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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翌日就是有名的「五卅紀念節」,離舊曆端陽只有兩天。上海的居民例如馮雲卿這般人,
固然忙著張羅款項過節,忙著仙人跳和鑽狗洞的勾當,卻是另外有許多人忙著完全不同的事:
五卅紀念示威運動!先幾天內,全上海各馬路的電桿上,大公館洋房的圍牆上,都已經寫滿了
各色標語,示威地點公開:歷史意義的南京路。
華、法、公共租界三處軍警當局,事前就開過聯防會議了。「五卅紀念」這天上午九時光
景,沿南京路,外灘馬路,以至北四川路底,足有五英里的路程,公共租界巡捕房配置了嚴密
的警戒網;武裝巡捕,輕機關鎗摩托腳踏車的巡邏隊,相望不絕。重要地點還有高大的裝甲汽
車當街蹲著,車上的機關鎗口對準了行人雜森的十字街頭。
南京路西端,俗名泥城橋的一帶,騎巡隊的高頭大馬在車輛與行人中間奮蹄振鬣,有時嘴
裏還噴著白沫。
此時,西藏路靠近跑馬廳那一邊的行人道上,有兩男一女,都不過二十來歲,在向北緩緩
地走;他們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又時時交換一兩句簡單的話語。兩個男的,都穿洋服;其
中有一位穿淺灰色,很是紳士樣,褲管的折縫又平又直;另一位是藏青嗶嘰的,卻就不體面,
褲管皺成了臘腸式;女的是一身孔雀翠華爾紗面子,白印度綢裏子的長旗袍。在這地點,這時
間,又加以是服裝不相調和的三個青年,不用說,就有點惹人注目。
他們走到新世界飯店的大門前就站住了。三個一隊的騎巡,正從他們面前過去,早晨的太
陽光射在騎巡肩頭斜掛著的槍管上,發出青色的閃光來。站在那裏的三個青年都望著騎巡的背
影,一直到看不見。忽然三人中的女郎帶幾分不耐煩的神氣說道:
「往哪裏走呢?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已經是第三趟了哪!無––聊呀!站在一個地點等
候罷,柏青,你又說使不得。況且此刻快要九點半了,還沒見一些兒動靜。巡捕戒備得那麼嚴
!看來今天的示威不成功了罷?」
「不要那麼高聲嚷喲,素素!對面有三道頭來了。」
「哼!芝生,你那麼膽小,何必出來!可是––密斯脫柏,當真你沒有記錯了時間和地點
麼?」
「錯不了!小蔡告訴我的明明白白,是在泥城橋發動,直衝南京路,一直到外灘,再進北
四川路,到公園靶子場散隊。時間是十點。別忙,密司張,還差半個鐘點哪!」
是臘腸式褲管的青年回答。他就叫做柏青,同吳芝生是同學。當下他們站在這地點已在五
分鐘以上了,就有兩個暗探模樣的大漢挨到他們身邊,烏溜溜的怪眼睛盡對他們看。張素素首
先覺到,便將柏青的衣角拉一下,轉身往西走了幾步,將近跑馬場的側門時,回頭對跟上來的
吳芝生和柏青說道:
「看見麼?那兩個穿黑大衫的。模樣兒就同蓀甫公館裏的保鏢像是一副板子裏印出來。」
說著,她忍不住撲嗤一聲笑了起來。膩煩了平凡生活的她,就覺得眼前的事情有點好玩,
而且剛才她在馬路上來回地踱了三趟不見什麼特別舉動所引起來的厭倦心理也就消散了。昨天
下午她聽得吳芝生說起了有一個柏青拉他去參加示威的時候,她就預許給自己多少緊張,多少
熱烈;她幾乎一夜不曾好生睡覺,今天趕早就跑到芝生他們校裏催著出來;她那股熱情,不但
吳芝生望塵莫及,就是柏青也像趕不上。
吳芝生他們回頭去看,那兩個穿黑大衫的漢子已經不見了,卻有一輛滿身紅色的,有幾分
和銀行裏送銀汽車相彷彿的大車子停在那地方了。一會兒,這紅色汽車也開走了。喇叭的聲音
怪難聽,像是貓頭鷹叫。
「這就是預備捉人的汽車!」
柏青告訴了張素素,同時他的臉上就添上一重嚴肅的表情。張素素微笑不答,很用心地在
瞭望那南京路與西藏路交叉處來往的行人;她覺得這些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間就有許多是特來示
威,來這發動地點等候信號的。一股熱氣漸漸從她胸腔裏擴散開來,她的臉有點紅了。
吳芝生也在那裏東張西望。他心裏暗暗奇怪,為什麼不見相熟的同學?他看看西邊跑馬廳
高樓上的大鐘,還只有九點四十分。猛可地覺得肚子餓了,他轉臉去看柏青,很想說「先去吃
點兒東西好麼?」但這話將到舌尖又被捺住,臨時換了一句:
「前方打得怎樣了?你有家信麼?」
「聽說是互有勝敗。我家裏讓炮火打得稀爛,家裏人都逃到蚌埠去了。萬惡的軍閥混戰–
–」
柏青說到這裏,眼睛一瞪,以下的話就聽不清楚了;一路公共汽車在他們面前停住,下來
了七八個,站在他們左近的幾個人也上去了,車又開走,這裏就又只剩他們三人。一個印度巡
捕走過來,向他們揮手,並且用木棍子的一頭在柏青肩膀上輕輕點一下,嘴裏說:「去!去!
」於是他們就往東,再到新世界飯店大門口,再沿著西藏路向南走。
現在這條路上的情形就跟先前很不相同!四個騎巡一字兒擺開,站在馬路中央;馬上人據
鞍四顧,似乎準備好了望見哪裏有騷擾,就往哪裏衝。從南向北,又是兩人一對的三隊騎巡,
相距十多丈路,專在道旁人多處闖。一輛摩托腳踏車,坐著兩個西捕,發瘋似的在路上馳過。
接著又是裝甲汽車威風凜凜地來了,鬼叫一樣的喇叭聲,一路不停地響著。然而這一路上的群
眾也是愈聚愈多了。和西藏路成直角的五條馬路口,全是一簇一簇的忽聚忽散的群眾。沿馬路
梭巡的中西印巡捕團團轉地用棍子驅逐,用手槍示威了。警戒線內已經起了混亂了!
吳芝生他們三位此時不能再站住,––一站住就來了干涉,只有向南走。將近一家皮件公
司的門前時,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西裝男子從對面跑來,一伸手抓住了吳芝生的肩頭就喊道:
「呵!老芝!不要往南跑!危險!」
這人叫做柯仲謀,是律師秋隼的朋友,現充新聞記者,也是常到吳公館的熟客。
吳芝生還沒回答,張素素早就搶上來問道:
「前面怎樣?捉了人麼?」
「哈,密司張,你也來了麼?是參加示威呢,還是來趕熱鬧?要是來趕熱鬧,密司張,我
勸你還是回到家裏去罷!」
「你這話我就不懂!」
「然而我知道你一定懂。這種示威運動,不是反對,就是熱烈地參加,成為主動。存了個
看熱鬧的心思,那還是不來為是。密司張,我老實說,即使你不反對,卻也未必會有多大的熱
心,––」
「那麼,柯先生,你來做什麼?」
張素素又搶著反駁,臉色變了。柯仲謀那種把她看作嬌怯不堪的論調,惹起她十二分的反
感了!但是柯仲謀不慌不忙擎起手裏的快照鏡箱在張素素臉前一晃,這才微笑著回答:
「我麼?我是新聞記者,我的職業是自由職業,我的立場也是自由主義的立場!」
說完,他點一下頭,晃著他的快照鏡箱穿過馬路去了。
這裏張素素冷笑一聲,看看吳芝生,又看看柏青,彷彿說「你們也小覷我麼?好,等我幹
一下!」恰在這時候,隔馬路的一個人堆發生了騷動,尖厲的警笛聲破空而起。張素素全身一
震,更不招呼兩個同伴,便飛也似的跑著,一直穿過馬路,一直向那動亂的人群跑。可是還沒
到,那一堆人霍地分開,露出兩個巡捕,拿起棍子,正在找人發威。張素素不由的收住了腳,
猶豫地站著,伸長脖子觀望。突然,不遠處響起了一聲爆竹。這是信號!吶喊的聲音跟著來了
,最初似乎人數不多,但立即四面八方都接應起來。張素素覺得全身的血都湧上來,心是直跳
。她本能地向前跑了幾步,急切間不知道應該怎樣。俄而猛聽得一片馬蹄聲,暴風似的從後面
衝來,她趕快閃在一邊,看見許多人亂跑,又看見那飛奔的一隊騎巡衝散了前面不遠處的一堆
群眾,可是群眾們又攢聚著直向這邊來了。這是學生和工人的混合隊,一路散著傳單,雷震似
的喊著口號。張素素的心幾乎跳到喉頭,滿臉通紅,張大了嘴,只是笑。驀地她腦後起了一聲
狂吼:
「反對軍閥混戰!––打倒––」
張素素急回頭去看,原來是柏青。他瞥了張素素一眼,也不說話,就跑上前去,混在那群
眾隊伍裏了。這時群眾已經跑過張素素的面前,大隊的巡捕在後面趕上來,更遠的後面,裝甲
汽車和騎巡;和張素素在一處的人們也都向北湧去。但是前面也有巡捕揮著棍子打過來了。這
一群人就此四散亂跑。慌亂中有人抓住了張素素的手,帶她穿過了馬路。這是吳芝生,臉色雖
然很難看,嘴角上卻還帶著微笑。他們倆到了新新公司門前,看見示威的主力隊已經衝過南京
路浙江路口,分作許多小隊了。張素素鬆一口氣,覺得心已經不跳,卻是重甸甸地往下沉。她
也不能再笑了,她的手指尖冰冷。然而繼續不斷的示威群眾,七八人一隊的,還在沿南京路三
大公司一帶喊口號。張素素他們站立的新新公司門前,片刻間又攢集了不少人了。從雲南路那
邊衝出一輛捉人的紅色汽車來,五六個巡捕從車上跳下來,就要兜捕那攢集在新新公司門前的
那些人。張素素心慌,轉身打算跑進新新公司去,那公司裏的職員們卻高聲吆喝:「不要進來
!」一面就關那鐵柵。此時吳芝生已經跳在馬路中間,張素素心一硬,也就跟著跑過去;到了
路南的行人道上,她再抓住了吳芝生的手時,兩隻手都在抖,而且全是冷汗了。
這裏地上滿散著傳單,吳芝生和張素素踏著傳單急忙地走。警笛聲接連喈喈地叫。人聲混
亂到聽不清是喊些什麼。他們倆的臉色全變了。幸而前面是大三元酒家,門還開著。張素素,
吳芝生兩個踉踉蹌蹌地趕快鑽進了大三元,那時一片聲喊口號又在南京路上爆發了。張素素頭
也不回,一直跑上大三元的二樓。
雅座都已客滿。張素素他們很覺得失望。本來是只打算暫時躲避一下,但進來後卻引起食
慾來了。兩個人對立著皺眉頭。幸而跑堂的想出一個辦法,請他們和一個單身客人合席。這位
客人來了將近半小時,獨佔一室,並沒吃多少東西,就只看報紙。最初那客人大概有點不願意
,但當張素素踅到那房間的矮門邊窺探時,那客人忽然丟下報紙,大笑著站起來;原來他就是
范博文。
出驚地叫了一聲,張素素就笑著問道:
「是你麼?一個人!––躲在這裏幹什麼的?」
「我來猜罷:你不是等候什麼人,也不是來解決肚子問題,你一定是來搜集詩料,––五
卅紀念示威運動!」
吳芝生接口說,在范博文的下首坐了,就抓過那些報紙來看,卻都是當天的小報,比火車
上賣的全套還要齊全。
范博文白起眼睛釘了吳芝生一眼,忽然歎一口氣,轉臉對張素素說:
「很好的題目,但是那班做手太不行!我算是從頭看到底,––你說這房間的地位還差麼
?西起泥城橋,東至日昇樓,半里示威一眼收!然而憑詩人的名義,我再說一句:那班做手太
不行!難道我就只寫猴子似的巡捕,烏龜一樣的鐵甲車?當然不能!我不是那樣阿諛權勢的假
詩人!自然也得寫寫對方。從前荷馬寫《依利亞特》這不朽的史詩,固然著力表揚了希臘軍的
神勇,卻也不忘記讚美著海克托的英雄;只是今天的事,示威者方面太不行!––但是,素素
,我來此本意倒不在此,我是為了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卻也叫我掃興!」
「也是屬於詩料的麼?」
張素素一面用小指頭在點心單上隨意指了幾下給跑堂的看,一面就隨口問。范博文卻立刻
臉紅了,又歎第二口氣,勉強點一下頭,不作回答。這在范博文是「你再問,我就說!」的表
示,張素素卻不明白。她按照普通交際的慣例,就拋開了不得回答的題目,打算再談到示威運
動,她所親身「參加」了的示威運動。但是最摸熟范博文性格的吳芝生忽然放開了報紙,在范
博文肩頭猛拍一下,威脅似的說:
「詩人,你說老實話!一個人鬼鬼祟祟躲在這裏幹什麼?」
范博文聳聳肩膀苦笑,是非常為難的樣子。張素素笑了,卻也有點不忍,正打算用話岔開
,忽然那一道和鄰室相通的板壁有人答答地敲著,又有女人吃吃匿笑的聲音,帶笑帶問道:
「可是素素麼?」
分明是林佩珊的口音。范博文的臉色更加紅了,吳芝生大笑。
張素素似乎也悟到那中間的秘密,眼波往范博文臉上一溜,就往外跑;過了一會兒,她和
林佩珊手拉手進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個男子,那是杜新籜,手杖掛在臂上,草帽拿在手裏。
剛一進來,林佩珊嬌慵無力似的倚在張素素肩頭,從張素素的蓬鬆黑髮後斜睨著范博文說
道:
「博文!我要送你一盒名片,印的頭銜是:田園詩人兼偵探小說家!好麼?」
一面說,一面她就撲嗤一聲媚笑。大家也都笑起來了。范博文自己也在內。他忽然又高興
起來,先將右手掌扁豎了擺在當胸,衝著林佩珊微微一鞠躬,像是和尚們行禮,然後又和杜新
籜握手微笑地問:
「你呢?老籜!送我什麼?」
「我––送你一本《Love』s Labour』s Lost》,莎士比亞的傑作。」
杜新籜很大方地回答,附著個冷雋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國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
海軍藍的毛葛單長衫,很有些名士遺少的氣概。范博文略略皺一下眉頭,卻又用了似乎感謝的
樣子,笑了一笑說:
「我希望我在我們的假面跳舞中不會找錯了我意中的夥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對你說,我是新來者,我還不能算是已經加入你們那假面跳舞會
呢!」
這麼說著,杜新籜和范博文都會意似的哈哈笑起來。此時林佩珊和張素素兩個正談得異常
熱鬧。吳芝生坐在她們兩個對面,時時頷首。張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來參加示威,如何出
險。雖則剛才身當其境時,她不但有過一時的「不知道應該怎樣」,並且也曾雙手發抖,出過
冷汗,然而此刻她回憶起來,卻只記得自己看見那一隊騎巡並不能衝散示威的主力隊,而且主
力隊反突破了警戒網直衝到南京路的那個時候,她是怎樣地受感動,怎樣地熱血沸騰,而且狂
笑,而且毫不顧慮到騎巡隊發瘋似的衝掃到她身邊。她的臉又紅了,她的眼睛閃閃地射出興奮
的光芒,她的話語又快利,又豪邁。林佩珊睜大了眼睛,手按在張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斷了素
素的演述,尖聲叫道:
「啊喲!素,了不得!是那種騎著紅頭阿三的高頭大馬從你背後衝上來麼?喔,喔,喔,
––芝生,你看見馬頭從素的頭頂擦過,險一些踏倒了她麼?噯,素––呀!」
吳芝生頷首,也很興奮地笑著。
張素素卻不笑,臉色是很嚴肅的;她拿起林佩珊襟頭作為裝飾品的印花絲帕望自己額上揩
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說,林佩珊早又搶著問了,同時更緊緊地捏住了張素素的一雙手:
「素!你們的同伴就那麼喊一聲口號!嘖嘖!巡捕追你們到新新公司門前麼?你們的同伴
就此被捕?」
林佩珊說著,就又轉眼看著吳芝生的臉。吳芝生並沒聽真是什麼,依然頷首。張素素不知
就裏,看見吳芝生證實了柏青的被捕,她驀地喊一聲,跳起來抱住了林佩珊的頭,沒命地搖著
,連聲叫道:
「犧牲了一個!犧牲了一個!只算我們親眼看見的,我們相識的,已經是一個了!噯,多
麼偉大!多麼壯烈!衝破了巡捕、騎巡、裝甲汽車,密密層層的警戒網!噯,我永遠永遠忘記
不了今天!」
「我也看見兩個或是三個人被捕!其中有一個,我敢斷定他是不相干的過路人。」
那邊范博文對杜新籜說,無端地歎一口氣。杜新籜冷冷地點頭,不開口。范博文回頭看了
張素素一眼,看見這位小姐被自己的熱烈回憶激動得太過分,他忍不住又歎一口氣,大聲說:
「什麼都墮落了!便是群眾運動也墮落到叫人難以相信。我是親身參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
卅運動的,那時––噯,『The world is world,and man is
man!』噯––那時候,那時候,群眾整天佔據了南京路!那才可稱為示威運動!然而今
天,只是衝過!『曾經滄海難為水』,我老實是覺得今天的示威運動太乏!」
張素素和林佩珊一齊轉過臉來看著范博文發怔。這兩位都是出世稍遲,未曾及見當時的偉
大壯烈,聽得范博文這等海話,就將信將疑的開不得口了。范博文更加得意,眼睛凝視著窗外
的天空,似乎被回憶中的壯烈偉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卻猛然身邊一個人噴出幾聲冷笑,這是半
晌不曾說話的吳芝生現在來和范博文抬槓了:
「博文,我和你表同情,當真是什麼都墮落了!證據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參加示威
,但今天你卻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樓,希望追蹤尼祿(Nero)皇帝登高觀賞火燒羅馬城那
種雅興了!」
范博文慢慢回過臉來,不介意似的對吳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熱切地望著張素素和林佩珊
,似乎在問:「難道你們也是這樣的見解麼?」兩位女郎相視而笑,都不出聲。范博文便有點
窘了。幸而杜新籜此時加進來說話:
「就是整天佔據了南京路,也不算什麼了不得呀!這種事,在外國,常常發生。大都市的
人性好動,喜歡胡鬧––」
「你說是胡鬧喲?噯!––」
張素素忿然質問,又用力搖著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籜冷冷然堅決地回答:
「是––我就以為不過是胡鬧。翻遍了古今中外的歷史,沒有一個國家曾經用這種所謂示
威運動而變成了既富且強。此等聚眾騷擾的行徑,分明是沒有教育的人民一時間的衝動罷了!
敗事有餘,成事不足!」
「那麼,籜先生,你以為應該怎麼辦才是成事有餘,敗事不足?」
吳芝生搶在張素素前面說,用力將張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籜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噓
噓地吹著《馬賽曲》。范博文驚訝地睜著眼睛。林佩珊在一邊暗笑。張素素鼓起小腮,轉臉對
吳芝生說:
「你還問什麼呢!他的辦法一定就是他們老六––學詩的什麼『鐵掌』政策。一定是的!」
「剛剛猜錯了,密司張。我認定中國這樣的國家根本就沒有辦法。」
杜新籜依然微笑著說。他這話剛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張素素與吳芝生兩個人的大叫。但是
范博文卻伸過手去在杜新籜的肩頭拍一下,又翹起一個大拇指在他臉前一晃。恰在此時,跑堂
的送進點心來,猛不防範博文的手往外一揮,幾乎把那些點心都碰在地下。林佩珊的笑聲再也
忍不住了,她一邊大笑,一邊將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揉著肚子。
「博文,你––」
張素素怒視著范博文喊叫。然而范博文接下去對杜新籜說的一句話又使得張素素破怒為笑:
「老籜,你和令叔學詩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對。他是太熱,你是太冷;一冷,一熱,
都出在貴府!」
「多謝你恭維。眼前已經是夏天,還是冷一點好。––吃點心罷!這,倒又是應該乘熱。」
杜新籜說著乾笑一聲,坐下去就吃點心。張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氣遷惹到點心上面了,抓過
一個包子來,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丟下,盛氣向著范博文問道:
「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熱的罷?」
「他是一切無非詩料。冷,熱,捉了人去,流了血,都是詩料!」
吳芝生看見有機會,就又拿范博文來嘲笑了。誠然他和杜新籜更不對勁,可是他以為直接
嘲諷范博文,便是間接打擊杜新籜;他以為杜范之間,不過程度之差。這種見解,從什麼時候
發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從杜范兩位互爭林佩珊這事實日漸明顯以後,他這個成見也就逐
漸加濃了。當下他既給了范博文一針,轉眼就從杜新籜臉上看到林佩珊身上。杜新籜還是不動
聲色,側著頭細嚼嘴裏的點心,林佩珊則細腰微折,倚在張素素坐的那張椅子背上,獨自在那
裏出神。
范博文不理吳芝生的譏諷,挨張素素的旁邊坐了,忽又歎一口氣輕聲說:
「我是見了熱就熱,見了冷卻不一定就冷。我是喜歡說幾句俏皮話,但是我的心裏卻異常
嚴肅;我常想做一些正經的嚴肅的事,我要求一些事來給我一下刺激!你們今天早上為什麼不
來招呼我一道走呢?難道你們就斷定我不會跟你們一同去示威麼?––呃,你們那位同伴,也
許是被捕了,我很想認識他。」
張素素笑了,一面換過餃子來吃,一面回答:
「你這話就對了。你早不說,誰知道你也要來的呢!不過有一層––」
在這句上一頓,張素素忽然仰起臉來看看椅背後凝眸倦倚的林佩珊,怪樣地笑著,同時有
幾句刁鑽的話正待說出來,可是林佩珊已經臉紅了。張素素更加大聲笑。驀地杜新籜拿起筷子
在桌子上輕輕打著,嘴角上浮出冷冷的淺笑,高聲吟起中國舊詩來了:
容顏若飛電,時景如飄風;
草綠霜已白,日西月復東;
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
君子變猿鶴,小人為沙蟲––
張素素聽著皺了眉尖,鼻子裏輕輕哼一聲。此時房間的矮門忽然盪開,一個人當門而立,
大鼻子邊一對彷彿玻璃杯厚底似的近視眼鏡突出在向前探伸的腦袋上,形狀非常可笑。這人就
是李玉亭。似乎他還沒看明白房裏有幾個人,以及這些人是誰。張素素猛不防是李玉亭,便有
幾分不自在。吟詩的杜新籜也看見了,放下筷子,站起來招呼,一面笑嘻嘻瞥了張素素一眼,
問李玉亭道:
「教授李先生,你怎麼也來了?什麼時候來的呀?光景是新拜了范博文做老師,學做偵探
小說罷!」
「老籜,你這話該打嘴巴!」
看見張素素倏然變色,范博文就趕快搶前說,又瞪了杜新籜一眼。李玉亭不明白他們的話
中有骨,並不回答;他小心惴惴地往前挪了一步,滿臉堆起笑容來說道:
「呀,你們五位!也是避進來的麼?馬路上人真多,巡捕也不講理,我的眼睛又不方便,
剛才真是危險得很––」
「什麼!示威還沒散麼?」
吳芝生急急忙忙問,嘴裏還在嚼點心。
「沒有散。我坐車子經過東新橋,就碰著了兩三百人的一隊,洋瓶和石子是武器,跟巡捕
打起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拿傳單望我的車子裏撒。我那時只顧叫車伕趕快跑,哪裏知
道將到大新街,又碰到了巡捕追趕示威的人們,––嚇,車子裏的一疊傳單就闖了禍!我拿出
名片來,巡捕還是不肯放。去和巡邏的三道頭說,也不中用。末後到底連我的包車伕和車子都
帶進捕房去。總算承他們格外優待,沒有扣留我。現在南京路上還是緊張,忽聚忽散的群眾到
處全是,大商店都關上鐵柵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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