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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沒有風。淡青色的天幕上停著幾朵白雲,月亮的笑臉從雲罅中探視下界的秘密。黃浦像一
條發光的灰黃色帶子,很和平,很快樂。一條小火輪緩緩地衝破那光滑的水面,威風凜凜地叫
了一聲。船面甲板上裝著紅綠小電燈的燈綵,在那清涼的夜色中和天空的繁星爭艷。這是一條
行樂的船。
這裏正是高橋沙一帶,浦面寬闊;小火輪莊嚴地朝北駛去,工業的金融的上海市中心漸離
漸遠。水電廠的高煙囪是工業上海的最後的步哨,一眨眼就過去了。兩岸沉睡的田野在月光下
像是罩著一層淡灰色的輕煙。
小火輪甲板上行樂的人們都有點半醉了,繼續二十多分鐘的緊張的嘩笑也使他們的舌頭疲
倦,現在他們都靜靜地仰臉看著這神秘性的月夜的大自然,他們那些酒紅的臉上漸漸透出無事
可為的寂寞的煩悶來。而且天天沉浸顛倒於生活大轉輪的他們這一夥,現在離開了鬥爭中心已
遠,忽然睜眼見了那平靜的田野,蒼茫的夜色,輕撫著心頭的生活鬥爭的創痕,也不免感喟萬
端。於是在無事可為的寂寞的微悶而外,又添上了人事無常的悲哀,以及熱癢癢地渴想新奇刺
激的焦灼。
這樣的心情尤以這一夥中的吳蓀甫感受得最為強烈。今晚上的行樂勝事是他發起的;幾個
熟朋友,孫吉人、王和甫、韓孟翔,外加一位女的,徐曼麗。今晚上這雅集也是為了徐曼麗。
據她自己說,二十四年前這月亮初升的時候,她降生在這塵寰。船上的燈綵,席面的酒餚,都
是為的她這生日!孫吉人並且因此特地電調了這艘新造的鎮揚班小火輪來!
船是更加走得慢了。輪機聲喀嚓––喀嚓––地從下艙裏爬上來,像是催眠曲。大副揣摩
著老闆們的心理,開了慢車;甲板上平穩到簡直可以豎立一個雞蛋。忽然吳蓀甫轉臉問孫吉人
道:
「這條船開足了馬力,一點鐘走多少里呀?」
「四十里罷。像今天吃水淺,也許能走四十六七里。可是顛得厲害!怎麼的?你想開快車
麼?」
吳蓀甫點著頭笑了一笑。他的心事被孫吉人說破了。他的沉悶的的心正要求著什麼狂暴的
速度與力的刺激。可是那邊的王和甫卻提出了反對的然而也正是更深一層的意見:
「這兒空蕩蕩的,就只有我們一條船,你開了快車也沒有味兒!我們回去罷,到外灘公園
一帶浦面熱鬧的地方,我們出一個轡頭玩一玩,那倒不錯!」
「不要忙呀!到吳淞口去轉一下,再回上海,––現在,先開快車!」
徐曼麗用了最清脆的聲音說。立刻滿座都鼓掌了。剛才大家縱情戲謔的時候有過「約法」
,今晚上誰也不能反對這位年青「壽母」的一顰一笑。開快車的命令立即傳下去了,輪機聲軋
軋軋地急響起來,船身就像害了瘧疾似的戰抖;船頭激起的白浪有尺許高,船左右捲起兩條白
練,拖得遠遠的。撥剌!撥剌!黃浦的水怒吼著。甲板上那幾位半酒醉的老闆們都仰起了臉哈
哈大笑。
「今天盡歡,應得留個久長的紀念!請孫吉翁把這條船改名做『曼麗』罷!各位贊成麼?」
韓孟翔高擎著酒杯,大聲喊叫;可是突然那船轉彎了,韓孟翔身體一晃,沒有站得穩,就
往王和甫身上撲去,他那一滿杯的香檳酒卻直潑到王和甫鄰座的徐曼麗頭上,把她的蓬鬆長髮
淋了個透濕。「呀––哈!」吳蓀甫他們愕然喊一聲,接著就哄笑起來。徐曼麗一邊笑,一邊
搖去頭髮上的酒,嬌嗔地罵道:
「孟翔,冒失鬼!頭髮裏全是酒了,非要你吮乾淨不可!」
這原不過是一句戲言,然而王和甫偏偏聽得很清楚;他猛的兩手拍一記,大聲叫道:
「各位聽清了沒有?王母娘娘命令韓孟翔吮乾她頭髮上的酒漬呢!吮乾!各位聽清了沒有
?孟翔!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好差使,趕快到差––」
「喔唷唷!一句笑話,算不得數的!」
徐曼麗急攔住了王和甫的話,又用腳輕輕踢著王和甫的小腿,叫他莫鬧。可是王和甫裝做
不曉得,一迭聲喊著「孟翔到差」。吳蓀甫,孫吉人,拍掌喝采。振刷他們那灰暗心緒的新鮮
刺激來了,他們是不肯隨便放過的,況又有三分酒遮了臉。韓孟翔涎著臉笑,似乎並沒有什麼
不願意。反是那老練的徐曼麗例外地羞澀起來。她佯笑著對吳蓀甫他們飛了一眼。六對酒紅的
眼睛都看定了她,像是看什麼猴子變把戲。一縷被玩弄的感覺就輕輕地在她心裏一漾。但只一
漾,這感覺立即也就消失。她抿著嘴吃吃地笑。被人家命令著,而且監視著幹這玩意兒,她到
底覺得有幾分不自在。
王和甫卻已經下了動員令。他捧住了韓孟翔的頭,推到徐曼麗臉前來。徐曼麗吃吃地笑著
,把上身往左一讓,就靠到吳蓀甫的肩膀上去了,吳蓀甫大笑著伸手捉住了徐曼麗的頭,直送
到韓孟翔嘴邊。孫吉人就充了掌禮的,在嘩笑聲中喝道:
「一吮!再吮!三––吮!禮畢!」
「謝謝你們一家門罷!頭髮是越弄越髒了!香檳酒,再加上口涎!」
徐曼麗掠整她的頭髮,嬌媚地說著,又笑了起來。王和甫感到還沒盡興似的,立刻就回答
道:
「那麼再來過罷!可是你不要裝模裝樣怕難為情才好呀!」
「算了罷!曼麗自己破壞了約法,我們公擬出一個罰規來!」
吳蓀甫轉換了方向了;他覺得眼前這件事的刺激力已經消失,他要求一個更新奇的。韓孟
翔喜歡跳舞,就提議要徐曼麗來一套狐步舞。孫吉人老成持重,恐怕闖亂子,趕快攔阻道:
「那不行!這船面顛得厲害,掉在黃浦裏不是玩的!罰規也不限定今天,大家慢慢兒想罷
。」
現在這小火輪已經到了吳淞口了。口外江面泊著三四條外國兵艦,主桅上的頂燈在半空中
耀亮,像是幾顆很大的星。喇叭的聲音在一條兵艦上嗚嗚地起來,忽然又沒有了。四面一望無
際,是蒼涼的月光和水色。小火輪改開了慢車,迂迴地轉著一個大圓圈,這是在調頭預備回上
海。忽然王和甫很正經地說道:
「今天下午,有兩條花旗炮艦,三條東洋魚雷艇,奉到緊急命令,開漢口去,不知道為什
麼。吉人,你的局裏有沒有接到長沙電報?聽說那邊又很吃緊了!」
「電報是來了一個,沒有說起什麼呀!」
「也許是受過檢查,不能細說。我聽到的消息彷彿是共匪要打長沙呢!哼!」
「那又是日本人的謠言。日本人辦的通訊社總說湖南、江西兩省的共匪多麼厲害!長沙,
還有吉安,怎樣吃緊!今天交易所裏也有這風聲,可是影響不到市場,今天市場還是平穩的!」
韓孟翔說著,就打了一個呵欠。這是有傳染性的,徐曼麗是第一個被傳染;孫吉人嘴巴張
大了,卻又臨時忍住,轉臉看著吳蓀甫說道:
「日本人的話也未必全是謠言。當真那兩省的情形不好!南北大戰,相持不下,兩省的軍
隊只有調到前線去的,沒有調回來;駐防軍隊單薄,顧此失彼,共匪就到處騷擾。將來會弄到
怎樣,誰也不敢說!」
「現在的事情真是說不定。當初大家預料至多兩個月戰事可以完結,哪裏知道兩個半月也
過去了,還是不能解決。可是前方的死傷實在也了不起呀!雷參謀久經戰陣,他說起來也是搖
頭。據他們軍界中人估量,這次兩方面動員的軍隊有三百萬人,到現在死傷不下三十萬!真是
空前的大戰!」
吳蓀甫說這話時,神氣非常頹唐,閉了眼睛,手摸著下巴。徐曼麗好久沒有作聲,忽然也
驚喊了起來:
「啊唷!那些傷兵,真可怕!哪裏還像個人麼!一輪船、一輪船、一火車、一火車,天天
裝來!喏,滬寧鐵路跟滬杭鐵路一帶,大城小鎮,全有傷兵醫院;廟裏住滿了,就住會館,會
館住滿了,就住學校;有時沒處住,就在火車站月台上風裏雨裏過幾天!唉,上有天堂,下有
蘇杭;現在蘇杭一帶,就變做了傷兵世界了!」
「大概這個陽曆七月底,總可以解決了罷?死傷那麼重,不能拖延得很久的!」
吳蓀甫又表示了樂觀的意思,勉強笑了一笑。可是王和甫搖著頭,拉長了聲音說:
「未必,––未必!聽說徐州附近掘了新式的戰壕,外國顧問監工,保可以守一年!一年
!單是這項戰壕,聽說花了三百萬,有人說是五百萬!看來今年一定要打過年的了,真是糟糕
!」
「況且死傷的儘管多,新兵也在招募呀!鎮江、蘇州、杭州、寧波,都有招兵委員;每天
有新兵,少則三五百,多則一千,送到上海轉南京去訓練!上海北站也有招兵的大旗,天天招
到兩三百!」
韓孟翔有意無意地又準對著吳蓀甫的樂觀論調加上一個致命的打擊。
大家都沒有話了。南北大戰將要延長到意料之外麼?––船面上這四男一女的交流的眼光
中都有著這句話。小火輪引擎的聲音從軋軋軋而變成突突突了,一聲聲扎到這五個人的心裏,
增加了他們心的沉重。但是這在徐曼麗和韓孟翔他倆,只不過暫時感到,立即便消散了;不肯
消散,而且愈來愈沉重的,是吳蓀甫、孫吉人、王和甫他們三位老闆。
戰爭將要無限期延長,他們的企業可要糟糕!
這時水面上起了薄霧,遠遠地又有閃電,有雷聲發動。風也起了,正是東南風,撲面吹來
,非常有勁。小火輪狂怒地衝風前進,水聲就同千軍萬馬的呼噪一般,漸引漸近的繁華上海的
兩岸燈火在薄霧中閃爍。
「悶死了喲!怎麼你們一下子都變做了啞巴?」
徐曼麗俏媚的聲浪在沉悶的空氣中鼓動著。她很著急,覺得一個快樂的晚上硬生生地被什
麼傷兵和戰壕點污了。她想施展她特有的魔力挽回這僵局!韓孟翔是最會湊趣的,立刻就應道:
「我們大家乾一杯,再各人奉敬壽母一杯,好麼?」
沒有什麼人不贊成。雖則吳蓀甫他們心頭的沉悶和頹唐絕非幾杯酒的力量所能解決,但是
酒能夠引他們的愁悶轉到另一方向,並且能夠把這愁悶改變為快樂。當下王和甫就說道:
「酒都喝過了,我們來一點餘興。吉人,吩咐船老大開快車,開足了馬力!曼麗,你站在
這桌子上,金雞獨立,那一條腿不許放下來。––怕跌倒麼?不怕!我們四個守住了四面,你
跌在誰的一邊,就是誰的流年好,本月裏要發財!」
「我不來!船行到熱鬧地方了,成什麼話!」
徐曼麗故意不肯,扭著腰想走開。四個男人大笑,一齊用鼓掌回答她。吳蓀甫一邊笑,一
邊就出其不意地攔腰抱住了徐曼麗,拍的一響,就把徐曼麗掇上了那桌子,又攔住了,不許她
下來,叫道:
「各人守好了本人的崗位!曼麗,不許作弊!快,快!」
徐曼麗再不想逃走了,可是笑得軟了腿,站不起來。四個男人守住了四面,大笑著催她。
船癲狂地前進,像是發了野性的馬。徐曼麗剛剛站直了,伸起一條腿,風就吹捲她的衣服,倒
剝上去,直罩住了她的面孔,她的腰一閃,就向斜角裏跌下去。孫吉人和韓孟翔一齊搶過來接
住了她。「頭彩開出了,開出了!得主兩位!快上去呀!再開二彩!」
王和甫喊著,哈哈大笑,拍著掌,猛可地船上的汽笛一聲怪叫,把作樂的眾人都嚇了一跳
,接著,船身猛烈地往後一挫,就像要平空跳起來似的,桌子上的杯盤都震落在甲板上。那五
個人都晃了一晃。韓孟翔站得出些,幾乎掉在黃浦裏。五個人的臉色都青了。船也停住了,水
手們在兩舷飛跑,拿著長竹篙。水面上隱約傳來了喊聲:
「救命呀!救命呀!」
是一條舢板撞翻了。於是徐曼麗的「二彩」只好不開。吳蓀甫皺了眉頭,自個兒冷笑。
船上的水手先把那舢板帶住,一個人濕淋淋地也扳著舢板的後梢,透出水面來了。他就是
搖這舢板的,只他一個人落水。十分鐘以後,孫吉人他們這小火輪又向前駛,直指銅人碼頭。
船上那五個人依舊那麼嘩笑;他們不能靜,他們一靜下來就會感到難堪的悶鬱,那叫他們抖到
骨髓裏的時局前途的暗淡和私人事業的危機,就會狠狠地在他們心上咬著。
現在是午夜十二時了。工業的金融的上海人大部分在血肉相搏的噩夢中呻吟,夜總會的酒
吧間裏卻響著叮叮噹噹的刀叉和嗤嗤的開酒瓶。吳蓀甫把右手罩在酒杯上,左手支著頭,無目
的地看著那酒吧間裏進出的人。他和王和甫兩個雖然已經喝了半瓶黑葡萄酒,可是他們臉上一
點也不紅;那酒就好像清水,鼓動不起他們的悶沉沉的心情。並且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
樣悶沉沉。
在銅人碼頭上了岸以後,他們到徐曼麗那裏胡鬧了半點鐘,又訪過著名的秘密艷窟九十四
號,出一個難題給那邊的老闆娘;而現在,到這夜總會裏也有了半個鐘頭了,也推過牌九,打
過寶。可是一切這些解悶的法兒都不中用!兩個人都覺得胸膛裏塞滿了橡皮膠似的,一顆心只
是粘忒忒地擺佈不開;又覺得身邊全長滿了無形的刺棘似的,沒有他們的路。尤其使他們難受
的,是他們那很會出計策的腦筋也像被什麼東西膠住了––簡直像是死了;只有強烈的刺激稍
稍能夠撥動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唉!渾身沒有勁兒!」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眼睛仍舊迷惘地望著酒吧間裏憧憧往來的人影。
「提不起勁兒,吁!總有五六天了,提不起勁兒!」
王和甫打一個呵欠應著。他們兩個人的眼光接觸了一下,隨即又分開,各自繼續他們那無
目標的瞭望。他們那兩句話在空間消失了。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好像不是自己在說,自己在聽;
他們的意識界是絕對的空白!
忽然三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嚷嚷笑笑進來,從吳蓀甫他們桌子邊跑過,一
陣風似的往酒吧間的後面去了。吳蓀甫他們倆麻痺的神經上驟然受了一針似的!兩個人的眼光
碰在一處了,嘴角上都露出苦笑來。吳蓀甫仍舊自言自語地說:
「那不是麼?好像是老趙!」
「老趙!」
王和甫回聲似的應了兩個字,本能地向酒吧間的後進望了一眼。同時他又本能地問道:
「那幾個又是誰呢?」
「沒有看清。總之是沒有尚仲禮這老頭子。」
「好像內中一個戴眼鏡的就是––哦,記起來了,是常到你公館裏的李玉亭!」
「是他麼?嘿,嘿!」
吳蓀甫輕聲笑了起來,又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可是一個戴眼鏡的人從裏邊跑出來了,直
走到吳蓀甫他們桌子前,正是李玉亭。他是特地來招呼這兩位老闆。王和甫哈哈笑道:
「說起曹操,曹操就到,怎麼你們大學教授也逛夜總會來了?明天我登你的報!」
「哦,哦,秋律師拉我來的。你們見著他麼?」
「沒有。可是我們看見老趙,同你一塊兒進來。」
吳蓀甫這話也不過是順口扯扯,不料李玉亭的耳根上立刻紅起了一個圈。彷彿女人偷漢子
被本夫撞見了那樣的忸怩不安也在他心頭浮了起來。他勉強笑了一笑,找出話來說道:
「聽說要遷都到杭州去呢!也許是謠言,然而外場盛傳,你們沒有聽到麼?」
吳蓀甫他們倆都搖頭,心裏卻是異樣的味兒,有點高興,又有點憂悶。李玉亭又接著說下
去:
「北方要組織政府,這裏又有遷都杭州的風聲,這就是兩邊都不肯和,都要打到底,分個
勝敗!蓀甫,戰事要延長呢!說不定是一年半載!民國以來,要算這一次的戰事最厲害了;動
員的人數,遷延的時日,都是空前的!戰線也長,中部幾省都捲進了漩渦!並且共匪又到處擾
亂。大局是真正可以悲觀!」
「過一天,算一天!」
王和甫嘆一口氣說,他這樣頹喪是向來沒有的。李玉亭聽著很難受,轉眼去看吳蓀甫,那
又是惶惑而且焦灼的一張臉。這也是李玉亭從來不曾見過的。李玉亭忍不住也嘆一口氣,再找
出話來消釋那難堪的陰霾:
「可是近來公債市場倒立穩了,沒有大跌風;可見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時局前途還樂觀呀!」
「哈哈!不錯!」
吳蓀甫突然獰笑著說,對王和甫使了個眼色。王和甫還沒理會到,李玉亭卻先看明白了;
他立刻悟到自己無意中又闖了禍,觸著了吳蓀甫他們的隱痛了。他趕快一陣乾笑混了過去,再
拿秋律師做題目,轉換談話的方向:
「南市倒了一家錢莊,虧空四十多萬;存款佔五分之四。現在存戶方面公請秋律師代表打
官司。蓀甫,令親范博文也吃著了這筆倒賬!近來他不做詩,研究民訴法了。聽說那錢莊也是
傷在做公債!」
吳蓀甫點著頭微笑,他是笑范博文吃著了倒賬這才去研究法律。王和甫淡淡地說:
「沒有人破產,哪裏會有人發財!頂倒霉的是那些零星存戶!」
「可不是!我就覺得近年來上海金融業的發達不是正氣的好現象。工業發達才是國民經濟
活動的正軌!然而近來上海的工業真是江河日下。就拿奢侈品的捲煙工業來說,也不見得好;
這兩三年內,上海新開的捲煙廠,實在不算少,可是營業上到底不及洋商。況且也受了戰事影
響。牌子最老,資本最大的一家中國煙草公司也要把上海的製造廠暫時停工了。奢侈品工業尚
且如此!」
李玉亭不勝感慨似的發了一篇議論,站起身來想走了,忽然又彎了腰,把嘴靠在吳蓀甫耳
朵邊,輕聲說道:
「老趙有一個大計畫,想找你商量,就過去談談好麼?那邊比這裏清靜些。」
吳蓀甫怔住了,一時間竟沒有回答。李玉亭格格地笑著,似乎說「你斟酌罷」,就轉身走
了。
望著李玉亭的背影,吳蓀甫怔怔地沉入了瞑想。他猜不透趙伯韜來打招呼是什麼意思,而
且為什麼李玉亭又是那麼鬼鬼祟祟,好像要避過了王和甫?他轉臉看了王和甫一眼,就決定要
去看看老趙有什麼把戲。
「和甫,剛才李玉亭說老趙有話找我們商量,我們去談談罷。」
「哦!––就是你去罷!我到那裏去看一路寶。老趙是想學拿破侖,打了一個勝仗,就提
出外交公文來了!」
兩個人對看著哈哈笑起來,覺得心頭的沉悶暫時減輕了一些了。
於是吳蓀甫一個人去會老趙;在牆角的一張小圓桌旁邊和趙伯韜對面坐定了後,努力裝出
鎮靜的微笑來。自從前次「合作」以後,一個多月來,這兩個人雖然在應酬場中見過好多趟,
都不過隨便敷衍幾句,現在他們又要面對面開始密談了。趙伯韜依然是那種很爽快的興高采烈
的態度,說話不兜圈子,劈頭就從已往的各種糾紛上表示了他自己的優越:
「蓀甫,我們現在應得說幾句開誠佈公的話。我們的舊賬可以一筆勾銷!可是,有幾件事
,我不能不先對你聲明一下:第一,銀團托辣斯,我是有分的,我們有一個整計畫;可是我們
一不拒絕人家來合作,二不肯見食就吞;我們並沒想過要用全力來對付你,我們並不注意繅絲
工業;蓀甫,那是你自己太多心!––」
吳蓀甫笑了一笑,聳聳肩膀。趙伯韜卻不笑,眼睛炯炯放光。他把雪茄猛吸一口,再說道:
「你不相信麼?那麼由你。老實說,朱吟秋押款那回事,我不過同你開玩笑,並不是存心
搗你的蛋。要是你吃定我有什麼了不起的計策,也不要緊,也許我做了你就也有那樣的看法,
我們再談第二樁事情罷。你們疑心我到處用手段,破壞益中;哈哈;我用過一點手段,只不過
一點,並未『到處』用手段。你們猜度是我在幕後指揮『經濟封鎖』,哎,蓀甫!我未嘗不能
這麼幹,可是我不肯!自家人拚性命,何苦!」
「哈哈,伯韜!看來全是我們自己太多心了!我們誤會了你?是不是?」
吳蓀甫狂笑著說,挺一下眉毛。趙伯韜依舊很嚴肅,立即鄭重地回答道:
「不然!我這番話並非要聲明我們過去的一切都是誤會!我是要請你心裏明白:你我中間
,並沒有什麼不可解的冤仇,也不是完全走的兩條路,也不是有了你就會沒有我,––益中即
使發達起來,光景也不能容容易易就損害到我,所以我犯不著用出全副力量來對付你們!實在
也沒有用過!」
這簡直是勝利者自負不凡的口吻了。吳蓀甫再也耐不住,就尖利地回問道:
「伯韜!你找我來,難道就為了這幾句話麼?」
「不錯,一半是為了這幾句。算了,蓀甫,舊賬我們就不提,––本來我還有一樁事想帶
便和你說開,現在你既然聽得不耐煩了,我們就不談了罷。我是個爽快的脾氣,說話不兜圈子
,現在請你來,就想看看我們到底還能不能大家合作––」
「哦,可是,伯韜,還有一樁事要跟我說開麼?我倒先要聽聽。」
吳蓀甫攔住了趙伯韜,故意微笑地表示鎮定,然而他的心卻異常怔忡不寧;他驀地想起了
從前和老趙開始鬥爭的時候,杜竹齋曾經企圖從中調停,––「總得先打一個勝仗,然後開談
判,庶幾不為老趙所挾制」:那時他是根據著這樣的策略拒絕了杜竹齋的,真不料現在竟弄成
主客易位,反使老趙以勝利者的資格提議「合作」,人事無常,一至於此,吳蓀甫簡直不能相
信自己的耳朵。
趙伯韜也微微一笑,似乎已經看透了吳蓀甫的心情。他很爽利地說道:
「這第三樁事情倒確是誤會。你們總以為竹齋被我拉了走,實在說,我並沒拉竹齋,而我
這邊的韓孟翔卻真真被你們釣了去了!蓀甫,這件事,我很佩服你們的手腕靈敏!」
吳蓀甫聽著,把不住心頭一跳,臉色也有點變了;趕快一陣狂笑掩飾了過去,他就故意探
問道:
「你只曉得一個韓孟翔麼?我還收買得比韓孟翔更要緊的人呢!」
「也許還有個把女的!可是不相干。你肯收買女的,我當真感謝得很!女人太多了,我對
付不開;嗨嗨!」
現在是趙伯韜勉強笑著掩飾他的真正心情了。這也瞞不過吳蓀甫的眼睛,於是吳蓀甫也感
到若干勝利的意味;他到底又漸漸恢復了他的自信力,他擺脫了失敗的情緒,振起精神來,轉
取攻勢。他劈頭就把談話轉入那「合作」問題:
「你猜的很對!我們的收買政策也還順利!伯韜,我想來就是你本人也可以收買的!我也
是爽快的脾氣,我們不說廢話了,你先提出你的『合作』條件來,要是可以商量的話,我一定
開誠佈公回答你!」
「那麼,簡簡單單一句話,我介紹一個銀團放款給益中公司!總數三百萬,第一批先付五
十萬,條件是益中公司全部財產做擔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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