳嗽。性覺也注視陸漸半晌,慢慢道:“小檀越與魚和尚有何干系?”方丈中人聽得這話,均是心頭劇震,目光齊刷刷射向陸漸。

    陸漸微覺驚訝,但也并非十分意外,點頭道:“住持也識得那位大師么?”性覺點頭道:“金剛一門,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駐錫我一寺,輝耀三祖道庭。老鈉早年曾蒙色和尚點化,略識金剛神通。方才小檀越制住心緣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剛神力’,這門神通,一脈單傳,小檀越既已學會,必和魚和尚大有干系?”

    陸漸大為不解,尋思:“我傷病纏身,怎泛、還能使出‘人金剛神力’?即便是‘大金剛神力’,我也只練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夠一招不發,便震飛僧人的棍棒,封住他們的經脈?”他越想越驚,呆怔無語。性覺注視他半晌,又問道:“小檀越,可有什么苦衷么?”

    “苦衷卻沒有。”陸漸嘆了一日氣道,“魚和尚人師于我確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將他的舍利帶到貴寺安放。”

    霎時間,眾僧均露震驚之色。“什么?”性海失聲道:“魚和尚死了……”驀地逆氣上沖,連聲咳嗽,一張青白面皮漲成紫色。性覺眼中訝色卻是一閃即逝,寂然半晌,說道:“心空,你解開檀越枷鎖。”

    心空入寺較晚,不知魚和尚是何方神聖,但瞧眾前輩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陸漸倘若與之有關,便是本寺貴客,自己唐突了他,大大不妙,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開陸漸的鐵索。

    陸漸自懷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錦囊,捧至几前。性覺伸出瘦骨棱棱的五指,撫摸錦囊,一雙長眉微微顫抖,驀地閉了雙眼,嘆一口氣,道:“這位植越,如何稱呼。”

    陸漸道:“小子陸漸。”

    性明冷哼一聲,驀地高叫道:“金剛神通,一脈單傳,按理說,魚和尚坐化,應由他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么卻是你來?’,眾僧均露疑色。

    陸漸搖頭道:“不能和尚已經死了。”當下將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終被誅滅的經過說了。說罷,方丈內一陣沉寂,過得半晌,性覺幽幽嘆息,連連搖頭,問道:“陸檀越,除了送舍利來本寺,魚和尚還有什么交代?”

    陸漸搖頭道:“再沒有啦。”性覺目光一閃,復又黯然。性海則捂著嘴,咳嗽不已,陸漸聽他咳嗽,胸中亦隱隱作痛,當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魚和尚大師遺愿已了,小子也當告辭了。”說著站起身來,瞧了聾啞和尚一眼:見他兀自摸索虱子跳蚤,眉開眼笑,自得其樂,不覺心中難過,施禮道:“性覺大師,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大降慈悲,應允則個。”

    性覺目視舍利,心神不屬,聞言抬頭道:“檀越請說。”陸漸道:“這位聾啞大師偷取桂花蓮子羹,全是為我,請你不要責罰于他,倘若定要責罰,小子情愿代他受罰,挨這三卜戒棍。”他此時身子極弱,若挨三十戒棍,必然送命,但他既知道絕症無救,自輕自賤,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這老僧頂罪。

    性覺神色似驚非驚,注視陸漸半晌,忽而笑道:“這乃小事爾。性明,金剛一脈對本寺有恩,沖魚和尚的面子,聾啞和尚偷盜之事,從此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謹遵法旨。”

    陸漸大喜,施了一禮,正要告辭,性覺忽又道:“陸植越,你有傷病在身么?”

    陸漸一怔,點頭道:“確有一些小病,但也不打緊。”他自知沉病不治,索性稱是小病,免得他人為自己擔心。

    性覺卻笑了笑,說道:“所謂小病大治,我藥師院首座性智師弟精于岐黃之朮,陸檀越不遠萬里,送來魚和尚大師的舍利,叫我闔寺僧眾好生相敬。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檀越既來了,就不妨多住兩日,讓性智師弟瞧一瞧,一來養病,二來也看看這千年古剎,禪宗祖庭。”

    陸漸心憂姚晴、寧凝,又知本身痼疾無治,徒費工夫,當即拱手道:“抱敬則個,小子確有要事,不能停留。”

    “什么要事?”性覺道,“不知老鈉能否相助?”陸漸尋思姚晴之事,關系西城八部,凶險絕倫,性覺倘若牽涉進來,有害無益,而寧凝之事,又事關她身世祕辛,更不能為外人道,便搖頭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領了。”

    性覺道:“植越何苦推脫,只去藥師院一遭,讓我師弟看過,就算不及煎藥服用,就開上一兩副藥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殷勤,陸漸越是為難。他性子沖和,不善拒絕他人,性覺又是一番好意,卻之不恭,再說自己本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無分別,性智若真是精于醫朮,必能看出此病無救,那時再行告辭,也不為遲。當下點頭應允下來。

    性覺輕吐一口氣,額首笑道:“心空,你帶陸檀越去,傳我法旨,這位陸植越和魚和尚淵源甚深,著性智務必將他治好。”心空領旨,合十為禮,為陸漸引路。聾啞和尚渾渾噩噩,不知發生何事,見陸漸起身山門,便也跟隨而出。

    陸漸道:“大師,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聲說罷,忽聽心空嘿嘿直笑,頓時憬悟,這老和尚雙耳失聰,自己說什么他也無法聽見.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數步,心空見聾啞和尚兀自緊隨,焦躁起來,驀地轉身,伸手按在他肩頭,內勁迸發,聾啞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余,坪然落卜。心空用的乃是巧勁,聾啞和尚雖不覺痛,仍是吃了一驚,爬起來瞪著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轉,跌跌撞撞,一道煙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這老蠢貨不會聽人話,唯有給他兩下,才能懂事。”轉眼瞧去,卻見陸漸眉頭緊登,眉間隱有怒色,心空頓時住口,微微冷笑不已。

    一時無話,二人曲折行了百步,遠遠傳來藥香,轉過牆角,便見一處院落,入院處,几個小沙彌或站或坐,搗藥、煎藥、制丸,神情專往,兩人入內,也不抬頭。心空驀地朗聲叫道:“性智師叔,性智師叔。”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里屋內一個聲音甚不耐煩,繼而一名自須老僧挑帘而出,掃視二人一眼,目光忽地凝注在陸漸臉上,微露驚色。陸漸見狀,淡淡一笑,心道:“這位大師好本事,一眼就瞧出來了。”卻聽心空道:“住持法旨,著師叔務必治好這位陸檀越。”

    “務必治好?”性智白眉軒舉,望著陸漸,神色驚疑。心空又道:“住持還說了,這位陸檀越與魚和尚淵源甚深,不遠萬里,將魚和尚的舍利送回三祖寺。”

    性智聽到魚和尚三字,身子微顫,怔忡片時,旋即對陸漸點頭微笑,合十道:“金剛傳人大駕光臨,失敬失敬。”

    陸漸忙回禮道:“大師誤會,魚和尚人師并未收我為徒,金剛傳人,小子可當不起。”性智微微一愣,忽又擺于笑道:“無妨無妨,魚和尚當年對老鈉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無論如何,老鈉也要將你治好。”

    陸漸嘆道:“大師,我這病……”性智不待他說完,挽住他手,笑道:“里屋安靜,老鈉與你好好瞧瞧。”陸漸無法,只得暫且跟入。

    內屋陳設精潔,方桌上一疊醫書,桌后藥櫥,瓶瓶罐罐雖多,卻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陸漸脈門,拈須沉吟,半晌無聲,唯有屋外篤篤篤搗藥之聲,悠悠傳來。

    性智忽嘆一口氣,抬眼注視陸漸道:“若依尋常醫理,檀越傷在肺部,傷勢雖重,卻也并非無救。只不過,檀越體內有一股奇特潛力,不住蠶食檀越生機,倘若放任白流,必成大患。”

    陸漸見他所言無差,心巾佩服,嘆道:“實不相瞞,小子不幸淪為劫奴,大師說的,正是‘黑天劫’發作的征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聳動,吃驚道,“‘西城’的煉奴祕朮?“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西城煉奴。”性智嘴角抽搐數下,嘿然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見一位劫奴,聽說了《黑天劫》的厲害。”陸漸苦笑道:“有無四律,無法可破,故而此乃絕症,大師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兩步,搖頭道:“那也未必,當年那位劫奴曾經告訴老袖,《黑天書》并非沒有破解之法。”

    “此言當真?”陸漸不由得騰地站起,脫口道,“敢問,敢問大師,是,是什么法子?”性智斜眼睨著他,微笑不語。

    陸漸原木心灰意冷,了無生意,但見性智如此神情,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希冀,腦子里如電光掠影,閃過許多人來……陸大海、姚晴、谷續、魚和尚、寧凝……剎那間,他心中對這生命生出一股無以言表的眷念,顫聲道:“大師,大師若能告知我脫劫之法,陸漸永志不忘……”話音未落,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殺老衲了。”扶起陸漸時,只見他雙眼微微泛紅,目中淚光浮動,身子陣陣顫抖,儼然激動不已。

    性智盯著陸漸,眼角跳動數下,忽而目光轉向窗外,嘆道:“可惜,那可惜那法子雖然神妙,這世上卻已失傳了。”

    陸漸一顆心本已提到嗓子眼上,聞言陡然下沉。如此大喜大悲,別說他絕症纏身,就是尋常人也難承受,陸漸只覺胸口劇痛,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性智急忙扶住他,在他后心度入真氣,一迭聲自責道:“怪我,怪我,這話說得太過。”

    陸漸回過氣來,苦笑道:“不怪大師,只怪我痴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書》。”性智正色道:“《黑天書》確然能破,天下本有一門武功,就是它的克星。”

    “什么武功?”陸漸又是一喜,嗓子發起抖來。性智盯著他雙眼,神色肅穆,一字一句道:“你可曾聽說過‘大金剛神力’么?”

    陸漸心頭咯瞪一下,愣在當地,出了一會兒神,方才遲疑道:“魚和尚大師顯示過‘大金剛神力’,但他卻未說過能破《黑天書》。”

    性智搖頭道:“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鈉的,或許魚和尚身懷寶物而不自知。”

    陸漸心跳變快,尋思:“魚和尚大師確實不知(黑天書》的許多內情,再說,大金剛神力若無絕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脈’?”想到此間,不覺釋然。

    性智始終瞧著陸漸,見他面露喜色,便道:“陸檀越,魚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終與他在一塊兒?”陸漸點了點頭,性智又道:“那么他可曾與你提過“大金剛神力’?”

    “提過。”陸漸道:“他還傳了我十六種身相。”

    “十六種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么?”陸漸搖頭道:“當時情勢險惡,大師來不及傳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聲,忽又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記得?”陸漸道:“記得。”性智道:“那你使給我瞧瞧,老袖參詳參詳,看這其中有何高明之處,為何能夠破解黑天書?”

    “大師見諒。”陸漸苦笑道,“我傷得厲害,無法借力變相。”性智臉上閃過一絲陰霎,沉默片時,忽而笑道:“不妨,不妨,你畫在紙上也成。”興沖沖攤開一張宣紙,筆蘸濃墨,遞在陸漸手上。

    陸漸胸無塊壘,見性智一番好心,當即不疑有他,便在紙上畫將起來。誰知他出身寒微,從沒學過繪畫,對丹青之道一竅不通,心有所思,落筆時卻大大走樣,人頭畫得像只燒餅,眼睛就如燒餅上兩粒芝麻,四肢猶如木柴棍兒,長短參差,糾纏一起,分不出手腳來。

    一十六相畫完,陸漸已是滿頭大汗。性智鄭重接過,凝神瞧了半晌,怎么也瞧不出所以然來,不由露出狐疑之色,瞥了陸漸一眼,說道:“陸檀越,這真是一十六相么?”

    陸漸道:“是啊。”性智嘿了一聲,驀地放下那張鬼畫符,嘻嘻笑道:“老鈉卻忘了,檀越渴了么,待我泡杯茶去。”言訖匆匆出門,捧入一杯茶水,笑道:“廟小和尚窮,粗茶一杯,慎莫見笑。”

    陸漸畫了這一通,猶似與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干渴,于是捧茶便喝,但覺茶水濃釅,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出身貧寒,喝茶素來不辨濃淡,解渴便好,當下一氣喝干。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覺一陣暈眩,抬眼望去,眼前朦朦朧朧,天眩地轉,性智笑瞇瞇的,注視自己。

    陸漸隱覺不對,欲要詢問,眼皮卻慢慢沉重起來,驀地向左一歪,失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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